《东晋:我的权臣父亲》 001 桓家父子 东晋永和元年,公元345年,征西将军、荆州刺史庾翼背疽发作,病入膏肓。 消息传至建康,举朝震惊,而同样为此忧心忡忡的,还有时任徐州刺史,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的桓温。 桓温与庾翼志气相投,关系莫逆,曾相约一同匡扶天下。 只是桓温关心的不仅是庾翼的生死,还有荆州刺史的归属。 别看桓温的官号响亮,可如今中原板荡,神州陆沉,所谓的青、徐、兖三州不过是衣冠南渡之后,朝廷在南方侨置的州郡,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三州之地。 而桓温所镇的徐州,治所位于长江南岸的京口(今江苏镇江市)。 至少就目前来说,荆州才是英雄用武之地。 桓温素有大志,如今年过三旬,时年三十四岁,欲有一番作为,又怎么会对荆州刺史一职无动于衷。 有道是人皆有私心,桓温希望接替庾翼,镇守荆州,一展拳脚。 而庾翼也必然不会损害自家的利益,秉持公心的举荐桓温继任。 正当休沐在家的桓温准备未雨绸缪,早作安排的时候,书房的大门被人敲响... 思绪被敲门声扰乱,桓温皱起眉头,不悦道: “何人在外?” “父亲,是我。” 门外响起了稍显稚嫩的答话声。 桓温见是自己的嫡长子桓熙,眉头舒展开来,他道: “大病初愈,何不在屋中好好歇息,进来吧。” 随着房门被推开,一名十四岁的少年步入书房,他生得眉目俊秀,但脸色却苍白得很,显然是生过一场重病。 少年正是桓温与南康长公主的嫡长子,桓熙。 “孩儿拜见父亲。” 桓熙毕恭毕敬的向桓温见礼,桓温嗯了一声,问道: “你不在房中养病,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桓熙起身答道: “孩儿听闻荆州发生变故,特向父亲请命,愿往建康一行。” 桓温闻言挑眉,明知故问道: “荆州生变,你往建康作甚?” 桓熙稚嫩的面容郑重起来: “替父亲谋求出镇荆州。” 桓温勃然大怒: “庾公是为父挚友,曾有恩于我,如今他生死未卜,你却撺掇我谋夺他的基业!” 眼看着桓温怒不可遏,桓熙却并不惊慌,他镇定道: “荆州是朝廷的荆州,何时又成了庾家的家当! “孩儿知道父亲有光复中原之志,父亲怎能碍于和庾公的私谊而枉顾国家大义!” 桓温收起了怒容,问道: “是谁教了你这番说辞?” 知子莫如父,自己儿子有几斤几两,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不知道,以桓熙的资质,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桓熙心底松了口气,但面色不改: “肺腑之言,何须他人教授。” “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父亲。” 桓温暂且放下疑虑,继续问道: “你若前往建康,当如何行事?” 桓熙早有腹稿,他从容道: “孩儿当以子侄之礼,拜谒何相,为他陈明利害,促成他支持父亲出镇荆州。” 桓熙所说的何相,正是当朝录尚书事、侍中,总领庶政的何充,桓温微微颔首,他考校道: “你为何笃定何公一定会支持为父。” 桓熙侃侃而谈: “何相与庾氏因为定策之事而交恶,他又怎能放任庾氏一门继续坐领荆州。 “况且,荆楚,国之重镇,陆抗曾言‘存则吴存,亡则吴亡’,可谓关系社稷安危,当以能人镇守。 “父亲之才干,世有公论,能接替庾公,镇守西藩,舍父亲,又有谁堪当此重任! “如今,何相辅佐幼主,却无一方诸侯为其外援若非父亲如今身在京口,不可无诏入朝,否则,父亲若能亲自登门,何相必当倒履相迎。” 何充与庾家的仇怨很深,早在晋成帝病重时,矛盾就已经爆发,何充主张拥立太子,而身为外戚的庾冰、庾翼二人却以太子年幼,主少国疑为由,劝说晋成帝立下长君,并推荐成帝之弟司马岳,是为晋康帝。
去年,晋康帝病危,庾家兄弟又想干涉中央,立晋康帝的叔父会稽王司马昱。 但晋康帝却在何充的支持下,传国于时年两岁的太子司马聃。 司马聃继位,由太后褚蒜子摄政,将国事委于何充。 经历过两次议立天子的针锋相对,何充与庾氏的关系可想而知。 而桓温与庾翼的关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若是不能取得何充的支持,他休想出镇荆州。 桓温听了桓熙的分析,为之大喜,他在意的不是听到了这番道理。 毕竟以桓温的才智,又何必桓熙点拨。 他欣喜之处在于,这些道理是从自己的嫡长子口中道出。 只是桓温并未喜形于色,他借口要再考虑一番,让桓熙先回房休养。 等桓熙告退后,桓温立即唤来心腹,让他调查今日桓熙都接触了哪些人。 荆州的消息是今天传来的京口,若是真有人在背后指点桓熙,也只能是在今天与他说的这番道理。 不久,亲信回来禀报,在此之前,桓熙一直在房中养病。 是南康长公主前去探望时,桓熙听说了庾翼病危的消息、 在长公主走后,便匆匆来了书房,期间,没有任何人教他言语。 ‘莫非我儿因祸得福,否则哪来的这般见识!’ 桓温暗自思量。 他不清楚其中缘由,但也知道这是件喜事,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往日不显山不露水,而一鸣惊人的例子。 再说桓熙,他离开桓温的书房,便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 早在病中的时候,桓熙就已经消化了原主遗留的信息。 他是未来东晋权臣桓温的嫡长子,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 俗话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至少上天待他不薄,生在权贵之家。 只是桓熙身为嫡长子,却清楚的记得,接掌桓温部众的是他的叔父桓冲,而继承爵位的是如今尚未出生的桓玄。 若不是对嫡子们的才能失望至极,桓温又怎会在将死之际,弃长立幼,弃嫡立庶,选择时年五岁的庶子桓玄。 桓熙可不愿意就此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他迫切希望能够改变桓温对自己的看法,同时,也能借此参预军国大事。 在桓熙的耐心等候中,不多时,就有人前来传话,是桓温要见他。 再次来到父亲的书房,屋内多了一名青年,看相貌、身高,比桓熙稍长几岁,正是他的五叔,时年十八岁的桓冲。 桓温见桓熙进门,不等他行礼,便道: “熙儿,往建康一事,你与幼子同行,切记不可自作主张,事事要与你五叔商议,听从他的吩咐。” 幼子是桓冲的表字,桓温为家中长子,兄弟五人之中,唯有桓冲最受桓温器重。 与何充结交,事关重大,哪怕桓熙说得头头是道,桓温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前往。 而桓冲虽然年轻,但处事干练,哪怕桓熙不掺和一脚,桓温还是会将桓冲派去建康。 桓温让桓熙同去,更多还是看在他主动请缨,又是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头头是道的份上。 “孩儿谨遵父亲之命。” 桓熙先向桓温躬身一礼,又向桓冲行礼道: “此行有劳叔父关照。” 桓冲笑道: “熙儿所言,兄长都与我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 桓熙与桓冲说是叔侄,其实也才相差四岁。 桓冲出生时,正值苏峻之乱,父亲桓彝举兵讨贼,却因部下江播投敌,而被叛将韩晃杀害。 桓温时年十六岁,家道中落,母亲产下桓冲,身体虚弱。 当时家中贫困,桓温只得抱着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的桓冲作为抵押,与人换羊来给母亲补身体。 羊主不愿以桓冲为抵押品,又因家中无子,愿意代为抚养桓冲,将羊赠送给桓温。 桓冲幼年时,是寄养在羊主之家。 直到三年后,桓温孤身闯入仇人江播的葬礼,杀其子嗣,得以扬名。 又被晋明帝选为驸马,迎娶当时的南康公主,在出仕之后,才寻到桓冲,将他接回家中。 桓熙与桓冲仅仅相差四岁,也注定了他们儿时常在一起,感情深厚。 002 蠢如豚犬 桓熙、桓冲各自回房收拾细软,桓熙的母亲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闻讯赶了过来。 “熙儿大病初愈,正应该休养身体,老奴!你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得让他替你奔走!” 司马兴男怒气冲冲,质问道。 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身为晋明帝的嫡长女,自小娇生惯养,脾气不是一般的骄横,夫妻十余年,桓温至今不敢纳妾。 原时空中,桓温在平定蜀地之后,意气风华,纳了成汉国主李势之女为妾,将她藏于书房后室。 司马兴男耳闻消息,妒火中烧,带了几十名婢女提刀就要杀人,若非李氏模样惹人怜爱,便要化作刀下亡魂。 桓温在外人面前一副英雄胆,见着妻子,可不敢豪气,他堆笑着解释道: “非我逼迫,实在是熙儿苦苦相求,他毛遂自荐,想要替父分忧,我又岂能拒绝他的一片心意。” 司马兴男将信将疑,但仔细想想,桓温也的确没有必要蒙骗自己,她哼道: “谅你也不敢蒙我。” 说罢,扬长而去,径直去寻桓熙,只留下桓温一个劲的感慨家有悍妇,不得安宁。 司马兴男来到桓熙住处的时候,桓熙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母亲,你怎么来了,我正要与你辞行呢。” 桓熙挠着脑袋笑道。 司马兴男白他一眼: “我若不来寻你,只怕你悄无声息就溜走了。” 司马兴男在桓温眼中是悍妇、妒妇,可在儿子面前,却是一位慈母。 若非她的宠溺,桓温几名嫡子又怎会被骄纵得不成气候。 桓熙被司马兴男说穿了心事,只得解释道: “父亲有志匡扶帝室,光复中原,非得有用武之地,才能有所作为。 “如今庾公病危,荆州无主,只有父亲才能替国家镇守西陲,保江左安宁。 “我入朝为父奔走,既是为子之孝,亦是为臣之忠。” 司马兴男不满道: “你都拿忠孝出来压我,我如何还能拦着你!” 桓熙上前抱住了母亲的手臂,讨好着笑道: “孩儿只不过是仗着母亲慈爱,才敢畅所欲言,还请母亲恩准,体谅孩儿的赤子之心。” 司马兴男经不住嫡长子的哀求,无奈道: “罢了,京口与建康路途不远,你想去便去吧,只是风寒刚刚痊愈,务必要保重身体。” 桓熙大喜,在拜别过司马兴男之后,又往书房与桓温道别。 临行前,桓温正色道: “你此番入京,为我奔走,当取表字,以为称呼。” 说着,桓温拿出一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伯道二字。 伯仲叔季,想来桓熙的弟弟们成年,便是要表字仲道、叔道、季道。 桓熙跪受伯道二字,谢道: “孩儿多谢父亲赐字,必当谨记父亲的教诲,不敢忘怀。” 桓温点点头,说道: “出发吧。” 桓熙又拜过桓温与司马兴男,在母亲与弟弟妹妹们不舍的眼神中,与叔父桓冲登上了前往建康的马车。 京口位于建康以东一百六十里,距离并不远,快马加鞭,不消半日即可抵达,这也是桓温为何能够这么快得到消息的原因。 只是桓熙不擅骑术,只能与桓冲乘车。 二人急着赶往建康,车夫频频扬鞭,马车颠簸,让桓冲不得不为身子虚弱的桓熙捏一把汗。 桓冲扶稳了桓熙,宽慰道: “其实无需这般急促,想来荆州刺史的归属,朝中也不会这么快就有定论。” 桓冲扶稳了桓熙,宽慰道。 桓熙摇摇头,说道: “叔父所言,侄儿都懂,怎奈朝中纷纭,唯恐节外生枝。” 桓冲见他坚持,也不再劝说,二人经过一路的颠簸,清晨出发,也终于在午后抵达了东晋都城建康。 建康是东吴、东晋两朝京师,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为形胜之地,守卫坚固。 马车驶入建康,两侧皆是繁荣景象,只是桓熙早已在原主的记忆中领略过这座城市的繁华,倒也不甚出奇。 毕竟再怎么样,论及繁华,也比不过后世的商业街。 城中贵族大多聚居在两处区域,一处是城北青溪,另一处则是城南秦淮河沿岸。 其中城北清溪以江南本土士族为主,而南渡的北方士族,则分布在秦淮河附近的里巷,譬如王、谢所居住的乌衣巷,就是位于秦淮河北岸。 青溪又名东渠,连通城北堑潮沟,以泄玄武湖水,南入秦淮。 何充出自庐江何氏,世居青溪,桓熙与桓冲此行,便是要去拜谒这位辅政大臣。 二人抵达何府,时候尚早,何充尚在台城当值,桓冲递过拜帖,管事解释过后,提议道: “二位郎君远道而来,不如先找处地方歇脚,等我家主人回府,我必为二位转达。” 桓冲本想答应,却感觉到桓熙拉了一下他的袖口,低头看去,桓熙以手指地,桓冲了然,改口道: “无妨,我等就在府外等候何相。” 在管事走后,桓冲疑惑道: “此时天色尚早,你我何不找一处酒肆歇息,等何相回府再作打算。” 桓熙压低了声音解释道: “假若叔父是何相,是否会因来客在府外久候,不愿离去,而感受到对方的诚意。” 桓冲无言以对,好半晌才感慨道: “也不知道伱在病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竟然变得这般聪慧。” 桓熙得意道: “虎父无犬子,父亲是当世英雄,我的资质又能差到哪去,只不过是当初明珠蒙尘,锋芒不露罢了。”
桓冲也随之笑道: “诚如熙儿所言。” ...... 何府的马车驶过喧闹的街道,中书监何充端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只是大脑运转不停,他所烦心的,还是究竟该由何人出镇荆州。 庾翼病入膏肓,已然时日无多,他已经向从荆州送来奏表,希望以其次子庾爰之继任。 但于公于私,这都是何充不能接受的,不提两家人的仇怨,荆州是国家的西面门户,怎能用一乳臭未干的白面少年镇守。 此前庾亮、庾翼在荆州兄终弟及,如今,何充决不允许他们父死子继。 可庾家在荆州经营多年,又怎会甘心放弃权力,稍有不慎,只怕又是一场叛乱。 何充明白,要想否决庾翼的奏请,就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服众的人选。 不仅朝臣们无法非议,又能够震慑庾氏,使他们不敢反叛,只能交出荆州。 可何充麾下实在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就在何充为此烦心的时候,马车放缓了速度,亲信隔着车帘禀告道: “家主,有两位公子正在府外等候。” 何充嗯了一声,当马车停稳,他撩开车帘走了出来,何充并不认识来客。 毕竟他与桓温并非通家之好,又怎会认得桓温家中子弟。 只是那少年与南康长公主在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让他觉得眼熟。 好在此前接待桓家叔侄的管事早早等候在路边,他将何充搀扶下来,恭敬递上拜帖,提醒道: “二人之中,年纪稍长之人自称是徐州刺史桓公之弟,年少之人则是桓公之子,他们已经等候家主多时。 “老奴让他们找地方歇歇脚,他们不愿离去,请他们入府等候,也不肯挪步。” 何充恍然大悟,原本还略显浑浊的眼神霎时间来了精神。 瞌睡来了,就有人为自己送上枕头。 如果天下间还有谁能接替庾翼,出镇荆州,并使庾氏不敢相争,唯有素来被庾翼所推崇的桓温一人而已。 如今正值荆州归属悬而未决的时候,桓温遣其子其弟前来拜谒自己,何充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不等何充移步,桓家叔侄已经主动靠了过来: “小子桓冲,奉兄长之命前来拜谒何相。” 桓冲躬身道,桓熙亦自报家门,向何充行礼。 何充微微颔首,笑道: “二位不必多礼,桓徐州乃国之干臣,为国戍边,劳苦功高,今日他特意让你们前来探望老夫,老夫喜不自胜,二位快快随我入府,老夫自有酒肉招待。” 桓家叔侄赶忙答谢,跟在何充的身后,随他走进府门。 何充无子,仅有一女,也早已出嫁,故而这场酒宴,只有其侄何放与门客作陪。 桓温需要何充的支持,何充同样需要桓温顶替庾翼,终结庾家在荆州的统治,二者可谓是双向奔赴,因此,在酒宴上,何充与桓家叔侄,可谓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何充将叔侄二人领去书房,问起他们的来意。 桓冲说道: “奉兄长之命,前来向何相求镇荆州。” 何充肃容道: “荆州刺史一职归属,当由公议,岂可私相授受。” 桓冲闻言,强忍住不去看桓熙,正色道: “此事若以公议为准,只怕荆州从此将由庾家世袭罔替。” 何充脸色一变,追问道: “此话何意。” 何充的神态全都落在了桓冲的眼中,心里有了底,桓冲越发从容: “此前苏骏之乱,朝中大臣皆受其害,与其削藩,激起庾家起兵反抗,想必请求息事宁人,准庾公之请的呼声还是占据了上风。” 何充好奇道: “既然你也知道朝臣大多支持庾家继续镇守荆州,为何还要来求我?” 桓冲正色道: “因为何相与常人不同,何相是托孤重臣,所考虑的不是一门一户的利益得失,而是社稷的安危。 “荆州,强藩也,若继续以庾氏镇守,主弱臣强,国将不国。 “曹氏篡汉,司马代魏,焉知庾氏不会以荆州之兵,顺江而下,问晋鼎之轻重。 “因此,兄长与我言,何相必会施以援手,助他出镇荆州,而兄长同样不会忘记何相的恩情,愿为国家镇守西陲,剪除庾氏羽翼。” 何充恍然,原来这些话都是桓温教的,他感叹道: “庾翼曾进言先帝,称赞桓徐州有英雄之才,不可以常人遇之,常婿蓄之,宜委以方召之任,必有弘济艰难之勋。 “今日听你转述桓徐州的高论,才知庾翼所言不假。” 事情很快谈妥,何充全力支持桓温出任荆州刺史,而桓温则作为何充的外援,镇守西陲,与他守望相助。 议定了大事,何充才注意到始终保持沉默的桓熙,他来了兴致,出题考校,然而桓熙却表现得极为笨拙,所答难以令人满意。 叔侄二人离开后,何充与亲信摇头道: “桓元子(桓温字元子)当世奇才,其子,若豚犬耳。” 亲信笑道: “桓家在荆州并无根基,又非高门,所倚仗者,无非桓元子个人的才智。 “如今其子愚钝不堪,其弟也只能学舌,仆恭喜何相,能够高枕无忧,不必担心将来又是一个庾家。” 庾氏能有今天的权势,除了是成帝、康帝的母族以外,更与庾亮、庾冰、庾翼等人的才能脱不开关系。 何充摆摆手,但看得出来,他心情大好,只是何充并不知道,桓冲所言,并非是在向桓温学舌,而是那愚不可及的豚犬所教。 003 静候佳音 桓冲不是蠢物,也知道,桓熙更不可能真的如他在何充面前所表现的那样愚笨不堪。 马车内,桓冲问桓熙道: “今日之事,将来或为外人所知,你莫非就不担心被人讥讽?” 桓熙不以为意道: “旁人的讥讽嘲笑,又能伤我分毫?只需父亲出镇荆州,譬如蛟龙入海,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到那时,也将是我崭露头角的时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世人都将为我侧目。” 桓冲感慨道: “有你们父子二人,我们桓家又何愁不能兴盛。” 桓熙笑道: “将来之事,也离不开叔父从中出力,休要坐享其成。” 桓冲闻言大笑。 此时天色已晚,桓家叔侄住进了南康长公主府,是当初司马兴男出嫁时,晋明帝赐下的府邸。 桓温一家虽然搬去了京口,但建康的府邸之中,还是留有奴婢照看。 叔侄二人住了一宿,次日,桓冲独自回去京口通报消息,而桓熙则留在建康城中。 按照他的话来说,很快就有任命会送往京口,父亲早晚是要来建康的,自己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就不再颠簸这一程了,索性留在建康等候他们。 桓冲寻思桓熙所言确有道理,而且府中多的是奴仆、婢女,也不必担心桓熙缺人照料,于是在清晨与他道别,带着几名家奴,快马返回京口。 而桓熙在桓冲走后,也不肯在家中枯坐,领了几名小厮出门闲逛去了。 “小郎君,我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昨日去了青溪,今日当往秦淮。” 桓熙笑道。 秦淮河由东向西,横贯建康南城,南岸的长干里是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也是商业区以及货物集散地。 欲游建康,长干里是不得不去的地方。 桓熙置身繁华之中,离开了五叔,不用再维持沉稳的形象,看什么都觉着新鲜。 转悠了许久,桓熙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年纪稍大些的小厮: “秦淮两岸,可有风月之地?” 这可把随行的小厮们吓得够呛。 “小郎君,你莫要为难我们,这事若是让长公主知道了,非得将我们扒皮抽筋,求求小郎君体谅,留我等一条生路。” 众人苦苦哀求,桓熙宽慰道: “我两袖空空,哪有钱去寻欢作乐,只不过是想路过之时,沾染些烟火气。” 说白了就是好奇所谓青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众人愕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这位小郎君倒是一位妙人。” 桓熙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名比他岁数稍长的青年,那青年走上前来,自我介绍道: “在下陈郡张玄,小郎君衣着华贵,想来并非寻常人家,敢问小郎君是哪家的公子。” “原来是张家公子,在下龙亢桓冲。” 说着,桓熙不理会小厮们惊诧的目光,上前与张玄见礼。 张玄好奇道: “不知坐镇徐州的桓公与小郎君是何关系?” 桓熙笑道: “正是家兄。” 张玄恍然,难怪此前那些小厮们说什么害怕长公主责罚,桓冲的嫂嫂可不就是南康长公主。 “原来是桓徐州之弟,在下对徐州桓公仰慕已久,今日幸逢桓郎,若是不弃,不如与我同游。” 张玄邀请道。 龙亢桓氏并非高门,甚至曾经一度沦为刑家。 桓温的高祖父便是司马氏违背洛水之盟后,杀害的曹魏大司农桓范。 是桓温的父亲桓彝在衣冠南渡之后,四处蹭热度,组CP,得了一个江左八达的名号,他们这一脉才得以重新振作。 不过,张玄之所以愿意与桓熙结交,却是因为桓温的鼎鼎大名。 桓温如今并没有立下太多的功勋,但名声响亮,可谓是如雷贯耳。 这离不开他年轻时的快意恩仇,以及庾翼一直以来对他的推崇。 桓熙答应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一同游览建康,并未真的去往风月场所,沿途交谈,颇为投缘,得知张玄颇擅棋奕,桓熙心痒难耐,在穿越前,他就是一个围棋发烧友,当即提出要与张玄对弈一局。 张玄欣然接受,桓熙吩咐小厮去买棋盘、棋子,张玄笑道: “何须这般麻烦,我家就在附近的乌衣巷中,若桓郎愿意,可与我在府中对弈。” 张玄出自陈郡张氏,与同郡的谢氏在南渡之后,比邻而居。 桓熙又怎会拒绝,他也正想去乌衣巷瞧一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当然,如今的燕雀,还都是在王谢堂前搭窝。
乌衣巷无甚出奇,只不过是居住在此的王谢两家,而名传后世,一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桓熙稍有些失望,经过陈郡谢氏的府邸,他朝着高墙张望一眼,也不知道谢道韫如今是多大的年纪。 来到张府,同样是高墙大院,随张玄进门,直往他的院落,一名少女早已在院中等候。 “阿兄回来了...咦,这位贵客很是面生,不知是哪家公子?” 少女与桓熙年纪相仿,模样生得可爱。 张玄将桓熙领进门,介绍道: “这位是徐州桓公之弟。” “在下桓冲,桓幼子。” 桓熙施礼道,少女的面色却很怪异,但她还是欠身一礼: “小女子张彤云,原来是桓家公子,有失远迎。” 如今的女子,并不是被程朱理学荼毒过的妇人,并没有所谓避嫌、不能见外客一说。 三十多年前,卫玠从豫章至下都,因其美貌,引得全城妇人围观,向他投以木瓜,表示爱意,这热情的阵仗,活生生将卫玠吓出病来,不久病故,这也是看杀卫玠的由来。 相互寒暄过后,早有奴仆送来了围棋,张玄将桓熙领去凉亭对弈,张彤云别看是年纪不大,但琴棋书画,皆有造诣,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与隔壁谢家的谢道韫齐名。 听说二人对弈,也跟着一道前去观棋。 金秋八月,气候宜人,但凉亭内的张玄却是大汗淋漓,他自小热衷棋奕,享有盛名,论及棋力,就连年长他不少的谢安,都得退避三舍,然而今日却遇着了对手。 想不到这桓冲小小年纪,棋力竟然如此惊人,自己完全招架不住。 张玄心惊肉跳,桓熙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张玄棋力再高,也只是相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但作为后世的围棋爱好者,目睹了那么多的棋谱,又怎是张玄所能比拟。 又奕过一局,日向西斜,桓熙虽然不曾尽兴,但还是向张玄请辞,张玄眼见天色不早,也不再强留,将桓熙送出张府,回到凉亭与其妹张彤云感慨道: “这位桓幼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棋力,将来必成国手。” 张彤云忍不住笑道: “阿兄还真以为他是桓幼子。” 张玄大为不解: “小妹此话何意?” 张彤云无奈,提醒道: “阿兄仔细想想,桓简公死节报国是在哪一年。” 桓温之父桓彝时候被朝廷赐予谥号‘简’,故称桓简公。 经张彤云的点醒,张玄这才醒过神来,桓彝殉难是在十八年前,那‘桓冲’相貌稚嫩,哪是十八岁的年纪。 “此子倒是有趣。” 张玄不以为忤,摇头笑道,随即又坐回了蒲团,专注的为方才一局复盘。 张彤云知道兄长是个棋痴,也不再打搅,只是对于方才少年的身份,也有了一丝好奇。 桓熙离开张府,就有在外等候的小厮迎了上来。 “小郎君,喜事!大喜事!经何相举荐,家主将要出镇荆州,朝廷使者已经往京口宣旨去了。” 清早,桓熙周游建康城的时候,何充则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终于说服太后,以桓温接替庾翼,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 相比较的小厮的兴奋,桓熙倒没有多少惊喜,廷议是今天展开的,但人选却在昨天他与桓冲拜访过何充后,就已经定下。 会稽王府,丹阳尹刘惔愤恨道: “桓温确有奇才,但此人野心勃勃,岂是何相所能驾驭,如今何相以桓温出镇荆州,恐势大难制,其害,远甚庾家兄弟。” 说着,他劝会稽王司马昱道: “还请大王自领荆州,如此才能保住社稷宗庙。” 但司马昱却不肯离开朝堂,出镇外地,见司马昱不听劝谏,刘惔急道: “大王若不去,请谏下官外镇。” 司马昱依旧摇头,说道: “刘公此去,未必能够震住庾氏,诚如何相所言,能迫使庾氏放权之人,唯有桓温。” 见刘惔气愤不已,司马昱于是说起了他今早听到的一则笑话: “刘公可知桓温之子桓熙,我听说此人愚笨不堪,何相将之比作豚犬...” 昨夜何充与亲信对桓熙的评语,一传十,十传百,早已被众人所知,至于桓温派遣其子、其弟拜谒何充,那更不是秘密,否则何以解释何充一改此前模棱两可的态度,旗帜鲜明的支持桓温。 群臣对此见怪不怪,反倒是津津乐道于桓家虎父犬子,其父当世英雄,儿子却是豚犬。 当桓温来到建康的时候,自然也耳闻了这一种说法。 004 引见心腹 南康长公主府。 往台城领了恩旨的桓温回到府中,将桓熙唤来身边,动容道: “委屈你担此恶名。” 桓冲此前回到京口,并未有所隐瞒,将桓熙的举动一一禀明桓温,桓温大为感动。 桓熙摇头道: “我与父亲休戚相关,只要父亲如意,孩儿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说着,桓熙疑惑道: “不知母亲去了何处,怎地不见她与父亲一同回府。” “她留在台城,要去寻何相的麻烦。” 桓温解释道,说罢,父子二人相视而笑。 台城,尚书台。 汉代,尚书台隶属于少府,自三国以来,逐步成为全国政务的总汇,曹操掌权之时,荀彧就是以尚书令的身份,居中持重。 何充为录尚书事,平素都在尚书台中办公,只是这位总领庶政,东晋实际意义上的宰相,今日却遇到了麻烦事。 司马兴男怒气冲冲的来到尚书台,一手指着何充,一手叉腰怒骂: “老奴!安敢欺辱我家熙儿!” 何充自知理亏,不敢还嘴,他又哪能料到,自己不过是与亲信的一句戏言,居然这么快就给人传出去了。 正当何充唾面自干的时候,褚蒜子闻讯,匆匆赶来劝和,司马兴男怒气难消: “太后,你来评评理,这老奴说我家熙儿是豚犬,熙儿是我所生,他是豚犬,我又是什么!生下我的父皇、母后又是什么!与我同父同母的二位先帝又是什么!这老奴明着是在说我家熙儿,实际却在辱骂先帝,着实该杀!” 何充听得两眼发黑,他知道这位南康长公主自小刁蛮任性,哪知道嫁人十几年,都生养了几个孩子,依旧不改这火爆脾气。 好在褚蒜子也不会真的因为司马兴男这番话,去怪罪何充不敬先帝,她好声好气将司马兴男劝下,司马兴男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对何充恶狠狠的道: “年老眼花,不识我家麒麟子,就不要学别人品评人物!” 说罢,与褚蒜子告辞,扬长而去。 只留下褚蒜子无奈摇头,她虽然只有二十二岁,但毕竟也是做母亲的,自然能理解大姑子为何这般生气。 在背后说人儿子蠢如猪狗,搁谁,谁不急眼。 褚蒜子对何充道: “何相今后还是要谨言慎行,莫要落人口舌。” 何充唉声叹气的答应一声,对司马兴男的冒犯却是无可奈何,谁让人家身份贵重,还占着理。 司马兴男回到府中,将桓熙唤来,语重心长道: “儿呀,你得给为娘争口气,莫要叫人看轻了。” 桓熙宽慰道: “母亲尽管放心,世人如今讥我、讽我,且看将来,他们会发现,自己才是那被人愚弄的豚犬。” 司马兴男极为受用,她笑道: “不错,等去了荆州,再让他们好好瞧瞧我儿的本事。” 莫说桓熙是故意为之,就算他真的愚不可及,在司马兴男眼里,那也是她无可挑剔的儿子。 屋外有人轻咳,打断二人叙话,司马兴男见是桓温,没好气地道: “没见我与熙儿在说话,你来作甚!” 桓温干笑一声,说道: “彦叔来了建康,我带熙儿去见一见他。” 桓温所言彦叔,正是徐州司马、广陵相袁乔,是桓温最为倚重的心腹,他匆匆向母亲请辞。 见桓熙这般急切,司马兴男只得放走了他。 父子二人走在回廊里,桓温突然叹道: “熙儿,记住为父的话,往后娶妻,相貌、家世都不重要,还得是温柔娴淑。 家里已经有你母亲,若你再娶一个刁蛮妻子进门,她们婆媳之间寸步不让,我们父子俩也得跟着受罪。” 瞧着桓温英雄气短的模样,桓熙深表同情。 突然,身后有奴婢尊称夫人,桓温后背一凉,他提心吊胆的回头看去,只见是自己二弟桓云的妻子,不由松了口气。 见桓熙在旁忍俊不禁,桓温恼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桓熙只得憋起了笑,桓温辩解道: “我并不是害怕你母亲,只是敬重她,不想与她争执,影响了家中的和睦。” “啊,对对对,父亲所言极是。” 桓熙点头如捣蒜,但语气有些敷衍。 实际上,司马兴男行事很有分寸,她虽然脾气泼辣,甚至不许桓温纳妾,但在外人面前,却总会给足桓温脸面。 有什么脾气,也是在内宅关起门来发泄,绝不会在桓温的属官面前,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怎地,你不相信?” 桓温斜他一眼,桓熙赶忙道: “父亲是庾公、何相都敬重的英雄,又怎会惧怕一妇人,不过是男主外,女主内,母亲要管着一大家子的奴婢,父亲不愿她争执,也是在维护母亲在家奴面前的威严。”
桓温笑道: “没错,吾儿所言,正是为父心中所想。” 桓熙也不点破他,惧内不算什么,人家杨坚就算当了皇帝,不也一样怕老婆,甚至偷尝禁果被独孤皇后发现,一刀杀了宫女,杨坚也只能负气离宫出走。 父子二人来到前厅,袁乔早已在厅中等候。 面对下属,桓温则是另一番模样,往主位上一坐,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 袁乔躬身见礼,桓温颔首道: “无需多礼,彦叔旅途劳顿,今日特意将你唤来,是要与彦叔引见一人。” 说着,桓温唤道: “熙儿,还不快快上前见礼。” 侍立在桓温身后的桓熙答应一声,向袁乔行礼道: “小子桓熙,字伯道,见过叔父。” 袁乔早已经注意到了桓温身后的少年,虽说桓熙过去被养在内宅,很少见客,但以袁乔与桓温的关系,还是同桓熙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不曾交谈。 今日桓温这般隆重的为他引见,不由让袁乔想起了何充那句评语。 桓温正色道: “我能出镇荆州,熙儿出力甚多,至于坊间传闻,叔彦无需理会。” 袁乔恍然,不由得对桓熙另眼相看,他回礼道: “在下袁乔,见过公子。” 桓温为桓熙介绍道: “彦叔此前担任广陵相,此去荆州,出任江夏相、建武将军,督江夏、随、义阳三郡军事。” 桓熙上前一步,不顾袁乔的诧异,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朗声笑道 “我常听父亲称赞袁公,一直有心结交您这位谋主,奈何父亲认为我年少不能任事,将我约束在后宅,今日能与袁公相识,不枉此生。” 桓熙的热情让袁乔受宠若惊,他并未怀疑桓温是否在桓熙面前称赞过自己,毕竟桓温向来都是对他委以重任,谋主一词,名副其实。 早在桓温担任辅国将军之时,就曾邀请袁乔作为他的司马,只是袁乔当时并未接受。 此后桓温出镇徐州,再邀袁乔入幕,袁乔这才应征,为司马,拜广陵相,可谓是桓温幕府的第一属官。 从袁乔将在荆州担任的官职,也能看出桓温有多倚重他。 袁乔不知道桓熙说的是真是假,但桓温又哪能不清楚他是在胡诌。 当初,因为桓熙资质平平,他不曾与桓熙谈起过公事。 但今日桓熙待人接物的作派,还是让桓温不由暗自点头,显然,桓温对他的做法满意至极。 将桓熙介绍给谋主袁乔,既表明了桓温对袁乔的信任,也预示着桓熙今后将参与到荆州军政大事的筹划之中。 袁乔离开桓府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门内,不仅感叹道: “何相以桓郎为豚犬,果真是年老智昏。” 受了恩旨,领了告身的桓温并没有急于往荆州赴任,他还得留在建康一些时日,招揽贤才。 虽然有不少徐州属官,会追随桓温前往荆州,但荆州作为重镇,并非侨置徐州的弹丸之地,这么些人手,显然是不够的。 桓温在建康逗留数日,将许多名士揽至麾下,其中最让桓熙关注的,便是陈郡谢氏的谢奕。 谢奕与桓温在尚未出仕之前,就是好友,为布衣之交。 在桓温为徐州刺史期间,谢奕为扬州晋陵郡太守,二人虽然辖区相近,却刻意保持距离,并没有多少往来。 直到桓温接受荆州刺史一职,与谢奕的交往再度频繁起来。 谢奕二弟谢据的妻子王氏见状,断言:桓安西(桓温)是要将晋陵(谢奕)带去荆州。 果不其然,桓温很快向朝廷请旨,改任谢奕安西将军府司马,并且得到了朝廷的允许。 而桓熙之所以关注谢奕,倒也简单,谢奕三弟名叫谢安,而谢奕有一双子女,在后世同样小有名气。 其女名叫谢道韫,其子名叫谢玄。 后人皆以王谢并称,但此时的陈郡谢氏,尚未全面兴起 桓熙听从其父桓温的叮嘱,在去到荆州之前,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智慧,故而还是以愚笨之态示人。 但也有例外,桓熙以其父桓温的名帖,将一人请来长公主府。 那人年纪不大,至少比这些时日往来于府上的名士们要小了许多,仅有十九岁。 “郗公子,我家主人就在屋中等候,还请进屋一叙。” 郗超不疑有假,迈步踏入屋中。 厢房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但郗超看得真切,主位之上,并非荆州刺史桓温,而是一名锦衣少年。 005 招揽名士 不等郗超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桓熙起身问道: “来者可是高平郗景兴?” 景兴是郗超的字,郗超虽然疑惑,但还是举止得体的行礼道: “正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桓熙自我介绍道: “在下桓熙。” 说着,桓熙还怕郗超不知道自己,特意补充道: “就是被人讥讽的桓家大郎。” 郗超闻言一惊,他上下打量着桓熙,眼前的少年面带微笑,注视着自己,至少从外表看来,哪有半点痴愚之相。 桓熙笑道: “郗郎请坐,其中原委,容我慢慢道来。” 郗超坐在客位,听着桓熙滔滔不绝讲起自己是如何为父亲奔走,又为何要在人前故作愚态,郗超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对桓熙连连称赞。 只是他的心中还有些许不解,郗超问道: “我与桓郎素昧平生,为何桓郎愿意坦诚相待。” 他当然知道桓熙是想招揽自己,但不明白,桓熙难道就不怕他前脚离开桓府,后脚便将今日之事,宣于外人。 桓熙笑道: “我听说郗郎卓越超群,有旷世之才,欲揽国士,当以国士之礼待之,非得开诚布公,岂能有所隐瞒。” 郗超不由笑道: “桓郎说是要以国士之礼相待,但桓公(桓温)欲招揽在下,却不亲自露面,反而让桓郎代为接待,莫非这也是国士之礼。” 桓熙正色道: “邀郗郎入府,并非家父之意,而是桓某自作主张。” 郗超大窘,他问道: “桓郎这般坦诚,就不怕郗某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桓熙摇头道: “家父当世英雄,又新得用武之地,大有作为。 “而郗郎身具才干,留在建康有如明珠暗投,能让郗郎一展所学之地,唯有荆州。” 说着,桓熙起身,指点江山: “当今边患,以二贼首当其冲,一为羯贼,跨据中原,然其国主石虎暴虐,荒淫残暴,其势必不能长久。 “二为蜀寇,成汉已历五世,先君李寿奢靡无度,百姓困苦,其子李势更是犹有过之,早晚必将生乱。 “家父镇守荆州,厉兵秣马,整军备战,待天下有变,向西可以灭蜀,往北可以吞胡,光复神州,立不世之功,正其时也!” 桓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说得郗超为之神往。 桓熙平复了情绪,肃容道: “敢问郗郎是要留在建康,清谈度日,还是随我前往荆州,成就功名!” 郗超激动道: “公子盛情相邀,在下又怎能拒绝,公子若不弃,郗某愿意追随桓氏,共襄盛举。” 郗超说得是追随桓氏,并非自己,言下之意,自然还是希望投效在桓温的门下,但桓熙对此并不在意,只要把人诓过去了,以后有的是办法让对方辅佐自己。 桓熙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门外传来叫好声,一名雄姿英发的中年男子走进屋内,正是桓温。 桓温听心腹家奴汇报,得知桓熙以他的名帖邀请一位年青人过府会面,心中好奇,便赶了过来,正巧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全。 桓熙赶忙行礼: “孩儿拜见父亲。” 郗超见状,也立即躬身道: “在下高平郗超,见过桓公。” 郗超年纪不大,但已经享有盛名,此前会稽王司马昱授抚军大将军,特意派人征召郗超,任其为府掾,只是郗超尚未答复。 桓温就是知道这件事,故而没有招揽他,但没想到桓熙却将此人请入了府中,得其投效。
“无需多礼。” 桓温看向郗超,说道: “吾子聪慧,前往荆州之后,我将委以重任,但他毕竟年少,缺乏历练,还望郗郎用心辅佐,将来必有得志之时。” 得了桓温的承诺,郗超再无任何疑虑,本要告辞离开,却被桓熙留了下来,非要与他秉烛夜谈。 郗超也对他很是好奇,于是写了一封信,请桓熙派人送往家中,给家人报平安。 二人彻夜长谈,郗超被桓熙的见识所折服,桓熙也对郗超的才气很是钦佩,直至天明,也不曾尽了谈兴,但终究架不住疲惫,二人同榻而眠,自此,关系越发亲密。 在建康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迟则生变,桓温在招揽了许多人才之后,与妻子司马兴男往台城向太后、天子请辞过后,便带着属官与家眷前往码头。 码头上,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张玄是跟着父亲来的码头。 跟随桓温前往荆州的属官们,自然也有谢奕及其家人。 谢家与张家同郡,又是邻里,两家平日多有来往,交情甚好,张玄此来,一是跟随父亲送别谢奕,此外,也是想要找一找当日冒充桓冲的少年,是否就在其中。 人群中,张玄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名少年,他就跟在桓温的身后,神情木讷,不复当日的灵动。 “那名少年叫甚姓名?” 张玄指着桓熙,询问谢奕之女谢道韫。 谢道韫朝着张玄所指方向看去,嗤之以鼻道: “就是被何公品评的桓家长子。” 谢道韫向来心高气傲,又怎么瞧得上在人前愚笨不堪的桓熙。 张玄脸色怪异,这引起了谢道韫的好奇心,她询问缘故,但张玄却只是摇头,默不作声。 谢道韫见他不肯明言,也不再追问。 谢奕与友人别过之后,带着家人登船,谢家之中,一名三岁孩童也在朝着送行的人群挥手道别,正是谢奕之子,谢玄。 桓熙注视着谢家姐弟,不由暗自叹息,谢安纵情山水,没有与他兄长同行,谢家兄弟之中,来的只有谢奕一家人。 “阿姊,那人在看你。” 谢玄扯了扯谢道韫的手,轻声道。 谢道韫看去,与桓熙四目相对,桓熙微笑颔首致意,但谢道韫却对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并没有好感。 只觉得他空有一副好皮囊,但腹内尽是草莽,这样的人,她最瞧不上。 谢道韫低声哼道: “不过是个蠢材罢了。” 说着,牵起谢玄去往船舱,只给桓熙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 桓熙听不清谢道韫说了些什么,但仔细想想,以自己如今的名声,只怕也给不到对方好印象。 再说张玄,回到家中,他径直找到小妹张彤云,张彤云正在花园抚琴,见张玄匆匆前来,她轻声笑道: “莫非兄长找到了当日对弈的公子?” 张彤云自然是知道张玄前往码头送行的用意。 张玄颔首道: “人是见到了,也知道他的身份,但有些事情还是想不明白。” 张彤云好奇道: “兄长何事不解,那位公子又是何人?” 张玄并没有瞒她: “那人确实不是桓冲,却是桓公长子桓熙。” 这回轮到张彤云绣口微张,为此感到诧异了,片刻之后,张彤云忍不住笑道: “这些时日,建康城中,人人笑他愚笨,不曾想,竟然是所有人都被他愚弄了。” 毕竟当日那名冒充叔父的狡黠少年,无论如何都与蠢笨沾不上边。 006 桓熙哭棺 自衣冠南渡以来,荆州治所屡屡变更。 王敦治武昌(今湖北鄂州);陶侃前治沔阳,后治武昌;王廪治江陵;庾亮治武昌;庾翼由武昌迁往襄阳,后还于夏口。 因此,哪怕早在西晋时期,就分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以及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合计十郡,设立江州,但武昌等地,依旧长期被荆州刺史把持,并以之作为治所。 夏口,征西将军府,朝廷关于荆州刺史一职的任命,已经送达,得知将是桓温接替自己,卧病已久的庾翼倍感失望。 他明白,庾家的权势,基本也到头了。 庾翼是晋明帝皇后庾文君之弟,是晋成帝、晋康帝的舅父,但到了当今天子司马聃,关系就有些远了。 太后褚蒜子有自己的娘家,而司马聃也有自己的母族,相比于庾家,褚氏才是母子二人更能信赖的亲人。 但庾翼也明白,相较于其次子庾爰之,桓温明显是更适合镇守荆州之人。 病房中挤满了人,庾爰之忿忿不平道: “庾家世代镇守西藩,朝廷理应顺应人情,准父亲之请,如今却派桓温前来接管,属实欺人太甚,父亲,这诏书不能接呀!” 庾家众人也纷纷七嘴八舌的说道: “没错!此乱命也!荆州不能奉诏!” “朝廷以为我们庾家软弱可欺,哼!王敦、苏峻能做的事,莫非我们就做不得!” “都是那何充弄权,蛊惑幼主,我等应当举兵东出,清君侧!” 病床上的庾翼冷冷注视着众人,直到他们都闭上嘴了,庾翼才强撑精神,问道: “王敦、苏峻是何下场?” 众人默不作声。 王敦叛乱,病死军中,妻妾、儿女遭受牵连,苏峻兵败被杀,遭斩首分割,尸骨无存。 庾翼闭上了眼,脑海中回忆起当初他与桓温相约一同匡扶天下的誓言,他满含痛苦地说道: “我与桓温相交十余年,此人才智,远胜于我,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如今桓温奉旨前来接管荆州,若是抗命不遵,必有灭族之祸。 “世上没有长久的权势,自明帝以来,庾家显赫,已历四朝,是时候该结束了。 “才不配位,反受其累,为我操办葬礼之后,你们就不要继续留在荆州了。” “父亲...” “叔父...” “主公...” 众人纷纷劝说,但庾翼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当夜,征西将军、荆州刺史,曾立志北伐,光复中原的庾翼病死于夏口,享年四十一岁。 桓温是在西行途中得知的消息,庾翼不仅是他的妻子司马兴男的舅父,也是提携自己的恩人,更是他的挚友。 如今听说他去世的消息,桓温心中五味杂陈。 他站在甲板上,遥目向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桓熙不知何时走上了甲班,来到桓温身后,轻声道: “请父亲为孩儿准备一艘快舟,孩儿先往夏口吊丧,为父亲探路。” 这话让桓温很是感动,虽然有消息说庾翼临终前叮嘱庾家众人离开荆州,但谁又知道庾爰之是否会听从庾翼的遗嘱,放弃权力。 桓温摇头拒绝道: “你是我的嫡长子,无需轻身涉险,来博取我的信重,此事,我派遣一名属官即可,免得你母亲又来责怪我。” 桓熙却坚持道: “属官的身份,又怎么比得上孩儿,还请父亲准许。” 别人不知道事情发展,但桓熙却很清楚,庾家终究是放弃了荆州,才有桓家今后的权势。 因此,桓熙心知肚明,此行绝无危险。 桓温稍作犹豫,终究是点头答应,只不过让桓熙自己与司马兴男说一声。 司马兴男在得知舅父去世后,在船舱里以泪洗面,作为庾皇后的嫡长女,她自小得到舅父们的宠爱,如今庾家五兄弟,在庾亮、庾怿、庾冰、庾条之后,最后一位舅父庾翼也已经病故,她又怎能不为之伤悲。 “母亲,孩儿向父亲请命,先往夏口为舅公奔丧,还请母亲允许。” 司马兴男可没想着夏口是什么龙潭虎穴,虽然舅父死了,但坐镇夏口的庾爰之是她的表弟,在司马兴男想来,自己的母族,又怎么会加害她的儿子。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得了司马兴男的允许,桓温当即为桓熙准备一艘快船,桓熙身穿孝衣与父母道别,他只带了一人跟随,正是郗超。 谢道韫远远注视着桓熙登上快船,驶离了逆着江水缓缓而行的船队。 她不清楚,传闻中这少年不是愚笨不堪么,怎么会被委以重任。 以谢道韫的智慧,当然清楚桓熙此行,并非只是吊丧,还得为桓温在夏口探路,摸清楚庾家人的态度。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却听父亲谢奕低声自语道: “与桓家大郎同船之人,原来是南昌县公(郗愔)之子,他此前拒绝会稽王的招揽,却是要往荆州听用。” 谢道韫误以为桓熙只是陪同,郗超才是真正为桓温探听虚实之人,便也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汉水古称夏水,其入江之处,即为夏口。 夏口本在江北,三国时,孙权在长江南岸依山建城,与夏口隔江相对,也就是如今的夏口城。 城池依山负险,居高临下,可谓是易守难攻。 快船逐渐靠近码头,郗超问道: “公子此行,就不怕被庾家扣为人质?” 桓熙神色轻松道: “景兴何必明知故问,以庾公的威信,即使亡故,亦能震慑其家人。 “况且我身为亲戚,前往吊孝,庾家若是为难我,岂不是要遭天下人耻笑。” 郗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他也不会主动请缨,与桓熙同行。 船只靠岸,二人走上码头,桓熙一改此前的云淡风轻,一张稚嫩的面容上,满是悲戚之色。 码头上人来人往,见他身穿孝服,也都匆忙避开,夏口城中只有庾家在办丧事,前来吊丧之人,非富即贵,普通百姓又怎敢冲撞了他们。 来到庾府大门,郗超替桓熙递上名帖,迎客之人见着桓温的名字,大惊失色,赶忙入内通禀。 不多时,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披麻戴孝的庾爰之领着府中众人前来。 庾爰之见来人不是桓温,而是桓熙,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与桓熙自然是认得的,两家既是亲戚,桓温与庾翼又是挚友,司马兴男也时常带着儿子往舅家串门。 桓熙因为何充的评语,被人讥讽,庾爰之却觉得有失偏颇,自己表姊的儿子虽然木讷,但并非真的蠢如猪狗。 “是熙儿来了。” 面容憔悴的庾爰之强笑道。 桓熙亦是神色黯然: “熙儿拜见表叔,我奉父母之命,先行前来奔丧,还请表叔准我进门为舅公上香。” “理应如此。” 庾爰之将桓熙引入礼堂,宾客们注视着这名俊秀少年无不低声议论。 托何充的福,如今桓熙名头响亮得很。 来到庾翼的棺木前,桓熙泪如泉涌,扶棺痛哭: “犹记舅公与家父相约辅佐晋室,如今不幸夭亡。 “天下生民,虽有亿兆之众,可光复中原,再造神州之路,舍舅公,又有谁能与家父携手并肩。 “舅公此去,晋室失一栋梁,家父失一知己,荆州士民更是遭受丧亲之痛! “呜呼哀哉,痛断肝肠,寥寥数语,难表哀伤。” 众人见他神色哀恸不已,为之动容,无不潸然泪下。 只见桓熙擦干眼泪,露出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肃容: “天不假年,舅公壮志未伸。 “桓熙今日在舅公棺前立下宏愿,必继舅公遗志,他日辅佐父亲,驱逐胡虏、北定中原。 “功成之日,必家焚香告慰舅公英灵。 “有违此誓,甘愿死在乱刀之下,子孙断绝!” 满堂宾客,无不哗然,就连庾爰之也因桓熙的誓言吃了一惊。 此刻,宾客之中,再也没有人提起之前有关桓熙愚笨不堪的传闻,哪怕这些话是桓温教的,能够说得这般感人至深,也并非易事。 而桓熙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在荆州士民面前,有了一个出彩的亮相。 只有一旁的郗超清楚,这都是桓熙自己的主意。 他不由暗自感慨: 父亲已经是当世英雄,其子年纪轻轻,行事颇有奸雄之风。 在父子两代人的努力下,只怕曹氏篡汉、司马代魏的旧事,未尝不能在将来重演。 念及此处,也更坚定了郗超辅佐桓氏之心。 007 主政西曹 西曹,即为功曹,顾名思义,主管考察、记录各级官吏的功绩,以备提拔,同时协助主官,处理人员选用等事宜。 简而言之,职权类似于三省六部中的吏部。 如果将安西幕府看做是一个朝廷,那么西曹主薄则可以被视为吏部尚书。 不仅是人事权,桓温允许桓熙参预机要。 同时,应桓熙所请,桓温以郗超为西曹书佐,辅佐桓熙。 而这些,都是桓熙为其父四处奔走所应得的奖赏。 但知晓其中内情的,只有寥寥数人。 更多人还是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桓温任人唯亲。 按理说,征辟幕僚也是府主的权力,年少身居高位的,同样大有人在,譬如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被秦王拜为上卿。 但从没有人会像桓温一样,将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儿子招入幕府,堂而皇之的对他委以重任。 尤其是幕府中的部分属官,无不在等着看桓熙的笑话。 然而,桓熙上任的第一天,就给了所有人一记闷棍。 桓熙参照张居正的考成法,推出自己的考核之法。 新法规定:各衙各曹与西曹将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期立限,造册登记,共有两本,一本留在衙曹,一本收在西曹,之后由西曹根据账簿登记,定期检查,以此评定优劣。 安西将军府,议事大厅内,属官毕至,桓熙站在场间,侃侃而谈: “此法重点在于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官员之间,孰优孰劣,孰勤孰怠,一目了然,我谓之为考成法。” 属官们之中,叫苦不迭的大有人在。 他们已经不再怀疑桓熙的才能,毕竟能够推出考成法,已经证明他有资格掌管西曹,但这实在有违当今官场的风气。 东晋名士风流,讲究的就是一个不耐俗务,自在洒脱,如今居然要定期接受考核,这不是逼迫他们埋首案牍之间,哪还有时间袖手谈玄、游山玩水。 桓温暗暗将这些人记在心中,他并没有出面强压不满,而是示意桓熙继续。 桓熙当然知道东晋官场是个什么风气,他正色道: “家父镇守荆州,不仅是要为国戍边,更有志于匡定天下,再造神州。 “有非常之志,当行非常之事,唯有上下齐心,励精图治,方能有所成就。 “诸位愿意追随家父来到江陵,想来也并非尸位素餐之辈,何不奉行此法,尽职尽责,与家父并力辅佐晋室,留芳名于后世。” 众人哑口无言,而这时桓温才开口道: “桓主薄之法颇有道理,但实在有违人情,不如暂且在安西幕府试行,以观成效。 “若能行之有效,则可在荆州推行。” 见桓温都发了话,属官们只得应下,回去准备为将办之事登记造册,桓温留下桓熙,说道: “为父很欣赏你的考成法,否则也不会召集众人让你宣讲,但如今我恩威未立,只能在幕府试行,待收取蜀中,方能推广。” “孩儿明白父亲的顾虑,父亲能够给我机会,让我在众人面前畅所欲言,孩儿已经感激不尽,如今新法能在幕府试行,更是意外之喜。” 桓温闻言,对自己这个嫡长子更是满意。 安西幕府试行考成法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但还是有不少人质疑桓熙的才能,认为桓温为了其子可谓是煞费苦心,考成法幕后设计之人,是桓温而不是桓熙。 毕竟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推行新法,属实骇人听闻。 秉持这一观点的,大有人在,包括何充。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可是亲自考校过桓熙。 此前为庾翼吊孝,谁又知道桓熙所为,不是在向桓温学舌。 但也有人对桓熙大为改观,譬如谢奕之女谢道韫。 ‘莫非此人真是经世之才?’ 谢道韫放下手中的古籍,暗自寻思道。 正此时,年幼的谢玄迈着小短腿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阿姊!父亲回来了。” 今日是休沐,但谢奕一早就出门,说是要去寻桓温饮酒。 谢奕嗜酒如命,只要不是当差的日子,必定是要喝得烂醉如泥。 谢道韫起身道: “知道了,你往后慢些跑,免得又磕了碰了。” 说着,她牵起谢玄,前去看望父亲。 行至厅堂,果然,谢奕正醉醺醺的坐在主位上,谢家姐弟的母亲则与一名少年交谈甚欢。 这少年,谢道韫自然是认得的,正是桓熙。 见姐弟俩前来,谢母为她们介绍道: “这位是桓安西之子。” 谢道韫欠身一礼: “小女子谢道韫,见过桓主薄。” 桓熙起身道: “原来是咏絮的女公子,在下桓熙,这厢有礼。” 谢道韫早就名声在外,因为与三叔谢安观雪时,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才女之名,不胫而走。
说着,桓熙又道: “此地并非幕府,不必称呼官职,你我两家本就是世交,在下表字伯道,女公子直呼表字即可。” 谢道韫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点头,她才道: “既然如此,伯道兄也不必呼我女公子,家父为我表字令姜。” 二人通了表字,桓熙弯下腰来,抚摸着谢玄的小脑袋,看向谢道韫,问道: “不知这位是谢司马的哪位公子。” 谢道韫介绍道: “这是舍弟谢玄,谢玄,还不快向伯道兄见礼。” 谢玄奶声奶气地学着大姐的称呼,说道: “谢玄见过伯道兄。” 桓熙不由发笑道: “令弟天真烂漫,属实惹人喜爱。” 说着,桓熙向谢母请辞,谢母吩咐道: “道韫,我扶你父亲回屋歇息,你为我送一送桓郎。” 谢道韫答应一声,送桓熙离开厅堂,谢玄也在身后跟了去。 桓熙与谢道韫行走在回廊之中,谢玄则插在二人中间,桓熙方才还称赞谢玄天真烂漫,现在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正寻思要找個什么话题,只听谢道韫突然问道: “世人都好扬名,可伯道兄在建康时,为何要故为拙态?” 不仅是何充一人眼拙,桓熙此前刻意以迟钝木讷的形象示人,谢道韫也是见到过的,同样被他骗了过去。 可来到荆州之后,与当初分明就是两个人。 短短数日之内,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故而,谢道韫笃定,桓熙是有意为之。 桓熙并未有所隐瞒,坦诚道: “若是锋芒毕露,唯恐朝廷将我留在建康为质,不能随父上任,因此,何相考校我时,我故意错漏百出,而朝廷也果然没有将一豚犬留在建康。” 谢道韫轻声笑道: “世兄愚弄满朝公卿,就不怕遭人记恨吗?” 桓熙不以为意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 “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唯有安逸一生,碌碌无为,才不会遭人记恨。” 谢道韫闻言,妙目一亮,赞道: “‘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实在是至理之言。” 说着,谢道韫追问道: “世兄可还有下句?” 这一句出自左宗棠的诗篇,下句桓熙自然有,但其中用典,不适合道出,只得摇头道: “偶得佳句而已。” 谢道韫略微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又问道: “世兄原来也通诗文?” 桓熙颔首道: “学过些许,但年岁稍长之后,眼见神州陆沉,中原百姓受人奴役,立志追随父亲驱逐胡虏,便一心向父亲请教治军救国之术,无暇继续钻研诗文。” “相较于治国救民,诗文确是小道。” 谢道韫叹息一声,又问道: “我听说伯道兄在庾公的棺前立下重誓,可数十年间,多少前人壮志难酬,伯道兄又有几分把握?” 桓熙正色道: “事在人为,尽吾志而不能至,虽死无悔。” 谢道韫闻言,赞叹道: “伯道兄说得好,小妹在此恭祝兄台,他朝策马扬鞭,北定中原。” 桓熙笑道: “承令姜吉言。” 二人在门口道别,桓熙回到家中,便被桓温给唤了去。 桓温身上的酒气还未散去,他问道: “你行事,向来都有目的,今日主动要送无奕(谢奕)回府,所为何事?” 所谓知子莫如父,桓熙也不隐瞒: “谢家长女,秀外慧中,才名远扬,孩儿愿求父亲为我聘之。” 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如先把心意挑明,免得桓温给他乱点鸳鸯谱。 桓温摇头笑道: “我就知道你暗藏心思,无奕之女才思敏捷,与你倒也匹配,两家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只是你如今年少,无需这般心急,等过上几年,假使你依旧没有改变心意,为父自会派人上门说媒。” 后世皆以王谢并称,但如今的谢氏,并非顶级门阀。 谢家真正崛起,能够与琅琊王氏并肩,还得是谢安执政以后。 桓熙欣喜不已,他知道,只要谢安不从中作梗,凭借桓温与谢奕二人的交情,以及桓温将来的权势,这门婚姻可谓是板上钉钉。 而桓温之所以不阻止桓熙惦记人家谢道韫,也与谢家的实力有关。 陈郡谢氏虽然如今不及琅琊王氏,但也是一方诸侯。 谢奕的堂兄谢尚为西中郎将、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假节,镇守历阳。 008 凤求梧桐(4700) 江陵以西的江面上,一艘大船驶来,逐渐靠近码头。 船上一名中年男子迎风而立,正是前来拜谒桓温的征虏将军、益州刺史,周抚。 此益州,非彼益州,如今蜀地还在成汉统治之下,周抚所镇益州,为东晋侨置,治于建平郡巫县(今重庆巫山)。 桓温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益州刺史周抚自然为他下属。 周抚之父,为东晋名将周访,出自寒族,其父晚年在梁州练兵,抗衡镇守荆州的大将军王敦。 而周抚在其父死后,领武昌太守,为王敦亲信鹰犬。 王敦败亡后,由王敦从兄王导出力,周抚得以被宽赦,并且重新出仕。 因为参与平定苏峻之乱有功,被派遣镇守襄阳,却误信后赵名将郭敬循环浴马之计,以为后赵大举来犯,弃城而走,使得后赵攻陷襄阳,周抚因此被免官。 虽说此后荆州刺史陶侃出兵收复了襄阳、新野等地,赶走了郭敬,而周抚也被再度起用,但周抚始终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想要立下功勋,洗刷屈辱。 今日周抚前来江陵,一是为拜谒桓温,但更重要的,也是想要劝说桓温伐蜀。 “父亲快看!似乎有人在码头迎候。” 其子周楚指着前方喊道。 周抚放眼望去,确实有一名锦衣少年在奴仆的簇拥下等在港口。 “定是桓公派遣其子前来相迎。” 周抚说道,说起桓温这个儿子,近来可谓是风头正劲。 最初众人非议桓温任人唯亲,直到桓熙推出褒贬不一的考成法,才将质疑声压了下去。 而桓熙也在西曹书佐郗超的辅佐下,将西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彻底打消了属官们对他能力的质疑,被人誉为雏凤。 大船靠岸,周抚走下船只,锦衣少年洋溢着笑容走了过来,周抚打趣道: “可是雏凤当面?” 来人笑容一僵,正是桓熙。 桓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给自己安个雏凤的名号,难道不知道他还想跟随父亲伐蜀么,多晦气。 好在桓熙平日不会将真实喜怒表现在脸上,他依旧笑着见礼道: “小子桓熙奉家父之命,前来迎接周征虏。” 周抚将桓熙扶起,笑道: “有劳主薄相迎,无需多礼。” 说着,又为桓熙介绍其子周楚,寒暄一番后,桓熙将周抚等人迎入江陵。 安西将军府。 周抚一行人受到了桓温的热情接待,面对周抚劝说他伐蜀,桓温朗声笑道: “我之所以治江陵,正是有志于荡平蜀寇,还需要周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周抚为之大喜。 当夜,桓温与周抚促膝长谈,周抚被桓温的气度、谈吐所折服,而桓温也认为周抚能堪方面之任,二人关系急速升温,从此,周抚被桓温引为亲信。 周抚离开江陵时,特意将其子周楚留在江陵,让他侍奉桓温左右,桓温于是征辟周楚在幕府任职,将他安排在西曹,与桓熙共事。 其用意,不言而喻。 且说桓温为了伐蜀立威,在江陵抚纳将士,厉兵秣马,而桓熙也在兢兢业业的辅佐自己的父亲。 何充自然听说了桓熙在江陵的作为,但此时的他已经无心与一个少年置气。 入冬以来,何充卧病在家,连去台城的次数都少了。 何充患病,不能视事,因此,谁来接替他,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褚太后应何充所请,征召其父褚裒入朝,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总揽朝政。 但吏部尚书刘遐、卫将军长史王胡之等人却极力阻止,认为应该以会稽王司马昱视作周公,将国政尽数交付给他。 褚裒不敢专权,只得辞谢朝廷征召,回归藩镇,为都督徐、兖、青州及扬州二郡诸军事、卫将军、徐兖二州刺史,继续顶替桓温,镇守京口。 司马昱报之以李,为褚裒进号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褚裒接受将军封号,却拒绝了开府之权,其人谦让、谨慎,可见一斑。 永和元年,岁末,邻近除夕,江陵城中已经开始张灯结彩。 休沐在家的谢奕又一次兴冲冲地去寻桓温饮酒。 桓温听说谢奕来访,唯恐避之不及,匆匆躲到妻子司马兴男的卧房。 他向司马兴男抱怨谢奕嗜酒如命,举止放荡,司马兴男见丈夫这副模样,不由发笑: “若不是放荡司马,我又怎么能在白天见得到你。” 可很快司马兴男就笑不出声了,奴婢前来报信,桓熙被谢奕拉了过去,在厅堂同饮。 酒色伤身,自己儿子年少,岂可与谢奕这个酒夫为伍。 司马兴男怒气冲冲的寻了过去,桓温拉都拉不住。 行至厅堂外,还没进门,就听谢奕大笑道: “我今日前来桓温,不想失一老兵,却得一小卒。” 司马兴男听他这般说,更是气得柳眉倒竖,将桓温、桓熙父子称作兵卒,至少在这个时代风气之下,可不是什么好话。 正要进门寻谢奕的晦气,桓温赶忙将她拦下,压低了声音说破嘴皮子,总算将司马兴男给哄了下来,自己这才进门,顶替了桓熙与谢奕同饮。 二人有说有笑,谢奕并不为桓温躲着他而气恼,桓温也没有将他讥讽自己是老兵而怀恨在心。 桓熙如蒙大赦,他能饮酒,但是不好饮酒。 他还奇怪,桓温何时这么够意思,居然给自己解围,直到看见了厅堂外的司马兴男,才明白其中缘由。 见司马兴男余怒未消,桓熙宽慰道: “谢司马方外之人,性情洒脱,母亲还是不要与他置气。” 司马兴男哼道: “你们父子都向着他说话,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家人。” 桓熙笑而不语。 酒过三巡,谢奕尽兴告辞,桓熙连忙凑了上去,要送谢奕回去。 桓温知道这小子打得是個什么主意,自无不许。 看着桓熙讨好地搀扶着谢奕离开,司马兴男不满道: “熙儿都不曾如此敬我,这谢奕又是何德何能。” 桓温笑道: “兴许是人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 司马兴男为之侧目,她好似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把揪住桓温的胡子: “老奴!你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桓温赶忙求饶,当下就将桓熙倾心谢家长女一事尽数告之,桓温说道: “谢奕之女才名远扬,我也见过,不像是刁蛮任性的女子...” “什么!你是说我刁蛮任性!” 桓温刚被松开的胡子又被揪住,司马兴男恶狠狠地盯着他。 “夫人!冤枉啊!你素来温柔娴淑,持家有道,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满朝文武哪个不羡慕桓某家有贤妻。” 司马兴男这才满意的撒开了手,哼道: “往后要时时刻刻将我的好记在心中,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桓温梳理着胡子,唯唯应是,不敢有所异议。 谢府,后院。 “阿姊,桓家兄长又来登门了。” 谢泉来到大姐谢道韫的闺房,报信道。 谢奕共有八子四女,八子为谢寄奴、谢探远、谢泉、谢攸、谢靖、谢豁、谢玄、谢康。 四女为谢道韫、谢道荣、谢道粲、谢道辉。 其中,长子谢寄奴、次子谢探远早夭,家中子女以谢道韫年纪最长,只小了桓熙一岁。 “知道了。”
谢道韫答应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冰雪聪明,自从二人相识之后,桓熙往谢家跑得很勤,谢道韫也慢慢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谢道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桓熙,只得有意回避他。 可不知为何,听说桓熙登门拜访,手里的书卷实在是读不进去,谢道韫犹豫好一会,终究还是走出了闺房。 来到厅堂,只有母亲在座,却不见桓熙的踪影,不等谢道韫询问,谢母调笑道: “见不着梧桐树,那只雏凤失望而归。” “母亲在胡说些什么!” 谢道韫羞恼道。 谢母也是个明眼人,她笑道: “凤非梧桐不栖,可不是我家栽有一颗梧桐树,才将那只雏凤引来。” 谢母对桓熙倒是满意至今,论相貌,他生得眉目俊秀,是位翩翩公子。 论家世,其母贵为南康长公主,是当朝天子的姑母,其父为荆州刺史,是当朝第一强藩,权势极重。 而论及才能,桓熙十四岁便执掌西曹,处事干练,更有雏凤的美誉。 最难得的是谈吐风趣,这样的少年郎,谢母也是乐于见到他给自己当女婿。 谢道韫大羞,一跺脚,却是落荒而逃,匆匆回去了后院。 时间一晃而过,永和二年,如期而至。 正月,建康传来噩耗,何充在家中病故,享年五十五岁。 桓温派人前往建康吊唁,本是要让桓熙走一遭,此前他哭吊庾翼,可谓是感人肺腑。 可桓熙害怕被扣为人质,坚决推辞,桓温无奈,只得派遣参军孙盛代他前往建康。 孙盛出自太原孙氏,以博学而闻名,本为庾翼幕僚,在庾家离开荆州后,被桓温留在了安西幕府。 不久,朝廷追赠何充为司空,谥号文穆。 因何充膝下无子,以其侄何放继嗣。 何充一死,朝中的权力格局再度发生变化,褚太后自然不敢让会稽王司马昱长时间独掌朝政,毕竟就目前来说,司马昱才是她们母子的最大威胁。 父亲褚裒不愿入朝,褚太后于是以左光禄大夫蔡谟领司徒,与司马昱共同辅政。 三月,褚裒举荐前光禄大夫顾和、前司徒左长史殷浩,褚太后以顾和为尚书令,殷浩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 顾和正逢母丧,辞不就职,而殷浩见状,同样向朝廷请辞,最终还是司马昱以书信劝说,殷浩这才就职。 桓熙在江陵的日子过得充实,在忙碌公务之余,他总是会寻些由头往谢家串门,谢道韫也不再刻意回避。 二人切磋诗文、谈论志向,彼此之间,暗生情愫。 就在桓熙以为平静的日子将会这样过去,直至父亲桓温做足准备,出兵伐蜀的时候,八月下旬,谢泉突然来了桓府,他找到桓熙,告知道: “三叔来信,要将我们姐弟接往建康居住,明日就要动身。” 原来谢奕有公务在身,休沐时也是整日饮酒,无暇管教子女。 谢安知道这事,便派人往江陵送信,希望谢奕能将子女送去建康,由他来教养。 谢奕对此更是求之不得,自家兄弟几人之中,以三弟谢安最为出众,谢奕又怎会不放心由他管教儿女。 桓熙闻言,吃惊不已,在谢泉走后,桓熙径直找到桓温苦苦哀求,央着桓温去谢家提亲,为他将婚事定下,大不了等过上几年再与谢道韫成婚。 桓温不厌其烦,又见他这般坚持,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了他,今后只怕不得安宁。 “行了,行了,我稍后就去找无奕商量。” 桓温只得答应了他。 桓熙大喜,赶忙替桓温捶背揉肩,好不殷勤。 桓温无奈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不知你为何就认定了无奕之女。” 桓熙认真道: “谢家女才貌双全,孩儿可不想与她错过,将来抱憾终身。” 在桓熙的不断催促之下,桓温这才顶着夜色出门。 谢奕见桓温深夜拜访,很是诧异: “平日里,元子躲我还来不及,今日居然会主动登门,倒是稀客。” 二人交情深厚,桓温也知道谢奕是在打趣自己,无需主人相邀,他自顾自地坐下,道: “我今日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谢奕更是奇怪: “这江陵城里,居然还有人请得动桓安西,我倒是要洗耳恭听,究竟是有什么大事。” 桓温笑道: “为人父母,还有什么事情比子女的婚姻更为重要。” 谢奕恍然,桓熙那点小心思,连谢母、谢道韫都能察觉,谢奕又怎会一无所知。 桓熙与谢道韫年龄相仿,门当户对,谢奕对于桓熙,也是颇为欣赏,如今挚友亲自登门提亲,谢奕又怎会拒绝。 厅堂内,桓温与谢奕击掌为誓,替桓熙、谢道韫许下婚约,二人把酒言欢。 ...... “阿姊,不得了了,桓家叔父前来向父亲提亲了!” 随着二妹谢道荣的喊声响起,谢道韫手中的书籍应声落地。 她紧张的站了起来: “此话当真!” 谢泉喘着粗气道: “千真万确,我从门外听了后,便立马来向你报信。” “父亲如何答复?” “我急着来告诉你,不曾留意。” 谢道韫闻言,内心更是不安,她匆忙赶去厅堂,却在回廊里撞见了母亲。 “女儿拜见母亲。” 谢母颔首道: “这般着急,可是要去见你父亲。” 谢道韫低着头不答话,谢母笑道: “回去吧,你父亲正在与桓公畅饮,婚姻之事,不是你自己能够做主的。” 谢道韫听得畅饮二字,心中一松。 ...... 桓温喝得酩酊大醉,但回到家时,也没忘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桓熙。 桓熙为之欢呼雀跃。 翌日,清晨,谢奕忙于公事,只有谢母在码头为儿女们送行。 谢道韫时不时看一眼身后,却始终不见来人,心头不禁有些失落。 谢母知道女儿的心思,宽慰道: “且放心吧,那只凤儿终究是要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谢母回头看去,笑道: “伱瞧,这不就来了么。” 来人正是桓熙。 谢母先送谢泉等人登船,只留下谢道韫,让她与桓熙单独说会话。 四岁的谢玄嚷嚷着也要与桓家兄长道别,却让谢母一把抱走。 桓熙翻身下马,他如今已经褪去了病弱之态,但一直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体魄,其中,尤以骑射最为刻苦。 “昨夜知道谢公答应了你我的婚事,太过激动,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若不是母亲将我唤醒,我险些错过了时辰。” 桓熙解释道。 谢道韫脸颊通红,她娇羞道: “我只是让三弟告诉你一声,可没有叫你让桓公提亲。” 桓熙笑道: “是我太过急切,唯恐错过一段好姻缘。” 谢道韫闻言,心中欢喜不已。 二人依依惜别,桓熙握住了谢道韫的手,认真道: “你且在建康安心住着,等过上几年,我征得谢翁同意,就去建康接你回来完婚。” 谢道韫并没有将手抽出,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009 兴兵伐蜀 谢道韫离开后,桓熙并没有像失了魂一般,反而是心无旁骛的投入到了幕府的工作当中,协助其父桓温整军备战。 永和二年,即公元346年,十月,初冬时节,蜀中爆发内乱。 成汉宗室,太保李奕自晋寿起兵反叛,因国主李势无道,响应之人足有数万之众。 此时,桓温坐镇江陵已经一年有余,得知蜀中生乱,桓温认为伐蜀的时机已经成熟,急令其谋主,江夏相袁乔前来商议。 江陵,安西将军府。 当桓温向众人道出自己伐蜀之意,江陵将佐皆以为不可,认为李奕叛乱,虽然声势浩大,但难以成事。 又担心后赵袭扰荆州,纷纷劝说桓温不可轻易出兵。 唯独桓熙与袁乔表态支持,桓熙正色道: “如今羯贼强而蜀寇弱,当先易后难,取蜀中之财富,用于北伐。 “诸公忧心后赵袭扰,但伐蜀之兵,在精不在多,留下部分将士,依托长江之险,足以抵御来犯之敌。 “诚然,李奕不足以成事,但其登高一呼,国内应者云集,可见人心向背。 “机不可失,还请父亲莫要迟疑!” 江夏令袁乔附和道: “桓主薄所言极是,主公无需调动大军,只需挑选精锐万人,轻兵疾进,待蜀寇发现之时,我军已然通过险隘,可一战而灭其国也。 “蜀地富饶、户口繁庶,诸葛武侯用之以抗衡中夏,若得而有之,于国大利。 “若弃之不顾,使其盘踞上游,早晚必会心腹大患!” 桓温早有伐蜀之意,如今得到桓熙与袁乔的支持,当即下令,以袁乔为先锋,亲领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司马无忌等人,率一万精兵西征。 其子桓熙主动请缨,被桓温留在身边作为参预军事,并不统领部众。 桓温又以长史范汪留守江陵,督梁州四郡诸军事。 范汪本是庾亮的书佐,侍奉庾亮十余年,在庾亮死后,又为庾翼属官,桓温镇守荆州之后,将他留在幕府担任长史。 桓温虽然向朝廷上表,通报此事,但兵贵神速,他显然是等不及朝廷的答复,在奏表送出的次日,就将发兵。 十一月的江陵,正值寒冬,城外尽是送别的人群。 司马兴男泪眼婆娑的看着长子,埋怨道: “兵事凶险,你为何偏要跟着去。” 桓熙为母亲抹去泪水,说道: “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为孝悌。 “父亲在前线奋战,我又怎可在后方坐享其成。” 司马兴男知道说不过他,遂与桓温叮嘱道: “将军可要替我照看好熙儿。” 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是给桓温留了面子,搁在平时,那都是直呼老奴。 桓温笑着宽慰道: “熙儿跟在我的身边,哪里来的危险。” 桓熙很有眼色的离开,不打扰他们夫妻话别,他将二弟桓济唤至身边,交代道: “我与父亲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许惹母亲生气,休要顽皮,好生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桓济连连点头。 ...... 军号吹响,袁乔领两千精兵为前锋先行,桓温自将八千之众后继,浩浩荡荡的离开江陵,向西进发。
当桓温伐蜀的奏表送达建康,举朝震惊。 大臣们都认为蜀地险远,而桓温以一万之众,孤军深入,必然凶多吉少。 就连谢道韫听说桓熙随父出征,也不由为他担心。 建康,乌衣巷,张府凉亭。 谢道韫应此前张彤云之邀,来到府上与她对奕。 论棋力,谢道韫更胜张彤云一筹,可今天却是昏招频出。 “令姜何以心不在焉?” 张彤云执棋落下一子,疑惑道。 谢道韫投子认输,摇头道: “小妹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与姐姐弈棋,还请姐姐见谅。” 说罢,谢道韫起身告辞,张彤云以为她是来了月事,倒也没有追问缘由。 虽然舆论对于桓温伐蜀并不看好,却也有人认为他定能成功,便是此前怂恿会稽王司马昱外镇,或者让他自己镇守荆州的刘惔。 在庾翼死后,桓温镇守荆州,而刘惔则顶替庾翼长子庾方之,为义成太守,督沔中诸军事。 有人疑惑为何刘惔笃定桓温能够成功,刘惔却道: “过去我与桓温博戏,他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出手,由此知之,我只担心桓温灭蜀,必将以此专制朝廷。” 众人对此不以为然。 再说桓温,出兵不久,蜀中突然传来噩耗,李奕之乱已经平定。 原来是李奕领军进攻成都,单骑夺门,却被守门的士兵所射杀,其众溃散。 桓温本就是趁成汉国中生乱而出兵,如今李奕之乱戏剧性的结束,有将佐见状,以为成汉气运未绝,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桓温见状,为了激励军中士气,准备召集将佐,卜卦预测吉凶。 他早已与卜者打好招呼,定然会得到吉兆,用魔法来打败魔法。 哪知,将佐齐聚帅帐之时,卜者尚未烧烤龟壳,就被桓熙一把夺了过去。 他对众人痛陈道: “世人皆知我等伐蜀,若是不发一矢而退兵,岂不是要为天下人所耻笑! “桓熙宁死,也不愿背负怯弱之名!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天命在晋,岂为蜀寇所有! “李势昏聩,李奕之败,于成国而言,是祸非福,怎能说是蜀寇气运未绝! “我还担心李奕取代庸主,励精图治,为我荆州之大敌!” 说罢,桓熙将龟壳砸在地上,一脚踩烂,看得卜者老脸抽搐,心疼不已。 军中将佐无法反驳,桓温见状,抽出佩刀,对众人说道: “我意已决,再敢出言退兵,乱我军心者,有如此案!” 说着,一刀斩落,切去桌案一角。 这一幕看得桓熙心惊肉跳,唯恐桓温的佩刀不够锋利。 若是斩不断桌角,那可就闹笑话了。 自此,伐蜀的晋军终于上下齐心,再也没有人敢劝说桓温退兵。 当晋军轻兵疾进,成汉君臣来不及反应,使得晋军得以在奋战过后,通过险隘,深入蜀中。 消息传至成都,国主李势惊恐不已,急令右卫将军李福、镇南将军李权、前将军昝坚领兵阻击晋军。 010 奔袭成都 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二月,桓温的伐蜀大军开至青衣(今四川名山北)。 自去年十一月出兵,哪怕是趁敌不备,轻兵疾进,也足足走了三个月,期间攻克无数险阻,可见入蜀之艰难。 桓熙清楚此战的成败,因此并没有过多干预桓温的决策,唯恐自己瞎掺和,改变了事情的结果。 他更多时候都是旁听军议,而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 当然,在随父出征的三个月里,桓熙也有自己的收获,他在军事层面,接受桓温的言传身教,受益匪浅。 桓温的军事才能称不上顶尖,在同时代的名将之中,与燕国宗室大将慕容霸(慕容垂)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当然,慕容霸十三岁从军,一生未尝败绩,能够被后人誉为十六国第一战神,又岂是泛泛之辈。 至少在如今的江南,难以找到在军事才能上,能与桓温比肩之人。 对于桓熙来说,父亲便是最好的老师。 桓温对待自己的嫡长子,自然是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但凡在行军布阵之时,桓熙有疑问之处,他总会耐心解答。 而桓熙表现出来的悟性,同样也让桓温欣慰不已。 成汉一方以李福、李权、昝坚三位将军领兵抵御晋军,李福、昝坚兵至合水(今四川彭山县府河与岷江交汇处)。 汉军诸将请求在岷江以南布防,以逸待劳,但昝坚极力主张主动出击,渡过岷江,向犍为(今四川彭山县东)开进,迎战晋军。 李福被昝坚说服,二人于是东出,却恰恰与晋军异道而行,三月,晋军抵达彭模(今四川彭山县东南)。 桓温在彭模召开军议,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有将佐建议桓温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先锋袁乔率先站出来反对道: “如今我军孤悬于万里之外,胜则大功可立,败则尸骨无存,当合势齐力,以取一战之捷,不如破釜沉舟,只带三日之粮,全军突进,以示决心,必可胜也!” 不得不说,袁乔此计可谓大胆,若是不能攻克成都,必然陷入弹尽粮绝,无以为继的险境。 就在帅帐内议论之声嗡嗡作响之际,向来三缄其口的桓熙站出来力挺袁乔: “我军兵少,岂能分兵并进,父帅!孩儿以为,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可留下少量将士守卫辎重,大军奇袭成都。 “李势见我等兵少,必然仓促出城迎战,若能一战破之,必能攻取成都,继而逼降蜀寇!” 袁乔向桓熙投去感激的目光,从最开始的江陵军议开始,桓熙在桓温麾下将佐意见相左之际,都与他不谋而合,也让袁乔生出知己之感。 桓温见袁乔、桓熙都坚持奇袭成都,再无半分犹豫,当即力排众议,留参军孙盛、以及周抚之子周楚在彭模看守辎重,而他则率领主力,只带三日粮食,奔袭成都。 益州,成都。 “你说什么!晋军逼近京城!李福、昝坚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何以未闻败绩,而放晋军过境,莫非晋人都生了翅膀,能够飞过来!” 国主李势听说消息,惶恐不已,他厉声喝道。 通禀消息之人惊恐不已,只得道出实情: “二位将军迎击晋军,却走错了道路,如今正在犍为。” 李势更是怒不可遏,西汉李广出塞迷路,那还能归咎于人生地不熟,但本土作战,李福、昝坚也能走错道路,实在让他气愤难平。 事已至此,好在三路大军还有李权一路守卫京畿重地,李势赶忙派人传讯李权,命他阻击桓温。
众人退去后,李势怒气难消,却有一名少女走进了偏殿,她年纪不大,才十四岁,生得花容月貌,有倾国之色,只见她劝慰道: “父皇无需担忧,晋军兵少,只需李福、昝坚二位将军领兵回援,必可逢凶化吉。” 少女正是李势之女,成汉公主李媛。 见到爱女,李势心中的烦躁也平息了许多,他叹息道: “只希望叔父能够为朕拦截晋人。” 李权是李福的父亲,也是李势的叔父。 然而,前方很快传来战报,李权三战三败,已经被桓温突破了防线,晋军气势如虹,正向成都杀来。 李势更为惊恐,他本要据城坚守,以待援军,但是祸不单行,前线又有噩耗传来。 李福得知晋军奔袭成都,于是回军进攻彭模,彭模是晋军的辎重所在,李福此举自然是在围魏救赵,却被桓温部将孙盛、周楚击退。 而昝坚在犍为没有等到晋军,仓促回师,半道得知桓温已经兵临成都城下,昝坚部众不战而溃。 如今援军已经没了指望,城内人心惶惶,难以坚守,李势听从侍中冯孚建议,趁桓温兵少,集中成都兵力,出城迎战。 两军在成都城外的笮桥决战,桓温亲临前线指挥,桓熙骑马与父亲并立。 战况激烈,杀声震天,晋军虽然精锐,但毕竟兵少,汉军以众凌寡,一度占据了优势。 “报!大帅,前方战事不利,龚参军战死!” 龚参军即为桓温幕府参军龚护,桓熙对他有印象,是个性情刚烈的中年汉子。 追随桓温督战的将佐眼见战线正向本方推移,尽皆心生惧意,恰逢此时一支汉军的箭矢射到了桓温的马前。 敌方箭矢能够射到本方主帅跟前,足见战场形势危急,此刻,就连桓温也有了退意。 “传我帅令,击鼓退兵。” 话音刚落,身旁的桓熙突然喝道: “不可!如今我军粮少兵寡,孤军深入,可谓有进无退! “今日退兵,必成溃军之势,伐蜀之役,也将功败垂成! “父帅!我们输不起! “此前汉军接连失败,今日不过是一股作气罢了,只要能够抵御住他们的进攻,其众必溃! “狭路相逢勇者胜!还请父亲下令击进鼓,激励前军士气!” 桓温闻言,一咬牙,大喊道: “进鼓!擂进鼓!” 桓熙来不及高兴,连忙翻身下马。 他担心鼓吏在惊慌之下,忙中出错,将进鼓击成退鼓,索性一把抢过鼓吏手中的鼓槌,施展浑身力气,擂响进鼓。 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袁乔听得进鼓的鼓点,趁势激励将士奋勇作战,汉军不能突破晋军的阵型,果然士气转弱,进而衰竭,晋军得以在城外大破汉军。 鼓吏目瞪口呆的注视着战场上形势逆转,而此时,早已力竭的桓熙将鼓槌交还给了鼓吏。 原本这场大战,应该是鼓吏忙中出错,将退鼓击成进鼓,使得晋军反败为胜。 桓熙并非有意要抢鼓吏的风头,而是在救他。 毕竟,此风不可长,若是嘉奖了鼓吏,谁知道下次大战,还会不会有人自作主张,不遵桓温的帅令,而桓温今后还将如何领兵。 如果交由桓熙来处置,必然斩杀鼓吏,以明军法,同时厚赐其家人,才能算作赏罚分明。 011 父子争妾(4000) 成都,成汉宫室。 “陛下,大事不好了,我军在笮桥大败,晋军正向成都杀来!” 殿内,众人哗然,群臣面面相觑,无不为之惊恐。 李势颓然的瘫坐在御座上,无助的问向群臣: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中书监王嘏、散骑常侍常璩等人纷纷进言,奉劝李势投降,唯有侍中冯孚站出来反驳道: “吴汉伐蜀,尽诛公孙,如今晋廷早已下诏,不会宽赦李氏,臣恐陛下即便举国而降,也难以保全性命!” 冯孚一句话,断了李势投降的念头,可城中已经没有了守军,只得出逃。 晋军就在眼皮子底下,随时都将杀来,李势也顾不得家眷,带着一些亲信仓惶逃往晋寿(今四川彭州西北)。 在笮桥一战获胜之后,袁乔领军乘胜追击,一举攻入成都。 桓温随后入城,他感慨道: “我能攻克此城,皆是彦叔与熙儿之功。” 一众将佐,无人出言反驳,尽皆深以为然。 出兵之前,就是袁乔与桓熙力主伐蜀,在彭模又是二人主张破釜沉舟,急袭成都。 至于,笮桥一战,有赖袁乔在前线指挥将士,奋勇作战,而桓熙也在关键时刻稳定军心,并亲自擂鼓激励将士,才有了这场大捷。 桓熙没有喜形于色,他谦虚地笑道: “伐蜀之功,首在父帅,若非父帅从谏如流,临危决断,哪有今日的胜仗。” 将佐们纷纷附和,桓温闻言大笑,他随即命令桓熙率领亲兵入宫,搜捕李势家眷,又叮嘱桓熙,不可欺辱李势的妻妾。 如今李势出逃,还没有送上降书,因此,伐蜀之役尚未结束。 桓温担心有人趁机侮辱成汉妃嫔,使得李势心怀怨恨,负隅顽抗,故而将入宫搜捕李势家眷一事交由桓熙处置。 桓熙明白父亲的担忧,朗声应诺。 ...... “晋军杀来了!晋军杀来了!” 宫城之中,呼喊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宦官与宫婢。 成汉皇后李氏与公主李媛身处寝宫,面带惶恐。 李势走时,没有顾得上她们母女,却将太子带了去。 寝宫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甲叶的摩擦声越来越响。 嘭地一声,房门被踹开,一伙凶神恶煞的甲士闯入寝宫之中。 明晃晃的刀刃向着一贯养尊处优的母女,二人惊恐万分,为之色变。 “将兵刃都收起来,不得无礼。” 随着说话声响起,走进门的正是奉命入宫搜捕李势家眷的桓熙。 桓熙略过李皇后,将目光落在李媛身上,显然也被这名少女的姿容所惊艳。 李皇后见状,鼓起勇气,将女儿护在身后,她颤抖着声音说道: “国破家亡之人,还请将军放我们母女一条生路,莫要折辱。” 李媛经不住桓熙的打量,她低下头,躲在母亲身后,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 桓熙回过神来,展颜笑道: “夫人无需惊恐,桓某并无加害之意。” 李皇后听得他姓桓,壮着胆子询问道: “敢问公子与桓帅是何关系?” 桓熙也不隐瞒: “正是家父。” 李皇后闻言,终于放下了心,想来桓温作为伐蜀主帅,其子也无需诳骗她们。 不多时,李势的妃嫔被尽数抓来,由投靠晋军的宫中奴婢一一辨认,这其中,有许多原本是成汉大臣的妻子。 李势杀人夺妻,强行占有了她们。 这些女子向桓熙哭诉,乞求桓熙能够将她们放回家中。 这件事情桓熙必须先问过桓温,不能自作主张,他宽慰道: “我会向父帅禀明你们的身世,想来,也不会遭人为难。” 众女纷纷下拜感谢。 桓熙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李媛。 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吸引眼球,桓熙暗道: ‘难怪以母亲的脾气,也会有我见犹怜之叹,此女果真绝色。’ 桓熙留郗超带人看守寝宫,自己则去向父亲复命。 桓温此时已经入主成汉正殿,桓熙还未进门就见一降臣在殿内侃侃而谈: “李势本有出降之意,不过是惧怕晋室怪罪,故而出逃,主公若能安抚李势,释其疑心,李势又岂敢抗拒天兵,必然奉上降表,举国臣服。” 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劝说李势投降的散骑常侍常璩。 常璩因目睹李寿、李势父子无道,虽为蜀官,却心向晋室,如今被桓温辟为参军。 桓温对常璩所言深信不疑,但无奈道: “我欲善待李势,却不知该如何取信于他。” 常璩笑道: “主公大可不必担心,下官有一计,请献于主公。” 桓温见状大喜,甚至来不及招呼进门的桓熙,迫不及待道: “还请道将(常璩,字道将)为我道来。” 常璩正色道: “李势有一女,名为李媛,生得国色,下官请主公纳之。 “两家结为姻亲,主公再将伪汉皇后李氏送去,李势必能领会主公的诚意。” 桓温已然心动,哪怕是普通人家,夫妻十几年,也会有过腻的一天,想要找点新鲜的刺激,这也是人之常情。 又何况是如今意气风发桓温。 休妻,桓温自然是没这个胆子,但要说起纳妾,桓温瞬间就心猿意马起来。 桓温瞥了一眼桓熙,假装推辞道: “老夫年迈,恐非良配。” 但脸上由衷而发的笑容,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甚至想好了在司马兴男面前的说辞,自己这是为了取信李势而做出的牺牲。 是为国事而纳妾,并非一己之私。 唉!自己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常璩知道桓温已经动心,正要再劝,却听桓熙朗声道: “父帅所言极是,此事万万不可!” 桓温闻言一怔,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常璩没见过桓熙,但听来人称呼父帅,也能知晓桓熙的身份。 他正要向桓熙解释此事的重要性,却听桓熙继续道: “李势杀人夺妻,昏聩误国,而父帅乃当世英雄,怎能向李势屈膝,拜他为岳父。 “孩儿有一计,既可保父帅威名,又能使李势来投。” 众人纷纷好奇,桓温强忍不悦,问道: “计将安出?” 就在桓温心里盘算着要找个什么理由,否决桓熙计策之时,只见桓熙认真道: “还请父帅将李媛赐给孩儿,让孩儿给李势作女婿,如此,自当不损父帅的威名。”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言。 而桓温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肺都要给气炸了。 桓温倒不是舍不得李媛,他甚至没有见过李媛的模样,而是自己好不容易有个纳妾的理由,桓熙居然从中作梗。 然而,被偏爱的始终有恃无恐,桓熙当众求赐,桓温满腔的苦水也只能往肚里咽。 莫非自己还真能与桓熙争抢,且不说事情闹大了,被人传为笑柄。 若是让司马兴男知道他为了一个女子而与桓熙争风吃醋,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哈...” 桓温大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方才常参军所请,为父婉言推辞,就是有意要将李氏许配给你。 “不曾想熙儿年少慕艾,定是在后宫见到了李势之女,为其美色所动,故而求之。 “为父与你母亲夫妻恩爱十余年,相敬如宾,不曾纳妾,时至今日,又怎会再娶。 “且依你所请,为父成全这桩美事。” 然而,桓温表面大度,心里却在滴血,一想到桓熙平日不好女色,但如今都被李媛的美色所诱惑,可见那少女是何等姿色。 桓熙大喜谢恩,一众将佐也故作不知道桓温的真实想法,尽数向桓熙表示祝贺,随即纷纷告退,谁也不敢在殿中继续停留。 在众人走后,桓温无需再压抑心中的怒火,他吹胡子瞪眼道: “逆子!” 说着,便扬起刀鞘要打桓熙。 桓熙见状不妙,拔腿就跑,父子二人在殿内一追一逃,桓熙赶忙解释: “父亲息怒,孩儿这也是在为父亲着想,若是让母亲知道父亲未经她的同意,私自纳妾,父亲岂能安生。” 桓温不管,他在后边追逐,气愤道: “往后能否安生,老夫不管,今日非得让你不得安生!给我站住!且让为父出气!” 桓熙可不敢停下来,虽说桓温只是要拿刀鞘打自己,不是拿刀劈砍,可谁知道他下手有没有轻重。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今日父亲盛怒,未免父亲失手,铸成大错,孩儿逃走,才是为子之孝。” 说罢,桓熙看准时机,逃出了大殿,只留下桓温气喘吁吁,没有追出去。 大庭广众之下,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许久,桓熙才从殿门处探出脑袋,见桓温已然气顺,桓熙大着胆子进门,厚颜笑道: “当初魏武帝攻克邺城,文帝纳甄氏为妾。 “今日父亲夺取成都,孩儿又纳李氏为妾。 “孩儿恭贺父亲,也为自己贺喜,你我父子,居然能效仿曹氏,有此壮举,这不正意味着我们桓氏当兴。” 桓温并非晋室忠臣,正如刘惔所言,他野心勃勃,尤其是如今成汉行将灭亡,更进一步滋生了他的野心。 但桓熙这番比喻,还是给桓温气笑了,他重新板着脸,教训道: “休要胡言乱语,为父一生以匡扶晋室为己任,岂敢作此非分之想,方才所言,不可道与外人。” 桓熙连忙点头: “桓家世代忠良,孩儿必当追随父亲,为晋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孺子可教。” 说着,桓温不忘警告道: “今日暂且放过你,往后若是再敢败坏为父的好事,决不轻饶!” 他们父子同心,并力创业,又哪有化不开的仇怨。 况且桓温其余诸子,难堪大用。 桓熙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敢于虎口夺食。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替那些被李势抢来的可怜女人转述身世。 桓温听罢,沉吟道: “暂时将她们囚在后宫,等李势来到成都,我自会放她们自由。” 桓熙追问道: “其余的妃嫔又该如何处置?” 桓温不以为意道: “自当封赏将佐,李势有皇后陪伴即可。” 桓熙得了李媛,也没再打李势妃嫔的主意,而桓温没有纳妾的理由,也不敢未经司马兴男的同意,自作主张。 父子二人议定此事后,桓熙再往后宫,让郗超将李皇后与李媛接了出来。 母女二人显得很是害怕,桓熙安抚道: “夫人无需害怕,此来,是要将夫人送还,成全你们夫妻团聚。” 李皇后闻言,可谓是惊喜不已,她不知道晋军为何愿意放了自己。 一旁的李媛怯生生的问道: “这位将军,我能否与母后同去。” 李皇后这才反应过来,桓熙此前并没有提及如何处置李媛,就在她为此紧张的时候,桓熙朝着李媛微笑道: “留在成都,与我作妾可好?” 李媛脸色一白,纵使桓熙相貌俊朗,可她曾经贵为公主,如今却要委身给人作妾,二者之间的落差显然让李媛难以接受。 但李皇后却知道,如今身陷囵圄,哪还有过去的尊贵可言。 “桓将军,能否容我们母女说会话。” 李皇后请示道。 桓熙点点头,让人将母女二人带去一处偏厢,好一会,她们才走了出来。 李媛脸上泪痕未干,但显然是被母亲说服了,她屈身向桓熙行礼道: “国破家亡,留此残躯,幸得将军不弃,妾身愿意侍奉将军左右。” 桓熙上前将李媛扶起,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 “你且放心,我并非始乱终弃的薄情之人。” 李媛听他这般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桓熙并没有急于占有李媛,他并非急色之人,况且如今蜀中未定,他也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只是给谢道韫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及父亲桓温为了安抚李势,逼迫自己纳李媛为妾。 自己抗拒无用,只得出于忠孝,答应了此事。 桓熙在信中还赋诗一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如今正值暮春三月,写来倒也应景。 ...... 桓温得知李势身在晋寿之后,派遣降臣常璩为使,替李势带去自己的亲笔书信,劝说他来降。 一并被送往晋寿的,还有成汉皇后李氏。 常璩抵达晋寿,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李势。 李势在国内并不得人心,如今穷途末路,若非畏惧桓温杀他,也不至于弃国出逃。 如今桓温许诺保他周全,而李皇后也告诉他,桓温以其子桓熙配李媛,愿与他作为儿女亲家。 李势再无疑虑,当即向桓温送上降表,自己也随常璩返回成都。 成汉自此灭亡,然而,蜀地并未就此平定。 012 地龙翻身 李势负荆牵羊,来到成都向桓温请降,桓温为其解开荆棘,好生抚慰。 这位骄奢淫逸的成汉国主与其亲族李福、李权等十余人,一并被桓温送往建康。 桓温向朝廷上表,请封李势为归义侯,出言为他求情。 而桓温这封奏表,同时也是李势的保命符,桓温跨拥荆、益,占据长江中上游,江东朝廷已然无法制约西藩,又怎会置桓温之请于不顾,而执意问罪李势。 成都城外,李媛为其父母送别,临行前,李势不忘嘱咐爱女: “如今我们全家的生计,都维系于桓氏一念之间,你务必要好生侍奉桓家大郎,若能讨得他的欢心,我与你的母亲、兄弟,即使身在建康,也不必担心遭人欺辱。” 李媛眼含热泪: “女儿只恨不能常伴父母左右。” 一家人再是不舍,也只得在城外诀别,桓熙眼看着李势一家的马车驶离,才靠了过来。 他牵起李媛的手,轻声道: “与我回去吧。” 李媛点点头,稍稍落后桓熙半步,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前一后返回成都。 桓熙依旧将李媛安置在宫城,如今的后宫,几乎已经空了。 被李势强抢来的女子,都由桓温放还了各家,其余妃嫔也被赐给将佐为妾,就连桓熙的亲信郗超,也抱得一位美人。 曾经的成汉宫城,如今已经成了桓温的衙署,桓熙将李媛送回后宫,便往前殿去寻父亲。 “将人送走了?” 桓温没好气地说道,此前桓熙带着李媛拜谢桓温,若非他成全,桓熙怎能如愿。 而桓温在见到李媛的相貌之后,没来由地一阵恼怒。 他果然猜得没错,能让桓熙冒着触怒自己的危险,当众出言抢夺,非得是人间绝色不可。 但事情已经定下,桓温也并非好色之徒,否则再怎么惧内,也不至于连个外室都没有。 他更不可能出手抢夺儿子的宠妾,毕竟桓熙的父亲是桓温,不是朱温。 要是朱温,别说小妾,桓熙明媒正娶的妻子都给能抢了去。 “回禀父亲,李势一家已经启程。” 桓熙回答道。 桓温不可置否,说道: “李势虽降,然而蜀中仍有豪族割据一方。 “熙儿,你觉着为父是否应该出兵征讨?” 桓熙沉吟道: “父亲,一味怀柔,不足以慑服蜀中人士,非得恩威并施,方能长治久安。 “如今蜀中旧臣大多是因李势举国而降,迫于无奈,才归附父亲。 “父亲以荆州为根基,不能久驻益州,孩儿担心,父亲一旦东归,蜀中局势必将反复。 “不如父亲征召他们往成都,来者,大加赏赐,拒者,伺机分化,举兵伐之。” 桓温颔首道: “此言正合为父心意。” 随即,桓温派人传召成汉降臣往成都述职,有人奉召而来,也有人按兵不动。 永和三年(公元347年)夏四月,桓温召集桓熙、袁乔、周抚以及跟随桓温入蜀的龙骧将军朱焘等人在殿内议事,准备征讨不奉号令的范贲、隗文、王誓、王润、邓定等降臣。 众人在殿内制定军略之时,全然不知,成都内外,六畜不宁,天空被惊鸟所遮蔽。
桓温正全神贯注的向众人布置任务,突然感觉到屋舍摇晃,殿内之人,尽皆站立不稳。 桓熙最先反应过来,他惊叫道: “这是地龙翻身!快跑!” 说罢,一把拽住桓温的衣袖,就往殿外的空地奔逃。 所谓地龙翻身,便是地震,众人也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夺路而逃。 当桓熙等人狼狈不堪的跑到殿外的空地上,只听巨物塌陷之声,回头看去,正是此前议事的殿宇在地动山摇之中,轰然坍塌。 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桓温等人还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桓熙抛下惊魂未定的众人,飞奔离开。 他本是要往后院确认李媛的安全,可才跑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道径直奔向西曹的临时办公场所。 宫城内外,到处都是受伤之人在哀嚎。 桓熙来到西曹的衙署,眼前已是废墟,他紧张的呼喊着郗超: “景兴!景兴...” 身后传来郗超的声音: “公子,我在这。” 桓熙惊喜的回头望去,只见郗超就在自己身后。 虽然灰头土脸,但看上去并没有大碍。 桓熙欣喜不已,他上前仔细打量,笑道: “劫后余生,能够与景兴再见,桓某喜不自胜。” 郗超见桓熙这般在意自己,心中感动不已,他动容道: “有劳公子挂念,仆并无大碍。” 确认了郗超无恙,桓熙又忙着往后宫看望李媛。 郗超得知此事,更是感激涕零,没想到自己在桓熙的心中,更高于宠妾。 李媛显然受到了惊吓,看着四周的断壁残垣,扑在桓熙怀抱里一个劲地哭泣。 桓熙好不容易安抚住他,再去寻桓温的时候,他正与将佐们在空地上紧急商量救灾事宜。 “父帅,救灾之事,还请交由孩儿处置。 “孩儿唯恐隗文等人以此事大作文章,蛊惑人心,还请父帅早作准备。” 古人不知道地震是板块活动所造成,将之归结于上天给出的征兆。 隗文等人本就有反复之意,盘踞地方观望,而不愿前来成都。 如今恰逢地震,必然降而复叛。 众人知道桓熙所言在理,纷纷附议。 而桓温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也早就对自己儿子的能力深信不疑. 既然桓熙主动请缨,桓温如其所愿。 他当即以桓熙全权负责救灾,而自己则专注应对即将到来的叛乱。 桓熙随即又往西曹找到郗超,命令他组织人手,搜救灾民。 龙骧将军、西蛮校尉朱焘之子朱序也来到桓熙跟前听命,桓熙令他维持城内的治安。 朱序年纪比桓熙稍长,跟随其父伐蜀,是军中一员小将,甚得桓熙看重。 在伐蜀途中,二人常有交流,被桓熙引为亲信。 桓熙叮嘱道: “乱世当用重典,值此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若是有人趁乱闹事,无需审问,君可自决生死,但是切记,不可滥杀无辜。” 朱序并非生性残暴之人,否则桓熙也不会将生杀大权交到他的手上。 “下官谨遵公子之命。” 朱序朗声应道。 013 共镇益州(4000) 事情的发展,并未超出桓熙的预料,成都发生地震的消息传扬开来,范贲、隗文、王誓、王润、邓定等人立即以此事大作文章,起兵反叛。 桓温亲率周抚、朱焘、袁乔等将领前往征讨,留桓熙守成都,处置灾情。 担心爆发余震,桓熙在城外搭设棚户区,作为灾民们暂时的安身之所。 相应的,朱序维持治安的担子也随之加重。 但他作为被房玄龄在《晋书》之中大加赞赏的名将,虽然如今只不过是初出茅庐,但维护治安,对于朱序来说并非难事。 而郗超也在井然有序的组织人手,救治灾民, 有这一文一武的辅佐,桓熙要过问的事情并不多,他主要还是走街串巷,慰问灾民,安抚众人的情绪。 而成都百姓面对这位态度亲和的权贵之子,无不交口称赞。 夜里,回到已经塌陷大半的宫城,桓熙不愿被人打扰,将自己反锁在屋中,甚至就连李媛,都被他另选屋舍安置。 烛光下,只见桓熙奋笔疾书在纸上写着些什么,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桓熙命人将郗超唤来,将手中一本刚刚装订的书籍交给了他。 只见封面赫然写着《救灾条例》四个大字。 桓熙带着疲倦的笑容说道: “景兴尽管翻阅。” 郗超闻言,迫不及待的翻开这本《救灾条例》,只见扉页赫然写着: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故而救灾之法,首在防疫。’ 仅仅这一句,就让郗超赞叹不已。 桓熙在书中详细列举防疫之法,而后半部分的以工代赈,同样让郗超大开眼界。 许久,郗超将书本合上,赞道: “公子天纵奇才,桓公能有公子相助,当是人生大幸。” 桓熙摆摆手,他绞尽脑汁写下这本《救灾条例》,已经是精疲力尽,他道: “还望景兴以书中所记,防疫赈灾。” 郗超见他这般神色,也没有继续打扰,随即告辞。 离开宫城,郗超当即按照《救灾条例》所述,一一做出安排。 包括清理水源,不仅要时常清除井里的泥沙,还得派人沿门通渠淘沟,疏通污水。 同时,禁止百姓饮用生水,食用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动物浮尸。 又设立病坊,若有疫病之人,便以强制手段,将其隔离,男女别坊,收养治疗。 在地震中遇难之人以及动物的尸骸尽数埋葬,若是死于疫病,则连带其日常所用之物,尽数烧毁。 与此同时,也少不了在城外的棚户区内熏香消毒,以杀虫害。 在《救灾条例》的指导下,各项工作有序开展,成都在地震之后,并非爆发大规模的疫病。 此后,桓熙以工代赈,雇佣灾民清理城中废墟,重建家园。 至于桓熙为何闭门造车,能够写出这本《救灾条例》,有许多人好奇,却碍于桓熙的身份,不敢追问,只能归结于人各有异。 消息传到前线,桓温很是欣慰,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儿子辅佐,实在是他生平一大得意之事。 桓熙在后方预防疫病,赈济灾民,尽收成都百姓之心的同时,也没忘了打一场舆论战。 范贲、隗文等人以地龙翻身为由,妖言惑众,而桓熙也选择以魔法打败魔法,声称这场地震是晋军入蜀,平息暴政,地龙欣喜而动所致。 这种说法也被许多人说接受,实在是李寿、李势父子二人的统治在蜀中不得人心。 若是因为成汉统治覆灭,而上天警示,有此灾祸,上天岂不是在助纣为虐。 桓熙在后方捣鼓出这么多的事情,桓温在前线也没有闲着,他督率众将征讨叛军,先后斩杀成汉尚书仆射王誓、平南将军王润。 范贲、隗文、邓定等人闻讯远遁,桓温这才班师。 当桓温回到成都的时候,城中废墟尚在清理,他将桓熙唤到身边,问道: “为父不日即将东归,你是想要随我回去荆州,还是愿意留在蜀地,镇守益州?” 桓熙知道,父亲名义上是询问自己,其实心中早有安排,他正色道: “孩儿听从父亲安排。” 桓温微微颔首,说道: “诸葛武侯曾言,天下有变,当以荆州之军向宛、洛,益州之军出秦川,则霸业可成。 “益州,天府之国,因李氏无道,故而衰败。 “你有经世之才,当为我治理益州,休整武备,待时机成熟,你我父子并力北伐,何愁天下不定。” 在桓温看来,留守益州之人,非桓熙莫属。 毕竟谁又能比自己的嫡长子更值得信任。 虽然桓熙年仅十六岁,但自从进入安西幕府以来,尤其是他入蜀之后的表现,早已折服众人。 而桓温回到成都之后,也发现桓熙在民众之间,颇有贤名,因此,对于主政益州之人,桓温不作第二人想。 至于桓熙,他当然也愿意留在蜀中,能有一方天地让自己大展拳脚,只是他也清楚,自己毕竟年少,恐怕益州刺史一职还落不到他的头上。 果然,桓熙答应留在益州之后,桓温又将益州刺史周抚唤来。 周抚这个益州刺史只是侨置,并非实领蜀中之地。 桓温对周抚道: “我欲以道和镇守益州,委以蜀中兵权,驻军彭模。” 桓温的信任,使得周抚大为感动,周抚在拜谢之后,投桃报李,请求道: “末将一人难以兼顾军政,还请桓公恩准,以公子为末将长史,兼蜀郡太守,总揽内政。” 桓温此前只说军事,并让他驻军彭模,自然是另外安排有人留守成都,掌管政务。 今日接见周抚,桓温以桓熙在侧,其意太过明显,周抚故而相求。 桓温果然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以桓熙为益州长史,兼蜀郡太守,镇守成都。 名义上,桓熙是周抚的幕僚。 可实际上,二人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彭模,分理军政,互不统属。 桓熙以长史的身份执掌蜀中政务,关键是能够绕过朝廷,平息非议。 以桓熙之功,为益州刺史显然差些火候,但作为一郡太守却是绰绰有余。 而周抚同样是桓温能够信任之人,原时空中,他奉桓温之命,镇守益州近二十年,卒于任上,可谓忠心耿耿,否则桓温又怎敢肆无忌惮的逼迫朝廷。
周抚离开后,桓温叮嘱桓熙,要以子侄之礼侍奉周抚,不可在他离开后,与周抚争权,从而生出矛盾。 这些道理桓熙哪需要桓温来教授,眼见桓温似乎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桓熙提醒道: “敢问父亲,此番伐蜀,于益州之外,又得梁州四郡,父亲将要作何安排?” 蜀汉灭亡以后,司马氏在蜀地设置梁、益二州,各领八郡。 李寿在世时,出兵梁州,击败建威将军司马勋,夺取汉中、巴西、梓潼、阴平等四郡,自此,梁州被一分为二,分别由成汉与东晋各占四郡。 三年前,即公元344年,梁州刺史桓宣去世,时任荆州刺史的庾翼举荐司马勋为梁州刺史,领四郡之地。 如今桓温灭亡成汉,汉中等四郡失而复得,按理来说,就应该是由梁州刺史司马勋接手四郡。 但桓熙又怎么愿意让别人坐享其成,将梁州四郡拱手想让。 桓温也正为此事伤神,此时桓熙主动提起,以桓温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小子定是有了主意,否则也不会跟自己提起这件事,他催促道: “你我父子至亲,说话何须拐弯抹角。” 桓熙也不藏着掩着,直言道: “孩儿有上、中、下三策献于父亲。 “父亲可携灭国之威,逼迫朝廷,而使司马勋移镇,或是让他入朝为官,以心腹为梁州刺史,督管八郡,此为上策。 “亦可上表,请将梁州一分为二,另设西梁州,督管四郡,此为中策。” 桓温闻言,追问道: “下策又该如何?” 桓熙叹道: “父亲可用心腹为四郡都督,掌管军事。” 桓温见他这模样,笑道: “熙儿似乎不喜下策。” 桓熙承认道: “父亲若行下策,分走四郡军权,司马勋又如何罢休。 “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父亲远在荆州,难以插手梁州权力之争,依孩儿之见,梁州早晚必为司马勋所得。” 桓温沉吟不语,实际上,在权衡利弊之后,他個人是倾向于桓熙所献的下策。 桓熙见桓温迟疑不决,劝说道: “孩儿请父亲选定上策。” 桓温狐疑的看向桓熙,桓熙为他解释道: “下策之害,孩儿已经与父亲说过了,再说中策。 “父亲分走四郡,另设一州,司马勋必然怀恨在心,他驻守武当,就在父亲肘腋之间,若是反目,为害甚矣! “而上策之害,只在与冒犯朝廷,当初庾公病危,朝廷诸公担心荆州生乱,欲准庾公之请。 “父亲,如今你跨拥荆、益,何惧朝廷!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父亲今日之势,朝廷难以遏制,司马氏得位不正,纵使父亲恪守臣节,也实在难以使朝廷安心。 “既然如此,何不求取梁州八郡。 “梁州远离江东,无关公卿们的切身利益。 “孩儿以性命担保,公卿只求能与父亲相安无事,必然会准许父亲之请! “而司马勋无论是改镇,还是入朝,任凭他如何心怀怨恨,也难以威胁到父亲。” 听得桓熙一席话,桓温豁然开朗,他笑道: “吾儿有奇智、通晓人心,为父就用你这上策。” 桓温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梁州刺史司马勋同样要听他号令,可终究是不如让自己的亲信镇守梁州。 至于司马勋是否愿意离开梁州,届时朝廷下旨,司马勋失去大义,又有荆州强兵在侧,由不得他不走。 桓温又问道: “熙儿以为,谁能镇守梁州。” 桓熙推辞道: “刺史人选,当由父亲独裁。” 桓温却不肯放过他: “你如今还是为父的西曹主薄,执掌人事,为父亦当听取你的意见。” 桓熙犹豫片刻,说道: “孩儿以为,梁州刺史,非江夏相袁公莫属。” 桓温朗声笑道: “熙儿所想,与为父不谋而合。” 袁乔是桓温最信任的属官,此前之所以用周抚镇守益州,是因为周抚本就是侨置的益州刺史。 而此次伐蜀,桓温以袁乔、桓熙并为首功,不同于桓熙,以袁乔的资历,足以担任梁州刺史。 桓温随即将袁乔唤来,与他说起此事,袁乔得知是桓熙的主意,对他更是感激。 当天,桓温便向建康连发数道奏表,而这也必将在建康引起轩然大波。 在安排好权力分配之后,桓温于次日由成都班师。 他以桓熙留守成都、周抚镇守彭模、以袁乔出镇汉中,又为桓熙求取将军封号,使他能够自行征辟幕僚。 其余各地,也皆有桓温的亲信坐镇,或任太守,或为将军。 桓熙站在城头,眺望大军远去,在他身后立有三人,分别是郗超、朱序以及邓遐。 邓遐时年二十四岁,其父邓岳为平南将军,曾与周抚一同参与王敦叛乱。 桓温伐蜀,邓遐为其幕府参军,亦有参与,其人骁勇,冠绝当世,据传曾在沔水与恶狡搏斗,将其斩为数段,在后世有东晋第一猛将之称。 当然,如今的邓遐还没有这么大的名头,但在与汉军作战的过程中,就已经崭露头角,被桓温称赞为勇将。 正是因为看重邓遐之勇,桓温才将他留在成都,追随桓熙左右。 这三人,也将是桓熙最初的班底。 邓遐一直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桓熙,与朱序一般,在伐蜀的几次军议上,目睹桓熙的两眼表现,尤其是笮桥一战,桓熙力挽狂澜,邓遐对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很是敬佩。 当然,他心甘情愿的留在成都,辅佐桓熙,也与桓熙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桓熙是桓温的嫡长子,是桓家将来毋庸置疑的继承人,留在桓熙身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邓遐目前还年轻,与其在桓温身边争位子,不如遵照桓温之命,前来侍奉桓熙。 想来,朱焘愿意将朱序留下,与邓遐也是同样的想法。 014 小试牛刀(3000) 桓温、袁乔、周抚等人相继离开,成都只剩被收编的三千降卒驻防。 桓熙将这三千降卒一分为二,分别交由朱序、邓遐统御。 朱、邓二人皆非泛泛之辈,邓遐自是气盖一时的勇将,而朱序世出将门,武略更胜其父朱焘。 二人上任不久,各施手段,抚纳降卒,深得军心。 桓熙叮嘱朱、邓二人,不可放松警惕。 如今成都空虚,他料定此前远遁的范贲、隗文、邓定等人必会去而复返,来攻成都。 伐蜀之战,将桓熙的远见卓识展现得淋漓尽致,邓、朱二人也深信桓熙的判断,整日操练将士,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事情也正如桓熙的预料,桓温去后不久,范贲、隗文、邓定等人卷土重来,率众万人,向成都逼近成都。 远在彭模的益州刺史周抚得知消息,大为惊恐,他倒不是害怕叛军,而是桓熙此时身在成都。 在地震之后,成都城墙多有坍塌,如今还在修缮,而城中仅有三千降卒。 成都即使丢了,将来也能再夺回来,但周抚却不能不顾及桓熙的安危。 此前桓温伐蜀,拢共也只带了一万精兵。 将士们想念家人,日夜思归,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久在益州。 如今的益州守军,几乎都是以降卒为主,而彭模守军也只有数千人。 周抚一面向成都去信,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由,劝说桓熙暂且离开。 同时亲领彭模守军驰往成都,不顾将士疲惫,一路强行军,又传令各地守将前往救援。 实际上,不等周抚的命令送达,各地守将就已经出兵,谁也不愿意放过在桓熙面前表忠的机会。 哪怕与成都相距甚远,明显赶不及,但也至少要把态度亮出来。 桓熙并没有听从周抚的劝谏,弃城而走。 他好不容易通过救灾收揽了成都民心,如今要是抛弃百姓,此前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然而,城墙在地震中塌陷,缺口至今尚未堵住,而且民众多在城外的棚户区,这注定桓熙不能借助城池,固守待援。 犹豫再三,桓熙决定率军出城,迎战叛军。 战前,桓熙打开成都府库,重赏三军,激励士气。 两军对阵,众人屏息以待,战场上,只有马儿在嘶鸣。 桓熙骑在马背上,目视对方军容,回头问道: “谁能为我斩将立威。” 朱序正欲请命,却被邓遐抢了先: “末将愿为主公出战!” 桓熙之所以要与对方斗将,就是因为他麾下有邓遐这员猛将。 如今邓遐主动求战,桓熙当即派人前往叛军阵前,喊话道: “士卒有何罪过,非得血流成河,不如各遣勇士,阵前斗将,若败,我家将军愿意引军而走,让出成都。” 范贲等人面面相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桓熙阵前斗将的邀请。 说到底,叛军虽然人数要多于成都守军,但他们此前被桓温击败,军中士气低落,同时,这些叛军之中,有大部分都是新招的人马,战斗力属实堪忧。 在激昂的鼓点声中,邓遐领了十骑,越众而出。 这十名骑从是为他压阵之人,若是邓遐不敌,他们就得拼死将邓遐救回来。 若是敌方以多欺少,骑从们必须上前助战。 邓遐立马在敌军阵前,大喝道: “我乃陈郡邓遐,谁来与我决一死战!” 不多时,敌阵之中,一员将领领了十余骑,策马而出。 “我来杀你!” 敌将大喊一声,随即与邓遐骑马缠斗。 此人敢于应战,自然是叛军之中的一员猛将,否则范贲等人也不会许他出战。 然而相比较邓遐还是差了许多,二人在马上斗了数十合,敌将渐渐落了下风,随他出阵的骑卒赶忙救援,却被邓遐的骑从所阻。 邓遐越战越勇,敌将惊惧,调转马头就要逃走,却被邓遐看到了破绽,趁此机会,一槊将他斩落马下。 晋军见状无不振臂欢呼,士气高涨,而叛军一时间阵脚大乱,军心动摇。 范贲见状,赶忙回军退走,桓熙见机不可失,也没了此前不忍将士们血流成河的菩萨心肠,当即下令追击,一连追出数里,桓熙担心阵型散乱,前方有埋伏,这才下令停止追击。 只是桓熙军中以步卒为主,双方都是两条腿跑路,叛军丢盔弃甲,轻装而逃,晋军又怎么追赶得上,自然也没有对叛军造成多少杀伤,反倒是缴获了不少甲械。 回到军营,桓熙集结麾下骑兵,共计三百人,而且都是些没有长途奔袭能力的单马骑卒。
桓熙将这三百骑兵尽数交由邓遐统率,而邓遐的部众则由桓熙亲领。 他吩咐道: “明日叛军必然复来,战时,你领骑兵埋伏于后方,待两军鏖战之际,见得军令,即率三百骑兵直冲叛军帅旗所在。” 邓遐并非胆怯之辈,他朗声应道: “末将必为主公取贼将首级。” 桓熙叮嘱道: “未见军令,即使形势再怎么危急,也不许擅自行动。” “诺!” 翌日,叛军重整旗鼓之后,果然去而复返。 只是这一次,无论桓熙怎么说,对方都不愿再与他斗将。 此前邓遐在两军阵前斩杀叛军大将,着实给人吓破了胆。 这一次,叛军摆开阵仗,欲与桓熙会战。 不过桓熙早有准备,邓遐那三百骑兵,就是他用来决定胜负的后手。 这一战,打得极为艰难,叛军势众而士气低落,而晋军因为桓熙重赏将士,以及昨日邓遐先声夺人,斩将立威,虽然人少,但士气高昂。 此情此景,像极了此前的笮桥之战。 而战斗一开始,也的确不利于晋军,叛军占据人数优势,率先发起猛烈的攻势。 好在有了此前笮桥之战的经验,桓熙知道对方也就这三板斧,因而并不惊慌。 朱序作为前部拼死奋战,但奈何寡不敌众,开始向后撤退,一直退到桓熙的中军附近,才稳住了阵脚。 桓熙见叛军阵线拉长,首尾不能相顾,意识到战机已经出现,立即命人擂鼓挥旗,示意邓遐出击。 埋伏在后方的邓遐看见令旗挥舞,谨记昨日桓熙的桓温,带着三百骑卒杀出,绕过叛军前部,直冲后方的帅旗而去。 范贲为成汉丞相,亦是叛军之主,他见邓遐在乱军之中朝自己杀来,不禁想起对方昨日之勇,赶忙下令拦截。 只是叛军之中,同样缺少骑卒,甚至还不如晋军,仅一二百骑。 他们完全拦不住邓遐领头的三百晋骑,只见邓遐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没有人能够阻拦他杀向叛军帅旗。 范贲望见邓遐浑身浴血,面目狰狞,宛若一尊杀神朝自己策马而来,已然吓破了胆,只得调转马头,弃军而走。 他这一跑,叛军士气瞬间跌至谷底,主将都逃了,谁还愿意再战,任凭隗文、邓定等人如何呼喊,试图阻止,然而,一场更胜昨日的溃败,终究是爆发在成都城外。 桓熙当即下令全军掩杀,一场追逐战从白天打到傍晚。 叛军大败,范贲、隗文、邓定等人被俘,桓熙将他们尽数处斩,头颅悬于成都城楼,降臣之乱,就此平定。 当各路援军抵达成都之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悬挂在城楼上的叛贼首级。 桓熙将各军主将迎入成都,置酒款待,以示感谢。 虽然这些援军没能帮得上忙,但这份情谊必须记着。 周抚在席间对桓熙大加夸赞,众人也纷纷附和,人群之中,征西督护、振威将军萧敬文举杯为贺。 萧敬文也是追随桓温伐蜀的将领之一,原时空中,他攻杀征虏将军杨谦,占据涪城,又得巴西,通于汉中,自号益州牧,割据一方,直到五年后,才被桓温派遣周抚、司马勋领兵平定。 但此一时,彼一时,萧敬文反叛,是趁范贲等人攻占成都,成汉复国,周抚无力镇压的时机。 如今范贲等人已经授首,汉中有袁乔,彭模有周抚,成都又有桓熙,萧敬文身处夹缝之中,又怎敢生出反叛之心。 而此人罪恶尚未彰显,萧敬文作为有功之臣,自然不能无罪而诛,桓熙纵使知道此人心怀鬼胎,倒也只能与他虚与委蛇。 作为此战的最大功臣,邓遐受到重赏,桓熙上表朝廷,为参战的诸将请功。 不仅邓遐,朱序,就连郗超也因为救灾以及管理后勤,桓熙同样为他求取爵位。 既然蜀中内乱已定,成都没有了危险,次日,益州诸军各回本镇,桓熙与诸将一一惜别,哪怕面对萧敬文,那也是眷念不舍的模样。 成都之战,是桓熙真正意义上指挥的第一场战斗,尽管只是依靠邓遐之勇取胜,但终究是以少胜多,在桓温麾下将佐之间,进一步增加了自己的威望。 周抚回到彭模,当即以益州刺史的身份为桓熙表功。 桓熙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作为桓温的嫡长子,对于他来说,官爵并不重要。 如今降臣之乱已经平定,桓熙所要考虑的,则是如何振兴益州。 经历过成汉的暴政,如今益州疲惫,民生凋零。 桓熙以长史的身份主政益州,这也将是他所要面临的挑战。 015 永和五铢(3000) 报捷的快船先于桓温顺江而下,由蜀地东出,每在一处码头停靠,总会有人下船高呼: “伐蜀大捷!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公灭其国,尽吞其地!” 两岸军民,无不举手欢庆,奔走相告。 桓温伐蜀功成的消息,得以迅速传遍荆、扬二地。 而朝堂上的氛围与民间形成了鲜明对比,可谓是愁云惨淡。 当初以桓温镇守荆州,是想要他守卫国之西门,可没想过桓温会主动出击,进攻成汉。 此前,为桓温加督六州军事,说是六州,但其余司、益、雍、宁都是侨置,不过是在荆州分出一郡,作为名义上的一州之地,而梁州也只剩了四郡。 如今成汉灭亡,桓温不仅坐拥益州实地,失陷的梁州四郡宛然而归,同样,此前被成汉占据的宁州十二郡,包括云南郡在内,也随之归附。 如今桓温不仅坐拥当年蜀汉全境,更是据有荆州,比之蜀汉昭烈皇帝极盛之势,犹有过之,东晋朝廷偏安江东,又怎能不为之震恐。 事情发展太过出人意料,满朝文武,除了刘惔,谁又能想到桓温凭着区区一万人马,竟然能够灭亡成汉。 如今再想使绊子,拖后腿,已经晚了。 不久,桓温的奏表送抵江东,在外诸将请功之外,桓温请移司马勋,以江夏相袁乔为梁州刺史。 朝堂诸公哗然,共同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与司徒蔡谟本欲准桓温之请,但在廷议上,尚书左丞荀蕤却谏止道: “桓温如今势大难制,岂可再以袁乔出镇梁州,使其如虎添翼。” 朝廷于是拒绝桓温所请,当桓温得知消息时,恰逢他乘船出川,桓温不慌不忙,再上一表,声称将引荆、益之精兵,入朝谒见天子,面陈袁乔镇守梁州一事之迫切。 司马昱闻讯,悲叹道: “何相公忠体国,却没有识人之明,不仅错看了桓温之子,将雏凤比作豚犬,更是误信桓温,为朝廷添一祸患。” 司徒蔡谟也是徒呼奈何,以桓温今日之威势,反叛更胜苏峻、庾氏,如今他携灭国之威,逼迫朝廷,公卿们实在不敢与之抗衡,更别提台城中的孤儿寡母。 太后褚蒜子召集重臣,无奈道: “不如就准了桓公之请,朝廷与西藩也能相安无事。” 这一次,就连此前反对的荀蕤也闭上了嘴,毕竟真要是把桓温引来江东,自己必将步晁错的后尘,以平息桓温的怒火。 随即,朝廷下诏,召梁州刺史司马勋入朝为官,以袁乔继任梁州刺史。 司马勋纵使不愿放弃方面之任,可朝廷已有诏命,而袁乔在汉中虎视眈眈,桓温又在襄阳布置重兵,司马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启程离开武当,乘船往建康而去。 此事过后,荆、益、梁、宁、雍、司六州将佐,无不看穿了朝廷的虚实,从此只知有桓公,而不知有朝廷。 对于伐蜀功臣们的奖赏,还需朝臣商议,不可能立即下达,但对于桓温的一些请求,还是立即答允下来,比如以桓熙为蜀郡太守,赐号定远将军,许其开府之权。 当然,桓温逼迫朝廷,也有负面影响,便是建康朝廷从此防备西藩。 会稽王司马昱以扬州刺史殷浩有盛名,引以为心腹,企图重用殷浩以抗衡桓温。 桓温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殷浩此人养望十年,确有施政的才能,但他在军事上的能力极为有限,桓温清楚殷浩成不了气候,也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谢道韫不理朝中纷扰,但她近来心情阴郁。 桓熙在蜀中纳妾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尤其是他们父子相争,更是被人引为笑谈。 越是才华出众的女子,越是骄傲,谢道韫并非妒妇,可未婚夫在成婚前就与父亲为了一个女子争风吃醋,还是让她感觉到面上无光。 直到桓熙从成都寄来家书,他在信中详细解释此事的缘由,告知谢道韫,自己是如何身不由己,是父亲暗中叮嘱,非逼着自己纳妾,以安李势之心。 而在书信末尾一诗,也让谢道韫动情。 哪怕如今已经是夏秋交替的季节,不再是三月晚春。 谢道韫相信桓熙的解释。 至于所谓父子之间争风吃醋,在她想来,不过是世人诋毁之言。 树大招风,谢道韫还记得桓熙当初说过的,不遭人嫉是庸才,以桓家父子今日的声势,又怎会不招人嫉恨。 她将桓熙的家书小心收好,对谢泉、谢玄等人,笑道: “不如在庭中栽上一颗红豆树。” 与此同时,被朝廷深深忌惮的桓温,此刻正低声下气的向司马兴男解释父子争妾的传闻。
桓温一个劲地喊冤,声称是常璩自作主张,他自己可是坚决推辞。 司马兴男将信将疑,她道: “常璩此人,我看着就心生厌恶,不可使他留在幕府,且将他送往建康为官。” 作为桓温的参军,常璩自然是跟随他离开了蜀中。 桓温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只要能够度过这一关,什么都好说。 当天,桓温便唤来常璩,提出要上表朝廷,放他入朝为官。 常璩作为汉臣之时,就心向晋室,如今得知能够前往自己向往的建康,欣喜不已,他一口应下,于次日乘船东出。 见桓温放逐了常璩,司马兴男这才消了气,又记挂起了远在成都的桓熙,没少拿这事数落桓温。 初秋时节,蜀中传来捷报,桓熙平定叛乱,益州就此安宁,桓温为之大喜,而建康诸公得知消息,如丧考妣。 在伐蜀的始末为世人所知后,桓熙雏凤之名越发响亮。 一个桓温就已经让公卿们头疼,而桓熙之才,只怕不下其父,一想到将来要受制于桓家父子,谁又能够笑得出来。 而与桓家联姻的谢氏,若不是豫州刺史谢尚曾为会稽王友,是司马昱的心腹,只怕朝廷就要出手打击陈郡谢氏,分其权力。 只是等将来谢尚亡故,将由谁来接替其职,还是会有一场风波。 桓熙对于荆、扬纠纷置若罔闻,他在一心治理蜀地。 入蜀之前,袁乔就向桓温指出,益州富饶,诸葛武侯以一州之地,能够抗衡中夏。 而桓熙也曾建议桓温,取蜀中财富,用于北伐。 但在李寿、李势父子多年的竭泽而渔之下,此时的益州,比之蜀汉末年的状况,犹有过之。 蜀汉末年,益州疲敝,在无法增加租税的情况下,只得不断加铸小钱,面值不变,但含铜量却是一降再降。 先主刘备在府库空虚时所铸的直百五铢,其重量从最初的8-9克,到武侯北伐期间的2-3克,而蜀汉晚期更是相继减为1.4克、1克、0.6克,直至亡国前,一枚直百五铢仅为0.4克。 当然,这终究比不过孙权对民众敲骨吸髓的大泉一千、大泉二千、甚至是大泉五千。 所谓大泉一千,仅一枚,虚值就高达一千枚五铢钱,但其实际价值仅为3.2枚五铢钱。 李寿入主益州之后,由于与晋室连年交战,加之其人穷奢极欲,财政无以为继,只能效仿旧制,改铸小钱。 这也造成了如今益州经济上的烂摊子。 现在的益州,所流通的正是李寿在汉兴元年所铸的汉兴钱,其重仅为1克。 虽然汉兴钱开创了年号钱的先河,但随着成汉覆灭,这种钱币自然要退出历史舞台。 东晋的币制同样混乱不堪,早在西晋之时,朝廷就以曹魏旧钱通行,而不另铸新币。 到了东晋,依旧没有统一的币制,各地大行私铸之风,其中尤以王敦麾下参军沈充所铸的沈郎钱最为知名。 但地方私铸货币,标准不一,难免出现以次充好的现象。 如今桓熙治蜀,自然打算另铸新币。 他召集匠人,在成都城外修建造铸币厂,铸造五铢钱。 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九月十四,第一批新钱出炉,桓熙与定西幕府长史郗超一同前往铸币厂视察。 铸币小吏为桓熙奉上一千枚新钱,虽然此前已经称过了重量,但他还是提心吊胆。 桓熙有言在先,每一千文,需重四斤二两,若是出了差错,便要将他治罪。 “府君,这里正是新出炉的一千枚新钱,还请府君细数。” 桓熙闻言颔首,当即让随他前来的小吏上前清点,不久,小吏回禀道: “府君,正是千枚,不多不少。” “称重吧。” 桓熙吩咐道。 小吏应诺一声,当即为新钱称重,郗超凑上前去察看,回头笑道: “主公,确实是四斤二两,分毫不差。” 铸币小吏不禁松了口气,桓熙夸赞道: “你做得很好,我不会吝惜赏赐。” 小吏大喜,连忙谢恩。 桓熙摸出其中一枚,钱上刻着永和二字,永和既是当今天子的年号,也是新币的名字,即为永和五铢。 自桓熙验收过后,城外的铸币厂日夜赶工。 当永和五铢被大量生产之后,桓熙终于颁布政令,废除成汉旧币汉兴钱,在蜀地专以永和五铢通行。 同时在各县开设兑换处,供民众以旧币的实际价值兑取新币。 016 求玉立信(3000) 随着地震后的重建工作陆续完成,民众尽数搬离了临时安置灾民的棚户区。 城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清晨,民众聚集在集市外,只见市前第一间,新开了一家兑币处,门口高挂一杆秤。 欲兑之人,皆可取之,称量新币,在不计较长时间使用造成磨损的情况下,每一千枚,便是四斤二两,绝无虚假。 这一行为不仅存在于成都,益州各郡县皆有安排。 因此,永和五铢又被蜀中百姓称呼为足重钱,深受民众的欢迎。 然而,任何改革都会招来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成汉虽然铸有兴汉钱,但并不禁止民间私铸货币。 如今桓熙禁止其余货币在益州流通,同时禁止民间私铸,当即引来豪族不满。 只是范贲等人的头颅至今被悬挂在城楼上,都已经被风干,而蜀中兵权,名义上被周抚掌控,但各地太守、将领皆为桓家党羽,听命于桓熙。 豪族们不敢暴力对抗,只得另寻他法,可桓熙软硬不吃,他铁了心要规范蜀中的货币体系。 见桓熙态度坚决,蜀中豪强也只得顺从,毕竟不是所有豪强都在铸钱。 桓熙又派遣随从巡视四方,纠察有小吏在兑换过程中,巧取豪夺。 为此,桓熙大开杀戒,一连处死十余名趁机贪污的小吏,百姓为之拍手称快,益州官吏,无不畏服。 益州混乱的货币市场,在桓熙的改革之下,得以井然有序。 但桓熙所要面对的问题不止于此。 抚纳流民、重建成都、劝农课桑、兴修水利等等事情,桓熙一股脑都交给了郗超处置。 以郗超的才能,足堪驱使,而他自己则专注处理獠人出山这一事件。 獠人,即南方蛮人,他们生活于云贵高原。 随着成汉内乱,蜀中人口锐减,獠人也正是在李势统治时期,得以走出大山,北上进入益州各郡。 他们之间并无统属,但在益州山谷之间,足足分布了十余万户,不服管教,时常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 这一问题,比之经济问题更为严峻,若是不能妥善处置,益州从此不得安宁。 桓熙没有想过要将獠人赶回大山,十几万户,赶是赶不走的。 况且他们出山,能够有效填补益州人口,关键在于如何能够降服他们。 郗超在安抚流民,组织恢复生产的同时,为桓熙献上一策: “收服獠人,首在立信,而后施以教化,移风易俗,主公何不效仿商君故事?” 说道立信,商鞅在变法之前,徒木立信的故事,可谓流传千古。 桓熙喜而笑道: “景兴与我不谋而合。” 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九月末,桓熙由邓遐领兵护卫,巡视蜀郡各县,其中,就去了一处獠人部落视察。 牛鞞县(今四川简阳),初属犍为郡,后归蜀郡。 在县西一处山谷,就有一支獠人部落聚局,今日蜀郡太守桓熙亲临獠人聚落,族长受宠若惊,自然是盛情款待。 一名年轻的獠人猎户早早上山打猎,没有赶上部落中的这场盛会,直到桓熙离开聚落,他才带着猎物回村。 在回村的道路上,偶然间,他瞥见灌木丛中,有物件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亮。 “咦!这是何物?” 猎户心中好奇,凑近前去,俯身察看,只见不知是谁,将一枚玉佩遗落在此。 年轻猎户可没有拾金不昧的想法,他赶忙拾起收在怀里,还不忘四处张望,唯恐被人瞧了去。 回到部落,得知今天有贵人前来,前呼后拥,年轻猎户觉着,定是那贵人的随从掉落了玉佩。 想来,贵人多忘事,也没时间再往穷乡僻壤走一遭,回到家中,他献宝似的将玉佩送给妻子。 妻子惊呼道: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年轻猎户没有说实话,笑道: “是我在山上打猎时捡来。” 妻子高兴不已,赶忙佩在自己腰上,还一个劲地问丈夫好不好看。 猎户自然是连连称赞,只不过妻子还是将玉佩收了起来,虽然很想与人炫耀,但还是害怕失主寻过来。 与此同时,暂住在牛鞞县城的桓熙突然发现自己丢失了一块家传的玉佩。 桓熙愁眉苦脸的对牛鞞县令叹息道: “那枚玉佩并不值钱,却是家传之物,是祖父传给家父,家父又赠给的我,今日丢失祖父的遗物,桓某又有何面目再见父亲。 “烦请县君为我四处张贴告示,若能寻回玉佩,桓某愿赏钱十万。” 顶头上司交待的事情,牛鞞县令又怎敢怠慢,他立即在全县各地张贴告示,一时间,不仅是牛鞞县,就连邻近各县的百姓,也尽皆闻风而动,去找这枚所谓的家传玉佩。 毕竟十万钱可不是小数目,那些永和五铢堆在一起,光是重量就高达240斤。 其中,不乏有人持着玉佩前来,企图蒙混过关。 对于这些人,桓熙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还赠给他们回去的盘缠。
桓熙悬赏十万钱寻找家传玉佩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位于穷乡僻壤的獠人部落。 猎户听说消息,想起自己的玉佩,正是贵人来访的那天拾到的,他快步赶回家中,只见房屋门窗紧闭,猎户担心的冲上前,将门板拍得啪啪作响。 屋内传来妻子惊慌的声音: “是谁?” 猎户不禁松了口气,他赶忙道: “是我回来了,快开门。” 话音刚落,房门开了一条缝隙,妻子见真是丈夫回家,赶忙将他拉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合上。 屋内昏暗,但亮着烛光,猎户一进门就看见了桌子上的那枚玉佩。 妻子紧张的问道: “你与我说实话,这枚玉佩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猎户如今也不再隐瞒,如实道出,自己是在回部落的路上捡到的。 说着,便要拿上玉佩往县城领赏,妻子却将他拽住: “且不说这玉佩是不是真的,你一个人去,若是那些晋人不认账,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将你打杀,把玉佩抢了去,你非但领不到赏钱,还得丢了性命。” 猎户疑惑道: “你是要与我同去?” 妻子白他一眼,说道: “我去有什么用,你应该找上族长,带着大家一起前往县城,这才能够有个照应。 “哪怕那位贵人不认账,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会做出杀人夺玉的事来,多多少少会给些赏赐。 “到时候我们分出部分给族人,自己总归能够留下一些好处。” 猎户恍然,拿着玉佩就要出门找族长,妻子又将他叫住: “你是要一个人去?” 猎户不解? “不是你让我去找族长吗?” 妻子无奈道: “你去将邻里亲戚都叫上,众人一起去找族长。” 当猎户带着亲朋好友兴冲冲跑到老族长的家中时,这位族长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从猎户口中听说事情经过,老族长接过玉佩,仔细打量后,说道: “这也不是什么好玉,怎么可能是贵人的家传之物。” 可猎户强调,他就是在贵人来访的那天捡到的,老族长想了想,还是决定带着数十名青壮往县城走一遭。 次日,老族长带领众人来到牛鞞县城,县城人满为患,都是前来向桓熙进献玉佩之人。 桓熙不得已,只得从成都调来军队,维持治安,以防发生暴乱。 馆舍前排起了长队,老族长眼看着身前之人,一个個满怀期待的奉上玉佩,却只得沮丧的领了盘缠离开。 但老族长不知道,周围人也都在关注着他们,倒不是獠人的奇装异服。 他们要么独自前来,或者顶多叫上三两个好友同行,哪像这些獠人,居然一道来了数十人。 当轮到年轻猎户时,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玉佩,交给门口的小吏。 小吏看了一眼玉佩,笑道: “你想要来碰运气,也该下些本钱。 “旁人所献,都是由上等玉石打制,可你这玉佩的用料,分明就是下等玉石,也敢来这里招摇撞骗。” 围观众人尽皆哄笑,有人嘲弄道: “这些獠人,就是眼界低,想要糊弄事都不知道挑些好的。” 獠人青壮无不对那人怒目相视,若非馆舍有重兵把守,只怕就要拳脚相加。 他们虽然出山不过数年,但与汉人打交道多了,多多少少也会些汉话。 老族长在一旁恳请道: “这块玉佩确实是贵人造访时在路边捡到的,还请这位官爷呈给贵人过目。” 小吏无奈叹了口气,谁让桓府君有言在先,凡是所献之玉,都要亲自过目。 “行了,你们且等着吧。” 小吏答应一声,转身入府。 桓熙此时正坐在前厅,与牛鞞县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当小吏将玉佩双手奉上,桓熙为之眼前一亮,他一把夺过,仔细打量着,欢喜道: “这正是我的家传宝玉!” 别说是小吏,就连牛鞞县令也都瞠目结舌,他瞧得分明,这枚玉佩实在称不得上品。 但牛鞞县令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称贺: “恭喜府君,家传之玉,物归原主。” 桓熙应付一句,立即吩咐邓遐道: “应远,速速命人将赏赐取来。” 当邓遐带着亲卫将十万钱由推车推来,桓熙这才命小吏为他引路,自己要出门见一见归还玉佩之人。 牛鞞县令讨好道: “府君身份尊贵,何须出门相见,直接将人唤来即可。” 桓熙懒得再理他,自己煞费苦心演了这场戏,观众自然是越多越好,哪能把门关起来演。 无需桓熙催促,小吏赶忙引路,而县令虽然拍错了马屁,但也还是跟了过去。 017 痛失一臂(3000) 当满载钱币的小推车被推出来时,围观众人看着高高垒起的十万枚五铢钱,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前来领赏的獠人们更是激动不已,他们此前也没有把握这位贵人是否真的言而有信。 桓熙从馆舍走了出来,他高举着玉佩,问道: “是谁为我寻回了家传之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年轻猎户,猎户激动的举起了手: “回禀贵人,是我!” 玉佩本就是桓熙有意丢弃,自然不会追问猎户是如何回来的。 “这十万钱如今归你所有,你先仔细清点,若是少了,及时告我,我再替你补上,若是你担心回去的道路不安全,我可以派人护送。” 猎户觉着有这么多族人在场,无需桓熙派人相送,老族长却在此时插话道: “那就劳烦贵人了,至于这些钱币,无需清点,老朽相信贵人。” 老族长知道,桓熙是出于好意,毕竟对方并非不知道他们这群獠人的住处,前不久还去巡视过呢。 对方声称不用清点,但桓熙坚持道: “与人交易,钱货都要当面点清,更何况是十万钱的赏赐。” 十万钱,刚好是一百贯,抛开细绳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每贯2斤4两,本可以称量,但桓熙却让人当众一枚枚的细数。 众人数过之后,猎户欢呼雀跃道: “真的是十万枚五铢钱!” 当天,就有一支军队将獠人们送回部落,沿途不知有多少人看得眼红。 桓熙并不关心他们怎么分配,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以十万钱从獠人手中换回遗失之玉,当这件事情传扬开来,足以让他在益州獠人部落之间,树立威信。 如果按照史书记载,就该是远近部落,纷纷来投,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 这些獠人平素自由散漫惯了,凭什么要向你缴纳赋税。 桓熙在立信之余,暗中使人挑拨獠人部落之间的关系,引发他们的矛盾。 而官府却只保护愿意接受编户齐民的獠人部落,若是有在籍的獠人部落遭受侵害,必遣军队助阵,拉一派,打一派,久而久之,才真正实现了益州獠人部落争相来投。 但这还远没有到能够放松的时候,桓熙还得派遣农官,往各县教导獠人耕种,带领他们兴修水利,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些獠人才会真正归心。 由于现阶段,桓温也知道益州在经过多年的战乱之后,急需休养生息,桓熙得以在蜀中轻徭薄赋,仅仅不足一年时间,桓熙治蜀,卓有成效。 益州百姓,无论汉獠,无不交口称赞,他在益州百姓与桓温将佐之间的威望与日俱增。 当然,这也与成汉君臣无道,统治暴虐有关。 与他们一对比,更能彰显出桓熙在蜀地的德政。 只是相比较桓熙在民间的贤名,还是有部分官吏在私底下抱怨桓熙太过苛刻,究其缘由,还是桓熙所推出的考成法。 此前考成法在安西幕府试行,等到桓温伐蜀之后,积累了巨大的威望,得以在荆、益、梁、宁、雍、司六州推行。 新法的推广,对行政效率的改善是显而易见的,但也让部分官员觉着自己被约束,不得自由。 只是如今桓家势大,亲党羽翼遍布六州,这些人也只敢在背后议论。 同时,桓熙以十万钱寻回家传玉佩的故事也从益州流传到了外地。 得知此事的司马兴男心疼不已,那可是足足十万钱。 她埋怨道: “熙儿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持家,哪有十万钱去换一块玉佩的道理。” 说着,她转头看向桓温: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熙儿还有一块家传的玉佩?” 桓温得意的笑道: “哪有什么家传玉佩,这是熙儿效仿商公,与民立信。 “以区区十万钱,抚纳獠人之心,真不愧是我桓温的儿子。” 司马兴男白他一眼: “还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只恨那何充福薄,看不到我儿今日的成就。” 桓温劝慰道: “何相在世时,对我有恩,如今斯人已逝,死者为大,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司马兴男嘟嚷两句,也不再记恨亡者。 时间来到永和四年(公元348年),朝廷关于伐蜀的封赏也终于下达。 桓温作为伐蜀主将,拜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贺郡公。 袁乔进号龙骧将军,封湘西伯。 益州刺史周抚晋爵建成县公。 朱焘为平西将军,其余诸将,各有封赏。
身为嫡长子的桓熙也被桓温确立为世子,成为西部六州实际意义上的储君。 正当众人为朝廷的封赏而欣喜不已的时候,永和四年,五月,梁州刺史,桓温谋主袁乔却在汉中一病不起。 闻听噩耗,桓温如遭雷击。 如果说桓熙是他的左膀,那么袁乔无疑就是桓温的右臂,灭亡成汉,仰赖二人之功。 袁乔命人送来密信,他自知命不久矣,在信中与桓温诀别。 桓温捧着信纸放声大哭,见者无不动容. 若非他身居重任,轻易不能离开荆州,桓温非得前往汉中,去见袁乔最后一面。 同袁乔的诀别信一同被送来江陵的,还有他发往建康的奏表。 袁乔在将死之际,举荐益州长史、蜀郡太守桓熙为梁州刺史。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桓熙在蜀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他能够担任方面之任,而益州长史兼蜀郡太守的身份,接任梁州刺史一职,也能够堵上悠悠众口。 袁乔与桓熙的交情不错,在伐蜀的过程中,二人时常不谋而合,袁乔不知道桓熙作为穿越者,早已洞悉他的想法、态度。 因而,生出知己之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当初,是桓熙坚持将司马勋逐出梁州,如今,袁乔推荐桓熙接任自己,也是在投桃报李。 桓温命人将奏表送往建康,又遣人入蜀,召桓熙东出,前来江陵。 不久,梁州刺史、龙骧将军袁乔病逝于汉中,桓温痛失一臂,哀恸不已。 益州刺史周抚得知桓熙将要离开益州,当即骑乘快马,从彭模赶来成都相见。 成都的宫室依旧残破不堪,桓熙在这里住了接近一年,始终没有修缮宫室,改善自己的住处,与成汉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抚看着眼前破旧的殿宇,对于桓熙能够深得益州人心,也不再感到惊奇。 桓熙热情相迎,怎么说周抚也是他的上司,不可怠慢。 二人寒暄几句,来到正厅,周抚长话短说: “世子走后,周某实在不知谁能继任,主政益州,还请世子为我举荐贤才。” 说着,周抚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郗超,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要桓熙将郗超留在益州,主持政务。 郗超是桓熙在政务上最得力的助手,蜀地如今政通人和,郗超功不可没。 周抚请求留下郗超,维持现状,由郗超取代桓熙,与自己分理益州军政,并不是周抚真的不爱权,而是在向桓熙示好。 他并不是真的求贤若渴,而是在向桓熙示好。 郗超与桓熙的关系可谓人尽皆知,如果郗超留下,桓熙即使不在蜀中,也能通过郗超,继续把持益州政务。 周抚认为桓熙不会拒绝,就连在旁侍立的郗超都忍不住屏息以待。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桓熙却摇头笑道: “周公是益州刺史,桓某此去,周公自当另聘长史,岂可来我这里抢人。 “景兴固然是我的心腹,但周公同样是我与父亲能够信任之人。 “周公与我志同道合,无需以此取信于熙,益州之事,皆委于公,万莫相疑。” 桓熙一席话,将对周抚的信任彰显得淋漓尽致,又怎能不使他感激涕零。 当然,桓熙有底气能够放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益州各郡的太守、镇将,都是他们父子的人。 而周抚的子嗣,包括周楚在内,正在江陵,名为听用,实为质子。 郗超没能名正言顺的执掌益州政务,略微有些失落。 但他也能够理解桓熙想要将自己带去梁州的想法。 哪知桓熙并未将话说完,他继续道: “自伐蜀之后,家父与朝廷交恶,急需一位谋主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之中。 “我正要向父亲举荐景兴,至于长史的人选,还请周公另聘良材。” 话是对周抚说的,但却是说给郗超听的。 按理说,郗超前往桓温身边作为谋主,能有更大的作为。 毕竟桓熙只是桓家的继承人,而桓温才是如今的六州之主 可郗超却激动道: “得蒙主公看重,郗超感激不尽,然而天无二日,郗超心中,只有主公一颗太阳,还请主公允许下官追随左右。” 桓熙明白他的心意,长叹道: “我又如何舍得与景兴分开,可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之别,父亲不仅要筹谋北伐,更需要与朝廷公卿争斗,只有在江陵,景兴才能真正尽展所学,桓某只得忍痛割爱。” 郗超听得桓熙解释,哪怕再是不舍,也只能含泪答应下来。 018 父子重逢(3000) 许多事情,不能细想,当初桓熙赶走司马勋,力荐袁乔担任梁州刺史,如今看来,就像是为自己铺路。 一年的时间,他已经通过在益州做出的成绩,向世人证明他能够主政一州之地,而在益州长史兼蜀郡太守的位置上,也更方便他冲击梁州刺史一职。 周抚摇摇头,将这种荒诞的想法抛在脑后,毕竟袁乔是因病而亡,并非被人毒杀。 在益州时,也看不出袁乔身体有恙,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掐算出他人的寿命。 周抚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在离开成都之前,周抚向桓熙承诺,将效仿曹参故事,在益州延续桓熙的政令,上演一出萧规曹随。 世人皆认为桓温是当世英雄,尤其是在他灭亡成汉之后,无人再有怀疑,可周抚却隐隐感觉,桓熙的才能或许更在其父之上。 哪怕是在待人接物上,也实在挑不出瑕疵。 毕竟,当时就连郗超都以为,桓熙面对周抚的提议,会选择顺水推舟,将他留在益州。 然而,桓熙却选择了相信周抚,这让本就效忠于桓氏的周抚再次感受到了信任,对桓家父子,从此更是死心塌地 翌日,天朗气清。 桓熙即将离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成都,百姓偕老扶幼,跪在门外,哭求桓熙留下。 听着门外的喧哗声,桓熙狐疑的看向郗超,责怪道: “弄出这般阵仗,也要提前与我说一声。” 他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郗超大呼冤枉: “此事绝非下官所为。” 桓熙知道,郗超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其余亲信,众人纷纷撇清关系,表示与自己无关。 郗超笑道: “这都是主公治蜀有功,百姓不愿主公离去,自发而来。” 蜀中百姓久经骚乱,好不容易在桓熙的治下过上一年多的安生日子。 与其说是百姓们舍不得桓熙离开,倒不如说他们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确认不是亲信们捣鼓出来的阵势,桓熙也是由衷的欢喜,至少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益州虽好,却非久居之所,梁州与关中毗邻,不久北方就将发生巨变,那里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尽管百姓们夹道哭求留下,但桓熙还是以父命难违为由,含泪与民众道别。 桓熙站上马车,对众人道: “今日我虽离开,但周刺史不会更改此前的政令,诸位父老尽管放心。” 有了桓熙这句保证,百姓这才不舍的放开道路,朝两侧分开。 桓熙掀开门帘,坐回车厢,李媛已经贴了上来,紧紧环抱住他的手臂,将头靠了过来。 看得出,离开自小生长的成都,她的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 桓熙抚着她的黑发,宽慰道: “有我在,无需害怕。” 李媛点点头,哪还有当初不情愿的模样。 随着桓熙一声令下,郗超、朱序、邓遐三人率领亲卫护着马车,穿过人群,向城外而去。 ...... 当初桓熙跟随父亲伐蜀,沿途攻坚克险,走得极为艰难。 但离开蜀地,路途可要顺畅得多。 三峡两岸,七百里崇山峻岭延绵不绝,江水在群山间奔涌,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桓熙站在甲板上,目睹沿途风光,想到李白那首《早发白帝城》很是应景,正要吟咏,但仔细想想,随即作罢。 陪在身边的李媛不是谢道韫,她并不喜好诗文。 郦道元曾在《三峡》一文中记道:有时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此言果然不假,桓熙清晨出白帝城,傍晚已经抵达了江陵。 船还没靠岸,望见前来迎接的亲人,桓熙高兴的在甲板上挥着手。 司马兴男也注意到了桓熙,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李媛的身上。 此前桓温虽然涉险过关,但司马兴男对于他们父子争风吃醋的传言,还是在意得很。 毕竟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嫡长子。 二人居然争抢同一个女子,这种事情别说是司马兴男这样的妒妇,哪怕心胸再怎么开阔的妇人,恐怕都难以释怀。 然而,当真正见到李媛的容貌,司马兴男只觉得自愧不如。 她出生皇室,也算见过许多堪称绝艳的女子,可那些人相较于李媛,还是要差了一些。 船刚一靠岸,桓熙便迫不及待的走下船,向母亲行礼。 司马兴男仔细打量着他,母亲二人分别已经一年半,她不禁感慨道: “熙儿长高了,身子也壮实了。” 桓熙笑道: “母亲还是从前那般花容月貌。” 司马兴男白他一眼: “可比不上你身边的这位女子。”
桓熙连忙为母亲介绍李媛,李媛欠身一礼,她虽然是氐族人,但作为成汉公主,礼仪方面自然是挑不出毛病。 司马兴男微微颔首,回去的路上,司马兴男邀李媛与她同车,桓熙却不放心。 自己母亲是个什么脾气,他最清楚不过,万一车上藏有利器,李媛只怕就要香消玉殒。 司马兴男看出了桓熙的担心,无奈道: “她又不是你父亲的侧室,我再怎么妒忌,也不会为难你的宠妾。” 打消顾虑之后,桓熙也不再阻止,他去了另一辆马车,与前来迎接他的弟弟们同乘。 桓温虽然没来,但桓济等人却与司马兴男一道来了。 回城的途中,司马兴男与她的女儿一直打量着李媛,看得李媛娇羞不已,只得低下头,躲避她们的目光。 李媛乖巧点头,司马兴男见她这模样,不禁感叹: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幸亏有熙儿在,否则若是让那老奴得手,只怕他要在成都长住,乐不思归。” ...... 回到桓府,司马兴男让人将李媛带去桓熙的院落安置,自己则与桓熙一同去见桓温。 桓温公务繁忙,因此没有出城相迎,但此时也已经回到了家中。 听说要去见父亲,桓济等人连连推说身体不适,一溜烟跑没了影。 桓温平素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自然而然的就要在子女面前找补回来,对他们管教甚严,动辄喝斥。 母子二人来到书房时,桓熙正瞅着案上的舆图沉思,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道: “熙儿回来了。” 桓熙上前行礼: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别来无恙。” 桓温憔悴了许多,可见,袁乔之死对他打击很大。 “为父身体硬朗得很,你无需挂念。” 说着,桓温招呼桓熙上前。 厢房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桓温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他指着舆图上的六州之地,兴致勃勃道: “若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我们桓家如今坐拥半壁江山,如果甘心为人臣子,将来死后,只怕是要被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所笑话。” 不同于华语歌坛的半壁江山,桓温的势力范围比之朝廷更为辽阔。 桓熙还未表态,司马兴男就忍不住讥讽道: “你本刑家,有今日地位莫非还不知足?竟然作此非分之想,觊觎我们司马家的江山。” 桓温不知道司马兴男今儿究竟怎么了,居然这么大的火气。 桓熙见状,仗义执言: “母亲此言差矣,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曹氏拥兵,所以篡汉,司马掌权,得以代魏。 “今日我家执掌六州之地,盛极一时,这天子之位,母亲的侄儿坐得,将来孩儿莫非就不能坐?” 司马兴男笑着夸赞道: “我儿好志气,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桓温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在司马兴男离开后,满腔怨气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自己觊觎皇位,就是有非分之想,桓熙藏不臣之心,便是怀丈夫之志。 桓熙见桓温出神,问道 “父亲在想些什么?” 桓温回过神来,以思虑军国重事为由,敷衍过去,他对桓熙道: “朝廷已经准了彦叔(袁乔)临终所请,但希望你往建康走一遭。” 会稽王司马昱倒不是想要借此将桓熙扣押在建康,作为人质。 如今他们只希望桓温能够安分守己,彼此间能够相安无事即可,又怎么会主动挑起矛盾。 之所以让桓熙入朝,只是想要借机确认他对朝廷的态度。 当初桓熙在建康时,因为何充的评语,众人都不曾关注他。 如今哪怕是太后,也对桓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见上一面,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这般年纪,立下如此功勋。 桓熙对此不置可否: “去一趟也行,京师人杰地灵,孩儿正巧可以在上任之前,往建康招揽一些人才,只是还请父亲往夏口屯驻重兵,作为接应。” 桓温点头应下,又道: “虽说朝中没人敢加害你,但还是要带上一支卫队同行。” 桓熙感受到父亲的关心,心中一暖,随即又为桓温举荐郗超,桓熙称赞道: “景兴卓越超群,有旷世之才,堪为父亲谋主,还请父亲莫以常人待之。” 桓温有些不解: “郗超是你的心腹,甚为得力,你今后将要出镇梁州,为何要将他留在江陵。” 桓熙正色道: “孩儿能有今日,是依靠了父亲的权势,如今父亲急需人才辅佐,孩儿又怎会吝啬郗超一人。 “只希望父亲将来能够再进一步,此诚孩儿之愿。” 019 旧友生隙(3000) 桓熙一席话,简直说到了桓温的心坎上,使他大感欣慰。 起初,桓温携灭国之威回到荆州,固然恐吓住了朝臣,可他的家庭地位依旧没有提高。 在司马兴男面前,始终是个弟弟。 司马兴男并非全无倚仗,以前是靠着长公主的身份,如今则有桓熙替她挣脸。 此前,桓温试探性地向司马兴男提出想要纳妾,被司马兴男的断然拒绝,桓温气不过,怒道: “我能灭国,却不能纳妾!” 司马兴男针锋相对: “老奴,没有我儿,你得不了益州!安敢独据伐蜀之功!” 曹操能杀许攸,但桓温却拿司马兴男没有办法。 桓熙所言,也并非是糊弄桓温,而是出自真情实意。 以曹魏篡汉举例,后人皆骂曹丕,可谁又因此骂过曹叡。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父爱如山,有桓温这座高山在,国贼的骂名,怎么也不能落到桓熙的头上。 指不定将来,桓熙为了一个好名声,还得装模作样的保护褚太后与小皇帝,使她们孤儿寡母不受桓温迫害。 当桓温篡位以后,桓熙这位东晋最后的忠臣,即使满心不愿,也只得迫于无奈,坐上储君之位。 至于桓温的名声,就不是桓熙所要考虑的了。 有司马兴男、桓熙这对贤妻孝子,桓温的家庭也算是幸福美满了。 桓熙出门之后,径直去寻郗超,让他前往桓温的书房,桓温虽然清楚郗超的才能,但还是想要与他促膝长谈一番。 而桓熙没有留在家中,他又不喜欢NTR,自然不愿意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心腹与父亲相谈甚欢的模样。 桓熙盯着月色来到谢府。 不同于早前的亲密无间,谢奕对待桓家父子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既有桓熙未婚纳妾,也有桓温与朝廷的对立,以及谢奕夹在二者之间的尴尬处境。 当然,最重要的是谢奕在政治上的失意。 谢奕贵为司马,又是桓温的挚友,儿女亲家,不曾追随桓温入蜀,按理来说,留守后方之人,非谢奕莫属。 然而桓温却以庾亮、庾翼的旧部范汪为留事,加抚督梁州四郡诸军事,委以后方军政大权。 说到底,还是桓温不信任谢奕,他以谢奕为司马,更像是拉谢家为盟。 这让谢奕对二人之间的友谊也产生了怀疑,不由大失所望。 因此,今夜桓熙登门,谢奕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桓熙知道其中原因,若不是为了商量婚事,他也不想来这里看人臭脸。 “岳翁...” 桓熙刚开口,就被谢奕打断: “你与令姜尚未完婚,老夫不敢受此称呼。” 桓熙一怔,随即接话道: “小子此来,正是想要请示谢公,希望能将令姜接来江陵,与之成亲。” 他如今年满十七,谢道韫也十六岁了,这个年纪结婚,刚好合适。 然而谢奕却摇头道: “此事为时尚早,且过几年再说。” 桓熙看穿谢奕如今有了悔意,想将这桩婚事拖黄。 他能够理解谢奕心怀怨恨,但不肯放任他搅合了自己的婚事,桓熙不再与他商量,当即告辞,准备另想法子,绕过谢奕。 与谢奕不同,谢母的态度可要和善许多。 如今天下人谁不知道桓家父子权势滔天,谢奕为了自己的喜憎与桓家交恶。 将来谢道韫嫁入桓家,只怕会受父亲的连累,被公婆不喜,为丈夫所憎。 谢母将桓熙送出门,替谢奕致歉,桓熙又岂是不分是非之人,他反而宽慰道: “岳母大人无需担心,小婿并非小肚鸡肠之辈,还请岳母替我转告谢公,我一定要娶令姜为妻,此志不容更改。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想总有一天,谢公能够明白我对令姜的情意。” 话是这么说,但桓熙已经在打算绕开谢奕,他可不想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能够以真情打动对方。 谢母不明其真实想法,颇为动容,送走桓熙之后,她忍不住责怪谢奕: “熙儿是熙儿,临贺公(桓温)是临贺公,我知道夫君与临贺公有隙,可也不给向熙儿使脸色。 “你素来不耐俗务,为何要为了留后一事,一直气到现在。” 谢奕不耐烦道: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谢奕可以不耐俗务,但桓温却不能在留后的人选上无视他。 否则,以谢奕与桓温的关系,却让范汪作为占据要职,不明真相之人,还以为他谢奕难堪重任。 桓熙回到家中,夜色已深,正要与李媛亲热,却听见司马兴男在门外叫唤自己。
“母亲,深夜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桓熙很是无奈。 司马兴男也窝了一肚子的牢骚: “熙儿,你那部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与你父亲在书房中闭门谈了许久,始终不见出来,还让不让人睡了。” 原来是司马兴男久久不见桓温回房歇息,便去厢房察看,却见桓温与郗超秉烛夜谈,二人谈兴正浓,一时半会只怕没有散场的意思。 桓熙笑道: “景兴是国士,孩儿也时常与他彻夜长谈,若是困了,就在偏厢同榻而眠。 “如今孩儿让他辅佐父亲,父亲得一国士,只怕今夜都不会回房,母亲还是不要再等了。” 事情正如桓熙所料,郗超所言,屡屡贴合桓温的心意,使其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夜还真就让司马兴男独守空闺。 翌日,桓熙启程前往建康,桓温一宿没睡,如今在家补眠,并没有前来送行。 而郗超却强打精神,来到了码头。 桓熙问起二人交谈的结果,郗超坦诚道: “下官没有辜负主公的期望,今早桓公拜我为征西主薄,执掌机密。” 桓熙也为郗超感到高兴,他纠正道: “如今景兴不再是我的幕僚,自当更改称呼,岂可继续称我为主公。” 然而郗超却不愿改口,桓熙也只能听之任之。 郗超见司马兴男在旁边欲言又止,知道他们母子还有话要说,当即告辞离去。 他一走,司马兴男果然凑了上来,她看着一旁的李媛,对桓熙道: “熙儿,你真要将她留在江陵?” 桓熙也不想这样,但他往建康,不仅是朝见天子、招揽人才,同时也要去见谢道韫。 无论如何,将李媛带在身边终归不太合适,也只能将她留在江陵,等前往汉中之时,终归是要经过江陵的,再来接她也不迟。 只是当着李媛的面,话显然不能这样说,桓熙叹道: “此番入朝,暗藏凶险,孩儿无暇享受温柔,倒不如让阿媛在江陵替我侍奉母亲,等回程之时,再来接她。” 李媛哽咽着答应道: “阿媛定会在家孝顺公婆。” 司马兴男突然道: “熙儿,你尽管放心,有为娘在,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桓熙当然不会怀疑司马兴男是否有能力护住李媛,毕竟母亲在家中向来强势,况且桓温也不是色中饿鬼,怎么会去打李媛的主意。 他在码头与家人道别之后,由朱序、邓遐领着卫队登船,护送桓熙离开。 然而此行,并不是直达建康,桓熙中途在豫章郡下船。 如今的豫章郡治南昌县,并没有滕王阁屹立,但是,前荆州刺史庾翼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庾方之、庾爰之举家迁来了豫章,将他安葬在南昌城外。 桓熙此来,正是为了祭奠庾翼。 倒不是说二人有多少交情,哪怕是在原主的记忆里,与这位舅公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之所以特意走这一趟,无非是为了作秀。 如今桓温麾下,诸如范汪、周抚、朱焘等人,都曾是庾翼的旧部,桓熙前来拜祭庾翼,既是做给他们看的,也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感念旧情,并没有因为父亲权倾一时,而眼高于顶。 只是桓熙来到南昌,庾家兄弟并没有露面,想来是目睹了桓家如今的权势,心理不太平衡。 他们只会认为是桓家抢夺了庾家的风光,而不会考虑如果是自己主政荆州,能否抓住机会,灭亡成汉。 当然,桓熙也并不在意二人究竟如何作想,都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周抚等人虽说是庾家旧部,但桓温伐蜀之后,声威大振,更胜庾翼。 这些人可能会因为桓熙祭拜庾翼而心生好感,但绝不会为了庾翼的两個儿子背叛桓温。 这场祭礼,桓熙办得极为风光。 他当着前来瞧热闹的百姓之面,特意在庾翼墓前烧去此前誊抄的益、宁二州及梁州四郡图册,以慰庾翼在天之灵,被世人传为佳话。 祭礼过后,桓熙也没有继续留在南昌的理由,他登船离去,直向建康。 五马渡,位于建康城外,幕府山北麓,因西晋末年,琅琊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在此渡江而得名。 桓冲得知桓熙即将抵达,一清早就与妻子王女宗守在码头。 他与王女宗新婚不久,早了桓熙一些时日带着妻子回门,来到建康。 桓冲可没有桓熙的福气,能够自己择偶,他是听从其兄桓温的安排,与琅琊王氏联姻。 而王女宗之父王恬,正是王导次子。 020 桓郎抵京(3000) 王女宗在码头久等,不见桓熙到来,心中不禁有了些怨气,她朝着桓冲抱怨道: “虽说他们父子位高权重,可夫君怎么说也是长辈,哪有迎候晚辈的道理。” 对于这门婚事,王女宗自己并不情愿,倒不是嫌弃桓家的门第不如琅琊王氏,而是觉得他们属于将门的范畴。 王女宗的父亲王恬自小爱好武艺,因此不受王导的喜爱,也遭到时人的讥讽。 东晋的风气就是这样,崇尚所谓的名士之风。 王导见到习文长子王悦则喜,见到好武的次子王恬则怒,王女宗自小目睹父亲的处境,受周围人的影响,对于武夫,也是打心底的瞧不上眼。 只不过碍于联姻的需要,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嫁入桓家。 此前桓温戎装打猎,偶遇刘惔、王濛在亭中谈玄,刘惔就曾嘲笑他: ‘老贼,你为何这副装扮。’ 桓温反唇相讥: ‘我若不身穿戎装保家卫国,你们哪能坐在这里谈玄。’ 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把持舆论风向的名士们对待武人的态度。 相较于王女宗心有不甘的嫁入桓家,桓冲对于兄长安排的这桩婚姻可谓欣喜至极。 王女宗不仅出身高贵,更是生得貌美,她父亲王恬年轻时候也是名噪一时的美男子,王导曾拍着王恬的肩膀感慨: ‘阿囡,可惜你的才学与相貌不相称。’ 对于这样一位貌美的妻子,桓冲多有包容,他很清楚妻子的态度,哪怕对武人的蔑视藏得再深,可夫妻相处,平日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是藏不住的。 桓冲见王女宗等得不耐烦,他宽慰道: “稍安勿躁,我虽为叔父,但与熙儿自小相伴长大,情谊深厚,今日他来建康,我又怎能无动于衷。” 王女宗撇撇嘴,倒也没再抱怨。 又等了好一会,在船只往来,络绎不绝的五马渡口,桓冲夫妇终于等来了桓熙所乘的客船。 一上岸,桓熙就忍不住与桓冲深情相拥。 “有劳五叔久候。” 桓熙动容道。 受原主记忆的影响,他见到桓冲,总是觉得亲切。 桓熙年少时,父亲桓温忙着博取名声,建立功业,通常是不顾家的,而母亲在生养了桓济等人之后,也没有太多精力放在桓熙身上,一直以来,都是这位年长他四岁的叔父伴着自己。 只是在原时空中,二人却因为桓温临终前的安排而反目。 桓熙与桓济不满叔父掌权,企图谋刺桓冲,桓冲得知消息,甚至不敢去为兄长奔丧。 最终,桓熙、桓济兄弟二人被擒,桓冲将他们迁往长沙,不曾害他们的性命。 如今叔侄重逢,桓冲也是满心欢喜,他笑道: “我只不过是在渡口等候,哪比得上你们伐蜀凶险。” 说着,他为桓熙介绍王女宗,桓熙赶忙见礼道: “侄儿拜见婶婶。” 王女宗仔细打量着他,哪怕是作为王恬的女儿,王女宗也不得不承认,桓熙生得好相貌。 “无需多礼,我早就听说了雏凤之名,熙儿在益州一鸣惊人,举世称奇,你叔父也时常向我炫耀。” 作为高门贵女,该有的涵养,王女宗还是具备的,哪怕心底瞧不上武夫,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只是王女宗明明与桓熙年岁相仿,却称呼他为熙儿,这让桓熙觉得心里膈应。 桓熙又为桓冲引见朱序、邓遐二人,桓冲见二人身材雄壮,目有精光,不由称赞道: “真乃壮士也。” 说罢,桓冲笑道: “莫要在此久留,我在家中已经备好了酒菜,熙儿,快快随我入城。” 然而,入城之时,却遇到了难题,原来是桓熙来建康的消息被好事者传得人尽皆知,建康百姓围堵在城门处,争相一睹雏凤真容。 场面虽然不如卫玠入建康时的热闹,但桓熙不露面,显然是进不得城, 迫于无奈,桓熙只得走出车厢,与围观众人拱手道: “在下谯国桓熙,奉朝廷传召而来,回家沐浴之后,自当入宫面圣,还请诸位父老容我通行。” 他一现身,立即引得妇人们的尖叫,瓜果从四面八方投来。 这是古代妇人表示爱慕的淳朴方式,正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却吓得桓熙大惊失色。 他跟随父亲伐蜀,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初流矢射到桓温的马前,桓熙依旧从容镇定,可是建康妇人的热情却着实吓着了他。 桓熙唯恐被瓜果砸伤,只得躲进了车厢里,可苦了朱序、邓遐,还得冒着被砸的风险,替他开道。 乌衣巷,张府。
谢道韫依旧在张彤云家中作客,她素来自恃才气,一般的女子可入不得谢道韫的眼,也只有同郡的张彤云才名远扬,能够与她为友。 二人是邻居,往来密切,今日谢道韫在张府,说不定明日张彤云就去了谢府。 谢道韫抚琴,张彤云弹瑟,琴瑟和鸣,让刚刚步入花园的张玄不由抚掌称赞。 一曲奏罢,张彤云笑道: “阿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道韫见张玄回来,正欲告辞,却听张玄笑道: “我在城门处瞧了一场热闹,人群散了之后,我也兴尽而归。” 张彤云好奇道: “今日有什么热闹可瞧?” 张云看了谢道韫一眼,说道: “是桓家的雏凤抵京,建康民众争相围观,桓熙初时意气风发,怎奈妇人们太热情,投去漫天的瓜果,硬生生将雏凤逼回了车厢。” 谢道韫自然是知道桓熙今日将会来到建康,只是碍于颜面,不曾相迎。 此刻听说桓熙已经入城,忍不住想要去见他,可又担心失了矜持,还是决定等他来找自己。 ‘如果他的心里有我,一定会来找我的。’ 谢道韫心道。 张彤云听了兄长的一番话,笑道: “雏凤有天人之姿,才貌出众,也难怪那些妇人按捺不住,向他表达倾慕之意,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桓郎早有婚约。 “令姜,今后出门,还是要多带些随从,指不定就有哪家妇人因爱生恨,迁怒于你。” 谢道韫大窘,但她捕捉到张彤云话里的漏洞,疑惑道: “姐姐何时见过桓郎?” 如果没有见过桓熙,又怎会晓得他相貌出众。 张彤云也不隐瞒,当即说起了当初桓熙冒其叔父桓冲之名,与张玄对弈之事。 “你那未婚夫婿不仅上马领军,下马安民,更是精通棋道,我家兄长可不是他的对手。” 谢道韫有些吃惊,张玄的棋道水准在建康有口皆碑,想不到桓熙弈棋,更在张玄之上,又想起桓熙也擅诗文,一时间,谢道韫也有些觉得是上天偏爱自己,才给了她一位如意郎君。 张玄笑道: “旧事不必重提,我在人群中听桓郎说,回家沐浴之后,先要入宫拜谒,只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闲。” 这话是说给谢道韫听的,说罢,他就告辞离开了花园,又回自己院子里看棋谱去了。 谢道韫得知桓熙一时半会没时间看望自己,索性就留在了张府,与张彤云奏乐谈诗。 二人谈了好一会,张彤云突然问道: “雏凤有经世之才,又通武略,晓棋道,就是不知他的文采如何。” 谢道韫信口答道: “也是极好的。” 张彤云好奇地追问道: “令姜莫非见过他的墨宝?” 谢道韫羞涩地颔首,咏出了当初桓熙附在信末的那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张彤云听罢,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不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我,是我先,明明是我先来的,认识他也好,发现他的才智也好...... 谢道韫自己还在回味诗中的情意,并不曾发觉张彤云的异样。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因为桓熙的到来,而踌躇满志。 此人姓沈,名劲,吴兴武康人,其父沈充便是王敦的参军,沈郎钱就是沈劲的父亲沈充所铸。 当年沈充因为参与王敦之乱,没能像周抚、邓岳一般,在王敦病死后,成功逃亡,最终兵败被杀。 其宗族也受到了牵连,与曾经的桓氏一般,沦为刑家。 沈劲当时年幼,本该连坐,幸得同乡之人藏匿,才能逃过一劫。 他自小就有节气,想要洗刷宗族的耻辱,立志建功立业,可他年近三十,尚未出仕。 沈劲在建康蹉跎数年,并非没有人赏识他的志气,却碍于沈劲是叛臣之子,而不愿意用他。 在此期间,沈劲也听闻了桓熙的故事,随父灭国,收复旧土,为政一方,贤名远扬,这些又何尝不是沈劲日思夜想的事情。 如今桓熙即将出镇梁州,正是用人之际,沈劲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投拜在桓熙的门下。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身为叛臣之子,那些个晋室忠良不可能任用自己,而桓家与朝廷交恶,或许在那里,自己才能一展拳脚。 将来跟随桓家父子,建立功勋,方有机会洗刷宗族的耻辱。 当桓熙在桓冲家中宴饮的时候,沈劲鼓足勇气来到府外求见。 021 豪杰来投 众人宴饮之际,桓冲府上管事前来通禀: “有人自称吴兴沈劲,想要求见公子。” 桓熙沉吟道: “可是沈充之子?” “正是。” 桓熙随即看向邓遐: “应远可识此人?” 邓遐摇头道: “家父虽然曾与沈充共事,但邓某与沈劲并无交往,只是听说他素有节气,可惜怀才不遇。” 桓熙微微颔首,其实他比在场众人更了解沈劲。 此人忠勇可嘉,在原时空中,沈劲奉命以五百人守卫洛阳。 二月,前燕慕容恪、慕容垂的围攻洛阳,三月城破,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被俘之后,沈劲宁死不屈,最终遇害。 而慕容恪作为敌军主将,居然也为杀害沈劲这样的义士而感到羞愧。 当然,相较于沈劲的节气,桓熙更看重他的才能。 哪怕洛阳最终失守,但沈劲以五百人面对慕容恪、慕容垂这两位东晋十六国最出色的将帅,虽败犹荣。 也难怪沈劲能得到慕容恪的欣赏,企图招揽他。 如今,这么一位慕容恪求而不得的人物主动前来投奔自己,桓熙又怎会将沈劲拒之门外。 “五叔,此人想必是来求用,侄儿想要邀他入府相见,还望叔父应允。” 这里毕竟是桓冲的府邸,并非南康长公主府,桓熙特意先问桓冲。 桓冲笑道: “熙儿名声日重,如今有人慕名而来,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桓冲吩咐奴婢道: “来人,为宾客在席间增设一座。” 奴婢应声,有搬来一张长案,桓熙也命管事去将沈劲迎来。 倒不是桓熙自重身份,不愿出迎,而是要顾及到邓遐、朱序二人的感受。 沈劲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但还不足以让桓熙有了新人忘旧人。 况且邓、朱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 沈劲跟随管事穿过回廊,前往正厅前,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说,这位年近三旬的汉子多少有些紧张。 古代不比后世,年过三旬就能被称作老翁。 桓温如今也才三十七岁,但若是引得司马兴男不快,张口便被斥为老奴。 沈劲如今年近三旬,别说洗刷宗族的耻辱,至今一事无成,他将拜谒桓熙视为自己最后的机会。 桓家父子坐断西部六州,权势更在当年王敦之上。 尤其是桓温,在经历过逼迫朝廷驱逐司马勋一事后,不臣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只不过朝廷也拿他没办法。 在沈劲想来,桓熙应该不会介意他的家族背景,毕竟桓温这一脉,祖上因为效忠曹魏,也曾被司马氏列为刑家。 他迫切想要立下功勋,让宗族摆脱刑家之列。 沈劲一进大堂立即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但他的视线始终放在客座第一位的俊朗青年身上,那人正是桓熙。 桓熙笑着招呼道: “沈郎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叔父为我接风洗尘,还请沈郎入座,与我等一醉方休。” 沈劲感激地朝桓熙行过一礼,又向宴席的主人桓冲表示感谢,由奴婢领着,在空座坐下。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桓熙向叔父要了一间偏厢休憩,不多时,沈劲也被邓遐、朱序带了进来。
二人担心沈劲是刺客,因此寸步不离,立在身后,护卫桓熙。 桓熙邀沈劲与他对坐,明知故问道: “沈郎今日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沈劲也不打马虎眼,直抒来意: “公子盛名,世所共知,沈某慕名而来,只求能有一席之地。” 桓熙并未直接答应,而是问出了沈劲最为担心的问题: “我自心怀晋室,可家父与朝廷交恶,若有朝一日,桓家与朝廷起了冲突,沈郎又该如何自处?” 沈劲闻言,沉默半晌,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 桓熙也不催他,只是耐心地品着茶等待沈劲的答案。 沈劲内心天人交战,这是他决定前来投奔桓熙之后,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一个问题。 若为桓氏之臣,将来桓家父子篡国,他是效仿父亲追随王敦的旧事,还是选择忠于朝廷。 许久,沈劲突然起身,就在邓遐、朱序打起精神戒备的时候,只见沈劲肃容拜道: “忠臣不事二主,既然沈某今日投奔公子,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公子,以效犬马之劳。” 沈劲有心报国,可他怀才不遇,作为沈充之子,这样的身份背景,已经没有了他选择的余地。 桓熙大喜,他上前将沈劲扶起,笑道: “父亲劝我莫要入朝,我以招揽人才为由,执意前来。 “不曾想,初来乍到,就收得一位豪杰。” 随即又为沈劲引见朱序、邓遐。 朱序的父亲朱焘并未掺和王敦之乱,他是庾翼的司马,为庾家旧部。 而邓遐对待沈劲颇为友善,这与其父邓岳曾与沈充共事有关。 相互认识之后,沈劲请求自募部曲,追随桓熙一同前往梁州。 他投奔桓熙,可不是为了那点俸禄,而是想要建立功业。 桓熙同意了沈劲的请求,他虽然并不认同私兵制度,但暂时无力改变这一现状。 也许等到真正坐稳天下的时候,才能对军制进行改革。 沈劲得了桓熙的允许,立即告辞,准备回乡招募勇士。 他虽然不曾出仕,但吴兴沈氏作为当地豪族,家大业大,供养千余部曲对于沈劲来说,并非难事。 送走沈劲,桓熙洗去身上的酒气,换了一套崭新的官服,乘坐马车前往台城。 台城,又名建康宫,是东晋,乃至其后宋、齐、梁、陈四朝的宫城,又因尚书台、中书省等中枢机构在此办公,故而被称为台城。 此前苏峻之乱,台城毁于战火,如今的宫殿,是在咸和六年,即公元331年重新建成。 桓熙入台城,诸公翘首以盼。 不仅是升斗小民,那些朝堂上的公卿大臣们,哪个不是对这位从西部飞来的雏凤充满好奇。 只是桓熙并未往台省拜谒会稽王与诸公,而是经人通禀,径直去见那对孤儿寡母。 褚蒜子带着时年六岁的小皇帝司马聃在正殿接见了桓熙。 按照亲戚关系,褚太后是桓熙的舅母,小皇帝则是他的表弟。 桓熙步入殿内,始终低着头,拘于礼节,不曾看向御座上的母子。 “臣益州长史桓熙,拜见陛下、太后。” 只听得一个悦耳的声音笑道: “都是自家人,桓卿无需多礼。” 022 面见太后 直到这时,桓熙终于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仪态端庄的美妇正端详着自己。 二人并非初见,桓熙少年时,就常常跟随母亲司马兴男入宫,只不过那都是属于原主的记忆。 褚蒜子端详着桓熙的同时,桓熙也在偷偷看她。 他们虽然隔了辈分,但岁数也只相差了八岁,褚蒜子二十一岁守寡,至今也才二十五岁。 只是桓熙并非曹贼,褚蒜子也不是西晋贾南风,北魏胡太后那样的淫妇,二人之间,并不存在暧昧的气息。 褚蒜子赞赏道: “桓卿于伐蜀一役披荆斩棘,为国家收复益、宁二州及梁州四郡,功莫大焉,武德昭昭,有乃父之风。 “此后留守益州,治蜀不到一年时间,就使当地人心归附,百姓称赞,朕听说桓卿离开之时,黎庶哭道阻拦,真可谓治世之能臣。” 魏晋时期,临朝称制的太后是可以自称为朕,而群臣也以陛下相称,桓熙见礼时称呼褚蒜子为太后,只是为了区别她与小皇帝,毕竟他是连着向这对母子行礼。 桓熙谦虚道: “陛下谬赞,微臣也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威德,才能凝聚麾下僚佐之心,能有今日成就,不过是仰赖众人群策群力罢了。” 褚蒜子可不信他这番说辞。 自己虽然人在建康,但作为东晋最高权力的实际掌控者,对于桓温伐蜀的过程,所知甚祥。 褚蒜子摇头道: “桓卿无需过谦。” 说着,只见褚蒜子话锋一转,责怪道: “桓卿既然有经世之才,何以蒙骗何司空,故作愚笨。” 何司空正是此前病逝的何充,他在死后被追赠司空一职,故而有此称谓。 看似责怪,但褚蒜子的脸上没有半点怪罪之意,显然,她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做文章来治桓熙的罪。 有此一问,不过是好奇,为何当初桓熙甘愿受人讥讽。 桓熙正色道: “回禀陛下,微臣当初拜谒何司空,是抱病而行,当时头脑昏涨,神情恍惚,实在难以应对何司空的诘问,这才落了恶评,并非是有意蒙骗。” 褚蒜子微微颔首,自从桓家坐大之后,她很关注这对父子,自然也清楚桓熙当初是得过一场重病。 “原来如此,朕就说桓卿是翩翩君子,又怎么会愚弄道德长者。” 褚蒜子对何充很是尊敬,相较于不靠谱的父亲,是何充的坚持,才顶住了庾家兄弟的压力,扶着他们母子坐上皇位。 放下了心结,褚蒜子又向桓熙打听起了益州风物,桓熙一一作答,极大的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二人专注的说着话,一旁的小皇帝则完全沦为了陪衬。 当然,司马聃也才六岁,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也不清楚旁人都在说些什么,对于朝廷来说,年幼的皇帝目前还只是一个摆设,还没有到学习治国的时候。 小孩子没多少耐心,司马聃在御座上坐了许久,已经不耐烦,褚蒜子见状,正打算让桓熙告退,桓熙却开口请求褚蒜子为他与谢道韫下旨册婚。
褚蒜子为难道: “朕与令姜同辈,桓卿却是朕的晚辈,你二人的婚事,只怕会乱了辈分。” 褚蒜子与谢道韫是有亲戚关系的,其母族正是陈郡谢氏。 她的母亲谢真石是谢鲲之女,谢鲲与谢裒是同父的兄弟,而谢裒正是谢道韫的祖父。 准确来说,褚蒜子与谢道韫是表姐妹的关系。 而褚蒜子又是桓熙的舅母,真要严格按照辈分来说,谢道韫是桓熙的表姨。 桓熙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就是担心谢奕将来以此为由退婚,因而请求道: “微臣与令姜青梅竹马,自小相识,此前已有婚约,唯恐谢公心生悔意,故而相求。 “陛下若能全我心意,微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陛下恩德。” 说着,桓熙叩首而拜。 褚蒜子沉吟片刻,见他情真意切,当然,也是冲着桓熙那句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终于颔首道: “既然已经许过婚约,自然不能言而无信,希望桓卿能够记住今日之言。” 如今桓温势大难制,有觊觎神器之心,褚蒜子卖了桓熙这个人情,自然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桓熙能够顾念旧情,将来她们母子也能落个善终。 当然,最好朝廷能够与西藩维持如今的羁縻关系。 至于陈郡谢氏,褚蒜子倒不担心,谢道韫的堂伯谢尚能够镇守豫州,全凭他是褚蒜子的舅父。 褚蒜子在建元二年(公元344年)临朝称制,而谢尚也是在这一年被提拔为豫州刺史。 她相信,无论如何,舅父是向着自己的,而不是堂侄女的夫家。 桓熙得了褚蒜子的承诺,可谓是喜不自胜,这至少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离开正殿,桓熙先往台省领了告身,而辅佐的会稽王司马昱早已等候多时。 主厅内,司马昱笑着夸赞道: “桓郎丰神俊朗,果真是一表人才。” 桓熙依旧以谦和的形象示人,只是相较于同褚蒜子谈论益州的风土人情,桓熙可没有心思与司马昱闲话。 如今司马昱总领朝政,以对抗桓温,桓家父子注定与他关系紧张。 若非为了领取告身,桓熙甚至不愿意往省台走这一趟,只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敷衍一番后,桓熙离开台城,径直奔向谢府。 既要告诉谢道韫这个好消息,给她也吃上一颗定心丸,也想找机会与谢安见上一面,试试看能否说服他出仕,与自己一同前往梁州。 郗超离开之后,桓熙身边还少了一位政务上的帮手,若能得谢安相助,桓熙自可专心军事。 然而事与愿违,桓熙来到谢府,却只见到了谢道韫,谢安在得知他即将抵达建康的消息后,便特意离京远游,显然不想掺和到桓家的霸业之中。 其实桓熙也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谢安喜好游山玩水,屡屡拒绝朝廷的征辟,直到家中无人能撑起局面,这才不得不出山为官。 好在桓熙也不是没有收获,能够与谢道韫重逢,对于他来说,便是一桩幸事。 023 飘然而去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又何况桓熙与谢道韫整整分别了两年。 在别离中积攒了太多的思念与期待,才会有重逢时的欣喜之情。 桓熙为谢道韫的兄弟姐妹们送去礼物,打发走他们,才将好消息告知未婚妻: “我与太后说过了,求她下旨册婚,想来,明日就会有天使登门。” 谢道韫红着脸道: “大丈夫当以功业为先,桓郎何故如此急切,也不怕被人笑话。” 桓熙不以为意道: “我当初就说过,旁人讥讽,与我何伤,只求能与令姜长相厮守,才是心之所愿。” 桓熙的情话让谢道韫的心中填满了浓情蜜意,二人又是一番互诉衷肠,直到天色渐晚,桓熙方才告辞。 离开谢府,走出数十步,就有人在身后唤道: “前方可是龙亢桓冲。” 能把自己称作五叔桓冲的,唯有陈郡张玄,桓熙转身,歉意道: “在下桓熙,桓伯道,当日事出有因,这才顶替五叔之名,并非有意隐瞒,还请玄之恕罪。” 张玄笑道: “当日我随父亲在渡口送谢家叔父离京,就已经清楚伯道的身份,我曾沾沾自喜,全城公卿不识英雄,唯有我与舍妹才知晓伯道之不凡。” 旧友重逢,二人驻足攀谈许久,桓熙询问张玄是否要与自己对弈,张玄摇头道: “伯道来京,既为公务,也有私事,张玄又如何能够打搅。” 二人在乌衣巷作别,桓熙带着告身回去南康长公主府,而张玄回去家中,对其妹张彤云感慨道: “桓郎清新脱俗,与他照面,如沐春风。” 张彤云心中更觉不是滋味,没错,她与谢道韫的确交情深厚,可越是如此,越有一争高下之心。 她自诩精通琴棋书画,才情不下谢道韫,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在夫君上。 张彤云暗道: ‘我亦当择英雄而嫁,岂可委身庸碌之人。’ 翌日,果然有天使来到桓、谢两家,为桓熙与谢道韫宣旨册婚,至于具体婚期,还得由桓温、谢奕商议。 这时候,桓熙已经不再着急,有了太后作媒,就不怕谢奕悔婚。 他在建康停留了五天,时常往谢府登门造访,只为能与谢道韫多见几面。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此行的重要目的,便是要求访贤才。 只可惜能被桓熙相中之人,要么年岁还小,一如小舅子谢玄,时年六岁,济不得事。 要么寄情山水,无心出仕。 最终,还是桓熙拜访远亲,硬生生撬来了一人,正是在后世有笛圣之称的桓伊。 谯国桓氏有两大分支,曰龙亢桓氏,祖居谯国龙亢县,一曰铚县桓氏,祖居谯国铚县。 桓熙出自龙亢桓氏,而桓伊则是铚县桓氏的嫡脉子弟。 其父桓景曾任丹阳尹,为官宦子弟,若非桓熙登门征辟,想来,与他岁数相仿的桓伊也会在不久之后出仕。 桓熙不好雅乐,他征辟桓伊,也不是为了听他演奏竹笛。 此人自小随父宦游,读书习武,胸怀韬略,相较于那些袖手空谈的名士,桓伊才是桓熙所需要的人才。
不多时,沈劲也带着招募的部曲来到了建康。 去时,他孤身返乡,来时,却足足带了一千人,他们之中,都是未婚的青年,也并非家中独子,才能背井离乡,追随沈劲远戍梁州。 沈劲在吴兴的名头很是响亮,当年,其父沈充兵败,误入部将吴儒家中,遭其杀戮,传首建康。 临死前,沈充谓吴儒: ‘你如果能放过我,我必有厚报,若是为利而杀我,我死后,你家必当灭族,不要后悔!’ 果然,在沈劲成年后,灭掉吴氏一族,为父报仇,颇有当初桓温在灵堂连杀仇人三子的风采,为乡人所敬重。 沈劲得到了吴兴沈氏的全力支持,这一千部曲之中,有许多沈姓之人,可谓是子弟兵。 族人们都指望着沈劲能够建立功业,洗刷屈辱,最重要的是解除吴兴沈氏作为刑家,不得仕宦的禁锢。 子弟兵听从指挥、作战勇敢、不易溃散,这些都是他们的优点,否则沈劲以五百人守洛阳,不等慕容恪、慕容垂来攻,只怕部众就已经逃散了。 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兵为将有,他们听命于沈劲,而非桓熙。 当然,桓熙很清楚,沈劲一心求立功名,对自己唯命是从,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此事。 建康一行,桓熙得了沈劲、桓伊二人,但仍是感到不知足,他始终缺少一位能够替自己统筹全盘的辅臣。 但桓熙也看得开,建康寻不到,等去往了梁州,自可派人潜入关中寻访。 如今的关中,可有一位才华能够媲美诸葛武侯的大贤,至今未逢明主,他如今二十四岁,与武侯出山辅佐昭烈皇帝的年纪相去不远。 若能得此人辅佐,即使谢安不愿改其节,桓熙亦无所憾。 只是那人素来眼光高,原时空中,桓温北伐,他曾前往拜谒,在与桓温座谈之后,面对桓温的邀请,那人弃而不顾,终究是桓温的才志没能入他的眼。 桓熙也没有把握对方是否愿意辅佐自己,他自然会展现最大的诚意。 但桓熙与桓温不同,若不能为己所用,自当杀之,以绝后患,岂能放虎归山。 桓熙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武侯,也无心继续在建康停留,他前往谢府与谢道韫道别,告知对方,自己明日就将启程。 谢道韫赠给桓熙一个香囊,里边装着的,是她在佛前特意求来的平安符,二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彼此间的情意,尽在不言之中。 翌日,桓熙随身配着香囊,与前来送别的谢家姐弟挥手道别,同行的不仅有沈劲招来的一千部曲,还有返回江陵的桓冲夫妇。 船队离岸,桓熙看着身影逐渐模糊的谢家姐弟,对身后的桓伊道: “叔夏(桓伊),能否为我演奏一曲。” 桓伊没有答话,他知道桓熙离愁难以消解,于是取出竹笛,奏上一曲梅花三弄。 笛声悠扬,即使船只消失在浓雾之中,谢道韫也能够隐隐听见美妙的音弦。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谢道韫心道。 024 再回江陵 桓熙乘船途经江州,这一次,船只并未靠岸,桓熙与桓冲凭栏远眺,指点江山道: “若能据有江州,朝廷将为掌中玩物,旦夕可灭。” 江州介于荆、扬之间,本就是从二州划出十郡所置,本是偏安一隅的建康朝廷用来抵御荆州强藩的重镇,但在后世又有反贼孵化基地一称。 纵观整个东晋、南朝,由江州起兵继而占据中枢之人,可谓多不胜数。 桓冲与桓温、桓熙父子对待朝廷的态度不同,他叹息道: “犹记当年家中贫苦,你父亲将我寄样在他人家中,如今宗族能有今日之盛,这是当初不曾设想的。 “人苦不知足,为何非得逼迫朝廷,背负万世骂名。” 桓熙不敢苟同叔父的观点,他正色道: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桓家今日之势,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叔父不见霍光故事? “霍光在世时,宣帝如芒刺在背,却不敢声张,待其一死,则宗族俱灭。 “叔父想要我与父亲为晋室忠臣,可这条道路艰辛,即使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怕也走不到尽头。 “将来北定中原,再造功德,麾下将佐人心思进,是否要问晋鼎之轻重,并非我与父亲能够推辞。” 桓冲无言以对,他知道,无论是桓温,还是桓熙,他们都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 而桓熙也就此打住,并没有试图扭转桓冲的忠君之念。 桓冲在接替桓温,独掌大权之后,不顾桓氏一党的激烈反对,自请解任扬州刺史,外镇地方,放弃继续控制中枢,还政于朝廷。 这样的人物,并非单凭言语,能够使他转变心意。 司马氏篡魏,有司马孚至死都以魏臣自居,将来桓氏代晋,又何妨让桓冲效仿前人的行径。 毕竟再怎么忠于朝廷,以桓冲的心智,也不可能真的背叛宗族。 桓熙此行,领了梁州刺史的告身,又拜征虏将军、西戎校尉、监关中军事。 只可惜关中如今被后赵所掌控,所谓监关中军事,可谓有名无实。 然而,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关中,朝廷也不可能再将关中军权交给他人。 一如闲杂的桓温就是借着当年都督六州的名头,在灭亡成汉之后,实据其地。 相较于桓熙的显赫,桓冲可要寒酸许多,由于此前并未出仕,也不曾参与西征。 年仅二十一岁的他,目前只能在桓温的帐下听用,以门荫入仕,起家为征西大将军府从事郎中。 不过在众多兄弟之中,唯有桓冲最受桓温重视,想来只要稍稍立下功勋,即可平步青云。 船队抵达江陵,这一次,由于不久,故而司马兴男并未前来渡口相迎,唯有李媛立于江风之中,翘首盼望。 “我听说熙儿与兄长在益州争妾,可是为了前方那名女子?果真姿容绝艳。” 甲板上,桓冲揶揄道,此前叔侄二人对于晋室的看法相左,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桓熙赶忙纠正: “叔父怎可道听途说,父亲不曾与我抢夺,反而成人之美,将她赐给侄儿为妾。”
桓冲只是笑笑,并未反驳。 与旁人不同,他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特意向被桓温送往建康的常璩打听过这件事情。 船只刚一靠岸,李媛便迎了过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不敢有放肆的举动。 等到车厢里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李媛忍不住问道: “桓郎,此行是否带有妾身家人的音讯。” 桓熙没有让她前往建康与家人团圆,本就心中有愧,又怎会忘记为李媛捎来家书。 他从怀中拿出信件,递给李媛,笑道: “你且安心,我在建康时,特意登门拜访,旁人见着了,也不会有谁敢于欺辱他们,如今他们在建康衣食无忧,你父亲还胖了许多。” 事情就是这般奇妙,李势在蜀中无恶不作,搅得民不聊生,可生养了一个好女儿,注定能够得到善终。 李媛大喜,她迫不及待的拆看家书,字里行间,都是父母、兄弟对她的思念,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浸湿了信纸。 桓熙见状,沉吟道: “你若是实在想念家人,我就让母亲带着你往建康走一遭,此前与太后辞行,她也曾与我说起许久不曾见过家母,叮嘱我与母亲说一声,让母亲记得往建康探亲。” 李媛双眸一亮,可又很快暗淡下来: “桓郎即将往梁州上任,妾身还得侍奉郎君左右,怎可擅自离开。” 桓熙笑道: “无妨,想去就去吧,回来时,即使我不在江陵,母亲还是会派人将你送往汉中与我团聚,我稍后就与母亲说起这事,既然太后开口相邀,母亲终究还是要走一趟。” “桓郎,你待我真好。” 李媛动容道,说着,一头扎进桓熙的怀中。 桓熙抚着李媛的秀发,目光中满是爱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桓熙最初确实是见色起意,但时间长了,在李媛日夜陪伴之下,也不由动了几分真感情。 而李媛又何尝不是与他日久生情,她闭着眼睛,享受着郎君的爱抚。 直至桓熙勾起李媛的下巴,情难自已的低头吻了下去... 马车来到桓府门前,李媛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发髻,只是脸上的春潮未曾退去。 这副模样,使得在门外等候的司马兴男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不过是稍作分别,熙儿怎地这般急不可耐。’ 司马兴男暗道。 只是转念一想,急着点好呀,若能早些诞下子嗣,无论是嫡是庶,总之都是桓熙的骨血,也是她司马兴男的孙儿。 李媛见司马兴男神色怪异的打量着自己,心知对方定是发觉了什么,害羞的低下了头。 她平素不是这般放肆的,只是经不住桓熙好言相求,这才壮着胆子在车厢里任他欺负。 桓熙对此倒是从容得很,他向司马兴男行礼过后,便自顾自的说起太后邀她往建康一叙。 司马兴男自从跟着桓温来到江陵,许久不曾回去建康,探望过家人,也不与桓温商议,欣然应允。 025 不情之请 傍晚,桓温从衙署回家,远远望见桓熙,便朗声大笑: “熙儿呀,你为我举荐景兴(郗超),可是帮上了大忙,有他辅佐,为父大可高枕无忧。” 很显然,在桓熙入朝的这段时间,桓温与郗超相处得极为愉快。 桓熙苦着脸道: “父亲如今自是称心如意,怎奈孩儿此去梁州,势单力孤,实在惴惴不安。” 桓温知道这小子是在向自己讨要好处,只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桓熙忍痛割爱,为他举荐郗超入幕,桓温自然也不会小气,他问道: “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言,只要为父力所能及,定当应允。” 桓熙毫不客气,展颜笑道: “孩儿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父亲能分我五千将士,为我壮胆。” 桓温没有立即答应,他沉吟道: “梁州本有三万守军,足以御敌,如今你又向我讨要五千将士,想来熙儿是想要有一番作为?” 桓熙正色道: “石虎残暴不仁,早晚必生祸端,将来父亲兴兵北伐,孩儿亦可出兵关中作为策应,而不是苦于兵力短缺,只能坐失良机。” 桓温忍不住颔首,一路出兵宛洛,一路出兵关中,这正是诸葛武侯在隆中对里,向昭烈皇帝献上的计策。 他大手一挥,道: “好!为父许你五千精兵,熙儿,你还有何要求,尽管一并道来。” 桓熙见状大喜,请求道: “还请父亲准许孩儿自用梁州赋税。” 自桓温伐蜀之后,朝廷就再也没有收到过荆、益、梁、宁、雍、司等六州之地的一粒米、一尺布。 应该送往建康的赋税,尽数被桓温截留在江陵,作为募军养兵之用。 现在的西部六州,也仅仅只是尊奉东晋的国号,与朝廷逐渐形成半独立的羁縻关系。 桓温自行招募将士,调配资源,并非中枢所能征调。 桓熙狮子大开口,不仅索要五千精兵,还想吞下梁州八郡的赋税。 这让桓温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是否应该答应他。 桓熙见他这般模样,伸出三根手指,豪言道: “三年,只需三年,孩儿必将为父亲夺取关中,若不能成,自当归还梁州赋税。” 桓温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莫非是见伐蜀顺畅,便也以为北伐是件易事。 “羯胡悍勇,不可轻视。” 桓温板着脸告诫道。 桓熙却毫不动摇,他坚持道: “孩儿并非鲁莽之辈,但求父亲信任,许我三年时间,我必当有所回报。”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桓熙始终不曾退缩,桓温无奈道: “罢了,既然你诚心相求,为父就依你所请。 “梁州赋税,你可自用,但不可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安于享乐。 “至于三年之约,为父只当是戏言,免得你求功心切,遭了危险。” 桓熙心中一暖,但他还是在内心暗暗发誓,三年之内,必将光复关中。 当夜,桓温在府中设宴,为桓熙、桓冲接风洗尘。
宾客云集,就连与他暗生隔阂的谢奕也在妻子的劝说下,登门赴宴。 太后下旨,为桓熙、谢道韫册婚的消息,早在桓熙抵达之前,就已经传到了江陵。 既然推不掉这门婚事,在谢母看来,自当缓和与桓温的关系,免得谢道韫将来被公婆迁怒。 席间,谢奕与桓温看似重归于好,只是他们彼此都清楚,裂痕一旦出现,就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填补的。 二人交恶,说不上谁对谁错,都有自己的理由。 翌日,谢奕与桓温商定,等两年之后,也就是谢道韫年满十八,就将她从建康接来,与桓熙完婚。 而谢奕也随即向桓温请辞,希望能够卸去荆州司马一职。 他本就是洒脱的性子,觉得在江陵过得不自在,毫不恋惜权位,执意离去。 桓温与谢奕相交多年,知道他的性情,也不强留。 当天,谢奕就带着妻子乘船返回离去,而在他们夫妇离开之前,司马兴男一早就带上李媛前往建康省亲。 桓熙在为母亲送行之后,带上朱序、邓遐等人,径直前往军营,挑选随行的五千将士。 若非迫于无奈,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好在桓熙愿意给出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引得将士动心,桓熙陆续从中挑选了三千名曾经跟随桓温伐蜀的精兵。 桓温得知消息,心疼不已,立即将桓熙唤到跟前: “剩余两千将士,你不必再去过问,为父自会命人替你选派。 “你且安心在家中住着,等凑齐了五千军士,即刻出发,梁州无主,刺史之位不可久悬。” 桓熙没有得寸进尺,他听从桓温的安排,不再亲自征选将士。 毕竟剩余的两千将士,桓温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找些老弱凑数。 哪怕不是伐蜀的精兵,也定然差不到哪去。 如今桓熙得了梁州赋税,也可用来招兵买马,以这五千人为骨架,扩充部曲规模,又有朱序、邓遐、桓伊等人辅佐,假以时日,必能铸就一支强兵。 不久,桓温为桓熙调集了五千将士,这些士兵的家眷也将跟随桓熙一同前往汉中定居。 桓熙命朱序、沈劲先行一步,领着沈劲募来的一千部曲,前往汉中,为安置将士家眷提前做好准备。 而桓熙自己则与五千将士以及他们的家眷同行,与父亲辞别后,由江陵北上,前往襄阳。 襄阳本是雍州侨置的治所,前荆州刺史庾翼为了占据襄阳,又怕朝廷不许,于是上表请求移镇安陆(湖北安陆市)。 庾翼拥兵四万东出,引得公卿惶恐,连下公函制止,庾翼这才以退为进,请求移镇襄阳,朝廷只能答应了他。 后世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是否从中受到启发,不得而知。 哪怕庾翼此后再度移镇夏口,但也已经奠定了荆州军对于雍州的掌控。 桓熙在襄阳受到了雍州刺史的热情招待,尽管二人在职务上平级,都是一州刺史。 但雍州刺史处处将自己放在低位,以上官之礼侍奉桓熙,足可见桓家在西部六州的权势之重。 026 选派细作 由襄阳向西,即为武当(今湖北丹江口),前梁州刺史司马勋便是移镇于此。 要是放在过去,东晋与后赵争夺襄阳,哪怕桓熙心再大,也不敢拖家带口的领着五千户将士家属沿着汉水溯流而往汉中。 自从慕容鲜卑在辽河流域崛起,有赖其宗族俊彦层出不穷,向东逼迫高句丽称臣,向西随即吞并宇文鲜卑、段部鲜卑,遂而南下与后赵争夺河北。 两国征战不休,尤其是公元342年,也就是六年前,前燕慕容氏大败后赵二十万大军,重创羯人国力。 如今的后赵,虽然依旧占据了北方的关中以及三河之地,即河南、河北、河东。 但已经无力两线作战,同时与东晋、前燕交兵,面对前燕的威胁,哪怕是石虎这样的治国黑洞,也知道要与东晋缓和关系,晋赵边境因而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就在桓熙前往汉中上任的途中,耳闻后赵、前燕两则消息。 先是后赵内乱,太子石宣杀害其弟,秦公石韬。 这出手足相残的惨剧还得归咎于石虎的异想天开。 石虎不耐政务,整日沉迷享乐,于是开创性的将国政交由太子石宣与秦公石韬,让他们二人按日轮换。 此举引发二人的矛盾,恰逢石虎又有废储之心,更使石宣不安。 惊惧之下,石宣派亲信杨坯等人刺杀石韬。 石韬被人斩断手足,刺瞎双眼,开膛破肚而死。 石宣在葬礼上,不仅豪无悲伤之色,甚至在灵堂直言‘呵呵’,继而掀开石韬寿被,确认其弟已死,大笑而去。 然而事情败露,石宣被石虎所擒,愤怒的石虎用铁环穿透石宣两额,将其锁住,又将石宣的饭菜倒入木槽,使其如猪狗一般进食。 但这并不能缓解石虎的怨恨,他将石宣折磨致死,挫骨扬灰,又绝石宣子嗣,其中就包括了深受石虎宠爱的小孙儿。 任凭孙儿拽着自己的衣服,在怀中哭求,石虎始终不曾心慈手软。 石宣宠臣三百余人、宦官五十余人,尽遭车裂,石宣之母杜皇后被废为庶人,东宫卫士十余万,尽数被石虎发配凉州。 石虎弃长立幼,改立十岁的幼子石世为太子,但东宫已遭废弃,被石虎用来养猪。 发泄过心中的愤怒之后,石虎的身体也终于垮了下去,如今正卧病于邺城。 后赵国内生乱,本该是前燕出兵河北的大好时机,但恰逢此时,燕王慕容皝病危,死前,慕容皝传位给次子慕容儁,叮嘱慕容儁,要将国事交给慕容恪处置。 慕容恪是慕容皝第四子,因母亲身份卑微,自小不受其父重视,直至十五岁从军,崭露头角,随后屡立功勋,得以专制军权。 十年前,慕容恪曾以两千骑兵追击石虎,斩首三万余级。 同年,又在三藏口大败赵军,三万后赵将士,被慕容恪杀伤大半。 前燕这些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慕容恪都有参与,功不可没,以至于被后世称为东晋十六国第一战神的慕容垂,也在这一时期,生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 慕容垂是慕容皝的第五子,只是如今尚未改名,依然被唤作慕容霸。 按理说,慕容皝传位于次子,又以第四子掌权,这般安排早晚会祸起萧墙。
但桓熙却清楚,慕容恪不仅智勇双全,更是德行出众。 他们这一代人,提前透支了慕容氏的气运,人才辈出也就罢了,还偏偏尊崇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生不出僭越之心。 不过桓熙也不惧怕他们,只要能寻得关中大贤辅佐,二人齐心协力,又何惧他们慕容氏。 至于桓温,最好是老老实实在后方摇旗呐喊,不要往前线添乱。 等到将来北定中原,桓熙分他三分之一的功劳,又有何妨。 当然,只怕桓温也不会听从桓熙的安排。 桓熙抵达汉中之时,已经是初冬时节。 幸得朱序、沈劲先往汉中安排住处,才让随他而来的五千户将士家属有了安身之所。 此前袁乔幕府的僚佐唯有长史、主薄、司马三人被桓温召去江陵,另作安排,为桓熙的亲信腾出位置,其余则尽数留任,辅佐桓熙治理梁州。 桓熙以朱序为长史,邓遐为司马,桓伊、沈劲为参军,空出主薄一职,暂时未做安排。 安顿将士一事,交由朱序全权负责,而他自己,则在亲自选派细作。 赵歙本是关中人,因北方纷乱,而逃难至梁州。 东晋与后赵并未通商,但私底下的边境贸易却不能禁止,赵歙便利用在北方的人脉,做起了倒腾的生意,得以发家致富。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却在桓熙入城的第三天夜里,被一伙士兵秘密捉来了征虏将军府。 赵歙以为是自己在边境走私的事情败露,要被桓熙治罪,不由抖似筛糠,惊恐不已。 在桓熙出现之后,赵歙叩首而泣: “将军,小民不知哪里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开恩。 “小民颇有家资,愿尽数献出,以供将军养兵之用。” 对于赵歙来说,能够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桓熙摇摇头,道: “起来吧,你所作的事情我都清楚,但本将军无意要治你的罪。” 赵歙一怔,他不知道桓熙深夜将他带来,究竟所为何事,但听说自己不会被治罪,难掩心中喜悦,激动道: “将军若有吩咐,尽管直言,小民愿效犬马之劳。” 桓熙微微颔首,问道: “我听说你本是关中人士?” “不敢欺瞒将军,小民是为躲避战乱,才来到了汉中,在此安家。” “离乡多年,可想过要回去看看?” “这...” “我听说华山有一隐士,名叫王猛,字景略,你若能前往关中,为我寻访此人,请他出山,我必以重赏相谢。” 赵歙不明白桓熙自小长在江东,从未涉足关中,又是从哪里听说华山有这么一位隐士。 当然,以桓熙的身份,做事何须向赵歙解释,赵歙也不敢追问,如今桓熙发了话,根本就不容他拒绝,更何况还有重赏作为诱惑,赵歙应道: “小民谨遵将军之命。” 临别之际,桓熙当面叮嘱赵歙道: “王猛此人,我有大用,切记不可失了礼仪。” 赵歙欣然应诺。 027 改革军制 赵歙隐隐感觉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如今正摆在自己的面前。 他这样的人,看似风光,通过在晋赵边境的走私贸易,积攒了许多财富。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官府养的年猪,等养肥了,随时可以开宰。 如今他为桓熙办事,只要桓家不倒,试问将来,谁又敢谋夺自己的家产。 只需要抱紧桓熙这条大腿,将来蒙他恩赐,得个一官半职,子孙后代也将受益无穷。 因此,哪怕桓熙再交给他一个任务,让赵歙熟记沿途山川地貌,赵歙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翌日,赵歙匆忙准备着货物,只是与往常不同,他将亲自前往关中。 这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怀疑,毕竟当夜赵歙是被秘密带去的征虏将军府,无人知晓他曾受到桓熙接见。 其次,赵歙囤积了一大批货物,按照他的说辞,自己亲自看着才能安心。 离开汉中之前,桓熙再度派人暗中接触赵歙,叮嘱他,即使王猛拒绝,也不可以失了礼仪,对王猛不敬。 《三国演义》里,先主邀请武侯出山,也是三顾茅庐,才得卧龙辅佐。 桓熙对王猛有的是耐心,像他这样的经世之才,又怎么可能轻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赵歙走后,桓熙也暂时放下对王猛的渴望,专注于州务。 不同于此前在益州与周抚分享权力,如今的桓熙,集梁州军事、政治、财税等三权于一体,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桓熙已经掌控了绝对的权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无需理会桓温的态度,可以自行其是。 桓熙摩拳擦掌,想要在梁州大展拳脚,而最先便是在军队进行改革。 枪杆子里出政权,如果不能抓牢军队,哪怕是天子,也只能作为傀儡,任权臣欺凌。 梁州原有三万守军,其中掺杂着许多成汉降卒,他们的军事素质良莠不齐。 桓熙与长史朱序、司马邓遐、参军桓伊、沈劲等心腹商议过后,决定把军队分为两部。 其中之一,名为战兵。 战兵不事生产,由官府提供衣食,发放军饷,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军饷定额参照后世唐朝边防军的标准,年赐春冬衣物7件,绢布12匹、栗12石。 而战兵的规模,暂时定为一万人,其中就包括了桓熙从江陵带来的五千将士。 桓熙如今掌握梁州财税,也有底气能够养下这一万战兵。 战兵之外,便是州郡兵。 州郡兵与其说是兵,倒不如说是乡勇,他们半农半兵,只在农闲时,偶尔被召集,进行简单的城防演练,因而并不承担进攻任务。 当然了,官府也只会在他们被召集时管饭,极大的缩减了财政开支。 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桓熙相当于是集中资源供养战兵,而州郡兵则只作守城之用。 至于沈劲募来的一千部曲,不在二者之列。 消息一经发布,各郡守军无不摩拳擦掌,想要应征战兵。 在唐朝以前,是没有当兵吃饷这一概念的,仅有军官才有俸禄,普通军士只能得到一口温饱而已。 如今桓熙开恩,为战兵提供军饷,立即引发了将士们的积极性,纷纷踊跃报名。
在随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桓熙走遍了梁州八郡,从各地守军之中,挑选精壮,共得五千敢战之士,将他们举家安置在汉中郡,与自己从江陵带来的五千将士一起作为战兵,拱卫治所。 此举,也能方便他征调将士作战。 若是遇到叛乱,或者敌军入侵,桓熙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召集将士,随他出征。 这一万将士,将是他北伐关中时的主战部队。 落选之人,则尽数作为州郡兵,用以守城。 桓熙在汉中集结将士之后,每日都要出入军营,观摩他们操演,抚慰将士。 虽然他干不出吴起为士兵吸脓的戏码,但也愿意放下身段,与将士们亲近。 桓熙时常赐给酒肉,与军士同乐,因此,他很快就笼络了军心,得到战兵们的效忠。 彻底掌控了军队之后,有一万战兵聚集在汉中周边作为武力威慑,桓熙可以不必担心豪强反对,无所顾忌按照自己的心意,在梁州推行改革。 而在桓熙选拔战兵,抚纳将士期间,赵歙靠着贿赂关卡守将,也终于带着商队走到了华山附近。 华山为五岳之一,自古以来,就常为名士隐居之所。 王猛祖籍青州北海郡,出身贫寒,成年后以贩卖畚箕为业。 走得地方多了,他在兵荒马乱之中观测风云,自学成才。 曾在学成之后前往邺城游历,却因其身世,被权贵所轻,唯有侍中徐统有识人之明,征辟王猛为功曹。 然而王猛辞不就任,自此隐居华山。 由于他拒绝徐统的征辟,王猛积攒了些许名声,故而赵歙很轻易的在华山打探到了王猛的住处。 赵歙带着厚礼,来到一间草庐之外,他整理好衣冠,叩响了屋门。 “何人造访?” 一个妇人隔着木门喊道。 赵歙朗声道: “白水人赵歙途经贵宝地,闻王公之名,特来求见。” “还请稍候,我去问过夫君。” 妇人转身离开,许久,赵歙才听见脚步声重新响起。 “我家夫君不见外客,还请赵先生见谅。” 说着,妇人又有走开,赵歙赶忙将她叫住: “夫人止步,实不相瞒,我是受人之托,前来拜谒王公。” 妇人问道: “敢问贵客是受何人所托?” 赵歙犹豫许久,一咬牙,靠近木门,压低了声音道: “还请夫人为我通禀,我受梁州桓刺史之命,诚邀王公出山辅佐,略备薄礼,还请王公一见。” 这一次,妇人离开的时间久了许多,然而她回来的时候,还是拒绝放赵歙进门。 “我家夫君有言,还请赵先生转告桓刺史,他本是闲云野鹤,不愿受人打扰,才在华山避世隐居。 “桓刺史的美意,我家夫君心领,但他自谓才疏学浅,难以堪当重任,只怕要让桓刺史失望了。” 赵歙吃了一个闭门羹,见王猛执意不愿出山,甚至不肯露面,偏偏桓熙又叮嘱他不许无礼,赵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想不到办法。 028 敌在军府 赵歙被王猛拒之门外,并没有善罢甘休,他担心自己办事不力,被桓熙怪罪,又不敢冒犯王猛,将他强行绑去汉中。 思来想去,觉得只能用笨法子,用诚意打动对方。 翌日,赵歙在华山结庐,就选址在王猛家附近。 王氏在门口望了一眼,回屋说道: “那人似乎铁了心,非得见夫君一面,否则是不打算走了,夫君何不邀他进门一叙。” 王猛手持书卷,漫不经心道: “他奉命前来,没能请得动我,有辱使命,不过是担心桓熙怪罪罢了,即使我当面拒绝,他也会守在此地。” 说着,王猛拿出一封信摆在桌上,对妻子道: “你将此信转交给他,告诉他,桓刺史见过此信,必然不会怪罪他。” 王氏上前接过信封,不解道: “夫君在此隐居,是为静候明主,如今有人寻访上门,诚心相邀,却要闭门不见。 “桓家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坐拥六州之地,却不能使夫君动心,真不知道夫君究竟是在等谁。” 王猛笑道: “君择臣,臣亦择君,我王景略乃天下奇才,当然得要寻个好买主。 “我若前往汉中,桓熙可堪辅佐,自然皆大欢喜,可他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只怕此行难以脱身,倒不如继续留在华山,静待时机。” 王氏叹息道: “你老说时机、时机,真不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猛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快了,石虎发配东宫卫士十余万往凉州,这些虎贲怨气深重,早晚必生叛乱。 “况且,我听说如今石虎病重,以幼子为储君,这是取乱之道。 “我料定,群雄即将并起于北方,各路英雄粉墨登场,届时,我自会出山,面试主君,寻得天命真主。” 王氏从不怀疑丈夫的能力,只恐他埋没了自己的才华,终老山林,今日听他这般说,也终于放下心来。 她出门找到赵歙,将王猛的书信奉上: “我家夫君让先生将此信交给桓刺史,刺史必然不会怪罪先生。” 赵歙将信将疑的接过信封,好歹是能够借口送信,回去汉中,赵歙在谢过王氏之后,留下礼物,当即告辞。 话分两头,赵歙带着信件返程期间,汉中的征虏将军府中,桓熙也在与他的心腹们磋商一项新的土地制度,均田制。 此前,梁州被一分为二,东晋与成汉各占四郡,相互攻伐,以致民不聊生。 苛政、兵祸猛如虎,民众为了逃避兵役、劳役以及沉重的赋税,纷纷选择抛荒,另谋生路。 梁州境内,存在大量的无主荒田,这无疑严重影响了财税收入。 为了恢复生产,保证财税来源,桓熙决定统计荒田,将这些田地都记作公田,按人口为流民分配田地,民众向官府交纳租税。 桓熙计划为年满十五岁的男女授田,其中,男丁授露田八十亩,女子四十亩。 拥有耕牛的家庭可以额外获得土地,每头耕牛多授三十亩,上限为四头耕牛。 公田属于官府所有,禁止买卖。
与北魏均田制的不同之处在于,桓熙不设世业田,不为奴婢授田。 所谓世业田,亦称永业田,是北魏在公田之外,另外向男丁分配的二十亩田地,公田在死后收归国有,而永业田则无需归还,可以传给后世子孙。 世业田的存在必将使得若干年后,公田日寡,而私田渐多,新生人口无田可以分配,最终致使均田制土崩瓦解。 桓熙定下的租税并不高,他参照隋文帝时期的税额,以一夫一妻为一床,一床授田一百二十亩,另有少量的桑田、麻田,每年,每对缴纳三石粟米为租税,又以绢一匹、绵三两为户调。 户调起于东汉末年,是按户征调的赋税。 为了鼓励婚育,桓熙规定,单身男女所要缴纳的赋税与夫妻等同。 想要在乱世中有所作为,人口必不可少,桓熙并不鼓励年轻女子守节,当然,他也不会强迫寡妇再嫁。 实际上,哪怕是寡妇,她们作为女子分得得四十亩公田,也足以使她们承担起赋税。 毕竟在隋文帝时期,部分人稠田少的地区,民众实际只能分得二十亩地,一样要承担这么多得租调。 桓熙有关均田制的想法一经提出,征虏将军府的将佐们便旗帜鲜明的分为了两派。 一派以朱序、邓遐、桓伊、沈劲等亲信为主,他们紧紧跟随桓熙的脚步,表态支持在梁州推行均田制。 而另一派人则认为这是在与民争利,官府下场收租,有损威严。 桓熙脸色阴沉地扫视着反对他的本地官员,众人不敢与他直视,纷纷低下头来,只见桓熙沉声道: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不愿我抚纳流民,为他们分配土地。 “否则,世家大族如何隐匿人口,侵占良田。 “我出自龙亢桓氏,并非寒门,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一清二楚,不要道貌岸然的再拿与民争利说事。 “今日之前,我以为敌人远在关中,没想到,我的心腹大患,就在这征虏将军府! “如今中原沦陷,神州陆尘,不说让你们舍家为国,为何只顾着为宗族争利!” 说着,桓熙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腰间的佩剑,怒道: “我意已决,敢谏者斩! “丑话说在前头,谁敢私底下阻挠均田令,从中作梗,请试我宝剑是否锋利!” 桓熙突然发怒,惊得反对者们两股战战,纷纷闭口不言,他们毫不怀疑这位权臣之子是否真的有胆量杀人。 而此时,众人也终于明白,桓熙为何非得在推行均田制之前,进行军事改革。 他将梁州最精锐的一万将士尽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是预见了士族豪强们对待均田制的反对态度。 也就是有这支军队在,桓熙才能力排众议,在朱序等人的支持下,强行下达均田令。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桓熙不确定是否会有豪强利欲熏心,冲动之下聚众叛乱。 但他将战兵布置在汉中周边,就已经做好了率众平叛的准备。 对于桓熙来说,目前最要紧的,便是尽快恢复梁州生产,为自己将来角逐关中,创造一个富饶的后方根基。 029 流民隐户 伟人曾说过,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随着桓熙不惜将话挑明,强行推动均田令,隐藏在征虏将军府的派系矛盾,也被揭露出来。 大致来说,征虏将军府有两大派系,即本土官吏,又称梁州系,以及追随袁乔、桓熙来到梁州任职的外来将佐,又称荆州系。 两大派系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能够追溯到袁乔镇守梁州期间。 袁乔幕府之中,重要僚属大多来自荆州旧部,梁州士人难有出头之日。 如今桓熙为梁州刺史,情况并没有发生改变。 哪怕袁乔的长史、主薄、司马等高级幕僚都被桓温调走,也只是在给桓熙的亲信腾位子。 桓熙甚至宁愿将主薄一职空着,也不曾提拔、征辟梁州贤士。 他清楚,自己想要在梁州推行改革,足兵足食,就必然会触犯梁州士族的利益。 若是以本地官员为主薄,委以重任,到头来只能助长反对改革的呼声。 与其如此,倒不如虚位待贤。 桓熙当然可以选择躲在幕后,让朱序等人在改革的道路上替他冲锋陷阵,背负骂名。 可问题是,支持改革的荆州派如果没有桓熙的支持,在梁州犹如无根的浮萍,又怎么斗得过世代扎根于此的本地官员。 因此,桓熙只能亲自下场,重用荆州将佐,打压梁州士人。 均田令颁布以后,反响空前热烈,流民们欣喜若狂。 但士族对此,却另有看法。 汉中高门有三家,为南郑李氏、程氏、赵氏。 其中,以李氏声望最隆,在东汉后期,也曾显赫一时,有李郃、李固父子二人先后位列三公。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赵、程两家与李家同在汉中郡治南郑县,三家累世联姻,在上百年的时间里始终一同进退,克服了许多难关。 眼见桓熙对待梁州士族的态度不甚友好,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苛刻的政令等着他们。 李徵作为李氏家主,自觉有责任承担起梁州士族领袖的担子,他将程氏家主程晟、赵氏家主赵荥请来府上,说道: “今日将二位请来,就是想问一问二位对均田令的看法。” 程晟闻言,哼道: “我不知道李兄将我唤来,究竟意欲何为,但桓刺史声称,敢谏者斩,如果李兄是要往将军府谏止均田令,请恕程某不能相随。 “若是想要串联各家,一同驱逐桓刺史,且不说城中军士忠于刺史,即使侥幸成功,荆州桓公问罪,又该如何是好。” 李徵当场就急眼了。 这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李府,程晟这番话要是给传了出去,让桓熙误会,李徵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何曾说过要对桓刺史不敬,你休得胡言乱语!” 程晟嗤之以鼻: “既不敢劝谏,又畏其兵锋,今日我们三人就算在这里说破天,也于事无补,不如尽早散了,各自回府,想来,桓刺史也是有分寸的人,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说着,程晟起身就要离开,却被赵荥拉住,他打圆场道: “既然桓刺史已经下达均田令,自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如今我们梁州士人不受信任,处境艰难,也是事实,总得大家聚在一起,想个法子渡过眼前的难关。”
程晟只觉的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没好气道: “还能想什么法子,依我看,与其绞尽脑汁,倒不如盼着桓刺史早日收复关中,迁往长安。” 说罢,程晟不顾二人阻拦,扬长而去。 李徵看着他离开,冲赵荥抱怨道: “我好心邀他商议,赵兄你瞧瞧,他是什么态度!” 赵荥宽慰道: “李兄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一直都是这副臭脾气,又何必为此置气。” 二人正说话间,李徵长子李顺惊慌失色的闯了进来。 李顺气喘吁吁道: “父亲!不好了!庄园里的隐户全都跑了,如今正聚在府衙前,与流民们一起等待落籍。” 李徵本就积攒着一肚子的火,如今听得消息,更是勃然大怒: “我平日待他们不薄,供给三餐,他们怎会背我而去! “定是有人从中挑拨,速速替我将人都给带回来,为父要彻查此事!” 李顺正要应声,却听赵荥叹道: “不必查了,挑拨之人,李兄招惹不起。“ 李家父子满心疑惑的看向赵荥,赵荥解释道: “其实,并没有人在刻意挑拨李兄与隐户的关系,但源头还是出在桓刺史身上。 “隐户为李兄耕种,只能得到一日三餐。 “可桓刺史推行均田令,一夫一妻可得露天一百二十亩,只需要缴纳三石粟米作为租税。 “换作是李兄,是会留在庄园当隐户,还是落籍为民,向官府申请分田?” 李徵不能答。 赵荥也没有沾沾自喜的心情,因为他家也存在大量的隐户,想来,自家隐户也快逃得差不多了。 如果没有均田制的出现,这些隐户也许会感激豪族的庇护。 虽然一年到头,辛勤劳动,也积攒不下余粮,可好歹能让自己有口饭吃。 然而,如今更好的生活就在眼前,谁又能继续忍受豪族的剥削。 就在三人相顾无言之时,听得一名稚童在不远处拍着手高唱: “迎新年,迎新年,新年不比往常年。 “桓公多惠政,赐我种子又分田。 “年租三石粟,欣喜送公门。余者为己用,家家有盈余。 “劝君辛勤多耕种,丰衣足食在力田。” 赵荥惊讶问道: “何人唱此童谣?” “是我那孙儿。” 李徵叹道,他清楚,这首童谣必定是出自桓熙,或是其亲信之手。 等童谣传唱开来,民心也将为桓熙所有。 ...... 童谣很快传遍梁州八郡,相应的,各地衙署每天都被前来落籍的人,围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常年躬耕,他们清楚一夫一妻在得到一百二十亩土地之后,用心耕作,一年能产多少粮食。 而租税是恒定的三石粟米,不会因为你种得多,而加征租税。 也不会因为你的懒惰,导致田亩歉收,而减免租税。 至于遭逢天灾,那就另当别论。 桓熙推行均田制,意味着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极大的激发了民众的生产积极性,桓熙的改革才初步展开,梁州就已经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030 有父善后 新年将近,即使是喜庆的氛围,也没能缓和征虏将军府内,两大派系的对立局面。 合则聚,不合则散,部分僚佐见自己得不到桓熙的重视,向其请辞,决意离去。 桓熙并不挽留,也不曾为难,反而厚赐盘缠,临别之际,感慨道: “我们之间并非存有私怨,只是政见不同罢了。 “今日别过,愿诸君各奔前程,早日寻得真主,能够一展所学,万莫相憎。” 众人好聚好散,离职的僚佐感受到桓熙的善意,自然也不会留在梁州与他为难,正应了桓熙那句各奔前程,有人往建康求用,也有人选择结庐隐居。 究其缘由,倒不是桓熙赠送的那份盘缠,而是在他推行均田令后,左手掌握民心,右手把持军权,就连李、赵、程这种兴盛上百年的本地高门,都要避其锋芒,又何况是别的家族。 征虏将军府送走一批人,桓熙效仿魏武帝,颁布求贤令,声称,只求才能,不问出身。 如今的东晋,选官、用官都在遵循曹魏大臣陈群提出的九品官人法,更看重出身,而非才能,因此,民间又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说法。 此举在民间引起热议,每天都有许多寒门学子前来将军府毛遂自荐。 其中,当然包括有士族中的庶出子弟。 士族之间同样有三六九等,例如南郑李氏就不能与琅琊王氏这样的门阀相比较,而家族内部的嫡庶之别,则更为明显。 桓熙不用梁州派系,并非是单纯的防备本地人,而是他清楚,既然要改革,就不能让那些既得利益者去执行。 如今庶出、寒门子弟来投,桓熙对此极为重视,他亲自把关,严加考核,倒也筛选出一批称职的佐吏,对他们信任有加。 随着新鲜血液的加入,征虏将军府的派系之分,已经不能再简单的区分为荆州系与梁州系。 应该称作改革派与顽固派更为贴切。 赵歙回到汉中的时候,幕府的派系斗争终于有所缓和。 说到底,征虏幕府的派系斗争,其实是梁州士族与桓熙之间的角力。 当他们发现,就连撂挑子不干,都无法使桓熙回心转意的时候,已经清楚,自己并没有能力可以迫使桓熙让步。 与其维持毫无意义的对立,倒不如主动缓和关系,等着桓熙将来离开梁州。 高贵的士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只能低下他们的头颅,忍气吞声。 汉中,征虏将军府。 赵歙双手奉上书信,他紧张地注意着桓熙在看信时的神情,只见对方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赵歙不由长舒一口气。 王猛在信里的言辞极为客气,只是推说自己患病在身,不宜远行,恳请桓熙见谅。 桓熙将信件收好,看向赵歙: “此行能为我带来王先生的书信,着实是辛苦你了。” 赵歙赶忙道: “为将军办事,赵某又怎敢妄称辛劳,只恨未能替将军请出王公。” 桓熙点点头,说道: “我还得让你去一趟华山,为我捎去书信,你可愿往?” 虽说舟车劳顿,但赵歙还是立即答应下来:
“小民即刻出发。” 桓熙当即要来笔墨纸砚,将自己在梁州颁布的政令以及后续一些施政的想法,一一记录,并在末尾询问王猛的看法,请他指正。 赵歙甚至来不及歇脚,他匆匆回府看了一眼家人,随即再度启程,而他之所以这么迫切,只在于桓熙一句话,若能带回王猛的回信,必将授他以官职。 虽然只是佐吏,但对于赵歙来说,无疑也是阶级的跃升。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正月初一,荆州,江陵。 正值新年,征西大将军桓温来了兴致,带着郗超等亲信,在侍卫暗中保护之下,微服私访江陵各坊。 远处,几名幼童欢快额唱着从梁州传来的童谣。 恒温回头看向郗超,懊恼道: “熙儿行事不计后果,只图快意,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许他专权。” 原来,自从桓熙颁布均田令以来,引得江南士族不安,唯恐桓温照猫画虎,在荆州推行均田制。 随后桓熙发布求贤令,更惹得江南士族指责。 若非有桓温替他顶着压力,换了别人,早就被调离了梁州,从此坐上冷板凳。 郗超劝慰道: “虽然有些小风波,但也在预料之中,出不了大乱子。 “并且,均田制确是一道善法,公子凭借此令,充实户口,尽揽民心。 “将来主公北伐,梁州必有大用。 “至于求贤令,生逢乱世,自当广纳人才,又怎能碍于门第之见,墨守成规。” 桓温知道郗超与桓熙感情深厚,摇头道: “我与你说这事,也算是白费力气,景兴呀,你如今可是我征西大将军府的主薄,而非在汉中任职。” 郗超连忙解释: “公子推行改革,志在足兵足食,为主公的霸业出力。 “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主公自当为公子遮风挡雨。 “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郗某铭感五内,岂能忘怀。 “但今日所言论,无关私谊,皆是郗某的肺腑之言,还请主公明鉴。” 桓温闻言笑道: “我只不过是在和景兴说笑罢了,我与熙儿是骨肉至亲,又怎会猜忌你们之间的关系。” 二人说话间,一辆马车驶入江陵,正是应桓温征辟,前来就职的王坦之。 王坦之并非出自琅琊王氏,而是太原王氏子弟。 他本在会稽王司马昱的幕府担任从事郎中,却因桓温听说他的名声,强行征来了江陵。 王坦之年少时与郗超齐名,时谚赞曰: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然而,马车内的王坦之脸色凝重,没有一丁点与桓温见面的期待。 桓温在征辟王坦之时,也曾一并送信,为其次子桓济求娶王坦之的女儿。 王坦之与其父王述商议此事,王述大怒,怒斥王坦之,将桓济蔑称为兵家子,断然拒绝这门婚事。 当然,这种事情找个借口推脱过去就行,真正让王坦之不安的是桓熙在梁州的一系列动作。 031 高力叛乱 征西大将军府,桓温热情的接见了王坦之,对于这名年轻人,桓温很是看重。 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郗超的才能,桓温已有领略,想来与他齐名的王坦之也是一匹千里驹。 然而,王坦之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桓温不喜,二人刚一见面,王坦之便劝谏桓温,让他约束桓熙的行为。 无论是推行均田制,还是颁布求贤令,在王坦之看来,这都是危险的信号。 “主公,公子在梁州亲近寒庶、疏远高门,恐非幸事,还请主公加以规劝。” 王坦之直言进谏。 桓温摇头叹道: “我家凤儿自小就有主见,如今他年纪大了,就连我也不能约束他,此事无需再提,若他真的惹出祸事,我自会命人将他绑来江陵问罪。” 王坦之见桓温打定主意不愿插手梁州事务,不由大失所望。 其实,他来到江陵,同样并非出自本愿,心向晋室的他,也不可能倾其所有,帮助桓温谋夺晋鼎。 二人初见,注定不欢而散。 王坦之先行告辞,桓温注视着他的背影,越发明白,王坦之也许并非自己同道中人。 ...... 汉中,征虏将军府。 新年新气象,赶在春耕之前,各级官府已经大致完成了授田工作,桓熙也趁势引入他在益州颁布的货币改革,在城外修建铸币厂,铸造永和五铢,废止其余货币流通,禁止民间私铸。 相比较此前出人意料的均田制,梁州士族对于发行永和五铢早有预料,因此,也谈不上有什么激烈反应。 探亲之后的李媛已经被司马兴男送来了汉中,桓熙与她温存之余,也没有放松对关中的关注。 去年被发配凉州的后赵东宫卫士十余万人,正在西行的途中,其中,东宫高力万余人,已经抵达雍州。 东宫高力是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的太子在东宫卫士之中选拔出来的一支精锐部队,由于身强力壮,故而命名为高力。 石虎以旁支篡夺后赵基业,同时也将包括高力在内的东宫卫士交由其子掌控。 如今石虎发配东宫卫士,高力未在赦免之列,他们虽然没有武器,但以马匹拖运粮食,引得雍州刺史张茂眼红不已。 张茂是个行动派,他当即出手抢夺马匹,命高力将士推车步行,运着粮食前往凉州。 被发配的高力将士受尽屈辱,苦不堪言,其都督,定阳人梁犊见状,自觉时机成熟,于是召集军中诸将,愤恨道: “天家骨肉相残,我等何辜,遭此横祸,与家人离散,受人欺凌,往后去了凉州,还指不定是怎样惨淡的光景。” 众将早就对朝廷心生不满,如今见梁犊说起这事,无不义愤填膺,只是苦于手中没有兵刃。 梁犊怂恿道: “古之成事者,亦曾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我等虽手无寸铁,但有一腔勇力,如今发配凉州的东宫卫士足有十余万人,只需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我愿向东而死,不愿西行苟活!尔等有谁愿意与我同心!” 众将闻之,纷纷征辟高呼: “我等愿意追随将军!” 在经过一番简单的动员之后,一万余名高力将士追随梁犊叛乱,梁犊假托东晋名号,自称晋征东大将军。
桓温以灭国之功,也只是得了一个征西大将军,不得不说,梁犊对自己倒是出手阔绰。 高力将士没有兵刃,便抢夺百姓的菜刀、铁斧,梁犊帅众攻打下辨(今甘肃西和县南)。 后赵安西将军刘宁大惊,他与幕僚道: “我早就知道,十余万心怀怨恨的将士配往凉州,早晚是要出大事的!” 但这时候再去抱怨显然没有意义,为今之计,只能趁叛乱并未波及其余东宫卫士,迅速平定高力之乱。 刘宁自安定出兵,驰援下辨。 相较于以民斧、菜刀为武器,并未盔甲的高力将士,安西守军可谓甲仗精良。 但高力部是从东宫十余万卫士之中精挑细选,哪怕装备简陋、寒酸,但他们带着满腔的怒火,奋勇拼杀,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攻战若神,所向披靡。 刘宁大败而回,为高力部留下大量的甲仗,给梁犊做了一回后勤运输队长。 安定百姓听说前线大战,唯恐高力将士前来掠夺,一时之间,人心大乱。 幸得安西将军刘宁麾下将领邓羌安抚: “高力所欲,唯在东出,若往安定,岂非南辕北辙,诸位无需害怕,安定自能无忧。 “况且刘公虽败,却正在归途,若能回到安定,重整旗鼓,即使高力逼近,亦可固守待援。” 邓羌出自安定邓氏,其父邓始为武威太守,如今,邓羌正在刘宁麾下效力。 此人虽然年轻,却是文武双全,不仅在军中号称万人敌,更是精通兵法,曾有识人之士称赞他为廉颇、李牧再世。 此前,邓羌劝止刘宁出兵,认为高力将士尽皆心怀怨恨,决心死战,这不是仅靠着甲仗精良所能轻视的, 奈何刘宁决心已定,不容邓羌劝谏,将他留在了安定。 得知前线兵败,邓羌嘴上说着高力叛军不会进攻安定,但他并没有真的放松警惕,不仅每日巡视城防,更是连连派出斥候,打听叛军的去向。 不久,刘宁逃回安定,邓羌不仅没有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更是对此前劝阻刘宁一事,只字不提。 反倒是刘宁自己感慨道: “我不听邓郎之言,方有此败,如今叛军气焰更盛,是在悔不该当初。” 邓羌宽慰道: “将军一心为国杀贼,忠勇可嘉,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需为此悔恨。” 邓羌的话让刘宁心里好受了许多,二人在安定城中等候消息,不久,前线哨骑回报,高力叛军并未乘胜向安定进发,而是挥师东出,进攻雍州。 刘宁长舒一口气,如今难题交给了雍州刺史张茂,自己不必再为叛军兵锋而苦恼,刘宁命邓羌协助自己重整兵马,以防叛军去而复返。 再说张茂,得知高力将士叛乱,远比刘宁更为惊慌。 此前张茂抢夺高力马匹,双方就已经结下了私怨,如今高力叛军在得到刘宁送来的一波补给之后,气势汹汹向雍州杀来。 张茂惊惧不已,连忙向镇守长安的乐平王石苞求援,然而不等石苞出兵,上下齐心的高力将士已经攻占了雍州城。 032 静观其变 雍州城破,张茂没有自戕的勇气,陷于敌手。 叛军将士对他连踢带踹,驱赶到梁犊的跟前,张茂只觉得脊背发凉,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自杀,如今却要受人欺凌而死。 然而,出乎张茂预料的是,他并没有等来刀斧手,只见梁犊笑道: “我已经等候张公许久,如今义军占据州城,正欲东出,梁某自觉身份低微,难以号令东宫各部,欲推举张公为盟主,统率三军,张公岂有意乎?” 此张茂,并非前些年过世的前凉第三位君主,但也身份尊贵,官拜雍州刺史,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梁犊认为要想有所成就,必须集合东宫各部之力,他虽然在军中威信深厚,但终究只是高力都督,其余各部不一定愿意俯首听命。 苦思冥想之下,梁犊觉得自己应该要推出一个傀儡,借助他的名义,发号施令。 而张茂作为雍州刺史,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虽然二人之间曾有过私怨,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张茂显然也没预料到梁犊居然要推举自己为主,他害怕朝廷事后追责,脱口而出道: “我才智平庸,不能胜任,还请将军莫害我!莫害我!” 可梁犊就是要立庸人,否则如何能够完全掌控他,见张茂拒绝,梁犊脸色一变,阴沉道: “既然张公不愿领袖群雄,敢请张公赴死。” 张茂见梁犊翻脸无情,不由大惊,他转念一想,今日拒绝,必死无疑。 倘若答应下来,率领东宫卫士出关争夺天下,未尝没有胜算。 张茂本就是贪婪之辈,否则当初也不会抢夺高力将士的牲畜。 面临生与死的抉择,张茂果断选择偷生,应下梁犊的提议。 在梁犊的支持下,张茂自称大司马、大都督,号召被发配前往凉州的东宫各部一同杀回关东。 石虎在对待东宫卫士的问题上,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没有打散将士,而是让他们成建制的前方凉州。 有了建制,也就意味着东宫各部都有自己的领导团体,能够轻易动员麾下军士。 他们本就怨恨朝廷将自己发配,如今张茂号召群雄,众人纷纷响应,沿途攻城掠地,诛杀官吏,逼近长安之时,张茂麾下联军已达十万之众。 梁州与关中为邻,高力叛乱一事,也在第一时间被通报给了桓熙。 朱序、邓遐、桓伊、沈劲等人大喜,尤其是沈劲,他立功心切,进言道: “梁犊自号晋臣,正在关中举义,主公何不发兵助其一臂之力,进而光复关中,如此,大事定矣。” 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希望桓熙不要错过这一天赐良机。 桓熙闻言,并未立即回答,他沉吟道: “梁犊以晋臣自居,但他对待晋室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我等一无所知。 “如果冒然出兵,恐会遭其误解,以为我是要与他争夺关中。 “况且,义军以东出为口号,他们的家人都在邺城,哪怕夺占了关中,也不会久驻,必将乘胜东出。
“倒不如按兵不动,使梁犊能够全力东出,我等坐山观虎斗,视其成败,若能胜而据取中原,我当袭其关中。 “若败,即使我占得关中,仅凭麾下一万精兵,也难以抵挡赵人反扑,不如继续静观天时。 “我听说石虎病重,将不久于人世,若是幼主当国,他那些各拥兵权的兄长又怎会俯首听命。 “国中必生大乱,唯有他们相互攻伐之际,才是我苦苦等候的时机。” 石虎病重的消息早已经得到确认,此前,石虎认同胡人不得当皇帝的说法,于是主动将头衔由皇帝降为天王。 如今病痛缠身,为了冲喜,石虎在邺城重新即皇帝位,只是不同于往日的雄姿英发,登基大典上的石虎满面病容,憔悴不堪,其身体状况也为世人所知。 桓熙不愿出兵,就是明白,自己以一万将士北上助战,真等遇见了十万义军,谁听谁的还不一定,他可不想要将自己的嫡系部队消耗在后赵的内乱之中。 在他穿越之后,历史的走向并未发生大变,将来还有更好的机会等着自己,况且如今正值春耕,不适合征召民夫,随军北伐,因而,桓熙力排众议,决定静观其变。 朱序等人一直以来,都对桓熙的远见卓识钦佩不已,如今见桓熙主意已定,也不再坚持,只希望事情发展果真如桓熙的设想。 不久,关中再度传来消息,镇守长安的乐平王石苞尽遣将士,迎战叛军,却一战而败,仓惶逃出了关中。 石虎闻讯,以大司空李农为统帅,都督十万将士前往讨伐。 赵歙就是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中,来到了华山。 他的财货已经被洗劫一空,随行的奴仆或是被掠走,或是与他走散,但赵歙并未忘记使命,他怀揣着桓熙的密信,衣衫褴褛的敲响了王猛家的大门。 王氏起初并没有认出赵歙,初次前来拜访之时,赵歙穿得光鲜亮丽,哪是如今的乞丐模样。 正当王氏准备施舍些饭食之际,赵歙摸出信封: “在下赵歙,为梁州桓公送信而来,还请夫人转呈王公阅览。” 王氏大惊,她仔细打量一眼,来客虽然蓬头垢面,但依稀可见其相貌,确认果真是桓熙的使者赵歙,王氏连忙收下信封,将门合上,转身去寻王猛。 “如今兵荒马乱,世道艰难,夫君可还记得当初前来为梁州刺史征辟之人,他又来了,只不过想必是途中遭遇兵灾,浑身脏污,看着着实可怜。” 说着,王氏将信封递给王猛,继续道: “唯独这封书信一尘不染,想来也是极为用心的保存着它,夫君还是仔细看一看吧,莫要辜负了他人的心意。” 王猛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籍,拆看信封。 信中前半部分是桓熙的问候,深切表达对王猛的仰慕之请。 后半部分则是他阐述自己如何改革军队、抑制豪强、推行均田制等等,并向王猛征询意见。 033 义军覆灭 王猛将信的前半部分一扫而过,却紧紧盯着信的后半部分,久久不语。 直到王氏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出声道: “这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能让夫君如此入迷。” 王猛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将信小心收好,说道: “还请夫人为我收拾行囊。” 王氏大惊: “夫君莫非是要前往汉中,如今外边正在闹兵匪,夫君不是说要静待明主的么,为何还要冒险前去。” 王猛正色道: “我已经找到足堪辅佐之人。” 王氏疑惑道: “就凭着一封信?” 王猛颔首道: “没错,有非常之举,必有非常之志。 “桓熙出自高门,其父为南国权臣,他本可以交好士族,邀名射利,但却在梁州抑制豪强,发展生产,若非是真的有志于北伐,焉能为此与士族交恶。” 桓温灭亡成汉之后,名声大振,又在江陵厉兵秣马,王猛自诩有经世之才,身为汉人,却不曾南下投奔,就是担心自己出身贫寒,在讲究门第的东晋,是否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如今,且不说桓熙盛情难却,他对士族高门的态度无疑让王猛生出了知己之感。 而他所推行的均田制,也让王猛更进一步的认识到了桓熙的才能。 王猛苦待明主多年,如今北方眼看即将大乱,他终于坐不住了,愿意南下汉中,与桓熙一会。 王氏被他说服,又道: “夫君只让我替你收拾行囊,莫非不愿带着妾身同往。” 王猛笑道: “夫人也说了,外边兵荒马乱,你一个妇人出行,多有不便,不如暂且留在华山,为夫将来必率北伐之师前来迎接夫人。” “夫君可莫要诓我,让妾身终老于华山,日夜盼念夫君。” 王氏幽幽道。 ...... 一直以来,叛乱的东宫卫士都只有一个诉求,便是回家,他们无意留在关中实施统治。 哪怕攻占了长安,他们也只是在城中补给一波之后,继续向东,想要杀出一条与家人团聚的道路。 不久,叛军于潼关东出,与督率卫军将军张贺度、征虏将军石闵、征西将军张良等人的李农在新安(今河南洛阳新安县)大战,双方共计二十万大军,杀得昏天黑地。 执着于回家的叛军一往无前,竟然大败赵军,李农率军退往洛阳,重整旗鼓后,又与叛军大战,李农再败,只得退守成皋,即虎牢关,放弃黄河大桥,等于是向叛军放开道路。 果然,梁犊在荥阳大肆劫掠之后,并没有继续进逼成皋,而是准备经由河桥北渡黄河。 李农两战两败的消息传至邺城,满朝震惊,眼看叛军即将渡河杀来,不出数日,就将兵临城下,身患重病的石虎不得不强撑病体,将皇子之中,以军事见长的燕王石斌唤至跟前,为其画饼道: “李农拥兵不前,我予你一军,前往接替李农,镇压叛乱,你好生努力,功成之日,我以你为丞相。
“为父的日子不多了,太子年幼,将来就由你来执掌朝政,效仿周公故事。” 石斌之志,不在周公,他所觊觎的是皇位,只是在石虎面前,石斌不敢表现出来,他连忙应下,带着石虎拨给他的一万精骑,以及两个降将与他们的部曲,连夜出城,奔赴成皋。 随行的两名降将,其中一人出自氐族,名叫符洪。 符洪本姓蒲,因其孙儿苻坚出生之时,背有草付二字的文理,符洪因而改姓,以应草付为王的谶言。 他十二岁接替父亲之位,为氐人首领,曾依附于前赵,在石勒叛乱,攻灭前赵之后,符洪又投降石虎,归顺后赵。 在石勒死后,石虎争夺皇位,符洪趁乱据有雍州,归附前凉,待石虎掌权后,又重归后赵,奉石虎之命,率领氐、羌二族十万多户迁往关东。 另一人出自羌族,名叫姚弋仲,他并非跟随符洪迁来关东的羌人,早在永嘉之乱时,姚弋仲就率领羌族数万人东出,先后归附于前赵、后赵。 石虎以石斌为大都督,领一万精骑,又以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符洪二人各自统率部曲随行,其中,姚弋仲麾下有羌兵七千,而符洪麾下氐兵则与姚弋仲的羌兵数量相当。 二人虽为降将,但是骁勇善战,堪为一时豪杰。 石斌在二人的建议下,事先不作声张,手持御令,突入成皋,在李农措不及防之下,接管了成皋大军。 碍于李农在军中的威信,以及张贺度、石闵、张良等将领求情,石斌并未诛杀李农,他在城中稍作休整,随即率领各部出城向西,迎战叛军。 此时叛军尚未渡河,双方在洛阳附近大战,梁犊战死,叛军一败而溃,由于叛军急于东出,未能有效占领关中,当叛军失败的消息传回,一夜之间,关中再度易帜,城头再度立起了后赵旗帜。 也让正在汉中想要坐观成败的朱序等人瞠目结舌,唯有桓熙对此早有预料。 相较于麾下亲信们的惋惜,桓熙深知如今还不是他北伐的时候。 究其原因,还在于他麾下虽有强将,但是精兵太少。 如今石斌麾下兵强马壮,足有见十万大军,自己只凭着一万多人的家底,主动进攻关中,必然血本无归。 不久,梁州边境传来消息,赵歙终于将王猛请了过来。 桓熙大喜,若非担心自己太过热切,引发朱序、邓遐等人对王猛的不满,桓熙非得离开汉中,前往边境相迎。 以王猛的才能与他在原时空中的成就,绝对当得起这份礼遇。 当王猛跟随赵歙来到征虏将军府,桓熙放下手头的事情,第一时间接见了对方。 厢房之中,二人相对而坐,桓熙仔细打量着王猛,只见他瑰姿俊伟,不同于原时空中拜谒桓温时,身穿麻布短衣,扪着虱子与桓温坐谈的模样。 王猛面见桓熙,衣着整齐。 因为他早就确认了桓熙对待寒门的态度,尤其是进入梁州以来,耳闻桓熙颁布求贤令,唯才是举,自然无需再故意作出邋遢的模样,来试探桓熙的心意。 034 大贤来投 “终于是让我见到了先生。” 桓熙感慨道。 说是这般说,但其实他也没花多少心思,只是写了一封信罢了,真正受苦遭难的还是赵歙。 桓熙打量着王猛的同时,王猛也在注视着他,有时候,生得一副好皮囊,确实在人际交往中,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 王猛赞道: “在下也是久闻将军之名,果真是难得的英杰之表,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说着,王猛也不再客套,径直道: “王某此来,愿闻将军之志。” 桓熙满上茶水,递向王猛,见王猛接过,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如今神州陆沉,百姓困苦,我欲伸大义于天下,再造功德,还黎庶一片安宁乐土。” 王猛反问道: “既然将军有志北伐,为何不在高力叛乱之时,趁机出兵关中。” 桓熙早有准备,只见他脸色从容道: “高力之乱,看似声势浩大,可他们没有远志,一如流寇,难成气候。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若是不能攻克邺城,必然一败而亡,归根结底,在于其并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不瞒先生,桓某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高力若能灭国,我将趁机袭取关中,高力将士归乡之后,得偿所愿,必然不愿再度西征,我可坐收渔翁之利。 “高力如果败亡,纵使我占得关中,赵人举倾国之兵来犯,我亦难以坚守,若是就此退去,关中父老大失所望,桓某再想涉足关中,可谓难上加难。 “故而,桓某决定留在梁州,发展生产,选拔将士,以待天时。” 王猛并未因为桓熙按兵不动,错失良机而感到失望,他赞叹道: “知人者易,自知者难,将军面对高力之乱的诱惑,能够清楚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不为所动,实在难得。 “只是将军静待天时,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举兵北上。” 桓熙正色道: “石虎病重难愈,待其一死,诸子夺位,中原、河北必将大乱,赵人无暇顾及关中,当是我出兵之时。” 王猛没想到,桓熙也同样预见到了石虎死后,后赵即将面临的乱局。 当下心中恍然,难怪他能够忍耐得住,不曾出兵相助高力,只怕也是存了麻痹赵人的心思。 王猛又问道: “我听说将军曾在江陵进献考成法,如今又在梁州推行均田令、求贤令,将军就不怕惹得士人生怨?” 桓熙侃侃而谈: “如今,国家以门第取士,使得庸碌之人充斥朝堂,而真正的贤才去碍于门户之见,难得一用。 “桓某虽然愚钝,但也知道,在乱世之中,欲成大事,自当举贤任能,以求经世致用。 “他日我若掌权,必当废黜九品官人法,而以才学取士。 “既然本就与士族并非一路人,又何必委屈求全。 “况且,以家父之威势,足以遮蔽风雨,我亦无需畏首畏尾。” 王猛追问道: “将军与士族交恶,就不怕桓公百年之后,生出变故。” 毕竟桓温也不仅仅只有桓熙一个儿子,若是桓温死后,江南士族转而支持桓济等人,桓氏可能因此分裂。
桓熙正色道: “正是因为心存此虑,才迫切想要得到先生的辅佐,若能以关陇作为根基,侵吞北地,南方士族又何足挂齿。 “能者上,庸者下,若是国家被尸位素餐之辈所占据,即使有朝一日,桓某侥幸,能够北定中原,但再度沦陷,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先生若能助我,并非成就桓某一人之愿。 “我愿在治下大兴文教,打破自九品官人法颁行以来,士族对官位的垄断,不问出身,选拔贤才,开创万世之基业。” 王猛被桓熙一番话说得心潮澎湃,他起身郑重一礼,俯首拜道: “既闻将军之志,王某敢不效犬马之劳。” 桓熙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强忍激动,一把将王猛扶起,朗声笑道: “我得先生,如鱼得水。” 二人彻夜长谈,这一次,不再是王猛问而桓熙答,而是王猛尽情在桓熙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学。 王猛被誉为是诸葛武侯一般的大贤,可不仅仅是精通治国之道,他熟读兵书,善于谋略。 桓熙在交谈中,充分领略了王猛的才能,不由让他沾沾自喜道: “当年,汉高祖有三杰相助,方能定鼎天下。 “今日,我得先生一人,足可当汉初三杰!” 桓熙所言,有过誉的嫌疑,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汉初三杰分工明确,萧何治国、张良用计、韩信统兵。 而王猛堪称全才,他能够兼顾治国、用计、统兵,三项能力,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得王猛一人,便等同于得到一位精通治国的贤相,一位运筹帷幄的谋主,一位号令严明的将帅。 又怎能不让桓熙为之欣喜若狂。 ...... 桓熙当即拜王猛为征虏将军府主薄,并唤来朱序、邓遐、桓伊、沈劲等四人,为亲信们隆重介绍王猛,桓熙语重心长道: “王主薄是我的孔明,我两次遣人去往关中,才能请他出山,我知道诸君疑惑我为何如此重视他,但请莫要怀有偏见,不可轻视,假以时日,诸君必能知道王主薄的才能。” 众人见桓熙都这般说了,只得强压心中的不满,想要看看王猛是否真的当得起桓熙的赞誉。 若是此人沽名钓誉,自然得要想方设法将他逐走。 王猛与四人相互见礼,至少目前来看,桓熙有言在先,众人至少表面上看来,还是一团和气。 而桓熙也对王猛满怀信心,认为以他的才能,一定能够折服自己的僚佐。 只是对于王猛来说,征虏幕府还是太小了,仅仅执掌一府机密,不足以尽显他的才能。 桓熙立即以王猛兼任南郑县令,将梁州首府交由王猛治理。 这一项任命,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桓熙征辟王猛为幕僚,是他的私事,旁人无权过问。 但王猛出身低微,又无甚功绩,怎能出任南郑县令。 关于桓熙任人唯亲的传言再度甚嚣尘上,但桓熙并不在意,夏虫不可语冰。 035 畚箕县令(3000) 王猛自知他出身寒门,恐怕难以服众,欲治南郑,必先立威。 他在就任之前找到桓熙,问道: “倘若下官治下有人作奸犯科,是否应当先行请示主公?” 桓熙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当众询问,自然是希望桓熙给予他生杀大权,桓熙正色道: “我素来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今日竟然将南郑县交给了先生,如何治理,先生可以自作主张,无需事事向我请示。” 王猛心中一暖,他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翌日,王猛未经朝廷任命,仅仅是桓熙一句话,得以就任南郑县令,在坐衙的第一天,王猛就在县衙之外设立鸣冤鼓,意欲听取民众冤屈。 王猛想要杀人立威,但他初来乍到,一时之间,也难以辨明忠奸。 桓熙或许清楚,但王猛不愿意事事仰仗桓熙,否则对方又何必费尽心机邀请他出山相助。 王猛苦思冥想,终于得了一个法子。 竟然他在南郑县人生地不熟,不如就让苦主自己找上门来,与他倾诉。 王猛指着一面鼓,使唤小吏道: “将此鼓设于衙门之外,命人在城中张贴告示,若有冤屈,尽可击鼓鸣冤,我必会升堂问案,绝不姑息。” 小吏知道这位新任的县令有桓熙作为靠山,不敢怠慢,唯恐被王猛拿下,杀鸡儆猴,尽皆打起了精神,一丝不苟的遵照王猛的吩咐做事。 然而,鸣冤鼓是架了起来,但民众对此却抱着怀疑的态度。 虽然王猛审理了不少纠纷,但始终没有他所期待的大鱼出现。 究其原因,百姓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要为民做主,还是借此邀揽名声,同时,他们畏惧打击报复,因而迟疑。 汉中郡,南郑县,李府。 家主李徵之子李顺在府中宴请宾客,众人把酒言欢,话题不经意间引向了梁州舆论的中心人物,王猛。 李顺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当众讥讽道: “我听说王景略不过是贩夫走卒,早年曾以贩卖畚箕为业,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被委以重用,世道果真是变了。 “诸位还得告诫家中子侄,往后在外游学,切记不可说是南郑人士,免得遭人耻笑,竟然是畚箕县令治下之民。” 众人闻言,尽皆哄堂大笑,畚箕县令之名,不胫而走。 事情传扬出来,王猛还未有所表示,桓熙却对这份屈辱感同身受,他义愤填膺的对王猛说道: “必当斩杀此獠,为先生出气!” 反而是王猛在宽慰桓熙: “主公无需动怒,下官早年贫困,是曾贩卖过畚箕,全靠它养活一家,如今得蒙主公看重,委我一县之地,又岂能忘本,羞于提及此事。 “主公无需迁怒旁人,下官正为民众不能明白我的诚意而发愁,如今畚箕县令之名远扬,南郑百姓也应当明白,王某也曾经历过苦日子,与他们是同样的出身。” 桓熙这才消了怒气,否则,哪怕与南郑李氏决裂,他也要严惩李顺,为王猛撑腰。 二人的对话不知是被谁传出了将军府,李徵得知此事,又惊又怒,他将李顺唤到跟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李顺人都给打懵了,他抚着红肿的脸颊,不敢置信的望着怒气冲冲的父亲,问道: “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让您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李徵恼怒道: “你还敢来问我,自己酒后口无遮拦,居然当众讥讽王猛,莫非你不知道桓熙有多么看重此人! “落在旁人眼中,你何止是在羞辱王猛,更是在说桓熙没有识人之明! “你我父子之间,大可畅所欲言,但你待客之时,竟然也敢这般说,你难道就不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李顺大惊失色,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桓熙作为桓氏的继承人,他可以贪财、可以好色,这些都不算问题,唯独不能没有识人之明。 而李顺讥讽王猛,认为他难堪大任,也就是变相在说桓熙用错了人,后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桓熙原本是要借题发挥,若无王猛劝说,李顺如今只怕已经身处监牢。 如今父亲这般大发雷霆,必然是此事传到了桓熙的耳朵,正当李顺为此惶恐不安的时候,其父李徵为他指明出路: “你现在就去王猛府上负荆请罪,承认是自己酒后失言,求得他的谅解。” 李顺却觉得难为情,让他给一个贩夫走卒负荆请罪,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自己将会被人耻笑。 李徵见他犹疑,可谓恨铁不成钢,只得道出实情: “你可知道,桓熙得知此事,扬言要将你斩杀,为王猛出气,若非王猛劝谏,你早已身首异处!”
李顺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他喃喃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徵见状,继续道: “顺儿,听为父一句劝,既然错已铸下,便要想尽办法弥补,如今桓熙并非报复,可保不准他哪天记起这事,我们全家都得受你牵连。 “你若能够忍辱负重,求得王猛谅解,为父替伱使力,使其传为佳话,即使桓熙心怀芥蒂,碍于名声,也不敢再责怪你。” 李顺闻言,无奈道: “孩儿悉听父亲教诲。” 当天,李顺便赤膊着上身,背负荆条,来到县衙外请罪。 此举大出梁州士人的预料,来看热闹的在衙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仅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世家子弟。 而王猛并未立即出门,直到黄昏时分,已经是下值的时候,王猛才步出衙署,看到跪在门外请罪的李顺,他故作惊讶道: “阁下若有冤屈,自当击鼓鸣冤,为何负荆跪于门外。” 李顺强忍后背的刺痛,赔罪道: “在下李顺,本县人士,此前酒后失言,对县君多有冒犯,还请县君见谅。” 王猛闻言,将李顺扶起,当众笑道: “我说是谁,原来是将我称作畚箕县令的李家公子。” 说着,王猛为李顺解下荆条,对着前来瞧热闹的人群说道: “我王猛生在青州,自小遭遇兵祸,颠沛流离,这位李公子说得不错,我曾贩卖过畚箕,这编织畚箕的手艺,至今还没有忘记。” 听他自嘲,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王猛并不介意,他指着衙门外的鸣冤鼓,继续道: “我出身低微,饱尝民间疾苦,也曾受人欺辱,无处鸣冤。 “因此,我设立鸣冤鼓,为的就是要伸张正义。 “今日,诸位父老乡亲都在,有一言,王某敢告诸君,王某来自贫苦众生之间,不曾忘记微末时所遭遇的不公!” 话音刚落,只见有人高呼一声: “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潮被分开,一名锦衣贵公子被侍卫簇拥着走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朗声说道: “在下桓熙,奉命出任梁州刺史、征虏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领西蛮校尉!” 实际上,桓熙刚一现身,就有许多人认出了他,但这并不妨碍桓熙自我介绍,他继续道: “今日王县君之言,甚合我的心意,自今日始,诸位如有冤屈,尽管向王县君禀明,自桓某以下,无论何人欺凌百姓,骄纵不法,一律不得轻饶。 “若有人胆敢打击报复,我必杀之,以警示众人!” 说着,桓熙看向一旁的李顺,李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赶忙低下头去。 而围观的人群早已沸腾起来,世家子弟黑着脸离开,而普通百姓无不举手欢腾。 桓熙此前借助均田令,已经将民心揽入怀中,如今有他出面作保,再也没有人怀疑王猛是否真的要为民伸张正义。 翌日,南郑县衙才刚刚开门,就有人在争抢鸣冤鼓,胥吏们迫不得已,只能出来维持秩序。 一连三天,南郑县衙都挤满了前来鸣冤的人,而王猛则应桓熙的建议,选择在闹市公审。 上至官员贪赃枉法、欺凌百姓,下至邻里纠纷,争地争产,王猛尽皆受理。 而他也听从刚桓熙的提议,选择在闹市公审,吸引来许多好事之人的围观。 有时候,一天就得审理十几桩案件,但王猛虽然结案迅速,却从没有错判哪怕一桩案子。 由小见大,王猛的才能也终于使得朱序等人信服。 只是王猛并不满足,他私底下向桓熙进言道: “治安定之国可以用礼,理混乱之邦必须用法。 “如今世道丧乱,非得严明刑法,方能有所约束。 “下官以为,《晋律》已经不适应现在的乱世,主公应该早作打算。” 桓熙对此深以为然,《晋律》是曹魏时期,晋王司马昭主持修订,此后,司马炎篡位,对其父所颁布的律令进行修改,就有了如今的《晋律》。 《晋律》相较于汉魏律法,刑罚有所放宽,集中体现在同罪异罚的原则上,即以尊犯卑,地位差距越大,刑罚越轻。 以卑犯尊,地位差距越大,则刑罚越重。 当然,司马氏的政权是由高门士族的支持而建立,自然得要维护士族的利益。 桓熙也有心颁行新律,但并非现在,他如今还没有这个权力。 036 山陵崩殂(3000) 纵使桓熙身为权臣之子,但桓温若不能率兵开赴建康,控制朝廷,请得圣旨,他也是没有权力自行删订律法。 与此同时,在梁犊死后,关中改旗易帜,重归后赵治下,却仍有叛军余孽为祸。 石斌想要凭此大功,说服父亲石虎废立太子,可邺城传来消息,石虎病情加重,石斌担心不已,唯恐自己的图谋尚未实现,石虎便撒手人寰,他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去邺城,说服父亲。 斟酌再三,石斌终于下定决心,他召集诸将,说道: “当今梁犊授首,大患已除,我欲入朝为诸君请功,至于些许乱军,无关痛痒,诸君可自行征伐。” 此话一出,众将措手不及,但他们之中,多的是各怀鬼胎之人,因而并未劝止,放任石斌带着梁犊的首级,在亲卫护送之下,弃军而走。 石斌此举固然是被权位冲昏了头脑,但卧病在床的石虎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见石斌兴冲冲提着人头来到自己面前邀功,石虎勃然大怒: “夏人有言,名与器,不可假人。 “为父自知命不久矣,让你执掌十万大军,是为了以防万一。 “倘若发生变故,你手握军权,便可率军征伐,匡扶社稷。 “哪知道你愚不可及,居然抛下军队,独自来了邺城!” 早些年,石虎就是靠着掌握兵权,得以废立后赵天子,以旁支继位,如今石斌居然主动扔下军队,只身返回邺城,如何不让石虎气愤。 也许是太过愤怒,石虎苍白憔悴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石斌惊恐不已,他知道自己父亲一旦发怒,会是什么后果,赶忙解释道: “父亲卧病,孩儿心中甚是担忧,之所以先行返京,是为了在父亲榻前亲侍汤药,还请父亲宽恕,孩儿这就启程,重拾军权。” 石虎闻言,心里好受了许多,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修德行,所以诸子造孽。 前有废太子石邃计划谋杀石宣,继而入宫,弑父篡位。 后有废太子石宣手足相残,意图在石韬的葬礼上袭杀石虎。 如今石斌虽然犯下蠢事,但念在他平叛有功,同时也是孝心可嘉,石虎便也不愿继续追究下去。 “不必了,你就暂且留在邺城。” 说着,石虎向近侍口述册封诏书,石斌平叛有功,拜为丞相。 以羌人首领姚弋仲为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特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进封西平郡公。 氐人首领符洪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剌史,进封略阳郡公。 其余诸将,各有封赏,命他们速速回朝。 石斌离开宫城时,显得失魂落魄,他所图谋的并非是丞相一职,而是太子之位,早知道父亲没有废立之心,自己又何必急于回京,倒不如留在河南,把持兵权。 待邺城有变,即可率众东进。 石斌自是闷闷不乐,而有一人,同样对石虎的安排有所不满,正是后赵皇后刘氏。 刘皇后本是前赵皇帝刘曜之女,为安定公主。 刘曜被部将石勒攻杀,后赵将领张豺擒获安定公主,将她献于石虎。 石虎贪恋其美色,强占年仅十二岁的安定公主,将她纳为侧室。 此后,石虎登基,先后经历两任太子被杀,按照石虎的本意,是想要从燕王石斌与彭城王石遵之中,选立太子。 但戎昭将军张豺进言,认为石斌之母身份低贱,而石遵与意图弑父的废太子石邃一母所出,可能因为石邃之死,其母子心怀怨恨。 先后历经两任太子想要弑父自立,纵使是石虎,也不由感觉到心有余悸。 最终石虎听信张豺的劝说,认为石世年幼,待他成年,自己已经老死,不可能再有弑父之事发生。 于是以刘氏为皇后,立其子石世为太子。 刘皇后最初就是张豺进献给石虎,如今又是张豺的帮助,才能使她们母子坐上皇后、太子之位。 二人之间的关系,颇为类似于秦国的赵姬、吕不韦。 刘皇后清楚石斌的野心,对方又怎会甘心辅佐其子,她立刻招来张豺,二人商议一番,决定先下手为强。 翌日,石斌入宫前来为石虎探病,途中偶遇刘皇后,刘皇后阻止石斌拜谒石虎,她说道: “陛下病情已经有了好转,只是御医叮嘱,需得静养,不可让人打扰,故而传令,让诸王无需入宫探望。” 石斌没有想到刘皇后敢于假传石虎之命,竟然信以为真,转而前往陪都襄国(今河北邢台襄都区)终日饮酒打猎,不再过问石虎的病情。 刘皇后见石斌中计,不由大喜。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夏,四月初,石虎病情进一步加重,已经不能理事。 刘皇后见状,再度矫诏,命张豺之弟张雄,领五百禁卫,前往襄国,捉拿石斌,历数其罪名,称他在其父病重之际,终日饮酒打猎,毫无忠孝之心。 石斌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中了刘皇后的奸计,他愤愤不平的高喊着要面见父皇,却被软禁在其王府,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而此时的石虎,对此全然不知,他在病重之际下诏,为丞相石斌,加录尚书事,命其总领朝政。 又急召镇守幽州的彭城王石遵为大将军,出镇关中。 张豺为镇卫大将军、领军将军、吏部尚书。 三人并受遗诏,共同辅政。 然而,石斌深陷囚笼,莫说辅政,已经不得自由。 而石遵匆匆南下,来到邺城,请求面见君父,却为刘皇后所拒,只是拨给石遵三万禁军,命其立即去往长安。 石遵拜泣而去,而石虎还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盼着与石遵父子相见。 左右等不来石遵,石虎虚弱地问道: “遵儿来了吗?” 左右近臣回答道: “大将军领了告身,已经离开有些时日。” 石虎满怀遗憾道: “只恨不能再见遵儿一面。” 又过数日,石虎病情稍有好转,但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登临西阁,有禁军将士二百人拜于阁下,石虎问他们有何请求,众人皆道: “圣躬不和,请令燕王(石斌)入宫宿卫,典兵马。” 更有人请立石斌为太子。 石虎大惊,他看向左右,恼怒道: “燕王怎么不在宫中!快快将他唤来!” 然而石斌早已被张豺所囚禁,又如何能够入宫面圣。 近臣谎称道: “燕王醉酒,只怕不能前来。” 石虎大怒: “哪怕是用马车,也得将他拉来!” 然而近臣们没有一人应声,石虎见到这一幕,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向他戎马一生,威势之重,国内无人敢捋其虎须,今日,却遭近臣相欺,石虎气血上涌,只觉得头脑一阵昏厥,居然当众栽倒在地,不醒人事。 刘皇后听闻此事,当即命人捕杀此前为石斌请愿的两百名禁军将士。 又担心石斌不死,终究是个祸患,于是刘皇后再度矫诏,命张豺将石斌处死。 可怜石斌,放弃军队匆匆赶回邺城,却被一个妇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临死前,他大声咒骂刘皇后与张豺,却终究不能改变自己的结局,被赐死在燕王宅中。 四月二十二日,刘皇后第三次矫诏,以张豺为太保、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辅政如西汉霍光故事。 曾经在王猛被邺城权贵奚落之际,看出他有经世之才,试图征辟王猛的侍中徐统眼见朝中乱局,与同僚哀叹道: “祸乱将至,我已年迈,又何必再参与其中,不如一死保留名节。” 回到家中之后,徐统服毒自杀。 四月二十三日,暴虐不仁的石虎满含悔恨与不甘,病逝于邺城。 太子石世即位,尊其母刘皇后为太后,临朝称制。 刘太后又以张豺为丞相。 张豺固辞不受,请求册立彭城王石遵、义阳王石鉴为左右丞相,以慰二人之心。 刘太后许之,如今石斌已死,但朝中还有一人,是张豺的心腹大患,正是此前在平定高力叛乱时,屡战屡败,被召回邺城的李农。 李农是石虎的亲信大臣,在石虎于公元335年第一次称帝时,就被拜为三公之一的司空。 此人虽然在前线吃了败仗,但在朝中的人望,并非张豺所能比拟。 张豺心生忌惮,于是以太尉张举密谋诛杀李农。 然而张举却与李农私交甚笃,暗中告密,李农得知消息,当即逃出邺城,前往广宗(今河北邢台广宗县),得乞活军数万,占据广宗城。 所谓乞活军,顾名思义,便是要在乱世中乞求活命自保,是五胡十六国期间,活跃于黄河两岸的汉族武装流民集团。 李农本是汉人,素来名望又高,他来到广宗,立即被当地数万乞活军推举为首领。 而后赵大将石闵,同样是出自乞活部。 张豺得知消息,大为震惊,立即派遣邺城军士前往广宗,围困李农。 却不知,所谓左丞相,根本就不能安抚彭城王石遵,一场远胜于高力叛军的大乱即将发生。 037 夷灭权奸 石遵在得知石虎死讯的时候,已经行至河内,正欲入关。 突闻噩耗,石遵继而拥兵不前,带着三万禁军止步于河内,同时向车骑大将军符洪、征西大将军姚弋仲、征虏将军石闵、安西将军刘宁等人去信,邀他们前来与自己共商国事。 此时,关中残余叛乱皆以平定,各军奉石虎之命,已然班师,由潼关东出。 得知石虎驾崩,张豺专权,又得石遵号召,众将纷纷前往河内听命。 石遵于河内李城(今河南温县)会见诸将。 早在来时,众人已经合计,这世上,以定策之功为最,如今石世母子偏信张豺,他们若是俯首听命,必将为张豺所驱使。 倒不如拥立石遵继位,杀回邺城,共享富贵。 因而,众人刚一相见,苻洪、姚弋仲、石闵这些将来的仇敌,就迫不及待的进言道: “殿下是国中长君,又德才兼备,先帝曾有意以殿下继承大统。 “然而先帝年老智昏,被张豺等人所欺误,以幼主传国。 “古语有云,牝鸡司晨,其家必败,何况社稷。 “如今女主当政,奸臣弄权,与司空李农僵持于广宗,京师守卫空虚。 “殿下若能公诸张豺之罪,以清君侧为名,击鼓进军,各地守臣必将大开城门,以迎殿下,如此,可成不世之功!” 石遵暗自欣喜,他召集诸将前来,就是想要与他们同举大事,如今众人劝说他挥师东进,石遵又怎会拒绝,当即派遣亲信前往长安,接管关中。 而他自己则亲率苻洪、姚弋仲、石闵、刘宁等一众将领,杀奔邺城而去。 起兵之初,石遵把大将石闵唤到跟前,勉励道: “我膝下无子,你好生努力,若能成功,我以你为太子。” 石闵本姓冉,其家为魏郡豪强,早年间,石勒攻破乞活军,俘获年仅十二岁的冉良,命石虎收冉良为养子,改名石瞻。 而石瞻正是石闵之父,换而言之,石闵便是石虎的养孙。 石闵自小展露不凡,深受石虎的宠爱,将他与其余孙儿一同抚养,成年后,石闵骁勇善战,勇冠三军,虽是汉人出身,亦为胡人所钦佩。 石遵只是为石闵画了一个大饼,没想到石闵却当了真,并将在未来引出一场祸事。 实际上,正如先前所言,石遵麾下诸将并不和睦,石闵就曾进言石虎,认为苻洪才智出众,其子如苻健、苻雄等人,皆是有才之士,苻氏在邺城周边,有部曲五万,应当及早除之。 但石虎却想驱使苻洪进攻成汉与东晋,因而并没有听从石闵的建言,反而厚待符氏一门。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石闵与苻洪的梁子就此结下。 如今之所以能够并力向东,不过是贪图定策之功,暂时抛下仇怨罢了。 与此同时,得知石遵挥师驱往邺城,张豺大惊失色,又听闻镇守洛阳的洛州刺史刘国等人纷纷归附石遵,更是惶恐不安,当即召还正在围困李农的邺城将士。
五月十一日,石遵率军九万,进抵河内荡阴(今河南汤阴)。 又以石闵为先锋,领军攻打邺城,张豺闻讯,急令邺城守军出城抵御。 然而后赵本就是羯族政权,而张豺并非羯人,不能服众,羯兵将士不愿为其死战,而张豺与李农的恶劣关系,也使得李农麾下的数万乞活军不可能向他施以援手。 邺城守军之中,一种说法甚嚣尘上,认为彭城王石遵是来为父奔丧,怎可阻止,众人应该出城相迎,而不是协助张豺守城。 因而,邺城守军大量逃往,张豺连杀数十人,依旧不能阻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连刘太后也慌了神,她急忙召来张豺,哭诉道: “如今先帝尚未入土,石遵就要束甲相攻,天子年幼,我是一个妇人,只能仰仗将军您了,我如果给石遵加封官职,能否安抚住他?” 张豺情急之下,也拿不出一个主意,只得唯唯称是。 刘太后当即下诏,一股脑地赐予官职,拜石遵为丞相、大都督、大司马、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赐黄钺、加九锡、许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又为石遵增封十郡作为食邑。 基本上,除了皇帝之位,刘氏将能给的全数扔给了石遵。 但自古以来,清君侧本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况且,刘太后虽然出手阔绰,但石遵想要做的,却是皇帝。 五月十四日,石遵领兵抵达邺城外的安阳亭(今河北临漳县西南),张豺惶恐,眼见城中守军散尽,只得出城相迎。 “下官张豺,奉太后之命,前来拜见殿下。” 张豺颤抖着声音,俯首拜道。 马背上的石遵却根本就不领情,他冷哼道: “我此番兴兵犯阙,就是为了清君侧,斩杀奸佞,如今你张豺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去搜捕你。” 当即,在张豺的惊恐求饶声中,命左右将他拿下。 刘太后听说张豺被捕,更是惶恐。 翌日,即五月十五日,石遵由凤阳门进入邺城,在石虎棺前捶胸哭泣,以缅怀亡父之灵,随即下令夷灭张豺三族。 同时,石遵又命人假称刘太后诏令,认为天子石世年幼,不足以堪当大任,之所以被立为太子,只是先帝的私情所致,然而江山社稷,至关重要,当立长君,应该废黜石世,改立石遵为帝。 刘太后万万想不到,自己曾经三次矫诏,如今全被石遵给学了去,可此时的她,已成石遵阶下之囚,亦如当初的石斌,即使满腔愤慨,亦难以宣泄。 石遵面对自己授意的诏书,假装推辞,经过三辞三让,在群臣的劝谏下,五月十六日,石遵终于勉为其难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封石世为谯王,食邑一万户,刘太后为太妃。 石虎于四月二十三日病逝,石遵于五月十六日在邺城即位,期间仅仅相隔二十余日,不等各方势力作出反应,似乎后赵的内乱已经平息。 038 再生战乱 石遵即位之后,不久就将刘太后、石世母子杀害,又派遣使者前往招抚李农,赦免其罪,官复原职。 李农于是领数万乞活军重新归附后赵。 石虎病逝,以及石遵起兵的消息陆续传至各方。 莫说是桓熙的征虏幕府,就连桓温的征西大将军府,一众将佐都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摩拳擦掌,意欲北伐。 然而,石遵在邺城称帝的消息接踵而来,众人大失所望。 梁州,汉中。 征虏幕府长史朱序气愤难当: “张豺拥兵十余万,据守坚城,莫说与敌僵持,竟然畏敌如虎,明知石遵问罪自己,还敢出城相迎,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也难怪朱序气得直跳脚,此前他们放过高力之乱的时机,就盼着石虎一死,后赵国内动荡,诸子争位,继而夺取关中。 可如今,石遵已经在邺城即皇帝位,所谓夺嫡之乱,距离石虎病故,仅仅二十余日就有了结果。 朱序等人都以为后赵国内的乱局已经尘埃落定,以为错过了收取关中的时机,不由扼腕叹息。 他们不敢指责桓熙刚愎自用,不听众人劝谏,错失良机,只能责怪张豺无用,居然让石遵赢得这般轻松。 然而,桓熙却清楚,好戏还在后头,他的目光扫过一众将佐,人人面带憾容,唯有王猛脸色泰然。 桓熙问道: “先生处变不惊,不知有何高见?” 众人纷纷看向王猛,只见王猛轻松笑道: “石虎遗命,以石遵出镇关中,敢问诸君,如今镇守长安的又是何人?” 众人愕然,桓伊答道: “仍是乐平王石苞。” 此前石苞被梁犊所败,仓惶出逃,梁犊死后,石苞回到关中。 石虎临终前,以石遵接替石苞,因而,石遵攻打邺城之前,曾派遣亲信入关,意图控制关中,却被石苞驱逐。 王猛继续侃侃而谈道: “石世是石虎选定的储君,奉遗诏而袭位,未有过错,而遭石遵废黜,各地藩王岂能信服,又怎会向石遵俯首听命。 “我料定,各地藩王必将厉兵秣马,以争天下。 “况且,我听说,石遵起兵之初,曾许诺石闵,事成之日,当以石闵为太子。 “如今言而无信,改立石斌之子石衍,石闵又岂能善罢甘休。” 说着,王猛反问道: “敢问主公,您若是石遵,又将怎样处置石闵?” 桓熙毫不犹豫道: “若是不能遵照诺言,立其为太子,自当杀之,早除后患。” 王猛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封信,说道: “下官早年曾在邺城游历,也结交了一些人脉,这是我一位友人来信,告知当今的时局。 “石遵为了安抚诸王,以义阳王石鉴为侍中、太傅,沛王石冲为太保,乐平王石苞为大司马,汝阴王石琨为大将军,企图安抚众人。 “而对于石闵,或是心中有愧,石遵以石闵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录尚书事。” 朱序闻言,瞠目结舌,他道: “不以石闵为太子,却把军政大权尽数交给他,所谓欲壑难填,刘太后的恩旨不曾阻止石遵发兵邺城,石闵又怎会满足于此,这分明是取乱之道。”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谁也想不到石遵会做出这等安排。 王猛将来信交给桓熙,断定道: “回禀主公,下官料定,赵国不久将再生战乱。 “石遵外有藩王割据,内有石闵掌握军权,心存不满,其势必定不能长久,还请主公早作准备。 “待石苞东出,以争中原,主公即可发兵北上,直取长安!” 王猛一语点醒众人,诸将转忧为喜,桓熙也向王猛投去赞许的目光。 事情果然不出王猛的预料,石遵即位不久,石虎第三子,镇守幽州的沛王石冲打出石遵无故废杀天子,自己需得为弟报仇的名号,传檄燕赵之地,率领五万幽州将士南下。 其势浩浩荡荡,每到一地,前来投奔之人如云集景附,石冲行至常山(河北石家庄),军中已有十余万人。 石遵大为惊恐,赶忙遣使求和,石冲召集诸将,假惺惺道: “石遵、石世都是我的兄弟,人死不能复生,我又怎能为了替石世报仇,而与石遵互相残杀,不如就此罢兵。” 其部将陈暹立即站了出来,劝阻道: “彭城王杀君夺位,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主公顾念兄弟情谊,将欲北还。 “而末将却执意南征,待末将攻入邺城,生擒逆贼,再遣使者迎候主公大驾!” 石冲无奈叹息道: “陈将军存有忠君之念,我又怎能碍于私情而罢兵,自当与将军一同南下,为天子报仇!” 众将闻言,纷纷称善。 另一方面,石遵见石冲不肯罢兵,只得派遣石闵、李农统率十万精兵,北上御敌。 石闵、李农都是汉人,石闵之父出自乞活军,而李农也是凭借数万乞活军的投效,方能重新在后赵朝堂站稳脚跟,有了这些渊源,二人也很自然的亲近起来。 大军出城,石闵、李农二人并马而行,李农压低了声音道: “武兴公身为汉人,总揽军政大权,羯人多有忌惮,此战若败,只恐天子借题发挥,要问罪于武兴公。” 石闵也知道自己如今在朝中的尴尬处境,但他一贯自恃骁勇,并不将石冲的叛军放在眼中,石闵不屑道: “石冲不过是个酒囊饭袋,我摧之,如齑粉,不足为虑。” 李农担忧道: “武兴公之勇,世所共知,但李农只担心敌人不在战场,而在朝堂。” 石闵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不语。 许久,石闵闷声道: “且待我破了石冲,再作计较。” 石、李二人十万大军行至平棘(今河北石家庄赵县),与石冲十余万大军相遇,一番激战下来,石冲大败,逃到元氏县(今河北石家庄元氏县),依旧被石闵所擒。 石冲麾下将士,降者多达三万人。 石闵押解石冲、降兵回到邺城,向石遵献俘。 石遵怨恨石冲逼迫,哪还有兄弟的情义,当即下令将石冲赐死,剩余三万降兵,则尽数活埋。 039 苻洪离心(3000) 邺城东郊,三万名被束缚手脚的降卒被驱赶进了多个坑洞。 有人因为恐惧而大声啼哭,也有人在对着宫城的方向破口大骂。 “石遵!你的暴虐更甚石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在黄泉等着你!” “苍天啊!睁开眼看看吧!这就是大赵的皇帝!他们同室操戈,兄弟相残,我们只不过是小卒,犹如石冲手中之箭,唯人所射,为何非得致我们于死地!” “石遵!你残暴不仁,必将不得好死!” 哭喊声、谩骂声响彻天际,出城瞧热闹的邺城民众尽皆面带不忍,不愿再继续看下去。 苻洪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一幕,不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作打算。 此前平定高力叛乱,石虎以苻洪为雍州刺史,都督秦、雍二州军事。 苻洪此时已经不想继续留在关东,希望能够早日前往关西上任,届时,据有关西之地,足以坐观成败。 然而,苻洪不曾想到,当他在向石遵辞行,并得到允许,正准备带领部曲前往关西的时候,石闵却得知消息,赶忙入宫面圣。 行礼过后,石闵问道: “陛下,臣听说苻洪将往关西,不知此事真假?” 石遵倒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不以为意道: “先帝以苻洪都督关西,他又助我入邺,立下大功,如今逆贼石冲已经授首,四海升平,自当放苻洪离去,接替乐平王,为我镇守关西。” 石闵赶忙劝谏道: “陛下,不可!乐平王无甚才能,关西在他手中,夺之易如反掌。 “而苻洪有枭雄之资,若是许他入关,犹如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再难制矣。 “臣恐雍、秦二州,从此将不复为大赵所有!” 石遵听得石闵一番话,不由重视起来,正如石闵所言,乐平王石苞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但苻洪不仅本人才智卓越,其家中子弟也是一时俊彦。 况且苻洪先依前赵,再降后赵,又曾依附前凉,最后重归石虎麾下,此人两面三刀,并非忠臣。 石遵猛然醒悟: “多亏有将军提醒,朕险些铸成大错!” 石遵当即下令,撤销苻洪都督关西之职,命他回师枋头(今河南鹤壁市浚县)。 当年苻洪率领部曲应石虎之命东出,就是被安置在枋头。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苻洪分明已经被允许入主关中,却突然被赶回了枋头,这让他内心愤恨难平。 可邺城周边大军云集,即使苻洪部曲众多,也不敢轻举妄动。 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苻洪怀揣着对石遵与石闵的怨恨,率领部曲前往枋头。 邺城西郊,苻洪之子苻雄忿忿不平道: “父亲,天子言而无信,置先帝诏令于不顾,将我等驱赶至枋头,孩儿实在难以释怀。 “如今天子猜疑我等,父亲应该早作打算。” 苻健所言,正合苻洪的心意,他冷哼道: “赵国容不下我,我自去投奔晋室。” 苻雄一惊,他是想让父亲早作打算,可没想过要背赵投晋,倒不是他对后赵有多么忠诚,而是大哥苻健正带着家人在邺城为质。 “父亲若向江东称臣,兄长岂不是危在旦夕。” 苻洪摆摆手,笑道: “我早已知会健儿,为父离开邺城后,他自会找机会逃往枋头与我汇合。” 苻雄闻言,心中稍安。 与石家的手足相残不同,苻健、苻雄二人可谓是兄友弟恭,哪怕苻健若死,苻雄便将成为苻氏的继承人,可苻雄还是将兄长的安危记挂在心上。 苻洪望见这一幕,也是老怀大慰,他们能够兄弟齐心,自己又何愁大事不成。 苻氏数万部曲西行,而留在邺城的苻健也正在暗自为出逃而作准备,只是他不敢声张,唯恐被人瞧出端倪。 不料,邺城之中,却有人看出了他的想法,正是苻雄之子苻坚。 苻坚是苻雄的次子,却是嫡子,苻雄长子苻法为庶出。 但苻健历来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嫡出的侄儿,只因为他太像汉人了。 虽然父亲苻洪也经常鼓励他们学习汉人的长处,但苻氏子弟中,就没有人像苻坚一般,尊崇儒学。 苻坚八岁时,在一众同族兄弟正在骑马射箭的时候,就向祖父苻洪提出想要聘请老师,潜心研读经史。 在乱世之中,熟读经史又有什么作用。 年仅十二岁的苻坚来到苻健面前,说道: “伯父,您若是带上妇孺,侄儿唯恐大家都逃不去枋头,还请伯父独自离开,莫要顾念我等。”
苻健大惊: “谁与你说我要离开邺城。” 苻坚从容道: “是侄儿自己所想,祖父负气而去,如今君主猜疑,赵国并非我等安身之所,必然投奔晋室。” 苻健松了口气,告诫道: “此事不许与任何人提起。” 苻坚称是,苻健又问道: “你莫非不想与我一起离开,否则为何让我将你们留在邺城,就不怕石遵问罪?” 苻坚摇头道: “石遵虽然暴虐,却也知道羞耻,他失信于石闵,于是付之以军政大权。 “今日又失信于祖父,纵使祖父叛赵,他亦自觉有愧。 “况且,只要伯父离开邺城,我等妇孺无甚价值,他无法拿我们要挟祖父。 “只要祖父兵强马壮,石遵又怎会为难我们,依侄儿之见,石遵还会善待我等,期盼着祖父能够重投石氏怀抱。” 苻坚的见解,让苻健啧啧称奇,十二岁就有这般见识,莫非汉人的经史真的能够给人启迪智慧。 苻健对苻坚观感大变,他拍着苻坚的肩膀道: “你虽然年少,但能有这等见识,我也不将你当童子看待,我离开邺城之后,你务必要看顾好家人。” 苻坚拱手应是。 翌日,苻健抛下家中妇孺,趁机逃离邺城,前往枋头与苻洪等人汇合。 石闵听说苻健出逃,连忙入宫,直指苻洪即将叛国,恳请出兵征讨,并且抓捕苻洪一家。 他与苻洪,可以说是死敌,二人都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 但这一次,石遵却拒绝了石闵的请求。 石遵当然知道苻健出逃,必然是苻洪有了叛意。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先前失言,而心生愧意,还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拉拢苻洪,石遵不愿出兵征讨苻洪,也不曾为难他留在邺城的家人。 毕竟苻洪可不是石冲,他手底下数万部曲,并非易与之辈。 而苻健逃至枋头,苻洪见他一人,不由勃然大怒,直到苻健将苻坚的分析说与苻洪,苻洪这才转怒为喜。 与苻健当初看不上苻坚不同,苻洪对苻坚可谓宠爱至极,这不仅是苻坚出生时,背上有草付二字的纹理,更因为擅长相面的侍中徐统,曾在见过苻坚之后,断言: ‘此子有霸王之相。’ 因而被苻洪视为异人,宠爱冠于一众孙辈。 如今苻健来了枋头,苻洪再无顾虑,当即派遣亲信南下,联络晋室,以求归附。 至于苻健为何不能留在邺城,都是被石虎整出来的心理阴影。 苻洪原本不仅是有苻健、苻雄两个儿子,苻健也并非家中长子,但其余子嗣都有超凡的才能,引得石虎忌惮,最终将他们尽数杀害。 而正如苻坚所言,他们都是些无用的妇孺,石遵为了不与苻氏彻底交恶,必然不可能为难他们。 苻洪秘密与东晋联络的事情,很快被石遵所知晓,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上对付苻洪了,北境传来消息,幽州举州而叛,降于前燕。 这件事情,还得追溯到石冲反叛,他南下之前,以亲信大将宁北将军沭坚留守幽州。 沭坚听说石冲大败,为石闵所擒,本欲投降,然而后来听说石遵在邺城坑杀三万降卒,自以为就连投降的小卒都难以幸免,又何况是自己这样的石冲亲信。 哪怕献城投降,指不定还得被抓去邺城活埋,沭坚一不做,二不休,召集留守在幽州的将佐,将自己准备降燕的想法告知众人。 而幽州将佐同样担心遭受牵连,石冲能够统率五万幽州将士南下,自然离不开他们的帮助,如今沐坚首倡降燕,众人争先恐后地附议。 至于幽州民众,自从石遵坑杀三万幽州降卒,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幽州的民心,尤其是那些被活埋的将士家属,恨不得生啖石遵之肉。 当幽州军民的降表送抵前燕,慕容氏喜出望外,燕王慕容儁立即以慕容恪领军,进驻幽州,前燕自此占得幽州之地,打通了南下定、冀二州的道路。 幽州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燕军。 而慕容恪严肃军纪,禁止麾下将士劫掠百姓,一时间,幽州各地,民众争相归附。 得知前燕南下,石遵惊恐不已,这么多年的燕赵战争,前燕可谓是吊打后赵,石闵之所以在军中威信崇高,只因为他是在与前燕的战斗中,唯一能够全军而返的将领。 可见前燕武功之盛。 如今前燕占得幽州,可谓如虎添翼,石遵为此,忧愁得食不下咽,他如今满心悔恨,早知如此,为何非得要坑杀降卒以立威。 040 关中生变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燕的威胁尚且难以解除,关中的乐平王石苞亦有不臣之心。 长安,乐平王府,石苞召集将佐,愤慨道: “石遵废杀天子,妄自称帝,如今又将沛王赐死,罪恶滔天! “我若不为兄弟报仇,与禽兽何异!” 然而,麾下将佐的反应却出乎石苞的预料。 也许是石遵坑杀降卒的残酷手段,真的使人心生畏惧,左长史石光、司马曹曜等人竭力劝谏,石光苦谏道: “当今天下已定,大王不宜起兵,况且石遵有石闵、姚弋仲等猛将辅佐,沛王十余万大军,一战击溃,此诚不可与争锋,还请大王三思。” 众人纷纷附议,石苞勃然大怒,他大喝道: “纵使邺城有精兵强将,莫非我关中将士便是乌合之众,我意已决,休得再谏!” 石苞没有自知之明,但这些将佐却清楚他的能耐,若真起兵东出,争夺天下,必然会步石冲的后尘。 因而,哪怕石苞已经铁了心想要出兵关东,可一想到事败之后,众人的凄惨下场,将佐们依然在苦苦哀求。 石苞见状,认为麾下将佐不能与自己同心,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他愤而离席。 石光与曹曜等人还在商量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好使石苞回心转意。 不曾想,王府卫队披甲执锐闯了进来,这些卫士不由分说,将此前反对石苞出兵的众人拿下。 石光惊呼道: “大王!我等忠心辅佐大王!何至于此!” 众人也纷纷呼喊: “大王!臣等无罪!我要面见大王!” “放开我!让我去见大王!” 然而,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却并未唤回石苞的心意。 一众将佐,及其子嗣百余人,尽遭石苞下令杀害。 哪有当主公的,只因僚佐劝谏,便将他们尽数诛杀,雍州之人,无不为此胆寒。 深夜,长安城外,众多雍州豪强秘密聚集在京兆杜氏的庄园之中。 京兆杜氏为关中望族,今日召集豪杰之人,正是西晋名将杜预之孙杜郁。 杜郁环视众人,沉声道: “乐平王执意统率关中将士东出,争夺中原,此人志大才疏,必为石遵所败,我等只恐受其牵连,今日杜某将诸位请来,就是要问计于诸君。” 仅仅是僚佐们劝止,就遭到杀害,一旦石苞号召雍州豪族一同东出,谁又敢不从。 可偏偏石苞并非成事之人,而朝廷对待叛乱又秉持残酷的镇压手段,幽州三万冤魂,至今在邺城飘荡,又如何不让众人恐惧。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许久,只见一人起身道: “我有一计,或可使石苞罢兵。” 在场之人循声望去,却觉得此人很是面生,正欲询问此人身份,杜郁之弟杜胄起身介绍道: “这位是秦州略阳人权翼,故汉左辅都尉权忠之后,与胄友善,今日听闻群贤毕至,胄特邀权兄出席,权兄有急智,诸君或可听其一言。” 众人见有杜胄作保,尽皆洗耳恭听。 权翼笑谈道: “欲使石苞罢兵,此事易耳,不如遣使往汉中通报消息,告知桓熙,石苞即将东行,以关中空虚为由,邀他出兵。”
有士人冷笑道: “桓熙兵微将寡,此前高力之乱,尚且不见此人有所动作,如今又怎会进军关中。” 权翼摇头道: “桓熙有北伐之志,否则又何必与梁州士族交恶,只为足兵足食。 “此前高力之乱,虽然声势浩大,但也不过是流寇罢了,难成气候。 “如今却形势不同,北境纷乱,各路藩王觊觎神器,又有燕人逼近冀州,为心腹大患。 “桓熙若能占得关中,石遵又怎敢置咫尺之遥的燕人于不顾,而劳师远征,攻打关西。 “况且,诸君诚心相请,桓熙若是置之不理,有失关中父老之望,天下人也将质疑其是否真的有心光复神州。 “我料定,桓熙必然会厉兵秣马,只待石苞东出,即可挥师北上。 “而诸君又可将桓熙有意北伐关中之事告于石苞,石苞见桓熙意图袭其后方,又怎会置关中安危于不顾,冒然出兵争夺中原。 “如此,东出之议,自当罢弃。” 众人闻言,豁然开朗,纷纷称善,对于权翼,也不由高看一等。 杜郁望向众人,问道: “诸君,不知哪位愿意往汉中报讯?”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出面揽过这事,权翼见状,起身道: “若是诸君信任,权某愿意前往汉中,拜谒桓熙。” 他此番离家,本就是为了寻访明主。 秦州与梁州毗邻,权翼对桓熙之名也多有耳闻。 虽然桓熙在梁州推行的政令,对士族不太友好,但观其所作所为,必然心怀远志,权翼决定往汉中走一趟,亲眼瞧瞧这个被时人誉为雏凤的一方诸侯。 见权翼主动请缨,众人无不欣喜,杜郁立即赠予他盘缠,但未付书信。 如果权翼在半道被捕捉,他是秦州人,也牵连不到雍州士族。 翌日,权翼与杜氏兄弟辞行,只身前往梁州。 其实,桓熙并非是权翼的第一目标,他本是要前往关东,投靠姚弋仲。 姚弋仲在陇右威望之高,就连苻洪也要逊色三分,只是关东兵荒马乱,权翼故而滞留于长安。 如今,恰逢有此机会,权翼决定先往汉中走一趟,若桓熙并非明主,再去投奔姚弋仲也不迟。 而此时的汉中,桓熙正在整军备战,他等候已久的时机即将出现,又怎会心生懈怠。 赵歙在为桓熙请来王猛之后,又曾数次前往关中,为桓熙收买边关守将,绘制沿途山川地貌。 桓熙也没有食言,他暗中征辟赵歙为征虏将军府从事中郎,作为自己的近侍官。 之所以是暗中征辟,不愿公诸于众,也是为了掩护赵歙的间谍活动。 王猛已经卸去了南郑县令一职,桓熙之所以让他主政南郑县,不过是为了让他尽快展现才能,以使幕府将佐心服罢了。 如今北方大乱将至,一切以军事为先。 纵使王猛身兼军、政、谋三方面的才能,但也难以一心三用,在兼顾南郑县政务的同时,为桓熙运筹帷幄。 041 出兵与否(3000) “杀!杀!杀!” 汉中城外,晋军大营,喊杀声被吼得震天响。 路过的民众早已见怪不怪。 自从桓熙选拔战兵以来,就没放松过对战兵的操练。 正午时分,一车车酒肉被送进军营,被操练得大汗淋漓的将士们闻得酒肉的香气,食指大动,不禁咽下口水。 鼓声响起,战兵皆在将台之下集结。 酒肉就在眼前,可碍于军纪,无人敢上前抢食。 邓遐一如往常的大声喝问: “尔等所食,为何人所赐!” 对于梁州战兵来说,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将士们不假思索的齐声呐喊: “此皆桓公所赐!” 邓遐再问: “尔等衣物,为何人所赐!” “此皆桓公所赐!” 邓遐又问: “尔等军饷,为何人所赐!” “此皆桓公所赐!” 邓遐最后大吼着问道: “桓公赐尔等衣食、俸禄,尔等应该如何回报!” 三军将士齐声喊道: “当为桓公效死力!” ...... 军营某处角落,桓熙与王猛注视着将士们气撼山河的呐喊。 桓熙得意的问道: “先生以为,军心可用否?” 自从王猛投效以来,桓熙大部分时候都尊称他为先生,王猛也曾数次推辞,奈何桓熙就是不肯改口。 王猛笑道: “主公此法,下官闻所未闻,不过其效甚佳。 “更难得的是,主公麾下这一万精兵,皆是难得的力士,若能调用得当,必可所向无敌。” 王猛并非恭维,桓熙麾下的战兵,本就是由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勇士。 成军之后,勤练不辍,又每日供应肉食,强健他们的体魄,放眼整个天下,也算是少有的强兵。 然而,要说缺陷,桓熙这支精兵也存在南方军队的通病,骑兵力量过于薄弱。 一万战兵之中,满打满算,也不过千骑。 汉中自然是产马的,只是马种较为特别。 它们虽然具有耐粗饲、耐渴耐劳、适应性强、易调教、繁殖率高、抗病力强、善走山路等等优点。 但唯独一个致命缺陷,让其难以成为优质战马,即体型过于矮小。 汉中所产马匹,在后世又称宁强矮马,是春秋战国以前,古羌人由青海游牧南下,进入宁强县时所留下的马种。 宁强矮马成年后的体高在90-106cm之间,这对于战马来说,明显是不合格的。 桓熙也是四处搜罗,才得了一千匹合格军马,因此,他麾下的骑兵,都是单人单马,并不具备长途奔袭能力。 起初,桓熙不是没想过开展对外贸易,用以求购良马。 可西邻小国仇池对桓熙无比忌惮,虽然国力衰微,不敢纵兵侵略,亦不愿与桓熙开展军马贸易。 而一直以来,都与东晋关系亲密的前凉,却有后赵阻隔,纵使前凉张氏愿意与他贩马,但也不可能穿过后赵的国境,将军马送来汉中。 改良马种又是一件极为漫长且复杂的事情,与其指望改良汉中马种,倒不如早些占据关中,打通与前凉的联系,谋求河西骏马。 从军营之中离开,不等桓熙进城,就有亲随前来报信。 “主公,有人自称略阳权翼,特为主公进献雍州,如今正在府中等候。” 桓熙笑道: “他一个秦州略阳人,居然来为我献雍州,着实有趣。” 众人闻言,无不笑出声来。 桓熙自顾自道: “索性今日无事,不妨与他一见。” 说着,桓熙看向王猛,说道: “先生若是有暇,不妨与我同去,瞧一瞧这略阳狂生,究竟有何本事,居然也敢出此狂言。” 王猛也对声称要为桓熙献上雍州的权翼倍感好奇,说道: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回去征虏将军府的路上,桓熙心中还是有些小期待。 不同于此前对权翼表现得一无所知的模样,桓熙其实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姚羌集团的谋主,归顺前秦后,与王猛同列,是苻坚麾下三位汉人重臣之一,反对苻坚攻打东晋,坚决请求杀死慕容垂。 这些都是桓熙对他的印象,但也仅限于此。 “主公可是听说过此人名号?” 马车内,与桓熙同乘的王猛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桓熙脸上的微小变化,疑惑道。 桓熙颔首道: “不瞒先生,桓某确有耳闻,此人颇有智谋,虽然不及先生,但也是一时才俊。” 王猛失声笑道: “莫非主公以为王某会为此心生妒意,才画蛇添足,加了半句?” 桓熙正色道:
“此诚肺腑之言,与先生相交至今,每与先生长谈,桓熙总有收获,先生天纵之才,料想,唯有姜尚、管仲、诸葛武侯等寥寥数人,能与先生在伯仲之间。” 桓熙此言并非谬赞,后世评价王猛,总喜欢以一句话来概括: 功盖诸葛第一人。 当然,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不能简单的拿来作比较。 桓熙话音刚落,只见王猛摇头道: “主公过谦了,能与主公相交,下官又何尝不是受益匪浅,只恨不曾早日出山辅佐主公。” 一时间,车厢内,主臣二人,相视而笑。 王猛没有追问桓熙是如何知道这世间还有权翼这个人,毕竟他王猛隐居华山,不也被桓熙给请了出来。 他只能猜测,桓家父子在关西之地布有耳目,专门打探贤才。 马车来到征虏将军府,桓熙与王猛先后下车,由左右近侍簇拥着走进府中。 权翼早已在正厅等候多时,他看见一名器宇轩昂的青年昂首进门,料定此人就是桓熙。 “略阳人权翼,拜见将军。” 桓熙如今十八岁,早就不是当初乳臭未干的少年,步履之间,自有一番气度。 他在主位上坐下,抬手道: “阁下就是权子良?无需多礼。” 权翼心中大惊,自己此前求见,也是报的姓名,并没有提及表字,如今桓熙居然直接就将自己的表字叫了出来,权翼难以置信道: “将军竟知世间有权翼耶!” 话语间,带了几分自豪,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能做到不求闻达于诸侯,熙熙攘攘,为的不就是名利。 桓熙笑道: “我在略阳布有耳目,常闻子良之名,早就有心一见。” 一旁的王猛听了,心道:果然如我所料。 但一想到桓熙关注了这么多的关西人物,可时至今日,却只是迫不及待的邀请自己出山,纵使是王猛,也不由为桓熙对待自己的态度而开怀。 桓熙寒暄过后,继而直入主题,问道: “子良声称要为我献上雍州,不知是何缘由?” 权翼稍稍平复心情,拱手道: “权某此来,是应雍州士人所请,来作说客。 “石苞欲倾关中之兵,东出以争天下,雍州士人还请将军早作准备。 “若其东出,则关中空虚,唾手可得。” 桓熙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沉吟道: “桓某在梁州与士族多有不睦,士人之间,可谓怨声载道,莫非雍州士族不曾耳闻,为何还会主动邀我北上,这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权翼一惊,正要解释,却听桓熙继续分析道: “我听说,石苞因为僚佐不愿支持其出兵,而在长安大开杀戒,想来,这定是雍州士族恐惧石苞,又不愿随他出兵,担心石遵怪罪,故而请子良来作说客。 “我若北上,则石苞必然罢兵,而桓某兵寡,亦难以威胁关中,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权翼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现在怀疑,当日雍州士族聚会,众人之中,就存在桓熙的内应。 正当权翼组织说辞的时候,只见桓熙放声笑道: “哈哈哈,这只不过是桓某的猜测罢了。” 说着,桓熙正色道: “关中父老南望王师,年复一年,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失望。 “我想,无论我答应与否,雍州士人都会四处宣扬我将会出兵。 “桓某不想再让关中父老失望,雍州沦陷多年,王师也该去了! “我桓熙素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如今得雍州士人盛情相邀,我又岂可逡巡不前!” 权翼见状,不禁为桓熙这副忧国忧民的情怀而心神动摇,他忍不住劝说道: “若是将军按兵不动,石苞终能查明情况,知道将军无意出兵,石苞必将东出,届时再取关中,可谓轻而易举。” 桓熙却摇头道: “石苞,奴仆下才,我视之如豚犬,若非生得好命,不过是一马前卒罢了,安能为将军。 “我已决心北上,溃其众,抚纳降卒,收为己用。 “岂可让他以关中之兵东出,使关中之民,父母哀其子、妻子丧其夫、子女失其父!” 归根结底,还是人口的问题。 关中历经多年战乱,本就民生凋零。 可以想见,石苞争夺中原,必然是要倾巢而出,一旦让他带走了太多的青壮人口,要想恢复关中的元气,可谓难上加难。 当然,桓熙是打心底的瞧不上石苞,而他的决绝也感染到了权翼。 只见权翼拱手道: “古今成大事者,莫不以民为贵,以民为本,以民为重! “权翼遍寻明主,今日幸得遇见将军,将军若是不弃,权翼愿意侍奉将军左右!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042 战前会议 桓熙并不知道是自己的言语打动了权翼,还是他的家世背景吸引了对方,或许,两者都有吧。 自己本身就是一方诸侯,又是临贺郡公世子,桓氏基业未来的接班人,哪怕才智平庸,光凭着身份都能招揽豪杰投效。 桓熙并没有怀疑权翼的诚意,他上前扶起对方,笑道: “有子良相助,某又何愁大事不成!” 说着,他将权翼带到王猛面前,为权翼引见道: “这位先生姓王,名猛,字景略,为幕府主薄,有经天纬地之才。” 权翼知道桓熙这是在提点自己,赶忙向王猛见礼。 王猛起身笑道: “回府之前,主公也曾向我夸赞权兄,王某仰慕久矣。 “今后你我同府为臣,自当齐心协力,辅佐主公荡平天下。” ...... 既然桓熙已经决定了要出兵关中,那么出兵多少,究竟该走哪条道就需要他与心腹蹉商。 梁州与雍州,有秦岭隔绝,但并非不通人烟。 二者之间,有五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为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由于此战的目标是夺取关中,因而,通向天水的祁山道最先被放弃。 诚然,祁山道的路途较为平坦,易于行军。 可桓熙麾下战兵仅有万人,若是沿着祁山道打去天水,而后东出,再调转兵锋,向东进逼雍州,一路攻坚,只怕麾下这支精兵也将死伤殆尽。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如今祁山道被仇池国所控制,想来对方也不敢借道,唯恐桓熙假虞灭虢。 另外四条道路中,陈仓道是韩信北上进攻关中的路线,正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若走陈仓道,过略阳、武都可至陈仓(今陕西宝鸡),由陈仓东出,兵锋可直指长安。 陈仓道原本也在仇池手中,六年前,石虎遣大将夺取武都,不复为仇池所有。 此道沿着河谷行军,相较于其它三条道路而言,通行较为便利。 军中将佐大多支持由陈仓道进军。 权翼初来乍到,心中所想又与朱序、邓遐等旧部相左,因而并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偷偷瞟向王猛,这位被桓熙称赞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文士,至今同样一言不发。 桓熙可不愿麾下两大谋士置身事外,他首先看向王猛,问道: “先生以为,我军该走哪一道出秦岭?” 王猛早有定策,他起身侃侃而谈道: “诸君欲走陈仓,此道固然易行,但终究是绕了远路,能使石苞有所防备。 “依王猛之见,不如在苞中(陈仓道南侧入口)故布疑阵,使石苞以为我等将由此道进兵。 “就连诸君都以为当由陈仓道出兵,石苞必然不疑,定会派遣重兵守卫陈仓(今陕西宝鸡,陈仓道北侧出口)。 “主公可引精兵昼伏夜行,藏于西乡(今陕西汉中西乡县),待长安之兵西进,可由子午道北上,大事必定!” 沈劲闻言,嘟囔道: “这不就是魏延的子午谷之谋么,武侯尚且不用,主公沿用此策,安能成事。” 王猛正欲解释,权翼起身,慷慨陈词道:
“沈参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非天水太守马遵猜忌,姜维尚且不能归汉,可见曹氏在关陇颇得人心。 “魏延以五千将士出子午谷,并无内应,又怎能攻克坚城,故而武侯不用其谋。 “如今石苞在雍州屠戮将佐,压榨百姓,关中军民盼念主公,犹如久旱望甘霖。 “主公兵出子午谷,逼近长安,而赵国军队已被调去陈仓,城中兵少,人心大乱,雍州百姓必当箪食壶浆,以迎主公,长安唾手可得。 “陈仓之军得知长安失陷,家人皆在主公之手,哪还有心为石苞效力,必然溃不成军。” 王猛闻言,看向权翼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生出知己之感,这正是他进言在陈仓道虚张声势,而由子午谷进兵长安的原因。 朱序、沈劲等人恍然大悟,对王猛、权翼之智钦佩不已。 当然,最开心的还得是桓熙。 王猛是被他请出山,而权翼是主动来投,有两位智谋之士辅佐,他也能省不少的心。 虽然他心怀远志,但好不容易穿越一趟,可也不愿意为此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有些时候,也应该享受享受。 只是目前正值进取关中的关键时刻,还不能让他有所松懈。 桓熙见众人对于子午谷之谋并无异议,当即拍板定夺: “既如此,传我将令,梁州八郡,每郡征召州郡兵五千,往苞中听用,我自领战兵一万,西行屯驻苞中,沿途务必大张旗鼓!” 桓熙初来汉中时,汉中仅有三万将士,又分出五千精锐编入战兵,州郡兵只剩两万五千人。 但此后,随着桓熙推行均田令,为流民、隐户落籍分田。 在籍人口多了,相应的,兵役人口也就多了。 桓熙总计征召四万州郡兵,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并不是一拍脑袋,信口胡来。 州郡兵的操训不多,只在农闲时偶尔集训。 养兵没什么成本,当然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战斗力。 可桓熙本就不是要让他们北伐,而是用以虚张声势,吸引石苞大军守卫陈仓。 有四万州郡兵在苞中作为掩护,战兵们也能找到机会脱身。 毕竟他桓熙不是高欢,石苞也没有达奚武作斥候,莫非后赵探子还能堂而皇之的走进晋军大营,逐一清点数量。 此战,桓熙毫无保留,不仅自己的一万嫡系战兵,还有沈劲的一千部曲,都将用于北伐。 要么不出兵,一旦出兵,就得一战而定关中,哪有连年北伐的道理。 再怎么以收复山河,复兴晋室为口号,替人打鸡血。 可别说老百姓不堪重负,就连军中将士也得叫苦连天。 桓熙如今所面对的,是后赵国内纷乱的局势。 而镇守关中之人,又是他口中的奴仆下才,这些都是诸葛武侯、姜维等人所不曾拥有的便利条件。 桓熙麾下,又有王猛、权翼、朱序、邓遐、桓伊、沈劲等人辅佐。 若是不能战胜石苞,夺取关中,倒不如回去江陵,在桓温面前端茶递水,一心侍奉父母。 043 家有妒妇 ‘臣桓熙拜于陛下: ‘臣本刑家,先祖(桓范)获罪于宣帝(司马懿),臣之祖父(桓彝)殉于国难,捐躯以雪先人之耻,而明帝简拔臣父为婿,妻以公主,任以州郡。 ‘直至陛下(褚蒜子)临朝称制,荆州主位悬而未决,何司空(何充)盛赞臣父曰能,陛下称善,遂使臣父出镇江陵,为国西藩。 ‘臣父举兵伐蜀,披荆斩棘,期间险象环生,三军将士之所以奋不顾身者,盖思陛下之恩遇。 ‘臣今镇守汉中,厉兵秣马,矢志北伐,只为报于陛下。 ‘雍州石苞,残暴不仁,百姓困苦,士民生怨。 ‘时值中原动乱,臣当挥师北上,克复长安,以迎陛下,还于旧都。 ‘臣顿首再拜,惟愿陛下千秋万岁,晋室国祚永昌。’ 桓熙挥笔写就奏表,交给主薄王猛过目,王猛倒也没有打击他,只是赞道: “情真意切,可奉表于朝廷。” 至于文采什么的,也就不提了,说多了,难免会伤及感情,总得给顶头上司留几分薄面。 桓熙倒也有自知之明,他对王猛吩咐道: “且将奏表送于建康,至于北伐檄文,还请先生为我代笔。” 说着,桓熙为自己开脱道: “我自小为父奔波,不曾专心学业。” 王猛倒也理解,毕竟桓熙十四岁就在为桓温的霸业出力,如果真能写出锦绣文章,才叫怪事。 此番桓熙向朝廷上表北伐,却是要效仿其父,当初桓温西征,也是向建康上表,但不等朝廷回复,便自行出兵。 至于桓熙在奏表中提及要迎褚蒜子还于旧都,倒不是垂涎太后的美色,想要将她囚为禁脔,以供自己淫乐。 同样,也并非是为了借此掌控朝廷,而是用作夺取关中后,讨价还价的筹码。 毕竟江东群臣也绝不会答应迁都,桓熙压根就不抱这份期望。 鲁迅先生说过许多话,但这一句肯定是真的:人性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西晋开国以洛阳为都城,永嘉之乱时,晋愍帝迁都长安。 桓熙主张还于旧都,属于是天然的政治正确。 但朝廷为了不受桓氏控制,偏安江东,必然会极力阻止,为此,不惜做出重大让步,只要桓熙的要求不太过分,想来都会一一应允。 三军未动,檄文先行,各地州郡兵还在当地集结,尚未开赴苞中,由王猛代笔,宣誓北伐的檄文就已经传遍梁州八郡。 雍州士族得知桓熙即将出兵,无不暗自庆幸。 而石苞的反应也正如权翼向雍州士族所断定的那般,他果然放弃了出兵争夺中原。 见梁州将士都在往苞中集结,石苞认定桓熙将由陈仓道北上,他先向邺城石遵求援,兄弟之间虽然不睦,但如今桓熙北伐,怎么也应该共御外侮。 又亲率五万大军,移师陈仓,只留不足万人守卫长安。 与此同时,江陵也是闹翻了天。 征西大将军府,司马兴男气冲冲地闯进桓温正在办公的厢房,桓温板着脸训道:
“我正与人商议公事,你不在后宅教子,来此作甚。” 司马兴男强压怒气,没有当众与他呛声。 佐吏们见她面色不豫,纷纷告退,唯恐走之不及,受了牵连。 众人走后,桓温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心虚的他讨好着笑道: “夫人何故作此愠色?” 司马兴男恼怒道: “我听说熙儿即将出兵关中,你为何不制止他!” 桓温心中一松,暗暗庆幸,他还以为是自己包养外室的事情被司马兴男知道了,前来问罪。 “夫人,熙儿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素来就有主见,如今他为一方诸侯,我又哪能约束得住。” 司马兴男怒色散去,沾沾自喜道: “这话倒是没错,我儿英雄,岂是老奴所能驾驭。” 桓温脸色一黑,但又不敢发作,却听司马兴男又指责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兵响应,以减轻我儿的压力。” 桓温耐心解释道: “我正要举兵出屯安陆,经营北方,方才与众人会议,谈论的就是这件事情。” 司马兴男将信将疑: “此话当真?” 桓温不再解释,转而出门让人将郗超唤来。 司马兴男恼道: “我与你说话,你唤外人前来作甚。” 桓温无奈道: “景兴与熙儿关系莫逆,夫人既然不信我,他说的话总该相信吧。” “好了!好了!我信你还不成。” 司马兴男制止道。 既然了却了心事,司马兴男便也不再多留,临出门前,她回过头,看似不经意的说道: “你藏在郗超府上的外室,我已命人赠其金银,将她送走。” 说着,司马兴男威胁道: “老奴,你可记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倘若再有这等事情发生,我就带着儿女们前往汉中,留下你孤家寡人住在江陵。 “伱也不必将外室养在他人府上,尽可休妻再娶,只需我有一口气在,你今生别想再与儿女重聚!” 说罢,司马兴男扬长而去,留下桓温如坠冰窟。 回想着那名温婉的少女,曾经带给自己前所未有的柔情蜜意,桓温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桓温走到门口,确认司马兴男已经走远了,他才合上门,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口中念念有词,只是放低了声音不敢让人听见: “妒妇!妒妇!家门不幸,竟然出此妒妇!还敢威胁老夫!” “老夫今晚就夜不归宿,住在这征西大将军府!看你能奈我何! “你若不来请我,我绝不回临贺公府!” 至于再找一个外室,短时间内,桓温是不敢了。 他知道,司马兴男没有跑去郗超府上杀人,就已经是给自己留了脸面。 以司马兴男的刁蛮性子,说得出,做得到,真要是再被她抓住,对方必定带着儿女们离家出走。 桓温虽然耐不住寂寞,也会垂涎美色,但终究不想受那妻离子散之苦。 044 阻其北伐 建康,台城。 褚蒜子以手抚额,为桓熙送来的奏表头疼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盼望桓熙光复旧都,还是应该祈盼他功败垂成。 褚蒜子能有这样的纠结,也并不出奇。 以桓家如今之势,已经难制。 若使桓熙占据关陇,又有桓温跨拥荆益,华夏之大,他们父子已得其半,朝廷必将举步维艰,而晋室天下,也将危如累卵。 念及此处,褚太后不由唉声长叹,自己只是一个妇人,为何要让她肩负起这么重的担子。 正忧虑时,此前奉命前往传召蔡谟入宫的宦官回来复命,褚太后打起精神,问道: “蔡司徒可在殿外?” 宦官惶恐地回答道: “司徒自言老迈多病,难堪驱使,不愿前来。” 褚太后闻言,失望不已。 在何充死后,朝廷由蔡谟与会稽王司马昱共同辅政,相较于曾经自己儿子的皇位竞争对手,褚太后自然是更信任司徒蔡谟。 然而,自从司马昱重用殷浩,企图以殷浩对抗桓温以来,蔡谟大感失望,认为朝廷所托非人,故而屡屡称病不朝。 褚太后想不明白,此前蔡谟与殷浩从未有过私怨,如今国难当头,为何就不能同心辅佐朝廷。 ‘莫非是蔡司徒畏惧桓氏,不愿与其交恶?’ 褚太后暗自寻思道。 毕竟殷浩养望十年,在士人之间享有盛誉,被称赞是管仲、孔明一般的人物,由他来抗衡桓温,又怎能说是所托非人。 既然蔡谟铁了心不理朝政,褚太后也不再对他抱有期待,她命宦官将会稽王司马昱唤来,意欲问其对策。 司马昱早有准备,他进言道: “如今石虎已死,赵国内乱,桓家父子意欲趁机北伐,其若败,则损我大晋国力,其若胜,则其势更为猖獗,还请陛下下诏,阻止桓氏出兵。 “赵国扬州刺史王浃,目睹国中内乱,特寄降表而来,愿举寿春而降,臣正欲献于陛下。 “陛下可命征北大将军(褚裒)率众北伐,若能得胜,既能光复中原,又可震慑桓氏,此一举两得,还请陛下应允。” 褚太后闻言大喜: “降表何在,卿家速速为朕呈上。” 毫无疑问,若是连一州刺史面对后赵的乱局,尚且感到不安,想要献地而降,可以想见,北方已经乱成什么模样。 若自己的父亲能够以北伐主帅的身份,光复中原,正如司马昱所言,对于桓温父子也是一个威慑,让他们不敢逼迫太甚。 司马昱连忙将降表呈上,褚太后见罢,再无疑虑,当即下令,以其父征北大将军褚裒为征讨大都督,督徐、兖、青、扬、豫五州诸军事,率众北伐。 又向西藩下诏,禁止桓熙出兵关中,桓温经略中原。 消息一经传出,褚裒自是风光无限,所有人都认为北方大乱,褚裒能够轻易平定中原。 但有一人,却满怀忧虑,正是借口患病,闭门不出的蔡谟。 蔡谟与其亲信说道: “石虎之死,自然只得庆贺,可老夫担心这同样会给朝廷带来祸患。”
亲信们不解其意,问道: “司徒何出此言?” 蔡谟叹息道: “只有最杰出的的人物,当世英雄,才能收复中原,光复神州。 “若是德行不彰,才识不逮,只恐劳民伤财,空耗国力。” 言下之意,暗指褚裒无甚才能,难堪大用。 这世上历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前何充与亲信点评桓熙,闹得满城皆知,如今蔡谟之言,也传进了褚太后的耳中。 太后为此勃然大怒,自己想要倚仗蔡谟,他却称病不来。 如今她以父亲为帅,蔡谟却在冷言嘲讽,这哪是针对殷浩,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殷浩早就对蔡谟怀恨在心,见褚太后厌恶蔡谟诋毁其父,趁机对司马昱道: “老匹夫谄媚桓氏,不忠于国家,我必当杀此老贼,以谢晋室历代先帝!” 会稽王司马昱同样深恨此人,他立即向尚书曹下令: “太后数次传召,而蔡谟乖张傲慢,置皇命于不顾,绝无臣子之礼,有司当议蔡谟之罪!” 自从蔡谟主动远离朝堂,权力就被司马昱、殷浩等人把持,如今他失言得罪了太后,而司马昱、殷浩都对蔡谟早有杀心,公卿们纷纷上奏,历数蔡谟之罪,请求将他正法。 蔡谟闻听此事,惊恐不已,连忙在其弟子的侍奉下,前往台城向太后叩头请罪,自己又去廷尉待罪,等候处罚。 恰逢此时徐州刺史荀羡入朝,荀羡曾为殷浩部属,但一直主张希望殷浩能与桓温交好,缓和矛盾。 他见殷浩有心处死蔡谟立威,赶忙劝谏道: “如果蔡司徒被处死,桓温必会举兵问罪,声讨殷公诛杀辅政大臣,如今北方骚乱,正是收复中原的千载良机。 “殷公自当在江北厉兵秣马,等候时机,又怎可与一老叟置气,而耽误了国家大事。” 殷浩深以为然,于是放过蔡谟,不再借题发挥。 而朝廷禁止桓氏出兵北伐的消息也被桓温所知,此时他已经来到安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伐蜀,同样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可那时朝廷鞭长莫及,事后发觉,也追不回伐蜀大军,只能默认此事。 如今,桓温却是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经略中原,一纸诏书,使得桓温只能饮恨班师。 不过,对于桓熙,朝廷却无法约束。 一如此前追不回桓温的伐蜀大军,褚太后也只能坐视桓熙进军关中。 桓熙此前在褒中大张旗鼓,陈兵于边境,做出要走陈仓道的架势。 待石苞移师陈仓作为抵挡之时,桓熙留长史朱序在苞中领兵,又传信益州刺史周抚,请他屯兵于益、梁边境,以防仇池偷袭梁州。 随即亲领王猛、权翼、邓遐、桓伊、沈劲等亲信以及将士一万一千人,昼伏夜行,前往西乡。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苞中固然囤积了大量的粮草,但西乡也在隐秘积粮。 当朱序领着四万州郡兵由陈仓道缓缓北上之时,桓熙终于来到了子午道口。 045 入谷争功 公元前207年,刘邦于鸿门宴后,被迫前往南郑就任汉王之位,走的就是子午道。 张良献策,刘邦为了安抚项羽,于是烧毁栈道,以示绝无重返关中之心。 当然,后面的故事,人所共知,最终项羽分身有术。 西汉平帝年间,王莽下令修凿子午道,子午道因而一度成为国家驿道。 子午道南口曰午,北口曰子,桓熙如今站在午口外,前方两侧悬崖峭壁,高山之上猿啼不止。 “主公,时候不早了。” 王猛在旁提醒道。 桓熙不再遐想楚汉风云,点点头,大声道: “传我将令!进谷!北伐!” 沈劲领其麾下一千部曲为前锋,率先入谷。 并非桓熙为了排除异己,才有此安排,实际上,他同样将沈劲当作自己的亲信。 是沈劲向桓熙苦苦相求,才得了先锋之职。 为了洗刷宗族耻辱,他随时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自然是遇战则喜,唯恐落于人后。 子午道全长841里,路途险阻,其中有600里的山路,毒蛇猛兽横行。 好在如今正值秋季,若是选在盛夏进兵,哪怕是山林里的蚊虫叮咬,都能使晋军叫苦不迭。 当然,桓熙于秋季进兵,也是为了方便就食于雍州。 此番以奇兵北伐,桓熙不可避免的要效仿其父伐蜀,采用轻兵疾进的法子。 这注定他不可能携带太多的粮食。 桓熙全军上下,仅有二十日之粮,等走出子午道,军中粮食也将告罄,若是不能在关中就地补给,晋军将有倾覆之危。 沈劲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作为先锋的他,一路奋不顾身,攻拔关卡,连克腰岭关、饶峰关、黄金戎等险隘。 不曾有一座关卡,能在后方晋军主力赶来之前,依旧有赵旗迎风招展。 然而,沈劲麾下,同样死伤惨重,一千吴兴部曲,仅存五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 子午关就在不远处,这是通往长安最后的险隘。 沈劲身被八创,赤膊着身子,缠满了白布。 其中有暗红透出,显然是伤口在此前的战斗中崩开了。 沈劲环顾周围部曲,人人面带疲色,莫说他们,厮杀到现在,就连沈劲自己都快坚持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激励士气道: “我为先锋,自当为主公开道,诸位沿途攻坚克险,如今只余一座子午关,岂可功亏一篑。 “沈某向诸位承诺,进得长安,主公赏赐,沈某分文不取,尽数赠与诸君以及死难将士家属。 “但求诸位能够奋起余勇,随我血战到底!” 吴兴部曲们念及沈劲往日恩义,哪怕早已精疲力竭,但还是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准备随他攻打子午关。 正此时,身后传来呼喊。 “沈将军!沈将军!” 人群散开,沈劲循声眺望,正是桓伊领着一队将士向他快步跑来。 沈劲越过人群,上前问道: “桓将军,可是主公有令?” 桓伊点头道: “主公命沈将军原地休息,请将子午关交由桓某攻取。” 沈劲以为桓伊是来捡便宜,与他争功,立时双目圆睁,怒道: “我等抛头颅,洒热血,奋战至今,将士阵亡半数,人人带伤,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眼见大功将成,桓伊!你怎可前来与我争功! “我若是答应了,死后,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沿途阵亡的将士!” 沈劲部曲闻言,无不愤慨,向着桓伊怒目而视。 桓伊赶忙解释道: “沈将军误会了,是主公知道将军麾下部众已经力竭,特命我前来接替先锋之职。 “主公有言,沈将军沿途摧锋拔寨,所向披靡,先后攻克数道关隘,若能夺取长安,当为将军记首功。” 沈劲转怒为喜: “主公真是这般说的!” 桓伊反问道: “莫非在沈将军眼中,主公赏罚无度,是非不分?” 沈劲连连摆手,赔罪道: “是我思虑不周,冒犯了主公,冒犯了桓将军。” 桓伊知道沈充急于立功,也不往心里去,笑道: “既然清楚了事情原委,还请沈将军让开道路,在此等着桓某的捷报。” 沈劲喜道: “当然。” 随即下令全军散开,容桓伊所率将士通行。 待桓伊走后,沈劲兴高采烈地对麾下将士喊话道: “诸位方才都听见了!若能攻克长安,主公以沈某为首功,届时赏赐必然丰厚! “我此前许诺,入得长安,分文不取,赏赐尽数分与诸君以及死难将士家属,如今依旧作数!” 剩余五百残兵闻言,无不振臂高呼,其中不少人因为扯到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桓伊领着一千将士来到子午关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向着麾下将士喊话道: “方才尔等可看见了沈将军的部曲! “他们不曾受到主公恩养,却能舍生忘死,连克险隘。 “如今尔等出任先锋,更应该顾念主公的恩义,拼死而战,岂能落于人后。 “此战,若不能克,我自当回去向主公请罪,至于尔等,也必将为乡人笑柄! “我与尔等有言在先,自桓某以下,进者生,退者死。 “与其因为怯弱,背负骂名而死,何不与我并肩奋战,一往无前,以博取功名富贵!” 一千战兵的斗志瞬间被桓伊激发,纷纷高呼: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 桓伊见军心可用,大手一挥,亲率一千将士,向子午关掩杀而去。 子午关,又名石羊关,两侧悬崖峭壁,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同行,而关城便屹立在小道之上。 此前晋军先后攻破数道关隘,子午关守将又怎能不知道桓熙是走子午道,率众北伐。 可石苞的主力已经被调去了陈仓,长安城中仅有不足一万将士,即使有心支援,可晋军已经兵临关外,又怎么赶得及。 如今,子午关守军仅有不足两百人。 在石苞断定桓熙将由陈仓道北上的情况下,留下防御子午道最后一座关卡的将士,又能有多少战斗力。 但凡能有些许战斗力,也被放置在了前面的腰领关等险隘。 面对着气势汹汹朝关城杀奔而来的晋军将士,二百赵军早已被他们动员时的呐喊声吓破了胆,竟然一矢不发。 惊恐之下,这群乌合之众无不弃甲奔逃。 046 兵出子口(3000) 桓熙听闻前方已经收取子午关,打通了前往长安的道路,高兴之余,也不由有些紧张。 此番入关,对于桓熙而言,无疑是一场大考。 他不仅要在军事上战胜羯赵,更要严格约束军纪,禁止将士扰民。 总不能关中百姓带着酒肉喜迎王师,王师吃干抹净,顺手就把百姓给劫了。 不过,桓熙军中确实没剩多少粮食了,一提到这,桓熙就不由想到所谓子午谷奇谋。 魏延声称十日之内穿过子午谷,攻占长安。 840里的子午道,山路就有600里,就算他魏延全是骑兵,也不可能在山路上纵马疾驰。 哪怕蜀汉骑兵走山路如履平地,可单人单马完成不了奔袭任务,毕竟马的耐力有限,非得一人两马或者三马,军马可比人的食量要大得多。 桓熙轻兵疾进,也足足走了十八天。 魏延带上那么些辎重,就算不顾沿途关隘,十天时间,别说攻占长安,恐怕连子午道都走不出。 眼看军中即将粮尽,桓熙不无担忧。 虽说如今关中正值秋收,理应是不缺粮的,但桓熙也不可能纵兵抢掠,此前笃定关中百姓会争相前来迎接,临到即将出谷的时候,反而焦虑起来。 当桓熙向王猛说起自己的担忧,王猛笑道: “主公何必多虑,若担心百姓不来迎军,不妨大肆宣扬,前来劳军之人,皆可免除一定年限的赋税。” 桓熙眼前一亮,赞道: “先生妙策,如今关中久经战乱,民生凋零,若能取之,本就该以休养生息为先。 “暂免赋税,不过是顺水推舟,既能收揽人心,又能解决军中粮食之危机。” 既已定计,桓熙迫不及待的想要踏足关中平原。 ...... 杜陵,位于长安以南,子午道北口,是西汉宣帝刘询的陵寝。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八月二十四日,桓伊所部作为先锋,率先冲出子午道,其余各部将士在其后有序出谷。 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青壮看见眼前突兀出现一支兵马,大为惊恐,纷纷逃窜。 直到村子里有几位老者,听得他们形容,匆忙拄着拐杖出门,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晋军军服,无不放声大哭: “老朽沦落胡尘数十年,不想,今日还能活着见到官军!” 此情此景,无论是杜陵百姓,还是远道而来的晋军将士,无不深受感动。 老人们催促着儿孙取来酒肉,进献王师。 桓熙亲切的接见了他们。 一位白发老者颤抖着声音,哽咽道: “将军,此来关中,可还走么?” 桓熙正色道: “老先生请放心,我是大晋征虏将军、梁州刺史桓熙,此番奉诏出兵,是为收复故土而来,定为关中父老驱逐羯胡,不达目的,势不南归。” 白发老者开心的如同一个少年,他赶忙指着酒肉,请桓熙收下。 桓熙长叹道: “自永嘉之乱以来,关中父老备受欺凌,生活不易,今日送来酒肉,桓某本不应该接受。 “只是诸位盛情难却,不得已,桓某只能收下。 “还请诸位向我军中文吏报上姓名,待我夺取关中,但凡册上有名之人,无论所献多寡,尽皆免除两年赋税!” 前来劳军之人,无不山呼万岁。 随着消息传扬开来,杜陵家家户户,争相前来送粮,其中甚至不乏胡人。 究其根源,还在于后赵在关中的统治实在不得人心。 不仅是石苞残暴不仁,石虎另一个人儿子石鉴镇守关中期间,大肆掠夺。 就连官员都穷得只能拔下头发,作为冠帽的缨绳,可以想见,百姓又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当然,石苞、石鉴再怎么暴戾,也比不过他们的父亲石虎。 所谓兵贵神速,桓熙在杜陵稍作休整,便不再停留,带着杜陵百姓送来的酒肉、粮食,挥师北上,直驱长安。 沿途,桓熙严肃军纪,不许将士扰民,就连田里的金黄的谷穗,也禁止他们踩踏收割。 桓熙甚至考虑过,是否要故意让坐骑受惊,往田里踩上几脚,自己再来一出割发代首。 但考虑到曹丞相这一出戏码太过知名,真要模仿,唯恐东施效颦,遭人耻笑。 杜陵与长安相距五十余里,大军行进,一日之内即可抵达。 京兆郡百姓听说桓熙的仁义之名,纷纷拖家带口,箪食壶浆前来相迎,而桓熙军中文吏们则一一为他们登记姓名作为未来免除赋税的依据。 百姓虽然生活困苦,但如今正是秋收,尚未缴纳繁重的赋税,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与其将这些粮食供养羯人,倒不如捐献给晋军,支持他们与羯赵作战。
更何况,晋军若能收复关中,只要劳军,即可免除两年的赋税,这笔账,关中父老还是算得清。 无论是出于民族大义,还是个人私利,前来劳军之人络绎不绝,甚至看呆了雍州士人,以及留守长安的将领。 就在桓熙大军逼近长安的同时,雍州豪强再度云集在京兆杜氏的庄园。 正当他们七嘴八舌争论着是否应该投奔桓熙,还是坐观成败的时候,权翼登门造访。 众人见此前出使汉中的权翼在这个关键时候回来,自然清楚他不是简单的拜访而已,杜郁连忙让其弟杜胄前去相迎。 权翼与杜胄好友重逢,二人来不及叙旧,杜胄匆匆将他引到厅堂。 众人见礼之后,杜郁开口问道: “如今晋军北伐,逼凌城下,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子良为何选在此时拜访?” 权翼纠正道: “晋军军纪严明,不曾欺凌百姓,反倒是关中百姓感于我家主公之仁德,前赴后继,争相喜迎王师,杜兄怎能说是兵荒马乱。” 出自京兆张氏的张琚忍不住问道: “听权兄的口吻,想必是在桓将军的帐下效力。” 众人的目光尽皆落在权翼身上,作为全场关注的焦点,他从容道: “正如张兄所言,权某前往汉中传信,幸见桓公,得遇明主。” 杜郁沉声道: “这么说来,子良此行,是为桓将军作说客?” 权翼摇头道: “非也,权某此来,是与诸位共谋富贵。” 张琚不由发出冷笑: “你们这些说客,就是伶牙俐齿,总能颠倒黑白。” 权翼不以为意,他笑道: “石苞不过是奴仆之才,被我家主公玩弄于鼓掌之间,至今还在陈仓等候所谓的北伐大军。 “殊不知,我家主公已经兵临长安城下。 “这等蠢物,又怎是我家主公的敌手。” 众人闻言,不由暗自颔首,哪怕是此前呛声的张琚,也都认同权翼对桓熙与石苞的比较。 权翼见状,反问众人道: “诸君可知天下大势?” 说着,不等在座之人回答,权翼为众人分析道: “石苞非我家主公敌手,燕人夺取幽州,威胁邺城,又有临贺郡公(桓温)虎视中原,石遵必然不敢派遣大将争夺关中,关中早晚为桓氏所得。 “桓氏占据关中,又隔绝秦州与关东之间的联系,想来,谋取陇右,并非难事。 “既得雍、秦,又据有梁、荆、益等西南各州,待其养精蓄锐,无论是东出潼关以争中原,还是顺江而下,鲸吞吴地,妄图阻拦者,必如螳臂当车! “我今日前来,就是要为诸位送上一场富贵。 “诸君若能举兵追随我家主公,他朝桓氏荡平天下,大赏群臣之时,诸君必不失公侯之封赏。 “荣宗耀祖,昌大门庭,岂不美哉。” 在座之人闻言,呼吸无不急促了几分,就连张琚也都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杜郁迟疑道: “我听说桓将军在汉中与当地士族不睦,不知又会怎样对待我们。” 众人屏息以待,尽皆注视着权翼。 权翼笑道: “我家主公不过是将无主之地分给百姓,梁州士人鼠目寸光,竟然因此与我家主公交恶。 “至于在座的诸位,无论你们是否支持,我家主公夺取关中,必然继续推行均田令,以无主之地,配给无地之民。 “诸位是要与梁州士族一般,就因为少占了几亩田地,而放弃封妻荫子的富贵?” 权翼好友杜胄最先起身,大声道: “我有建功立业之心,怎能只顾着求田问舍,锱铢必较!权兄!某愿随你前去拜谒桓公!” 众人闻言,争相起身,纷纷表示愿意跟随权翼前往投奔桓熙。 说到底,还是雍州士族一直以来都受到了冷落。 后赵崛起于河北,定都邺城,又是羯人政权,就算是用汉人,也是河北士族当先,雍州士族只能占据边缘地位。 如今桓熙北伐,大有侵吞关中之势,在北方朝堂饱受排挤的雍州士族又怎能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石苞在陈仓苦苦等不来北伐军的踪迹,正当他耐心逐渐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得了两个消息。 其一,此前由陈仓道北上的数万大军已经原路南下,退回了梁州。 其二,长安急报,晋军正沿子午道北上,沿途攻关拔寨,只怕不日就将兵临长安。 石苞大惊失色,匆忙回军,然而陈仓与长安相距320里,石苞又怎能赶得及救援。 047 攻心为上 自桓熙走出子午道以来,后赵在关中的统治便急转直下。 饱受压迫的各族民众纷纷反叛,三辅豪杰攻杀郡县官员,以响应北伐的晋军。 坐镇长安的京兆郡太守刘秀离为此急得手足无措。 他清楚,之所以留守的重任能够落到自己头上,是因为长史石光、司马曹曜等人因为秉忠直谏,而被石苞杀了全家。 一旦自己丢了长安城,以石苞的性子,岂能留他性命。 “府君!快看!晋军来了!” 城墙上,亲信指着城外大喊,刘秀离遥目远望,只见地平线上,一支旗帜鲜明的军队,正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而来。 刘秀离的脸色越发阴沉,额角渗出汗水。 根据情报,桓熙是以州郡兵在陈仓道故布疑阵,真正由子午道北上的,只有一万余精兵,如今放眼望去,晋军不下两三万人马。 刘秀离清楚,这是三辅豪杰以及民众纷纷前来归附桓熙,壮大了他的队伍。 长安城外,桓熙骑坐在马背上,朝领着三辅豪杰与他汇合的权翼赞许道: “有劳子良为我游说关中豪杰。” 此番入关,朱序那四万州郡兵是指望不上,陈仓道不是子午道这样的山路,沿途坐落有略阳、两当、凤县等城池,又有大散关为其屏障。 朱序若是能够凭借州郡兵夺取这些城池、关隘与桓熙会师关中,桓熙也不必冒险去走子午道。 况且如今又是秋收,于是在分别之时,桓熙给朱序定了时间,只需拖住石苞一些时日,即可班师,放州郡兵回乡务农,抢收粮食。 也免得石苞得知朱序四万大军皆是乌合之众,派遣精锐袭击。 正是因为进入关中之后,势单力薄,桓熙才会派遣权翼作为说客,为他争取关中豪杰的支持。 权翼笑道: “此乃主公之威德,足以感召群雄,即使下官不曾出马,三辅豪杰见民心所向,亦会争相归附。” 一记马屁,拍得桓熙身心舒畅,但他并未掉以轻心,一旦石苞率军回援,自己仍然未能夺取长安城,必将腹背受敌。 他命文吏为权翼记功,又看向王猛,问道: “先生,此前议定之事,是否已经晓谕三军?” 王猛正色道: “回禀主公,已经告诫将士熟记背诵,主公如今即可下令。” 桓熙点点头,道: “既然如此,为我传令将士,大声呼喊。” 随着桓熙一声令下,城外数万人朝着城墙高唱那首梁州童谣: “迎新年,迎新年,新年不比往常年。 “桓公多惠政,赐我种子又分田。 “年租三石粟,欣喜送公门。余者为己用,家家有盈余。 “劝君辛勤多耕种,丰衣足食在力田。” 唱罢,三军将士齐声呐喊: “桓将军有令,将在关中推行均田令,男子年满十五,可授田八十亩,女子年满十五,可得田四十亩,另有桑田、麻田若干,一夫一妻,仅缴纳三石粟米作为租税。 “关中百姓,无论胡汉,皆可参与分田,先到者得良田,后来者得薄田!”
晋军反复呐喊,声响震天。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刘秀离将城外的呐喊声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昏倒在地。 长安城内原本是存在大量的羯族军队,可石苞被桓熙欺骗,前往防守陈仓,自然是要将羯族兵马带走。 如今长安城中,无论是被留下的不足万人的守军,还是被刘秀离临时征发的壮丁,都是以汉人为主。 他们饱受羯胡压迫,如今桓熙在城外打着分田的幌子动摇军心。 此前也说过,羯赵统治下,关中的汉人官员穷困得甚至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拔下头发作为冠帽缨绳。 百姓们的日子就更别提了。 如今桓熙大肆宣扬一夫一妻,授田一百二十亩,只缴纳三石租税,这如何不让城中的守军疯狂。 尤其是晋军声称,先到者分良田,后来者分薄田,霎时间,无论刘秀离如何阻止,也阻挡不住守军、民众投奔桓熙。 城内民众呼朋引伴,扶老携幼,往城门处聚集,而城墙上心急些的守军,甚至等不得城门打开,竟然直接放下绳索,翻墙而出。 一如当初石遵进军邺城,城中守军纷纷逃散,而张豺无法阻止。 今日的刘秀离,对当时张豺的心情,也有了切身的体会。 目睹这一切,亲信赶忙劝道: “府君,长安守不了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秀离看着城下的守军、民众如同蚁群一般涌向晋军,知道无力回天,他恼道: “走什么走!又能走到哪里去!我如今丢了长安,石苞怎会饶我性命!” 说着,刘秀离招呼亲信们道: “快快随我去迎桓公入城!” 与此同时,桓熙也有自己的难处,看着如潮水一般向奔涌而来的长安军民,虽说守军已经丢盔弃甲,不再具备威胁。 但他还是担心自己的军阵遭受冲击,赶忙派遣邓遐统率一千骑兵出阵,引导前来投效的军民往两侧分开。 邓遐应声,率众而出,长安军民见有骑兵奔驰而来,惊恐不已,回身正要逃走,却见这些骑兵并未杀戮,而是在大声呼喊,让他们往两侧走,莫要冲击大阵,这才安心,纷纷遵照指示,往军阵两侧集结。 雍州豪杰们见到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杜郁喃喃道: “这就是民心所向。” 桓熙的攻心之策能有奇效,既离不开羯赵在关中的残暴统治,更是因为他调虎离山,将石苞麾下的羯族大军引去了陈仓。 没有了羯人的威慑,饱受欺凌,苦不堪言的汉、羌、氐等各族军民谁又愿意继续为羯赵卖命守城。 只是苦了为长安军民登记姓名的晋军文吏,众人争先恐后的报上自己名字,嘈杂声中,险些将耳朵震聋。 长安城外,也不知道刘秀离从哪里找来一头山羊,带上一众亲信,肉袒牵羊来到桓熙马前,俯首而拜,恭敬的将太守印信双手奉上。 048 入主长安 桓熙入主长安,吃的第一顿,就是刘秀离牵着请降的山羊。 烤羊金黄油亮,外皮焦黄发脆,肉质绵软鲜嫩,哪怕没有太多的调料,闻上一闻,也是清香扑鼻。 美食在前,然而陪坐的刘秀离却食欲全无,他不知道桓熙会如何处置自己,因此,心中七上八下,实在难安。 思索再三,刘秀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表忠,他起身进言道: “将军,关中之人,苦羯胡久矣,桓公若能杀尽城中羯人,百姓必定拍手称快。” 桓熙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抓着一只羊腿,咬上一口,满嘴肥油。 刘秀离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该继续站着,还是坐下。 晾了刘秀离片刻,桓熙这才缓缓道: “刘府君且先入座,我知道刘府君一贯侍奉暴君,也并不将人命当回事,但请刘府君记住,桓某并非石虎、石苞等人,岂能滥杀平民。 “况且,若是石苞麾下将士得知家人被我屠戮,岂能善罢甘休,必然死战不退。” 刘秀离闻言大惊,终于知道桓熙为何要晾着自己,自己这哪是在向桓熙表忠,分明是身在晋营心在赵的表现。 “罪人糊涂,罪人该死...” 刘秀离也不敢入座,连连叩首请罪。 桓熙摆摆手,说道: “刘府君所言,倒是为我提了醒。” 说着,桓熙唤来亲随,吩咐道: “传我将令,遍寻城中赵军家眷,将她们集中看管,不许欺凌,请王主薄(王猛)为我抚慰羯人之心。” 亲随应声而去。 刘秀离赶忙奉承道: “将军仁德昭昭,想必,就算是羯胡也将感召将军之恩义,卸甲来降。” 桓熙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说道: “刘府君若已饱餐,不如及早上路。” 刘秀离大惊,正欲求活,却听桓熙说道: “念在你也算是献城请降,我会命人在汉中安排一座宅子,别的不敢承诺,但能许你做个富家翁,刘府君以为如何?” 刘秀离此前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如今能在汉中当富家翁,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唯恐桓熙改变主意。 随即就有人将刘秀离带走,顺道往汉中、江陵、建康等地报捷,留下桓熙一人独享美味。 他手持小刀,割下另一条羊腿,吩咐道: “此物甚是美味,替我送给王主薄。” 侍者应声退下。 正是因为有王猛替他主持局面,恢复长安秩序,桓熙才能不急不躁的享受美食。 假使事事亲力亲为,只怕早晚要过劳死。 没道理自己穿越前要享受996的福报,穿越后还在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什么事请都自己干了,还要王猛、权翼等人作甚。 当然,桓熙自己也清楚,攻取长安,并不意味着北伐已经成功。 且不说石苞的数万军队正由陈仓班师,根据他此前从刘秀离口中所得到的消息,石苞曾向邺城求援,如今石遵派遣车骑将军王朗督率两万精骑正往关中而来。 可惜这王朗是车骑将军,而非司徒。 桓熙已经下令由杜郁、杜胄兄弟率领部曲,前往抢占潼关,至于能否来得及,桓熙也没有把握。
他不是没想过在长安搜集马匹,交给邓遐,由对方领着骑兵奔袭潼关。 但北方民间哪还有马。 石虎曾先后数次收缴民间马匹,并下令禁止百姓养马,违令者斩。 以至于如今桓熙虽然得了长安,却凑不出多余的马匹配给麾下骑兵,只能让杜郁、杜胄兄弟二人的部曲乘坐牛车奔赴潼关。 就在桓熙麾下将佐恢复长安秩序,整军备战之时,石苞率领大军也正在风驰电掣的往长安回援。 半道,一名信使快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带着哭腔道: “报!大王!晋军逼凌长安,太守刘秀离举城而降,如今城池被晋人占了!” 信使不见石苞回应,当他抬起头来,只见到石苞那张愤怒至极的面孔,以及对方手中斩下的长刀。 鲜血飞溅,信使尸首分离,轰然倒地。 石苞状若疯狂,怒吼道: “可恶!刘秀离竟敢叛我!我必夺回长安,将其虐杀!” 将领们对于石苞的暴虐倒是见怪不怪,能将长史、司马等重要幕僚的全家杀死,如今愤怒之下,再杀一个信使,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在石苞催促着驻军杀向长安的时候,军中有一将领,却忧心忡忡。 此人名叫麻秋,亦为羯人,跟随石虎征战四方,屡立战功。 这些年,麻秋一直在与前凉交战,但这位在后赵赫赫有名的战将,却三次以众凌寡,皆败于前凉儒将谢艾之手。 最惨的一次,麻秋统领十三万大军进攻前凉,谢艾以两万步骑迎战,最终麻秋狼狈逃回金城。 谢艾此前不过是一书生罢了,下手没有轻重,将麻秋打得太狠。 如今的麻秋,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睥睨众生的气势。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 麻秋在谢艾身上吃得亏多了,人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石苞在距离长安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准备让麾下将士休息一晚,明日进攻长安,夺回城池。 自从长安失陷的消息传出,军中不时有将士逃散,对此,石苞自然是毫不手软的大开杀戒,倒也震慑住了众人。 只是五万大军移师陈仓,至今未曾与晋军一战,石苞麾下已经只剩四万人。 逃的逃,死的死,哪还有士气可言。 当天夜里,石苞派出使者,欲邀桓熙往城外会战。 石苞原以为桓熙想要据城而守,不敢应战,岂料桓熙居然答应下来。 当然,对于石苞来说,能野战,总比攻城要好。 就在石苞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会战的时候,麾下一名幕僚进言道: “大王,晋军有城不守,却与我等会战,下官唯恐其中有诈。” 石苞神色一动,追问道: “你有何想法,仔细说来。” 幕僚受到鼓励,继续道: “我军一心如今准备明日大战,没有防备,下官觉得,晋军或许会趁此机会,夜袭我军营寨。” 石苞见他说得信誓旦旦,也深觉此言有理,当即下令在营寨周边设下伏兵。 可是一直等到后半夜,都不见晋军来袭,石苞勃然大怒,他指着幕僚破口大骂,一刀将其砍杀。 随即撤走了伏兵,回去帅帐呼呼大睡。 049 不战自溃 龙首原北坡,秋风萧瑟。 后赵四万大军兵临长安城下,此前曾与石苞约定,将在城外与他会战的桓熙并未食言,随着长安西侧正门缓缓打开,一万精锐晋军步骑背城结阵。 肃杀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战场。 石苞见晋军兵少,不由心中暗喜。 然而,当城中相继推出车辆护卫晋军两翼之时,石苞却笑不起来了。 两侧是车阵作为防御,身后便是城墙,这意味着后赵军队只能从正面发起冲击。 而桓熙则以最精锐的三千伐蜀将士布置在最前沿。 望着晋军最前排的大盾,以及林立的长枪,石苞不由为之犯难。 石苞军中,并不缺少骑兵,他们虽然受限于后赵缺少军马,并不具备长途奔袭能力,但足以完成骑兵在战场上的其余任务。 诸如发挥机动性,与敌游斗,在乱战之中,伺机寻找敌军薄弱处进行穿插。 可这一切的前提,得是晋军主动攻出来。 如今桓熙背靠坚城,做足了防守姿态,摆明了就是等着石苞进攻。 而以骑射骚扰,莫说晋军阵中同样存在弓兵,而身后的城墙之上,也有弓手居高临下。 所谓力从地起,虽然马镫已经被广泛运用,但终究没有脚踏实地更适于发力。 因而,在唐代的制式装备中,步弓常为一石,而骑弓仅为七斗。 弓的拉力决定了射程,只怕不等石苞的骑兵上前骚扰,就得被城墙上与军阵中的晋军弓手好一顿招呼。 桓熙与石苞的目的不同,石苞想要夺回长安,这注定他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只能主动进攻。 在这样的情况下,骑兵的优势完全没法发挥。 如今,石苞未战就被断了一臂,只能依靠军中步卒,可仔细想想,顶着从城墙上射来的箭雨与敌作战,依然会陷入巨大的劣势。 石苞就不明白,既然你桓熙准备作乌龟,缩在你那龟壳里,为何不在正前方也摆上车阵。 但是很快,桓熙就给了石苞答案。 “快看!城墙上都是些什么人!” 后赵军中,惊呼声此起彼伏,阵脚大乱。 麻秋抬头望去,只见长安城墙上站满了羯族的老弱妇孺,分明都是赵军的家属。 晋军身后响起了赵军家眷们的呼喊声: “儿呀(夫君、父亲)!不要再给石苞卖命了!晋军没有为难我们,桓将军还说要给我们分田,让我们羯人也能过上好日子!” 晋军听不懂羯人语言,但能察觉到,后赵阵中已经起了骚乱。 城墙上的老弱妇孺们来回呼喊了十余遍,又在王猛的指示下,唱起了羯人感慨骨肉分离的歌谣,其声哀怨,就连晋军都险些受到影响,更别提是赵军。 石苞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若是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还没开战,麾下将士就已经散了。 “击鼓!前军进兵!” 石苞高声喊道,他此刻已经没了章法,只能寄希望于将士们掩杀上去,能够将城外的晋军杀溃,乘胜入城。 然而,当赵军越是靠近晋军,城墙上哀怨的歌声在赵军听来,也就越发响亮入耳。
此前赵军本就士气低沉,大量士卒逃散,是石苞以血腥手段,才勉强镇压,把四万步骑带来了长安城下。 如今,在这哀怨的歌声之下,赵军最后一丝战斗意志也被瓦解。 出阵的后赵前军纷纷丢盔弃甲,他们高高挥舞手臂,呼喊着让晋人不要放箭,竟然赤手空拳的朝着晋军奔来。 邓遐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桓熙吩咐一句,他立即策马而出,扯开大嗓门,声若洪雷的呼喊着让降兵往两侧散开。 邓遐昨夜临时记下的羯人语言并不熟练,但配合着手势,足以让后赵降卒看明白。 石苞眼见出阵的前军在敌军阵前投降,愤怒使他双目通红。 “射箭!射箭!给本王射死他们!” 石苞咆哮着喊道,然而,却仅有三三两两的箭矢射出,石苞回头看时,后方的弓手阵型早就一哄而散。 其实,又何止是弓兵,留在本阵的赵军纷纷向四周逃散,一时间溃不成军。 这一幕也落在了桓熙的眼中,他之所以不在前方安置车阵,等的就是这一刻。 “敌军已乱!全军听我将令!擂进鼓!杀!” 一声令下,晋军踏着鼓点出阵,向混乱的赵军杀去。 这一战的胜负,早在石苞被桓熙骗去陈仓,早在桓熙顺利通过子午道,夺取长安,又不曾欺凌赵军家属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别说是汉人,就连羯人在石苞手下都得提心吊胆,此前被石苞杀了全家的长史石光,甚至与他同样姓石。 石苞惊恐不已,知道败局再难挽回,正要夺路而逃,一把钢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变化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就连石苞身边的亲卫都来不及反应。 “麻秋,你这是作甚!莫非你也要投敌不成!” 石苞杀人时毫不手软,如今自己有了性命之危,却是又惊又惧,连喝问麻秋时,声音都在打颤。 麻秋手持钢刀,冲石苞笑道: “大王的卫队如今以刀刃对着末将,末将惊恐,只怕会错手伤及大王,还请大王下令,让卫队弃械。” 说着,麻秋微微使力,手中的钢刀割破了石苞脖颈的表皮,渗出血水。 石苞吃痛,大惊失色道: “都给本王放下武器。” 亲卫们面面相觑,最终只得不甘的将兵器投掷在地上。 麻秋劫持石苞离开卫队的包围,来到自己亲信的保护之下,这才回答了石苞此前的疑惑: “大王莫要信口胡说,末将对石氏忠心耿耿,又怎会叛国投敌。 “只不过大王此前有意出兵攻打邺城,末将受天子密诏,准备带着大王前往邺城请罪,大王有什么话,还是去向天子解释吧。” 石苞闻言,知道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又重新壮起了胆色,厉声咒骂麻秋。 麻秋只是笑笑,眼见晋军越来越近,他也不敢耽搁,当即在数百亲骑的护卫下,劫持石苞往渭北而去。 桓熙既然已经占领了长安,没理由会置潼关于不顾。 此时再由潼关东出,必然是死路一条,故而麻秋准备北渡渭水,由蒲坂渡过黄河。 050 抢占潼关(3000)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哪怕是溃兵,都无需晋军费心费力前去抓捕。 赵军的家眷就在长安,在得知晋军不曾为难自己家人的情况下,羯赵士兵自发前来缴械投降。 王猛眼见大局已定,出城来到桓熙身边。 桓熙注意到他前来,压低了声音感慨道: “就算是五万头猪,将它们驱赶在长安城外,只怕三天也抓不完。” 他不清楚石苞如今的具体兵力,只知道对方曾率众五万步骑移师陈仓。 王猛笑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主公以仁义之师入关,抚纳各族百姓,羯人听闻主公贤名,亦当争相归附。” 桓熙其实心里有数,这些赵军溃卒之所以主动投奔,完全是因为家人都在他的手上作为人质,但能听到王猛的吹捧,还是让桓熙感觉到浑身舒畅。 他转移话题道: “方才询问降卒,石苞已经被麻秋劫持走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是往渭北去的,应该是要走蒲坂东出。” 王猛疑惑道: “主公莫非是要将石苞、麻秋二人追回,趁机夺占蒲坂?” 桓熙摇摇头,说道: “蒲坂总归是要攻取的,但如今潼关归属未有定论,若杜氏兄弟能为我抢占雄关,阻击王朗麾下精骑,我再谋夺蒲坂也不迟。 “至于石苞、麻秋,走了便走了,我倒是希望二人路途平安,将来能够再被委以重用。 “如果多些这样的对手,想来,荡平天下也能简单许多。” 说罢,桓熙与王猛相视而笑。 只是二人都明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 长安与潼关相距260里,道路平直开阔,然而还是将乘坐牛车、驴车的杜郁、杜胄及其部曲颠得七荤八素。 他们身穿赵军军服,又是在桓熙攻占长安的第一时间,受命东出,沿途郡县不曾得知长安失陷的消息,因此顺通无阻,得以来到潼关西侧的禁沟。 禁沟,是潼关南面一条南北走向的天险深谷,谷中灌木丛藤,茂密如织,是天然的藏身之处。 沿途没有撞见王朗的两万精骑,证明对方尚未入关,这不由让杜氏兄弟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在稍作休整之后,与王朗争锋夺秒的二人等不及远远落在后方,正步行赶往潼关张琚等人,决定先行诈取关城。 行至关前时,天色已黑,杜郁让杜胄率领部曲埋伏在关外,而自己则挑选十名勇士随他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关门前。 城楼上的守将望见了杜郁等人,大声喝道: “来者何人!” 杜郁冲着城楼喊话道: “快快开门!我奉京兆郡刘府君之命,出关迎接车骑将军,有重要军情通报!” “可有文书?” 守将问道。 杜郁扬起手中的文书,不满地催促道: “快些检阅,莫要耽搁,刘府君也是受了乐平王的差遣,如果误了大王的事,你们可担待不起!” 文书自然是真的,刘秀离的太守印至今还被桓熙军中的文吏收着。 守将一听是石苞的差遣,赶忙命人放下吊篮: “还请将文书放置篮中。” 显然,石苞打仗没什么本事,但他的赫赫凶名,却足以使人胆战心惊。 杜郁将文书放于篮中,城楼上的守军收回吊篮,守将确认文书无误后,走下城墙。 潼关大门缓缓大开,守将出关,正欲奉还文书,放杜郁等人通行,哪知杜郁暴起发难,一刀便把守将砍翻在地。 而跟随他前来的十名勇士也纷纷拔刀而战,抢夺城门,后方的杜胄见状,大喝道: “城门已开,随我杀!” 说罢,高举钢刀,冲锋在前,其余杜氏部曲也纷纷随他杀去。 自后赵灭亡前赵,夺取关中以来,关中的防御重心都在连通梁州的五条秦岭通道,而并非是在东面的潼关。 毕竟中原同样也在后赵的手中,除非洛阳、弘农等地丢失,否则是不可能有敌军从潼关杀入。 况且,后赵定都邺城,朝廷位于关东,而潼关是关西用来防备关东的险隘,因此,后赵严格限制潼关的防御,仅有数百人屯驻,战斗力甚至不如杜家部曲。 因而,当杜家兄弟抢占城门,率领着八百部曲杀入潼关之后,潼关守军很快就被杀散,或死或降。 一场激战过后,杜郁精疲力竭,但他来不及休息,赶忙吩咐杜胄: “快些在关城东面竖立旗帜,务求虚张声势,以吓退来犯之敌!” 杜胄赶忙应下,依其兄之言行事。
而杜郁则派人往长安向桓熙报捷,同时催促后方的援军加快赶路,前来增援。 不久,就有一支骑兵经由五里暗门来到麟趾原,出现在潼关外。 正是由王朗所派遣的先锋。 城墙上火把通明,晋国旗帜在火光中迎风飘扬。 赵军将领惊骇不已,他喃喃道: “莫非关中已经陷落。” 敌情不明,这员将领不敢擅自进攻,赶忙派人走下麟趾原,快马返回向王朗请示。 而此时,杜郁、杜胄兄弟二人也在紧张的注视着城外的这支赵军先锋。 大战方休,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他们实在没有体力再投入到一场攻防战中。 不过只得庆幸的是,敌军似乎并没有步战攻城的准备。 二人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清晨时分,王朗统率大军来到潼关外,望着立满旗帜的关城,皱眉不语。 此前作为先锋的将领问道: “将军,如今潼关被晋人占据,不知关内是何情形,是否还要继续夺关西进。” 王朗沉默良久,并未立即回复。 此番石遵命他率领两万精骑驰援关中,看似是要帮石苞击退晋军,实则另有命令。 与给麻秋的密旨相同,都是要将石苞给劫回邺城,不使他在关中作乱。 如今晋军占领潼关,封堵住了去路,关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但仔细想来,只怕凶多吉少,否则晋军怎能出现在这里。 纵使付出巨大的伤亡,占据了这座关隘,如果关中已经沦陷,自己也守不住潼关。 毕竟潼关的防御在东、西两个方向有所侧重,正如此前所说,潼关历来是拱卫关西,而非关东。 由西侧发起进攻,潼关防御较为薄弱,若由东侧发起进攻,难度可要大上许多。 沉吟再三,王朗叹息道: “退兵吧。”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侍奉他们石家,可得小心着些。 眼看关中发生变故,石遵交给自己的使命是完不成了,是否继续前往关中,王朗不敢擅自做主。 毕竟前燕占据幽州,晋人又在淮南一线北上,邺城兵力吃紧,如果丢了这两万精骑,只怕自己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关外的赵军精骑听闻军令,无不欣喜,作为高贵的精锐骑兵,谁也不愿意下马攻城,那都是步兵该干的活,况且还是攻打潼关这样的险隘。 他们也不善于攻城,哪家骑兵又会以攻城作为日常训练。 一旦潼关守备充足,只怕两万在野战之中所向无敌的精骑,全给耗光了,也不一定拿得下关城。 杜胄看着关外的赵军依次退去,险些忍不住欢呼雀跃,在回头去找兄长时,只见方才还与自己紧张注视着关外的杜郁已经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杜郁一整晚都在盯着城外军队,此前又是一路颠簸,鏖战夺取潼关,已经到了精力的极限。 杜胄见状,赶忙解下自己的衣袍,为兄长盖上。 正此时,张琚等雍州豪杰也带着部曲赶到了潼关西侧。 他们是与杜氏兄弟同时出发,只不过桓熙自己与石苞交战也要用到车辆,实在腾不出多余的给到张琚等人,于是只以杜氏兄弟抢占潼关,而张琚等人则随后支援。 此前途中遇到信使,张琚等人就已经知道杜郁、杜胄兄弟已经夺取潼关,因而连夜赶路,不曾休息。 如今见到关城上的晋军旗帜还在,张琚等人不由松了口气。 至少,潼关的缺口是已经堵住了。 杜郁报捷的信使来到长安的时候,京兆郡甚至已经在王猛的主持下,开展起了分田工作,同时从赵军降兵之中,选拔将士。 此事由桓熙亲自负责,石苞麾下四万降兵,以及此前长安的一万降兵,总计五万人,桓熙从中挑选两万精锐,既有汉人、羯人,也有羌人、氐人,他将这些人编为战兵,补发今年俸禄的同时,也为他们的家人分配田地。 得益于石苞多年在关中的巧取豪夺,雍州虽然民生凋零,但是长安府库钱粮充盈,如今全都白白便宜了桓熙,使他有足够的钱财用以赏赐随他北伐的将士,以及立下功勋的三辅豪杰。 得知杜郁、杜胄夺取长安,桓熙仍然没有出兵渭北,直到确认王朗已经退兵,直奔邺城,而并非是见潼关道路不通,转向河东,桓熙这才亲率一万将士渡渭水,直驱蒲坂。 同时又命邓遐领军五千进攻武关,由关东进攻关西,主要便是蒲坂、潼关、武关三条路线,若能将这三处占据,才能算是关上了关西的东面门户。 至于留守长安的人选,则非王猛莫属。 051 关上门来(3000) 渭水以北,有一大片沙草地,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名为沙苑。 沙苑之中生有茂密的芦苇丛,桓熙途经此地,不禁有些恍惚,后世的记忆涌了上来。 不由让他想起,在南北朝末年,曾有一位环保标兵由蒲坂入关,途经此地,明知芦苇丛中藏有伏兵,却不愿采用火攻之策。 最终,沙苑的植被得到了有效的保护,空气也不曾受到污染。 唯一的遗憾,便是他自己遭遇伏击,二十万大军被人俘虏了七万。 一时间,桓熙感慨万千。 他对左右亲信道: “我若能全取关中,必当在此栽树记功。” 宇文泰在战后带头植树,为沙苑的绿化作出贡献,桓熙又怎能落于人后。 遥想诸葛武侯与高王,二人穷其必生之力想要入关,然而至死都未能看一眼长安城。 相较于他们,桓熙自觉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要靠自己的努力,还得对手配合。 如果给后赵一个司马懿、宇文泰坐镇关中,他又怎能如此轻易的入主长安。 将杂念尽数抛在脑后,桓熙督率诸军走出沙苑,前方,已经距离冯翊郡治大荔县不远。 冯翊郡隶属于雍州,其治所大荔县,位于渭水、北洛水、黄河三河交汇之地,东濒黄河与蒲坂相望。 如今县中无主,仅有当地士人出面维持治安。 原来,麻秋劫持石苞途经此地,听闻晋军北伐,赵军大败,已然丢了长安,而三辅豪杰纷纷杀官响应。 羯族官吏又怎敢继续留在城中,纷纷追随麻秋,前往河东避祸。 桓熙入城抚慰军民,留下桓伊率领一千将士镇守冯翊,主持分田,随即马不停蹄的继续向黄河进军。 来到黄河西岸之时,浮桥早已被赵军烧断,但桓熙并不为之犯难,因为他麾下有不少南方将士,不同于北方,南方水网密布,因而架设浮桥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仅仅一天时间,三座浮桥又重现出现在黄河之上。 桓熙看向沈劲,大声问道: “沈将军,可敢作为前军,先行渡河?” 沈劲唯命是从: “有何不敢,还请主公静待佳音!” 在攻拔子午道关隘时,沈劲部曲阵亡过半,桓熙夺取长安,以沈劲为首功,赏赐他许多钱布,沈劲分文未取,而是恪守承诺,将赏赐一分为二,一份用作剩余五百将士的赏赐,另一份则留给阵亡将士的家属。 随后,沈劲又在长安招募了五百部曲,补足千人。 沈劲不在乎赏赐,不吝惜生死,从军只为洗刷宗族耻辱。 此前,桓熙在向建康报捷时,一并上表,请求为吴兴沈氏解除禁锢,不再列入刑家之列。 沈劲有感于桓熙的恩义,早就下定决心,誓死追随。 他新招募的五百人,并非乌合之众,沈劲将赏赐尽数分给将士的义举传扬开来,在他招募部曲时,许多人前来应募。 若非沈劲目前财力不足,只能养得起一千私兵,只怕他麾下突然爆出数千兵马,桓熙也并不惊讶。 而新招募的五百部曲,自然也都是精挑细选的敢战之士。 沈劲最先踏上浮桥,带着一千部曲,在桓熙等人的注视下,经由三座浮桥,向对岸杀去。 将士们在沈劲的激励下,无不奋勇争先,很快就将对岸的守军杀溃。 眼见部曲杀红了眼,自己的队形已经散乱,不少人甚至还想要继续追杀溃兵,满身血污的沈劲喊道: “背河结阵!不得追击!” 部曲们听见呼喊声,纷纷止住了脚步,背河结成阵型,保卫三座浮桥,等候晋军主力过河。 不多时,桓熙麾下八千将士有序来到河东。 他本想让沈劲的部众稍作休息,沈劲却主动请缨道: “我军新胜,士气正旺,而溃兵逃入蒲坂,城中必然人心动摇,末将请为主公夺取此城!” 桓熙看着他浑身浴血的模样,不由感叹道: “世坚还是要爱护身体,将来有的是大战需要世坚出力,又何愁没有机会立下功勋。 “我既以上表朝廷,必能使吴兴沈氏洗刷耻辱,你无需这般心急。” 沈劲大受感动,但他坚持道: “末将精力未竭,仍有余勇,主公为何不用!莫非是认为末将不能为主公攻城拔寨!” 桓熙拗不过他,只得叮嘱沈劲小心行事。 沈劲兴冲冲的带着部曲杀奔蒲坂。 蒲坂守军听说晋人北伐,占据关中,如今已经渡过了黄河,早已是人心大乱,城中汉人听得这一消息,奋起争夺城池,恰逢沈劲率部杀来,里应外合之下,晋军成功夺占蒲坂。
桓熙在后方得到捷报,随即下令加快行军速度,赶在天黑之前,进入了这座由河东入关的桥头堡。 当夜,桓熙在蒲坂为沈劲摆酒庆功,就在诸将以为桓熙将会止步于蒲坂的时候,翌日,桓熙继续率众东出。 权翼以为他是被接连不断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匆匆下马,拽住了桓熙坐骑的缰绳,苦谏道: “主公,此前西征成汉、北伐关中,能以一万精兵成事,已属万幸。 “再一再二,岂能再三,若是孤军深入,必为羯赵重兵所围剿。 “主公尚且知道劝说沈将军爱惜身体,如今又怎能立于危墙之下,还请主公就此止步,回师蒲坂。” 桓熙无奈摇头,他又没疯,怎么可能在关中未稳的情况下谋取河东,桓熙指着前方的汾南高垣(今山西运城稷山县以西),说道: “我渡河东出,并非是为了夺取蒲坂,更是要经营此地。” ...... 汾南高垣濒临汾河,其东、西、北三面皆为深沟巨壑,地势突兀,险峻天成。 眼见三面绝壁环绕,只有南侧一条道路通行,诸将无不感慨于地势之险。 桓熙置身于汾南高垣,环顾四周,与众将说道: “若能在此修筑一城,倚仗地势,阻绝道路,敌军纵有千军万马来犯,亦可保蒲坂无虞。” 众人无不深以为然,在他们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构想出一座坚城坐落在汾南高垣,而使关东兵马望城兴叹的一幕。 桓熙看向沈劲,说道: “我欲留世坚在此安设营寨,守卫高垣,待民夫抵达,为我监造城池。 “念及世坚兵少,我愿再分三千将士,世坚可有把握为我阻敌于国门之外。” 沈劲见地势凶险,纵使敌军来势汹汹,可只有南侧能够通行,也摆不开阵仗,有三四千兵马足以守卫营寨,他朗声应道: “末将必为主公建起一座坚城,以保关中安宁!” 桓熙大慰,当然,建城的图纸还得交由专业人员去设计。 沈劲又请示道: “既然要在此地筑城,还请主公为城池赐名。” 桓熙心中早有定数,在南北朝末年,汾南高垣曾立起一座坚城,名为玉壁,桓熙自然是打算以玉壁为名,讨个彩头。 但他并没有急于道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想看一看麾下将佐们能有什么好提议。 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却听权翼沉吟道: “主公修筑此城,是为深壁高垒,拱卫王业,不如将其命名为高王城如何。” 诸将闻言,无不交口称赞。 桓熙微微颔首,内心却惊诧不已: 好啊!你这厮生得浓眉大眼,居然也会是高王的黑粉! 转念一想,又发觉不对,高王还没出生,权翼又怎能知道玉壁战神的鼎鼎大名。 如果不是权翼道出‘深壁高垒,拱卫王业’这八个字,而非单纯是在玩梗,桓熙真要把他当作穿越者。 实际上,这八个字也完美的贴合了桓熙的设想,确实是要比玉壁更为合适。 桓熙压下心中的狐疑,拍板道: “既然如此,将来城池落成,便取名为高王城!” 当天夜里,桓熙将权翼唤来帅帐,与他彻夜长谈,纵论天下局势之余,趁机旁敲侧击,听得权翼不明所以。 桓熙终于确定,这一切只是巧合,所谓高王城,不过是权翼灵光乍现而已。 翌日,桓熙分给沈劲三千将士,留他严守营寨,随即率众班师,不再留恋河东之地。 另一方向,奉命攻取武关的邓遐也没有辜负他在后世的盛名,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取蓝田、峣关、上洛等地,尽取商於,夺占武关。 相较于顺风顺水的桓熙,坐镇淮南的征讨大都督褚裒却遭受重创。 朝廷下诏,不许桓温出兵中原,却以褚裒统率三万大军北伐。 当消息传到河北,汉民们无不欢欣鼓舞,扶老携幼,渡河南下投奔王师之人,竟有多达二十万。 然而,当这些汉人来到河南的时候,褚裒的北伐大军已经被后赵李农所击败,狼狈退回广陵(今江苏扬州)。 东晋西中郎将陈逵闻听前线战败,连夜焚毁囤积在寿春的辎重,弃城而逃。 汉民不知真相,渡河前来投奔,可王师已经退走,他们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后赵也注意到了这股南下的流民,派遣军队截杀,二十万汉人百姓死伤殆尽,至死也不曾盼见王师。 052 朝廷反应 广陵,征讨大都督府。 褚裒北伐失败,虽说难以释怀,却也明白胜负不过是兵家常事,正欲重整旗鼓,以图将来雪耻。 然而,二十万汉人迎接王师,最终死伤殆尽的消息传来广陵,彻彻底底击垮了他。 “天啦!大晋列祖列宗!老臣有罪!” 褚裒跪地嚎哭道: “老臣愧对国家,愧对北方二十万百姓!” 一众僚佐见状,纷纷撇过头去,不忍见到这一幕。 褚裒历来为官清廉,私德无亏,然而,德行再怎么出众,才干不能配位,必遭殃祸。 此前蔡谟早有断言,为此,险些遭遇杀身之祸。 褚裒的悲痛不是装出来的,大哭一场过后,他忧伤愤慨,羞愧自恨,继而一病不起。 病中,他向朝廷上表请求免去自己的官爵,废黜为庶人。 与褚裒的请罪奏表一同送达建康的,还有桓熙夺取长安的捷报。 “大捷!大捷!临贺郡公世子北伐,光复长安!” 报捷的信使沿街叫喊,唯恐建康百姓不知道这件喜事。 对于东晋朝廷来说,褚裒的失败固然可怕,但桓熙的成功更让人揪心。 台城,正殿,气氛很是凝重。 褚太后脸色苍白地坐在御座上,连日来,褚太后时常被噩梦惊醒。 在夜里,只要一合上眼睛,她就能想象到二十万无辜百姓,因为父亲北伐失败,而惨遭杀戮的恐怖场景。 褚太后看了一眼身旁依然懵懂无知的小皇帝,终于打起了精神,她手持父亲请罪辞官的诏书,问向群臣道: “征讨大都督(褚裒)兵败于代陂(今山东滕州),向朕上表,请求辞去官职,众卿家以为,此表是否应该应允。” 建武将军、扬州刺史,特许参与朝政的殷浩急忙出列道: “回禀陛下,代陂之败,过错并非全在征讨大都督,是王龛等人作战不利,怎可让大都督一人承担罪责。 “还请陛下驳回褚公辞章,下诏将王龛的罪过公之于众。” 众臣闻言,也纷纷请求褚太后保留褚裒的官职,将罪过加于王龛。 代陂之战,确实是王龛作战不利,这没什么好说的。 当时鲁郡有五百余户百姓约定归附东晋,褚裒派遣部将王龛率领三千将士前去接应。 王龛遭遇李农的两万骑兵,大败被俘。 然而褚裒坐拥三万大军北伐,仅仅一场三千人的败仗,就将他吓回了广陵。 代陂战败,固然是王龛的责任,他寡不敌众。 但北伐失败,二十万流民之死,褚裒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满朝文武并非不明白其中的真相,但王龛已经做了俘虏,而褚裒是太后的父亲,也就只能欺负身为俘虏的王龛不能来到建康自辩清白,于是将罪过统统推到他的头上。 褚太后当然清楚其中原委,但为了保住父亲的名誉,也不愿父亲一直生活在自责与懊悔之中,她只得顺应众人之请,命大臣代为拟诏,细数王龛之罪,同时又派遣使者往广陵慰问褚裒的病情。 议过王龛之罪,便是有关桓熙的捷报。 此前桓熙在出师前的奏表上,曾提过,要克复长安,迎太后还于旧都。 如今桓熙果真拿下了长安城,可褚太后却不愿意寄人篱下。
她询问众臣道: “若征虏将军(桓熙)奏请迁都,朕又该如何回复?” 留在建康,符合众臣的利益,他们同样不愿意回去长安,哪怕那是晋国名义上的旧都。 会稽王司马昱进言道: “中宗皇帝(司马睿)建策南渡,兴亡继绝,大晋迁都建康已历五世。 “如今江东人心安定,冒然迁都,恐伤万民之心,且关中破败,岂可应允,还请陛下回绝。” 话音刚落,群臣纷纷进谏: “恳请陛下罢弃迁都之议。” 满朝文武大臣,谁也不想离开建康,前往长安看桓氏的眼色过日子。 褚太后顺水推舟,应下群臣之请,又道: “征虏将军上表为将佐请功,还需众卿家与朕一同商议封赏事宜。” 殷浩闻言出列,进言道: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征虏将军兵少,之所以能够占据长安,是因为有征讨大都督(褚裒)牵制赵人。 “如今褚公已然退回广陵,征虏将军在关中独木难支,能否守住长安,尚未可知,岂能急于封赏。 “还请陛下静待关中局势发展,等大局已定,再来讨论封赏,时犹未晚。” 褚太后闻言一喜,这么说来,桓熙北伐,也有自己父亲牵制赵人的一份功劳,当即遵照殷浩所言行事,暂缓对桓熙及其将佐的封赏,静待局势发展。 与公卿大臣们的态度截然不同,建康百姓听闻桓熙光复长安,无不奔走相告。 相较于裒损兵折将,致使二十万北方汉人含恨而死,桓熙收复长安实在提振人心。 乌衣巷,谢府。 时年七岁的谢玄迈着欢快的步伐回到家中,直奔谢道韫的闺房。 还未进门,就兴高采烈的喊道: “阿姊,外面都在议论,桓家兄长......” 说话声戛然而止,谢玄一进门就瞧见了父亲谢奕。 谢奕自从离开桓温幕府,就回到了建康,自觉与桓温作为儿女亲家,处境尴尬,因此拒绝朝廷征召,一直赋闲在家。 见父亲瞪着自己,谢玄耷拉着脑袋,低下头来。 谢奕训斥道: “遇事这般急躁,成何体统。” 说罢,谢奕起身离开。 谢玄眼见父亲走了,才长舒一口气,凑到阿姊面前,将桓熙收复长安的好消息告知她。 谢道韫其实早就从谢奕口中得知此事,方才谢奕正是在告诫她息交绝游,闭门不出。 如今桓熙风头一时无两,莫要再让她与桓熙的婚姻给宗族惹来麻烦。 不同于谢家的谨慎,桓温夫妇可就没那么多的顾忌。 江陵,临贺公府。 桓温正接见一名宾客,席间说起桓熙北伐,桓温抚着胡须,故作叹息道: “若非朝廷用人不当,阻拦老夫北伐,如今,我已经灭亡羯赵,在邺城摆酒庆功。 “唉!老夫未能出兵,遂使小儿辈成名。” 话是这般说,但终究是藏不住心中的得意,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至于司马兴男,她如今正在去往建康的途中,儿子有了这等成就,做母亲的,自然得回去探亲访友,留在江陵,又能与谁说道此事。 053 内乱将起 桓熙是在回师长安的途中得知二十万汉族百姓死难,他为此愤慨不已,在向建康报捷的同时,写下一封奏表,恳请朝廷追究褚裒的罪责。 权翼虽然生长在陇右,但也曾听闻褚裒的名声,知道对方素来被江南士族所重,劝说道: “褚裒是太后的父亲,虽有罪责,太后又怎会问罪其父,主公声讨褚裒,只怕于事无补,又惹得江东士人生怨。” 桓熙明白,权翼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他却反过来说服权翼道: “我也钦佩褚裒的德行,可二十万无辜百姓惨遭杀戮,总得有人出面为他们抱不平。 “江东士人本就不与桓氏同心,我又何必在乎他们如何作想,他日东出争夺中原,但凡有一二百姓能够记得我曾为北方流民发声,也不枉我今日呈上这封奏表。” 权翼尽到了自己谋士的职责,将事情的负面影响告诉了桓熙,如今桓熙在权衡利弊之后,执意上表声讨褚裒之罪,他自然也不会继续阻拦。 正如桓熙所言,今日为二十万死难百姓发声,又何尝不是在向北方流民表明自己的态度。 桓熙回到长安的时候,关中平原,即京兆、扶风、冯翊、始平四郡已经完全由晋军占据,在王猛的治理下,秩序得已恢复。 京兆、扶风、冯翊又称三辅之地,而始平郡由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所置,位于扶风与京兆郡之间。 雍州七郡,桓熙已得其四,尚余安定、北地、新平三郡仍在后赵官员手中。 在接连夺取潼关、蒲坂、武关,阻绝了由关东入侵的道路之后,收复三郡,全取雍州,自然也成了桓熙下一步的目标。 只是他并没有急于出兵攻打,还在等待邺城的消息,若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发蝴蝶效应,使得邺城并未发生动乱,后赵在褚裒退兵后,必然会试图进攻关中,收复失地。 因而,桓熙一面向安定、北地、兴平三郡派遣密探,接触当地士族,一面静候关东消息。 与此同时,桓温一封书信也送来了长安。 桓温写信时,还不知道桓熙已经收取武关、蒲坂等地,在信的前半部分叮嘱他尽快抢占这些险隘,阻绝东面之敌。 同时又告诉桓熙,自己已经派遣三万精兵移师襄阳,随时可以支援关中。 父亲的关心,让桓熙很是感动,只是看到信的末尾,桓熙脸色发生了变化。 桓温在末尾隐晦的提及,自己如今年纪大了,能够享受快乐的日子也不多了,希望桓熙能够写信劝一劝司马兴男,免得司马兴男背负妒妇的骂名。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桓熙给司马兴男做做工作,能够允许自己纳妾。 对于桓温来说,他已经不指望司马兴男能够良心发现,只能求助于深受司马兴男宠爱的桓熙。 桓熙念及桓温不易,本想答应,可仔细一想,这老小子有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前科,怎能让他逞心如意。 当即提笔回信一封,其中一句写道: ‘孩儿听闻,沉湎酒色,其寿不永,父亲有匡扶天下之志,岂能耽于酒色。
‘不如父亲戒色,孩儿戒酒,则大事可成,霸业可兴。’ 随即又为母亲写下一封家书,在信中例举古人宠妾灭妻的案例,希望司马兴男能够防微杜渐,对桓温严加看管,免得他在外偷吃,被女色掏空了身体。 放下毛笔,桓熙看着两封家书,深切感慨于自己果真是个孝子,这般关心老父亲的身体,不是孝道的体现,又是什么。 想必父亲定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 至于桓温所言的三万荆州将士,桓熙并未请求父亲派兵北上。 首先自然是他如今手头兵力充足,在收编降卒之后,桓熙麾下已经有了战兵二万五千人,同时,新近收复的三辅豪杰,也带着自家私兵部曲对桓熙唯命是从。 桓熙不确定邺城的内乱是否会如期爆发,但石遵与石闵之间的矛盾也的确正向白热化发展。 若是三万荆州军北上,桓温的势力必然会深入到关中,二人虽说是父子,但桓熙还是希望能有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基业。 倘若形势危急,再请荆州军经由武关北上也不迟。 况且荆州军留在襄阳,同样也能起到牵制赵军的作用。 ......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桓熙北伐,后赵丢失雍州四郡之后,盘踞陇南的仇池国同样不甘寂寞,国主杨初派兵进攻后赵秦州。 此时梁州正有朱序统率州郡兵坐镇,又有周抚应桓熙之请,移师益、梁州界,替他震摄后方,因此杨初不敢发兵攻打汉中,继而转向孤悬于外的后赵秦州之地。 此时秦州正由后赵大将王擢坐镇,王擢为匈奴人,镇守陇右多年,也是一员骁勇,只不过同麻秋屡屡败于谢艾之手。 但他打不过谢艾,莫非还不是杨初的对手。 仇池军队遭到王擢的迎头痛击,只得龟缩回到陇南,不敢再生妄想。 后赵,邺城。 王朗先于麻秋回到邺城,得知关中可能失陷,后赵群臣无不大惊失色。 然而,有前燕在幽州虎视眈眈,石遵也不敢举倾国之力西进,只得耐心等候具体消息。 不久,麻秋劫持石苞返回邺城。 石苞虽有叛心,但终究并未反叛,因而石遵没有将其治罪,而是留在朝中听用。 得知桓熙已经占据了蒲坂,石遵紧急派遣麻秋、王朗还是统率两万精骑西进,先将蒲坂夺回。 至于是否渡河,收复关中,石遵允许二人视情况而定。 此时,邺城之中,集结有侍中、太傅、义阳王石鉴,大司马,乐平王石苞,大将军、汝阴王石琨等宗室权贵。 而朝政却落在了石闵一人之手,石闵自恃战功,不将诸王放在眼中,诸王与石闵关系越发恶劣。 同时,由于石遵当初许诺自己为太子,此后又食言改立石斌之子石衍,石闵因此对石遵心怀怨恨。 一场后赵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斗争不可避免的即将发生。 054 邺城政变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十一月,正值隆冬时节,邺城白雪皑皑,显得纯净无暇。 后赵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入宫面圣,劝谏石遵道: “石闵专权,隐有不臣之心,望陛下夺其兵权,方能使社稷转危为安。” 石遵也心生悔意,当初就不该以石闵都督内外诸军事,如今自己与他关系破裂,一旦石闵反叛,又该如何制他。 “卿等所言甚是,朕当传召诸王入宫,与他们共商大事。” 石遵打着拜谒郑太后的幌子,将义阳王石鉴、乐平王石苞、汝阳王石琨、淮南王石昭等人尽数唤至太后寝宫,与他们密谋诛杀石闵。 诸王怨恨石闵专权,纷纷出言支持,唯独旁听他们密谋的郑太后拂袖怒道: “当日李城起兵,如果没有棘奴(石闵乳名)出力,哪有我们母子今日的荣光! “纵使他居功自傲,也罪不至死,应当宽纵他,岂能妄杀大将!” 郑太后名为郑樱桃,石遵废杀石世之母刘太后,尊自己的生母郑樱桃为太后。 这位郑太后出身低微,曾是西晋大臣郑世达的家妓,因为生得美艳,而被石虎纳入府中。 只是此人手段毒辣,曾以谗言构陷石虎两任正妻,使二人先后殒命。 正因如此,石遵素来畏惧母亲,如今遭到郑太后训斥,虽有孟准、王鸾以及诸王的支持,但终究还是罢弃此议。 众人大失所望,只得离开宫城,各归王府。 义阳王石鉴回到家中,立即唤来亲信宦者杨环,前往石闵府上暗通消息。 石鉴自然不会告诉石闵实情,只是说石遵与众人在太后寝宫密议,准备谋诛石闵,绝口不提郑太后力保石闵一事。 石闵闻言大怒: “非我之力,安能使其登临至尊之位,石冲举大军十余万南下,也是我平定的叛乱,如今却要兔死狗烹,我何罪也!” 说罢,对杨环道: “回去告诉义阳王,石闵感其恩义,今日欲举大事,当以大王为国主!” 杨环大喜,匆匆回去义阳王府向石鉴报信。 而石闵则将与他关系亲密的李农,以及右卫将军王基邀入府中,对二人愤慨道: “我为国征战,不惜性命,如今却遭主上猜忌,若是坐以待毙,毕竟命丧奸佞之手! “今日邀二位过府,便是要与二位共谋大事。 “义阳王,仁德昭于四海,有明主之姿,我欲奉义阳王为主,扫清宫廷,二位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石闵冷冷地注视着李农、王基。 二人知道,今日若不答应石闵,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他的府邸,于是拱手道: “当从武兴公之议!” 石闵这才展露笑容。 李农麾下有数万乞活军,而王基执掌禁军,得二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石闵当即派遣部将周成、苏彦统帅三千甲士,杀向宫城,在王基的配合下,周成等人得以畅通无阻。 此时,石遵正与妃嫔在琨华殿游戏,周成等人率兵闯入,妇人自是惊恐不已,而石遵反倒少了惊慌之色,他询问道:
“是何人泄露了消息?” 诸王前脚刚走,石闵就派兵入宫,必然是有人向他告密。 周成如实答道: “义阳王石鉴当为天下之主。” 石遵闻言,冷笑道: “我尚且如此,石鉴又能得意几时。” 周成不愿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命人奉来毒酒,说道: “请君自裁。” 此前一直从容以对的石遵,直到此时,捧着毒酒的双手终于颤抖起来。 一旁周成紧握刀柄,显然,石遵若是不愿饮下毒酒,他自会拔刀相助。 石遵长叹道: “早知今日,就该遵从先帝遗命,前往关中,又何苦杀回邺城!” 说罢,仰头饮尽杯中毒酒,不多时,便发觉腹痛难耐,瘫倒在地。 周成冷眼旁观,见他痛苦挣扎许久,直至最终没有了气息。 也不知道石遵临终之前,是否想起被自己毒杀的刘太后、石世母子。 当然,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太后寝宫,郑樱桃大声呼喊着要见石闵一面。 然而,石遵已死,周成、苏彦又怎会留下郑樱桃的性命。 莫非让这妇人活着,将来向石闵进谗言,为其子石遵报仇。 周成、苏彦杀死郑太后,而石遵皇后张氏,太子石衍以及劝说石遵收缴石闵兵权的孟准、王鸾,尽皆被杀,满门俱灭,唯有诸王幸免于难。 义阳王石鉴得知大势已定,迫不及待来到宫城,心急的他,有了石闵的支持,当即在琨华殿即皇帝位,下诏大赦天下。 又以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以司空李农为大司马,并录尚书事,以身处邺城的秦州刺史刘群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一年之内,后赵历经石虎、石世、石遵、石鉴四位皇帝,并不意味着后赵的内乱已经平息。 正如石遵临终所言,他尚且落得这般结局,石鉴与石闵的蜜月期,又能延续多长时间。 相较于内乱不止的后赵,出兵占据幽州的前燕统治阶级,却是一番团结友睦的景象。 慕容恪总揽大权,从无僭越之举,恪守本分,而燕王慕容儁也对这位兄弟信任有加。 桓熙北伐,夺取长安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前燕,慕容恪并不关注桓熙收取关中的战果,而是对他推行的均田制很感兴趣。 作为当世最出众的几位人杰之一,慕容恪自然能够察觉到均田制在乱世之中,对于恢复生产所能起到的积极作用。 他一面向燕王慕容儁上书,请求在幽州效仿桓熙,推行均田令,又在给五弟慕容霸的信中提起了自己对于桓熙的欣赏。 均田制究竟是否出自桓熙之手,尚不可知,但桓熙能够不顾士族的反对,颁布均田令,足以见识到此人的进取之心。 反观其父桓温,行事畏手畏脚,以至于均田令如今只在梁、雍二州推行。 其实桓温也有自己的苦衷,荆州不比梁州、雍州,哪有那么多的无主之地让他分配给流民。 总不能父子二人都与江南士族撕破脸皮,终究还是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055 再度出兵(3000)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麻秋、王朗奉石遵之命,督率两万精骑攻打蒲坂。 行至河东,却发现一道营寨屹立在汾南高垣,阻挡了去路。 麻秋此前劫持石苞出关,走的就是这条道路,也曾亲眼目睹汾南高垣地势之险。 因而,在发起第一波进攻,稍作试探,察觉到营寨之中,足有数千兵马居高临下,据险而守,麻秋再也没有了强攻营寨的兴致。 他找到王朗,说道: “我军虽众,但此地险峻,唯有南侧可攻,兵马难以铺开,不能发挥我军之优势,若是强攻,纵使能够拔下营寨,只怕也会死伤惨重。” 王朗深以为然,作为军中宿将,怎能不识地理,晋军设寨于这等与险要之地,不付出巨大的伤亡,难以攻取。 如今后赵局势纷乱,人人都想要拥兵自保,王朗可不愿将自己麾下二万精骑就此葬送在汾南高垣,于是稍稍后退,回师河内,与沈劲僵持之余,派人往邺城求援。 只是二人没有等来援兵,反而等到石遵被杀,石鉴即位的消息,自此,更是没有了攻打汾南高垣的心思,留在河内静观局势。 与此同时,苻洪也在枋头得以与家人重逢。 石鉴即位之后,深感石闵的威胁,于是将苻坚等一众妇孺送去了枋头,又加封苻洪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征西大将军、雍州牧、秦州刺史,企图引苻洪为外援。 此前苻洪叛赵,接受了晋朝的官职,如今石鉴又为他抛来橄榄枝,面对后赵的册封,苻洪招来亲信商议。 其主薄程朴进言道: “主公不如暂且与石鉴讲和,拥众西进,争夺关中,便可割据一方,坐观中原成败!” 苻洪勃然大怒: “你让我前往关中,行割据之实,莫非我就不配留在关东,以争天下!” 说罢,苻洪命人将程朴斩杀,以此坚定自己争夺中原之心。 说到底,还是现在的关中太过残破。 石虎数次迁徙关西民众东出,以充实关东人口,致使关中在战乱与人口外迁的双重作用下,人口凋零。 在苻洪叛赵之后,桓熙北伐之前,就有大量被石虎迁出的关西流民前来投奔苻洪,共同推举苻洪为主。 苻洪从中抽取青壮,连带其原本的部曲,拥众十余万,极大的刺激了他的野心,残破的关中,实在难以提起苻洪的兴趣。 如今,家眷都已经被送回,他又怎会继续听命于石氏。 苻洪宁肯留在关东,也不愿前往关西,也反应了桓熙如今所面临的困局。 他在雍州四郡推行均田令,却发现,即使三辅豪杰主动交出隐户,但碍于人口稀少,还是有大量田地荒芜。 石虎迁民,可不仅仅是迁走汉人,包括羌、氐等各族人口,都在他的迁徙名单之列。 仅公元333年,石虎一次性就从秦、雍二州迁走了十万户。 面对这样的困局,即使鼓励生育,新生儿也得十五岁后,才能作为劳动力,远水救不了近火。 在王猛的建议下,桓熙决定派人去往江南,招募民众前来垦荒。 一夫一妻赐田一百二十亩,另有桑田、麻田若干,桓熙同时也愿意为他们免除第一年的赋税,这样的条件,想来,也应该能够在江南引发移民潮。 与如今关中地广人稀不同,由于北方动乱,大量人口南下,虽然极大的促进了江南地区的开发,但士族侵占田地,也使得大量百姓沦为佃户,替人佣耕。 只是建康朝廷必然不肯为百姓放行,左思右想,桓熙决定求助其父桓温,让他替自己出面,与朝廷交涉,能迁来一些是一些。 同时,桓熙又给周抚写信,当然不是让他将益州民众北迁。 经历过成汉的暴政,益州至今都没有恢复元气,桓熙是打上了山里獠人的主意,希望周抚为他招揽獠人部落下山,北上充实关中人口。 此前桓熙煞费苦心,在獠人部落之间树立自己诚信重诺的名头,等的就是这一天。 当石闵政变,石遵被杀的消息传至长安,桓熙再无顾虑,准备一举收复安定、北地、新平三郡,继而攻打秦州。 而邺城的局势,又有了新的发展。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十二月,刚刚坐上皇位才一个月的石鉴,与石闵的矛盾就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石鉴不能忍受石闵专权,秘密传令乐平王石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等人,夜攻琨华殿。 石闵、李农平日就是在琨华殿中处置政务。 石苞等人领兵攻打琨华殿,然而护卫石闵的卫队勇锐难当,而石闵本人素有威名,军中将士都很畏惧他,居然让石闵突围而出。 石鉴见状,知道石闵必然兴师问罪,内心恐惧不已,连夜斩杀石苞、李松、张才等人,佯装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
面对石鉴的解释,石闵又如何肯信他,只是镇守襄国的新兴王石祗与姚弋仲、蒲洪等人联合,移檄中外,准备讨伐石闵。 在这种关键时刻,石闵只能暂不追究此事,且先平定叛乱再说。 石闵、李农以汝阴王石琨为大都督,与张举及侍中呼延盛都督步骑七万,讨伐石祗、姚弋仲、苻洪等人。 就在关东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桓熙也在摩拳擦掌,准备自己全取雍州之战。 关中,长安。 邓遐在与奉命前来接管武关的张琚交接过后,便带着麾下三千将士来到了长安听用。 一进门,不等他行礼,桓熙便朗声笑道: “应远别来无恙。” 邓遐龙行虎步,来到桓熙身前,恭敬行礼道: “末将拜见主公,有劳主公挂念,末将一切安好。” 桓熙将他扶起,笑道: “此番全取雍州,需得应远为我作为先锋,攻城略地。” 邓遐大喜,此前沈劲在子午道连克关卡,又渡河抢占蒲坂,所向披靡,北方士人竟然隐隐以沈劲为桓熙麾下第一猛将。 这可引得邓遐不满,此番作为先锋,他必要让这些关中人好好瞧瞧自己的本事。 ...... 安定、北地、新平三郡之中,安定下辖七县,西晋时期,有民五千五百户,经过多年战乱,与石虎迁徙人口,如今仅有四千余户。 北地郡下辖二县,西晋时有民二千六百户,而今不足二千户。 新平郡下辖二县,西晋时有民二千七百户,而今亦为二千户上下。 三郡之地,如今共计八千户人口,每户抽一丁,也才八千将士,夺之不难。 当然,这些都是编户齐民的人口数据,诸如隐户之类,并未记录在其中。 桓熙此前出兵夺取蒲坂之时,王猛就借助为民授田的机会,统计了京兆、冯翊、扶风、始平等四郡的人口。 其中,京兆郡下辖九县,西晋时有民四万户,而今有民六万户,之所以人口不降反增,是因为胡人由陇右、安定等西陲东出,取代了汉人,成为京兆郡的主体人口。 当然,由于雍州士族向桓熙奉上隐户,也对户口增长有所贡献。 冯翊郡下辖八县,西晋时有民七千七百户,而今有民八千户,上涨原因与京兆郡同理。 扶风郡下辖六县,西晋时有民二万三千户,而今有民二万五千户。 始平郡下辖五县,西晋时有民一万八千户,而今有民二万户。 也就是说,桓熙所占雍州四郡,共计有民也仅仅只有十万零三千户,还是以胡人占据主体地位。 这一数据并没有出乎桓熙的预料。 从三国时期开始,关陇地区就是蜀汉与魏国交兵的最前线。 好不容易熬到蜀汉灭亡,关陇百姓来不及休养生息,马上又是西晋八王之乱,继而五胡乱华,这么多年来,就没消停过。 而石虎又奉行削弱关陇,充实关东的策略,再这样的情况下,关中残破,可想而知。 也难怪原时空中,苻洪明明可以轻易夺取关西,却非得留在关东以争天下。 雍州七郡,拢共也就十一万户出头的人口,秦州也就更不堪了,由于羌、氐等族在西晋末年东出,当地就连尚未编户齐民的胡人,也都没剩多少。 由此也能知道,当初石虎一次性从关陇迁走十万户,对于关陇人口的伤害性。 桓熙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选择在石苞率部东出之前,领兵北伐。 人口实在珍贵,他可不愿再让关陇人口外流。 自然而然的,桓熙更不可能在入关之后再去屠杀羯人。 尽管安定等三郡以及秦州人口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桓熙在长安集结了两万两千名战兵,基本除了跟随沈劲驻守汾南高垣的三千将士,他算是动员了所有的精锐。 桓熙以桓伊领兵两千,渡过渭水,向北进攻北地郡。 而他则与王猛督率两万步骑西进,先攻新平,再取安定,继而挥师夺占陇右。 权翼则被桓熙留在长安,领少量州郡兵守卫长安。 长安城外,两路大军分道而行,桓熙注视着进攻北地郡的部队渡过渭水,回头对王猛道: “此战必须尽快全取关陇,与民休养生息。” 王猛也清楚以关中目前的情况,经不起漫长的拉锯战,他提醒道: “主公必须对凉人有所防备。” 正所谓远交近攻,过去东晋与前凉并不接壤,而前凉又有后赵作为大敌,故而能与东晋友善。 一旦桓熙夺占雍、秦二州,与前凉做了邻居,双方能否相安无事,前凉又是否会坐视桓熙夺占秦州。 056 安定邓羌 桓熙试图全取关陇,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在出兵之前,就与新平、北地、安定三郡士族接触,告知他们,后赵国内动乱,石遵被杀,后赵无力出兵收复关中。 而新平、北地二郡各自仅有两千户人口,哪来的实力抵抗晋军,桓伊率领三千将士刚刚渡过渭水,北地郡太守便遣使来降。 桓熙督率两万步骑西进,新平郡太守亦牵羊请降,让桓熙饱餐一顿。 唯独安定郡仍在坚守。 安定守将正是后赵安西将军刘宁的司马,邓羌。 刘宁在高力之乱后,就已经率部离开了关中,参与李城之盟,共尊石遵为主,如今正在石闵麾下听用。 安定户口虽然多于北地、新平二郡,但也着实不丰。 在刘宁带走主力之后,即使邓羌放弃各县,集结兵马,守卫郡城,也仅有不足千人听命于帐下。 邓遐统率晋军先锋率先开往安定城下,当地士人见状,纷纷走上城楼,来寻邓羌: “邓司马,我等本为晋人,何苦要为羯胡卖命。 “晋军来势汹汹,而王擢却不肯发兵救援,我军兵少,独抗晋师,犹如螳臂当车。 “如今胡虏运势已衰,晋室当兴,不如上顺天命,下应人情......” 邓羌此前派人往秦州求援,可不知为何,秦州守将王擢对此置若罔闻,好像就完全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对于当地士人的请求,邓羌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言辞拒绝,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在城外的晋军先锋。 许久,邓羌沉声道: “取我甲兵、坐骑,我当出城会一会敌将。” 不多时,安定城门被打开,邓羌身骑白马,独自出城,来到晋军阵前,大喝道: “我乃安定邓羌,谁敢出阵,与我决一死战。” 邓遐本就是以勇猛而闻名于世,此前跟随桓熙平定益州叛乱,就是在两军之间,阵斩敌将,先声夺人。 想不到如今世道变了,还有人敢在他邓遐面前叫战,甚至连骑从都不带。 邓遐心痒难耐,正欲拍马向前,专程从潼关赶来,参与西征的杜胄却主动请缨道: “杀鸡焉用牛刀,将军是先锋大将,岂能轻易与这等无名之辈交手,还请准许末将前去,为将军斩杀此人。” 邓遐稍一寻思,也觉得杜胄此言有理,颔首道: “邓某在此静候佳音。” 杜胄大喜,同样不带骑从,只身出阵。 邓羌喝问道: “来者何人!” 其声若雷,而杜胄浑然不惧,回道: “让你死个明白,某乃京兆杜胄!” 说罢,二人策马交兵,战不数合,邓羌一槊拍飞杜胄的武器,槊尖直刺杜胄的咽喉。 杜胄大惊,躲闪不及,以为必死,当马槊刺来的一霎那,杜胄闭上了眼睛,内心翻涌起悔意,早知有此下场,就不该逞强。 然而,邓羌的槊尖却始终没有刺下。 杜胄睁开眼睛,疑惑道: “你这是何意!” 邓羌收起长槊,云淡风轻道: “你非我敌手,我不杀你,且让邓遐来战。” 早就听闻邓遐勇冠三军,与他交手才是邓羌此战的目的。 杜胄下马拾起兵刃,尽管内心满是羞耻,但还是朝邓羌拱手,感谢他的不杀之恩,随即硬着头皮返回本阵。
此时,桓熙已经距离安定城没有多远,听说城中有一员白马将领出城挑战,桓熙大笑: “白马?定叫他有来无回!” 桓熙并非凭空有此自信,他的先锋大将邓遐,在后世被称为东晋第一猛将,是二郎神的原型之一。 有邓遐坐镇前军,桓熙巴不得每战都能与人斗将以分胜负。 且说杜胄回到军中,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羞愧得几欲寻死,好在邓遐也并没有出言责怪他,只是要来自己的马槊,越众而出。 邓羌高声问道: “来者可是邓遐?” “正是!” 确认了身份,二人再不叙话,立即交战在一起,然而,他们却斗了一个旗鼓相当,久久不能分出胜负。 后方的晋军将领见状,本欲出阵助战,邓遐余光瞥见,先将邓羌的马槊格开,怒喝道: “谁敢上前,我必杀之!” 众将于是止步,就连试图以暗箭伤人者,也都收起了弓矢,唯恐邓遐事后怪罪。 在邓遐喝止众人之时,邓羌并没有继续发动攻势,他笑道: “将军果真光明磊落。” 邓遐哼道: “我宁死,也不为此小人之举,况且,你莫非以为自己真能胜我!” 说罢,再此挺起长槊,与邓羌战在一起。 他们越战越勇,但胯下坐骑却已经是精疲力竭。 二人再次交错,分开十余步,调转马头,却没有再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互生惺惺相惜之感。 邓遐喊道: “我此前听你自报姓名,莫非出自安定邓氏。” 邓羌颔首道: “不错!” 邓遐闻言,大为不解: “你既非胡人,又有这等本事,何不投奔我家主公,助他光复中原!” 邓羌朗声笑道: “我早有此心,但恨无人引荐。” 原来,邓羌在没有等来秦州的援军后,就已经有了投降桓熙的心思。 可若是直接献城而降,只恐难以引起桓熙的重视,要被他对待一般的降将一样,遭到闲置、弃用。 这是邓羌所不愿见到的,他自诩万人敌,出于对自己武勇的绝对自信,因而决定出城与晋军斗将。 不带骑从,也是担心在关键时刻,会有骑从掺和进来,失手杀人。 所以哪怕杜胄不敌,邓羌也没杀他,而是将杜胄放走。 邓遐明白了邓羌的心思,笑道: “你若能胜我,我当为你引见主公。” 邓羌见邓遐战意昂然,也有心与他一较高下,可奈何胯下的白马已经没有了余力,他问道: “可否容我回城换马?” 邓遐摆手道: “何须这般麻烦,邓某坐骑同样不堪驱使,我这就让人也为你牵匹马来。” “如此甚好!” 邓羌笑道。 二人不约而同的翻身下马,邓遐朝着晋军呼喊,让他们准备两匹良驹。 于是,无论是城墙上的赵军,还是城外的晋军,无不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原本还在厮杀的二人,如今却已经并肩站在了一起,谈笑风生,就等着后方来人送马。 057 秦州归属 桓熙来到安定城外的时候,邓遐与邓羌已经重新战在一起,只是没有了先前的凌厉杀招。 沙场宿将都能看出,他们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桓熙听闻事情经过,也立即明白邓羌有意归降,他可不是那些沙场宿将,见他们招招迅猛,唯恐有所损伤。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桓熙拍马出阵,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住手!二位将军快住手!” 邓羌不识桓熙,但邓遐此前声明,不许有人上前,如今此人前来阻止,身份呼之欲出。 果然,邓遐停止了攻势,而邓羌也赶忙收起马槊。 邓遐哼道: “我方才说过,你若能胜我,我当为你引见我家主公,如今你我胜负未分,稍后你自行在我家主公面前通报姓名!” 邓羌明白,桓熙亲自前来阻止二人相斗,邓遐是否为他引见,都已经不再重要。 当桓熙拍马赶来,邓遐、邓羌翻身下马,行礼道: “末将拜见主公。” “罪将见过桓公。”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 桓熙也翻身下来,将二人扶起,他注视着邓羌,惊叹道: “自古关西出将,诚非虚言,不想安定城中,竟然有人能与应远(邓遐)战得旗鼓相当。” 邓遐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主公,末将未尽全力。” 邓羌也不服输: “桓公,罪将担心伤了桓公的爱将,也不曾全力以赴。” 邓遐闻言,一双眼睛瞪得就像铜铃,若非桓熙阻拦,非得与邓羌再战一场。 桓熙好言将二人劝下,邓羌只身回到安定城中,带着城中将士以及当地士族出城,向桓熙献上城池。 自此,雍州七郡,尽归桓熙所有。 大军开进安定城,桓熙直接住进了邓羌的府中,以显示对这位降将的信任。 夜里,桓熙、王猛、邓羌三人同榻而座,桓熙问起秦州消息,邓羌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全数告知桓熙、王猛,就连他曾经向王擢求援,却被对方置之不理一事,也悉数道出。 王猛沉吟道: “王擢困守秦州,孤立无援,如今坐视主公西进,而不救援安定,恐怕已有降意,正在待价而沽。” 秦州以东为雍州,以南便是仇池,以西则是凉州,可谓三面受敌。 仇池国力微弱,即使王擢举州归附,仇池也保不住秦州,王擢自然不可能臣服杨氏。 也就是说,王擢只能在桓熙与前凉之间做出选择。 事情果然不出王猛所料,翌日,就有秦州使者来到安定,求见桓熙,向桓熙提出了王擢的条件。 “我家将军愿降桓公,但求桓公表奏我家将军为秦州牧,世袭罔替,王家愿为桓氏看守西陲,防备凉人东出。” 使者在桓熙面前侃侃而谈道。 也许是身处桓熙与前凉之间,让王擢觉得自己有了坐地起价的资格。 桓熙冷笑道: “王将军岂能如此自贱,我正欲表他为大司马大将军、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封秦王,为他请加九锡。” 使者变色: “我不远万里,诚心前来与桓公商议,桓公又何必戏弄在下。”
桓熙拍案喝道: “诚心!莫不是王擢率先戏弄我! “好一个世袭罔替的秦州牧,你为何不让我将雍州也一并让出! “回去告诉王擢,秦州,我自取之!” 说罢,当即命令左右,将秦州使者轰出。 好不容易顺了气,桓熙这才对王猛道: “方才桓某气极,不曾与先生商议。” 王猛摇头道: “主公若是答应王擢,这秦州,即使得了,也无益助,反倒使麾下将佐人人有此奢望。 “况且,如果凉人提出更好的条件,莫非主公还要向王擢让步。 “主公轰走秦州使者,正是下官想做,却没有来得及去做的事情。”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与此同时,凉州武威郡,姑臧城,又有一名使者前来拜谒凉王张重华。 这所谓的凉王,是张重华自封,他先后向后赵、东晋称臣。 因为此前任用谢艾,接连三次以少胜多,击败后赵大军。 张重华自以为前凉强大,在西北地区难有敌手,已经不满足于现有官职,于是在凉州属官的劝谏下,进位丞相、凉王、雍、秦、凉三州牧。 秦州使者毕恭毕敬的拜谒张重华,称呼其为凉王,让张重华顿感身心舒畅。 对待王擢的要求,张重华的态度与桓熙截然不同。 一如刘表扶持张绣、刘备抵御曹操,张重华也需要王擢为他在秦州阻拦桓熙继续向西发展。 对于张重华来说,区区一个秦州牧,给了王擢又有何妨。 无论如何,也决不能使王擢倒向桓熙。 一旦桓熙完全占据关陇,将来东出争夺天下之时,又怎会容许身后还有一个凉王虎视眈眈。 张重华当着秦州使者的面,向建康上表,表奏王擢为秦州牧,许其世袭罔替。 想来,以朝廷对桓氏的忌惮,也必然会应允此事。 使者不辱使命,而张重华眼见王擢即将举州归附,二者可谓皆大欢喜。 姑臧城中,群臣称贺,却没有在后赵进犯之时,屡屡战胜强敌的前凉大将谢艾的身影。 此时的谢艾,并不在武威郡,而在酒泉郡。 俗话说功高震主,又因群贤嫉妒谢艾之功,屡进谗言,张重华越发猜忌谢艾,于是将他赶出了武威郡,派往酒泉作为太守。 酒泉与武威相距八百余里,谢艾完全不知道张重华已经接纳王擢,将与桓氏为敌。 当谢艾得知消息,写信劝说张重华的时候,为时已晚,王擢已经在天水宣布,将举州归附凉王,秦州易帜。 王擢以为,张重华与桓熙同为晋臣,自己归附张重华,桓熙就没有理由继续出兵陇右。 哪知道,桓熙进军陇关,发布檄文,矛头直指前凉。 言称张重华妄据王号,自封丞相,形同叛逆,他将亲率大军,讨伐不臣。 一时间,陇右舆论哗然,王擢连忙派人往凉州求援。 桓熙说的是要讨伐张重华,但欲攻凉州,必经秦州,定然是要顺手将他也给灭了。 况且王擢已经归附前凉,视同张重华的党羽,又怎能抽身事外。 058 石闵杀胡(3000)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十二月下旬,当桓熙正在陇关调运粮草,准备进攻秦州之时,邺城再次爆发内乱。 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前河东太守石晖等人密谋诛杀石闵、李农,事情败露,为石闵、李农所杀。 然而,这并不代表邺城内乱已定,石闵与羯族权贵之间的矛盾早已没有了缓和的余地。 前往宫城的马车上,石闵与李农对坐,他愤愤不平的说道: “我为太祖武皇帝(石虎)的养孙,他们却将我视作外人,究竟是何道理!” 石闵一路上都在细数自己为后赵立下的功绩。 他就不明白,自己有再造社稷之功,这专制的权力,也是石遵、石鉴他们亲手交给自己的,为什么人人都想要杀他。 李农叹息道: “武德王为晋人,故不能被羯胡所容。” 石闵闻言,脸色铁青。 马车行至凤阳门外,二人步行下车,石闵却停住了脚步,多年来纵横沙场,游走于生死之间,让他有了敏锐直觉。 李农不明白石闵为何止步,但石闵已经在招呼身边的卫队护着自己往后退。 宫门内,藏有三千羯族甲士,龙骧将军孙伏都见石闵有所警觉,心知不能再等下去,当即大喝道: “羯人安能为晋奴驱使!为国杀贼,就在今日!” 说罢,与征西将军刘铢等人领着三千甲士涌出宫门,直奔石闵杀去。 李农见状大惊,好在石闵经历多次暗杀,出入宫城,总有卫队随行。 一时之间,三千羯族甲士,竟然难以突破石闵卫队的阻击,让石闵、李农二人顺利脱身,前去调集兵马。 孙伏都见状,只得退回凤阳门,封闭宫城以自守。 他对众人说道: “此番未能如愿截杀石、李二人,为今之计,只能请天子登临宫门,号召各军,共击石闵。” 原来,石鉴自从石苞等人死后,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反抗。 今日伏杀石闵,是孙伏都、刘铢等羯族将领自作主张。 众人见石闵走脱,无不惊恐不安,此时孙伏都的提议,也让他们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无不赞同。 孙伏都于是领三十人,闯入石鉴所在的中台。 石鉴万分惊恐,他颤声道: “卿家莫非是奉石闵之命,前来杀我。” 当初石遵就是被突然闯来的周成等人毒杀。 孙伏都见他这副模样,真不敢相信石虎能够生出这种儿子来。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径直道: “石闵、李农造反,正向宫城杀来,臣请陛下亲临凤阳门,号召各军,诛除叛逆。” 原来不是来杀自己的,石鉴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石闵掌控京畿兵权,还有李农数万乞活军为之助力,他若造反,自己可还有活路。 但奈何孙伏都领着三十名甲士迎到了中台,由不得石鉴不跟着他走。 途中,有甲士来报,石闵集结大军正在进攻金明门,石鉴得知消息,灵机一动,他捂着肚子痛苦嚷嚷道: “朕腹痛难耐,不能速行,卿家当先往凤阳们,率军增援金明门,不可使石闵入宫。” 孙伏都闻言,顿觉有理,于是拜别石鉴,先行赶往凤阳门。 待孙伏都走后,石鉴的近宦问道: “陛下,可是要继续去往凤阳门。” 石鉴一脚将他踹翻,哪还有方才腹痛的模样,石鉴恶狠狠的道: “去凤阳门送死么!随我往金明门,迎武德王(石闵)入宫!” 说罢,健步如飞,带着众人往金明门去。 金明门外,石闵督率数千将士,正在攻打宫门,而李农则还在为他调集兵马。 战事正激烈时,石鉴冲了过来,逼迫守将打开宫门,他率先出宫,向石闵哭诉道: “孙伏都造反,方才挟持了朕,朕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为大王报信,还请大王速速发兵,荡平叛逆。” 石闵狐疑的看着石鉴,有了石苞的例子,他可不相信石鉴真的与此事无关。 但此时平定叛乱最为紧要,石闵暂时放下与石鉴追究此事,准备事后再来报复。 殊不知,石鉴这一次,是真的被孙伏都等人蒙在鼓里。 石闵率众由金明门入宫,先杀此前阻拦自己攻打金明门的守将,再率众直扑凤阳门。 而此时,孙伏都带着麾下甲士,正由凤阳门向金明门而来。 半途得到消息,听说石鉴已经打开宫门,命石闵平叛。 自己一心想要诛杀国贼,却被天子定性为叛逆,孙伏都不由老泪纵横。 羯族将士,无不愤慨,纷纷抽刀,劈砍阁道,以发泄心中的怨恨。
此时,李农已经调兵围堵在了宫城之外,孙伏都已经没了退路,只得率众与石闵大战。 宫城之中,横尸相枕,流血成渠,三千羯人,无一幸存。 石闵看着满地的尸体,想到那些羯人拼死血战的场景,石闵愤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这些胡人,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他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污,沉声道: “传我命令,囚天子于御龙观,命尚书王简、少府王郁率众三千守卫御龙观,不许任何人与石鉴接触,悬食以给!” 现在孙伏都等人已死,该是与石鉴算账的时候了。 一旁正赶来向石闵道贺的石鉴闻听命令,惊呼道: “朕无罪!此事与朕无关!朕有功于大王!”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委屈,石鉴被人强行拖走,将在御龙观中静待其死亡。 石闵继续下令道: “自今日起,内外六夷,敢称兵仗者,斩!” 石鉴的生死,邺城民众并不关心,顶多是再换一位天子罢了,这一年里,后赵已经先后死了三位国君,临到年尾,再死一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石闵第二道命令,却将他对羯人的愤怒殃及所有的胡人。 邺城胡人能够明确感受到石闵正向自己磨刀霍霍。 一时之间,胡人争相逃离邺城。 此举固然使得石闵与胡人彻底决裂,但方圆百里之内的汉族流民闻知消息,纷纷涌入邺城,听从石闵的号召。 河北流民争相归附,也让石闵更加认定自己与胡人决裂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他再度下令: “近日孙伏都、刘铢叛乱,余党已经被杀,并未殃及无辜。 “自今日起,与我同心之人,只管留在城中,不与我同心者,大可离去,各道城门,皆不得禁止。” 石闵一道令下,再一次刺激了胡人逃离邺城的热情。 李农见到胡人纷纷逃走,连忙找到石闵,说道: “今日大王放走这些胡人,他们必然前往襄国投奔石祗,这不是在白白助长石祗的气焰么!” 石闵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得意忘形,险些铸成大错,可如今大量胡人逃离,再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好在石闵有自己的法子,他当即再颁一道诏令: “赵国之人,能够斩杀一名胡人,将其首级献于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将悉数拜为牙门将军!” 一旁的李农看得瞠目结舌,但仔细想来,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他们已经彻底与胡人决裂,只有得到北方汉人的支持,才能有胜利的希望。 这一诏令,必将挑起北方汉人与胡人多年来的矛盾,彼此仇杀。 果然,诏令一下,数十年来,备受欺辱的汉人尽皆癫狂。 “杀胡!杀胡!” 邺城完全沦为了炼狱,哪怕是妇孺老幼,都在相互杀戮。 他们之间或许互不相识,但族群之间,积怨已深。 一方为了领赏,为了复仇,自是奋不顾身,另一方为了保命,也不得不奋起反抗,死在这场杀戮盛宴之中的,又何止是胡人。 邺城内外,尸横遍野,一天之内,送来凤阳门的胡人首级,就有数万颗。 石闵亲自下场,参与其中。 方圆百里的胡人不分老弱妇孺,尽皆被杀,死者二十余万,无人收敛尸骸,被野兽所吞食。 石闵再度下令,命镇守四方的将帅,斩杀军中胡人。 有人认为这是乱诏,拒绝奉命行事,也有人响应石闵。 麻秋就是其中之一,他与王朗奉石遵之命攻取蒲坂,但因为无法攻破沈劲的营寨,只得驻扎于河内。 在得知石遵死后,二人在河内观望,期间,麻秋袭杀王朗,夺取了他麾下两万精骑。 但军中存在不少王朗的嫡系,不愿臣服。 恰逢此时,石闵的杀胡令传至河内,麻秋大喜,自己正愁没有借口清除异己。 于是,麻秋一个羯人,居然响应石闵的杀胡令,在军中大开杀戒。 只不过麻秋杀的都是王朗的党羽,而不以胡汉作为区分,死者千余人。 麻秋也由此掌控了这支军队,率部东出,准备返回邺城。 与此同时,石闵的杀胡令也震惊了北方各地的胡人割据势力,苻洪得知此事,狂喜不已。 他与石闵本就有旧怨,但也不得不承认,石闵骁勇难当。 苻洪拥众十余万,之所以在枋头观望局势,也是因为忌惮石闵之勇。 如今石闵自绝于胡人,内外六夷必将群起而攻之。 待石闵一死,试问北境,又有谁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里,苻洪不由得意发笑。 059 论功行赏(3000) 前燕占据幽州以后,迁都于蓟城,面对后赵国中纷乱的局面,慕容氏采取坐山观虎斗的策略,静待石闵与石祗决战。 这二人,一个代表后赵的汉人,一个代表后赵的胡人,已经势同水火,哪怕前燕在旁虎视眈眈,但底下军民之间的仇恨,也注定要让他们分出胜负。 只是大好局势下,蓟城之中,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究其缘由,还得是慕容恪上表,请求在幽州推行均田令。 桓熙推行均田令,损害的是士家大族的利益,慕容氏自然不会考虑所谓士族的想法,但这一政令,无疑触犯了鲜卑贵族的利益。 前燕自开创基业以来,鲜卑贵族就被允许侵占土地、人口,因而,前燕在地方上,一直存在两种制度,即军封制与郡县制。 所谓军封制,即以军事化方式,占有大量人口。 这些人又被称为营户,他们不在国家的户籍之上,也不为国家缴纳赋税,另立军籍,丁壮从事征战,老幼妇孺从事生产,所得献于占有人口的鲜卑贵族。 这些营户,就是鲜卑贵族的依附民。 如今慕容恪要推行均田令,在幽州搜集无主之地,分配给无主之民,这不就是明着禁止他们继续侵占土地、人口了么。 一众鲜卑贵族为此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忌惮于慕容恪的威望,没敢与他撕破脸皮。 但慕容儁可就难受了,被一众鲜卑贵族扰得不厌其烦,都希望他能够拒绝慕容恪的上表。 慕容儁无奈,只得将慕容恪唤来,与他道: “玄恭(慕容恪)欲行均田令,可如今物议沸腾,百官生怨,不如就此搁置,以平息舆论,玄恭以为如何?” 慕容恪很是敬重这位兄长,正是有他的信任,才能让自己大展拳脚,然而,面对兄长的劝说,慕容恪坚持道: “人言不可畏,纵观天下局势,未来必将是大王与桓氏二分天下。 “大王不见桓熙推行均田令,而关中民众,不分胡汉,争相归附之事? “倘若两家争夺中原,一方打着为民分田的旗号,另一方则继续允许贵族侵占田地、人口。 “中原百姓,哪怕是胡人,也将箪食壶浆以迎桓氏。 “世道变了,我们不能继续墨守成规,为了能够入主中原,大王必须跟上桓氏的脚步,与他们争夺民心。 “况且,推行均田令,也能尽快恢复生产,为国家增加赋税,大王又怎能顾忌他人的反对,而罢此利国利民的良策。” 慕容儁当然知道均田令的重要性,只是担心内部因此发生动乱。 他说出自己的顾虑,慕容恪正色道: “如今赵国内乱,不是短时间能够平息的,大王尽管放心,有谁敢举兵反叛,我为大王讨平之!” 慕容儁毫不怀疑慕容恪能否说到做到,戡平内乱。 当然,有慕容恪在改革中冲锋在前,鲜卑贵族的怨恨也落不到他慕容儁的身上。 思虑再三,慕容儁决定,支持慕容恪在幽州推行均田令。 但也仅限于幽州。 辽东、辽西等地不在均田的范围,军封制度得以保留。 此举也是为了缓和与国中贵族之间的矛盾,免得将他们逼迫过甚,闹得各地皆反。 如今的慕容氏,尚属团结,还不是之后以内斗而闻名的鲜卑慕容。 慕容恪在慕容儁,以及慕容霸等兄弟的支持下,压服一切反对声音,在幽州开展均田运动。 虽然前燕的均田并不彻底,但这本就是做给河北、中原民众看的:你瞧!我们也可以分田。 若非燕赵边境壁垒森严,只怕河北流民就得扶老携幼的往幽州谋生去了。 相较于前燕慕容氏想方设法壮大自己,东晋朝廷可没有这么大的追求。 桓熙的捷报以及为二十万流民发声的奏表已经送抵建康,褚太后看着桓熙在奏表上历数她父亲的罪过,气得浑身发抖。 啪地一声,奏表被她砸在地上,褚太后哭道: “桓熙言之凿凿,要治朕父亲的罪,如今朕的父亲已经病逝,他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原来,此前褚裒奉诏入朝,途经京口,所闻皆是啼哭之声。 病中的褚裒询问左右,得知都是代陂之战中阵亡将士的家属在哭泣,褚裒羞愧难当,还未抵达建康,便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七岁。 褚太后当殿哭诉,朝臣们无不对此义愤填膺,认为桓熙实在欺人太甚。 褚裒在士人之间享有美誉,正如此前所言,他只是能力不行,但在德行方面,堪称模范。 他死后,士人无不伤心叹息、哀悼思慕,又怎能容许桓熙追究这样一位已逝道德长者的罪责。
桓熙这道奏表,自然是被朝议罢弃,但对于他收取雍州四郡,夺占潼关、蒲坂、武关的捷报,却不得不由众人慎重。 此前没有急于封赏桓熙,是认为他兵微将寡,挡不住后赵的反攻。 然而以如今后赵国内的局势,收复关中可谓遥遥无期。 桓熙已经占据险隘,而关中七郡之中,最为富饶的四郡已经归他所有,剩余三郡也难幸免。 现在,是时候为桓熙及其麾下将佐评议功劳的时候了。 桓熙请设军师将军,表奏征虏幕府主薄王猛担任此职。 又请设河东郡,历数沈劲北伐之功,请求解开吴兴沈氏的禁锢,以沈劲为河东太守,管辖蒲坂等地。 其余将佐,或为太守,或加将军号,哪怕是留守梁州的朱序,也因牵制石苞有功,由桓熙上奏朝廷,请封汉中太守。 而另有一封奏表,是雍、梁二州官吏共同所上,请以桓熙身兼雍、梁、秦三州刺史,拜征东大将军,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梁州八郡、雍州七郡以及秦州六郡诸军事。 对于桓熙给将佐请封,朝廷一应准许。 诚然,满足了桓熙的请求,固然会让这些将佐对桓熙心存感激,但若是拒绝,这些人便会对朝廷心怀怨恨,司马昱、殷浩等人还盼望着能够晓以忠义,将来在私底下拉拢桓熙的将佐。 至于桓熙的封赏,才是众人争议的焦点。 司马昱自然不会放任桓熙身兼雍、梁、秦三州刺史。 特别是秦州,他已经派遣使臣出发,试图招降王擢,以王擢为秦州刺史,都督六郡军事。 东晋本身是有雍州刺史的,只不过属于侨州,司马昱本想效仿周抚的旧例,以雍州刺史入关,接管关中。 但那位雍州刺史也是一个聪明人,在得知桓熙有意身兼三州刺史之后,又怎么敢与他争夺关中的归属,毕竟桓温的三万荆州军,如今还驻扎在襄阳。 朝廷的诏令还未发出,雍州刺史的上表已经送达建康,他坚决请求辞官,打了司马昱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此后,这位雍州刺史自然能在桓温、桓熙父子的幕府谋求到一席之地。 司马昱与殷浩商议许久,殷浩心生一计,道: “唯独秦州不可许,其余请求,皆可应允,还请大王为桓熙封赏爵位,为京兆郡公。” 司马昱不明白,殷浩的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遏制桓熙的权力,到如今,还得为他封赏爵位。 殷浩解释道: “此前桓熙官拜梁州刺史,兼有都督关中军事之权,雍、梁二州,朝廷本就无法控制,不如许他身兼雍、梁二州刺史。 “如今桓熙若为征东大将军,京兆郡公,则官爵与征西大将军,临贺郡公桓温相当,桓熙又怎会事事听从其父号令,而桓温也必将因此心生不快。 “久而久之,他们父子必然生隙。 “桓温并非独有一子,若能使桓氏内部分裂,大王又何必吝惜这区区京兆郡公之位。” 司马昱恍然大悟,他欣喜道: “深源果真妙策。” 二人于是请奏褚太后,准许桓熙身兼雍、梁二州刺史,拜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都督雍、梁十五郡诸军事,册封京兆郡公。 褚太后听得二人解释缘由,当即应允。 果不其然,事情传到桓温的耳朵,使他怏怏不乐,若是桓熙再立一些功劳,岂不是官爵更在自己之上。 往后父子相见,莫非还得让他以下官之礼拜见。 但是殷浩等人唯独计算错了一件事情,桓温与司马兴男育有五个儿子不假,但桓温早就因为桓济、桓歆、桓祎、桓伟等人资质愚钝,而不抱任何期望。 桓温与桓熙之间,纵使发生不快,也不可能真的导致桓氏因此分裂。 从建康探亲回到江陵的司马兴南见到桓温为此置气,讥笑道: “我只听说世上有人嫉贤妒能,不曾想,世间竟有老奴这样的人,见不得儿子平步青云,这事传出去,也不怕世人耻笑。” 桓温赶忙赔笑道: “夫人说的哪里话,熙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为夫欣喜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妒忌。” 待司马兴男一走,桓温忍不住悲声长叹。 也不知道桓熙在给他母亲的家书中写了什么,司马兴男自从回到江陵,对自己看管得越发严密,给不到桓温半点偷腥的机会。 偏偏桓温能够受到朝廷重用,司马兴男身为晋明帝的嫡长女,功不可没。 如今明摆了他们母子一条心,使得桓温哪怕灭亡成汉,家庭弟位也没有得到改善。 060 兵出陇山(3000) 朝廷的恩旨尚未送抵陇关,但桓熙麾下将士在他的授意下,皆以军师称呼王猛。 军师将军一职,由刘备首创,他在担任左将军期间,以诸葛武侯为军师将军,署理左将军府事。 曹魏也同样设置军师将军,为正六品,曹操以荀攸为军师将军,凡军国选举及刑狱法制皆使决之。 而桓熙对王猛的信任,不亚于曹、刘二人信任诸葛、荀攸,几乎是将日常政务尽数托付给了他。 唯独军国选举,保留在自己手中,不过在人事方面,桓熙也会听取王猛的意见。 桓熙对王猛笑称: “如今以先生为军师将军,今后,先生便是三军将士的军师,只是我桓熙一人的先生。” 王猛大受感动,他知道,桓熙一直将自己视为当世诸葛。 而王猛一直以来,也在以诸葛亮的生平事迹勉励自己,一心要为桓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桓熙不再受案牍之劳形,自在洒脱。 至于王猛,则整日处理那些繁琐的政务公文,可谓夙兴夜寐,不敢懈怠,难有喘息之机。 王猛并未跟随桓熙前往秦州,而是奉命移驻雍县,总揽雍、梁二州十五郡的政务。 雍县,为三辅之一的扶风郡治所,把持连通雍、梁、秦三州的交通要道,西控散关,北扼陇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此时桓熙的战略重心在西侧,以雍县作为幕府所在,王猛若有大事难以决断,也能及时送往前线,请由桓熙定夺。 当桓熙发布檄文,声称将要讨伐张重华时,王擢第一反应不是向前凉求援,而是遣使前往仇池。 凉州远在千里之外,而桓熙的大军近在陇关,怎么可能来得及救援。 仇池国,由世居略阳清水的氐族杨氏所创建,疆域最大时,秦州六郡之中,仇池据有阴平、武都二郡,以及天水、略阳郡的南部,占据了陇南大部分地区。 不过在前些年,石虎出兵夺取武都郡之后,仇池的国力大不如前。 王擢的使者星夜奔赴仇池,晓以唇亡齿寒的道理,终于劝得杨初放下仇怨,亲率四千兵马北上。 此前后赵内乱,杨初曾出兵试图夺取天水,却被王擢迎头痛击。 如今终于来到了天水城下,却是以友军的身份。 王擢出城相迎,来不及寒暄,杨初急着问道: “王将军,可知晋军有多少兵马?” 这是杨初最为关切的问题。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桓熙进攻安定等地,王擢虽然未曾救援,但也一直在关注桓熙的军力情况,大致已经摸索清楚。 他笑道: “不过两万步骑罢了。” 杨初闻言,长舒一口气,两万人而已,他今日与王擢合兵一处,有何惧之。 然而王擢却向他隐瞒了一点,桓熙麾下这两万步骑,都是经过选拔的精锐之士。 王擢不曾和盘托出实情,也是担心吓跑了这一支仇池援军。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正旦,桓熙督率两万步骑出陇关,杀向略阳郡清水县。 清水县本为杨氏祖地,如今归属于后赵统治,距离陇关不过七十里。 起初晋军驻扎在陇关,清水百姓还有些惊惧,唯恐受到晋军袭扰,但这段时日以来,始终不曾见到晋军下山劫掠,也渐渐习惯了陇山上的两万晋军。 当城中百姓还在庆祝新年之时,邓遐统率五千骑兵为先锋,已然杀到了城外。 此前石苞进攻长安,军中有一万骑卒,这些骑卒投降后,桓熙从中挑选四千名将士,与此前晋军一千骑卒,合为五千骑兵,为他们一人搭配双马,勉强具备了一定的奔袭能力。 “敌袭!敌袭!” 城楼上的戍卒扯开嗓子示警。 但为时已晚,特意挑选在新年第一天下山的晋军根本就给不到清水县守军反应的时间,百余骑兵抢占城门,使得身后的骑兵能够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 前一刻,清水县城还是一片欢腾的景象,如今,全城军民都陷入了恐慌。 “晋军下山了!” “晋军杀来了!” 到处都是惊呼声,但由于桓熙麾下的这支晋军并未有过针对平民的暴行,因而,清水民众固然恐慌,但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邓遐四处派人宣读王师纪律,各条巷道上,都有巡逻的晋军骑卒在用各族话语呼喊着,以安民心。 桓熙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的清水县,步兵的行军速度不能与骑兵奔袭相提并论。 一天七十里,已经称得上是在急行军了,一般来说,步兵的正常行军速度仅为每天四五十里。 并不是他们在白天只能走这么多的路程,而是步兵轻装行军,没过一处,必须有斥候细致搜查,以防伏击。
邓羌护卫在桓熙身边,随他进城。 在沈劲守卫汾南高垣,朱序留守汉中,桓伊留守陇山的情况下,邓羌得以迅速上位,成为桓熙身边的重要将领。 当然,这也与他在安定城外扬威有关,能与邓遐战个旗鼓相当,哪怕只是凭借武勇,就能使军中将士折服。 杜胄跟随邓遐出城相迎,哪怕事情过去了许久,可杜胄只要一见到邓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总会让他想起自己在安定城外不自量力的向邓遐请战,最终自取其辱。 桓熙也察觉到了杜胄的异样,他当着一众将佐把杜胄招呼到身旁,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莫非杜将军依然为安定之事耿耿于怀? “要知道,应远(邓遐)在襄阳时,曾下水斩杀为害一方的恶蛟。 “而破胡(邓羌)能与应远打成平手,你败在他的手上,为何还要觉得耻辱?” 杜胄闻言,这才彻底消除了心里的芥蒂。 毕竟邓羌手下留情,没有伤他的性命,杜胄内心还是感激邓羌的。 邓羌同样感激的看向桓熙,他献城投降桓熙以来,桓熙就将他纳入了亲信将佐之列。 目前,能够算得上桓熙亲信将佐的人不多,王猛、权翼、朱序、邓遐、桓伊、沈劲、邓羌等七人,以及一位名叫郗超的编外人员。 自从有了王猛辅佐,桓熙几乎都将郗超忘到了脑后,若非郗超时常与他写信,说起南方发生的大事,这位曾经的桓熙麾下第一亲信,都快要在桓熙心中查无此人了。 当然,在给郗超的回信中,桓熙还是会时不时的吐露对他的思念之请。 王擢、杨初得知桓熙兵出陇山,占据清水,连忙由天水郡治上邽县东出,其中王擢率兵三万,杨初率兵四千,共计三万四千人,屯驻于略阳县。 略阳县位于略阳川水与渭河的交汇处,略阳川水又称清水河,发源于清水县陇山。 王擢、杨初移师略阳,也是为了防备桓熙沿河谷南下。 而桓熙也正有意与二人在略阳打一场会战。 按理来说,桓熙完全可以授意朱序在与仇池的边境上驻军,逼迫杨初回援。 但好不容易引蛇出洞,哪有将人吓跑的道理。 陇南属于山地,仇池之所以能够存系到现在,也与地势易守难攻有关。 桓熙既然有意全取关陇,自然不会放过盘踞陇南的仇池国,与其让杨初退回去,依山而守,自己带着将士攻山,倒不如在略阳摧毁仇池的有生力量。 晋军并未在清水停留,第二天便沿着河谷南下。 正当陇右大战即将打响的时候,王擢求援的使者这才带着桓熙的檄文,来到凉州。 “竖子安敢欺我!” 张重华将抄写有桓熙檄文的纸张撕得粉碎。 胸口起伏不定,盛怒难消。 王擢的使者趁热打铁,请求张重华出兵救援。 且不说桓熙的这篇檄文激怒了张重华,就算没有这道檄文,王擢已经归附自己,张重华焉能见死不救。 但究竟该以何人为将,张重华陷入了犹疑之中。 若是换了以前,那也不用多想,直接拜谢艾为将,相信他必能如之前一般,不负自己的期望。 可如今二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谢艾都被打发去了酒泉,镇守西陲。 姑臧城中,也流传着谢艾因此心怀怨恨的流言,这当然是出自王猛的手笔。 用间也是军事手段之一,否则《孙子兵法》也不会有《用间篇》的存在。 倒不是桓熙、王猛畏惧谢艾,而是明知道谢艾是当世名将,而他与张重华之间又起了嫌隙,桓熙、王猛自当多加利用,以使前凉舍弃谢艾,改用他人。 张重华自然也听说过那些流言,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自觉如果自己是谢艾,在立下这么多的功劳后,却遭受如此对待,必然会心生怨恨。 因而,对于是否以谢艾为将,张重华实在难以决断。 只是桓熙出兵秦州,太过紧要,群臣纷纷请求张重华重新起用谢艾。 正当张重华架不住群臣相请之时,他的庶出兄长,长宁侯张祚冷笑道: “莫非凉州无人,就离不得谢艾不成,长此以往,只怕凉州军民只知有谢艾,而不知有大王。” 王猛不曾派人收买张祚,但并不妨碍张祚出言阻止谢艾再度为将。 张重华大惊失色,俗话说,功高震主,谢艾目前就是这样的情况,哪怕他什么都没做,落在张重华的眼里,都是不容忽视的威胁。 061 引蛇出洞(3000) “我意已决,此战,孤将领军亲征,驰援秦州,敢谏者斩!” 张重华斩钉截铁道。 此前劝说他,请以谢艾为将的前凉大臣们无不变色,但众人也不敢冒死直谏,只得偃旗息鼓。 实际上,早在麻秋第三次进攻前凉之时,张重华面对十三万赵军,就已经想要亲征,是谢艾与时任别驾从事的索遐力劝,才让张重华改变心意,选择坐镇后方。 今日受到张祚的挑拨,谢艾又不在武威,哪怕是索遐,也不能再使张重华回心转意。 然而,无论是以何人为将,前凉与略阳战场相距甚远,除非桓熙与王擢、杨初陷入僵持,否则,必定是赶不上这场大战的。 王擢也正是打算据城而守,等待前凉援军抵达。 起初他与杨初还计划在河谷设伏,但桓熙一路上走得极为小心,先锋大将也由勇猛但急躁的邓遐变为了同样骁勇善战,行事却更为沉稳的邓羌。 每过一地,必以斥候仔细搜寻,方能通过,如此,晋军每日行军不过四十里。 可尽管如此,自清水县南下,160里的河谷,晋军也仅仅走了四天,即兵临略阳城下。 略阳城池并不高耸,但足以让防守方占据优势,桓熙在邓遐的护卫下,骑马绕城一周,属实没有发现防御薄弱之处。 王、杨联军总计三万四千人,这么多的兵力,防守一座县城,可谓绰绰有余。 桓熙回到军营之中,召开军议,问计于诸将。 邓遐率先提议道: “主公,还请拨付末将三千骑兵,末将绕开略阳,直取天水,城中守军得知天水失陷,必然军心大乱。” 话音刚落,邓羌便出言反对: “不可!敌众我寡,若再行分兵之策,岂不是要将主公置身于险境!” 邓遐恼怒地看向邓羌,呛声道: “那你又有什么妙计!” 不成想,邓羌还真有想法,他看向桓熙,献策道: “主公,末将以为,分兵可以,但不能直取天水,应该佯装西进。 “王擢见我城外兵少,必然出城来战,主公可使骑兵回援,前后夹击。 “主公若是信得过末将,请留末将看守略阳,待王擢出城,主公再引骑卒回身而战。” 桓熙朗声笑道: “破胡爱我,因而甘愿以身为饵,但若想诱使王擢出城,非得桓某亲自坐镇略阳不可。” 显然,桓熙认可了邓羌佯攻天水,诱敌而出的想法。 但麾下将佐纷纷劝说桓熙,希望他不要以身犯险。 桓熙正色道: “纵使骑兵西进,我身边尚有精锐步卒一万五千人,何险之有。 “此事无需再议!” 桓熙之所以坚持留在略阳,是因为只有他在,才能稳定军心。 邓遐是战将,并非帅才。 邓羌有帅才,却是降将,除了献出安定以外,寸功未立,威望不足以驱使三军奋战。 办法已经有了,又该如何让王擢上当受骗,认为晋军真的是要袭取天水。 若是派遣骑兵从王擢的眼皮子底下绕行,对方必然生疑,不一定会上当。 桓熙苦思冥想,终得一计。 翌日,晋军移营略阳城西,桓熙也不攻城,就是在西侧结寨自守,与略阳守军僵持。 仿佛等候前凉援军的不是王擢,而是他桓熙,这让王擢大感蹊跷。 杨初同样起了疑心,他找到王擢,说道: “晋军兵临城下,却不思攻城,好似在坐等凉王东出,此中必有阴谋,还请将军警惕。” 王擢何尝不为此绞尽脑汁,他沉吟道: “仇池公所言,某又怎会不知,可这桓熙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一时半会,实在难以分辨。” 杨初道出心中的疑惑: “略阳四面皆可安营,桓熙起初也是在北面立寨,为何如今非得绕去西侧,他就不怕天水援军由身后杀出?” 听闻天水二字,王擢立即醒悟过来,他合掌一击: “哎呀!正是天水!” 杨初不解其意,王擢解释道: “桓熙移营,驻军于城西,便是要阻断我们与天水的联系,若我所料不错,晋军已然分兵,奔袭天水去了。” 杨初惊呼道: “这可如何是好!” 王擢却展颜笑道: “仇池公无需为此惊慌,晋军本就兵少,此番分兵,营中必然空虚,正可使我逐个击破。” 杨初其实已经被王擢的判断说服,但他还是提醒道: “事关重大,当以小心为上,不如将军在夜间派遣斥候出城,经由小道绕过晋军营寨,往其营后察看,确认是否有大队人马通过的迹象。” 王擢深以为然,当天夜里,便派遣斥候翻过山间小路,躲藏在晋军营后,果然看见一支运粮队伍从营后而出,往天水方向行去。
斥候原本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但沿途晋军搜查甚严,实在难以通过,只得原路返回,将此事报知王擢。 王擢、杨初再无半点疑心,毕竟若不是分兵攻打天水,何以要有粮队西行。 桓熙还在西侧道路设置哨岗,派人巡察,这分明就是要断绝略阳与天水的联系。 实际上,粮队西行,是为了给藏身在河谷之中的五千骑兵运送粮草。 派人拦截道路,也是不想这支伏兵被人发觉。 晋军行事遮遮掩掩,试图掩人耳目,王、杨二人完全想不到这是桓熙有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二人通过蛛丝马迹,自己生出晋军已经分兵的判断。 毕竟,如果是明晃晃的派遣一军西行,王擢或许还会起疑,但如今他自以为看穿桓熙的意图,又怎会察觉晋军分兵是真,但攻打天水是假。 翌日,王擢、杨初选择在黎明时分倾巢而出,统率将士向晋营出发。 晋军哨骑望见略阳守军出城,匆匆回营报信。 桓熙抚掌笑道: “好!不枉我在此等候良久,今日引蛇出洞,必将摧敌于营前。” 说罢,他当即下令道: “杜胄,速速派人为我传信应远(邓遐)、破胡(邓羌),命二人率部东出,埋伏于后方,待见得狼烟升腾,着二人一左一右,领骑卒包抄,寻找敌军帅旗所在!” 杜胄闻言,朗声应诺。 随即就有三名哨骑在杜胄的安排下,由营后而出,策马疾驰,赶赴邓遐、邓羌的藏身之所。 桓熙集结军中将士,训话以激励士气,晋军蓄势待发,只等着略阳守军前来。 晋军立营于略阳城西十五里,因而,当王擢、杨初领兵赶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望着眼前的营寨,王擢突然发笑: “哈哈哈哈!” 杨初诧异的看向他,问道: “将军何故大笑?” 王擢指着前方的晋军大营,轻蔑道: “我笑那桓熙空有盛名,却不知兵。 “古来宿营,皆选依山傍谷之所,不曾想,桓熙竟在此空旷处下寨,这不正好方便我军攻营。 “果然,乳臭未干的竖子,竟连行军布阵之法都未曾通晓。” 杨初提醒道: “桓熙能够夺占关中,必有其不凡之处,将军不可掉以轻心。” 面对好意提醒,王擢完全不放在心上: “若非石苞愚昧,桓熙焉能袭取雍州。”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并非桓熙多么出众,而是石苞过于拉胯。 王擢常年镇守陇右,与石苞多有接触,对于石苞,他素来是看不上眼的。 说着,王擢看向杨初,问道: “仇池公可愿先攻?” 杨初笑着回绝道: “仇池兵寡,而将军势众,况且我为客军,自当由将军先攻。” 二人如今虽是友军,但终究不是一条心,杨初又怎会为了王擢拼光自己的家底。 王擢倒也不甚意外,派出五千将士,向晋营进发,尝试发起第一波的进攻。 五千将士在本方弓手的掩护下,冒着晋营中射出的箭雨前进,眼见晋军营寨不过咫尺之遥,只见前方的木墙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灰尘。 灰尘落下,隐约中出现的,是严阵以待的一万晋军,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从营中杀出。 营中还留有五千弓手,以箭雨倾泻来犯之敌。 原来这木墙是晋军自行推翻,桓熙根本就没想过守营,只有乱战在一起,他事先埋伏的骑兵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优势。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擢的前军措手不及,晋军冲营而出,气势汹汹的杀来,更使他们惊慌失措,一时间,前来攻营的五千将士狼狈后退。 逃亡不及,被晋军追上斩杀,以及身后中箭而死者不下千人。 王擢见到这一幕,不怒反喜,他就怕桓熙坚守营寨。 如今对方主动出击,自己光凭人数优势,也能吃掉这支晋军。 王擢拔剑高呼: “擂鼓!全军向前,敢退者斩!” 晋军并未走出多远,就地背营结阵,桓熙望见王擢大军阵线整体前移,并未命人立即焚烧狼烟,只是呼喊道: “放箭!放箭!” 高贵的名门,行军作战,总是会带足了箭矢。 直到两军将士短兵相接,杀得难解难分,正在后方指挥的桓熙这才大吼道: “升狼烟!” 所谓狼烟,并非是狼的粪便,而是以芦苇、红柳等杂草燃烧。 双方箭矢对射,不时有火箭引燃某物,致使黑烟升腾。 但随着桓熙一声令下,一股灰白色的笔直浓烟由晋军大营冲天而起,分外惹人注目。 062 区别对待(3000) “将军快看!营中升起了狼烟!” 一名军中小校指着灰白色的浓烟喊道。 邓羌时刻关注着大营的情况,又哪需要他来提醒,邓羌高举马槊,喝道: “众将士!我等受主公恩养,当报此大恩,如今主公不惜以自身为饵,诱得敌军出城,我等若不死战,与禽兽何异!” 众人齐声高呼: “死战不退!报效桓公!” 另一侧,也传来了邓遐激励将士的呼喊声,二人对视一眼,随即默契的领军由后方杀出,遵照桓熙的指示,绕过晋军大营,一左一右向着战场包抄杀来。 轰鸣的马蹄声响彻天际,甚至盖过了乱战中,两军将士的喊杀声。 大地在颤动,没有人能够忽视这奔涌而来的五千骑兵。 鏖战中的晋军将士备受鼓舞,士气大涨,而王、杨联军却是惊骇震恐,人心大乱。 王擢之所以能够掌握秦州大权,是因为桓熙北伐,常年镇守陇右的麻秋率兵东出,去到石苞的麾下听用。 麻秋这一走,也带走了军队中的精锐。 别看王擢兵多,但大部分都是被他临时征调而来的丁壮,战斗力良莠不齐。 因而,虽然以多击少,但联军迟迟不能突破晋军步兵阵型。 反倒是晋军步兵受到骑卒来援的鼓舞,越战越勇,将战线反推。 晋军骑兵如洪流一般,由左右两侧向战场奔涌而来,王擢指派本就不多的骑兵前去阻击,却根本无法拦截猪突猛进的邓羌、邓遐二人。 杨初眼见局势不利,连忙下令道: “撤!快撤!” 他希望以王擢的军队拖住晋军,好使自己从容后退。 王擢起初并未注意到仇池人的动向,直到身边的亲信惊呼道: “将军!仇池人退了!” 王擢循声望去,因为仇池人退走,自己的左翼已经完全暴露,不由跳脚怒骂。 在营中观战的桓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忍不住讥笑道: “王、杨二人各怀鬼胎,战时所想,都是尽可能的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使对方与我两败俱伤,这等联军,怎能成事。” 因为仇池人后撤,从而引发连锁反应,王擢军中被新征来的将士也纷纷溃败,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纵使王擢声嘶力竭的呼喊,企图稳住阵脚,但也无济于事。 邓遐、邓羌二人此前奉命,在战场上搜寻敌军帅旗所在,捣毁其指挥中枢。 可如今敌军已经乱了,邓遐突入阵中,无人可以阻挡,直向王擢杀去,王擢受惊,弃军而走。 邓羌晚了一步,他审时度势,决定不与邓遐争功。 同时,选择放过王擢麾下的溃兵,交由身后掩杀而来的晋军步卒。 邓羌大声呼喊着,率众转而追击想要撤出战场的仇池军队。 桓熙有意全取陇右,这并非秘密,好不容易引得仇池人离开陇南山区,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们放回去。 战场后方,桓熙见到邓羌调转方向,追杀仇池军队,不由赞道: “破胡临机应变,不贪功,真帅才也!” 邓羌领着骑卒由仇池侧翼贯穿,反复冲击几次,仇池也由后撤演变成了溃败。 眼见敌方已经溃不成军,胜局已定,桓熙放下心来,也不再观望,转而回去帅帐换身衣服。 此前以步兵大阵与对方厮杀,纠缠住敌军,形势颇为凶险,倒也惊出了他一声冷汗,盔甲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换了干净衣裳,桓熙不再着甲,他坐于帅帐温酒独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经此一战,算是扫平了他全取陇右的第一个障碍,接下来便要看他能否击退凉州之敌。 桓熙此时尚不清楚,王猛的离间计能否奏效,前凉援军统帅究竟是谢艾,还是另有其人。 二者之间,可谓有天壤之别。 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石苞就是这样的情况。 同样的,一名出色的统帅,也能最大程度的激发麾下将士的潜力。 桓熙并不惧怕谢艾,但心存忌惮也是真的。 他在帐内思索着与前凉的战事之余,喝得状态微醺。 桓熙平时是不喝酒的,他与桓温写信说过,自己要戒酒,但是打了一场胜仗,心中开怀,终究按捺不住,想要饮上几杯庆祝。 外间的战斗已经结束,各部都在搜捕溃兵,邓遐率先押着王擢来到帅帐。 “主公!末将不辱使命,将王擢带来主公帐下,还请主公发落!” 邓遐此前为了追击王擢,甚至扔了马槊,改用弓箭,一箭射伤其坐骑,使得王擢摔落马下,被晋军生擒。 桓熙虽然饮了几杯,可大脑依旧清醒,他提起酒壶,递给邓遐,笑道:
“应远能在万军之中,生擒敌军主将,当为此战首功!” 邓遐狂喜,赶忙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 邓遐忍不住叫道。 桓熙这才打量着灰头土脸的王擢,王擢跪在帐内,完全没有了此前的意气风发。 “末将愿降,还请桓公饶命,末将愿受桓公驱使,以效犬马之劳。” 王擢连连叩首求饶,并没有桓熙想象中的硬气。 桓熙脸色冷漠道: “我若料想不错,张重华已经秘密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为你讨封。 “桓某有心饶你一命,却担心朝廷要对你委以重任,许你秦州牧一职。 “下辈子,野心别太大,择主之时,眼睛也放亮些。” 王擢闻言,自知必死无疑,态度大变,对着桓熙破口大骂,恼得邓遐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随意找了一块破布堵住了嘴。 桓熙并不生气,王擢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他沉声道: “拖出去,斩了,让哨骑将首级带去略阳城下,而后着人送往天水。” 邓遐领命,不顾王擢挣扎,将他拖拽出去,片刻后,只听帐外咔擦一声,无头尸体轰然倒地,哨骑奉命捧着首级策马出营。 杨初被邓羌押来时,瞥见了安静的被哨骑捧在怀中,却显得面目狰狞的那颗头颅。 目睹王擢的下场,杨初吓得腿软,都已经走不动道了,还是邓羌命人一左一右搀着他前去面见桓熙。 刚一入帐,杨初被嚎啕大哭,懊悔道: “杨某错听王擢的挑唆,竟然与桓公为敌,还请桓公看在同为晋臣的份上,宽恕杨某之罪!” 杨初于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也就是三年前,向东晋称藩,被册封为使持节、征南将军、仇池公。 故而有同为晋臣这一说法。 桓熙对待杨初的态度,与对待王擢全然不同,桓熙亲自为杨初松绑,将他扶起,笑道: “我在长安为仇池公预留了一座府邸,可让仇池公在长安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只是有些不情之请,希望仇池公能够答允。” 杨初见自己似有生机,大喜之下,也顾不得桓熙要将自己送去长安软禁,唯恐对方反悔,连忙表示: “桓公尽管吩咐,杨某敢不照办。” 桓熙这才说出自己的目的: “仇池公早年攻杀从兄杨毅,自任仇池之主。 “如今兵败于略阳,桓某唯恐仇池生乱,会有人效仿你的事迹,篡权继位,屠戮仇池公的家眷。 “不如让我派遣一军,护送仇池公回国,将家眷接往长安居住,你看如何?” 杨初知道,所谓护送他前往仇池山接回家人,不过是幌子而已。 桓熙真正的意图,还是趁机占领仇池。 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不容杨初拒绝。 杨初也同样担心桓熙所言,国中发生动乱,有人趁机上位,杀其子嗣,夺其妻女。 其中,最让杨初忌惮的,就是他那二弟杨俊。 “能蒙桓公不杀之恩,已是侥幸,杨某感激不尽,如今桓公恩及杨某家人,让他们能有安身之所,杨某又怎敢拒绝。” 桓熙闻言颔首,他转而看向邓羌,说道: “此战,破胡不曾贪功,我都看在眼中,今日再交付你一桩差事。 “我分你三千将士,由你护送仇池公回国,不得有误。” 邓羌拱手道: “末将领命。” 当邓羌出营召集三千将士,准备护送杨初前往仇池之时,哨骑也将王擢的首级带到了略阳城下。 当天,以略阳权氏为代表的当地豪强打开城门,纷纷前往晋军大营拜谒桓熙。 桓熙麾下的重要谋士权翼便是出自略阳权氏,故而,王擢对他们多有防备,这些人也找不到机会与桓熙联络。 如今眼见王擢已死,自然不再需要桓熙去攻打城池。 桓熙一如既往的态度亲和,只是他不曾领军进驻略阳城,如今王擢的主力已经崩溃,正该趁着前凉尚未东出,向西进发,抢占城池。 在好言宽慰过略阳豪强,桓熙留杜胄守卫略阳,等待王猛从雍县派来官员交接城池。 桓熙又集结俘虏,向他们宣读自己的均田政策,台下之人,无不眼冒精光。 封建小农时代,民众以土地为生,无需怀疑这些降兵对于田地的渴望。 桓熙随即释放俘虏,发放些许粮食,准许他们各自回乡,静候晋军前去为他们分田。 降卒闻言,无不为此感恩戴德。 063 天水赵氏(3000) 当桓熙在陇右攻城略地之时,杀胡的东风,也吹到了关中。 桓熙来自后世,又魂穿于南方高门子弟,对于这一时期的胡汉矛盾,没有切身的感受。 他只盯着自己治下的人口数据,关注有多少纳税户口、兵役户口,因而,在关中劳动力匮乏的大背景下,桓熙主张缓和胡汉矛盾,而不是激化它。 但胡汉彼此间,积累数十年的仇怨,又岂是是一朝一夕所能化解。 桓温的参军孙盛所著《晋阳秋》,就曾记载,羯人作战,会随军携带汉族女子作为双脚羊来饲养,供他们发泄兽欲之余,也作为行军打仗时的军粮。 当石闵在邺城杀胡的消息传至关中,汉人复仇情绪高涨,而胡人则惊恐不安。 留守长安的权翼努力安抚胡汉百姓,终于等到了王猛从雍县发来的指示,只有短短一句话: 无论胡汉,严禁私斗,伤人者罪,杀人者死。 桓熙没有经历过苦难,但王猛出身贫寒,少年时在北方颠沛流离,也曾无数次的目睹胡人对汉人的欺凌。 可作为统治者,他必须放下仇恨,关中拢共就十一万户的人口,哪经得起自相残杀。 即使桓熙全取陇右,且不说包括仇池国在内,陇右也仅有三万六千余户。 真要在关中放任汉人复仇,大肆屠戮胡人,事情传到关东,再想东出,必将激起胡人的拼死抵抗。 王猛、权翼以强权弹压下民族矛盾,也暂时化解了杀胡令所带来的危机。 只是王猛依旧难得清闲,桓熙虽然给胡人分了田地,但部分胡人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耕种,眼见春耕将至,王猛只得亲自过问此事,安排农官前往各地,教授胡人耕种技术。 与此同时,桓熙在略阳大败王擢、杨初联军的消息传扬开来,秦州各郡无不震恐。 天水郡城与略阳郡城相距不过五百余里,仅仅两天时间,王擢的首级就被送入天水城中。 摆在留守之人面前的选择倒也简单,陇西总共也才三万六千余户,略阳之战,王、杨联军共计三万四千人,几乎是倾其所有。 如今桓熙在略阳释放降兵,但这些降兵即使回到家乡,也在等着晋军上门分田,又怎会出力抵抗王师。 甚至不少降兵虽然领了遣散的粮食,却不愿离去,非得要为晋军带路。 王擢败于略阳,可以说是葬送了秦州的军事力量,面对王师西征,汉人士族焉能为羯赵尽忠死节。 晋军还在半道,天水豪强已经来到郡界,喜迎王师。 天水士人,以赵氏为代表。 战国末年,代王赵嘉在赵国灭亡之后,在代地抗秦六年,兵败被俘,举族迁于咸阳,其子赵公辅在秦汉之际,定居天水,为天水赵氏始族。 当然,天水赵氏中最知名的人物,还得是汉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西汉名将赵充国。 而在这一时期,赵氏最杰出的人物,则是桓熙在接见天水士人后,又单独唤来帅帐的赵俱。 与原时空不同,赵俱此时并未东出投奔苻洪,而是见桓熙北伐,夺取关中,知其必然西进,故而留在陇右,静候明主。 桓熙当然知晓此人的经历,否则也不会单独将他唤来。 原时空中,赵俱官至前秦尚书令,其人之才,不必赘述。 又因羞愧于同族兄弟赵韶、赵诲阿谀君上,戕害忠良,最终忧愤而死。 桓熙最喜爱的,就是这种有才能的忠义之士。 一想到王猛在雍县为自己当牛做马,桓熙唯恐他积劳成疾,总得给王猛找些政务上的帮手。 毕竟王猛要是英年早逝,桓熙哪还能过这样的清闲日子。 只怕就算是在行军打仗,也得抽出时间料理军国大事。 赵俱初见桓熙,虽然没有感受到满面英雄气,但也为他的姿仪而惊叹。 桓熙时年十九岁,一米八的个头,体长而面貌俊朗,称赞一声美姿仪,绝不过分。 赵俱恭敬一礼,拱手问道: “不知桓公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此事天色一黑,晋军早已安营,桓熙指着榻沿道: “赵公请坐。” 赵俱依言,正襟危坐。 桓熙这才道: “夜间叨扰赵公,是为征询治国安邦之道,还请赵公不吝赐教。” 赵俱闻言,精神一振,他正想要找机会在桓熙面前一展所学,因而侃侃而谈。 帅帐中,时不时传来桓熙抚掌叫好之声。 晋军大营一角,天水赵氏的帐落被安置于此。 天色已晚,赵韶始终不见赵俱回来,不由羡慕道: “堂兄至今未归,看来桓公将有大用。” 赵诲同样羡慕不已,同族兄弟之中,赵俱早早才名远扬,受到各方势力关注,王擢曾经数次征辟,却被赵俱称病推辞,如今桓熙独自召见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二人虽然德行并不高尚,甚至可以称作是卑劣,但与同族兄弟赵俱倒是感情深厚,并没有因为赵俱得到桓熙的青睐,而心生忌恨。 桓熙与赵俱彻夜长谈,对于他的才能,极为赞赏,眼见天色已然破晓,二人尽了谈兴,桓熙问道: “桓某欲征辟赵公,为幕府从事中郎,赵公可愿屈就?” 赵俱此来,就是为了在桓熙身边求得一席之地,连忙拜道: “主公不以赵俱老迈,屈尊相询以大计,赵俱又怎敢不尽心竭力,报效主公知遇之恩。” 赵俱虽然自称老迈,但实际也才四旬年纪,放在后世,犹为壮年,当然,在三十多岁就能自称老翁的古代,他这一说法也未尝不可。 桓熙大喜,上前扶起赵俱,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笑道: “我得先生,如鱼得水。” 有了地盘,有了名声,招揽贤士,可比以前轻松了。 当初无论是郗超,还是王猛,都得桓熙派人去请,如今却是人才主动来投。 桓熙得了赵俱效忠,立即派人护送他前往雍县,往征虏幕府就职。 相信王猛有了这样一位助手,也不必事无巨细,每每亲躬。 这世上,有才能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德才兼备的,则少之又少。 桓熙选用人才,历来奉行一个准则,在地方上,可以唯才是举,但真正执掌中枢权力之人,则必须德才兼备。 有德无才,那是庸相,有才无德,那是奸相。 唯有德才兼备,才能称得上是贤相。 至于赵韶、赵诲等天水士人,桓熙同样会用,但不会立即提拔到中央,而是会先行安排在地方进行考察。 但凡愿意在桓熙麾下出仕之人,尽皆跟随赵俱前方雍县,由王猛量才录用。 桓熙如今一门心思放在抢占秦州各郡,以及抵御前凉来犯,哪有精力挨个考校他们的才学。 一路上,对待各地归附的士族,桓熙都是这个路数。 他能够完全信任王猛,除了对方在历史上的风评之外,也是因为王猛属于贫苦出身,并没有宗族势力,完全依附于桓熙。 如果王猛是出自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等高门,桓熙心再大,也不敢把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当然,也正是桓熙毫无保留的信任,才让王猛任劳任怨,呕心沥血的为他谋划大事。 天水赵氏投效在桓熙麾下,立即引发连锁反应,各地士族纷纷归附。 此时,陇右第一士族的名号,天水赵氏当之无愧,否则也不会有赵氏一门在前秦的显赫。 不仅赵俱为尚书令,赵韶也是身居高位,历任尚书右仆射、左仆射,赵诲官拜中护军、司隶校尉,执掌京畿兵权。 至于后世鼎鼎大名的陇西李氏,如今才刚刚脱离寒门的范畴。 西汉时,陇西李氏属于武将世家,但在魏晋门阀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因其武家的身份,而衰落为寒门。 数十年前,李弇出仕前凉,家族开始明习儒学,陇西李氏的社会地位终于有所上升。 直到公元400年,也就是半个世纪之后,李暠建立西凉政权,陇西李氏才得以一飞冲天。 如今,秦州各地纷纷归附,甚至晋军还未抵达,就已经在城头飘扬起了大晋旗帜,形势一片喜人。 而奉命护送杨初回国的邓羌,一路上也走得顺风顺水,途经武都郡时,谨记临行前桓熙的叮嘱,往城中寻访毛兴、毛当兄弟。 毛家兄弟为氐人豪强,在当地氐人之中,颇具威望。 武都毛氏与祖籍略阳,同为氐人的苻洪一家世代联姻。 然而,当邓羌赶到时,却得知,毛兴、毛当兄弟二人早已携带家人东出,寄居枋头,正在苻洪麾下听用。 连带着,就连毛兴年幼的女儿,未来的毛皇后,也被一并带去了关东。 邓羌本就是听从桓熙的吩咐,顺路一问,没有见到毛氏兄弟,也并不觉得太过惋惜。 在武都住上一宿,邓羌留下石越领兵五百,镇守武都城,等待后方派人前来接管,自己则继续护送杨初回国。 石越与石苞长子同名,但并非羯赵宗室,他世居雍州始平郡(今陕西兴平),桓熙北伐,夺占始平等四郡,故而投奔在桓熙麾下效力。 此人骁勇善战,颇具谋略,擅判大局,故而被桓熙所看重,此番跟随邓羌南下,本就是用以攻取、守卫武都城。 只是没想到兵临城下之时,武都已经改旗易帜。 离开武都城,距离仇池国都已经是咫尺之遥。 此时,正如桓熙恐吓杨初所言,当杨初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回国内,仇池还真就爆发了一场内乱。 064 仇池内乱 仇池城,为仇池国都,位于西汉水与洛峪河交汇处的仇池山上。 此处背蜀面秦,襟武都而带西康,自古为形胜之地,以孤高奇险而闻名。 当杨初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回国中,仇池举国哗然。 杨初之弟杨俊脸色凝重,此刻,他正面临人生中的重要抉择:是否应该趁机攻杀侄儿杨国。 杨俊府邸,秘密前来的杨宋奴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叔父,杨初陷于略阳,生死未卜,这正是上天要将仇池赐给叔父。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也许就是平生仅有的机会,叔父岂可错过!” 杨宋奴鼓动杨俊叛乱,并非没有原因,其父杨毅,正是被杨初杀害的前任仇池公。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如今杨初被俘,杨宋奴第一时间就找找上了杨俊,怂恿他发动兵变,篡权夺位,杀尽杨初一家,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杨俊之所以迟迟不能下定决心,也有自己的顾虑,他长叹道: “桓熙欲图陇右,窥视仇池基业,我只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杨宋奴见他瞻前顾后的模样,急道: “叔父呀!这哪是您应该要考虑的问题! “莫非您顾全大局,杨国就会感恩戴德,拥立您为仇池之主! “仇池只能有一位国主,怎可谦让! “我听说凉王已经出兵,桓熙自顾不暇,又怎会置眼前的大敌于不顾,谋取仇池。 “侄儿的表兄梁式王为宫中内侍,可以为叔父打开宫门,假使叔父愿意举兵,我自当生死相随。 “倘若叔父顾念兄弟情谊,不愿代居仇池之主,我自为之!” 杨俊见自己再不答应,将杨宋奴逼急了,真会选择单干,他赶忙道: “罢了!兄长兵败略阳,仇池危急,现在的局势,不是我那侄儿所能应对得了的。 “先祖披荆斩棘,辛苦创业,才有今日的局面,我又怎能坐视它毁在杨国手中。 “宋奴,你速速为我联系梁式王,我即刻发兵,直驱宫城。” 杨宋奴喜道: “自当如此。” 兄弟亲情,终究敌不过权欲。 仇池立国五十余年,国力并未有所提升,但宫城倒是修建得有模有样,虽然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杨宋奴姑母之子梁式王作为内应,打开宫门,杨俊的军队得以源源不断的涌入宫城。 杨国猝不及防,死于乱刀之下。 其子杨安得知父亲死讯,悲痛欲绝,他拼死杀出重围,也不知从哪里抢了一匹马,冲出仇池城。 十余骑在身后紧追不舍,杨安见甩不脱他们,只得回身而战,在他挥刀连杀三人之后,终于将追兵吓退。 只是这茫茫天地间,杨安却有些迷茫,一时之间,不知道何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仇池国东、南、北三面被桓熙的势力所包围,西面则是慕容吐谷浑部。 杨安踌躇良久,决定纵马向北,前往天水投奔桓熙,将来率领晋军杀回仇池,为父报仇。 他策马奔出十余里,隐隐望见官道上有一军南下,杨安心道: ‘祖父领兵北上,京畿之地,哪来的这么多人马,莫非是晋军南下,将攻仇池?’
若是以前,作为仇池公杨初的孙儿,杨安必然是要保家卫国,与晋人血战。 可今时不同往日,杨安在看清楚飘扬的晋字旗后,可谓欣喜若狂,赶忙拍马迎了上去。 当杨安被人带来邓羌面前,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 “安儿!” 杨安抬起头来,循声望去,正是自己此前生死不明的祖父杨初。 “祖父!” 杨安眼含热泪。 杨初见他满身血污,惊诧道: “安儿,莫非是国中生乱,否则何以至此?” 杨安俯首而拜,哭诉道: “杨俊叛乱,孙儿无能,救不了父亲,只得孤身杀出重围,还请祖父责罚!” 听闻爱子被杀,杨初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多亏身旁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杨初站稳身子,浑浊的目光看向邓羌,恳求道: “将军沿途护送,老朽感激不尽,如今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将军应允。” 邓羌知道杨初想说什么,他道: “我奉主公之命,护送仇池公前来迎接家人。 “如今仇池公的家眷陷落在他人手中,我若是就此退去,怎能向主公复命。 “即使仇池公不请,邓某亦当发兵,为仇池公救回家人。” 杨初激动不已,连连表示感激。 杨安则抹去泪水,向邓羌请求道: “如今城中骚乱,守备空虚,还请将军分我一百骑兵,我愿做先锋,杀回仇池,为将军献城!” 杨初在旁帮腔道: “将军,我孙儿虽然年少,但武艺出众,若使他为先锋,必能为将军夺取城池。” 杨初、杨安此时已经不在乎祖宗基业了,只想着救出陷落在城中的亲人,为杨国报仇。 邓羌沉吟片刻,觉得杨安刚从仇池城突围出来,熟悉城中情况,正适合作为先锋。 又见他杀得满身血污,也必是一位勇士,于是颔首应允道: “既然如此,我分你五百骑兵,若能袭占城池,班师之后,我自当在主公面前举荐你。” 杨安索要一百骑兵,邓羌却给他五百人。 自然是担心杨安夺取仇池后,一百骑兵控制不了局势,杨安会趁机号召仇池旧部驱逐晋军。 此番南下,桓熙分给邓羌五百骑兵,邓羌尽数交给了杨安。 当然,自有军中将校作为副将跟随,否则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又该如何指挥。 杨安闻言大喜。 自从杨初举倾国之力北上,却遭遇大败,而晋军顺势南下,仇池基业早已不保。 即使诛杀杨俊、杨宋奴等人,杨氏也将沦为桓熙的附庸。 杨安并不排斥在桓熙帐下听用,更别提能够救回家人,为父报仇。 他忧心城中家人的安危,一刻也不愿耽搁,待邓羌点齐五百骑兵,杨安随即领兵南下,迅疾如风,奔袭仇池。 邓羌则亲率两千步卒,跟在杨安身后,轻兵疾进。 此时,仇池城中,杨俊正在赏赐有功之人,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065 隔河对峙(3000) 当杨安率领五百骑兵杀来仇池城的时候,叛军都聚集在宫门前等待着杨俊发放赏钱。 震耳欲聋的马蹄轰鸣声从身后响起,回头看去,是面色狰狞的杨安带着复仇的怒火,一马当先,举槊杀来。 人群顿时大乱,宫门城楼上,杨俊望着飘扬的晋字旗,懊恼地直跳脚: “真没想到,晋军会来啊!”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与亲族反目。 只是晋军南下,为何沿途关隘并未示警。 殊不知,正是晋军打着护卫仇池公杨初南下的幌子,有杨初出面叫门,得以畅通无阻。 聚集在宫门前的叛军已经被杀散,杨安突入宫城之中,生擒杨俊、杨宋奴等人,又寻回家人们的尸首。 在他逃离之后,其余兄弟尽皆被害,杨安怒视杨俊,咬牙切齿道: “既已谋夺我家基业,何以赶尽杀绝!” 杨俊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此皆杨宋奴怂恿逼迫,非我本意。” 一旁的杨宋奴倒是不惧,虽然未能杀死杨初,但如今也算报了父仇,他冷笑道: “叔父,事到如今,就算你摇尾乞怜,莫非还能活命,倒不如省些力气,体面赴死。” 杨俊如梦方醒,也不再奢望杨安能饶自己一命。 杨安亲手砍下二人首级,祭奠父母、兄弟的亡灵,邓羌率领步卒随后而至,自此,仇池宣告亡国,其地由桓氏所占据。 杨初被送往关中,颐养天年,而杨安则被邓羌留在身边,邓羌喜爱杨安之勇,准备班师之后,向桓熙举荐。 晋军在陇右夺占城池之际,关东局势亦有变化。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正月,石闵在号召杀胡之后,因‘继赵李’的谶文,而改姓李,并改后赵国号为卫。 僭越之心,人尽皆知。 奉命领军在前线作战的大都督石琨听闻石闵杀胡,占据信都反叛,领军七万进攻邺城,石闵亲率千余骑兵,与石琨在城北大战,斩首三千级,石琨大败而退。 石闵携大胜之威回城,朝中文武纷纷劝进,石闵却还在惺惺作态,假意要推举李农为帝。 李农哪敢应下,他极力推辞,不惜以死相拒。 石闵还在坚辞: “我乃晋人,如今晋室犹存,我又怎可妄称天子,当与诸君分割州郡,奉表江东,迎晋室天子北归,还于旧都洛阳。” 尚书胡睦劝进道: “司马氏弃国南下,偏安江左,为桓氏所逼迫,此等懦弱之君,怎么承担得起恢复中原,混一四海的重任,陛下乃当世之英雄,宜当上顺群臣之请,下应万民之望,怎可推辞!” 石闵闻言大喜: “胡尚书之言,识机知命,天将降大任于朕,朕又岂能退缩!” 闰二月,石闵废黜石鉴,于邺城即皇帝位,改国号为魏,恢复冉姓,史称冉魏。 此前攻杀王朗,正要率众归附冉闵的麻秋在前往邺城的途中,遭遇苻洪之子苻雄的攻击,兵败被俘。 苻洪将麻秋奉为上宾,以其为军师将军,一如桓熙对待王猛。 然而,麻秋的野心不止于此,不久,他借着酒宴的机会,向苻洪投毒,想要趁机吞并苻洪的部众。 虽然阴谋被苻洪之子苻健识破,麻秋被杀,但苻洪已经饮下毒酒。 临终之际,苻洪对其子苻健、苻雄留下遗言: “我之所以不入关中,是以为留在中原,有机可乘,不曾想,却被麻秋这个小人所害,枉送了性命。 “如今关东时局纷乱,不是你们兄弟所能平定,而关中已由桓氏所据,并非轻易可下。 “我观老羌(姚弋仲)早有进取关中之心,我死后,你们兄弟当率众渡河,进攻并州,放开道路,使老羌与桓氏相争。 “并州张平,并非你们兄弟的对手,待夺取并州,则可坐观老羌与桓氏的成败,伺机发兵夺占关陇,若能占得关陇、河东,则大事定矣!” 说罢,此前还自以为北方再无对手的苻洪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六岁。 其长子苻健继领部众,遵奉其父遗命,率领十余万军队渡河北上,进攻并州。 正如苻洪所言,姚弋仲早已窥探关中许久,得知氐人放开道路,姚弋仲立即派遣其子姚襄领军五万西进,准备趁着桓熙主力尚在陇右的时机,夺占关中。 而此时,桓熙正与东出的凉军僵持于狄道(今甘肃临洮县)。 狄道,在先秦之时,为狄人所居,故而命名。 晋凉大军分别在洮河东西两岸设置营寨,隔河对峙。 桓熙在获知此战凉军主帅并非谢艾,而是张重华亲征,不由松了口气。 不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还是将此前分派出去占据城池的诸将尽数召回,带来了前线。
邓遐、邓羌、杨安、石越等人皆在其麾下听命,就连此前留守陇关的桓伊,也率了两千将士前来狄道助战。 张重华麾下有凉军三万步骑,而桓熙则有两万晋军。 晋军自是精锐,而凉军也是跟随谢艾屡屡以少胜多的精兵,并非王擢麾下的乌合之众。 敌众我寡,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桓熙一时之间,也没有破敌良策,而张重华也不敢冒然渡河,担心遭遇伏击,二人于是僵持下来。 双方主力不曾决战,但斥候之间的战斗却从未停止,双方互有胜负。 夕阳西下,洮水之畔,又是一场斥候间的小规模战斗结束,这一次,是晋军笑到了最后。 打扫战场之时,两名晋军为了一件战利品而爆发了冲突。 “是我先看到!这本应该就是我的!” 一名晋军握着从凉人身上摸来的玉佩,说道。 另一人则坚持道: “此人是我所杀,此玉当为我所有!” 由于斥候之间的战斗过于凶险,桓熙为了激励斥候奋战,准许他们私自搜刮战利品。 一如在两军决战之时,站在队伍最前排的士兵总是能够受到最丰厚的赏赐。 二人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下。 吵闹之时,言语越发激烈,最终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继而拔刀相向。 这一幕,被邓遐偶然撞见,他勃然大怒,上前夺过玉佩,怒斥道: “大战当前,竟然为了此物而自相残杀!来人!速速将此二人拿下,押解回营,待我禀明主公,以军法处置!” 说罢,将玉佩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二人惊惧不已,若是依照军法处置,他们二人哪还有性命,赶忙跪地求饶: “还请将军开恩,我等再也不敢了!” 邓遐却不理会,执意将二人带到桓熙面前,向桓熙说明情况,请求道: “主公,此二人罪责当诛,还请主公下令,杀之明证军法!” 哪知桓熙的注意力却不在如何处置二人之上,而是受到二人反目的启发。 他欣喜若狂的抓住邓遐双臂,笑道: “应远!我终于思得破敌之策!” 邓遐不明所以,但桓熙已经下令召集诸将会议,至于此前内斗的二人,桓熙见他们苦苦哀求,说道: “按照军法,你二人必死无疑,只是大战当前,我愿意暂且留下你们的性命,让你们能够将功赎罪。” 二人赶忙磕头谢恩,桓熙询问二人姓名。 年岁稍长之人答道: “回禀将军,小的张石生。” 另一人亦答道: “回禀将军,小的郭振翅。” 桓熙又询问二人住址及家庭情况,得知二人都有子嗣,桓熙当即道: “我有一事,需要你们二人出力,只是此事凶险,我并不逼迫你们。” 张石生与郭振翅担心桓熙只是嘴上说着不逼迫,一旦二人拒绝,立即会追究前罪,赶忙应道: “将军于我有活命之恩,我亦不惜一死,以报将军恩德。” 桓熙闻言大喜,他道: “你二人尽管放心,只要尽心为我效力,我必有重赏,倘若未能生还,你们的妻儿,皆由我来抚养,待其成年,定有一份前程!” 如果说此前是畏惧责罚而答应,如今听见桓熙的许诺,纵使去赴刀山火海,张石生与郭振翅也是甘之如饴。 桓熙当即叮嘱二人,应该如何行事,张、郭二人此时也终于知晓,桓熙为何会说此事凶险。 当天,桓熙通令全军将士,昭告张石生与郭振翅的罪过,准备明日将二人处死。 夜里,张、郭二人趁守卫不备,逃出大营,在夜间泅水渡河,来到洮水西岸,很快就被凉军斥候发现。 张石生见凉军斥候张弓搭箭,连忙大喊道: “别杀我!我是来投奔凉王,有重要军情禀报!” 凉军斥候这才收了箭矢,上前将二人捆住,带回大营。 张重华此时也在为如何破敌而绞尽脑汁,得知有晋军过河来投,他当即命人将张、郭二人带来。 但只是第一面,张重华就怒道: “此二人是奸细!来人,将他们拉出去斩了!” 张、郭大惊,郭振翅愤慨道: “我们二人冒险前来投奔大王,大王为何不由分说,就要将我们二人处死!” 张石生亦忿忿不平: “只恨我等识人不明,但求速死!” “且慢!” 张重华本就只是诈一诈他们,见没有效果,自然不可能真的不问二人前来投奔的缘由,就将他们杀死。 066 哄抢物资(3000) 张重华狐疑的打量着二人,不解道: “我听说桓熙在关陇以分田为名,邀买人心,远近纷纷归附,你二人又为何背弃他,前来投我。” 张石生一听这话,当即满怀怨恨的说道: “我为桓熙奋不顾死,曾与石苞的哨骑游斗于长安城外,又在略阳之战中多次负伤,如今只是与人争夺缴获,桓熙却要杀我!” 张重华挑眉道: “你是与何人抢夺?” 郭振翅接话道: “大王,正是在下,我也曾为桓熙出生入死,但他不念旧情,要在明日将我二人处以极刑,实在让人心寒。” 张重华并没有轻易相信他们,而是派人去向今日沿河巡视的将士求证此事。 正巧,早些时候,张石生与郭振翅在打扫战场时,挥刀相向的一幕,也被河对岸的凉军瞧了去,对此印象深刻。 张重华得知张、郭二人果真犯了军法,这才放下了疑心,催促道: “你二人此前说有重要军情呈报,究竟是何事,速速道来。” 张石生连忙道: “大王,关中生变,桓熙有意退兵。” 张重华闻言,大失所望,他冷哼道: “凭你二人的身份,又怎么可能知道此等机密!” 张石生连忙解释道: “此前我与郭振翅在帅帐之外等候发落,亲耳听到桓熙与诸将在帐内议事,据说是苻洪出兵进攻潼关,形势危急,桓熙于是召集众人商议退兵。” 一旁,郭振翅也忙不迭的点头。 哪怕二人说得信誓旦旦,张重华也没有完全相信。 他对此将信将疑,在张石生、郭振翅被人带走,暂时看押之后,张重华召集诸将,集思广益,与他们共论此事真伪。 其幕僚,别驾从事索遐沉吟道: “关东群雄并起,局势混乱,苻洪部众本为关西之人,只是被石虎强行迁去了中原。 “如今桓熙虽然占据关陇,但精兵尽在陇右,苻洪又怎会对此无动于衷。 “一旦苻洪出兵,桓熙必然是要回师救援。” 说着,他索遐拱手道: “大王,下官以为,此事或许真有可能,还请大王派人查验。” 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查验此事真伪,又岂是短时间内能有结果的。 正当张重华为此烦恼之时,有哨骑回禀,原来是晋军派遣使者孤舟渡河,前来拜营。 张重华以为是来索要张石生、郭振翅二人,不曾想,使者是来下战书的。 “我家主公希望凉军能在明日后退五里,容我军渡河,摆开阵型,与凉军会战。” 使者躬身请道。 张重华并未立即答复,而是借口要与诸将商议,将使者请去休息。 使者一走,索遐立即道: “大王,桓熙忧心身后,必然是想要与我军速战速决,大王切莫答应他。 “不妨与他继续僵持在洮河两岸,桓熙进退维谷,必定急而生乱!” 张重华却自有妙计,他笑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不如暂且答应桓熙的请求。 “想来,临战之前,桓熙必当鼓舞士气,待他渡河,我却坚守营寨不出,必可夺其气。 “待晋军锐气尽丧,我再发兵,击其惰归,必能克敌制胜!” 众将深以为然,纷纷出言恭维,一个接一个的马屁,简直快要将张重华捧上了天。 张重华随即唤来晋使,答应与桓熙决战的提议,派人送他过河,去向桓熙复命。 翌日,当张重华摩拳擦掌,准备给桓熙一点小小的前凉惊喜之时,却怎么也等不来晋军渡河。 张重华觉得其中蹊跷,赶忙派遣斥候渡河察看情况。 不久,斥候匆匆回报: “大王,对岸只剩一座空营,晋军似乎已经退走。” 众人闻言,无不惊诧,张重华反应过来,懊恼地直跺脚: “哎呀!桓熙是故意邀我决战,好使我放松警惕,自己连夜逃走了!” 此时,张重华已经陷入了惯性思维,不再怀疑苻洪进攻关中一事的真假。 在他看来,桓熙是急于脱身,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张重华麾下的将佐对此深信不疑,毕竟,当自己中了别人一个计谋之时,你很难发觉,这只不过是对方的计中计。 凉军众将纷纷请求追击晋军,张重华也希望趁机席卷秦州,割占陇右,当即下令,全军拔营,渡河追击。 在渡过洮水之前,凉军还存了一份小心,担心晋军突然杀出。 毕竟半渡而击的例子,在古代战争史上并不少见。 为此,张重华还特意下令,各部分批过河,原地结阵以固守。
但别说晋军伏兵,就连天上的飞鸟都没有看到几只。 这下子,上至张重华,下至普通将士,再也没有了防备。 当凉军赶来晋军的营地,四面木墙已经被推毁,营中满地狼藉,尽是被抛下的辎重。 看得出来,晋军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带走这些辎重,唯恐拖累了速度。 又担心在夜里纵火烧毁,会被凉军斥候发现端倪,因而遗弃在此。 看到这些辎重,凉军将士无不红了眼睛,哪还管什么军令如山,他们争先恐后的出手抢夺。 为了比旁人跑得快些,他们脱去了盔甲; 为了比旁人拿得多些,他们丢弃了兵器。 这样的混乱,即使是张重华也不能禁止。 张重华十六岁继位,时年二十。 此前都有谢艾替他领兵,这是张重华第一次领军作战,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凉军大乱,不少将士为了抢夺战利品,而大打出手,哪还顾得上袍泽情谊。 在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桓熙正眺望着营寨中的乱象,他朗声笑道: “敌军已乱,该是我军杀回战场的时候了。” 原来,晋军根本就没有走远,而是埋伏在前方,等着凉军因为抢夺战利品而发生骚乱。 昨日,桓熙因为张石生、郭振翅争夺缴获的玉佩,而得到灵感。 自古以来,由于部众抢夺战利品而遭遇大败的例子屡见不鲜,三国时期,曹操就曾故意遗弃辎重,引得袁绍大军哄抢。 在北魏末年,也有崔延伯的三千具装甲骑连破叛军数个营寨,却因为争抢物资,而被叛军回身杀败。 袁绍、崔延伯尚且不能禁止,又何况是初上战场的张重华。 当然,凉军之所以敢于抢夺物资,也是误以为晋军早已经退走,没有了外部的威胁,自然也不会防备晋军回身来攻。 眼见身边的同伴出手抢夺,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由于普通士兵没有军饷,为了激励他们作战,一般是被允许私掠战利品的,凉军将士因而有恃无恐。 而这也正是桓熙苦苦等待的时机,他当即下令,让人挥舞令旗,放出响箭。 早已埋伏在山谷的晋军各部望见信号,纷纷杀出,邓遐率领骑兵策马在前,邓羌统率步卒紧跟在后。 东方的喊杀声响彻天际,张重华见状大惊,呼喊着让将士们扔掉手中的物资,重新穿戴盔甲,集结阵型,与晋军作战。 可谁又舍得丢弃,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带着抢来的钱粮拔腿就跑,争先恐后的想要逃回河西。 三万凉军顿时大溃,再无阵型可言。 张重华茫然无措的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自己身为凉王,这些人哪来的胆子,居然敢违背自己的军令。 但晋军转眼间就将杀到,形势危急,已经不容他思考,索遐催促着张重华离开,不惜鞭打张重华的坐骑。 马儿吃痛受惊,向西奔驰,众人也赶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张重华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個疑问萦绕着他。 莫非这些人就不知道,一旦溃败,就将遭到晋军单方面的追杀。 其实,凉军将士当然清楚,但谁也不愿意放下到手的财富。 他们不需要跑得过晋军,只需要跑赢军中袍泽即可,自然会有落在后头的人替他们拖住晋军追击的脚步。 洮河东岸,一场单方面的追击战正在上演,凉军不复往日的风光,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追兵。 晋军废弃的营寨距离河岸边足有五里的距离,这一路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就连洮河之中,也有浮尸在水面上飘着,连河水都被染红。 桓熙漫步期间,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态,而是以振奋欣喜居多。 战果已经统计出来,由于凉军逃得太快,此战杀敌不过三千,抓捕来的俘虏也仅有五千人。 只是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凉军,早已没有了战意,不堪驱使。 张重华回到河西营寨,连忙派遣使者与桓熙请和,表示愿意放弃凉王、丞相等官爵,希望两家能够罢兵言和。 不等使者回报,就已经带着败兵直奔武威而去。 桓熙麾下将佐纷纷请求追击,桓熙力排众议,他道: “凉州路途遥远,一旦出兵,必然难以顾及关中。 “若苻洪趁机袭取长安,纵使得了凉州,又有何喜。 “今日张重华兵败,凉人必然丧胆,不敢犯我疆界。 “此番西征,已得陇右,吾愿足矣,自当回师,以镇关中。 “至于凉州,待我坐稳了关陇,取之易如反掌!” 067 和谈之议 桓熙在长驱直入,攻取凉州的诱惑面前,难得的保持了理智。 武威与长安,光是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就有一千四百余里,沿途遇到高山还得绕行,实际路程接近两千里。 如果关中真的发生变故,深入凉州的桓熙根本回援不及。 众将此时也在大胜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恢复清醒的他们,不再请求桓熙追击,而是纷纷赞同他就此与前凉罢兵。 桓熙随即命人将前凉使者带回帅帐。 索遐偷偷打量着帅位上的桓熙。 对方还是和之前一样,稚嫩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更让人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敢问桓公,是否有了定计?” 此前桓熙以要与诸将商议为由,命人将索遐带走,如今重新回到帅帐,肩负议和重任的索遐迫不及待的问道。 桓熙却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拍案喝道: “张重华妄据王位,自称丞相,如今又犯我秦州,其罪罄竹难书,若他只是退去尊号,我便罢兵,岂不是在怂恿天下人效仿。 “如此,国将不国,臣将不臣!我桓熙也将获罪于君王!岂能善罢甘休!” 说着,桓熙还吟了一句诗: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凉州终不还!” 以此明志。 索遐大惊失色,似乎也明白了桓熙势必要攻取凉州的决心。 正值此时,桓熙麾下大将邓羌出列劝说道: “主公,不可,试问人孰无过,张重华不过是被奸佞蒙蔽,如今他已幡然悔悟,末将恳请主公以凉州百姓为重,就此罢兵。” 桓熙大怒,他指责道: “邓羌!你究竟是我桓熙的部将,还是他张重华的臣子,我若就此罢兵,又有何面目再见太后!” 众将纷纷出列附和: “没有惨痛的教训,张重华怎么可能真的悔悟,主公!万万不可采信邓羌之言!” 索遐被桓熙这群人一唱一和,完全给唬住了。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邓羌提议道: “主公,末将听说凉州多马,不如让张重华献上良马三万匹,作为谢罪之资,料想太后必将龙颜大悦,又怎会责怪主公!” 话音刚落,邓遐却嚷嚷道: “三万怎么够,依末将看来,少说也得奉上十万匹马,才能使太后息怒!” 直到此时,索遐终于反应过来,桓熙问罪是假,趁机索要马匹才是真的。 但他不敢拒绝,担心桓熙真的不顾后果,杀奔凉州而去,如今军中人心惶惶,哪能抵抗得了晋军。 想到临行前,张重华对自己的叮嘱: ‘量凉州之物力,结桓氏之欢心。’ 索遐赶忙道: “桓公,凉州愿意进献良马三万,以平息朝中非议!” 桓熙这才转怒为喜,他故作叹息道: “百姓生活不易,既然张重华已有悔意,我又何必咄咄逼人! “罢了,只希望这三万匹马能够平息朝廷的怒火!” 说是进献朝廷,可最后不还是都落在他桓熙的口袋。 别说三万匹马,桓熙连根马毛都不会送去建康。
说着,桓熙话锋一转,他道: “既然说过了朝廷的事,再来说说我的损失。” 索遐闻言,瞠目结舌,只听桓熙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我此前在营寨中留下许多辎重,如今都被凉军抢掠一空,我也不再逐一讨要,只为你们定下一个总数,需得赔付我粟米二十万石!” 桓熙狮子大开口,索遐正欲出言辩解,桓熙只是冷冷注视着他,沉声道: “若不答允,我自己领兵去取!” 索遐受其威胁,只得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无奈答应下来。 桓熙暗喜,当场与索遐立下和约,派人将他送回河西,连带和约,一并交由张重华用印。 索遐好不容易追上张重华,原以为对方会责怪自己谈判不力,居然向桓熙做出这么多的让步。 然而,张重华却大喜过望,不就是三万匹军马,二十万石粮食。 只要能够换得与桓熙休战,不再被灭顶之灾所苦恼,那都是可以答应的。 大不了再苦一苦凉州百姓,找他们摊派。 张重华高兴道: “索中郎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此前他甚至已经派人提前返回凉州,去往酒泉征召谢艾,准备重新起用他,做好了与桓熙拼死一战的准备。 如今只需要破财消灾,张重华也乐于与桓熙和谈。 他不再废话,径直在和约上用印,再派使者回去凉州,调集军马、粮食。 至于俘虏问题,桓熙没提,张重华也不敢问。 随即,索遐又连夜前往晋军大营,将已经盖印的屈辱和约双手奉上,桓熙这才心满意足的加盖自己的征东大将军印。 朝廷的封赏已经送到桓熙的手中,如他所料,朝廷并没有许自己秦州刺史一职,而是试图招降王擢,以其坐镇秦州。 司马昱等人当然知道王擢靠不住,只是希望给予王擢晋臣的名义,使桓熙无法出兵攻取秦州。 然而王擢已死,晋廷的这份期望已然落空。 如今桓熙全取陇右,必然不会将秦州拱手让于他人。 桓熙在报捷的同时,也一并送去了秦州士民的上书。 内容自然是请求以他身兼秦州刺史,都督陇右军事。 既然已与张重华休战,桓熙自然不会在陇右久留,他以大将桓伊镇守秦州,同时负责接收战马、粮草,随即率部班师。 桓熙忧心关中局势,可谓归心似箭。 为此,他抛下步卒,以邓羌为将,带着步卒回去关中,而自己则与邓遐亲领五千精骑先行。 在夺取陇右、以及洮河之战后,桓熙缴获了不少战马,如今麾下五千骑兵,基本能够做到一人三马,极大的提升了机动性。 当五千骑兵行至陇关,也果然得知了潼关告急的消息,只不过来犯之敌并非氐人苻洪,而是羌人。 姚弋仲第五子姚襄率兵五万急攻潼关,王猛已经离开雍县,亲往前线督战。 桓熙得知这一消息,稍稍安心,相信有王猛在,想必也不会让姚襄轻易入关。 但他也不敢松懈,甚至不惜马力,日夜兼程,哪怕把马给跑废了,也得尽快支应这场战事。 068 驰援潼关(3000) 当桓熙还在陇右与前凉僵持,尚未班师之际,王猛得知五万羌军西进,火急火燎的赶到了长安。 权翼出城相迎,二人照面,权翼立即通报情况: “军师,我已下令,集结二万汉、羯将士在长安听用,与军师一同驰援潼关。” 此前长安一战,石苞麾下四万步骑卸甲而降,桓熙从中选拔一万五千人,编为战兵,其余则尽数作为州郡兵,平日务农,闲时操训。 王猛点点头,他并不入城休息,而是径直去往城外的军营,边走边问道: “军中士气如何?” 权翼长叹道: “不瞒军师,营中部分将士存有怨言。”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务农,但关中的现状就是地广人稀,桓熙不可能将他们尽数留下作为战兵,如果这般做,地里的田又由谁来耕种。 只得从中选拔精锐,而将其余人淘汰为州郡兵。 王猛对此早有准备,他笑道: “无妨,我已有计策,必能使军中将士拼死奋战。” 说着,便将自己的想法道与权翼,权翼闻言,赞道: “军师妙计!” 自王猛入主城外大营,带着二万汉、羯将士东出,便有两条流言在军中传播。 其一,姚弋仲奉冉闵之命,入关诛杀羯人。 其二,羌人若得关中,汉人复为胡人奴役。 不得不说,这两条流言效果出奇的好。 古代交通不发达,信息交流不畅,这些关西的底层士卒,若非随军开拨,有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县的范围。 又怎么清楚姚弋仲的政治倾向,以及他与冉闵的敌对关系,还不是靠着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况且冉闵确实在关东屠戮胡人,说不定他如今对羌人网开一面,只将矛头对准羯人。 而汉人得了均田的实惠,好不容易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同样不愿意回到过去的光景。 王猛这两条流言可谓是对症下药,军中两万将士无不决心拼死抵抗,阻拦姚襄入关。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四月上旬,在姚襄日以继夜的攻势下,潼关岌岌可危。 羌人甚至一度在城墙站稳脚跟,而潼关守军无力将他们驱离,正当越来越多的羌人涌上城墙之际,王猛终于带着援军走出禁沟,由西侧进入关城。 “援军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发现身后的援军,并喊了出来,原本已经力竭的潼关守军再次迸发斗志,奋起余勇,与新加入的生力军一同,将羌人杀退。 姚襄此前见羌军攻上城墙,以为即将攻克潼关,正欲接受诸将的庆贺,哪知道风云突变,前方的羌军狼狈撤离,而城墙上爆发出来的欢呼声,更使他脸色惨白。 王猛趁着羌人被打退的空当,在庆祝的人群中找到杜郁: “杜将军,你先带领部众退下休息,既然王某已经赶来了潼关,就不会让羌人逾越关城一步!” 杜郁也不逞强,奋战数日,哪怕就连他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难以坚持,又何况是麾下将士,他叹息道: “杜某无力再战,潼关安危,就仰仗军师了。” 王猛郑重颔首。 在他接管潼关的时候,姚襄也从退下来的羌兵口中得知果真是有援军抵达,虽然具体数量不得而知,但根据羌兵们的说法,城内乌泱泱一片,只怕不下万人。 姚襄并非姚弋仲的长子,其兄长姚益生、姚若等人皆在世,但姚弋仲三十多个儿子中,以第五子姚襄的才能最为出众,就连第二十四子姚苌,相较于这位兄长,也要逊色许多。 当姚苌开创后秦基业后,再回忆起自己的兄长,也感慨自己有四处地方不如他: 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人望而畏之,一也; 当十万之众,与天下争衡,望麾而进,前无横阵,二也; 温古知今,讲论道艺,驾驭英雄,收罗隽异,三也; 董率大众,履险若夷,上下咸允,人尽死力,四也。 时人称赞姚襄:神明器宇,孙策之俦,而雄武过之。 姚襄有孙策再世的美誉,而其弟姚苌也自认为领十万之众,不如其兄,又何尝不是在向东吴大帝致敬。 姚苌此时也在潼关城外,时年二十一岁的他,虽然从面容上看稍显稚嫩,但自少年时起,就已经展露智慧,为诸位兄长所惊奇。 “五兄,潼关险峻,又得新援,已非人力所能夺取,五兄还需另作打算。” 姚苌私底下进言道,这种话当然不能被外人听去,免得影响军心。 姚襄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古以来,由关东入关的三条主要路线,都已经被桓熙所占据。
如今桓温正在领兵进攻南阳郡,企图打通与关中的联系,武关那条路自然是走不通的。 桓熙又派遣沈劲在汾南高垣修筑高王城。 且不说汾南高垣之险不下潼关,即使能够绕过,经由蒲坂入关。 一旦沈劲杀下高垣,断其退路,或是袭扰粮队,姚襄孤军深入,必将身陷死地。 既然武关与蒲坂都不能走,可不就只能强攻潼关。 他叹息道: “阿弟所言,甚合我心,可就怕无功而返,会遭父亲责罚。” 姚弋仲对姚襄,可谓是高标准,严要求,但凡有不能让他满意的地方,动辄施以军棍。 当然,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可以料想,一旦姚弋仲过世,继领其部众之人,非姚襄莫属。 只是这孙策再世的名头,多少沾点晦气。 姚襄准备再作尝试,兴许这些所谓的援兵,不过是召集来的民夫,用以虚张声势。 然而在亲眼目睹又一波进攻被守军英勇击退,姚襄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而军中将士也不愿再继续强攻潼关。 此前是以为潼关仅有数千守军,能有可乘之机,如今一窝蜂涌进了上万的援军,谁还愿意继续去攻坚。 姚襄又试图佯装退兵,引诱王猛出关追击,甚至留下部分辎重,希望晋军前来收缴。 但王猛却不中他的计,严令麾下将士不许出关一步。 王猛自从领军以来,号令威严,来潼关的途中,曾向几名犯了军法的士卒借了脑袋立威,因而将士们不敢违背。 姚襄见等不来晋军,只得假戏真做,收回辎重,率部撤离。 眼见羌人真的退了,城墙上的晋军纷纷振臂欢呼,唯有王猛云淡风轻,当他率领援军赶来的那一刻,此战的胜负就没有了悬念。 两万生力军的加入,据险而守,别说是姚襄,就算是白起、韩信复生,无法将晋军诱出潼关,也只能望城兴叹。 与此同时,桓温也在南阳城下鏖战。 桓温早就有意夺取南阳,他驻军三万于襄阳,既是为了策应桓熙,也在等待时机,出兵北上。 先前有苻洪在侧,桓温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惹来氐人援军。 如今苻洪已死,苻健率众北上争夺并州,而姚襄又在攻取潼关,南阳再无援军,桓温于是趁机发兵北上,势要全据荆州。 为此,桓温亲临前线督战,麾下三军用命,士气如虹,接连攻取南阳十四县,又向西全取顺阳八县,自此荆州二十二郡全为桓温所有,一并打通了经由商於之地前往关中的通道。 别看桓熙在北方攻城略地,得了雍、秦二州,扩土千里,但其实力,与桓温相去甚远。 桓熙治下共有民众二十余万户,其中雍州十一万户、秦州三万余户、梁州七万余户。 而桓温所拥有的土地人口,不算益州、宁州在内。 仅荆州一地,在西晋时期,就有三十五万七千五百四十八户,此后经历永嘉之乱,北民南迁,相较于当年,人口只多不少,估计不下四十万户。 由此可见,桓熙在桓温面前,充其量还只是一个弟弟。 虽然朝廷有意让桓家父子分割,但桓温显然不打算让司马昱、殷浩等人如意。 现今桓熙尚未班师,潼关危急,桓温在夺取南阳、顺阳后,正计划挥师北上,经由商於古道入关之时,也终于得知了姚襄回师洛阳的消息,这才作罢。 而不久之后,朝廷的诏令也送到桓温军中,勒令他就此止步,不许继续向中原进军。 司马昱等人并非不想恢复中原,而是不希望由桓氏主导此事。 若是让他们选择究竟是由桓氏收取中原,还是放任胡人继续占有北方,想必他们还是愿意维持现状。 胡人猖獗不假,可一时之间,难以威胁到江东。 一旦让桓氏继续扩张,桓温回头就得问晋鼎之轻重,司马氏的江山社稷也将不保。 桓温看罢诏令,对此愤愤不平。 虽然他此时并没有做好与姚襄交兵,夺取洛阳的准备,因而也有罢兵之意,但朝廷表现出来的防备,还是让他恼怒不已。 桓温向郗超抱怨道: “殷浩有治国的才能,却不通军事,朝廷以此人为帅,命其经略中原,实属病急乱投医,我只担心又是一个褚太傅(褚裒)。” 原来,朝廷不仅禁止桓温继续出兵北伐,更以殷浩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接替病逝的褚裒,担当起恢复中原的重任。 069 鞭挞权翼 桓熙星夜兼程,赶回关中的时候,潼关之战已经结束,一路匆匆忙忙,不惜跑废上万匹军马,到头来却扑了个空,但桓熙并不因此悔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让羌人入关,后果不堪设想。 王猛早已遣散将士,回到了长安,与权翼等人一同出城迎接桓熙。 桓熙在城门处对众人赞赏有加,杜郁虽不在长安,但也被桓熙表为冯翊太守。 唯独一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桓熙的责骂。 桓熙骑坐在马背上,以手中的马鞭指向权翼,斥责道: “我留你镇守长安,是因为你素有智谋,处事稳重,不想,你却辜负了我的期望,办事糊涂! “潼关危急,自当举关中之力前往救援,你为何独独征召汉、羯将士! “莫非羌、氐百姓,就不是我桓熙治下之民!” 权翼赶忙下跪请罪,可桓熙怒气难消,他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权翼背上。 打得权翼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这一幕,看呆了在场所有人。 众所周知,权翼是桓熙的心腹幕僚,麾下文臣之中,地位仅次于王猛,否则也不会被他留在长安。 王猛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抢过桓熙手中的马鞭,苦苦哀求。 诸将也纷纷上前劝阻,桓熙这才作罢。 坐上回城的马车,桓熙埋怨王猛道: “先生何其慢也!” 却是在责怪王猛为何不早些来夺他的马鞭,让权翼多挨了几鞭子。 王猛有苦难言,你自己要临场发挥,也不事先派人通知我,我哪知道会有这一出。 当然,话不能这么回,王猛连连向桓熙请罪。 回到征东大将军府,将佐齐聚,权翼带伤列坐其中。 桓熙起身走向权翼,众将以为桓熙还不消气。 不曾想,桓熙命人解开权翼的上衣,蹲下身子轻抚他的后背,看着权翼背上的伤痕,含泪哽咽道: “子良受委屈了!” 权翼之所以不征召羌、氐将士,就是防备他们临阵反戈,桓熙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但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权翼这种行为,等同于将羌、氐将士视为外人。 今日防备羌、氐,把对他们的不信任摆在明面,往后又怎么指望他们为自己尽忠效力。 桓熙只得当众鞭挞权翼,表明这是权翼的个人行为,而非自己的立场,以此安抚羌人、氐人。 权翼身为智谋之士,同样明白桓熙鞭挞自己,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 “能为主公挽回人心,下官挨上几鞭又有何妨。” 权翼状若轻松的笑道。 话是这般说,可当桓熙轻轻触碰到伤口时,还是疼得权翼龇牙咧嘴。 桓熙连忙让人去请医者,又褪去自己的上衣,赤膊着上身,对众人道: “子良本无过错,却受我责罚,此赏罚不明之举!” 说着,桓熙要来马鞭,在将佐们诧异的目光下,郑重将马鞭交到权翼手中,说道: “请鞭笞我吧!子良!” 权翼颤抖着手,泪水夺眶而出,他将马鞭远远丢开,哭拜道: “是我思虑不周,以致羌、氐生怨,主公怎能说我并无过错! “权翼追随主公,侍奉明主,又岂能以下犯上。
“今日,主公若执意逼迫,权翼唯死而已!” 桓熙闻言,赶忙将权翼扶起,主臣二人泪眼相对,抱头痛哭。 一众将佐,无不为之动容。 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又怎能表现得无动于衷。 当天,桓熙派人秘密往权翼府上送去一千匹绢,只是这份赏赐秘而不宣,不可能公之于众。 回到京兆郡公府,李媛早已被从汉中接来了长安。 卧室内,水雾缭绕,桓熙坐在浴桶中,闭上眼睛,享受着李媛为他揉捏肩膀。 “将军,我听说你在城门口当众鞭打了权先生。” 李媛轻声问道。 桓熙睁开眼睛,打趣道: “你倒是消息灵通。” 李媛解释道: “将军在军府接见将佐的时候,这件事情早就传遍了长安诸坊。” 桓熙微微颔首,问道: “你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件事?” 李媛劝谏道: “妾身觉得,将军应该好好安抚权先生,免得寒了麾下将佐之心。” 桓熙站起身来,将浴桶外的李媛懒腰抱起,不顾她的惊呼,坐回桶内。 看着李媛身上的丝衣被浸湿,美妙的胴体隐约可见。 桓熙在外征战良久,苦于军中没有女色,又不曾专程去寻花问柳,也没个贴心的人效仿东魏拳王,为他进献美女,排解寂寞。 压抑得久了,哪还经得住这等诱惑,只见桓熙朗声笑道: “出征在外,不曾享受温柔,今日,纵使天大的事情,也不及阿媛重要。” 二人私底下的情话,不可能被外人所知,还不是随桓熙怎么说。 李媛又羞又喜,她忸怩着身子低下头来,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桓熙再也按捺不住,一夜疾风骤雨,直至天色微亮,精疲力尽的二人才终于舍得分开。 屋内凌乱不堪,各处角落都有他们挥洒的汗水。 此时,李媛早已沉沉睡去,而桓熙也在思考子嗣问题。 如今他已经十九岁了,放在后世,自然不甚稀奇,但在这个时代,以他的身份,没有儿子,总是难以让麾下将佐安心。 ‘是时候该往江陵走一趟,与令姜(谢道韫)完婚,顺便找机会带回些人口。’ 桓熙暗自思量道。 此前谢家找借口将婚事拖了两年,如今也到时候了,想来,谢奕也没有理由继续拖延婚期。 桓熙不是没想过趁苻健进攻并州的时候,由蒲坂东出,掺和一脚。 可关陇疲敝,正该休养生息,不宜再战。 况且,将士们在远征陇右之后,倦战情绪高涨,也得让他们缓一缓。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桓熙只带回来了五千骑兵,军马还折损了大半。 而剩余步卒尚未回到关中,即使回来了,长途跋涉之后,也得让他们与家人欢享一段时光。 因此,桓熙暂时无力干涉并州战局,也没有太大的意愿东出。 但是桓熙不准备进攻河东,不代表他什么事都不做。 此时苻健、苻雄兄弟正与张平交战,桓熙命人快马传令沈劲,命他趁机招揽因为兵祸而背井离乡的河东流民。 070 各方势力(3000) 桓熙传令沈劲伺机而动,诱使河东流民来投,其实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的心态,不管能不能成,总归得要试试。 因此,也并没有给沈劲下达死命令,非得迁回来多少人口。 实际上,沈劲对此也实在无能为力。 苻健与张平确实是在争夺并州不假,但苻健可不知道桓熙打定主意,决定暂时休养生息。 他担心桓熙趁机东出,故而分出五千将士,交由部将吕婆楼,命其在距离汾南高垣不远处下寨,以监视晋军动向。 吕婆楼又怎会为前来投奔沈劲的民众放行。 不过,沈劲与吕婆楼虽然相距不远,这段时间倒也没有爆发直接冲突。 从身份上来说,二人同属一个阵营。 此前苻洪叛赵,东晋以苻洪为氐王、使持节、征北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冀州刺史、广川郡公。 又以其子苻健为假节、右将军、监河北征讨前锋诸军事、襄国公。 因此,从名义上来说,苻健也算是晋臣。 当然,二人没有爆发冲突,倒也不是出于对苻健晋臣身份的认同。 沈劲没有得到桓熙的明确指令,不敢擅开边衅,因而一心筑城。 而苻健正在与张平交战,吕婆楼也不敢挑起事端。 此时,高王城已经初具规模,说是城池,但实际上,却是一座军事堡垒,并不具备太多的城市功能。 不过,桓熙对它的期望本就是‘深壁高垒,拱卫王业’,因而只注重其军事功能,沈劲也是依据从长安送来的图纸所监造。 吕婆楼遥望高王城,他恍惚觉得,自己今生,可能是真的回不去关西了。 苻洪早年率部响应石虎的号召,由秦州略阳郡迁来关东,多有氐人豪杰追随,吕婆楼就是其中之一,背井离乡,至今已有十七年。 吕婆楼身侧立有一名少年,看相貌,大概在十三四岁上下,也在注视着那座巍峨的高王城。 少年名叫吕光,是吕婆楼的长子,他从小不爱读书,热衷于行伍,吕婆楼于是将他带在身边,悉心调教。 吕婆楼收回目光,复而向北望去,相较于故乡,他更在意晋阳之战的结果。 在苻洪死后,苻健率十余万部众进攻并州,进展不可谓不顺利,因为没有人能料到苻氏会放弃关中,选择争夺河东。 毕竟,苻氏此前屯兵枋头,甚至拒绝石鉴让他入关的提议,意在争夺河北。 而在苻洪死前,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似乎眼见河北难定,故而将目标重新转向了关西。 甚至还曾放下豪言,一旦让他占据关中,夺取天下将比汉高祖还要容易。 张平着实没有想到,苻健居然会在其父被毒杀的丧期发兵,既不是趋向河北,也不是攻打关中,反而是冲着自己杀来。 当时正值春耕,张平解散了部队,让将士们回乡耕种。 苻健、苻雄兄弟二人率兵北上,杀入并州之时,张平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待氐军通过高壁岭,步入太原盆地,张平这才匆匆集结部队,但此时,四塞为国的晋阳早已无险可守。 晋阳城外,张平率众倾巢而出,与苻健决战。 两军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一名并州将领统御千余骑兵,反复冲杀氐军的兵阵,足足有四五个来回,而诸将莫能抵挡。 苻健此时正在后方观战,由苻雄在前线指挥,苻健也注意到了这名并州骑将在战场上的英姿,不由生出爱才之心。 他指着那员骑将,询问左右道: “这是何人?” 左右面面相觑,皆不识此人,唯有新近投奔在苻健麾下的太原人薛赞上前一步,为苻健介绍道: “回禀主公,此人名叫张蚝,是张平的养子,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军中威望甚高。” 苻健闻言赞道: “真猛士也!” 随即传令三军,悬赏生擒张蚝。 前线诸将闻言,无不振奋,纷纷围攻张蚝,张蚝寡不敌众,正欲退走,但因此前反复冲杀,坐骑早已力竭,最终马失前蹄,被苻健部将毛当所擒。 张平望见这一幕,如丧肝胆,而并州军见到张蚝被俘,更是没有了战意。 苻雄一鼓作气,指挥前军在晋阳城外大破并州军。 张平弃军而走,仓惶投奔代国。 代国,即鲜卑拓跋部。 东晋咸康四年(公元338年),曾在邺城为质,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拓跋什翼犍回到代地,继领部众,改元建国,遂有代国。 拓跋什翼犍设置百官、定制法律,与鲜卑慕容部联姻,迎娶慕容皝之女为皇后,纳慕容皝之妹为侧妃。
因而,拓跋什翼犍既是慕容儁、慕容恪等人的姑父,又是他们的姐夫。 不久,又与盘踞河套平原的匈奴铁弗部联姻,将其庶女嫁给铁弗部首领刘务桓。 自前赵灭亡以后,匈奴渐渐退出东亚历史舞台,铁弗部与其余匈奴后裔一般,不可避免的走向日薄西山的境地,依附于拓跋什翼犍。 拓跋什翼犍虽与前燕联姻,但关系并不和睦。 慕容皝曾因拓跋什翼犍对待自己的态度傲慢,没有子婿之礼,派遣世子慕容儁与弟慕容评等人进攻代国,拓跋什翼犍见势不妙,率众远遁,直到前燕无功而返,这才回来。 虽然拓跋什翼犍在其国内推行一定程度的改革,使鲜卑拓跋部由部落联盟走向封建国家形势。 但其内部,各部酋长依旧有很大多的权力。 值此关东混乱之际,拓跋什翼犍有心争夺天下,但他麾下的酋长们却认为中原并非旦夕可定,一旦卷入纷争,必然得不偿失,都不愿意掺和其中。 拓跋什翼犍只得放弃,转而与草原上的敕勒人争夺水草、牲畜。 张平出奔代国,由于代国的各部酋长无意南下,因此张平不受重用,自此了无音讯,不复有其人消息。 而其养子张蚝受到苻健的礼遇,从此追随苻氏。 苻氏据有并州,又得人口十余万户,只是忙于消化河东,苻健同样做出休养生息的决定,准备坐等冉闵与石祗两败俱伤,再趁机由太行山道东出,收取河北。 石祗听说石鉴的死讯后,在襄国(今河北邢台)僭位称帝,依旧以赵为国号。 而邺城,又又又一次爆发内乱,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冉闵与石赵之间的矛盾,而是曾经亲密无间,一同夺权的战友。 俗话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即使李农在冉闵推辞皇位,假意想要推举自己时,以死相逼,但终究逃不过冉闵的猜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李农麾下有数万乞活军屯驻在京畿重地。 哪怕他再怎么识时务,冉闵推己及人,又怎能放心得下。 大魏皇帝冉闵率先发难,诛杀李农及其三子,灭其满门,一同被杀的还有尚书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侍严震、赵升等与李农关系密切之人。 冉闵趁机吞并李农部众,势力大涨之余,却也使河北士族大失所望。 当初李农只身逃出邺城,被乞活部推为首领,平白得了数万将士,可见此人在河北的威望。 当然,这也是李农遭受冉闵猜忌的缘由之一。 莫看冉闵猜疑心重,但此人在战场上的本事,着实有几分楚霸王的风采。 在姚襄进攻潼关之际,石祗又派其相国石琨领军十万进攻邺城,冉闵出邺城往邯郸迎击,继而大败赵军,死者数以万计,石琨狼狈逃回襄国。 不久,赵将张贺度、段勤、刘国、靳豚等人集结数十万大军在昌城(今河南南乐县以西)会盟,将要进攻邺城。 冉闵得知消息,以尚书左仆射刘群、部将王泰、崔通、周成等人率领十二万步骑为前军,而他则亲率八万精兵作为后继,督率二十万大军主动出击,于苍亭(今河南南乐县以西三十五里)与赵军激战。 后赵联军大败,阵亡二万八千人,冉闵俘虏十余万赵军将士。 在收编降卒之后,冉闵整军而归。 此时,冉闵拥众三十余万,在回去邺城的路上,旌旗钟鼓绵延百余里,冉魏之势到达顶峰。 关东与关西之间的战争,听上去仿佛是两个维度。 冉魏、石赵动不动便是十万、数十万,桓熙则始终保持着两万五千人的战兵规模。 究其缘由,不仅是因为关东户口殷实,而关西民生凋零。 根源还在于桓熙与他们的思维不同,他在极力降低战争对农业生产的影响。 真要不管不顾,凭着麾下二十一万户的人口,桓熙也能轻易爆出十余万军队,只是把青壮都征调走了,当地生产秩序必将遭到严重破坏。 虽然老弱妇孺也能够耕种,但终究不如青壮效率高。 当然,河北地狭民稠,光是老弱妇孺耕田,也能顾得过来。 但地广人稀的关陇,可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在邓羌将步卒带回关中以后,桓熙也终于能够放心南下,准备与谢道韫完婚的同时,趁机从南方迁来些人口。 想要足兵足食,光是休养生息还不够,毕竟人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种下,秋天就能收获。 滋生丁口,非得经过十五年的光景,才能将新生儿转化为税户,以及兵役人口。 没有这样的耐心,也就只能指望从南方移民,充实关中。 跟大家解释一下军马的问题 见到评论里有书友疑惑,凉州能否献上三万匹马,在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 首先,凉州肯定拿的出,毕竟在凉州张掖郡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有一处汉阳大草滩。 哪怕是到了明朝,汉阳大草滩也还有1337万亩的草地。 霍去病夺取大草滩,创设的山丹军马场,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军马场。 况且凉州不仅只有汉阳大草滩。 包括黄羊川、花海子湃带湖、摆羊戎等水草丰美的草场,都在凉州境内,而西域同时也在前凉的控制之下。 很多人提起凉州,第一印象就是贫瘠,但那只是相对于农耕文明而言,可别忘了,匈奴就是丢了河西走廊,才有那首悲歌。 河西,也就是凉州,对于牲畜繁衍的环境承载力,我可以拿北魏举例子,这个朝代刚好我熟。 《北魏书·食货志》:世祖(拓跋焘)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骆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 没错,是200余万匹马,100余万头骆驼,以及无数的牛羊。 当然,北魏情况有点特殊,因为拓跋焘时不时出塞打柔然,掠夺人口、牲畜,所以才积累了这么惊人的数据。 凉州不是江南,不是中原,坐拥汉阳大草滩、黄羊川、花海子湃带湖、摆羊戎等优质草场,怎么可能拿不出三万匹马。
在古代,制约凉州的始终是缺少人口,缺少耕地,而不是缺少牲畜、缺少草场。 至于有书友疑惑桓熙回到关中后,军马的损耗问题,其实马的耐力比人要差,在长时间、高强度的急行军下,大规模出现跑死、跑废都是正常情况。 汉匈漠北战争,汉武帝为卫青、霍去病调配十万骑兵的同时,又额外给了他们十四万匹马用以负重。 因为骑兵在承担机动性任务时,骑马赶路,一匹马驮人,就必须有另一匹马来驮盔甲、兵器、粮食。 漠北之战后,那些出塞的军马回到中原时,仅存不足三万匹。 如果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长途奔袭之后会出现军马大规模损耗,可以回想一下马拉松运动是怎么来的。 公元前490年,希腊人击败波斯人赢得马拉松战役胜利,希腊士兵菲迪波德斯从马拉松跑回雅典,宣布完胜利消息后倒地死去。 就说这么多吧,可能解释的有点不全面。 大家往后有疑问,也可以继续在评论里向我提出,谢绝人身攻击,兄弟是真的有在关注大家的评论,还请爱护新人。 如果解释篇幅较短,我就在写在作者的话,如果是像这种八九百字的,我就开单章,尽量为大家解答疑惑。 晚安。 071 启程南下 长安城外,桓熙正与麾下将佐道别,这一次离开,他依旧把李媛留了下来,只有邓遐领着一千将士随行护卫。 自己都已经打下这么一片基业,当然得要惜命,安保工作马虎不得。 不会真有权臣不重视自身安保的吧。 此行,一是为与谢道韫完婚,二是尝试能否从桓温手中讨要来一些人口。 一想到老父亲仅仅是一个荆州就得背负近四十万户的人口包袱,桓熙就感觉心疼不已,迫切想要为他分忧。 同时,既然是去完婚,如果将李媛带在身边,多少有些不尊重正妻。 桓熙急着成婚,倒不是他急色,说到底,还是子嗣问题。 这些年来,出于对谢道韫的尊重,桓熙房中始终只有一个李媛。 虽然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不允许婚前纳妾,但对于女方来说,丈夫在成婚前,广纳妾室,终究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红楼梦》里,夏金桂也是因为此事,自觉伤了颜面。 明清时期,被理学禁锢思想的女性尚且如此作想,又何况是谢道韫这样的女子。 桓熙是以被桓温逼迫,为了稳定蜀中局势为借口,才将李媛提前领进了门。 但这种事情只不过是特例罢了,怎能一而再,再而三。 实际上,自从李媛进门以后,桓熙就没少在她的肚皮上辛勤耕耘,可别说怀孕,连个响动都不曾听到。 一时之间,也让桓熙心里没底,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问题,还是李媛的原因。 桓熙如今十九岁了,说起来俗不可耐,但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任务,还真就是要生儿子。 甭管是嫡子、庶子,只要有了后嗣,就能解决麾下将佐的后顾之忧,也能断了兄弟之间不该有的念想。 古人三十多岁就能够自称老翁,哪有时间蹉跎。 刘裕就是儿子生的太晚,五十五岁好不容易打下关中,却只能让十一岁的次子刘义真留守长安。 也正是因为在他死后,国无长君,没有一个成熟的统治者,才导致刘宋建国初期的政局动乱。 目睹刘宋的历史教训,才会让桓熙选择在临别之际,避过旁人,私底下向权翼叹息道: “子良,如今我草创基业,却无子嗣,时常为此感到忧愁。” 权翼见怪不怪,繁衍子嗣,本就是上位者应尽的责任,桓熙的子嗣问题,也是包括王猛、权翼在内,所有将佐的顾虑。 他秒懂桓熙的意思,说道: “还请主公放心,下官自会在长安为主公寻访美女。” 桓熙暗喜,但不忘提醒道: “切记,不可抢夺有夫之妇,为我找些生育过的美貌孀妇即可,好生安置她们,待我完婚,再来挑选。” 权翼一口应下。 桓熙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与王猛道别。 在桓熙夺取陇右,与前凉议和以后,他的统治中心也由雍县重新回到了长安。 桓熙握着王猛的手,郑重其事道: “我这一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雍、梁、秦三州,一应军国大事,就全都托付给先生了。 “七品以下官员的生杀大权,我尽数交由先生。
“七品及以上官员犯罪,先生尽管责罚,但请留其性命,待我回来,再做处置。” 桓熙离开关中,留后的事宜,除王猛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王猛动容道: “士为知己者死,下官能够一展所学,全赖主公的信任,委以重用,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以回报主公的恩德。” 桓熙一一与将佐们道别,最后才站到了李媛的面前。 李媛情绪低落,并不是因为桓熙再一次抛下了她,而是李媛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桓熙及其将佐们对于子嗣问题的焦虑。 桓熙却以为她只是难舍别离,笑道: “莫要哭丧着脸,离别在即,总不希望我南下之后,回想起你,都是这副模样吧。” 李媛自怨自艾道: “是妾身不好,不能为将军诞下子嗣。” 桓熙恍然,但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莫要总是在房间里闷着,也偶尔锻炼下体魄,等身体强健了,或许就能怀上。” 李媛的身躯实在太娇弱了,或许始终不曾怀孕,也与她的身体有关。 “妾身只是妇人,又该如何强身健体。” 李媛不解道。 桓熙想了想,提议道: “每日清晨,你可在院中小跑。” 说着,桓熙突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道: “晨练时,需得将院中的奴仆驱走。” 李媛红着脸道: “将军在说什么胡话,妾身的院子里,历来就只有婢女,哪来的奴仆。” 桓熙见李媛状态好了些,还是忍不住提前道出了自己为她准备的惊喜: “此次南下,我会派人往建康索取你的父母、兄弟,将他们接来长安居住。” 李势一家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桓熙开口索要,莫非晋廷还能为此与他翻脸,将李势夫妇强留在建康不成。 李媛闻言,终于振奋了精神,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她非得扑进桓熙的怀里,感激对方的体贴。 “将军,你待我真好。” 桓熙不以为意道: “举手之劳而已,是我公务繁忙,一直忘了此事,才让你饱受与家人离别之苦。” 听得情话,李媛一颗心里,满是柔情蜜意。 再怎么不舍,终有分别的时候,桓熙在众人的注视下,登上了离别的马车,由邓遐领着一千将士,护卫他南下。 桓熙入关走的是子午道,但如今桓温夺取南阳、顺义二郡,打通了与关中的联系,桓熙自然不需要再去走那条河谷山路,而是改走商於古道出武关,直达荆州。 商於古道全长六百里,秦时又称武关道,晋武帝时,分出京兆郡南部为上洛郡,归属司州。 桓熙袭取关中后,命邓遐夺取上洛,占据武关,重新将其并入了京兆郡。 出武关,即为南阳郡,早有一军在此守候,原来是桓温提前得知消息,派遣鹰扬将军周楚率军前来相迎,沿途护送桓熙。 毕竟南阳新定,又有姚襄占据洛阳,不得不小心一些。 072 雍州侨民 桓熙与周楚也算旧相识了,当初周楚跟随其父周抚前往江陵拜谒桓温,被留在了桓温的幕府,与桓熙共事。 故友重逢,周楚在礼节上拘束了不少。 “末将拜见世子。” 桓熙虽然受封京兆郡公,但对于桓温的僚佐来说,称呼世子更为妥当,这代表了桓熙是桓温基业的继承人。 “一别数载,想不到元孙(周楚)越发威武雄壮,颇有周刺史之风。” 桓熙笑着将周楚扶起,不论二人的私谊,就冲着他父亲周抚为桓氏镇守蜀中数年,兢兢业业,桓熙也不能待慢了他。 二人寒暄过后,始终寸步不离,跟随在桓熙左右的邓遐这才凑上了话: “元孙,不知叔父身体近来可好?” 原来,邓遐之父邓岳曾与周抚一同在王敦麾下效力,王敦兵败后,二人一同躲藏,周抚的弟弟周光打算捉拿邓岳领赏。 周抚一气之下,与邓岳结伴投奔蛮王向蚕,直到朝廷大赦,这才重新出仕。 实际上,周抚的身体也是桓熙所关心的问题,他注视着周楚,周楚笑道: “家父远在蜀中,而我又在荆州效力,已有数年不曾与他相见,不过听说家父一顿能吃一斗米、五斤肉,想来身体还算硬朗。” 桓熙庆幸道: “如此甚好,若无周刺史,蜀中哪得清平。” 周楚连连摆手: “世子谬赞,家父在信中常说,他只是萧规曹随,蜀中能够大治,此皆世子之力。” 三人在一起说了好一会话,队伍这才重新出发,桓熙不再乘车,改为骑马,周楚、邓遐一左一右,稍稍落后些许,不敢与他并驾齐驱。 途中,桓熙孜孜不倦的向周楚打听着南方的消息,虽然他也一直在与郗超保持通信,但书信往来,终究不如耳闻细致。 在桓熙北伐的日子里,南方发生许多大事,譬如振威护军萧敬文叛变,趁着桓熙入关,而周抚亲率将士坐镇益、梁边境的机会,企图攻杀征虏将军杨谦,占据益州。 好在周抚早有防备,桓熙邀他出兵时,曾在信中言之凿凿,断定萧敬文有反骨,提醒周抚多加防备。 最终,萧敬文计划失败,被杨谦所杀,传首建康。 周抚不知道桓熙怎么就能通过当日在成都的匆匆一面,断定萧敬文有异心,只是相较于桓熙如今取得的成就,这点识人之能,倒也不甚出奇。 如今,周抚正在益州为桓熙招揽獠人北上,移民梁州,但还是收效甚微,毕竟益州同样也是地广人稀,现今也正在推行均田令。 荆州没有均田的基础,但益州有,既然在蜀中就能分到田,谁又愿意千里迢迢赶赴梁州。 桓熙此时也对獠人北上不抱期望,为今之计,只能想方设法在荆州招募些民众随他返回雍州。 队伍沿途经过南阳、博望、新野,来到汉水之滨。 桓熙并未直接在江北坐船,沿江而下,直驱江陵。 他渡江来到襄阳,特意在城中歇脚,要留宿一宿。 听闻桓熙入城,全城百姓蜂拥而至,争相一睹这位年轻诸侯的风采。
桓熙收复关中,对于襄阳百姓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大量的北方百姓,携家带口,逃难到了南方。 东晋朝廷于是在各地设置侨州、侨郡,用以安置移民。 而襄阳郡,正是此前的雍州。 如今桓熙收复关中,襄阳郡自然重新并入荆州,但关中的侨民,依然生活于此。 他们,也正是桓熙此行的主要目标,就是为了把这些侨民带回去。 桓熙亲切的与街道两侧拥挤不堪的人群挥手示意,邓遐绷紧了神经,与周楚一左一右护着桓熙,唯恐出现刺客。 好在桓熙前来襄阳,也只是临时其意,即使有人谋刺,面对突发状况,仓促之间,也难以制定行之有效的计划。 桓熙下榻驿馆之后,便深居简出,不再会客,只是抽时间接见了襄阳太守。 桓温统治荆州数年,这些官员,与其说是朝廷命官,倒颇有几分桓氏家臣的模样。 驿馆的护卫工作则尽数交给了周楚,至于跟随他南下的一千将士,则被桓熙放了假,任他们在城中寻欢作乐。 这一千将士属于战兵的行列,不仅有军饷、良田,更因为连番大战,而受到了重赏,腰缠万贯倒不至于,但也颇有家资。 正所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虽说家人早已随军迁徙到了关中,但邻里还在,亲朋旧友也都在荆州。 为了在人前显摆,自然不会吝啬采买。 桓熙此前没给到他们采买的机会,就是要等来到襄阳。 随着一千将士涌入襄阳,极大的刺激了城中消费,在他们大撒币的同时,总会有许多雍州侨民向他们打听家乡的情况。 这时候,总会有人大肆鼓吹在北方的生活,尤其是土地政策,这些战兵都是这一政策的直接获益者,他们被授予的田地,也都是最肥沃的。 当然,他们作为脱产战兵,自己是不种田的,要么转租出去,要么交给家人耕种。 桓熙只是禁止公田买卖,却允许转租田亩。 雍州侨民们听说家乡的具体情况,对比自己在襄阳的生活,大量无地的侨民回乡想法越发强烈。 桓熙索性在襄阳留下一名书吏,开设办公点,为有意愿回去北方的侨民详细介绍如今关中的情况。 只是他并没有立即鼓动侨民离开,无论如何,这件事也要与桓温商量。 毕竟自商鞅确立户籍制度以来,除非是统治秩序遭到严重破坏,否则民众是不被允许自由迁徙的。 要想带走这些雍州侨民,必须征得桓温的同意。 桓熙仅仅在襄阳停留了一日,离开时,最不舍的就是襄阳城里的酒家、妓坊。 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遇到这样富得流油的军队。 将士们不单单是在襄阳吃喝嫖赌,他们也采购了不少的货物,为此,桓熙不得不再找来两条官船,用以承载他们采购的财货。 船队顺江而下,直驱江陵。 073 家人重聚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六月十二,一辆马车载着桓温夫妇出城。 他们昨晚收到的消息,长子桓熙将于今日正午时分抵达城外渡口。 桓温并没有携带将佐同行,他们一家久别重逢,又怎能让外人在旁叨扰,因而将佐们都在征西大将军府等候。 但随行的卫队却是没有少带,如今司马昱、殷浩在江东一手遮天,桓温与他们的矛盾越发激烈,私底下已经水火不容,只不过没有桶穿明面上的窗户纸罢了。 值此局势紧张时刻,自当小心为上。 马车颠簸,司马兴男狐疑的打量着桓温,质问道: “老奴,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又做了亏心事。” 桓温闻言一怔: “这话从何说来。” 司马兴男自顾自地道: “过去熙儿前来江陵拜谒,从未见你出城迎接,今日为何主动要与我同行。” 说着,司马兴男凤眉一皱: “说!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非得熙儿为你求情!” 桓温大呼冤枉,他解释道: “熙儿也是我的儿子,如今他为国家扩土千里,收取关陇,我为人父,安能无动于衷。” 司马兴男将信将疑,但苦于没有抓到桓温偷腥的证据,也只得放过此事。 桓温对于自己这位妻子,实在无可奈何,自己之所以能够发迹,多有她的帮助,因而面对她,总是英雄气短。 但偏偏司马兴男极有分寸,在外人面前总会为桓温留足面子,只有在家时,才会蹬鼻子上脸,咄咄逼人,久而久之,桓温也习惯了这样的夫妻相处模式。 马车来到渡口,卫士已经在清场,驱赶着百姓离开,虽然此举有扰民的嫌疑,但相较于桓温夫妇以及即将抵达的桓熙的安危,孰轻孰重,自有分晓。 司马兴男走下马车的时候,渡口已经空旷,她望着奔涌的江水,心心念念的只有她最疼惜的长子。 不久,一艘大船从浓浓的江雾中驶出,甲板上迎风站立的,正是司马兴男日思夜想的桓熙。 大船还未靠岸,桓熙就在甲板上兴奋的挥舞着手臂,朝司马兴男喊道: “大长公主!你可识得关陇之主!” 司马兴男眼中带泪: “识得!识得!那关陇之主,正是老身的孩儿!” 船只尚未停稳,桓熙便迫不及待的跳了下来,将压抑已久的思念尽数化作泪水,与司马兴男抱头痛哭。 桓温望见这一幕,只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咳咳!” 桓温干咳两声,试图引起他们母子的注意,司马兴男不悦道: “患了风寒就去治病,在这里咳个什么劲,我儿舟车劳顿,身体虚弱,莫要将病传给了他。” 桓温无语至极,反倒是桓熙勒起袖子,鼓起手臂上的肌肉,笑道: “母亲,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你看孩儿现在的身体,也不比军中将校差。” 司马兴男乐呵呵道: “是极,是极,我儿身强体壮,是长寿之人。” 桓熙收下袖子,又向桓温躬身行礼: “孩儿拜见父亲。”
桓温将他扶起,仔细打量后,抚须笑道: “你在关陇的所作所为,为父都听说了,不错,做得好。” 桓熙还没回答,只见司马兴男得意道: “那还用说,也不看看是谁生的儿子,熙儿,过几天随为娘去一趟建康,为娘带你探亲访友。” 她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就盼望着带上儿子回去炫耀。 这一次桓温可不惯着她: “胡闹!如今建康危机重重,岂是熙儿能去的。” 桓熙也附和道: “母亲,建康如龙潭虎穴,孩儿不可亲往,倒是母亲何时想念建康人物了,随时可以探访亲友。” 桓温、桓熙父子去建康有危险,但司马兴男却很安全,毕竟也没有人敢于伤害这位天子的大姑母,即使制住了司马兴男,莫非还能让桓温、桓熙父子俯首听命。 司马兴男自知理亏,也没再提。 桓熙与一众弟弟、妹妹们打过招呼,就被桓温夫妇挥手招上了马车。 一家三口坐在颠簸的马车中,司马兴男长叹道: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熙儿,你如今都十九岁了,那李媛也进了你屋里好几年,怎么就始终不见动静。 “我看那李媛娇柔体弱,也没个宜子之相,你也该早作打算。” 桓熙宽慰道: “母亲尽管放心,孩儿此来,是要与令姜完婚,如今已经留人为我寻访美女,孩儿回到关中,自会广纳侧室,繁衍子嗣。” 司马兴男大喜,她就担心自己儿子是个死脑筋。 哪知桓温却哼道: “若那谢令姜是个妒妇,你这盘算岂不落空。” 司马兴男勃然大怒: “她能高攀我家熙儿,那是她的福气,岂能不知珍惜。 “莫忘了,七出之条,可有一個妒字。 “她若敢阻挠我家熙儿纳妾,熙儿,你就将她休了,为娘再给伱选聘一门良缘。” 桓熙瞠目结舌,桓温恼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 司马兴男自知失言,她倒打一耙: “好啊!老奴!你果真是要纳妾,这才拿话来刺我!” 桓温赶忙辩解,桓熙注视着母亲的无理取闹,以及父亲处处娇惯着她,只觉得分外温馨。 他认真道: “母亲,孩儿此生,势要娶令姜为妻,还请母亲为我将她接来江陵完婚。” 司马兴男故作伤心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听人说,有的人娶了媳妇,就会忘了娘,起初我还不信,如今为了她,你居然都支使其为娘了。” 桓熙见状,从怀里摸出一个首饰盒,笑道: “母亲寿辰,孩儿远在陇右,没来得及回来,此番南下,特意为母亲准备了朱钗,还望母亲能够喜欢。” 司马兴男转怨为喜,甚至没有打开首饰盒,就已经眉开眼笑: “熙儿,你且放心,为娘还等着在你婚后抱孙子,可比你还要着急呢。” 桓温见到这一幕,无奈摇头。 儿子都快成亲了,自己这刁蛮任性的妻子,还是年少时的脾气。 074 父子交易(3000) 车队停靠在征北大将军府外,桓温、桓熙先后走下马车,丝毫不曾察觉,后方的一辆马车中,正有一道嫉恨的目光注视着二人。 桓济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起初,他与兄长桓熙的感情是极好的,二人都不受父亲的喜爱,可谓是同病相怜。 然而,自从桓熙展现才能以来,就此一飞冲天,对比他在人前人后的风光无限,将满十八的桓济至今尚未出仕,心里又如何好受。 桓济当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觉得是父亲偏心,如果也能对他委以重用,自信做得不会比大哥差。 “二兄,为什么父兄不随我们回府。” 车厢内,桓温第四子桓祎疑惑道。 桓温五名嫡子中,除桓熙以外,都没有什么才能,其中,以桓祎最为愚钝,甚至分不清豆子、小麦。 惹得桓温时常抚膺长叹,他能养育出桓熙这样的儿子,居然也有桓祎这样的蠢物。 桓济历来是瞧不上这个四弟的,他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参照桓祎而来。 “往后出门在外少说些话,以免遭人耻笑。” 桓济训斥道。 父兄摆明了是要去接见将佐,四弟居然还能问出这等蠢笨问题。 桓祎委屈的应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 马车重新开动,桓济放下了车帘,无人知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桓熙又是何等敏锐的人物,此前在码头与二弟见面时,对方眸子里的疏远之意,就让他瞧了个透彻。 推己及人,如果是自己,恐怕也得为兄弟间天差地别的待遇而心怀怨恨。 步入府门,桓温见桓熙心不在焉,问道: “熙儿,你在想些什么?” 桓熙回过神来,随意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桓温也并未追问。 父子二人来到前厅,江陵城里的将佐们早已等候在此,郗超也在人群之中。 桓熙只是朝郗超眨了眨眼,并没有别的亲密举动,他很得体的接受了众人的拜谒。 前来拜谒的军府将佐之中,并没有王坦之的身影,所谓,合则聚,不合则散,王坦之自觉与桓温的志趣并不相符,早已离开了幕府,如今在会稽王司马昱的府中任职。 只是,王坦之虽然去了建康,但并不代表留下的人就都是桓氏死忠。 如记室参军袁宏、别驾习凿齿等人,都在反对桓温逼迫朝廷。 说到底,桓温与桓熙不同。 桓熙是在北方另起炉灶,重用的也是王猛、权翼、邓羌这样的北方人士,而武将如邓遐、沈劲也都是叛臣之子,他们对晋室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因此,也并不关心桓熙是否遵奉晋室号令。 但桓温却不同,他的基本盘在南方,就必须与江南士族合作。 也是因为顾及这些人的反应,而不能对朝廷逼迫过甚,以至于眼见北方纷乱,却受制于朝廷,无法出兵,只得眼睁睁看着殷浩败坏国家大事。 将佐们告退之后,前厅只剩了桓家父子,桓熙也终于找到机会与桓温说起移民一事: “父亲,如今关陇虽定,但沦落胡尘数十年,早已残破不堪,孩儿觉得,是否应该让雍州侨民各归原籍。” 桓温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答应,反而是说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为父听说你与凉人休战,向张重华索要了二十万石粮食、三万匹军马?” 桓熙闻言,心里一咯噔,顿感不妙,桓温定是看中了自己的军马,可这种事情又瞒不过,只得坦白道: “是有这么回事,孩儿南下之前,桓伊命人快马来报,粮食、军马都已经送到了秦州。” 果然,桓温云淡风轻道: “粮食你自己留着,可为我把军马运来。” 桓熙哪还坐得住,他知道桓温缺马,但也不能这么狮子大开口,桓熙噌的一下子站起来,诉苦道: “父亲,孩儿此前驰援潼关,军马死伤大半,就等着这些军马运抵雍州,恢复骑兵战力,况且,镇守北方,军中岂能无马。” 桓温稍作沉思,也觉得桓熙所言有理,于是退让道: “既然如此,我为你留下一万军马,其余悉数为我送来,可好? “我为你算过了,你麾下有五千骑兵,虽说此前折损了大半军马,却还有剩余,如今再留下一万匹,足以供应一人三骑。 “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你既然想要人口,自当割舍军马。” 桓熙倍感无奈,自己在打桓温治下人口的主意,不曾想,老父亲也在惦念着他的军马。 但只留下一万匹马,属实是少了,桓熙讨价还价道: “父亲,这三万匹马中,有四千匹母马以及一千匹尚未去势的种马,孩儿准备留作繁衍,孩儿愿意与父亲平分军马,还请父亲宽许。”
军中战马历来是要被阉割的,这样做可以减少战马雄性激素的分泌,降低其性欲和雄性行为,使其更容易受到训练和控制。 至于四千匹母马、一千匹种马则是桓熙特意向前凉要来。 桓温也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江南的条件,不适合马匹繁育,如果桓熙能在关中大兴马政,将来自己又何愁没有足够的军马驱使。 他点头应允道: “既然如此,就照你说的办。” 三言两语间,桓熙损失了一万五千匹军马,但这也是他们父子交易的条件,桓熙提醒道: “父亲,移民之事...” 桓温笑道: “为父准了。” 军马对于桓温来说是稀缺资源,但人口就不是,光是荆州就有不下四十余万户,接近桓熙治下之民的倍数。 况且,肥水不流外人田,说到底,二人也是父子,桓熙在关中面临的人口困境,桓温并非不知道,既然从桓熙手中撬来了一万五千匹军马,自当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然而桓熙却已经不满足于雍州侨民,在江南,人口哪有战马精贵,襄阳郡的雍州侨民,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两万户,怎能弥补得了桓熙的损失。 “父亲,孩儿还想在荆州招揽部分流民。” 桓温闻言皱眉道: “连带雍州侨民,你想带走多少人口?” 桓熙大着胆子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户。” 桓温并没有立即拒绝,桓熙见状,赶忙趁热打铁: “父亲,孩儿带走五万户,并不等同于父亲就损失了这些人口,他们在北方,还是得为我们桓氏缴纳赋税,听从征调。 “我们父子本为一体,荣辱与共,若是关中人丁兴旺,得以复兴,父亲也将因此受益。” 尽管桓熙说得诱人,但实际上,桓温对于雍、梁、秦三州是插不上手的,这一次,若非桓熙有求于自己,只怕也不会轻易让出军马。 二人的势力,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进行了切割。 纵使是父子,也得明算账,桓温沉吟道: “三万户,为父许你从荆州带走三万户。” 桓熙大喜,之前开口五万户,不过是漫天要价,桓温怎么可能准许他带走这么多的人口。 毕竟桓温截留赋税,人口少了,军府的收入也会相应锐减。 如今得了三万户,足以使他欣喜,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关中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桓熙唯恐桓温反悔,赶忙拜谢道: “孩儿多谢父亲!” 桓温挪揄他: “现在可高兴了,方才不过是要了你一些军马,就向我苦着一张脸。” 桓熙嘿笑道: “孩儿家底薄,哪比得上父亲兵强马壮,自当锱铢必较。” 由于桓温还有公务处置,桓熙并未久作叨扰,他离开军府之前,又去了郗超所在的厢房,书吏们识趣的告退。 郗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我还以为世子有了王景略(王猛)辅佐,就将郗某忘在脑后。” 郗超虽然人在江陵,但一直有关注北方的消息,桓熙有多么重视王猛,他也略知一二。 桓熙随意坐下,不拘礼节的摆摆手,说道: “你我之间,就不用说些这种话了,有谁不知道,伱郗景兴才是我桓熙最亲近的心腹。 “王景略虽有大才,但在桓某心中的地位,又怎能与景兴相提并论,我与景兴,不仅是府主与僚佐的关系,更是一直将你视为挚友。 “也就是景兴如今在父亲的幕府任职,若是去了雍州,我对景兴的礼遇,必然更胜王景略。” 在北方时,一口一句先生,来了南方,仗着此间没有外人,倒是直呼起了王景略。 不过,郗超对此大为受用,实际上,他也不是真的要与王猛争宠,这些年,他在征西大将军府可谓是如鱼得水,桓温对他言听计从,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又怎会有闲心为了桓熙与王猛的亲密关系而耿耿于怀。 桓熙与郗超分享着离别后的一些经历,但郗超还是有意无意向桓熙打听起王猛。 他对王猛还是存在着许多的好奇,桓熙也不隐瞒,将王猛是如何殚精竭虑,为自己治理关陇一一告知郗超。 郗超感叹道: “不想,寒门竟也有如此贤士。” 当然,最让郗超赞不绝口的,还得是王猛激励将士所用的两条流言。 075 亲戚情话(3000) 桓熙离开军府,便在着手安排信使快马前往关中,总得让王猛提前做好准备,以安置之后将会被迁徙而去的三万户荆州百姓。 至于派人四处宣扬北方的土地政策,以招揽南方无地之人,自不必赘述。 有道是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底下人的辛苦与桓熙关系不大,至少他为这些人留下了奖励机制,根据他们招来的人口数量,发放奖赏。 这无疑极大的刺激了办事人员的积极性,南郡周边的郡县,乡下田野间,总能看到桓熙派出的使者在那不厌其烦的宣读政策,这也成了荆州一道独特的风景。 荆州民众蜂拥而动,一夫一妻一百二十亩的田地,只收你三石米的租税,谁不动心。 尤其是在人口稠密,而士族兼并土地严重的江南地区。 每天都有大量无地之人、为人佣耕之人向当地宣读政策的使者报名。 但桓熙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桓温只准他带走三万户,可其中却有很多门道。 晋朝以16岁至60岁为全丁,即16岁成年。 商鞅在变法中两次颁布分户令以来,历代王朝基本都在沿用这一政策。 只要户口数多了,财政收入自然而然也会增加。 晋朝法律约束不了士族,但还是能够管住平民。 因此,只要家中小孩未满十六岁,哪怕生养了六七人,那也是被算作一户。 而桓熙招揽荆州民众,就是秉持两个标准,要么家中多子多女,要么子女临近成年。 桓温自然知道桓熙的心思,但也没有阻止,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桓熙给了他一万五千匹军马,解决了他将来北伐,军中缺少骑兵的燃眉之急。 桓熙并没有超出自己给他设定的框架,桓温便也听之任之。 当然,桓熙招揽无地之人,也并非没有引起反对的浪潮,对于荆州士族来说,少了三万户无地之人,他们兼并的那些土地又给由谁来耕种,总不能让贵族老爷们自己下地吧。 今日桓熙迁三万户,明日再迁三万户,纵使荆州户口殷实,也经不起他这样折腾,因此,不少高门纷纷找到桓温,即使不能阻止,也得让他知道荆州士族的态度,不能任由桓熙肆意掠取本地人口。 桓温被扰得不厌其烦,只得做出承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士人们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就在贫民招募活动如火如荼进行之时,桓熙的婚礼也在筹备之中。 此前,司马兴男已经乘船去了建康。 对于司马兴男来说,此行可不只是为桓熙接来谢道韫以及李媛的父母,她还得在亲朋旧友面前出些风头,因而不避舟车劳顿,亲自前往建康。 桓温、桓熙父子对于司马兴男的安危倒也没什么顾虑,毕竟这几年里,桓温表现的也算克制,甭管做了多少准备,只要朝廷一发诏令,便会立即退兵。 在彼此能够维持表面和睦的情况下,司马昱得是有多愚蠢,才会拿天子的姑姑,自己的侄女作要挟,与桓温撕破脸皮,给到他出兵的借口。 大丈夫何患无妻,汉高祖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表现得不甚在意,只有项羽才会为了虞姬之死而意志消沉。 建康,五马渡口。 司马道福遵奉父命前来迎接堂姐,她坐在车厢里,用手撑着下巴,思量着自己未来的如意郎君,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敢奢求如同桓熙一般惊才绝艳,但至少也该自有他的名士风范。 司马道福年仅十四岁,她如今思考婚姻大事并不算晚,晋武帝为了鼓励生育,就曾颁布一道诏书,女子年满十七尚未成婚,就得向国家交纳一笔罚金,总计为600钱,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口粮。 对于贫苦家庭来说,不可谓不重,因而,女子十四五岁成婚,也是常有的事情。 正当司马道福浮想联翩的时候,马车外的婢女提醒道: “郡主,船只要靠岸了。” 司马道福应了一声,款款走下马车,冲着下船的司马兴男行礼道: “道福见过大长公主。” 会稽王司马昱是晋明帝司马绍的异母弟,司马兴男与司马道福自然是堂姐妹的关系,二人常有往来,彼此也熟络,司马兴男笑道: “又是道福前来迎我,实在辛苦了。” 二人进到车厢,司马兴男仔细打量着司马道福,一段时日不见,自己这位堂妹倒是出落得越发靓丽,司马兴男问道: “道福如今是否许了人家?” 司马道福闻言脸颊微红,低头回道: “父王公务繁忙,尚不曾为我择婿。” 司马兴男不悦道: “叔父怎能如此糊涂,婚姻大事,事关女子终身幸福,居然不闻不问,莫非真得将道福拖成了老姑娘,才着急忙慌将你嫁人。”
对女怨父,本是无礼举动,但司马道福也知道自己这位堂姐是个什么性子,况且她又是在为自己说话,只得垂首不语。 却不知司马兴男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如今桓熙即将与谢道韫完婚,也该考虑桓济的婚事了。 虽然桓济资质平庸,不受桓温待见,但在母亲眼里,那都是她诞下来的骨肉,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亲疏之别。 只不过是桓熙这几年为她挣了许多脸面,因而让司马兴男更为看重长子。 既然桓济注定在仕途上不能得意,但他毕竟是桓温、司马兴男之子,能够配得上他身份的女子并非没有,但正在适婚年龄的,注定不会太多。 至于桓济与司马道福还隔着一辈,桓熙不也要称呼谢道韫为表姨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自打有了这份心思,司马兴男看待司马道福,是越看越觉得喜欢。 司马道福并不知道司马兴男的盘算,她问道: “大长公主,入城之后,是先往台城,还是径直回府?” 司马兴男暂时将撮合二人的心思放在脑后,笑道: “往台城去吧,先去拜谒天子、太后再说。” ...... 建康,台城,说是太后临朝称制,但国事全都交由会稽王司马昱在处置,除非是有朝议召开,否则褚太后平日里也算清闲。 听说司马兴男在殿外候见,褚太后立即让人将她迎进来。 “大姊许久不来建康,朕还以为你都忘了有这门亲戚。” 褚太后幽幽道。 司马兴男笑道: “我倒是想要与陛下作伴,只是我家那老奴实在不让人省心,还得我看管着他。” 褚太后忍俊不禁。 桓温惧内,可谓人尽皆知,堂堂征西大将军,一方诸侯,壮着胆子藏了一名外室,还被司马兴男将人送走,日子过得实在憋屈。 褚太后吩咐内廷女官道: “大长公主既然来了台城,还不速速去将天子请来。” 女官应声告退,司马兴男趁着这个空当,向褚太后说起了此行的来意: “我家熙儿前些时日回了江陵,好不容易有了闲暇,正当与谢氏完婚,只是他又央着我将归义侯(李势)一家接去,老身实在禁不住他的请求,只得答应下来。 “老身受人之托,只得厚颜请于陛下,还望陛下成全。” 李势为政暴虐,在蜀地不得人心,并没有可利用的价值,既然司马兴男开了金口,褚太后又怎会拒绝,自是许了这个人情。 一旁的司马道福听得桓熙的名字,不禁心神动摇。 当初桓熙来到建康领取梁州刺史的告身时,她远远望见过对方,那丰神俊朗的模样,也曾点缀过少女的梦。 其实又何止是司马道福,偌大的江南,嫉恨谢道韫的名门闺秀,又何止是一两人而已。 建康城中有名的才女张彤云,就曾立志要寻一位才气能与桓熙比肩的夫君,但是蹉跎数年,一无所获,最终在父兄的逼迫之下,嫁去了顾家。 这年头的女子,婚姻哪能自己做主,自当为了宗族利益而联姻。 小皇帝司马聃被带来了偏殿,与过往不同,他对这位姑母,不再像过去那般亲近。 毕竟八岁的小孩,多少也懂了世事,知道姑母一家是自己皇位最大的威胁,却偏偏又没有城府来隐藏自己的心思。 陪着姑母不冷不淡的说了几句话,司马聃就借口课业尚未完成,告辞离去。 褚太后看着小皇帝离去的背影,为他开脱道: “天子近来课业繁重,因而精神不佳,还望大姊莫要往心里去。” 司马兴男又怎会与年幼的侄儿置气,二人又重新说起了彼此的生活。 褚太后虽然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可困居深宫的她,又何尝不羡慕司马兴男生活中的快意、洒脱。 毕竟褚太后如今也才二十七岁。 她二十一岁守寡,又得拉扯着年幼的天子,既要重用司马昱对抗桓温,也得防着司马昱自己做了皇帝,这些年来,实在过得不容易。 二人交谈许久,褚太后突然道: “大姊,家父已经亡故,常言道,人死为大,不知能否让京兆郡公(桓熙)放过他?” 原来,褚裒羞愧而死后,桓熙那道请求朝廷将他治罪的奏表自然是不了了之,但桓熙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一道道的向朝廷上表,请求剥夺褚裒的追封,以此向北方汉人表明自己的态度。 076 妇人体面 司马兴男并不具备高明的政治眼光,她不能理解桓熙此举的背后深意,只觉得大家都是亲戚,正如褚太后所言,人死为大,又何必苦苦相逼。 实际上,不仅是司马兴男一人的看法,江南士族普遍对桓熙请求剥夺褚裒追封一事颇有微词,毕竟在他们眼里,褚裒谦让知退,是位真正的道德君子。 至于北方的二十万流民,他们若是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何至于‘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桓熙一早就看透了,要想实现心中的抱负,就不能与这些江南高门为伍,否则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扯你后腿,这才处心积虑赶走司马勋,举荐袁乔前往梁州,为自己铺路。 “陛下尽管放心,此事确是我家熙儿不知分寸,等老身回了江陵,定为陛下训斥他。” 面对褚太后的请求,司马兴男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褚太后急忙道: “大姊切莫如此,京兆郡公若是遭了斥责,哀家岂不成了恶人。” 褚太后何尝不恼桓熙的行为,但她实在不想与桓熙结怨,虽说朝中如今有司马昱、殷浩对抗桓氏,但凡事总得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司马兴男叹息道: “陛下仁善,熙儿要是知道了,也应该感恩戴德。” 褚太后命人递来笔墨,执笔私信一封,交付司马兴男: “还望大姊为我将信转交给京兆郡公,相信京兆郡公定能明白哀家追念亡父的拳拳之心。” 司马兴男将信收好,这才告辞。 走出台城,跟在身后的司马道福不由感慨道: “太后看似风光,实则殊为不易,背后的辛酸又有几人知晓。” 司马兴男对此很是认同,她颔首道: “所以说啊,这女人,就得有丈夫、儿子作为倚靠,先帝早逝,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天子如今尚且年幼,太后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当然,如果没有桓温、桓熙父子割据一方,威逼朝廷,褚太后其实也没必要这般委曲求全。 司马兴男说这话时,带有几分沾沾自喜,她虽然不是天下间身份最为尊贵的女人,却是最不能得罪的女人,没见褚太后都得一口一个大姊,小心地捧着自己。 司马道福又何尝不羡慕她的风光,诚如司马兴男所言,女人出嫁后,体面都是丈夫、儿子给的,若是丈夫、儿子不争气,回了娘家都得遭人白眼。 “但愿我也能与大长公主一般,嫁得如意郎君。” 司马兴男一听这话,准备在离开建康之前,找叔父司马昱商量一下桓济与司马道福的婚事,她越瞧司马道福越是中意。 “郡主若是有暇,不妨与老身去一趟谢府。” 司马兴男提议道。 司马道福此前在殿上听说了她的来意,当然知道司马兴男要去谢府作甚,她本意是不愿去的。 就连听到谢道韫的名字,司马道福都觉得生厌,又何况是与她当面。 但既然司马兴男发了话,司马道福也不好拒绝,只得应道: “大长公主有请,我又怎能推辞。”
二人上到马车,直奔乌衣巷,城中的道路不同于外边的官道,甚为平整,倒也少了颠簸,来到谢府大门外,正赶着顾家新妇回娘家。 张彤云看着带有南康大长公主标识的马车,也明白司马兴男此番定然是要来接亲,毕竟桓熙与谢道韫的婚期早就定在了这一年,张彤云不由一阵恍惚,她又回忆起了与桓熙并不多的交集。 “阿妹,在想什么咧,父母都在府中等你,还不快快随我进门。” 张玄不知张彤云的心思,催促道。 张彤云幽幽长叹,纵使情根深种,但自己已为人妇,今生又哪还有缘分,只能乞求来世能早些与他道出心中的情意。 张家兄妹入府不久,谢家母女听得府中管事通禀,得知司马兴男造访,急急忙忙出门相迎。 “老身拜见大长公主,拜见郡主。” “小女子拜见大长公主,拜见郡主。” 别看司马兴男在桓温父子面前扬言谢道韫高攀了自己儿子,若没有妇德,就得让桓熙将她休了。 实际上,她对这个准儿媳倒是挺满意。 陈郡谢氏有谢尚坐镇豫州,贵为一方诸侯,又是太后的母族,门第自然差不到哪去。 而谢道韫自身更是才名远扬,让多少江东文人自愧不如。 这样的儿媳迎进家门,同样也能给夫家长脸。 众所周知,司马兴男最看重的就是脸面。 她先将谢母扶起,二人也是老相识了,当初谢奕在桓温幕府担职时,二人就常有往来。 随即又打趣谢道韫,挪揄道: “这大长公主的称呼,令姜是得多喊上几声,等过上几日去了江陵,就得改口了,再称呼我为大长公主可就不合时宜啦。” 言下之意,众人皆知,谢道韫羞红了脸,纵使机敏如她,在这种场合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谢母惊喜道: “伯道(桓熙)这是回了江陵?” 与丈夫谢奕对待这门婚事的态度不同,谢母是巴不得他们二人早日完婚,毕竟像桓熙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也不瞧瞧光是这建康城里,嫉恨自己女儿的名门闺秀就有多少。 司马兴男颔首笑道: “正是专程从长安回来,要与令姜完婚。 谢道韫闻言,又羞又喜,她还以为桓熙有李媛作伴,都快忘了自己这位未婚妻。 司马道福偷偷打量着谢道韫,并不觉得对方在相貌上能胜过自己,也就五五开吧,怎么桓熙就偏生看上了她,早早许下婚约。 司马氏姐妹跟随谢家母女入府,谢奕虽然与桓温旧友生隙,但还是露了面,也答应了将谢道韫送去江陵完婚的要求。 两年之期已到,他也没有借口再拖延下去。 毕竟桓熙尊重谢道韫,尊重谢家,至今没有再纳其余侧室,谢家也不能不知好歹。 只是谢奕借口抱病在身,自己就不去江陵了,只让谢母带着一众儿女前去送婚,显然是打定主意,不愿再与昔日的好友再见。 077 错点鸳鸯(4000) 司马兴男在建康逗留了三天,期间在公主府大宴宗女命妇,耳边充斥着听不腻的恭维、奉承。 普天之下,哪个女人又不羡慕司马兴男。 未出嫁时,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夫家既有这等势力,还能将丈夫管得死死的。 离开之前,司马兴男特意去了一趟会稽王府。 “王叔,我看道福也到了婚嫁年龄,不知王叔可有心仪的后辈?” 司马兴男在寒暄过后,径直问道。 司马昱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事,坦诚道: “进来公务繁忙,不曾留心。” 司马兴男赶忙道: “我倒是有一个人选,足为道福良配。” 司马昱疑惑道: “哦?不知是何人,居然能被大长公主相中。” 司马兴男笑道: “有道是举贤不避亲,正是我家次子,桓济。” 司马昱可不是司马兴男这种没有太多政治头脑的妇人,他很敏锐的察觉到这桩婚事所能带来的影响。 此前,司马昱听从殷浩的建议,以桓熙为征东大将军,册封京兆郡公,可不就是想要引起桓温对于桓熙与他并驾齐驱的不满,从而在内部分裂桓氏。 没想到,桓温、桓熙父子二人没有中计,司马兴男自己倒是递上了枕头。 司马昱强忍激动,问道: “不知此事是大长公主一人之意,还是得到了临贺郡公(桓温)的首肯?” 司马兴男满不在乎地说道: “家中之事,何须过问老奴,侄女我自能做主。” 司马昱大喜,当即应下这门亲事,甚至连生辰八字也不看,就着急与司马兴男立下婚书,唯恐桓温知道后,反悔这门亲事。 ...... “郡主!喜事!天大的喜事!王爷为你找了一位如意郎君,是桓家的公子!” 婢女从前厅侍奉的奴仆口中得知消息,欢天喜地的跑回后院报喜。 司马道福闻言惊起。 桓家公子?莫不是桓熙!莫非他与谢道韫的婚事又出了岔子,所以堂姐来我家说媒来了! “可是京兆郡公!” 司马道福迫不及待的问道。 婢女瞠目结舌,一时间不敢回答。 司马道福从婢女的脸色上瞧出了端倪,她倍感失望: “快说!究竟是谁!” 婢女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是临贺郡公的次子...” 话未说完,司马道福已经发疯似的在屋里摔砸物件,弄得满地狼藉。 做不成桓熙的妻子,就得当他的弟媳? 司马道福很是不甘,实际上,桓济虽然才能不堪,但也生得仪表堂堂。 可偏偏有这么一位光芒耀眼的兄长作对比,就更显得他空有皮囊,腹内莽莽,十足像个草包。 司马道福在发泄过后,犹不解气,她匆匆去到前院,此时,司马兴男已经离开,只剩司马昱在那欣喜的看着新签下的婚书。 “父王!女儿不愿嫁给桓济!” 司马道福一进门,便向其父表明自己的立场。 司马昱闻言,脸色一寒,训斥道: “婚姻之事,岂容你自己做主,我意已决,你愿意是要嫁,不愿也要嫁!” 司马道福含泪道: “父王这是要逼死女儿!” 司马昱不受她的威胁: “纵是死了,孤也会把你的尸首送去江陵!” 此事至关重要,岂可因司马道福的喜憎而废止。 司马道福见父王连这么绝情的话都说得出,一时间泪如泉涌。 正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司马昱提醒道: “明日大长公主就将回去江陵,其子将与谢家女完婚,你一同前去观礼,顺带拜谒临贺郡公,我听说其子桓济也是风度翩翩,论家世,论相貌,不会委屈了你。” 司马道福在门口站住脚步,头也不回的说道: “女儿的委屈,父王又怎能知晓。” 而此时的司马兴男,还不知道自己为桓温、桓熙出了多大的难题,她回到公主府,就迫不及待的给桓温写信,说起自己为桓济寻的这门好亲事,一并将褚太后的私信给桓熙寄了过去。 翌日,五马渡口,众人齐聚。 司马道福的眼睛有些浮肿,让司马兴男很是惊异: “郡主这是何故?” 司马道福解释道: “今早与父王、母妃分别,多有不舍,昨夜又耽搁了歇息。” 司马兴男恍然道: “想必是王叔与郡主说起了两家的亲事,想当初,老身在出嫁前,也是整宿整宿睡不着。” 说着,司马兴男回想起自己刚刚嫁入桓家的日子,脸上不禁浮现起甜蜜的笑容。 而不远处的谢道韫,也没比司马道福好到哪去。 她明白,自己在与桓熙完婚后,必然是要随丈夫移居长安,今后与父母、兄妹们难有再会之时。 谢奕虽然不愿去江陵,但还是专程前来送一送女儿,谢道韫在母亲的怀中哭成了泪人。 一旁的谢玄倒没有那么多的离愁,他反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前往江陵与桓熙相见。 少年人最是仰慕英雄,而桓熙的所作所为,倒也配得上英雄二字,他在伐蜀时与袁乔并列首功,如今又收取关陇,又如何不让谢玄推崇。 “阿姊,你莫要悲伤,等过上几年,我就去长安投奔你,也要闯出一番功名。” 谢道韫闻言,破涕为笑,唯有谢奕凝眉思索着这番言语。 谢玄与小皇帝司马聃同岁,都是只有八岁,但相较于司马聃,谢玄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父亲、叔父面前展露出他的不凡之处。 谢奕虽与桓温不睦,但也觉得谢玄若能往桓熙麾下历练,将来必成伟器。 一番不舍的离别之后,司马氏姐妹、谢母及其子女纷纷登船,至于李势夫妇,则在昨天被随着书信给送走了。 ...... 荆州,江陵。 李势夫妇与书信一并送来了临贺郡公府,桓熙完成了对李媛的承诺,自然长舒一口气,立即派人将他们先行送去长安,与李媛团聚。 至于司马兴男的家书,则让桓熙大感头疼。
书房内,桓温拍案怒道: “糊涂!愚妇!我就不该准她去往建康! “自作聪明!惹出这等祸事,居然还在信中与我沾沾自喜,以为给济儿安排了一桩好婚事!” 桓熙在旁无奈叹气道: “父亲,可还有补救之法?” 桓温余怒未消,哼道: “事已至此,莫非还能悔婚不成。” 明明是自家上门求亲,如今又反悔这桩婚姻,多少有点欺人太甚。 要是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司马昱可不是普通的宗王,还是朝廷的辅政大臣,朝廷再怎么暗弱,也不能这般欺辱。 桓熙也知道悔婚是不可能再悔婚了,思来想去,终得一计,他提议道: “父亲,关陇沦陷多年,胡风甚烈,文教未兴,我在北方缺人辅佐,不如在二弟完婚之后,将他们夫妇送往长安,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桓温闻言,双目一亮,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只要让桓济离开南方,处在桓熙的看顾之下,这桩婚姻对于桓氏来说,就没有太大的隐患。 桓温以手抚须,不由颔首道: “嗯,济儿身为我桓家子弟,也该为家业出力,岂能终日游戏无度,只是他才疏学浅,不可委以重任,免得耽误了大事。” 其实就算桓温不提醒,桓熙也只打算在幕府给桓济安排一个闲职。 “孩儿遵命。” 父子二人议过此事,正当桓熙告辞离开的时候,桓温又叫住了他,神情尴尬道: “方才为父一时气极,在言语上冒犯了你母亲,切记,此事不可传与外人。” 桓熙点点头,然后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户。” 这是在讨要封口费。 桓温脸色一变,怒道: “那你尽管与她说去吧,休想以此为要挟!老夫就不信,你母亲还能生吞活剥了我!” 桓熙赶忙收回了手,笑道: “父亲息怒,适才相戏耳。” 待他走后,桓温独坐书房,愤愤不平道: “熙儿这孩子,在老夫面前是越发放肆,这事都得怨他那母亲,平日在家对我颐指气使,我哪还有做父亲的威严。” 当然,话是这样说,真要等面对了司马兴男,哪还有这股子硬气。 桓熙回到卧房,还在为错失五千户人口而惋惜。 许多真心话,都是借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他是真的想要多从荆州带走五千户。 桓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正是一并被送来的太后私信,桓熙看着信封上的字迹,不由赞道: “人美,字也美。” 桓熙小心地裁开封口的火漆,看着信上的文字,褚太后的容貌跃然纸上,好似就在自己面前倾诉一個凄苦女子对亡父的追念,以及对他的恳求。 “罢了,当年太后为我与令姜赐婚,也算对我有恩,我又何必继续针对一个死人。 “况且,连上这么多道奏表,足以让北方汉人明白我的心意,常言道,过犹不及,也该就此打住。” 说着,桓熙正想将信烧毁,可信纸刚一靠近烛台,他又立即收了回来。 “这么美的字,烧了实属可惜,不如留着,时常观摩,想来也能增进我的书法功底。” 可桓熙有志于天下,又何曾真的在意过自己的书法高低。 即使真要练字,且不说与他同时代的书圣王羲之,就连常与他有书信往来的郗超,书法功底,也是褚太后难以企及的。 说到底,褚太后的书法,也只能称之为娟秀,难以登堂入室,怎么比得上郗超这样的书法大家。 将褚太后的私信小心收好,古人常说,见字如晤,桓熙自觉身为大晋忠良,也当时时拿出信件,瞻仰太后圣颜。 说起来,家里这辈分也着实乱,自己迎娶表姨谢道韫,如今桓济又将迎娶姨母司马道福,总不能再给其余兄弟也找一个姨吧。 与此同时,桓温也在派人通知兄弟,桓熙大婚,他们这些做叔父的自然得要出席。 其中,桓温二弟桓云为建武将军、西阳(今湖北黄冈)太守。 三弟桓豁起初在司马昱的幕府任职,但随着兄长桓温与府主司马昱的关系越发紧张,以患病为由请辞离去,如今尚未任职,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名士一样,寄情于山水之乐。 当然,也是现在的局势能够容他放纵自己,真当桓温相招,桓豁还是得起复为兄长出力。 四弟桓秘在建康为秘书郎,为秘书署属官。 桓秘与桓温关系不睦,他自小就有才气,却不受兄长的喜爱,屡屡受其打压。 而与五弟桓冲的关系,更是势同水火。 毕竟,凡事就怕对比,桓冲深受桓温的器重,再想到自己是如何的郁郁不得志,哪怕桓冲什么都没做,落在桓秘眼里,呼吸都是一种过错。 就如同桓济嫉恨桓熙能够独占父亲的宠爱。 桓温在给三弟桓豁的信中,还特意叮嘱他,要将长子桓石虔带来。 在一众侄儿中,桓温最喜爱三弟的长子,桓石虔年纪虽小,才十三岁,但自小就有胆气,加之弓马娴熟,料想将来定是一员勇将。 正当桓温正等着兄弟们带着子嗣前来江陵团聚的时候,司马兴男一行人也即将抵达江陵。 桓济不知从哪听来了风声,得知母亲给他找了这么一门好姻缘,属实是欣喜不已。 他暗暗思量道: ‘父亲不愿意用我,莫非我还不能走岳父的门路。’ 司马昱总揽朝政,料想为自己安排一官半职,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桓济觉得,只要有了展现才能的机会,父亲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因而,在得知母亲即将回到江陵,且有司马道福同行的消息,他按捺不住激动,一早就赶去了渡口等候,也是为了早些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司马道福。 只是,任凭桓济将算盘拨冒烟,也想不到,桓温、桓熙这对父兄早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人生道路,他注定只能生活在兄长的羽翼之下。 桓熙出门稍晚了一些,一路上,以痴傻著称的四弟桓祎如同一个好奇宝宝,不厌其烦的向桓熙问东问西,桓熙并没有鄙夷他智力低下,反倒觉得桓祎天真可爱。 毕竟只要有良好的引导,也不必担心他将来作奸犯科。 078 父子规劝(3000) 城南渡口,桓熙在向司马兴男、谢母阮容见礼后,上前一步握住了谢道韫的手。 “苍天可鉴,终于让我盼回了你。” 万千情意,都在此中。 众目睽睽之下,谢道韫虽然感到难为情,但还是没有挣脱,就这么红着脸,低下头来,轻轻答应道: “道韫也在期盼着与桓郎重逢。” 二人这副模样,可谓羡煞旁人,但司马道福见着这一幕,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而更让她觉得厌恶的是桓济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照实来说,桓济相貌不差,但见过更好的风景,像司马道福这样的人,又怎么愿意将就。 终究是父命难违,身为宗女,就该为晋室出力。 正如司马道福母亲劝说的那样,至少她不用被送去北方和亲,就已经是万幸。 回城的马车上,司马兴男带着两名未来儿媳谢道韫、司马道福同车,为了避嫌,桓熙自然不能跟上去的,他索性抛下自家兄弟,与谢家兄弟们坐在了一块。 这是一个陈郡谢氏人才井喷的时代,上一辈的谢安、谢石等人自不必赘述。 年轻一代中,又有封(谢韶)、胡(谢朗)、羯(谢玄)、末(谢琰)四人齐名,才干最为卓越,以谢韶为首。 淝水之战就是谢安坐镇后方,谢石、谢玄、谢琰叔侄三人在前线指挥作战,与被迫降于苻坚的朱序等人通力合作的结果。 最终以8万人大胜前秦25万先锋大军。 当然,这一时期还没有封胡羯末的说法,谢韶如今才七岁,谢玄八岁,至于谢琰,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陈郡谢氏绝不仅仅只有封胡羯末,其余子弟不过是被他们的光芒掩盖,若是放在别的宗族,也是能够引起重视的青年才俊。 毫不避讳的说,桓熙之所以非得迎娶谢道韫,甚至不惜为此等她数年,对陈郡谢氏展示出足够的尊重,并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甘当舔狗。 说到底,在古代,政治人物的婚姻,在日久生情之前,又哪有爱情这种说法,无非是为了宗族利益、自己的利益而做出的选择罢了。 桓熙作为穿越者,当然知道,真正能够支撑起朝廷的,并非司马昱、殷浩,而是以谢安为代表的陈郡谢氏。 就连伟人都称赞,谢安一生有两大功绩,一为淝水之战,二为拖住桓温。 桓熙之所以执着于迎娶谢道韫,并非是一定要将谢安收为己用,而是如同司马昱嫁女,试图从内部分化陈郡谢氏,至少不能让他们所有人都跟着谢安一起匡扶晋室。 毕竟,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有的人期望留下忠贞之名,也必然有人想要成为新朝的外戚。 桓熙在马车里与谢奕诸子交谈甚欢,谢道韫的那些叔伯兄弟们没有过来,也不知是否为了避嫌,但能与谢玄重逢,听着他对自己的推崇与景仰,已经让桓熙满心欢喜。 “伯道兄(桓熙),我与父亲说过了,再过几年,我就去长安投奔你,在你帐下历练,到时候,你可莫要闭门不纳。” 谢玄提前与桓熙打好招呼。 桓熙笑着答应道: “阿玄若来,我必扫榻相迎。” 时人称赞谢韶为谢氏诸子中,最为优秀之人,这一点桓熙不敢苟同。 说穿了,这些有发言权的时人,都是士族,他们轻视武人,而谢玄最为卓越的却是军事才能,名落谢韶之后,多半缘于此故。 车队入城之后,先在谢府停下,这还是谢奕当初购置的宅院,谢母阮容知道女儿迟早是要来江陵与桓熙完婚,因此不曾出售,等将来大婚时,也能有个接亲的地方。 桓熙下车与谢道韫执手道别,不可否认,这段婚姻他的确别有目的,但相识的时间久了,牵挂的日子多了,对她的感情,也在心里生根发芽。 与谢氏众人别过,回到临贺公府,桓温早在门口候着。 “夫人旅途劳顿,甚是辛苦,不仅为我接来了亲家,更替仲道(桓济)许下一桩好姻缘,有如此贤妻,夫复何求呀。” 桓温眉开眼笑道。 旁人见了,还真以为桓温对桓济与司马道福的婚事甚为满意,更别说是没有多少城府的司马兴男了。 她得意的哼道: “既然你心中有数,也不枉我辛苦付出,唉,若不是老身相夫教子,持家有道,龙亢桓氏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说着,将司马道福唤道身边,笑道: “瞧瞧,多好的姑娘,还得是老身我眼疾手快,否则,指不定便宜了哪家的竖子。” 司马兴男可以不把桓温当盘菜,但不代表其他人不畏惧这位权势滔天的桓氏家主。 司马道福恭敬向桓温行礼,对于司马兴男一番话,适时表现出羞意。
那娇俏的模样,看得桓济一愣一愣。 桓温将众人迎回家门,让大家各自休息,只与司马兴男、桓熙一家三口去了书房,显然是有事要说。 书房内,桓温目视桓熙,希望他由来开口。 虽然在外人面前盛赞司马兴男给桓济找了一门好亲事,父子二人也有了善后之策,但总得让司马兴男自己明白,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免得将来又犯这种错误。 桓熙朝桓温会意的点点头,他看向母亲司马兴男,正色道: “母亲...你远道而来,想必还未用膳,孩儿这就去吩咐后厨为你准备些吃食。 “对了!父亲还有话要与你说,孩儿就不打搅了。” 司马兴男欣慰道: “还是我家熙儿知道体贴为娘,快去吧。” 桓熙得了允许,不顾桓温惊诧的眼神,溜之大吉。 待他一走,司马兴男便催促道: “说吧,老奴,究竟何事,这么急着将我带来书房,还要熙儿作陪。” 桓温小心地组织着语言: “我与熙儿商量过了,想在济儿婚后,将他送去长安...” 话未说完,司马兴男已经闹将起来: “熙儿外镇,已经使我肝肠寸断,如今又要送走我另一个儿子,老奴!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好!好!好!都送走!歆儿、祎儿、伟儿也一并送走好了! “正好使我思念成疾,香消玉殒,就没人碍着你纳妾了。” 说着,伸手便要去拔桓温的胡须、抓桓温的老脸。 桓温一手护须,一手护脸,连忙解释道: “这怎么又说到纳妾了!我真没有这份心!老夫冤枉!都是熙儿的主意!是熙儿的主意呀!” 听得桓温叫冤,司马兴男这才住了手,她拉开门,本是要找人将桓熙叫回来,不想,桓熙就在门后附耳偷听。 “呵呵,母亲。” 桓熙尴尬地笑道。 司马兴男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硬给拽进了屋里。 房门再度被关上,荆益之主在庆幸保住了自己的胡须,关陇之主则在揉搓着他的耳朵。 二人在外人面前威风凛凛,但不会对妻子、母亲逞那份威风。 司马兴男问道: “熙儿,你父亲说这都是你的主意,是与不是?” 桓温紧张的看着桓熙,唯恐这小子不认账,好在桓熙还是自己担了下来: “回禀母亲,是孩儿的主意。” 儿子不是丈夫,司马兴男并未急于发怒,她疑惑道: “让济儿留在江陵不好吗?在伱父亲的身边,也有他的用武之地。” 桓熙认真与她分析了这桩联姻可能带来的影响,当得知桓熙、桓济兄弟可能因此走向对立,司马兴男大惊失色: “退婚!必须退婚,我们桓家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桓温叹息道: “这时候退婚,又让天下人怎么看待我们,只怕会说熙儿从中作梗,破坏了济儿的姻缘,济儿也会因此生恨。” 司马兴男更是手足无措,她哭道: “糊涂!都是老身糊涂呀!” 见她大哭不止,桓家父子赶忙安慰,只要将桓济带去了北方,就能将这桩婚姻带来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司马兴男也终于点头答应。 她抹着眼泪道: “以后府上的大事,都由你们父子商量着拿主意,我是一个没有远见的妇人,不能再为你们增添麻烦了。” 桓熙颇为欣喜,哪知,桓温却道: “夫人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你不也说了么,我们桓家能有今日之盛,夫人相夫教子,持家有道,可谓是功不可没,怎可因此自暴自弃。 “我与熙儿都是要为大事奔波,无暇顾家,你要不管,这个家岂不是要跟着散了。” 司马兴男闻言感动不已,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从丈夫口中听到这么动人的情话了。 “熙儿,你去后厨替为娘催一催饭食。” 司马兴男想要支开桓熙。 桓温闻言,顿时一惊,心道: ‘糟糕,用力过猛了。’ 桓熙装作不知,他出门后,会心一笑,将在院中侍奉的奴婢尽数逐走,不许他们靠近。 自己则去往后厨,故意磨磨蹭蹭,让他们夫妻能多些亲近的时间。 想来,桓温也会感激自己的体贴吧,毕竟中年夫妻又能有多少动情的时刻。 桓熙直到两個时辰之后,才从后厨带去食盒,敲响房门,满面红光的司马兴男对厨子手艺赞不绝口,唯有桓温的双腿还在不住地打哆嗦。 079 婚期将近 桓熙与谢道韫的婚礼已经定下了日期,就在八月十二日。 本就是一个吉日,婚礼之后,又是中秋,正适合远道而来的亲友共度佳节。 如今时候尚早,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筹备婚礼,通知亲友。 古人其实有婚前不能相见的说法,倒不是有别的忌讳,具体说来,只是担心新人私下见面,如果一方不满意,提出要解除婚约,定会伤了两家的和气。 因此,婚礼仪式中的却扇礼也被特意放在夫妻礼成之后,等去了团扇,见着对方真面目,纵使心有不满,但名分已定,也不好当众闹腾,只得认命。 桓熙与谢道韫之间自然就不存在这样的顾虑,在江陵等待婚期的日子,他除了与桓温麾下的将佐往来以外,就是在往谢府跑,陪伴着谢道韫谈论诗文,与谢家兄弟增进感情。 而桓济也一直在司马道福面前献殷勤。 司马兴男见着两个儿子这模样,实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不是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这两兄弟还没成婚,就已经这么紧着对方了。 她提着食盒来到大将军府,向桓温抱怨道: “老奴,你说我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两个没出息的家伙,一个都快把谢府当家了,另一個整天围着道福转。” 桓温心虚不已,没敢接这茬,自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问题。 他近来憔悴得厉害,反倒是司马兴男的气色越发的好。 看着司马兴男打开食盒,端出的那一碗大补汤,桓温脸色大变,赶忙道: “公主,北方有军情传来,老奴我已经派人去传唤将佐,将要与他们共商对策,今夜恐怕是回不去了。” 司马兴男并非不分轻重之人,虽然略带遗憾,也知道大事要紧,并没有胡搅蛮缠。 她离开后,桓温也不由松了口气,他如今年近四旬,哪受得了这中年夫妻间突然爆发的第二春。 桓温看着铜镜中自己憔悴的模样,伤感道: “我被女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自今日始,戒色!” 说着,桓温突然想到外室曾经带给自己的快乐,又无奈的改口道: “还是戒酒吧。” 叹息着,桓温终究是将司马兴男留下的补汤喝下。 月上柳梢头,桓熙在谢府用过晚膳,哼着小调回家,一进门就在前厅撞见了司马兴男。 “熙儿,今日的军议居然结束得如此之早?” 司马兴男惊讶道。 桓熙搞不清楚状况: “母亲在说什么军议?” 这下司马兴男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桓温是在诓自己,毕竟哪有北方军情急报,不找桓熙商议的道理。 她气冲冲的去到征西大将军府,将躲在书房酣睡的桓温给领回了临贺公府。 桓温苦苦哀求,希望容他休养三天,再为公主出力。 司马兴男明白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也没有强人所难,答应让桓温好好歇上三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也一天天的临近,在这期间,北方发生了很多事。 被前燕击败的段部鲜卑,趁着中原混乱,由部落首领段龛率众南下,占据了青州,段龛自称齐王。
石祗以姚弋仲为右丞相,姚襄为骠骑将军、豫州刺史、新昌公。 而冉闵与胡人小战不断,但桓熙始终没有等到那场传说中的凌水之战。 桓熙当然希望凌水之战是真实出现的。 毕竟冉闵真要能在凌水大破20万前燕军队,擒斩7万,斩杀前燕上将30余员,夺取28城,烧毁粮食20余万石,定能重创前燕的国力。 但整个上半年,前燕都在与邓恒、王午等后赵将领交战,而冉闵则在与石祗以及后赵的地方军阀交战。 冉闵与前燕尚未爆发冲突,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下半年也很难爆发冲突。 想来,或许真的是后人杜撰,毕竟房玄龄的《晋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不曾录入所谓的凌水之战,毕竟其余六战都有收录,二人没道理将这一战排除,甚至燕军主将都不配拥有姓名。 失望归失望,但桓熙此时也无暇去理会北方的纷乱,随着婚期临近,他也陷入了忙碌之中。 桓石虔与一众兄弟跟随父亲桓豁来到了江陵。 当然,他如今还不叫这个名字,而是被唤作桓虔。 之所以后来改了名字,是在淝水大战前,北方有民谣传唱: ‘谁谓尔坚?石打碎!’ 坚指的自然是苻坚,因此,桓豁将自己二十个儿子的名字中间都加一个‘石’字,希望能应此童谣。 只是童谣最终应在谢石身上。 婚礼前,桓熙拜谒许多宗族长者,凭着他待人接物的本事,也与堂、表兄弟们相处愉快。 就目前来说,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利益冲突,谁又不愿意与这位桓氏未来的掌舵人亲近。 桓石虔自从来了江陵,就一直被桓熙带在身边,这也是桓温默许的。 只是桓石虔年纪太小,即使桓熙有心将他带走,桓温、桓豁也不会准许。 桓豁如今赋闲,有的是时间管教儿子,哪需要桓熙来操这份心。 但这并不耽误桓熙与桓石虔的关系越发亲密,二人本就是堂兄弟,而桓石虔好弓马,自然有在沙场立功的志向,能与桓熙走到一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八月十一,婚礼前夜,谢府。 谢道韫羞红脸,听母亲说起男女之间的房事。 谢母说了许多,临了道: “洞房时,你若实在不知所措,就听从熙儿的。” 毕竟桓熙都纳了一房小妾,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夫妻人伦之礼。 谢道韫点点头,母亲刚刚说的那些,她全都记得住,但实在难为情。 “母亲,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谢道韫轻声道。 谢母却道: “这才哪到哪,为娘还得将自己多年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心得传授给你。” 谢道韫闻言打起了精神,这可得记熟于心。 谢母说到口干舌燥,才住了口,而谢道韫听得母亲的经验之谈,更是自觉收获满满。 待母亲走后,她望向窗外的明月,畅想着与桓熙的婚后生活。 080 新婚大喜 “迎新娘喽!迎新娘喽!” 街道上,一群孩童跳着脚,拍手叫嚷着在人群里穿梭。 满大街都是出门瞧热闹的民众,但后方队伍里的新郎却不是乘马,而是坐车。 马车周边围上了许多的刀盾护卫。 这样的场面,平常人家迎亲可见不到。 有士族子弟讥讽道: “咱们这位征东大将军可真是惜命。” 立即引起友人们的哄笑。 然而,哄笑过后,又有些惋惜,像谢道韫这样的才女,居然嫁入了武家。 马车内的桓熙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坐马车去迎亲的行为。 今日人山人海,不同于去襄阳时的临时起意,如果有人想要谋刺自己,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对方做出安排,真要骑着马走在街上,那不成了人肉靶子。 就他今日所坐的马车,都在内部镶有铁板,能挡弩箭。 队伍敲锣打鼓来到谢府门口,负责张望的婢女赶忙朝门里喊道: “夫人,接亲的队伍来了!” 话音刚落,谢玄就从府里冲了出来,拦住了正要进门的桓熙: “姊夫,阿姊说了,得让你就今日大喜之事,赋诗一首,才可进门见她。” 谢道韫自然以为桓熙是能吟诗作赋的,毕竟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就没少展现才情。 但桓熙熟读许多诗词,偏偏不知道有哪一首描写新婚之喜。 好在他自有办法,与谢玄附耳几句,谢玄闻言双目一亮,便匆匆跑了回去。 谢府,众人见到谢玄回来,纷纷追问,就连谢道韫也抱有一丝期待。 谢玄说道: “姊夫说,今日就不作诗了,只有一句话让我带给阿姊...” 说着,却又卖起了关子,在众人屏息以待的时候,就是不说下文。 谢家第二女谢道粲催促道: “究竟是什么话,阿弟你倒是快说呀!” 别说谢道粲,就连谢道韫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谢玄也不再捉弄众人,他传话道: “姊夫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一颗心仿佛浸到了蜜罐里,当即就要出门,却被谢母一把拉住。 “母亲你这是作甚,我不让桓郎作诗了!” 谢道韫以为母亲非得让桓熙做出一首诗来。 谢母无奈道: “我的傻女儿呀,你着什么急,还得盖上盖头,捧着团扇呢!” 谢母又怎会在女儿大喜的日子挑事。 谢家兄妹们大笑,闹得谢道韫又羞又臊,赶紧把团扇拿上,盖上盖头,眼不见为净。 不久,谢家众人就簇拥着新娘出门,桓熙兴奋的迎了上去。 谢母让桓熙牵起谢道韫的手,说道: “熙儿,老身今日就把令姜托付给你了。” 桓熙感激道: “幸得岳母大人成全,小婿才能如愿以偿,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 谢母笑道: “只要你好好对待令姜,就是对我的报答。” 谢道韫在旁轻声啜泣,桓熙握紧了她的手,对谢母道: “岳母大人,我等了令姜数年,也算冲破了一些阻碍,能有今日,来之不易,我必会倍加珍惜,此生决不负她。”
谢母当然不知道,就在桓熙掷地有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亲信权翼正为他在关中寻访美妇。 当然,纳妾怎么能算是负了正妻。 谢母自然大受感动,她道: “好好好!快出发吧,莫要耽搁了时辰。” 桓熙与蒙着盖头的谢道韫拜别了谢母,他将谢道韫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谢道韫疑惑道: “妾身不应该乘坐肩舆么?” 肩舆便是轿子,婚嫁时,女子乘轿的风俗就是起于晋朝,由于奢靡之风泛滥,高贵的士族不屑使用畜力,纷纷采用人力,乘车出嫁也转变为了乘轿出嫁。 桓熙笑道: “今天这样的特殊日子,我是一刻也不想再与令姜分开。” 在新婚妻子面前,可不能让她以为自己惜命,所以乘车,而非骑马带轿而来。 谢道韫受他哄骗,自不相疑,只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位如意郎君,今生又有何求。 车厢内,二人倚着身子,依偎在一起,桓熙强忍住掀开盖头的冲动,一直等到马车行抵临贺公府,桓熙率先下车,又搀扶着谢道韫走了下来。 府上的亲友早已等候在门外,人群中,司马道福满心妒忌的注视着新娘。 此前在临贺公府借助时,她很期望婚礼能够快些到来,这样她就可以尽快回去建康,暂时摆脱桓济的纠缠,直到这一天真正到来,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妒忌得发狂,恨不得以身待之,自己来做这个新娘。 尤其是看见谢家为谢道韫准备的丰厚嫁妆,司马道福发誓,自己的婚礼必定要比她更风光。 实际上,桓熙的这场婚礼办得也很奢华,江陵全城都在为此张灯结彩,司马兴男更是特意找了百戏班子,在城中连场演出。 虽说有些铺张浪费,可时代背景就是这样,西晋时还出现过石崇、王恺斗富。 桓熙与谢道韫的婚礼若是寒酸了,配不上桓、谢两家的身份,可是会遭士人耻笑。 来到礼堂,桓熙、谢道韫都是一袭白色礼服出席。 根据刘歆的新五德终始学说,晋朝自认为是金德,故而崇尚白色。 晋朝皇帝大多头戴白色纱帽,这一传统延续到了之后的南朝,但凡天子,皆戴白纱帽。 所谓上行下效,晋朝的宫中婚庆大多以白色为礼服,同样也流传到了民间。 经历过一系列繁琐的礼仪,桓熙与谢道韫终于结发为夫妻,在众人闹哄声中被送往洞房。 新房内,前来闹洞房的人都被桓熙驱赶走了,他合上门,回身轻轻掀开新婚妻子的盖头,拿开她手中的团扇,一张娇嫩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白色礼服虽然不如红色喜庆,但在朦胧的烛光之下,更添纯净之感。 谢道韫坐在榻沿,她低下头来,避开桓熙的目光,轻声道: “桓郎...母亲说,今夜让妾身都听...” 话未说完,便被桓熙勾起了下巴。 桓熙俯身吻在谢道韫的朱唇之上,舌头也轻松的撬开了她的牙齿。 谢道韫惊讶的睁着眼睛,昨夜母亲可没跟自己提过还有这种事情。 081 新妇奉茶 清晨,天色微亮,红烛还在摇曳。 桓熙一手撑头,侧躺着,不厌其烦的欣赏着谢道韫的睡颜。 “夫君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谢道韫睁开眼,问道。 桓熙轻声笑道: “一直到你不愿装睡为止。” 说着,他伸出另一支手,弯曲食指,轻轻刮在谢道韫的鼻子上。 谢道韫也侧过身来。 “真的不用去向舅姑请安吗?” 谢道韫担心的问道。 原来,早在二人睡前,谢道韫曾与桓熙说过,今日要早起,去向舅姑奉茶请安,这是应有的规矩。 但桓熙却让初为人妇的她好生休息,莫要去想这些事情。 如今谢道韫再度问起,桓熙还是一样的态度: “不用着急,晚些再去也无妨,岳母大人不是叮嘱过么,让你全听我的。” 谢道韫纠正道: “母亲说的,也是仅限于昨夜而已。” 桓熙含糊其辞道: “总之,这件事情听我的就对了。” 他总不能告诉谢道韫,桓温每天夜里劳累过度,若无急事,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行。 人都没起,去拜什么公婆。 可谢道韫依旧觉得婚后第一天,实在不能给公婆留下懒惰的印象,她终究还是起来洗漱,桓熙无奈,也只得跟她一道起床。 二人漱口、洁面后,谢道韫坐在铜镜前,问道: “夫君可会画眉?” 画眉这事,桓熙可太熟了,过去,他就常给李媛画。 如今谢道韫问起,桓熙却道: “不曾学过。” 谢道韫不疑有假,她拿起青黛,说道: “夫君若是愿意,不如就让妾身来教你。” 这是母亲教她的心得之一,丈夫为妻子画眉,是增进夫妻感情的一种,当时谢母还断定,桓熙定然是晓得画眉的。 如今他矢口否认,也让谢道韫莫名觉得有点开心。 面对谢道韫的提议,桓熙当即答应下来,他假装笨拙的在谢道韫的指导下,为她画眉描妆。 期间,桓熙故意用眉笔在谢道韫的左右脸颊画出狸猫的三道长须,看着镜中妻子的模样,恶作剧的他忍不住失声大笑。 谢道韫也赶忙遮住脸颊: “夫君!莫要作弄妾身了,耽误了时间,舅姑将要怪罪。” 桓熙这才找来一块手帕,沾了水,轻柔地替她将脸颊擦拭干净。 折腾了好一会,才终于在谢道韫的指导下替他画好妆容,桓熙笑道: “往后若没有事情急着处理,就都由我来为你梳妆吧。” 谢道韫甜甜笑道: “妾身都听夫君的。” 桓熙打趣道: “我记得先前还有人说,岳母大人说的话,仅限于昨夜,如今怎地又这般乖巧了,真是怪事。” “夫君!” ...... 当桓熙、谢道韫来到主院时,桓温还在呼呼大睡,倒是司马兴男起得早。 看见新妇前来,她赶忙回身进屋,将桓温摇醒: “别睡了,别睡了,新媳妇行礼来了,赶快起来洗漱,我先出门应付着。” 桓温实在困倦,心道:既然知道今日一早,新妇就得来奉茶请安,昨夜就不能让我早点歇着么!
当然,这种怨言,桓温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 司马兴男将桓熙夫妇带去正厅,等了好一会,洗漱后的桓温这才打着哈欠出现。 新妇奉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司马兴男、桓温喝过谢道韫奉上的媳妇茶,就算是接受了这个儿媳妇。 不久,司马兴男又唤来家中子女,与谢道韫介绍认识,两家人一起在江陵住过一段时间,其实也都见过面。 桓温自是回去补觉了,人群中,仍然少了一个桓济。 司马兴男问第三子桓歆道: “歆儿,你二兄哪里去了?” 桓歆答道: “二兄一早就出城送郡主(司马道福)去了,郡主家中有事,急着赶回建康,说是昨夜已经与母亲辞行过了。” 司马兴男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司马道福在了江陵住了一个多月,也是该回去看看了。 她无奈道: “熙儿,瞧瞧你二弟,连魂都被人给勾走了,看来得快点将他把婚事办妥。” 此前桓温、桓熙就提醒过她,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桓济婚后要被送去长安一事,司马兴男自然谨记在心。 她只是没有政治头脑,但不是真的蠢,否则桓温又怎么心甘情愿疼爱她这么多年。 桓熙笑道: “那就早点操办吧,派人往建康与会稽王商量一个时间。” 说着,他惋惜道: “只是孩儿注定赶不上二弟的婚礼,等令姜回门一趟,我就得回关中了。” 桓熙的基业在北方,虽说有王猛替他坐镇长安,但还是不能在江陵逗留太久。 他南下就两个目标,如今都完成了,自当早些回去。 毕竟发展的时间紧迫,同时要尽快带走人口,在冬季到来之前安置好他们,免得出现有人饿死、冻死的情况。 司马兴男听他提起将要离开,哪还有刚喝过新妇茶的喜悦,她哀叹着说道: “是呀,熙儿你是要做大事的,只是答应为娘,下一次见面,不要再让为娘等上两年时间。” 桓熙也为此感到伤感,他强笑道: “母亲若是想念孩儿,随时都可以前往长安小住。” 司马兴男点点头,心道:我要看着老奴,哪能抽身。 可转念一想,瞧瞧老奴这段时间的状态,临去之前,自己加倍折腾他,就算老奴有沾花惹草的心,只怕也没有那份力。 一想到这,司马兴男脸上重现绽放笑容,当然,根据笑容转移定律,这些笑容,到时候也将是桓温所失去的。 桓熙与谢道韫回到卧室,新婚夫妻自然是恨不得时刻都在一起,此中有道不尽的浓情蜜意。 就在桓熙享受着新婚的欢快之时,远在关中,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即将展开,许多人身处在危险之中,却浑然不知,依旧沉醉在纸醉金迷的奢靡之中。 长安,征东大将军府。 权翼与王猛对坐,他脸色凝重的问道: “军师当真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王猛却显得云淡风轻,他为自己与权翼各添一碗茶,说道: “如今主公不在关中,机不可失,往后哪还有这样的机会。” 082 整顿吏治(3000) “若是与主公商议此事,主公未必不会同意,军师为何就不能多等一些时日!” 权翼还在试图劝服王猛回心转意,王猛却道: “主公既然许我专制之权,为人臣者,自当为主上分忧,我又何须事事禀报,况且,主公不宜参与筹谋此事!” 权翼问道: “军师就不怕出了乱子,惹火烧身?” 王猛毫不担心,他自信满满道: “主公不是刘启,我也不会步晁错的后尘,若有人胆敢生事,我王景略自可勘平内乱,又有何惧!” 权翼苦劝道: “军师此举,就不怕引得士人怨恨!” 王猛不以为意道: “他们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王景略都不在意,只需他们畏我、怕我,俯首听命即可。 “至于爱我之人,此生能有主公一人足矣。” 权翼闻言,态度突变,肃容道: “能为主公倾其所有的,又何止是你王景略一人,我适才所言,不过是担心你临事退缩,出言相试罢了!” 原时空中,王猛瞒着苻坚,暗使金刀计,想要除掉慕容垂,而权翼也曾置苻坚的命令于不顾,执意派人截杀慕容垂,只是都让慕容垂给躲了过去。 二人有别于寻常谋士,有自己的主见,也敢于越俎代庖。 王猛朗声笑道: “我就知道,你权子良定是与我志同道合的知己。” “能被你王景略引为知己,事后纵使主公怪罪,我亦无憾。” 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权翼对王猛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着,他问道: “不知军师打算何时出手整顿吏治?” 王猛正色道: “就在今日!” 原来,王猛就是要趁着桓熙不在的时候,打击不法官吏。 随着关陇局势安定下来,许多官员也开始滥用职权,贪赃枉法,百姓多有怨言。 王猛出身贫苦,如今虽然富贵了,但眼里还是揉不得沙子,长此以往,贪腐必定蔚然成风,于是经过精心准备,王猛准备趁桓熙不在,大肆整顿吏治。 这样,桓熙就能从中抽身,士族们要怨恨,也只会怨恨他王景略,而桓熙回长安后,再向王猛替部分官员求情,也能趁机施恩。 桓熙施恩士人,王猛借此立威,官员得到敲打,在王猛看来可谓一举三得,这也是他坚持这件事情不能提前报告给桓熙知晓。 至于权翼此前提出的担心引发骚乱,石虎迁走大量的关陇豪强,而桓熙广推均田令,又分走了隐户,实际上,关陇士族的力量并不强大。 当然,相较于直接同长安周边的两万战兵硬碰硬,那些被治罪的官员还是会想要等到桓熙回到关中,再来为自己做主。 况且长安周边还有两万战兵,听命于王猛,足以震慑各方。 当天,早已被集结在军营的战兵奉命带着证据往各地拿人。 证据早已被王猛掌握,或者说本就是他在钓鱼执法。 此前,王猛暗中派人行贿官员,配合着权翼为桓熙寻找美妇的行动,捏造莫非有的身份,向当地官员提出帮他胁迫某位孀妇的娘家、婆家。 权翼也是因此才知道这件事情,各地官员当然不知道是权翼奉桓熙之命在搜罗美貌的孀妇,只以为是自己治下有人看中了哪家的俏寡妇,特地前来给自己送礼。 但凡有答应此事之人,都被王猛记在本上,而断然拒绝之人,也记在另一本上。 两个簿子用途截然不同,一本用来治罪,一本留作以后提拔。 京兆郡,长安城。 夜间,县中主薄张先正在自家后院悠哉悠哉的品着酒,期盼着明天的大喜日子赶快到来。 原来,昨日有人向他送来贿赂,乞求张先帮忙,胁迫东城的宋家娘子屈从自己。 张先收了钱,不能不办事,他心生好奇,就去瞧了那新寡不久的宋氏。 对方穿着孝服也遮不了前凸后翘的身段,娇俏的容貌上,带着几分哀伤。 张先一眼就相中了宋氏,他是钱也要,人也要,当即就表态要纳宋氏为妾。 然而,宋氏早就打定主意,要抚养一双年幼的儿女长大,怎生愿意去给人作妾。 但张先自有办法,他胁迫宋氏的公婆出面,最终在公婆的苦苦哀求下,宋氏只得屈服,答应明日进门。 张先胆大妄为也有他的底气,当年桓熙入关,他就跟随兄长张琚前往相迎,此后杜郁、杜胄抢占潼关,张先也是急行军三百里,随后赶到的豪强之一。 兄长如今镇守武关,而他则被任命为县中主薄。 都是跟着京兆郡公打天下的人,不就是要了一个寡妇,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又不是将人掳进府,明儿人家自己上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在张先畅想着明天将宋氏骑在胯下,肆意驰骋的时候,妻子慌张闯了进来,惊慌未定道: “夫君,家里怎地闯进官兵来了!” 话音刚落,张先就听见有甲叶摩擦沈响起,显然是有一伙军士奔来。 张先大惊: “莫不是军中哗变!” 毕竟总不能是羌人、氐人打进了关中吧。 张先还没来得及去拿兵刃,招呼家里的僮仆,带头的将官就闯了进来: “张主薄,你贪赃枉法、强抢民妇,我奉军师之命前来,请你往大将军府走一趟!” 听说是不是乱兵,张先反而松了口气。 呵!什么军师,一个卖畚箕的泥腿子罢了,若不是桓公的赏识,如今还在华山务农呢,凭他也敢动自己。 张先转身与妻子道: “你派人与兄长报个信,让他请桓公为我伸冤。” 随即便与这些军士前往大将军。 此时,征东大将军府的大门外,已经悬挂了十余颗首级。 这些头颅,生前也体面,死后也狰狞。 张先认出了许多同僚,吓得面无人色: “他、他、他王景略当真敢杀人!” 张先早不复此前的硬气,腿都给吓软了,这才想起,桓熙离开前,给了王猛七品以下官吏的生杀大权,七品及以上就要由他回来再行定夺。 很不巧,他一个县主薄,与府外的这些头颅一般,都在七品以下。 张先走不动道,还是让卫士给拖拽着进去的。 “放开我!我要见桓公!快放开我!你们知道我兄长是谁吗!” 张先不住咆哮着,但还是被带到了王猛的面前。 见了王猛,张先赶忙哭诉道: “军师!冤枉啊!我与那寡妇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怎能说是强抢民妇,定是有人构陷我!还请军师明察!” 王猛点点头,吩咐道: “带宋氏。” 张先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宋氏牵着她的一双儿女进堂,立即反应过来,恐吓道: “你想好了再说话,我看你一人拉扯两個孩子,着实可怜,这才想要将你纳为侧室,莫要把好心当作了驴肝肺! “伱可知道,我是谁的弟弟!” 宋氏受到了惊吓,她的一双儿女更是躲进了母亲的怀中。 王猛闻言一挑眉,他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恐吓证人,王猛怒喝道: “张先咆哮公堂,赏他二十鞭!重重打!” 左右答应一声,当即就站出来两人,挥起马鞭就照着跪在地上的张先招呼,张先被打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吓人模样。 王猛对宋氏道: “你无需害怕,我乃军师将军王景略,今日亲自在大将军府审案,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宋氏也不怕了,赶忙带着儿女跪下,连声感激,随即将张先如何胁迫自己公婆,又如何逼迫自己一五一十道出,又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不多时,就被人带了下去,不久又有一名证人被唤了进来,正是此前向张先行贿之人。 对于受贿之事,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张先依旧矢口否认。 然而,王猛却大方承认道: “此人是奉我之命行事,证据,你要多少,我有多少,送去你府中的五铢钱,我甚至都事先做了记号,也让你能死得明白!” 经此一事,关陇官员再想受贿,恐怕也得掂量掂量对方是不是奉王猛之命,正在钓鱼执法。 张先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间险恶: “王猛!你设计陷害我!你陷害我!” 王猛冷笑道: “若非你自己经受不住诱惑,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这怪不得我!” 说罢,王猛喝令道: “张先知法犯法,其罪当诛,来人,将他推出公堂,斩!” 张先顿时瘫住在地,当他被军士拖走时,才重新回过神来,口中不断地咒骂着王猛,但很快就没有了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呈上来给王猛过目。 王猛确认正是张先的首级后,命人将头颅同样悬挂在军府大门外。 这一夜的杀戮并未就此结束,但王猛同样也有分寸。 他试探的都是早有恶名流传,被百姓所痛恨之人,以及部分被他看重,准备委以重用之人。 如果真的试探所有的官吏,关陇官吏只怕十不存一。 王猛的初衷不是要杀尽贪官污吏,只是想杀鸡儆猴,敲打敲打这些官员,同时给自己立威,让桓熙施恩。 毕竟,自古以来,贪官又哪有杀得完的。 083 府中杀人(3000) 自桓熙将上洛郡重新并入京兆郡,武关也重新回到了京兆郡治下。 作为商於古道上的重要关卡,武关建立在峡谷间的一处平坦高地上,关城西侧道路平坦开阔,而东侧道路需得沿着山腰,盘曲而过,崖高谷深,狭窄难行。 因而,武关与潼关具有相同的属性,防得了东,却防不了西,这也是当初邓遐带着三千人就能从西侧轻易袭取关城的原因。 当然,这些关隘本身就是为了拱卫关中而修建。 张家快马来报,告知张琚,其弟张先被王猛设计,如今已被正法。 张琚怒发冲冠: “王猛匹夫!杀我兄弟!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倒是没想过占据武关而反,武关位于桓温、桓熙父子势力的边界上,为了与王猛的矛盾,而背叛桓熙,那不是脑子有病么。 但张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知道张先死得不冤,但那终究是他的血亲兄弟,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怎能忍耐。 张琚左思右想,决定离开武关,前往江陵告状。 没错,桓熙离开之前是给了王猛七品以下官员的生杀大权,但一般都是起到威慑作用,谁又会真的行使这份权力,大开杀戒。 毕竟这种行为,有排除异己的嫌疑。 主公给你军国大权,留守后方,你又在排除异己,莫非是想要自己当家做主。 张琚觉得任凭桓熙再怎么器重王猛,发生了这种事情,也一定会心生猜忌。 而张琚所要做的,便是前往江陵通报此事,然后劝说桓熙,缴了王猛的权。 墙倒众人推,到那时,被王猛得罪过的士族也会自发跟进,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快快为我备马!” 张琚催促道,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桓熙在得知此事后,对王猛爆发的满腔怒火。 桓温在夺取南阳郡后,为了方便与桓熙之间的书信往来,每三十里设下一处驿舍,舍中有驿卒、驿马,往常送信,每到一处驿舍,就会换人换马,作为接力。 张琚走出山路之后,便在驿舍换了马车,毕竟马能换,但他这个人可换不了,非得自己求见桓熙,当面陈诉。 而坐马车的话,每行三十里,到下一个驿舍换个驿卒作为车夫,再换匹驿马即可。 南下期间,张琚片刻不曾停歇,就连睡觉都是睡在颠簸的马车上。 抵达新野后,又改坐快船,顺着汉水而下,不入长江,沿着扬水向西前往江陵。 武关与江陵一千二白余里的距离,张琚只用了区区四天时间就赶了过来。 同样的,桓熙在长安与武关、天水、汉中之间,也是每三十里设置一处驿舍,别看他疆域辽阔,但秦、梁二州的急件,基本都能在数天时间之内送达长安。 来到江陵,沿途受尽颠簸的张琚来不及休息,他怀揣着对王猛的满腔恨意找到了临贺公府。 此时,已经是中秋佳节以后,谢道韫也在婚后回门,当然,回的是江陵谢府。 亲友们都已各自散去,就连桓熙也在做着离开的准备。 张琚来到临贺公府,立即亮明身份,说道: “我乃武关守将张本兴,有急事要禀报京兆郡公。” 门房不敢怠慢,请张琚稍候片刻,毕竟来路不明的人他也不敢私自放进府,随即就去找邓遐求证。 邓遐听说张琚擅离职守,居然来了江陵,不由大惊失色,以为关中是出了大乱子,赶忙跟着门房去瞧,见来人果然是张琚,邓遐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张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邓遐紧张的问道。 张琚不回答,只是催促道: “快带我去见主公,长安有大事发生,若是耽搁了,关中或将易主!” 见他把后果说得这般严重,邓遐哪还敢耽搁,赶紧带了张琚去往桓熙的院落。 而桓熙此时还正在为谢道韫描眉。 房门声被敲响,桓熙停下了手中的眉笔,不悦道: “何人?” 邓遐回话道: “主公,武关守将张本兴有急事求见,正在偏厢等候。” 桓熙瞬间没有了描眉的兴致,邓遐都清楚的道理,他又如何不明白,定是关中出了事情。 他低头道: “令姜,我先出门,回来再为你补妆。” 谢道韫摇头道: “正事要紧,夫君莫非忘了,画眉描妆这种事情,还是妾身教的夫君。” 桓熙点点头,继而着急地走出门,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关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来到偏厢,看见张琚因为舟车劳顿而憔悴的面容,桓熙心里一咯噔,这得多大的事情。 莫非是姚襄攻破潼关,打进了关中,还是前凉撕毁和约,以谢艾入寇秦州。
然而,张琚的第一句就险些给桓熙惊呆了下巴: “主公,王猛弄权,在关中铲除异己,设计陷害忠良,想要自立为关中之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主公明察!” 别说桓熙了,就连邓遐也是目瞪口呆,却见桓熙恢复了镇定,他缓缓道: “武关来此,千二百里,张将军走得太急,是否忘了什么?” 张琚以为桓熙说的是证据,他道: “主公只要将王猛拿下,定能搜出物证,至于人证,受其污蔑而侥幸存活的人皆可为证!” 王猛的权势来自桓熙,只要桓熙表现出一丁点对王猛的不信任,被王猛打击的关中士族就能凭空捏造出所谓的证据。 桓熙摇头道: “我说的不是证据,而是脑子。” “脑子?” 正当张琚为此疑惑不解的时候,桓熙突然发怒,他喝骂道: “你莫不是把脑子忘在了武关,才在我面前说出这等笑话! “我待王景略以国士,王景略必以国士报我! “桓某既然敢留他总揽三州大权,就有把握,王景略绝不会负我! “你竟敢在我面前构陷他,不提汝头,何以有面目与景略相见!” 说罢,桓熙根本不给张琚认罪、辩解的机会,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邓遐腰间拔出佩刀,砍向惊恐不已的张琚。 鲜血飞溅,伤口从额头一直拉到腹部,张琚轰然倒地,他至死也想不通,为何桓熙能够这么笃定王猛的忠诚。 人已经凉透,邓遐接过佩刀,收刀入鞘,他同样疑惑道: “主公为何不留下张琚的性命,详细追察此事,待有了结果,再做处置?” 桓熙擦了擦手上的血污,道: “无论王景略出于什么目的,对我而言,张琚的那番说辞都是在构陷他,为何还要再去追问。” 说着,他笑道: “倘若有朝一日,旁人在我面前进你的谗言,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一刀毙命。” 邓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的情话,只觉得这辈子果真没有跟错人,桓熙是值得自己用性命去报效的明主。 他拜倒在地,连声感谢。 桓熙赶忙将他拉起: “桓某的忠义之士,岂能沾染奸恶小人的脏血。” 说着,桓熙从门外唤来卫士,让他们斩下张琚的首级,又唤奴仆前来清扫血污。 桓熙对邓遐道: “应远,需得劳你北上,为我接管武关,免得出了乱子。 “顺道将张琚的头颅一并带去,让人送给王景略,告诉他,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我一如既往的信任他!” 邓遐朗声应诺,他接过张琚的首级,告辞出门,正要先去找个锦盒装着,却在回廊里迎面见到了谢道韫,邓遐赶忙把人头收到背后,但谢道韫已然瞧见。 并没有一般妇人的惊骇尖叫,但到底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骇人的空破景象,张琚那狰狞的人头还是吓得她脸色一白。 “此是何人?” 谢道韫强装镇定道。 “回禀主母,此人是武关守将,因为在主公面前构陷军师,故而被正法。” 谢道韫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先前来求见的武关守将。 邓遐目光低垂,侧过身子,让开道路,出于礼节,不敢直视谢道韫。 待谢道韫走后,他才带上张琚的首级离开。 谢道韫来到偏厢,奴仆正在清扫,无头尸骸已经被抬走,她看到身上被溅了血渍的桓熙,只觉得丈夫与过往的形象大有不同。 记忆里的桓熙,除了才能出众以外,性诙谐,好戏言。 但仔细想想,若非杀伐果断,又怎么可能坐得稳关陇。 “夫君,不如回主屋,妾身侍候你沐浴。” 桓熙带着歉意道: “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不应该在家中杀人,令姜没有受到惊吓吧。” 谢道韫此时已经恢复过来,她道: “夫君莫要小瞧了妾身。” 说着,便让随行的婢女前去知会后厨,为桓熙烧水。 临贺公府发生的事,也很快传进了桓温的耳朵里,只是他此时尚在征西大将军府坐衙,有心想知道桓熙为何在府中杀人,但也只能等下衙再去询问究竟。 黄昏时分,桓温回到府中,将早已洗漱干净的桓熙唤来,问起此事。 桓熙并未隐瞒。 桓温沉吟道: “熙儿,为上者,不可偏听偏信。” 桓熙闻言,心道:你在教我做事? 他正欲解释自己与王猛的亲密关系,却见司马兴男提着食盒进门,她道: “我儿自有他的用人之道,何须老奴指手画脚。” 关于杀张琚 隋朝伐陈,有人向杨坚告发高熲谋反,杨坚不问原由将人杀了。 道理是一样的。 如今张琚告发王猛想要自立,王猛在后方独揽三州大权,桓熙但凡表现一点猜疑,那些忌恨王猛的人所制造的谣言都能将他淹死。 我前文就说过,要王猛自立的证据,关中士族能给他炮制出来不知多少。 不会真以为高贵的士族愿意看到一个寒士对他们呼来喝去吧。 这种情况下,在清楚王猛忠诚的情况下,就是坚定的支持他。 然后等到回了关中,自己拿住了权力,再去追究。 而不是你人还在江陵,就开始准备着手调查你在后方的留守大臣。
再者,你要是王猛,桓熙嘴上说着信任、器重,转身就因为一个人的诬告,而猜疑,你寒不寒心? 真要留下张琚,调查事情经过,才是政治智慧低下的表现呀。 因为你人在江陵,而王猛又全仰仗你的支持,才能压服士族。 你如果表现出对王猛的不信任,士族必定跟王猛抗争到底,等你回去,后方已经乱成一锅粥。 还有不以擅离职守的名义,而已构陷王猛,你以擅离职守,说明你不一定认为他是在构陷王猛,本质还是对王猛的不信任啊。 084 士人软弱 桓温无奈叹气,他现在连管教儿子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反倒是桓熙帮着说话: “母亲说错了,父亲的经验之谈,对我也大有裨益。 “若非有公务在身,熙儿恨不得时常跟在父亲身边聆听教诲。” 桓温闻言大慰,这么多年了,儿子终于向着自己一回。 司马兴男也不恼,放下食盒,给桓温端出一碗补汤,也不再妨碍他们父子对话,退出了房间。 桓温吹了一下汤水,说道: “不过你这次倒也没有做错,王猛坐镇长安,总揽大权,如今有人构陷他,你就该果断行事,表明态度,不可含糊其词,使人误解了你的意思,致使后方争斗越发激烈。 “只是你回去关中以后,定要安抚士人之心。” 桓熙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士人之心容易挽回,可要是因为优柔寡断,使后方出现乱子,则悔之不及。 如今他旗帜鲜明的表达对王猛的信任,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那些心腹将佐也将因此抛开顾虑,紧密团结在王猛周围,助他稳定关中局势。 关中,乱不起来。 桓熙颔首道: “孩儿多谢父亲教诲。” 其实,桓熙直到此时也不知道关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定是王猛与士族爆发了冲突。 这一突发变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使他不可能亲自携民北上。 带着三万户百姓,又哪能走得快。 桓熙向桓温请求道: “父亲,孩儿计划先行一步,邓遐已经去了武关,还需有一人领兵,为我护送百姓。” 知子莫如父,桓熙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桓温问道: “熙儿想要由谁领兵护送?” 桓熙答道: “还请分拨鹰扬将军周楚五千将士,由他携民北上。” 桓温沉吟道: “兵马可以借,但在护送百姓前往关中后,你不得将人留在长安。” 桓熙也没指望真的能留下护卫大军,他道: “孩儿只留下周楚一人可好?五千将士由副将督率南下。” 桓温仔细思量一番,说道: “这事你自与周楚去说,他若是愿意追随你前往关陇,为父自会放行。” 桓熙大喜,当即向桓温告辞,去寻周楚。 周楚听说此事,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就在桓熙决定抛下百姓,先行启程的同时,关中流言蜚语可谓甚嚣尘上。 许多人都在说王猛整顿吏治是假,借机铲除异己是真。 所谓三人成虎,传的人多了,假的也能被听成真的,曾子杀人就是例子。 如今桓熙不在关中,人心不安,就连他的一部分将佐也都开始怀疑王猛的用心,唯有权翼始终在坚定的支持着他。 王猛为了整顿吏治,甘愿背负骂名,如今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武关又有急报,张琚擅离职守,据说是往江陵告状去了,所有人都觉得王猛岌岌可危,唯有王猛自己镇定自若。 他相信,桓熙不会辜负自己,一如他也决不会辜负桓熙。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八月二十,桓熙带上新婚妻子在渡口与前来送行的家人道别。
司马兴男眼含热泪,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离了家,千万要保重身体。” 桓熙郑重点头道: “孩儿明白,母亲也要爱惜身体。” 说着,桓熙忍不住看向一旁的桓温,似乎自己这话更应该对父亲说。 桓温扶着司马兴男的双肩,不住地安慰着妻子。 一番不舍的言语之后,桓熙终于与家人道别,登上了船只甲板,趁着随行护卫的一千将士还在登上其余船只的空当,桓熙奋力朝着岸上的父母挥着手。 当船只驶离渡口,桓熙依旧站在甲板上,但他已经在沉思关中之事。 此前,长安送来急件,桓熙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也使他百感交集。 想不到王猛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桓熙从未后悔过杀死张琚。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没错,但有些事情不能妥协,也没必要妥协。 桓熙并不害怕与关陇士族对立,他知道,士族同样具有其软弱性。 无论自己怎么打压,还是会有人愿意出来做官。 究其缘由,对于士族来说,他们不能在官场上没有自己的顶梁柱。 一旦失去这根顶梁柱,可以参考庾翼死后的颍川庾氏。 曾经让朝臣畏惧的颍川庾氏,已经被彻底边缘化。 就连琅琊王氏在王导死后,也同样大不如前。 士族不与统治者合作,自然会出现新的士族取代他们的位置。 这个道理,无需桓熙去提醒他们,他们自己比谁都明白。 拓跋焘以崔浩曝扬国丑为由,族灭清河崔氏,包括其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连坐灭族。 汉人士族当然寒心,可为了宗族利益,不还是要与北魏统治者寻求合作。 说到底,桓熙其实真不怎么在意这些北方士族的想法。 关中在经历多年的动乱之后,民众渴望得到安定的生活,而桓熙所推行的政策,也得到百姓们的拥护。 这意味着,人心在他的手里,关陇士族想要反叛,甚至都没有群众基础。 若是裹挟民众,王师一来,被裹挟之人也将卸甲而降。 况且,王猛并非全面打压,他的本意只是杀鸡儆猴,就连钓鱼执法,也仅挑选恶名远扬之人,出手整治他们。 关中士族之间的关系再怎么亲密,还能为了别人贪赃枉法被处置,而置全族于危险之中,亲身参与叛乱。 当然,即使士族真的抱定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决定不为桓氏出力,桓熙也自有解决办法。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向王猛这样的大贤难找,但是江南从不缺少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子弟。 等江南寒士北上,那些士族无需桓熙相请,又会自行出山,为桓氏效力。 桓熙之所以没有与北方士族撕破脸,只不过是顾及江南士族罢了,否则,他大可以一脚将北方士人踹开,重用寒士。 自己麾下第一重臣被人构陷,还在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当机立断,旗帜鲜明的表达出最坚定的支持。 就算拿了天下,也就是个东晋、北宋。 085 桓熙入关 当邓遐奉命接管武关,派人将张琚的头颅送抵长安。 所有针对王猛的流言蜚语尽皆消失无踪,桓熙留在关中的将佐也都没有了顾虑,他们不再观望,纷纷表示对王猛的支持。 王猛所面临的危机迎刃而解。 征东大将军府,情难自已的王猛赶走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偏厢,难忍泪水。 他在华山隐居数年,为的就是等待一位明主,辅佐对方匡扶天下。 王猛庆幸自己遇到了桓熙,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值得自己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多时,权翼敲门进来,王猛也已经擦干了泪水,权翼笑道: “恭喜军师,主公对军师的信任,就连权某,也嫉妒得很。” 王猛苦笑道: “主公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呀。” 说是这般说,但他与权翼二人都明白,即使王猛成为众矢之的,但有张琚的例子,谁又敢在桓熙面前进王猛的谗言。 旁人进不了王猛的谗言,再怎么嫉妒,也伤不着他分毫。 权翼宽慰道: “既然这火伤不着军师的真身,又何必在意它。” 二人相视大笑,王猛与他说起了这段时间整顿内治的成果,七品以下官吏处死四十余人,七品以上的官吏有二十余人被逮捕,等着桓熙回到北方,再来施恩宽赦。 经过这么一番运动式的治理,至少短时间内,关陇吏治为之一清,官场的风气也好了许多,官员们不再敢于明目张胆的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甚至就连私底下收受贿赂,也不敢去碰来路不明的钱。 当然,贪腐这种事情,断不了根。 千里为官只为财,真正像王猛、权翼这样,做官是为了实现自己抱负的,少之又少。 王猛问起权翼: “接纳迁民一事,子良准备得如何了,主公此番足足带回了三万户,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来了北方冻死了人,可就是你我的罪过了。” 权翼深知责任重大,他道: “此事具体由从事中郎赵俱负责,我前两日才去看过,过冬的物资都已经贮备好了,安置百姓的民房也正在搭建,此人倒是一个人才,办事有力。” 王猛笑道: “赵俱此人德才兼备,我暗中派人向他送礼,却遭到回绝,依我看来,主公西征,所得到的陇右士人之中,以此人才能最佳。 “我正要等主公回来,向他举荐,委以重任,区区从事中郎,不是贤才该处的位置。” 之所以要加一个主公西征的定语,自然是因为权翼也是陇右士人。 权翼笑道: “主公平陇,得到那么多的人才,都在地方任职,唯有赵俱被招入军府,可见主公早已识得此人的才能,何须军师再去画蛇添足,待安置了荆州百姓,主公对他自有奖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王猛颔首道: “主公既然有志于天下,身边就该多些能臣、贤臣,放任那些虫豸不管,还怎么与人争夺天下。” 就在二人为此讨论期间,桓熙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南阳郡。
新任的南阳郡守是桓熙的五叔桓冲。 桓冲亲自领兵护送他一程,行至郡界,桓熙说道: “五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五叔还是回去吧。” 桓冲点点头: “我有职责在身,不能远送,就到这吧。 “熙儿此去,莫要忘了,你还有我们龙亢桓氏作为后盾,遇到难题,可以向兄长坦言,兄长外冷内热,若是知道你有了困难,一定会尽力相帮。” 桓熙心道:帮忙是帮忙,但一挥手抹掉一半的军马,还是让人心疼得厉害。 一万五千匹军马已经被驱赶南下,至于桓温如何使用,就不是桓熙要去过问的事情了。 他自己的一万五千匹军马,其中被阉割的一万匹都被调配给了骑卒,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三骑。 但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战略目标,桓熙可不敢效仿救援潼关一事,星夜兼程地长途奔袭。 至于剩余的四千匹母马和一千匹种马,则被安置在沙苑。 沙苑灌草植被丰富,自秦汉以来,历朝都以此处作为关中的牧马场所,哪怕是后来的唐朝,也能在此设立牧马监,直至五代以后,才逐渐演变为池涸沙徒、旱涝频繁的恶劣环境。 当然,关中的水土流失也不是从五代才开始,早在隋唐时期,君臣就得时常东出,前往洛阳就食。 好在桓熙来得早,如今的关中,也就只是缺了人口,但还是当得起王霸之地的称呼,前秦因之而并北方。 与桓冲道别后,队伍继续北上,来到武关,邓遐早已恭候多时。 “末将拜见主公” 桓熙将邓遐扶起,询问道: “无需多礼,如今关中是怎样的局势?” 邓遐回答道: “关中一切安好,并未发生动乱,倒也安宁。” 这其实也是意料中的答案,有了桓熙表明态度,王猛自然而然能够轻易稳住局势。 桓熙留下一名副将镇守武关,随着南阳郡被桓温占据,武关的重要性其实已经不是太重要,无需大将坐镇。 因而,邓遐终归是要随桓熙回去长安的,不可能将他留在武关。 邓遐既是军中大将,在桓熙出行时,也常常承担护卫工作,有一位二郎真君的原型之一作保镖,总能让人安心不少。 队伍离开武关,由于道路平坦,易于通行,速度明显提上来许多。 谢道韫依然在好奇的打量着北方的山川景色,至少目前来说,并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也让桓熙松了口气。 桓熙入关的消息有如生长了翅膀,飞一般地向各地扩散,关中士族无不翘首以盼。 张琚之死,让大家明白桓熙对待王猛的信任,断绝了王猛自立这一谣言的传播,但桓熙对于那些被王猛打击的官员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暂时还没有表明。 尤其是那些被囚禁的七品及以上官员们,无不提心吊胆的等着桓熙回到长安。 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也就只看桓熙的态度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大戏,王猛早就为桓熙安排好了戏份。 086 为人求情 桓熙刚到蓝田县,那些被囚禁的犯官亲友就已经结伴前来求情。 “诸位的来意我都明白,等回了长安,我自会过问此事。” 桓熙面对着请愿的士人们,安抚道。 他不可能大手一挥,人还没到长安,就宽赦那些犯官,这样做,对王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也是一种打击。 敷衍过众人,驱散人群,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九月二十四日,桓熙带着新婚妻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回到了他忠诚的长安。 城门处,桓熙当众责怪王猛道: “先生事前为何不与我先商量。” 王猛并未如众人预料的一般俯首请罪,他自有道理: “主公以猛为留守,托付以大事,许我专制之权,如今不过是扫除些虫豸,又何须劳烦主公。” 桓熙长叹道: “唉!罢了!事已至此,再去追究,也不能挽回,还请先生释放被拘禁的官员。” 犯官亲友们闻言,无不喜形于色,然而王猛却态度强硬道: “不可!国有国法,如今官员犯法,岂能轻纵!” 说着,王猛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军师将军印: “若主公执意开释犯官,王猛请求挂印离去。” 桓熙看着王猛递过来的军师将军印,手足无措: “啊!这...” 桓熙自然是不会去接的,他道: “先生快快收起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王猛这才收起了军师将军印,他正色道: “我之所以留他们的性命,就是等着主公回来,将他们明证典刑,还请主公下令,刀斧手早已准备,即刻便可行刑!” 这话落在犯官亲友耳中,有如晴天霹雳,他们无不哭求: “桓公开恩啊!” 甚至有人求向了王猛,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桓熙看着苦苦哀求的众人,对王猛道: “法不外乎人情,当日我兴兵北伐,是他们箪食壶浆,前来相迎,助我成事,今日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被处以极刑。 “有道是人孰无过,过能改之,善莫大焉,还请军师留下他们的性命。 “若先生觉得宽纵他们不足以警示官吏,桓某愿意向先生求领二十鞭,代他们受过,以证视听!” 众人无不惊呼,这一次轮到王猛手足无措: “这又怎生使得!” 王猛无奈道: “罢了!既然主公为他们求情,王猛也不愿多造杀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需得将他们流配边陲,以儆效尤。” 犯官亲友们无不大喜,在王猛之前那般强硬的态度下,还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殊为不易。 更何况,说是流配,但只要逢着大赦,就能回来,这年头,还没有十恶不赦的说法。 况且贪腐也不在不能被赦免的十种重罪之列。 犯官亲友们纷纷跪拜,以感激桓熙的恩德。 在人前眼过这场戏,桓熙才与王猛同车进城,反倒将谢道韫留在了另一座马车上。 没有了外人,二人说话也就放开了,桓熙叹道:
“可惜今日没有过足戏瘾。” 他的本意,还是想要王猛当众抽自己二十鞭子,但王猛又哪敢,二人通过信使私下沟通戏份时,王猛断然拒绝了这项提议。 王猛闻言,苦笑不已,这世上,哪有臣子当众鞭笞君主的道理。 桓熙转而问起了正事,他最挂心的还是接收迁民的准备工作。 王猛昨日亲自巡察过一次,正如权翼所言,赵俱准备得很妥当,王猛在桓熙面前不吝溢美之词。 桓熙问道: “从事中郎一职对于赵俱来说,确实是屈才了,我打算提拔他为军府主薄,先生以为如何?” 王猛笑道: “主公既然有了决定,又何必再来问我,天水赵氏,为关陇士族之冠,而赵俱之才,亦能胜任主薄之位,下官别无意见。” 桓熙的征东大将军幕府中,以军师将军王猛地位最高,总揽府事,以长史权翼次之,如今赵俱荣膺主薄,也将成为桓熙麾下的第三号文臣。 对待士族,不能一味让步,也不能一味打压,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才是长久之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保证自身的强大。 回到长安城中,谢道韫自然是被送去了京兆公府,而桓熙着径直去了军府,听取汇报。 在他离开期间,关中发生的事情并不多,真正能称得上大事的,也就王猛整顿吏治这一条。 关键也是因为桓熙不在,人心不安,王猛也不敢有太多的大动作。 至于周边势力,可就热闹了。 前凉方面,张重华耻于战败,重新起用大将谢艾,以谢艾镇守金城郡(今甘肃兰州),显然,那份和约不能带给张重华太多的安全感。 张重华回到凉州以后,不再有东出之志,不仅荒诞政务,甚至沉迷酒色,身体每况愈下。 谢艾瞧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张重华不纳忠言,谢艾也只能干着急。 而张重华的庶兄,此前劝说他亲征的张祚仿佛看到了机会,大肆结交张重华的宠臣赵长、尉缉等人,与他们结为异性兄弟,一场张氏内乱的危机已经埋下。 只顾着享乐的张重华,却没有丝毫察觉。 与此同时,姚襄已经带着收获的秋粮,离开了洛阳,奉其父姚弋仲之命,前往救援襄国。 争夺关中未果,羌人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河北。 毕竟中原虽好,却是四战之地,又无险可守,在桓熙、桓温、苻健、冉闵、殷浩、段部鲜卑等势力的包围之下,作为创业之基,显然是不合适的。 姚襄可没有曹操、朱温那样的本事。 在姚襄撤离之后,洛阳、许昌等地被后赵豫州刺史张遇重新占据。 姚襄的豫州刺史,是在襄国称帝的石祗所授。 冉闵称帝以后,又授张遇为豫州牧。 张遇自然知道要想在中原立足,就得要找一位靠山,因而,他将目光瞄向了偏安江东的东晋。 投降东晋,能够作为一方诸侯,与桓熙、桓温、苻健等人并列。 张遇又怎会考虑桓家父子以及苻健等人。 既有定策,张遇便在派人与东晋豫州刺史谢尚联络,希望能以洛阳、许昌等地归附晋室。 087 失望而归(3000) 桓熙回到关中之后,摆在他面前的第一桩大事,便是收税。 征税工作,一般是在秋收之后,得让百姓们有了收成,才能开展。 与桓熙去年刚刚占据雍州四郡的情况相同,今年的三辅地区,依然收不上来太多的赋税。 究其原因,还在于去年八月,桓熙北伐,轻兵疾进,苦于军中缺少粮食。 为了吸引民众前来劳军,他曾当众许诺,但凡捐赠粮食之人,皆可免除两年赋税。 还记得,三辅民众闻风而动,争相迎接王师的盛况。 当初的形势有多么喜人,如今的财政窟窿就有多大。 去年八月底,桓熙在占据雍州四郡之后,就已经为前来劳军的百姓免过一次赋税,今年是免税的最后一年。 好在后赵盘剥百姓,留在府库的积累也不少,而桓熙从前凉那里索要来二十万石粟米,也足以使他填补上这个窟窿。 桓熙自然是将征税工作交由王猛主持,他从来不过问细枝末节,只抓大事。 安排过任务之后,桓熙先回的京兆公府。 虽然他在来关中之前,就曾旁敲侧击过谢道韫对待李媛的看法,而谢道韫也曾表示愿意接纳李媛。 但有些事情,总得自己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桓熙的京兆公府,位于征东大将军府的西侧,其实就是汉长安城的宫城之一,未央宫。 而征东大将军府则是西汉时的丞相衙署,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 自西汉以来,未央宫多次毁于战火,又屡获重建,五年前,即公元345年,石虎征伐雍、洛、秦、并等州十万人,再次重修长安未央宫。 宫城可谓宏伟壮丽,富丽堂皇。 桓熙在夺取关陇后,向朝廷请求迁都,却遭到拒绝。 这么好的房子,空着实在可惜,在南下迎娶谢道韫之前,桓熙索性自己堂而皇之的搬进了未央宫中,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将未央宫,改成了京兆公府。 此前的京兆公府,实在过于狭小。 当然,假若有朝一日,朝廷真的被迁来了长安,桓熙也有地方安置太后、天子。 东侧的长乐宫虽然破旧了些,但稍稍修缮,也是可以住人的。 未央宫约占长安城面积的七分之一,桓温的临贺公府与桓熙的京兆公府比起来,多少有点小家子气。 未央宫前殿北侧为椒房殿,是西汉时,皇后的居所,如今谢道韫便被桓熙安排在了此间。 他来时,谢道韫正与李媛有说有笑,看起来相处颇为融洽。 李媛虽说只是妾室,可也是成汉公主出身,谈吐自然是不差的。 桓熙看到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 二人见着桓熙回来,赶忙起身行礼,桓熙问起她们在说些什么,谢道韫避而不谈,反而劝说桓熙搬离未央宫: “夫君,未央宫是前汉皇宫,晋愍帝亦曾迁居于此,如今夫君以旧宫为府宅,恐生非议。” 谢道韫觉得,家中连带自己、桓熙、李媛,也才三口人,真没有必要住这么大的地方。 桓熙知道谢道韫的心思,他解释道: “就算我搬离未央宫,也不能减轻朝廷对我的猜疑,如今我住在此处,朝廷同样无可奈何,我又何必闲置此地,再去征发民夫,为我新建府邸,搞得劳民伤财。” 谢道韫说不过他,也只得由着桓熙安排。 李媛正要起身道别,她此来,本就是作为侧室来拜谒正妻,想要给谢道韫留下一个好印象。 如今桓熙回来了,她也不愿意打搅了他们夫妻说话。 “将军,夫人,妾身想要出府看望父母,还请将军应允。” 桓熙自无不许: “也好,我让人送你一程。” 李媛正要感谢,谢道韫却道: “不如夫君亲自与阿媛走一趟吧。” 桓熙很是诧异,一时之间不知道谢道韫在打什么主意,莫非是在欲擒故纵。 谢道韫解释道: “这段时日来,妾身与夫君朝夕相处,阿媛在长安苦苦盼望夫君,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 这种盼望人的苦,谢道韫同样尝过,她知道,此时的李媛,心里正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桓熙闻言释然,笑道: “我家夫人真有大妇的气度。” 李媛也向谢道韫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谢道韫白他一眼: “莫非夫君以为妾身真是妒妇不成。” 桓熙心道: 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在,谁又不害怕娶一位妒妇进门。 当然,这话不是儿子该说的。 桓熙自是好一番安抚,才与李媛走出椒房殿。 “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桓熙关心地问道。
李媛微微一笑: “诸事都好,就是时常思念将军,如今将军回来了,妾身的父母也在长安定居,妾身再也没有了遗憾。” 桓熙上下打量着她的身段,说道: “阿媛可是听从了我的叮嘱,坚持锻炼体魄,今日见着,不似过去那般弱不禁风。” 李媛得意道: “将军叮嘱,我又怎敢忘怀,将军离开的日子里,除非刮风下雨,否则我每日都在围着玉堂殿小跑。” 二人在一起多年,却不曾生育,李媛是真想与桓熙有个孩子。 桓熙握住了她的手,说道: “明日我就在你的卧房歇息。” 今夜当然还是要睡在椒房殿,谢道韫新搬进陌生的住所,桓熙必须得陪着她。 李媛很是高兴,她很清楚桓熙在大婚之后,自然不可能和以前一样,夜夜独宠她一人,也许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姐妹出现,当然,这就不是李媛作为侧室应该考虑的问题。 实际上,凭着李媛的姿容,在她年老色衰之前,无论桓熙的后院住进多少女子,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冷落。 将李媛送去了李势的府邸,桓熙并未进门,虽然迫于当年的承诺,他给了李势富贵,但不代表他认同李势在作为成汉国主期间,所犯下的斑斑劣迹。 桓熙本欲回去府邸,可不知怎地,居然鬼使神差又找到了权翼。 “不知子良为我寻访美妇一事,是否有了进展。” 桓熙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权翼会心一笑,立即以桓熙过问案情为由,请来五名寡居在家的孀妇,其中就包括了先前被张先看上的宋氏。 五名寡妇各有各的俊俏、妖娆,但桓熙都不甚满意。 在询问过案情之后,桓熙命人将寡妇们送回了她们各自的家中。 权翼不解,询问道: “主公有何不满之处?” 桓熙叹道: “终究是身份差了一些。” 权翼恍然,可一时之间,又去哪找身份尊贵的妇人。 台城里的褚太后倒是一个人选,就怕人家不肯同意。 不提桓熙失望而归,远在荆州的江陵,此时临贺公府又在举办一场婚礼。 一对新人正是桓温次子桓济与会稽王嫡女司马道福。 这场联姻,热闹更胜嫡长子桓熙迎娶谢家嫡女。 毕竟谢道韫的身份,比之司马道福,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全江南的士人都在关注着这场婚礼,期望着桓氏与司马氏能够借此缓和关系。 桓济好不容易熬到礼成,与新婚妻子来到洞房,驱赶走旁人后,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掀开盖头,然而变故突发,一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夫人!你这是作甚!还请夫人莫要戏弄我!” 桓济很是惊慌,声音止不住颤抖。 司马道福冷声道: “你若敢对我无礼,我今夜就一刀杀了你!而后自戕!” 桓济闻言,瞠目结舌,他赶忙解释道: “你我如今成了夫妻,当行周公之礼,怎能说是无礼举动。” 司马道福却不听他解释: “我下嫁于你,不过是父命难违,今后你我逢场作戏,你纳多少小妾,养多少外室,我都不管,但你若是敢对我无礼...” 说着,司马道福视线下移,看向桓济的裆部,威胁道: “我必会趁你不注意,将你阉了!” 桓济光是听着,就觉得不寒而栗,他试探着说道: “可今夜是大婚之喜,我又能上哪去,不如就让我们二人挤上一宿,往后再分房睡,夫人觉得如何?” 真要睡在了一起,他有的是办法让司马道福动情。 不同于兄长桓熙,这一世,在新婚之前只有李媛一人的经验。 桓济虽然没有纳妾,但打小就是在丫鬟堆里厮混出来的,有的是调情的手段。 哪知道司马道福竟是连床都不让他上,非逼着桓济打地铺。 桓济看着那明晃晃的匕首,色胆再大,也只得屈服。 司马道福一夜未眠,给不到桓济半点可趁之机,尤其是她将匕首贴身藏着,使得桓济望而生畏。 至于过了今夜,自然会有陪嫁的婢女、奴仆为司马道福守门,桓济注定连门都难进。 天色未亮的时候,二人去给桓温夫妇奉上新妇茶。 司马兴男看着堂妹与儿子憔悴的脸色,误以为二人昨夜夫妻和谐,不由喜笑颜开。 桓济也只得强颜欢笑,这种事情,他可不敢让外人知道,否则岂不是要被人传为笑柄,哪还有面目抬头见人。 甚至不敢让父母知道,毕竟桓温本就瞧不起他这個儿子,若是连妻子的床都上不去,属实太过无用。 088 垂拱而治(3000) 桓温喝了一杯新妇茶,他放下茶盏,打量着新婚的儿子,见他面容苍白憔悴,好似一夜未眠,心中不悦: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贪恋女色,不知节制,济儿也就在女人肚皮上折腾的出息了。 按捺下对桓济的不满意,桓温说道: “你早些收拾,带新妇往建康回门,等来了江陵,我自有安排,你如今年纪不小了,也该为宗族出力。” 桓济闻言,狂喜不已,甚至将被妻子赶下床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孩儿遵命!” 桓济强忍激动道。 他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被认为不如桓熙,完全是没有一片广阔舞台供他发挥,展现自身的才能。 然而,殊不知,桓温所谓的为宗族出力,其实是要将他送往北方,在桓熙麾下听用。 再说关中,桓熙自打回了北方,生活与在南方时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依然有许多时间陪伴在谢道韫身边,与她恩爱缠绵。 反倒是谢道韫自己看不下去了,她劝说道: “夫君有匡扶天下的志向,又怎能终日流连于温柔乡。” 谢道韫说的道理,桓熙都懂,但自己处心积虑的拉拢王猛,可不就是为了让他一心当牛做马,自己有暇享受生活么。 麾下有了一个诸葛亮,谁还愿意把自己活成诸葛亮,也不怕过劳死。 “我治国,常如此,麾下将佐各安其职,各守本分,非军国大事,无需躬亲。 “若是有人出了差池,我自会追究其责任。” 桓熙解释道。 王猛在世时,哪需要苻坚大包大揽,诸葛亮主政期间,也不用刘禅过问政事,哪怕他每天斗蛐蛐,蜀地照样政通人和。 有一位可以完全信任的大贤,能给上位者减轻太多的负担。 当然,这类人物通常容易积劳成疾,桓熙这才给王猛找了权翼、赵俱这两个帮手,想来,也能一定程度上减轻他的负担。 谢道韫听了桓熙的解释,也觉得颇有些道理,但终日在这未央宫中与她欢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狐媚偏能惑主,让桓熙乐不思政。 “所谓上行下效,夫君若生懈怠之心,岂知不会被人效仿。 “无论是否有事,当差期间,夫君还是要留在军府,岂能留恋温柔。” 谢道韫劝说道。 她看桓熙的面色沉了下来,以为自己惹了他生气,又赶忙道: “这只是妾身的妇人之见,还望夫君息怒。” 然而桓熙并未生气,他感慨道: “如果不是令姜提醒,我还不知道自己险些铸下大错。 “方今天下大乱,正该进取之时,又怎能满足于此。 “假如我自己都失去了锐气,还谈什么匡扶天下!” 谢道韫闻言大慰,这才是自己相中的夫婿,应该有的模样,大丈夫志在四方,而不应该沉浸在与她的闺房之乐。 桓熙离开前,笑道: “往后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夫人不吝指点。” 谢道韫认真道: “相夫教子,本就是做妻子的职责,妾身也是在尽自己的责任罢了。” 桓熙闻言,深感自己没有娶错妻子,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几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离开椒房殿,直奔征东大将军府。 军府一片忙碌景象,与谢道韫说的懈怠不同,几乎人人都充满了干劲。 究其原因,还是桓熙占据未央宫为京兆公府,向他们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桓氏有志于篡国。 按理来说,权臣篡国,历经王莽、曹丕、司马炎之后,本应该沦为常态。 但奈何中间出现了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这两家。 在桓家父子崛起之前,王、庾两家曾先后把持权力,王家更是一度有王与马,共天下一说,但在主要人物死后,他们也全都交出了权力。 当年跟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之人,在两大家族当权时,自然风光无限,但当王、庾两家衰落时,若不能抱住新的大腿,也必将随着他们一起走向没落。 如今桓熙住进未央宫,以及桓温时不时与人感慨,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都是在给麾下将佐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们吃下定心丸: 桓氏不是琅琊王氏、颍川庾氏,不会傻到去做晋室的忠臣。 追随桓熙创业的这些人,当然不满足于一两代人的富贵。 团结内部,远比外部舆论更加重要。 没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又如何能够凝聚人心。 光复中原,匡扶天下固然是政治正确,但将来建国称帝,才符合桓熙麾下,所有人的共同利益。
如果不是桓温还活着,桓熙的这群将佐,指不定就要劝他效仿刘备自称汉中王的故事,在长安给自己加一个王爵,以雍、秦、梁三州为其封国。 毕竟总不能父亲还是临贺郡公,当儿子的就已经称王了吧。 桓熙来到军府,目睹众人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由衷感到欣慰,实际上,将军府还真没有他要过问的事情。 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当有王猛这样的贤人辅佐,自己又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权力运行机制,的确不需要桓熙操太多的心,就能使地方得到有效治理。 对于桓熙来说,他只需要抓稳了军权,处理好与王猛、权翼、赵俱、邓遐、邓羌、沈劲、桓伊、朱序等心腹的关系即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拥有王猛这样的奇才,能够放心托付重任的情况下。 而王猛主动整顿吏治,与关陇士人走向对立,未尝没有让桓熙安心的意思。 毕竟他手握这么重的权柄,还能与各方人士搞好关系,哪怕是桓熙,只怕也睡不安稳。 这就跟王翦举倾国之兵伐楚,战前专注于求田问舍是一個道理。 有时候,你总得做些什么,才能让人完全放下心来,全力支持你,这同样也是一门学问。 而不是对领导说一句,我五年平辽,有什么事,你得信任我,然后反手杀了毛文龙,这只会引发君臣间的猜忌,崇祯这人固然没有担当,袁都督做事同样有欠考虑。 桓熙在军府枯坐了一整日,正当他准备回去京兆公府时,边关送来急报,原来是铁弗匈奴的使者出现在边境,请求入境前来长安拜谒。 铁弗匈奴是匈奴男子与鲜卑女子结合而来的族群,故有匈奴父、鲜卑母一说。 而建立代国的拓跋鲜卑则与之相反,是鲜卑男子与匈奴女子结合而来的族群。 铁弗匈奴占据朔方、河套草原,臣服于代国,是桓熙的北面邻居,如今突然遣使造访,立即引起了桓熙的重视。 他一面派人通知边关放行,一面将王猛、权翼唤来,与二人商议此事。 “先生,子良,我与刘务桓素无来往,此番匈奴使者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刘务桓正是如今的铁弗匈奴首领。 王猛沉吟不语。 权翼猜测道: “莫非是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生出了嫌隙,如今想要改换门庭,接受晋室册封?” 王猛闻言摇头: “铁弗匈奴势弱,依附于代国,才能占据河套,而代人无意其地,铁弗部又怎会生出改换门庭之心。” 早年间,铁弗匈奴也曾与代国争夺漠南霸权,但刘务桓的父亲刘虎屡战屡败,十年前的最后一战,更是仅以身免,不久,忧愤去世。 刘务桓继位后,向拓跋什翼犍求和,迎娶拓跋什翼犍的女儿为妻,这才稳住了局势,不至于分崩离析。 但铁弗匈奴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而代国虽然没有《魏书》上鼓吹的一般,带甲控弦之士百万的军事规模,但考虑到草原上男子全民皆兵的属性,十余万将士总归是有的。 之所以不曾南下争夺中原,不过是各部酋长只想着保存实力,不愿卷入纷争罢了。 桓熙微微颔首,他也不认为刘务桓遣使前来,是为了背弃代国,转投东晋。 思索间,王猛沉吟道: “或许铁弗来使,是专为打探我方虚实。” 相比较铁弗匈奴改换门庭,显然,奉命前来打探虚实的可能性要更高。 自古以来,草原上就不曾缺少灾情,而游牧民族弥补自己损失的办法,倒也简单,就是抢掠。 要么对周边部落出手,要么入关劫掠汉人。 想必刘务桓也是想弄清楚桓熙的实力,再来决定自己对待南面邻居的态度。 桓熙笑道: “看来,需得在铁弗使者面前展示我军之强大,方能威慑北邻。” 实际上,桓熙的军事实力并不弱,他不仅有二万五千人的主战部队,在各地更有大量的州郡兵随时能够征调,足以震慑铁弗匈奴。 三人议定,决定在铁弗匈奴的使者抵达之时,开展一场阅兵仪式,既能威慑铁弗匈奴,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又能安抚关中人心。 其实,桓熙也不是没想过要扩充战兵规模,但如今的关中,还是要以发展生产为主。 桓熙身为穿越者,当然明白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道理,每一项有助于解放劳动力的新农具出现,往往能够引发农业层面的革新。 在商议过匈奴来使这一问题后,桓熙留下王猛,与他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089 农人献术(3000) 从最原始的刀耕火种,发展到此后的精耕细作,畜力、水力广泛运用其中,这些都是农具的改进与创造,以及农耕技术的创新。 桓熙想要提高生产力,也只能往农业技术的创新上想办法。 “民以食为天,农业当是重中之重,我欲悬赏重金,以求天下匠人改进农具,创新技术,还请先生为我主持此事。” 王猛不是贵族出身,经历过食不果腹的生活,否则他也不会在青年时,迫于无奈,以贩卖畚箕为生。 畚箕其实也属于农具的范畴,王猛实际上,对于农业的重要性,是有切身的体会。 “王猛必为主公办妥此事。” 离开正厅,王猛随即发布政令,借以桓熙的名义,向公众征求农具改进、与农业技术创新。 大将军府的文书送往地方,各地官员无不重视,纷纷在当地发布告示。 冯翊郡重泉县(陕西蒲城县东南),一名粮长领着乡里的青壮前来县城纳粮。 所谓粮长,是桓熙在平定关陇之后,效仿明太祖朱元璋的法子,所设置的新职位。 粮长不算国家公务员,没有津贴,甚至采用轮值制度,各乡的户主,每年轮流担任该乡的粮长一职,负责粮税的催征、经收、解运。 此举,既为官府减少了支出,也使粮长不能鱼肉百姓。 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又是轮值制度,今年你借机作威作福,哪知道明年不会遭受报复。 朱元璋出身贫农阶级,自己的父母兄弟相继饿死,无需怀疑他对底层百姓抱有一定的同情,毕竟两千年的封建历史中,从没有哪位皇帝,对底层百姓的苦难,有朱元璋那样深刻的认识。 他所推行的许多制度,出发点是好的,不过是受限于自身的认知水平,以及被后人、底下人曲解意图。 明朝初年,粮长制度的设立,使得奸猾之人巧立名目,以此牟取暴利。 但这是在推行均田制的关陇,桓熙治下没有那么多的苛捐杂税,民众要缴纳多少的税赋,也都一目了然。 总体来说,雍、秦、梁三州百姓需要承担田租、户调以及力役。 田租为每年三石米,户调也就是人头税,为绢一匹、绵三两。 而所谓力役,也就是徭役,成年男女每年都需要无偿为官府服一个月时间的劳役。 当然,不愿服徭役,也可以出绢,每丁可按每天缴纳绢三尺的标准,交足三十天的数额,以代替徭役。 而无力缴纳户调,桓熙也为他们想了办法,即多承担十五天的徭役,即可免除户调。 不过在均田制下,还没有人为了省一匹绢,三两棉,而自愿多去承担徭役,反而有大部分的人都愿意出绢,以免除徭役。 没有了巧立名目的机会,又是粮长轮值制度,这些粮长自然也就失去了鱼肉乡里的机会。 张高平是这支运粮队伍的一员。 此前桓熙北伐,有许多三辅百姓前往献粮,得以免除两年的赋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前去迎接王师,同样有许多的人害怕王师退出关陇,凶残的羯人打击报复。 于是当初献粮的民众能够安享两年免税的时候,张高平与那些瞻前顾后的人,如今就得在粮长的带领,专程往县城跑这一趟。 县衙门前,各乡前来纳粮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张高平见有一伙人聚集在告示前,心中好奇,便凑了过去。 他自然是不识字的,但好在当地的县令也考虑到匠人、农夫识字的终究是少数,特意安排几名差役轮流站在告示前,反复宣读上面的内容。 当听说征东大将军正在以重金征求改进农具以及农业技术的革新,张高平一时之间心猿意马。 说实话,他还真就掌握了一门少有人知的农业技术,那是在关东服役时,一名他帮助过的老农所授,就是不知道官府能否看上眼。 但至少张高平自己以这项技术耕地,效果颇为显著。 敝帚自珍是许多人的通病,如果不是今天见到这一公告,张高平还真没想要拿出来。 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桓熙依照承诺,为劳军的民众免除两年赋税,让张高平认识到,那位征东大将军还是讲信用的。 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今日还得前来纳粮,张高平没有声张,他默不作声的回到队伍里,准备去了长安,再献上自己的农耕技术。 一般来说,民众是不能随意流动的,但各乡的粮食,在县衙勘合后,还得粮长带人送往郡城,而京兆郡的郡城,正是长安。 桓熙体谅百姓,只需要各乡的纳粮队伍就近运往郡城,至于郡城运去州城,则由各地太守征发徭役,以民夫运送。
有渭河在,民夫运粮其实也不算辛苦,哪怕是梁州的运粮队伍,也能在走出陈仓道后,改换河运。 张高平一行人来到长安时,已经是数天之后,众人往太守府送去粮食交差,张高平借口脱身,直奔征东大将军府。 但征东大将军府是西汉时的丞相衙署,东侧是长乐宫,西侧是未央宫,位于西汉时的皇城之中,在这里谈笑的都是官吏,哪是一个农民能进的地方。 张高平还未靠近,就被看守城门的侍卫喝止: “衙署重地,岂能擅闯!” 张高平被吓得一激灵,赶忙解释道: “我是应征前来,为大将军献上一门新的技术。” 侍卫却驱赶他道: “快走!快走!这种事情你应该先去找县令、太守,大将军哪有时间理会你。” 张高平无奈,只得先回太守衙门。 京兆郡太守由权翼兼任,由于这段时间是各县税粮入库的日子,权翼一直在衙署当差,已经好几日没有去军府了。 今日正在衙署当差,他得知有人前来进献新的农耕技术,并没有太多的惊喜。 实在是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的失望情绪。 仔细想来,改进农具、革新技术,又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再是不耐烦,听说了这事,权翼还是得见一见,万一真的错过什么工具,或者新的技术,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张高平被差役领进门,权翼问道: “来者何人?” 张高平往日纳粮,也就只能与差役照面,偶尔能看到县令,已经惊为天人,又何况是太守这样的大官,他颤巍巍的行礼道: “重泉县人张高平,拜见府君。” 权翼扫过张高平,觉得对方可能与之前那些人一样,都是来碰运气的,因此也没抱太大的期望,随意的问道: “我听说你有新法,愿闻详情。” 张高平在进门前,已经从差役口中得知,这位太守是征东大将军的心腹,因而也没有了顾虑。 他深吸一口气,与权翼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所习得的那门新技术。 张高平所言,就是在耕耱技术的基础上,在耕与耱之间,多加一道将泥土耙碎的工序。 所谓耕耱技术,最早出现在汉代,是指在翻耕后用农具耱来耱平地面、耱碎土块,以保留土壤中的水分。 而张高平所献,又可称为耕耙耱技术,是以农具耙在翻耕之后,将耕层土块耙碎,在地面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切断土中的毛细管,尽可能地减少水分蒸发,起到保墒防旱作用。 权翼越听,脸色越是郑重,早已没有了此前的随意。 他当然没有过下地务农的经验,出身士族的权翼,虽说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耕耱技术他是听说过的,自然清楚保存土壤水分的重要性。 尤其是关陇地区降水少,普遍以旱田为主,这一技术如果真的行之有效,对于关陇的农业生产,将带来极大的影响。 权翼紧张的追问道: “可曾实验?效果如何?” 张高平道: “草民多年来,始终在耕、耱之间,将田土耙碎,只要不是遇到大旱,即使遭逢小旱,田地亦能保泽。” 权翼不由瞳孔微张: “所言非虚?!” 张高平道: “草民怎敢欺瞒府君!” 权翼再也坐不住了,他招呼张高平道: “快快随我去拜谒主公!” 有权翼领着,自然不会遭遇侍卫的阻拦,张高平来到军府,自有人前来给他搜身。 桓熙并不懂农业技术,但他却听说过耙地的说法。 今日张高平献上耕耙耱之术,他才知道,如今的农业耕种,是没有耙地这一道工序的。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桓熙过问的都是军国大事,对农田里的事情,也确实关心的少。 既然耙地这道工序能够流传到后世,依旧在使用,足以证明它的价值。 桓熙立即派人前往重泉县,检查张高平家的土地情况,同时也准备在小范围内进行实验,等确定耕耙耱技术保墒防旱的效果,再行推广也不迟。 他对张高平道: “你为我献上此术,若能行之有效,我又岂能吝惜,当赠十万钱,以为奖赏。” 桓熙显然是准备拿张高平当千里马骨,来鼓励治下之人改进农具,创新技术。 “十...十万钱...” 张高平瞠目结舌,喃喃道,显然大脑已经在巨额财富面前宕机。 090 匈奴来使(3000) 在听说了耕耙耱之术后,桓熙立即展开了实验。 他命人在同一区域分出三片地,一片地不进行任何的处理,另一片地使用耕耱之术,最后一片地则使用耕耙耱之术。 随后让人浇灌等量的水,等过些时日后,再来观察三片地的土壤水分流失、蒸发。 当然,结果不是一两天就能出来,就在桓熙为此等待的时候,铁弗匈奴的使者也抵达了长安。 此行的使者来头不小,正是铁弗首领刘务桓之弟刘阏陋头。 刘阏陋头的脸色很凝重,他来时,正是秋收之后的农闲时光,各地州郡兵都在响应太守、县令的号召,参与操演。 那一幕幕声势浩大的场面,给刘阏陋头留下了深刻印象。 州郡兵的操演以守城为主,很难看出虚实。 当然,就算这些州郡兵不具备野战能力,但铁弗入寇,还是得劫掠城池,而周边民众得知外敌入侵,要么躲进城里,要么逃到深山老林。 这些以守城为主要操练项目的州郡兵,在外敌入侵时,也就刚好能够派上用场。 当然,刘阏陋头最关注的还是桓熙麾下那支精锐步骑。 依靠与前凉的狄道之战,桓熙的精兵已经打出了名头。 毕竟与他们交战的前凉将士曾三次以少胜多,打得麻秋、王擢等后赵将领不敢西顾,在北方可谓是威名远扬。 桓熙没有让刘阏陋头失望,在接见来使的酒宴上,他朗声笑道: “使者来得巧呀,桓某正要在长安举行观兵仪式,使者若是有意,不妨与我一同出席。” 刘阏陋头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探查桓熙的虚实,闻言大喜: “既然京兆公盛情相邀,阏陋头又岂敢推辞,自当从命。” 酒宴间,桓熙询问起了有关铁弗匈奴与代国的情况。 刘阏陋头只挑能说的说,但也让桓熙有了不小的收获,至少他知道了,原时空的十六国最终胜利者代国,如今因为国内部落大人们的反对,一心扑在与敕勒人的草原战争上,没有半点南下的意思。 部落大人们能有这么大的话语权,还与拓跋鲜卑的建国史有关。 自第一代首领拓跋力微误中西晋离间计,忧愤而亡以来,拓跋鲜卑部的首领们大多没有好下场。 要么被迫出逃国外,要么死于内乱,或者离奇暴毙。 只有第五任首领拓跋禄官为了保命,将拓跋鲜卑的领地一分为三,让两个侄儿占据肥沃的土地,自己则留守苦寒之地,如此卑微之下,勉强得了善终。 而拓跋什翼犍则是拓跋鲜卑第十三任首领。 拓跋什翼犍当初在邺城为质,之所以能回国当上首领,是因为其弟拓跋孤面对众臣的推举与拥戴,却极力推辞,甚至不惜亲自前往邺城,迎回拓跋什翼犍。 这位子,谁愿意坐谁坐,他拓跋孤可没这个福气消受。 拓跋鲜卑的内斗传统摆在那里,拓跋什翼犍又怎敢不顾那些部落大人们的意见,执意出兵争夺中原。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刘阏陋头告辞之际,桓熙也不忘叮嘱他,莫要错过了明日的观兵仪式。 翌日,长安城外,早有一座高台矗立,桓熙与刘阏陋头登上将台,随着他一声令下,观兵仪式正式开始。 最先来到将台下的,是桓熙麾下五千精骑,他们在刘阏陋头尽情展现自己的骑术。 枪骑兵一往无前的冲锋,展现出了骇人的气势。 弓骑兵在马背上娴熟的张弓搭箭,升腾起密密麻麻的箭雨。 桓熙麾下这些骑兵,大多还是以羯人、羌人、氐人为主,而汉人仅有千余人,无一不是精挑细选,他们的骑术之精湛,丝毫不逊色于匈奴、鲜卑人,而甲仗之精良,更是犹有过之。 随后来到将台下的步兵方阵,更是让刘阏陋头大开眼界,此番前来参与阅兵的步卒有一万七千人,除了三千将士跟随沈劲镇守高王城,其余全都聚集在了将台下。 随着将台上的令旗挥舞,鼓点变化,台下的步卒变换着一个个的阵型,却丝毫没有凌乱之感。 桓熙看着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变换阵型,豪情纵横道: “使者以为,我军是否雄壮!” 刘阏陋头恭维道: “非得有如此劲卒,才能北击石苞,西却凉人。” 桓熙朗声大笑,就在此时,护卫在桓熙身后的大将邓羌出列请求道: “末将愿为主公斗将助兴!” 桓熙看向刘阏陋头,问道: “不知使者麾下可有勇士愿意应战?” 说着,他解下自己的玉带,褪去锦袍,道: “胜者,我将以玉带、锦袍相赐。”
玉带、锦袍固然价值不菲,但今日斗将的胜者,必将扬名天下,这也是武人梦寐以求的。 使团中,确有几名自恃勇力之人,自请出战,刘阏陋头稍作思考,唤来其中最为骁勇之人,叮嘱道: “今日斗将,事关荣辱,只许胜,不许败!” 也不怪刘阏陋头有如此自信,此人名叫呼延牢虎,人如其名,据传有生擒虎豹之力,是铁弗匈奴中鼎鼎大名的勇士。 此时由他出战,其余人也只得偃旗息鼓。 呼延牢虎满怀信心地点点头,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在长安栽了跟头。 然而,事与愿违,呼延牢虎与邓羌在台下交战数合,便被扫落马下,槊尖抵在了他的咽喉,若非邓羌手下留情,只怕呼延牢虎早已魂归西天。 观战的晋军将士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与之相对应的,是铁弗使团如丧考妣,一个個如霜打的茄子。 刘阏陋头强颜欢笑道: “此人真虎将也。” 桓熙的笑容可要灿烂许多,他朝着台下呼喊道: “邓羌!还不速速上台领取你的赏赐!” 话音刚落,邓遐忍不住了,他出列道: “主公,末将还未出战,怎能就将玉带、锦袍赐给破胡(邓羌)!” 刘阏陋头见邓遐身材雄壮,目有精光,好奇问道: “桓公,敢问这位将军又是哪位。” 桓熙拍着邓遐的肩膀,朝刘阏陋头笑道: “此人是我麾下第一猛将,勇冠三军,单论陷阵斩将,军中无人能出其右。” 刘阏陋头想不到桓熙军中,竟然有比邓羌更勇猛的将领,不由瞠目结舌,简直难以置信。 桓熙回头训斥邓遐道: “今日是破胡与匈奴勇士较量,你来掺和什么,快快退下!” 邓遐听了那句第一猛将,早已乐开了怀,哪还在意桓熙的训斥,连忙退回了队伍之中。 实际上,桓熙并非谬赞,单论武艺,邓羌还是差了邓遐一筹。 但要是说到统帅三军,排兵布阵的武略,邓遐在邓羌面前可就不够看了。 邓羌回到将台,欣喜万分的领取了桓熙的玉带、锦袍,而呼延牢虎则灰溜溜的退回到了队伍之中,羞于见人。 刘阏陋头在长安逗留了三天时间,除了领略到桓熙麾下军容之盛外,也没忘了在暗地里搜集情报。 关中如今人心思定,民众纷纷归附于桓熙,也让刘阏陋头意识到桓熙虽然才占据关陇一年多的时间,但统治根基已然稳固。 尤其是桓熙麾下的精兵强将,让刘阏陋头认定只可与之交好,而不可为敌。 铁弗匈奴的使团在目睹关陇州郡兵之多,战兵之强大后,在刘阏陋头的带领下,向桓熙请辞,离开了长安。 所谓礼尚往来,桓熙也派出一支使团,以主薄赵俱为主使,奉命出使铁弗匈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于铁弗匈奴的情报,不能光听刘阏陋头的一面之词,还得赵俱亲自往河套平原走一趟。 铁弗匈奴想要确定桓熙的实力,再来决定对待他的态度,桓熙又何尝不是如此。 常言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桓熙对于河套平原,同样有他的野心。 当然,就算真的想要对外用兵,还得等到明年秋收以后,府库丰盈再说。 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安置从荆州而来的三万户百姓。 根据边关来报,周楚已经带领五千将士,护卫民众入关,走出了商於古道,正向蓝田县而来,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长安。 时间来到初冬,在大雪来临之前,土地里的实验终于有了结果,三块地里,未作任何处理的土壤水分流失最快,而以耕耱之术休整的土壤次之,在耕耱之间,多加一道耙地工序,最能保存土壤中的水分,效果最为显著。 桓熙亲自在田亩间察看,为之大喜,不仅当场命人取来十万钱,赏赐给了张高平,更拜其为治粟校尉,负责推广、教授耕耙耱技术。 毕竟耙地也有耙地的讲究。 张高平世代务农,更没听说过千金易马骨的典故,他颇为不安的表示道: “大将军,此术非我首创,如今小民以此术进献将军,得了赏赐,已经是受之有愧,又哪敢奢求做官。” 桓熙安抚道: “你能将此术进献给我,就是对我有功,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如今我以你为治粟校尉,你不用关心其它事情,只需为我在春耕之前,跑遍雍、秦、梁三州,往各县教授此术即可,事成,我另有赏赐。” 091 苻氏战略 所谓的治粟校尉,是桓熙参考汉代的治粟都尉,随口给出的一个官职,并没有明确的品级。 但舆论效果却是爆炸性的。 士人对此最为不满,张高平不过是一个粗鄙农夫,大字都不识一个,凭什么可以授官。 高贵的士人自然不屑与一名农夫同列。 而张高平被授官后,也被立即送出长安,辗转各地传授技术、经验。 可以想见的是,张高平每到一地,当地的匠人与老农就会知道,一个普通的农夫,就因为进献了这么简单的耕耙耱之术,不仅得了十万钱,更被授予官职,实现阶级的跨越。 那些匠人、老农们见了,谁不得眼红。 有张高平作为榜样作用,想必也能对农业革新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当然,桓熙并不准备重用张高平,说到底,他只是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农民,误打误撞从一名老农手里学到了耕耙耱之术,自身除了种田,也没有别的才能。 张高平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劳动生产者,但作为官员显然是不称职。 即使桓熙在事后将他闲置,但张高平从一名普通农民,一夜之间获得财富与权力,也足以被世人津津乐道。 张高平离开后,长安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周楚带着三万户荆州百姓与五千将士,自风雪中而来。 远远望见白雪皑皑的长安城,北上的队伍发生了点小骚乱,是那些自永嘉南渡以来,迁居在襄阳的雍州侨民失声大哭。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又何尝不是这些人的真实写照。 周楚翻身下马,来到桓熙身前,行礼道: “末将不负主公重托,将三万户荆州百姓带来了关中。” 周楚离开了桓温幕府,来到桓熙麾下效力,自当改换称呼。 “快快请起。” 桓熙扶起周楚,笑道: “我在长安,可是日夜都在盼念着元孙。” 二人寒暄一番后,桓熙将周楚引见给麾下将佐,众人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桓熙也并没有只顾着安抚周楚,他让王猛负责安顿荆州民众,等风雪停了之后,再按照雍州七郡荒地的多少,将迁来的民众送去各郡安置,由当地官府负责安排屋舍、分田。 早在他们来之前,当地官府征发徭役,就已经为他们修缮了房屋,只等人来了,直接入住即可。 迁户们在长安城外的临时营地住了两天,风雪停歇之后,按照王猛对他们进行的分配,成群结队的前往自己将要安家的郡县。 桓熙看着人群中那些少年,对王猛道: “不出几年的时光,关陇必能户口殷实。” 王猛笑道: “这都是主公的功劳。” 桓熙摇头道: “如果没有先生为我坐镇关陇,我又怎么能够放心南下,向父亲讨要人口。” 说着,他略带遗憾道: “就是可惜了那些军马。” 王猛闻言,安慰道: “有了充足的人口,主公还怕掠不来军马吗?” 桓熙笑道: “先生所言甚是。” 桓熙在关陇施行了严格的分户政策,即男子年满十六周岁,就必须与父母别居,独立成户,官府会授予宅田五亩,以供男丁建立宅院,同时可向地方官府申请授田。 如今雍、秦、梁三州,在新加入三万户后,户口数量已经接近二十五万户。 其中,授田人口大概在二十万户左右,毕竟还有部分民众自己本身就有土地。 按照每户三石粮食的租税,明年秋收就将入账六十万石粟米。
由此可见,桓熙向张重华所要战争赔偿,三万匹军马倒是小事,但二十万石粟米确实让凉州百姓苦不堪言。 而桓熙治下,三州户调皆为绢一匹、绵三两,三州有民二十五万户,征东将军府也将因此收到二十五万匹绢,七十五万两绵。 当然,民众缴纳绢布以代替徭役,这也是一笔额外的财政收入。 可以料见,到了明年秋收以后,西北三州的财政压力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 就在桓熙一门心思盘算着财政收入,以及发展农业生产的时候,苻氏坐稳河东之后,苻健已经不满足于向东晋称臣。 实际上,苻氏虽然未能入关,但占据了并州的他们,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早在石虎在世时,冉闵就曾进言,认为苻洪拥有五万部曲,应该及早将他铲除。 此后,苻洪叛赵,接受东晋的官爵,又在枋头聚集了雍、秦二州流民十余万。 如今苻健夺占并州,又得当地十万余户百姓,治下之民,总计不下二十余万户,而并州又是形胜之地,更进一步助长了苻健的野心。 军师将军贾玄硕看出了苻健的意图,于是带领群臣劝其称王。 不曾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引来了苻健的怨恨。 苻健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怎么能够当王,毕竟他想要做的是皇帝。 奈何下面的人不能体贴上意,此事只得暂时搁置。 但苻氏不是代国,自然不可能满足于占据并州,苻健唤来其弟苻雄,与他商议,将往何处用兵。 苻雄侃侃而谈道: “如今河北有冉魏、石赵僵持,而慕容部在旁虎视眈眈,局势混乱,兄长应该坐观成败,不宜在胜负未分之前,轻易涉足其中。 “张遇窃据洛阳、许昌,南下夺其基业容易,想要守住中原,却是难事。 “桓熙夺取关陇,占据险隘,一旦我等西征,桓温亦可由武关驰援,胜败难料。” “愚弟以为,不如引兵趋向河套。” 苻健沉吟道: “铁弗匈奴依附于鲜卑人,一旦我出兵河套,代国又怎会坐视不理。” 苻雄闻言讥笑道: “拓跋什翼犍,守户之犬耳,兄长只需派人前往代国,携带重金,游说各部大人,纵使拓跋什翼犍有心救援他那女婿,也将受制于各部大人,不能成行。” 说着,苻雄正色道: “兄长若能占据河套,吞并铁弗匈奴,等于断了代国一臂。 “我听说,拓跋孤死后,其子未能继领北部大人,必然心怀怨恨。 “兄长可以派人挑拨离间,一旦代国生出内乱,便是我等出兵灭亡拓跋鲜卑的时候。” 苻健闻言大喜: “听了阿弟一番话,使我豁然开朗!” 当年,拓跋孤往邺城迎接拓跋什翼犍回国,自请留在邺城为质,想要远离部族的纷争,但石虎可不留他,将拓跋孤、拓跋什翼犍一并送回了代地。 拓跋什翼犍继位以后,承诺与拓跋孤平分领土,拓跋孤因此成了北部大人,拓跋鲜卑也被一分为二。 前些年,拓跋孤病逝,其子拓跋斤想要承袭北部大人之位,却不被拓跋什翼犍允许,一直心怀怨恨。 也难怪苻健大喜,若真能如苻雄所言,利用鲜卑各部大人牵制拓跋什翼犍,趁机收服铁弗匈奴。 再激起拓跋鲜卑的祖传内斗技能,趁机吞并代国,称霸漠南,便可引草原胡骑南下以争河北、中原。 一想到此处,苻健恨不得立即发兵河套。 但他也知道,征服铁弗匈奴,最要紧的是代国的反应,需得先确定了代国不会大规模干涉,才能出兵。 092 嫡妻有孕(3000) 桓熙此时并不知道苻氏的计划,他在张高平进献耕耙耱之术后,自身也受到了鼓舞,于是在长安城外专门划出一块区域,修建机巧院,招募能工巧匠,企图群策群力,共同研发新式农具。 人口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到大规模增长的情况下,唯有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在农业层面解放劳动力,才能补充各行业的人手,包括增加脱产战兵的数量。 机巧院还在修建之中,招募能工巧匠的政令就已经传扬开来,得到了匠人们的积极响应,毕竟张高平的榜样作用是无穷的。 桓熙也不是所有人都收,非得是技艺精湛,或者思维敏捷之人,才能被留下。 当然,机巧院的建立,走上正轨,直至拿出成果,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此时桓熙关注的还是三万户荆州百姓的安置工作。 永和六年(公元350年)十一月十九日,征东大将军府,王猛来到暖房,汇报道: “主公,安定太守遣使来报,四千户荆州迁民已经安置妥当。” 桓熙闻言颔首,迁往雍州西陲安定郡的四千户百姓已经就地安置,也宣告三万户百姓尽数在关中落户。 他追问道: “田地是否分配好了?再有两月便是春耕,这事可耽误不得。” 王猛回道: “各地正在有序开展授田,料想,年内定能处置好。” 桓熙点点头,说道: “有先生亲自过问此事,我是放心的。” 王猛稍作犹豫,又问道: “蓝田有人来报,按行程,郡马与郡主将在午后抵达长安,主公是否要出城迎接?” 桓熙叹道: “那就去一趟吧。” 一母同胞的弟弟千里迢迢带着新婚妻子前来,做兄长的不出面迎接,着实说不过去。 在王猛告退后,桓熙眼见时间还早,于是暂且离开军府,先回一趟家,看望孕中的妻子。 谢道韫是在前些日子有了害喜的征兆,恶心、呕吐的症状很是强烈。 桓熙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赶忙找来医者诊脉,果然是怀了身孕。 消息一经传出,麾下将佐、长安士人,无论亲疏,纷纷前来向他道喜。 作为一方势力来说,主母有了身孕,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是天大的喜讯,这证明桓熙夫妇身体都不存在问题。 而桓熙更是高兴的在未央殿里大摆宴席。 实际上,与李媛在一起数年,迟迟不见动静,桓熙也背负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唯恐自己不能生育。 如今谢道韫怀上了身子,也让桓熙如释重负。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照顾李媛的情绪,总是在前半夜哄着谢道韫睡下,后半夜就往玉堂殿去用实际行动安慰宠妾。 毕竟谢道韫现在正是紧要时刻,桓熙也不敢与她行周公之礼。 桓熙之所以安排谢道韫住进椒房殿,并非它是汉代皇后居所,而是因为椒者,多籽,取其‘多子’之意,想求一个好兆头罢了。 正在椒房殿养胎的谢道韫见到桓熙回来,正要起身行礼,桓熙赶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戏言道: “常言道,母以子贵,夫人腹中怀有胎儿,便是如今京兆公府里最尊贵的人,怎能向我行礼。” 谢道韫白他一眼,说道: “夫君又在戏弄妾身。” 桓熙挨着谢道韫坐下,谢道韫侧身倚着他的肩膀,担忧道: “夫君,如今王先生、权先生他们都盼望着妾身诞下子嗣,就连你也这样期盼着,可若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又该如何是好。” 桓熙见她面露愁容,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在担心生男生女的问题,他笑道: “女儿也无事,待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夫妻再接再厉便是。” 殿内的奴婢们早已识趣的出门,桓熙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他轻轻抚摸着谢道韫平坦的小腹,好似能够感受到一个小生命在里边孕育。 谢道韫紧紧贴着他,说道 “这段时间妾身不能侍奉夫君,还望夫君莫怪,夫君每天夜里冒着寒风两头跑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索性搬进阿媛的玉堂殿吧。” 桓熙摇头道: “这又怎生可以,你有孕在身,我自当陪伴着你入睡,之所以后半夜前往玉堂殿歇息,并非我贪恋女色,而是担心自己在睡梦间打滚踢腿,无意中伤着了你。” 谢道韫听着他的甜言蜜语,欢喜不已,她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听说小郎夫妇今日要来,妾身也当收拾收拾,随夫君前去迎他。” 小郎自然是指桓熙的二弟桓济,胡三省就在《资治通鉴·唐宣宗大中二年》中注释:自晋以来,嫂谓叔曰小郎。
桓熙将谢道韫视若珍宝,又怎么会让她顶着风雪,去迎接桓济: “你呀,就安心在殿内养胎,无需挂心别的事情。 “不过倒也不能久坐,闲来无事,就在殿内走走,所幸这椒房殿倒也宽敞。 “若是觉得闷了,就让阿媛过来与你说说话。” 谢道韫与李媛关系颇佳,说到底,桓熙后宅也只有她们二人,能够做到雨露均沾,不存在争抢的问题。 当然,这也与二人的性情有关,但凡二人之中有一个司马兴男,桓熙的后宅别想安宁。 桓熙留在椒房殿与谢道韫说了许久的话,若非亲随在外间提醒已经到了正午,桓熙一时半会,还真忘了时间。 “你且安心待着,莫要出门受了风寒。” 桓熙叮嘱一句,才披上自己的黑裘,冒着风雪出门。 长安城外,一支车队在满是积雪的官道上艰难前行,桓济夫妇一路上,都不曾同坐一辆马车,引得随行之人很是诧异,就连在夜里,两人都是分开睡的。 这让众人猜测,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桓济坐在前方的一辆马车中,一左一右搂抱着两名娇滴滴的貌美女子,但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很。 或者说,自从与司马道福往建康回门一趟,而后回到江陵,从父亲口中得知,他要把自己送去长安,桓济的心情就没好过。 这不就是让他仰人鼻息,往后要看桓熙的脸色过日子。 桓济知道在自己家里,谁说话才好使,他找到母亲司马兴男,苦苦哀求让她向父亲开口,将自己留在江陵。 但桓济不知道,司马兴男固然舍不得与儿子分开,但更害怕桓济留在江南,得到司马昱的支持,与桓熙分庭抗争,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司马兴男最终狠心拒绝了他。 桓济就是不明白,自己只是晚出生了一年多,并非嫡长子,就得遭受这样的打压。 “郡马,莫要不高兴了,来,妾身为你温酒。” 一名美妇软糯的声音,将桓济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只见那名美妇揭开酒壶,往樱桃小嘴中含上一口,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温酒。 美妇仰起头来,朱唇微张,任由酒水顺着下巴、脖颈流淌,而桓济则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吮吸。 美妇胸前受凉,娇嗔道: “哎呀!酒水都流到衣裳里去了。” 说着,她解开前襟,露出了被遮盖住的丰满白皙。 桓济笑道: “无妨,让我来为你擦拭干净。” 说着,便将唇舌凑了过去,一时间,马车内春意盎然,只听见一连串银铃般的嬉笑声。 相较于桓济车厢里的热闹,司马道福这边可要冷清许多,只有她的大婢女在车厢里作伴,与她说着话。 大婢女忿忿不平道: “郡主,前面那两个妖妇恃宠而骄,昨夜在蓝田县住宿时,你是没见着她们趾高气扬的模样,自以为得宠,对我也是呼来喝去。” 有道是宰相门房七品官,身为正妻身边的大婢女,又哪是两個小妾能够指使的。 司马道福却没往心里去,她一门心思就想着早些去到长安,见一见那住在自己心里,撵不走的人。 实际上,司马道福又何尝不知道这段感情难以启齿,不被世人所接受,但正如桓熙对谢道韫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时空中,司马道福在逼迫桓济与她和离之后,又强逼王献之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迎娶自己,哪怕王献之为此将自己的脚烧伤,也不能改变司马道福要嫁他的心意。 使得王献之临老病重之时,与僧人祷告,被问及平生有什么愧事,只道: ‘想不起有别的事,只记得和郗家离过婚。’ 为此抱憾终身。 当然,这一世王献之与郗道茂的婚姻应该不会再生遗憾,毕竟司马道福这位花痴郡主,已经心有所属,爱慕兄伯。 桓熙并不知道司马道福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但很显然,琅琊王氏是因为日薄西山,所以王献之迫于压力,只得休妻再娶。 但谁又能逼迫桓熙休妻,哪怕是桓温,也没有这个能力。 车队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前方不远处,桓熙看着从车厢里出来的桓济,以及衣衫不整的两名妇人,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当初好像也没少干这种荒唐事,只要桓济往后规规矩矩,贪恋女色也不算过错,桓熙的脸色又重新缓和了下来。 093 兄弟重逢 尽管桓济内心对自己这位兄长因为强烈的妒忌,而心生怨恨,但如今寄人篱下,也只得把那份怨恨强埋在心里。 “兄长!” 桓济远远地就冲桓熙招手笑道,半点也看不出在马车上的阴郁。 而桓熙也是一副兄慈模样: “阿济可算来了,父亲来信,说要将你送来长安,为兄可日夜都在盼念着你。” 桓济笑道: “我也在盼望着能够早些见到兄长。” 兄弟二人虚情假意间,司马道福也走了过来,朝桓熙行礼道: “道福见过兄伯。” 桓熙面对司马道福,当然没有别的想法,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妇人不能到手,真要专心挥舞锄头,建康的褚太后都能给她撬过来,又怎会垂涎弟妇,招致骂名。 男女有别,桓熙并没有上前扶起司马道福,他道: “弟妇无需多礼。” 说着,桓熙责怪桓济道: “于礼,阿弟应与正妻同车,怎可与那两名妇人在一起。” 桓济心里也苦,妻子不许自己碰他,夜里连门都进不得,遑论同车。 反倒是司马道福替他解围: “兄伯莫要错怪了夫君,是道福身体不适,这才让两位妹妹侍奉夫君。” 桓济心中一喜:莫非是司马道福转了性子,否则今日又怎会替自己说话。 桓熙并不知道他们夫妻间的真实关系,见司马道福自己都没有介意此事,倒也没有追究,目光扫过那两名美妇,心道:桓济这小子,眼光倒是不错。 只是这种妇人落在桓熙眼里,空有姿色,没有贵重的身份,还是提不起他的兴趣。 将桓济夫妇应进城,来到未央宫前,纵使司马道福时常出入建康台城,也为眼前的京兆公府咋舌。 桓济更是大惊: “兄长莫非就住在此处!” 桓熙瞥他一眼,指着宫门前的匾额说道: “京兆公府,难道阿弟在家荒废了学业,连字都不认得了。” 桓济当然认得这四个大字,可他完全没想到,兄长居然这般大胆,居然敢公然搬进未央宫中。 “父亲可知晓此事?” 桓熙笑道: “在江陵时,我就与父亲说过此事,父亲并未阻止。” 实际上,桓温行事,也几乎不怎么遮掩自己的野心,否则也不会跟人说什么大丈夫如果一直默默无闻,将来是要被司马师、司马昭所笑话。 桓济闻言,更生不满,只觉得父亲实在偏心。 司马道福是东晋宗女,见到桓熙这逾礼的一幕,本该恼怒。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所想的却是,自己如果是这座宫殿女主人,又该有多好。 司马道福笑道: “兄伯行事洒脱,不拘礼法,颇有姑舅之风。” 所谓姑舅,便是指的公公桓温。 桓温同样是个不拘礼节的人,一次他去探望连襟刘惔,也就是当初劝说司马昱自领荆州刺史,而在桓温伐蜀时,独具慧眼认定桓温必能成功之人。 当时桓温见刘惔卧床休息,于是拿起弹弓偷袭刘惔,惹得刘惔大怒: ‘桓使君!你就是这样在战斗中获胜的吗!’ 从使君的称谓就能知道,那时的桓温早已是一方诸侯。 司马道福说桓熙不拘礼法,有其父之风,还真没有说错。 桓熙偶尔也会与将佐们说些笑话逗趣,众人对此不以为怪,至少他没有和父亲桓温一样,一大把年纪了,还拿弹弓捉弄人。 桓济看了一眼司马道福,总觉得今天的妻子格外活跃,平时她都不怎么开口说话,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因为要看桓熙的脸色生活,而刻意讨好他么。 司马道福有这样的表现,或许也是同样的原因。 桓济没有往心里去,桓熙同样不曾在意,他将这对夫妇领进未央宫,这座宫殿可别建康的台城更为雄伟壮丽。 毕竟五年前,石虎才征发了十万人,用以修缮未央宫。 未央宫中不缺空置的宫室,桓熙拨给了桓济两座宫室,一座用以安置正妻司马道福,一座用以安置两名侧室,往后桓济若是再纳了妾,自然也是跟那两人同住一座宫室,可没有李媛独享玉堂殿的待遇。 桓熙正要离开,桓济问道: “兄长,不知嫂嫂何在,阿弟也好去前去拜谒。” 提起谢道韫,桓熙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她如今正在椒房殿养胎。” 听说谢道韫已经有了身孕,桓济心里一咯噔,但还是强颜欢笑地向桓熙道喜。 而司马道福也没有了先前的愉悦心情。 桓熙最终还是带着他们二人去了一趟椒房殿,看望谢道韫。 在桓济夫妇离开后,桓熙不再相送,索性留在了椒房殿中,陪伴着有孕的妻子。 翌日,桓济前来征东大将军府,特意找到桓熙: “兄长,父亲让我北上辅佐兄长,敢问兄长为我安排了什么差遣。” 桓熙笑道: “阿弟新来,舟车劳顿,对北方的事务都不熟悉,不如暂且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往后有的是为我出力的机会。” 桓熙三言两语的将桓济打发走,实际上,他就没准备重用自己这位二弟,当初向桓温将他要来北方,也只是为了切断桓济与司马昱的联系。 但对同胞兄弟的猜忌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尽可能表现出桓氏内部的团结,虽然这种做法颇有掩耳盗铃的嫌疑。 因此,想要给桓济找一个合适的职位,着实不易。 数天之后,桓熙终于将桓济唤了过来,与他大谈特谈律法的重要性,临了,话锋一转,说道:
“《晋律》之中,许多条款不能称我心意,为兄有意让人主持重新修定律令,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如今阿弟来了关中,正巧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其实桓熙早在担任梁州刺史期间,王猛就与他提过要重修律法,只是彼时桓熙的实力不强,尚未摆脱对桓温的依附,只得作罢。 如今他占据雍、梁、秦三州之地,自成一方势力,过去的想法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桓济大感吃惊,他推辞道: “兄长,我不通刑律,安能担此重任。” 桓熙笑道: “何须阿弟出力,你只需为我在名义上总揽此事,至于增删律令,自有法吏效劳,事成之后,当有阿弟的一份功劳。” 桓济还是不怎么愿意,毕竟增删律令是一项极其麻烦的事情。 哪一条要保留,哪一条又要删去,各有各的看法,时间基本都消耗在争吵之中,短时间内难有结果。 可兄长这又是摆明了要送功劳给自己,桓济终于还是应承下来,向桓熙领了这份差事。 只不过要想拿到这份功劳,非得等上几年时间不可。 而几年时间,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变化。 毕竟桓温担任荆州刺史,崛起至今,也不过五六年的时间。 当然,新律的好与坏,还得是桓熙说了算,桓济到时候奉上成品,终究要符合桓熙的心意。 桓济离开军府,回去为修律做准备,而此前护送荆州百姓北上的五千将士,如今也踏上了归途。 桓熙自然是很想留下这五千将士,但将士家眷都在荆州,强留他们,恐怕会引起兵变,况且与桓温有言在先,也不好反悔。 忙碌了一天的公务,桓熙回到家中,谢道韫与他说起一件怪事: “我听府中有下人议论,说是小郎(桓济)与郡主成婚至今,不曾同房,也不知是否真有此事,莫非是小郎偏宠妾室,冷落了郡主?” 桓熙不想去管桓济的家务事,桓济也是成年人了,宠妻还是宠妾,他自己应该有分寸。 然而,与正妻完婚数月,却不曾亲近,这着实说不过去,桓熙想了想,记起司马道福此前说过,是她身体不适,不能侍奉桓济,莫非身有隐疾。 桓熙沉吟道: “我让阿媛去见一见郡主,向她问一问情况,再作计较。” 谢道韫闻言颔首,倒不是她非要多管闲事,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总不能见到桓济夫妻不和,而不闻不问吧。 桓熙陪伴谢道韫许久,等她熟睡了,才轻轻推开门,去往玉堂殿,李媛早已等候良久。 二人缠绵过后,桓熙拥着李媛,与她谈起桓济与司马道福之间的传闻,说道: “阿媛,你明日去看望郡主,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媛很是乖巧地点头道: “妾身明日一早就去。” 二人又说了会话,直至犯了困意,这才相拥而眠。 翌日一早,李媛从睡梦中醒来,枕边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知道,桓熙定是在洗漱之后,前往椒房殿陪伴正妻用膳去了。 谢道韫如今怀有身孕,实际上,李媛也是在替桓熙高兴的。 毕竟他对自己足够好,李媛也自然希望桓熙能够逞心如意。 李媛只是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几年了,始终也不见动静。 她坐在铜镜前,回想着昨夜的缠绵,李媛欢快地为自己梳妆,准备稍后就去看望司马道福。 突然,李媛胸腹间涌起强烈的恶心感,想要呕吐,甚至等不及婢女送来痰盂。 “侧夫人莫非是有了喜?” 婢女看着这一幕,惊喜道。 李媛闻言,强忍心中的欢喜,叮嘱道: “莫要惊动将军,免得他空欢喜一场,你就与府中管事谎称我身子不适,去找一位医官来。” ...... 当天夜里,桓熙又来到玉堂殿,询问起李媛是否探望了司马道福,李媛在看过医官之后,还真就去了一趟,她解释道: “郡主称此事不怪二公子,她嫁入桓家,只是迫于父命难违,并非真的钟情于二公子。” 桓熙对此颇为不满: “这天下间的婚姻,不都是相处久了,自会生出感情,又有几人能在婚前情投意合。” 但他也知道司马道福是个倔强性子,否则也不会置人言于不顾,逼迫王献之休妻再娶。 “罢了,他们夫妻的事,我们就不要去操心了。” 说着,桓熙伸手便要去解李媛的衣服,然而李媛却伸手阻止了他。 桓熙不解道: “莫非阿媛见了一次郡主,受她影响,如今也不许我触碰了?” 李媛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轻声道: “妾身爱慕将军,将军又岂会不知,妾身之所以不能侍奉将军,是因为妾身如今有了身孕。” 桓熙闻言大喜: “这话可是真的!” 李媛点头道: “今早刚唤来的医官,确是喜脉无疑。” 桓熙大为欣喜,可转念一想,又忧愁起来: “如今你们都有了身孕,今后的日子可让我怎么熬!” 李媛掩嘴笑道: “将军就暂且忍耐一些时日,等稳了胎,妾身再来侍奉夫君。” 不知桓凑到李媛耳边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李媛瞬间面红耳赤,忸怩道: “这又如何使得。” 桓熙岂容她拒绝,笑道: “不过是需要事后漱口罢了,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就在桓熙为李媛打开一个新天地的同时,出使代国的苻氏使团,也取得了重大的进展。 请假一天 家里有点事情要处理,今天抽不出时间来,抱歉。
明天第一章在下午一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