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沦陷纪年》 引子 引子 沪城繁华,却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的。 宋平舒远远瞧见了那落魄的少年,她抱紧了手中的书,心里突然生出些许同情。 街上往来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将短发别到耳后,缓缓向少年走去。 “你,没事吧?”宋平舒低下头,递了一块白帕子。 魏岩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被殴打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自己还不够强,只能忍气吞声。 看着少女递过来的帕子,魏岩有些不可思议,面前这人,是在关心自己吗? 他迟疑半刻,接过帕子,却见一只碧玉镯顺着少女洁白的手臂滑到手腕,她不好意思地赶忙收回手。 “没...没事。”抬头看到少女脱俗的面容,魏岩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们为什么打你?”宋平舒没有嫌弃这少年一身血污,看着那些新旧交织的伤口,她只觉得不忍。 魏岩突然觉得阳光有一些刺眼,这光芒似乎穿透了他,照进了他阴暗不堪的心底。 “啊...那个,可能我太弱了吧,他们...喜欢欺负弱小。”魏岩擦了擦鼻血,闻着帕子上暗暗的馨香,有些口不择言,“啊,对不起,我...把这弄脏了,小姐...” 宋平舒听他断断续续说了这些,微微摇了摇头,“没事的,你拿着吧,送你了。” 打开钱包,宋平舒掏出几枚银元,打算施舍给少年。 “这钱,我不能要,小姐。”魏岩从没遇到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伤太重了,拿着这些钱去看医生吧。”宋平舒不是没见过乞丐,她只是不愿见死不救,这少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看医生或许会撑不下去。 魏岩还在犹豫,他哪敢收这么多钱。 宋平舒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把钱放到少年掌心,郑重地交待道:“好好活下去。” “谢谢...”魏岩话还没说完,宋平舒就转身走了,魏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的背影喊道:“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宋平舒停下脚步,回过头朝他微笑,很快又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望着那蓝衫白裙的背影,魏岩久久无法回神,嘴里念叨着:“是,女学生吗?” ——《崇明》第五章 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重读宋平舒与魏岩初见的片段了,这本《崇明》后面写得太过沉重,后劲太足了,我缓不过来,只好反复去看前面初见的片段。宋平舒太过美好,即便生命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也成为魏岩心里永远的白月光。 话说回来,这本书的主角其实不是宋平舒和魏岩。 书中所写的民国初期,留洋海外的热潮正盛,不少学子为反抗封建包办婚姻,毅然出走追求自由恋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此成为一纸空谈。本书的男主顾鸣章,作为留洋回来的新一代,他讨厌所有的封建陋习,为了解除包办婚姻,他甚至放弃家中一切逃去沪城。而宋平舒正是顾家父母看准的儿媳妇,二老本准备等顾鸣章留洋回来就给他们办喜事,谁知道顾鸣章逃婚了,这桩亲事也只好暂缓。 宋家父母不忍心委屈女儿,打算解除婚约,送她出去避避风头,可宋平舒却说要出去念书,既然顾鸣章嫌她没见识,她还偏要出去看看这外面的世界。宋父拗不过女儿,便托人送她去上海的伯父那里,让她去念新式学堂,等毕业再回来。 如此,宋平舒第一次接触到了大城市,尽管很难,她还是慢慢接受了西式教育,成为了进步的女学生,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给顾鸣章看,自己不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了。可平舒似乎总是慢半拍,顾鸣章此时已投身救国运动,哪里还有空管她这个“道不同志道不合”的“未婚妻”,她去了好几次顾鸣章当时就职的报社,都吃了闭门羹。 也是在此时,宋平舒在街头偶然遇见了伤痕累累的魏岩,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变成了对少年的同情,她想救他,她能救他,她要救他。 作为男配的魏岩因为宋平舒捡回一条命,他从心里感激她,也对生活开始有了期冀。这是最坏的时代,皇帝没了,底层人却还活在底层;这也是最好的时代,只要有本事出人头地,流氓地痞也能上得了台面。魏岩念着平舒的好,奋力在底层挣扎,也混出了点名堂,但是仅凭这点名堂,要够着白月光还是远远不够。 没过多久,民国政府的不作为通过报纸传遍了大街小巷,“笔杆子”顾鸣章成了侦缉处的重点关照对象,后因煽动民众被捕入狱,宋平舒为救顾鸣章东奔西走,却白白葬送了性命。魏岩没能见到平舒的最后一面,既气自己不够强大,又恨顾鸣章害惨了身边人,他于是出卖了自己灵魂,迅速强大并黑化,成为全书最大的病娇反派,不停地与顾鸣章作对,变成男主成长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我并非讨厌男主顾鸣章,站在他的视角,会觉得魏岩太讨人嫌,为了一己私欲望居然弃家国不顾,简直不可理喻。可若站在宋平舒立场上,又觉得顾鸣章未免太过无情,顶着主角光环舍生取义,身边人却一个个离他而去,真的值得吗? 唉,要是宋平舒没死就好了,她一定可以改变魏岩,救赎他的灵魂。 我再次叹了一口气,把这本《崇明》放到枕边,阖眼入梦乡,满脑子都是些上海滩的恩恩怨怨。 一 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我直叹自己的共情能力太强了,居然沉浸入《崇明》的世界里去了,说到底只是一本小说,看过就该忘了。 我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的陈设不是自己卧室的样子,仔细一闻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医院?我怎么睡一觉还进医院了? 不对,这里的装潢明显带有年代感,完全不符合现代医院的诊疗规范,这里到底是哪? “平舒,你终于醒了,可好些了?”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穿着墨绿色的倒大袖旗袍,戴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面上满是关切。 她唤我“平舒”?昨晚我还在心疼宋平舒和魏岩,一醒来就变成了宋平舒本人?我愣住了,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妇人见我愣住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明明不发烧了,怎么还傻愣着不说话。平舒,你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有什么一定要和伯母说,你父母都在无锡乡下顾不上你,在上海,我和你伯父就是你的亲人,有什么话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啊。” 面前这人应该是宋平舒的伯母张毓敏,她面慈心善,一向把宋平舒当亲生女儿。不过,眼下我身上乏力,还有些头晕,实在无力应付她。 “伯母,我没事,只是还有些累,你让我一个人睡会吧。” “好,你自己待一会,伯母先帮你办出院手续。下午咱们就回家,我已经吩咐厨房炖了一只老母鸡,等你回去就好好补补。”张毓敏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 阖上双眼,我开始回忆现在是书中的什么时期,思考到底宋平舒还有没有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应该是宋平舒与魏岩初遇之后,她因为着凉生了一场病,盼着顾鸣章来看看她,可那人正忙着对封建主义文化口诛笔伐,压根不晓得她生病的事。 或许早些远离顾鸣章,一切都会变好。 办完手续的张毓敏见我一脸恍惚,并没有生疑,只当我是病弱乏力。 坐汽车回到宋公馆,我被眼前豪华宽阔的西式建筑惊呆了,整幢楼红墙灰瓦,圆拱形的窗户排列有序,玻璃透出屋内装饰华丽的内景。 缓步踏入屋内,造型夸张的水晶灯点亮了整个客厅,下人们四散着等待传唤,精致的欧式沙发上坐着一位年逾不惑的男子,我想,他应该就是宋平舒的大伯父宋伯韬。 “平舒回来啦。”宋伯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哟,我们宋家的大忙人,平舒从医院回来了,才想起来关心呀!”张毓敏抱着手臂道。 “我问你了吗?整天阴阳怪气的,我外出应酬,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宋伯韬脸上的笑意很快消失,他和张毓敏似乎有些矛盾。 见二人不睦,我忙打断道:“伯父伯母,那个,我想先回房间了。” “平舒还不舒服吗?”宋伯韬大概看到我脸色依旧不好。 “刚退了烧,还有些晕。”我如实回答。 “你就让她去吧,这可怜孩子,爹娘不在身边,只有我疼她。”张毓敏故意不提宋伯韬,她还在生气。 “去吧,好孩子。学校那边,你别担心,我帮你请了一周的假,等身子完全好了,再去销假。”宋伯韬颔首,不理会张毓敏。 “好。”我点点头,走上楼去。 多亏有下人帮我拿行李引路,不然还真找不到自己的房间。 宋平舒的房间很大,白色的家具一应俱全,简直和总统套房有的一拼。 我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只铁皮盒,外面是“cookies”的英文和图样,打开却是许多旧信件,仔细翻看,全是寄出又被退回的信件,而收件人无一例外都是顾鸣章。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划过心头,我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陷进席梦思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些时候,下人来叫我用餐。 看着镜中宋平舒苍白的脸,我换了一件暖色的洋装,到底人靠衣装,换了衣服整个人一下变得有生气了。宋平舒原来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只因那句“头发长见识短”,她想也没想就绞了,变成了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可到底都是无用功,顾鸣章对她没有丝毫的改观,倒是可惜了那一头齐腰长发。 餐桌上,我自顾自地吃着饭,总觉得伯父与伯母之间火药味还是很重,不敢出声当出头鸟。 “平舒,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心事?”宋伯韬给我夹了一只鸡腿。 “还不是因为顾家那小子,平舒,我看你就和他解除婚约吧。”张毓敏也给我夹了个鸡腿。 “顾家?你说顾鸣章?”宋伯韬后知后觉。 张毓敏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顾鸣章不知好歹,有什么好?等过些日子,平舒毕业了,我再去物色个好人家,凭我们宋家的条件,什么留洋的公子少爷找不到?” “是是,我也早听闻顾鸣章浑得很,咱不和他结亲。”宋伯韬附和道。 我怎么觉得大伯是故意找个这个话题,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呢?伯母似乎还很受用。 “我和顾鸣章的事,就不劳伯父伯母操心了,我已经有打算了,不强求了。”我看着那碗里的两只鸡腿,一时无从下口。 “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伯父伯母都是为你好。”张毓敏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宋伯韬都觉得顺眼了。 我想,就算为了宋平舒,也该和顾鸣章有个了断了。 ********** 为了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没有继续待在家里休养,而是很快回了学校。 新式学堂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我只想尽力扮演好宋平舒这个角色,改变自己和魏岩的命运。 由于外教请假,今天放学比平日更早些,我知道司机没那么快过来,于是一个人在校外闲逛。 逛着逛着,居然偶遇了魏岩。 他穿着深色的短打,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头发似乎被好好修剪过,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我。 我有一瞬的惊讶,很快又假装不认识,问他:“你是谁?” “我叫魏岩,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他从衣裳内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手帕。 我装作恍然大悟,指着帕子道:“是你?你的伤好了?” “是,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多亏了那些大洋,我才能站到您的面前。这帕子,我想我应该还给你,我...我找了你好久,好在,终于找到了。”魏岩说着说着居然脸红了,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我没有收回手帕,推回去道:“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不必特意来还。” “小姐,是不是担心它脏了...我,我有好好洗很多遍的...”魏岩似乎在担心我嫌弃他,垂下头嘟囔着。 “现在都平等社会了,人哪里高低贵贱之分,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再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就收下吧。”我嗔他顽固。 “那好,我收下了。小姐,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魏岩将帕子缩回去,终于说出了来意。 “宋平舒,我的名字。你也别再叫我小姐了,叫平舒吧。” 魏岩愣了愣,缓缓吐出二字:“平舒。” “嗯。”我闻声应下。 魏岩一听,又红了脸颊。 “好了,我该走了,有机会再见吧,魏岩。”远远地听见了司机的喇叭声,我决定不再逗他,不过最后将“魏岩”二字特意加重了语调,告诉他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再,见,还会再见吗?”魏岩似乎和这两个字较上了劲。 我开门上了车,没有再搭理他,心里却乐得不行,没想到魏岩这么可爱,随便逗一下都会脸红。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的。 二 大约是见我最近总闷在屋里,伯父伯母问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参加宴会。 “平舒啊,过几日伯父和伯母要去参加亿丰银行行长女儿的订婚宴,到时候上海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你一起去吗?”宋伯韬放下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致地问我。 张毓敏正在把玩新买的胸针,一听这话,也看向我说:“对的呀,我差点把这事忘了。平舒,我跟你说呀,来了上海,就别和乡下似的老待家里了,多出去走动走动,交际交际...” “好了好了,你当平舒是什么人了,‘交际交际’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宋伯韬打断了张毓敏。 “哎,平舒,你别会错意,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说回订婚宴的事吧,平舒和我们一起去吗?”张毓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将话题扯回订婚宴,他们都希望我去。 “好啊。”我答应得很干脆,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最近的日子似乎并不太平,租界的警戒又加强了。 张毓敏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挑了一个镶着红宝石的胸针给我,“这就对了嘛,到时候穿一身好看的洋装,再戴着这个胸针去,灵个!” ********** 一周后,伯父伯母带着我盛装出席订婚宴,张毓敏对我笑得很刻意,我知道她存了为我寻另一半的心思,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在车上,我透过车窗,瞥见租界外的一角,工人和学生们在街头游行,抗议着国民政府的不作为,两旁的店铺纷纷闭店,少有应援他们的。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侧过头去看伯父伯母,他们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的冷漠,伯父甚至还吩咐司机快些驶离,避免节外生枝。 我将忿忿不平的情绪小心存放起来,继续扮演好不知时事的小姐角色,并努力劝说自己那是顾鸣章的事业。 车子最终停在了鼎鼎大名的礼查饭店门口,只见穿着时髦的各色名流穿梭其间,与租界外游行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订婚宴开始后,我一路跟在伯母身后,同其他长辈问好,恭恭敬敬,做足了礼数。可那到底只是表面功夫,若走完这一圈,再要我回过去指名道姓地认人,那决计是一点也说不上来的。 行长女儿与她的未婚夫率先开舞,循了西式舞会的礼仪,跳起了时髦的交谊舞。 一旁的乐队演奏着时新的舞曲,将整个宴会的氛围推向高潮,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也加入跳舞的行列,洋装与旗袍相得益彰,在水晶灯的映衬下显得绚丽夺目。 “平舒,你也去跳舞吧,我和你伯父再同赵行长叙叙旧。”张毓敏朝我点了点头,眼睛瞥向舞池里的男男女女。 我低下头咬了咬唇,心里犯了难,这交谊舞,我根本不会跳。 “小姐,不知我有没有幸与你跳一支舞。”说话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一脸绅士地邀我共舞,我想他大约是某家的富家公子。 “我......”我有些犹豫,这要是跳舞出洋相了,谁的面上都不好看,可一旁的伯母分明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平舒,原来你在这,教我好找。走吧,我们去跳舞。”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男声,那分明是...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走到跟前,他眉眼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褐色西装,像是一位故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吐出两个字:“鸣章...” 这人是顾鸣章,宋平舒的心系之人。 此时此刻,我没有办法,只能挽上他的手臂。 那富家公子见我有伴,识趣地离开,不再纠缠。 “多谢你帮我解围。可是,顾鸣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于礼貌,我还是感谢他向我伸出手,不过书里似乎没写他来礼查饭店这一段,这是怎么回事。 顾鸣章并不回答,他似乎真的想和我跳舞。 “顾鸣章,我,我不会跳的。”我压低声音道。 “跟着我。”顾鸣章轻轻地搭上我的腰。 “……” 无奈之下,我只好攀上他的肩背,跟着他的节奏跳起来。 起初,我还会踩到他的皮鞋,可见顾鸣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遂大胆迈出脚,也渐渐跟上了他的舞步。 “你学会了。”顾鸣章突然发话。 “为什么教我?”我不解道。 “想教就教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我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平舒,来了上海,你变了许多。”顾鸣章打量着我。 宋平舒哪里是变了?她连芯子都换了,我真想给顾鸣章一个白眼,可想想还是忍住了,既然见到他,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了。 “见我变了,你还想改变主意?”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婚约上去,又继续道:“这上海确实好,我见识了许多,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着你背影跑的宋平舒了。我们的婚约,确实应该解除,我想通了,放你走吧。” 听了这话,顾鸣章突然掐着我的腰,迫我靠近,害得我差点摔到他怀里。 “专心点,要撞到后面的人了。”他凑到我耳边讲话。 我气呼呼地不好发作,不再说话,只希望这支舞快些结束。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我能喘口气,向顾鸣章发难了,他却先开口道:“平舒,你想通就好,确实没必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会尽快写信回去退还庚帖的。” “好。”听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 顾鸣章又意味深长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还是别打听了,最近上海租界外面很乱,平舒,你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游行,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 “你还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我,以为我不理解你,没有共同语言是不是?”我突然想为宋平舒骂顾鸣章,“好,等亲事退了,我们也别再见面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舒,其实我恨的是包办婚姻,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应该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顾鸣章摇了摇头,“我现在在做的事,其实很危险,不和你说是怕连累你,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选对路。” 这个顾鸣章和书里写得很不一样,他居然会为了安慰宋平舒说这种话,难道他的芯子也换了不成? “我不想关心你的未来,既然要退婚了,以后还是避嫌吧,你别叫我平舒了,要叫就叫宋小姐。”我抿了一口香槟,决定不管顾鸣章变成什么样,都要和他划清界限。 “是,宋小姐。”顾鸣章笑了,他举起酒杯作势要同我碰杯。 我没有拒绝,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杯下去,我们就两清了。” “好。”顾鸣章仰头喝下了那杯香槟。 顾鸣章的眸子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我想他一定还在为了理想而奋斗,今天来这里怕也是另有打算。 “如此,我先失陪了。”见到张毓敏甩过来的眼刀,我放下高脚杯,匆忙告辞。 “平舒,你一定要好好的...”顾鸣章没有出言挽留,反而在我背过身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径直走到张毓敏身边去了。 三 “平舒,不是说好不再同那顾家小子往来的吗?怎么你还和他跳舞?”张毓敏小声责问,若不是顾及场合,她早跑去骂顾鸣章了。 我忙解释道:“伯母,我...我是去同他了断的,等两家退了庚帖,我就不再见他。” “最好是这样。你不知道,顾家这小子,最近得罪人了,你还是离他远远的为好。”张毓敏没有透露太多,只略微提了一嘴。 “知道了。”我没有追问,顾鸣章的事,都与我无关。 “行了,你擦亮眼睛好生瞧瞧,这里还有不少青年才俊,没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张毓敏为我正了正胸针,又将目光投向众人。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不止有商界人士,甚至还有身着军装的军人,我不由感叹,这赵行长的面子真大,难道上面有人? 本还想再看看,谁知突然头就晕了起来,大概是刚刚喝了酒有些上头,我这宋平舒的身体还真脆弱,看来撑不到宴会结束了。 “伯母,我刚喝了酒,好像有些吃醉了...”我一边扶额,一边指了指香槟。 “这酒确实有些后劲,平舒你不舒服,那就早些回去吧,我让司机送送你。”张毓敏面上有些可惜,但并未勉强我。 “这不太好吧,司机载我回去,伯父伯母怎么回去?” “平舒别担心,你伯父还有要事同赵行长商议,一时三刻不会走的,让司机再回来就是了。” “好,那平舒先走一步。”我点了点头。 出了礼查饭店大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现在与顾鸣章的事总算解决了,接下来如何“拯救”魏岩,倒是得从长计议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哪,真是有些难办。 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我踩着高跟鞋有些不稳当,竟没注意到迎面直直冲过来的人。 “哎,你怎么走路不看人呢!”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差点摔倒。 我在心里骂他没素质,却不想这人压低帽檐,消失在了人群中。 “小姐,坐车吗?” 忽然听到黄包车夫的声音,我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眼睛里映着霓虹灯的光芒,微笑着向我招揽生意。 “魏岩,怎么是你?”没想到还能在这遇到魏岩,我立马忘记刚刚的不愉快,同他问好。 魏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低下头,似乎有几分抵触。 “平...宋小姐啊,真巧。”他仍是低着头,似乎不愿我看到他这般。 尽管霓虹灯闪烁,我还是不能在夜间看到魏岩的神色,他难道是怕我嫌弃他拉黄包车吗? “怎么又叫我宋小姐,魏岩,我没有看不起你,拉黄包车也好,替人跑腿也好,都是靠自己双手挣钱的,哪里就不入流了?”我歪头去看他,见他缓缓抬起头,又说道:“我的生意做不做呀?去思南路宋公馆。” “好,宋小姐等一下。”魏岩回过头仔细擦了擦座位,好生收拾了一番。 “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没那么讲究。”话一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虽然是为了放低身份,可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好在魏岩不是外人,不算说错话。 收拾妥当,魏岩又擦了擦汗,方才请我上车,“宋小姐,小心脚下。” 待我上车,魏岩又问:“小姐,可坐稳了?” “走吧。”我应他。 魏岩拉起黄包车,徐徐而行,一点不像以前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风风火火的黄包车夫。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没有再多提要求,毕竟一是自己有些醉意,坐不稳当的快车反而会催吐,二是自己有私心,想同魏岩多说说话。 “魏岩,你多大啦?怎么就拉黄包车赚钱了?”我见他年纪不大,却早早出来自谋生计。 “刚过十六,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十三岁就出来做杂工了。现在拉黄包车,只是暂时帮人家顶着的,我这样的,别说买黄包车了,就连租车的钱也付不清......魏岩是当玩笑话说的,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戳进我心里。活在社会底层的魏岩,远比我想象的更凄惨。 “那...那你可曾读过书?”我不抱希望地问。 他脚上加快了速度,又说:“没有,我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名字长什么样的就够了。读书,是你们这样的金贵人家才读得起的。” 我没有再问什么,心里溢出些酸涩。在魏岩心里,宋平舒于他,依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时代的秩序早就根深蒂固,哪里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见思南路快到了,忙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发现洋装上别着的红宝石胸针不见了。 我怕自己记错了地方,又将拎包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怎么就不见了,难道落在礼查饭店了?不对啊,明明别得那样紧,而且我出饭店门还看见在身上的。 我又反复回忆出饭店后做了什么,终于想起来曾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人行色匆匆,分明是找准了时机冲撞我,是那人偷的? “宋小姐,宋公馆到了。”魏岩缓缓停在宋家公馆门口。 见我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魏岩回过头看我,“小姐,怎么了?” “啊,那个,我一个胸针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抬眼看到了宋公馆的大门,我忙下车付钱,“多少钱啊?” 魏岩仔细翻找着车座,似乎在为我寻胸针。 “你别找了,我都翻过了,许是之前被人偷了。来,先结账,多少钱?”我不愿再麻烦魏岩。 “不行不行,这不行,若你因为坐我的车而丢失财物,我怎么还能收你钱呢?”魏岩没找到胸针,不肯收我钱。 我掏出钱包,数着钱给他:“一码归一码,我的胸针大概是在饭店门口被偷的,这与你无关。” 魏岩还是不肯要,他板着脸又问:“怎么被偷的?你还记得那贼长什么样吗?” “好像在门口有人撞了我一下,然后我的胸针就不见了,我没瞧见那人样貌,只看到他穿着深色长衫,戴一只宽边帽。”我拗不过他。 “行,我帮你找,那胸针长什么样?”魏岩倒像个警探一样。 “左右都与你无关,不用费心了,这钱你先拿着。”我又摇了摇头,将钱硬塞到他手上。 “你不说我就不收这钱。”魏岩再一次推拒。 “真是拗不过你...那是个红宝石胸针,下面缀了些珍珠。” 说完这些,魏岩总算收了钱,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子真倔啊。 “平舒,我一定帮你找到,你先回家去吧!”魏岩突然唤我“平舒”,还信誓旦旦的样子。 “不用勉强的...”我望着他拉车离去,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回到房间,我仔细捋了捋今日发生的事,对比原书,发现故事走向越发奇怪,顾鸣章与魏岩似乎也偏离了他们原来的人生。 四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下楼吃早饭,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伯母,外面这是怎么了?”我捂住嘴打了个哈气。 张毓敏放下骨瓷茶杯,“平舒起来啦!下人说大清早来了个怪人,我瞧瞧去。” 怪人?我突然想起昨夜的魏岩,非要帮我找胸针,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咬了一口面包,我也循声而去。 只见院外的下人们围着一个虚弱的少年,他眼角乌青,脸上挂了彩,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衣衫破破烂烂,像是刚和人打了一架。 “真是造孽!哪来的小子?跑到我们宋家门口做什么?这带着一身伤,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打的!”张毓敏嫌弃道。 “太太,我们可没有打他,这小子一大早就蹲在咱公馆门口,哪个晓得怎么来的?”王管家面露难色。 “是呀,是呀,太太,我们不认识他的。”又有人附和。 “魏岩?”我捂着嘴不敢相信,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张毓敏奇怪道:“怎么平舒,你竟认得他?” 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声音,魏岩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他吃力地说:“宋小姐,我...我帮你把胸针找...找回来了。” 我见他从胸口掏出了那枚熟悉的红宝石胸针,白色的珍珠上还沾着血迹。 “不,不好意思,弄脏了。”魏岩低下头去擦那胸针,可那血迹仿佛像红宝石渗出的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心里一抽,我难过得想哭,“你...你...为了一枚胸针,用得着去拼命吗?把自己弄成这样,万一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 “我说过,一定...帮你找回来的。”魏岩用他那黝黑的眸子直直看着我。 见我快要哭了,张毓敏忙插话道:“好了好了,人命要紧,王管家,赶紧送他去医院。” “别,我没钱看医生。”魏岩挣扎着站起来。 我接过胸针,生气道:“你这样不看医生会死的!钱,我给你出,就当感谢你为我找回胸针,快去医院吧,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 “王管家,找个力气大的背他去医院,别死在我们家门口了,晦气的。”张毓敏挥着帕子指挥。 “好,太太,我叫上李力送他去医院。”王管家点头答应。 直到被人背走,魏岩都一直用眼睛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讨要什么奖励。 我心里难受,热泪划过脸颊,也没再多想。 “平舒,别哭了,哎呀,你快别难过了,他不会死的,你放心我让王管家找最好的医生。”张毓敏拿帕子给我擦脸,又拍了拍我的背。 不知怎么了,我的泪水竟止不住地流下来,像个没拧上的水龙头一样。 我不明白,宋平舒不过是好心施舍,何以魏岩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魏岩这一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弄成那样,明明自己都活得那样艰难,还要花力气去帮别人。 ********** 尽管伯母安慰了我良久,我还是心生不安,偷偷向学堂请了假,溜去医院看魏岩。 一路询问护士,我终于找到了他。 病床上的魏岩睡着了,腿上打了石膏,手上缠了纱布,脸上也被缝了好几针。 我将呼吸声放轻,端详起魏岩的脸,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周正,脸上还略显稚嫩,额头上新旧交织的伤疤却表明了他“丰富的阅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对待魏岩应该顺其自然,可经此一遭,我却惶惑不安起来。 民国初立,按理说旧社会那套主子仆人的秩序都不作数了,可新秩序的建立需要时间,哪能那么快就矫正过来的?唯一受惠的,大概是商人,他们一举摆脱了“士农工商”的束缚,有的甚至登上政治舞台。宋家本是书香世第,如今又出了个经商的宋伯韬,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贵人了。魏岩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新秩序”,他心里依然当我是贵人,如此才念着一点恩,便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为我讨回胸针。 思绪繁杂,我不得其解,却见窗外阳光一缕一缕地洒在洁白的病床上,星星点点地印上魏岩的脸颊,好似在抚慰他的伤口。 魏岩眉头微蹙,已有转醒的趋势。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想着落荒而逃,可手中那几枝康乃馨又碍事极了,只好交待护士寻个花瓶插了放魏岩床边。 “护士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腆着脸问道。 “学生,你有什么事?”护士姐姐年纪不大,很是热心。 我将花交给她,嘱咐道:“请你将这几枝花插在9床病人的床边,还有,好好照顾他...那个,别告诉他我来过。” 护士见我这样,笑着说:“好。”末了又问我,“9床那人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点了点头,又再三强调:“拜托你,一定好好照顾他...他,不能有事。” “知道了。”护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有了她的保证,我这才放心离开,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未来,却不想在拐角处遇到了熟人。 “平舒,你怎么在这?”顾鸣章的声音冷不防地传到耳畔。 “啊?顾鸣章...”居然是顾鸣章,我抬眼撞上了他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顾鸣章今日只穿着便服,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双目略显疲态,倒比昨日更平易些。 “我来看一个朋友,你呢?”我又把问题抛给他。 大约没见过我穿着蓝衫白裙的学生装,顾鸣章微微一愣,扬起嘴角道:“你学堂里的朋友?” 我摇了摇头,不想告诉他实情。 “这身衣服倒是很衬你。”顾鸣章没有勉强我,却把话题转到我的穿着上去了。 “就是学生的衣服罢了,你到医院来做什么?”我偏过头去。 “这些日子,学生工人游行,不少都被上面镇压了,我来看看他们,也当个‘传声筒’。”顾鸣章将如此危险的事说得云淡风轻。 的确,顾鸣章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他说出这番话,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再说他有主角光环加身,我也犯不着去担心他以身犯险。 “原来如此。”我顿了顿又道:“只是顾鸣章,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别忘了身在乡下的父母。” 顾鸣章神色不变,反而告诫我:“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别卷进这些事了。” “哼,不用你管。”我不想再多说什么。 迎面走来一个护士,笑着向顾鸣章打招呼:“顾先生又来啦?” “是,来看看朋友。”顾鸣章朝她礼仪性地一笑。 那护士羞涩地红了脸,“他们都在那边的病房,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谢谢你。” “不,不客气。”那护士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我气冲冲地走了,心里想,顾鸣章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五 又过了几日,宋伯韬在张毓敏那听闻了魏岩的事,对他大加赞赏,还说要去看看这个年轻人。 陪着伯父伯母,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他。 料想着那几枝康乃馨该枯萎了,我捧了一束白色满天星,又换了一身淡黄色的洋装,乖巧地跟在宋伯韬和张毓敏身后,准备给魏岩一个惊喜。 一行人来到医院,却未见到魏岩的身影,病床上空空荡荡,只余了床边几枝早已蔫了的康乃馨。 我垂下捧着花的手,有些沮丧,魏岩伤得那么重,还能去哪? “平舒,我看今天就算了,改明儿我派人去找找这个魏岩,若他肯为宋家做事,我就赏他一口饭吃。”宋伯韬脸上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平复下来。 张毓敏却说:“这小子古古怪怪的,我看咱们还是小心点,谁知道他什么底细,现在他人不见了,我们付清医药费也算是仁至义尽,伯韬,别再寻他了。” “你也别把人心想得那么险恶,他才多大个人,肚子里哪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宋伯韬反驳道。 “我瞧着他也有十五了,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进了生意场了,我还不是担心他讹上我们平舒,这说出去,影响可不好的呀!”张毓敏看着我道。 “伯父伯母,这里是医院,别说了,我知道魏岩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别说了...”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张毓敏见我难过,不再多说什么,拉着宋伯韬出去了。 我把花瓶中枯萎的康乃馨扔进了垃圾桶,又将手上的满天星插了进去,执拗地不肯走。侧目瞥了一眼窗外,我企图搜索魏岩的身影,却见顾鸣章在和一个病人交谈,他随手记录着什么,好似在做什么重要的事。 真是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老是能碰到。 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顾不上整理自己,又惊又喜地转过身。 “平...宋小姐,你怎么会来?”魏岩坐在轮椅上,一个护士推他回病房。 手套上沾了一些花粉,我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背过手去,别扭地回答他:“魏岩,我...我来看看你啊。” 大约是在医院待久了,魏岩脸上苍白无力,没精打采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向我扯出一个微笑,眉眼弯弯,“嗯,谢谢你的花,康乃馨和满天星,都很好看。” 原来他早知道我之前来过,被他当面言明,真是怪不意思的。 我装作整理花枝,眼神飘向别处,“你喜欢就好。” 魏岩在护士的帮助下,躺回了床上,他用亮亮的眸子盯着我,又看向满天星道:“这花,是真的好看。” 我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想谈回正事,“咳咳,魏岩,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和你说。” “还是为了那胸针吗?” 我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们宋家为我治病,胸针的事,就当两清了吧。”魏岩依然咬着胸针的事。 “你,想不想读书?”我一脸认真地问他。 “读书?没钱去想。”魏岩脱口而出。 “那...我伯父说,你是个忠直的,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来宋家?”我假托宋伯韬的话问他。 听了这话,魏岩沉默了,他低着头思索着什么,良久才回答说:“多谢宋老爷,可我这样的出身,是不配的,除了一身力气,啥也不会,如何为宋家效力?” “你不要贬低自己,魏岩,不会可以学。” 我话音未落,伯父突然折返回来。 宋伯韬上下打量着魏岩,开口道:“你就是魏岩?我听闻前几日,你在租界搅了陈二爷的场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书中,陈二爷是租界的地头蛇,他名下的赌场舞厅都是沪上最大的,魏岩那晚怎么会搅了他的场子,难道那晚胸针被转手到赌场去了?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伯父,又看了看魏岩,到底那晚他经历了什么? “看来宋老爷都知道了。”魏岩的眸子沉了沉。 “什么陈二爷的场子,你们在说什么?”我打断了他们。 宋伯韬摸了摸手上的扳指,笑了笑说:“这小子,胆子肥得很,那夜在赌场用一块大洋赢走了所有人的钱,真是完全不给陈二爷面子啊。” “什么?”我不敢相信,魏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在那么多赌场老千眼皮子底下赢钱? “咳咳,都是运气...我后来还是被二爷的人教训了一顿,好在赢下的那枚胸针没被抢走。”魏岩眨了几下眼睛,轻描淡写地回忆了被打的事。 我捂住嘴不敢说话,这种戏剧性情节居然发生在魏岩身上。 “看你年纪轻轻的,有没有往上爬的打算?我想你不会愿意一辈子当个长工的。我宋伯韬欣赏你的胆识,来我手下做事吧,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宋伯韬面带笑意地向魏岩伸出橄榄枝。 伯父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说出来的话和现代专注“画饼”的老板如出一辙,我几乎都要信了。 魏岩哪里受得了这种诱惑,他一下愣住,看着宋伯韬都快不敢呼吸了,良久,他的眸子又有了神采,说出一个“好”字。 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六 魏岩出院后,伯父调查了他的身世,知道他只是个居无定所的孤儿,在租界外靠做各种杂活谋生。 这样出身的人,原是在宋公馆看门都不配的,可伯父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便安排魏岩住在宋公馆,让他先和管家学写字算账。 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和魏岩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是我每每同他打招呼,他都唯恐避之不及,装作不认识一样地避嫌。 这日,我不用上课,同伯母去花房散步,下人们将茶点也安排在了这里。 眼尖的我,很快在花房发现了魏岩,他似乎在修理着什么,十分认真。许是听见了我和伯母的声音,魏岩警觉地抬起头,像兔子似的很快溜走,整个花房又好像没人来过一样安静。 “这花房的栅栏居然修好了,早半个月坏了,拖了好久也没人来修,也不知是哪个有心的修好了。”话没说完,张毓敏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扫了一眼那恢复如新的白色栅栏,难道是魏岩吗?他又不是宋家的下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管家派人修的吧,又不是什么大工程。”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 “他?”张毓敏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听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管他是谁,总归家里有人在好好打理花房,是件好事。” 鸢尾兰叶子上还残留有水珠,确实有人在照顾这些温室的花朵。我知道张毓敏一惯喜欢奇花异草,可家里却没有会打理的,是以之前花房总是频繁换花。这换花之事,一是为了迎合张毓敏喜新厌旧的性子,二则是因为这些娇贵的花朵无人照料,极易枯萎,只能更换新的。 印象里,自魏岩来了之后,花房的氛围真的好了不少,只是他平日都跟着王管家学习,哪来功夫侍弄花草?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平舒,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坐,今天的下午茶,我叫他们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栗子蛋糕。”张毓敏见我走神,忙唤我过去。 在我的那个时代,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吃到各式甜品,热量高得吓人的蛋糕更是屡见不鲜。这个时代的西点,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我点头。 前面的桌上,早备下了下午茶与甜品,只待主人入座。我端详着这“宋平舒”最喜欢的栗子蛋糕,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栗子蛋糕看起来很普通,上面一层铺满了厚厚的奶油,中间褐色的一层散发出栗子独有的香味,最下面一层则是薄薄的蛋糕。这道西点看起来,与现代花样繁多、颜色百变的蛋糕完全不能比,不知吃起来是不是也没有可比性。 我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动物奶油的清香裹挟着栗子粉独有的甘甜,再佐以松软的蛋糕胚,这种美妙的味道冲击着我的味蕾,又激荡着我的心灵,一扫所有烦恼。 “好吃。”除了这两个字,我无法再说出别的溢美之词。 张毓敏也用叉子尝了一小口,她似乎不太喜欢,喝了一大口红茶道:“这栗子蛋糕,我终归吃不惯,太过甜腻了。” “明明很好吃,不甜啊…”我又吃了一大口,反驳伯母道。 “这是你们小女孩喜欢的味道,我可是宁愿吃青团也不吃这个。”张毓敏又在咖啡里加了些奶。 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反正我很喜欢这栗子蛋糕,比起现代那些花里胡哨的甜品,这块栗子蛋糕显得更加朴实而又用心。 “厨房哪个师傅手艺这么好?竟做得出这样的蛋糕?”我好奇地问。 张毓敏拿叉子指着蛋糕说:“我们家可没有西点师,这是衡山饭店卖的,听说每天都要排队好久才买得到,我前几日提了一嘴你爱吃,下面人倒是巴巴地买来了。” “原来是衡山饭店。”伯母话中有话,我只当没听懂。 “说到下面人...”张毓敏搅了搅咖啡。 “嗯...下面人怎么了?”张毓敏从不主动关心下面人,今天却一连提了好几次,我有些奇怪。 “咱们家的下人,我心里都是有数的。如今来了一个底细不明的毛头小子,我自然多长了几个心眼,原以为是个挟恩求报的,不想是个知道冷热的,还知道同你避嫌,啧啧。”张毓敏终于说到重点。 “伯母,魏岩不是我们家的下人,你何必这样说他。”我不希望伯母以下人的眼光看待魏岩,只要有机会,他不会一辈子屈居人下。 “平舒,魏岩不过一个穷小子,你怎么对他如此上心?难不成还因为胸针的事被他感动了不成?”张毓敏皱着眉质问我。 “我没有,我只是可怜他。”我不能在伯母面前表现出对他的好感。 “租界外那么多穷人,可怜的多了,你倒只可怜他一人...”张毓敏摇了摇头,又继续说:“平舒,他是不是我们家的下人,根本不重要。你要知道,魏岩和我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里面的分寸可不能乱了。” 伯母的话确实没错,我表现出可怜魏岩,其实是在伤害他的自尊,旁人见了只会以为是上等人对下等人的怜悯,门第成见依然存在。在这么一个新秩序尚未建立的乱世,人们活着已经不容易了,哪里会去思考新的活法,大概只有我在幻想“人生而平等”的未来。 “平舒知道了。”我点头。 张毓敏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平舒,你明白就好。你年纪小,见的人少,根本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那些穷人可远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到这个,你别嫌我唠叨,老人家讲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就算没有感情,地位钱财你也是能抓在手里的,跟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走了,他不要你了,你还能剩下什么?” 我低下头去看盘里剩下的奶油,对伯母的话不置可否,时代变了,穷人也可以翻身,都说莫欺少年穷,这样的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再说了,门当户对也不是一点错都挑不出的,顾鸣章就是个例外。 “顾鸣章与我门当户对,还有少年情谊,可他出去留学一趟,把什么都丢了,我们的一纸婚约也成了废纸...”说到顾鸣章,我真是越想越气。 听到顾鸣章,张毓敏也来气了,“顾家那小子,不提也罢,我们平舒,值得更好的男子。等你念完中学,我再写信去无锡乡下,在上海多留几年,伯母帮你好好相看夫婿。” “如果可以,我也想留在上海,毕业以后,我还想念大学。”我不想拂了伯母的好意,可念大学应该也是宋平舒的愿望,如果她还活着,不会希望就这样嫁人的。 “念大学也是好事,我瞧着那些高官的太太,都是女大出来的,你去开开眼界也不错。”张毓敏眉毛一挑,又扯到高官身上去了。 “...”我无言以对,原来念大学,在张毓敏眼里也是为了嫁人。 和伯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我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代沟,这代沟不是五年十年的,而是跨越了两个时代。 七 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回想起白日与张毓敏的对话,不禁开始怀疑,我现在这样干预魏岩的人生轨迹,改变他的命运线,真的好吗? 近来时局也不稳,军阀混战,上海也成为他们虎视眈眈的对象,租界内的这份安宁,也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我起身做剪报,尽可能多地收集有关时局的信息,在这个信息传递速度不那么快的时代,报纸成了我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媒介。 每每翻过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我总能看到顾鸣章的署名,别的不提,他的文笔是真的好,陈述明晰有条理,字字句句说出了社会乃至民族的弊病。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想必暗中下了不少功夫。不过,太锋芒毕露,不是好事,顾鸣章年轻气盛,发表议论不用化名,恐怕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我小心地剪下几篇他的文章,做了一些批注。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进来,温柔地抚过我的桌面,也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撩开窗帘,只见一轮缺了角的明月高挂夜空,似乎有几分落寞,大概它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 我叹了一口气,余光瞥见了楼下园子里的人,是魏岩。 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借着路灯,魏岩突然抬头望向我的方向。 我们谁也没有退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好像只要互相看着,就能道出千言万语。 见他没有再回避,我朝他浅浅一笑,投以全部的好意。 魏岩仍然定定地站在那,许久,才向我点头示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想要打开窗离他更近一点,可他却投入黑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失望地拉上窗帘。 **********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深秋。 已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平舒乡下的父母也不知是否安好,我写了一封家书,又担心寄丢了,最后还是决定再拍一封加急电报。 “平舒小姐,我帮你去寄信吧。”王姐见我要出门,有些不放心。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要去拍封电报,王姐你去忙吧。” “小姐,现在世道乱了,你一个人去,我们肯定不放心的呀。”老爷太太都不在,王姐不敢冒这个险。 “平舒...小姐,我陪你去吧。”魏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对对,小姐,让魏岩陪你去吧,他做事稳当,又认识路,信得过。”王姐居然夸奖起魏岩来了,真是稀罕事,她可从不轻易夸人。 我偏过头去看魏岩,他又长高了些,穿着灰蓝的长衫,面上不再风尘仆仆,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只是他这样,反教我更加看不透了。 “那好吧。”我无奈答应。 南京路上依然很热闹,商肆林立,行人匆匆,有轨电车与小汽车穿行其间,更兼有往来频繁的各色黄包车。抬眼望去,交错的电线好似将天空分割,目之所及,皆是挂着广告旗帜的西式建筑。光看租界,上海已经俨然是一座国际大都市。 “先生,买花吗?”一个扎着两麻花辫的小姑娘捧着许多百合,扑闪着大眼睛看魏岩。 魏岩低下头看她,问:“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卖花?” “爹娘说,只要我多卖些花,就有钱给弟弟治病了,我...我不想弟弟死掉。”小女孩说得很认真。 看着这小女孩,魏岩大概想到了自己,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这花多少钱?” “你这些花,我全要了,钱不用找了,早点回去吧。”见小女孩可怜,我没等魏岩问完,就掏出一块大洋给她。 “谢谢,谢谢,谢谢小姐!”小女孩鞠躬致谢,把花小心地交给我。 看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手上这些花很值,大概钱真的可以买到快乐。 魏岩没再说什么,看着我手里那些花出了神。 “怎么不走?这些百合不好吗?”我奇怪魏岩为何驻足不前。 “平舒,你之前,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的?”魏岩似乎有些沮丧,羽睫扫过下眼睑,又定定地看着我。 “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些了?”我把百合花放到魏岩手里,朝他微笑道。 魏岩没有再看我,他别过头去,捧着百合花大步向前,“算了,平舒小姐一贯乐善好施,我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走吧,前面就是邮局了。” “不是这样的,魏岩,你是不一样的。”我追上魏岩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重要的朋友。” 我不知道,宋平舒以前是怎样看待魏岩的,是可怜施舍,还是另有想法,无论如何,那些都与我无关,现在的我,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我重视的人,我想要救赎他的灵魂。 “平舒,也是我的朋友。”魏岩一脸释然,眸子里映着我的模样。 “所以啊,以后别不理我,总是躲着我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好。”魏岩点头应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这些日子过去,魏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他有了自己的追求,性子也沉稳了不少,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敏感的,不但介意着自己的出身,还抗拒着旁人的靠近。 “既然是朋友,这百合花我就送给你了,不许不收。”我突然觉得,这百合花很衬他,一样的坚强而又脆弱。 “倒是教小姐破费了。”魏岩没有拒绝。 “还叫我小姐?”我斜着身子凑过去质问魏岩,不希望还拿身份压着他。 “平舒...”大概是我凑的太近了,魏岩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了,还垂眸不敢看我。 “嗯。”我抬眼看向他,抿嘴一笑。 魏岩瞟了我一眼,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又拿百合花挡在前面,他不敢说话,生怕被我看到自己的表情。 见他紧紧抓着花束,我只好站直了走到前面去,转移话题道:“咳咳,邮局到了。” 邮局不大,里面却挤了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涌到一处,邮差们则背着装满信的挎包脸色凝重地走出来,看起来他们最近的工作量似乎很大。 我的信封上还差一张邮票,只是邮局这么多人,倒叫我为难了。 “平舒,人太多了,我去吧。”魏岩愿意代劳。 我点了点头,将信递到他手上,交待道:“嗯,你贴张邮票就好。” 魏岩已恢复了神色,他接过信,转头推门进了邮局。 我就在绿色漆的邮筒边等他,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他们有的在商铺间闲逛,有的在马路边攀谈,还有的行色匆匆,大约只是路过。 一个小童穿行在人群间,拿着一迭报纸喊着:“号外,号外!” 这报童喊得煞有其事,难道真有大新闻不成? “哎,你等等...”心生好奇的我上前叫住小报童。 “好的,小姐,买报吗?”报童向我展示他手上的报纸。 我扫了一眼这些报纸,发现没有《沪上日报》,那是常登顾鸣章议论的报纸,难道今天没有刊印吗? “怎么没有《沪上日报》?”我又翻看了一遍,依然没找到。 “小姐,你不知道,《沪上日报》暂时停刊了,不如看这份《上海要闻》吧,反正内容都一样的,无非是报道这个大帅打那个大帅,我都快能背出来了。”报童指着那些头版头条,好像战争在他眼里,只是这几行大字。 “怎么停刊了,是出了什么事吗?”我继续追问。 小报童摇了摇头,见我不买报纸,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哎,你等等,我买一份《上海要闻》,跟我说说《沪上日报》为什么停刊了…”我又叫住他,掏钱买报纸。 报童果然知道些什么,他收了钱,指着报纸道:“他们停刊,就是因为这报纸。听说上面有位大人物对《沪上日报》的内容不满意,下令封了报社,还抓了好些人呢!” “抓了哪些?全部吗?”我疑心顾鸣章也被抓走。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好像几个写文章的都进去了。小姐,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些用笔指点江山的无用书生,哪里能救国民于水火。”报童仍然将顾鸣章之流看作旧社会的书生,可见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被国民理解。 “没什么,好奇问一下罢了,没事了。”我打发他离开,陡然发现自己握着报纸的手变透明了。 我一惊,好生揉了揉眼睛,再看自己的手,十个手指明明还好好的,刚刚是幻觉吗? 摇了摇头,我再次翻看手里的报纸,越发心烦意乱起来,因为原书中顾鸣章也曾有过牢狱之灾,为了救他,宋平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刚刚的“幻觉”难道是警示吗? 我会死吗?我会因顾鸣章而死吗? 我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原书的剧情。 明明我都决定不喜欢顾鸣章了,难道还是逃不开死亡的命运吗?那些我自以为改变的剧情,其实根本没有脱离原始轨道吗? “平舒,信我帮你寄好了。”魏岩护着百合花从拥挤的邮局里出来。 我越想越怕,当魏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甚至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的报纸散落了一地。 “怎么了,平舒?”魏岩捡起报纸,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世道...世道乱了,租界不知还能维持到几时,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自己失态,只好胡乱说着些什么。 魏岩看着我眼睛道:“不会的,平舒,报纸上写的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 “那么,什么又是真的?”我别过眼,躲过他的视线,迈步走进了前面的人群中。 “等等我,平舒。”魏岩追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腕。 “放开,你弄疼我了。”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把目光停在了他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上。 “对不起,前面人多,我怕你被他们撞到。”魏岩说完这句话,才手足无措地松开我的手腕。 “电报局我认识,你回去吧,我自己拍电报。”我知道自己不该无理取闹,可气上头又怎么顾得了其他,甩开他的手臂,自顾自地走了。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因为一张报纸就…平舒,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魏岩没有走,他跟在我后面,不断地认错。 “不关你的事,魏岩,你不要再问了,回去吧。”我不厌其烦地催他回去,想着自己去打探顾鸣章的下落。 “如何不关我的事,平舒,你刚刚说的,我们是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才一会功夫,就不算数了?”魏岩依然咬住不放,打定主意跟着我走下去。 “就算是朋友,也会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何必刨根问底?”我带着责备的语气反问他。 这次,魏岩没有再说什么,他定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有迷惑,也有沮丧,像一只刚得了肉骨头又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拥挤的人群将我们冲散,我没有再回头看他,循着电报局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魏岩,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只是不想宋平舒消失。 八 在电报局拍完了电报,我有些怅然若失。 老话常说“人定胜天”,只要自己意志够坚定,就一定可以逆转宿命。现在,事实却无情地给了我一巴掌,不管顾鸣章到底遭遇了什么,宋平舒都躲不过那一劫,若强行矫枉过正,甚至会被作者定下的世界法则抹杀,这是她作为配角的宿命,也是我将要面对的现实。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处在上帝视角,通过文字连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通过剧情起伏感知角色多舛的命运,一旦看完,就当过了,不会存在情感的羁绊,也不用担负角色的责任,可以随时抽身而去。现在不同了,我是作为宋平舒而存在的,融入时代扮演她是容易的,承载她所有的情感,接受那注定悲剧的命运,却不是容易的,人与人的悲喜尚且不相通,更何况与书本角色呢?我没有宋平舒那么伟大,愿意像个工具人一样,为救顾鸣章付出生命。 我想得出神,不知怎地拐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巷子,一抬眼,天色也沉了下来,有水珠淌到我的掌心,居然下雨了。 一个人要是不顺起来,还真是事事不顺心。这雨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肉眼可见地变大了,我不得不躲到人家屋檐下。 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我抖了抖衣服上的雨水,不自觉打了个喷嚏,真冷。 这是哪里?环顾四周,除了身后有一家书店,似乎都是民居。 奇怪,这种藏在深处的小巷,怎么会开书店呢? 许是好奇心作祟,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推开了这家“季风书局”的大门。 “欢迎光临,季风书局,书可以随便看,别弄乱就行。”说话的是个穿着褐色长衫的年轻人,他正坐在书堆里埋首看书,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书局不大,书却满满当当塞满了整个屋子,与其说是书店,还不如说是仓库。我细细地扫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书都很有进步色彩,除却一些翻译过来的外国名着,其余多是宣扬各种新思想的白话杂志和小说。 “新面孔?你怎么会找到这来的?”年轻人终于抬头看我,他理了一下自己杂乱的头发,扶着眼镜问道。 面对他鄙夷的目光,我惊觉这里或许不是个能见光的地方,于是强装镇定地回答:“外面下大雨了,我进来,想要避一下雨。” 年轻人侧目瞧了一眼窗外,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辞。 “雨停就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合上书本,不希望我在此久留,说出送客的话。 “哦。”我小声回答,心里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不过说实话,等雨停了,我也不知何去何从,胡乱走进这个小巷是意外,走出去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认路可不是我的专长。 雨声沙沙,我暗叹今天真倒霉,明知道宋平舒的时间不多了,却还要浪费在这不相关的人身上,也不知魏岩回去了没有。 思绪繁杂,我胡乱抄起一份报纸翻看,一眼就看到了顾鸣章的署名,这难道是《沪上日报》停刊前的最后一期? “小哥,你这《沪上日报》没有最新的吗?”我大胆猜想这书局年轻人或许与顾鸣章相熟,小心试探道。 “没有了,这报纸停刊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平,正视我回答道。 “怎么就停刊了?他们报社的顾鸣章还是我朋友呢!真可惜啊……”我合上眼惋惜道。 “什么?鸣章,是你的朋友?”那年轻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见他这副样子,我知道自己没猜错,这回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个子很高,面容瘦削,厚厚的镜片遮不住眼下的乌青,一脸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我也没听鸣章说过,他有什么小姐朋友,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饰,果然还是骗不过他。 “我没骗你,我…我倾慕他,对,我喜欢他。你大概不知道,鸣章在无锡乡下是定过亲的,我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他执意出国留学,我们的亲事也不会作废。我一路追他到上海,只是想求一个结果,他不喜欢我没事的,我可以改,可以去新式学堂学…”我灵机一动,将宋平舒的故事讲了出来,许是感同身受,眼眶一热还淌下两行清泪。 那年轻人见我哭了,很快转了态度,但他大概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安慰人的话不会说,笨手笨脚地连个帕子都找不到。 “你莫哭了,莫哭了。哦,我想起来了,鸣章是提到过自己乡下有个未婚妻,你就是那个宋小姐?”年轻人不知拿我怎么办,尴尬地不敢直视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扯回正题:“是,我叫宋平舒,平安的平,舍予舒。我最近都找不到鸣章的人,你会知道他在哪吗?” “我和你讲实话吧,我叫许绍钧,是鸣章报社的同事,最近报社出了点事,社长和他都…”许绍钧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因为在报纸上说了真话,他们都被抓了,我也不知被关在哪,只好暂时将报社的事务迁到此处,对外说停刊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顾鸣章被逮捕了。一旦宋平舒没有去救他,我的身体就会产生异样,这是一个因果循环,逃不掉也避不开的。 “你不知道他在哪,那谁知道?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我要去救他,鸣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学着宋平舒的样子,焦急地质问许绍钧。 许绍钧回答不上来,丧气地说:“我不知道,大约是在狱中吧,我们的好些朋友都在想办法搭救他们。”他顿了顿,又看着我说:“你一介女流,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了,等雨停了,早些回去吧。” 我不知道许绍钧是真不知道,还是仍不信任我,总之他嘴里套不出更多信息了 。顾鸣章到底在哪,有没有危险,恐怕我只有寻别的门路去探听了。 做戏要做全套,我装作不死心地在书局中翻找着有关顾鸣章的信息,末了没有收获,又委屈巴巴地盯着许绍钧,希望他能多说几句。可这人像个书呆子似的,非但没有阻止我,还埋头到书堆里,默不作声起来。 我没了指望,只好坐等雨停,随手拿了一本画报翻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明朗起来,雨水淅淅沥沥的,没了初时的阵仗。走近看,稀疏的雨珠打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雨停了,你该走了。”许绍钧再次开口却是为了赶人。 “我还能再来这里吗?如果有鸣章的消息,请一定及时告诉我,好吗?”我咬着下唇,眼巴巴地祈求他。 “这里很危险,如无必要,你还是...还是不要再来了。”许绍钧看起来不想再生事端,可言语间又没有那么坚决。 “那...我要从你这订份画报,就这个《民友》,请准时送到思南路宋公馆来,定金我给你放这了。”不容他拒绝,我将钱放下就推门走了。 他不许我再来,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他自己来找我了,不会有人连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的。 许绍钧追出来在后面喊着什么,我只当没听见,快步拐进别的街口,混入人群中去了。 九 当我心生窃喜之时,另一个难题摆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导航,而我作为一个路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犯了难,自己乱走,遇上许绍钧这样的书呆子还好,若不小心走出租界,还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真不该临时起意一个人走的,顾鸣章的事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也不一定要宋平舒付出生命的代价,是我自己当时魔怔了,以为宋平舒快死了,还把魏岩凶走了,要是他生我气自己回去了怎么办? 不顾行人异样的眼光,我蹲在路边思考人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太感情用事了,早就知道剧情走向,还活得稀里糊涂。 雨虽然停了,可风一吹,树上的水珠又被抖落下来,接二连三地打在我的头顶,凉意透进四肢百骸,真冷啊。 “平舒…小姐,你还好吧?怎么蹲在这?”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一仰头,果然见到魏岩,他这时候出现,简直是我的救星。 “太好了,是你。”我猛地一起身,眼前突然一黑,双腿又酸又麻,刚刚蹲得太久了。 重心一个不稳,我差点栽到魏岩怀里。好在他及时伸手扶了我一把,帮我站住了身子,可我的双手靠在他的胸膛上,实在有些不雅。 待眼睛恢复清明,我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就要碰到他的鼻尖了,急忙不好意思地推开他,垂首又见百合花散落了一地。 “这花...对不起,小姐,都是我的错,辜负了你的好意。”魏岩退了两步,失落地望着地上被泥水沾湿的百合,一脸的自责。 魏岩又改口叫我小姐了,我心里有些有些过意不去,向他扯出一个微笑,安慰道:“没事的,魏岩,这花我已经送给你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不管是插花瓶还是丢了,都没必要和我说的。” “总归是我不好...”魏岩的外衣被雨水浸湿了,他眉眼低垂,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个傻子不会淋了雨在找我吧?我见他这样,终于意识到不对,忙掏出块半干的帕子帮他擦拭。 “什么你不好,分明是我不好,耍小性子叫你难做。”手上的帕子很快就湿透了,魏岩的头发却还在滴水,我叹了一口气,内疚地问他:“你不会一直在找我吧?那么大的雨,怎么就不知道躲躲呢?生病了怎么办?” “我本想远远地看着,可小姐进了电报局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风大雨大的,万一小姐再遇上坏人,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着急,也没顾得上躲雨。不过还好,小姐你没事...”魏岩打了个喷嚏,将冒雨寻我的事一笔带过。 “你快别说了,有什么事不急在这一时,赶紧和我回家,再吹了冷风着了凉就不好了。”他这样说,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只一个劲地拉着他回家。 魏岩任由我拉着胳膊,跟上了我的脚步,他看我往南走,又提了一嘴:“平舒小姐,其实那个,思南路不是走这边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路痴,为了缓解尴尬,指了指前面的馄饨摊说:“啊哪个...我突然想吃馄饨了,我们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我们?”魏岩疑惑。 “对啊,我们。都是朋友了,我们一起吃碗馄饨吧。快点,我都闻到香味了,搞不好是骨汤的呢!”我没有去领会魏岩话里的意思,只瞅着那刚下锅的馄饨。今天折腾了这么久,我的肚子确实饿了。 魏岩愣了半晌,又握住了我的手,勾起唇角问道:“平舒,你饿了?” “是啊,我饿了。”我朝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好,这馄饨,我请你吃。”魏岩牵着我走到馄饨摊前,熟练地跟老板娘问好,“王大娘,我和朋友来吃馄饨,来两碗,一碗不要葱花。” “好嘞,魏岩你先坐,馄饨马上就来!”老板娘笑脸相迎。 我还奇怪魏岩为何会知道我讨厌葱花,他倒和老板娘攀谈起来了。 “魏岩,哎哟,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别是刚刚那场大雨淋的吧?我去给你拿块毛巾,赶紧擦擦,着了凉可是要伤风的,又得好几日上不了工呢!你别以为自己年轻呀,就随便作贱身子,等年岁大了可有你受的!”王大娘见魏岩浑身湿透,唠叨了几句,语气就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 “是是,我来没带伞,又着急办事,淋了一身。”魏岩乖巧地接过干毛巾,反复擦拭头发。 王大娘很快将煮好的馄饨捞起来,小心地端到我们桌上,向我介绍道:“这位小姐倒是第一回来,真是贵客。我们王记的馄饨,这馅料可都是用新鲜的猪肉做的,这汤可都是用猪骨熬了好久个小时的,快趁热尝尝!” 这馄饨刚一端上来,我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鲜香,碗里的汤汁浓白,上面泛着一层油花,大小适中的馄饨浸润期间,透出淡红的内馅,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馄饨,一看就知道很好吃。”我发自内心地赞美它。 魏岩为我拿来醋,又生怕不干净似的,反复清洗了调羹,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么讲究。 “魏岩,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几时这么爱干净了?”王大娘又下了一盘馄饨,寻了间隙又过来讲话。 “我自己个当然没事,平舒…不一样,不能这么随便的。”魏岩见我朝他眨眼,支支吾吾地没交代我的身份。 王大娘是个有眼力见的,她自然而然地接道:“果然是位贵小姐,讲究些也是自然的。魏岩呐,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啊?” 我又向魏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出来。 “平舒啊,她是我的朋友。”魏岩心领神会,说出一个挑不出错的答案。 “朋友啊,好好好,你也总算有朋友了,我以前瞧你独来独往的,以为你只喜欢一个人呢,如今交了朋友,也是好事哇。”王大娘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我飞快地扫了他们两一眼,笑道:“对啊,魏岩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是,以后也是。” 王大娘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身去捞馄饨。 魏岩则一脸震惊,他反复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又小声问我:“平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理会魏岩的疑问,大口吞了一只馄饨,闭着眼品味了好久,只觉满口都是咸鲜,真是好吃。 见魏岩不吃,我便回答他:“就字面意思,我和魏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魏岩看着碗里的馄饨,嘴里喃喃道:“一辈子吗?” “你怎么光看不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快吃。”知道魏岩身上还没干,我催促他赶紧吃一口暖暖身子。 “好。”魏岩对上我的眼睛,说得很认真,仿佛许下什么海誓山盟一样。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连吃碗馄饨也要这么认真,但还是朝他点头微笑。两个人就这样傻乎乎地吃着馄饨,好像也不错。 十 在外面耽搁这么久,回去的时候,日头西斜,已是傍晚。 “魏岩,你快下去换衣服,洗个热水澡,最好再喝点热茶。”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暖身法子都教给魏岩。 “知道了,平舒小姐。”魏岩点头应下,他大约顾忌着宋家上下,一回来又以小姐相称。 我推门进入内宅,见宋伯韬正坐在大厅看报,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想着好好收拾下自己再下来。 “平舒,你这一天都跑哪去了?”张毓敏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我...我去街上寄信了,顺便,顺便拍了封电报给乡下的爹娘。”我就知道自己说不了谎,只好低下头,不去看伯母的眼睛。 “寄信可以找下人帮忙,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拍电报,拍电报也不用这么久吧?虽说租界的治安还算好,可平舒你也不该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万一出了意外,我们怎么和你乡下的父母交代?”宋伯韬放下报纸,言语间有几分责备,更多的却还是关切。 我知道伯父伯母的两个孩子早夭,他们一直在怀念那两个孩子,现在这么紧张我,其实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了,大概谁也不想重蹈覆辙。只是可惜,原书的宋平舒依然死在了上海,没有活过18岁。 “好了好了,伯韬,孩子回来就好了,你别说她了。平舒啊,刚刚外面大雨,你没淋到吧?上去收拾收拾,一会吃晚饭了。”张毓敏注意到了我衣服上的水渍。 “敏,你也别太惯着她了,该管的还是要管。女孩子多读书我不反对,在外面沾染了什么就不好了,总归是要嫁人的,这名声要是坏了,我们怎么和弟弟弟妹交待?”宋伯韬注意到我躲躲闪闪的眼神,好像知道了什么。 张毓敏突然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皱着眉对宋伯韬道:“伯韬,你明知道平舒她...” “平舒,唉...平舒,你先上楼吧。”宋伯韬叹了一口气,放任我上楼去了。 “嗯,伯父伯母。”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兀自狼狈地上了楼。 换了衣服好好收拾了一番,我浑身舒爽,也不知道魏岩有没有好好洗个澡。 余光瞥见了桌上的剪报,我的心沉了沉,顾鸣章啊顾鸣章,难道你的男主光环,注定要用宋平舒的牺牲来成全吗? 我反复用手指摩挲剪报上“顾鸣章”三个字,心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晚饭时,我做贼心虚,低头扒拉着饭,好像我不看伯父伯母,他们就不会看我一样。 张毓敏起了头,问:“平舒,你今天到底跑哪去了,怎么回来还奇奇怪怪的?” “对啊,我问了管家,他说你和魏岩一起去的,他我是信得过的,难道你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宋伯韬为我夹菜,嘴上却没饶过我。 “我没去哪,就躲了会雨。”我嘴硬不肯说,塞了一大口菜饭进嘴里。 张毓敏听到魏岩是跟我一起去的,放下碗笑道:“你不说,那我待会去问魏岩,他总不会骗我。” “咳咳咳...额咳咳...”听到魏岩,我一个激动竟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饭吃得那么急,还呛住了,快缓缓...”张毓敏放下碗筷,赶忙过来拍我的背,又叫下人倒水给我。 “咳咳,我...我...我没事。”强忍着不适,我喝了半杯水。 “去,把魏岩叫过来。”宋伯韬吩咐管家。 “伯父,他不知道的,其实...”把玻璃杯里剩下的水喝完,我决定坦白真相,其实站在宋平舒的角度上,打听顾鸣章的消息,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平舒你缓一缓,别急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毓敏看我难受,心疼地说,“伯韬,你也别逼她了,左不过孩子贪玩,能有什么事?” “毓敏,我不是那个意思...”宋伯韬软了语气,不再咄咄逼人。 整个厅堂一阵静默,谁也没有再说话。 “伯父伯母,我还是和你们说实话吧。”最终我打破了僵局。 “嗯,平舒。”张毓敏吩咐王姐撤下餐具,朝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是在给我壮胆。 “其实是为了顾鸣章。我今天去邮局寄信,听说他被抓了,就想四处走走打听消息,可我又怕魏岩会把我的事告诉你们,所以甩开他自己走了,结果还是迷路...被带回来了。”我隐去了季风书局的事,其他的都如实相告。 “平舒,你这样也太危险!迷路,差点回不来了,你知道吗!”张毓敏听到我迷路,不由惊呼。 宋伯韬也黑了脸,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他伸手安抚了张毓敏,严肃地看着我说:“平舒,我先问一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顾鸣章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他受苦,看他死...伯父,鸣章他不能死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些话居然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到底是宋平舒不想他死,还是我不想他死? “顾鸣章的事,我前几天已经听说了,他被关在城北的监狱,听说嘴巴硬着不肯封笔,上面还不准备放人。”宋伯韬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我最想知道的信息。 “还管他做什么?平舒,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顾鸣章这样的人,害人害己,迟早把家败光的呀。”张毓敏恨铁不成钢,差点骂人了。 “我不管鸣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反正现在,他不能出事。伯父,我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腿一软,跪在了宋伯韬的面前,拉着他的手不放。 宋伯韬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我想要甩开手。 张毓敏打发厅内所有的下人离开,她面上不喜,大约也不会再帮我。 我紧咬着下唇,想让眼泪多流一会,以证自己想救顾鸣章的决心,不过,我更担心的是,清场之后,伯父伯母会来个混合双打。 “伯父,求求你,求求你...”没有得到答复,我就坚决不起来。 张毓敏见我这样,又气又恨道:“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早知这样,就不该接你到上海来,都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敏,别说这些话,不是你的错。”宋伯韬松开我的手,站起来背过头去。 “怎么不是?若是平舒还在无锡乡下,她还会再碰到顾鸣章吗?”张毓敏越说越激动,眼睛都红了。 宋伯韬背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道:“平舒,其实昨天,顾家也发电报求我救人。宋顾两家虽然做不成儿女亲家,可到底也是世交,我本意想帮他们一把,不过上面的态度很明确,顾鸣章不封笔,这事就不算完,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力啊...” “是不是,只要鸣章答应封笔,伯父就会救他?”我不死心地问。 “是,不过平舒,我救他是有条件。”宋伯韬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没有想更多,胡乱答应道:“只要你能救他,我都答应你。” “到此为止,我要你到此为止,平舒。此后,你与顾鸣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关系。”宋伯韬说出了他的要求。 张毓敏也附和他说:“对对对,平舒你不能再和顾鸣章来往了,不然我们就送你回无锡乡下去。” “别添乱,现在租界外都乱得很,平舒哪也不去,就待在这。”宋伯韬皱着眉拍了拍张毓敏的肩膀,示意她少说两句。 我抹了两把眼泪,站起来郑重地说“好,我答应这个条件。伯父,求您让我去监狱见他一面,我会让他答应封笔的。” 宋伯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大抵是没想到我会答应的这么干脆,随即拍了板:“可以,你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我宋平舒对着灯火发誓,若以后反悔,就叫我不得好死...”我发下毒誓,想着反正应劫的是宋平舒。 张毓敏听不得我说这话,跑过来捂着我的嘴,不让继续说下去。 “别说傻话,顾鸣章他不值得...平舒,别说了。”张毓敏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这下倒是我有些弄不明白了,宋平舒不过是宋伯韬和张毓敏的一个侄女,她的事他们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是他们真的关心过度,还是我太敏感了? 我被张毓敏紧紧抱住,不得已伸手回应她,心里突然有几分感同身受。其实跳出剧情,我也对宋平舒不顾一切救顾鸣章之事很不赞同。 是,人已经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了,为什么不好好行使自己选择结局的权利呢?可若只顾自己,对自己的父母亲朋,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宋伯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大步离开了厅堂,我也缓了一口气。 只是,在他推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门外的魏岩,他的眼里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愫,那种情愫,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思绪迷蒙间,我摇了摇头,也许是我看错了。 十一 我知道伯父财大气粗,常与政界人士来往,可没想到,不出三天,他就打通关节,送我去监狱见顾鸣章。 “伯父,之前是我任性了...”站在监狱门口,我仰头看向宋伯韬,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宋伯韬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你这孩子,现在是要反悔了吗?” 我连连摇头,“不是的,伯父,来都来了,我要去见他。” “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吧,一小时内出来,不要逗留,知道吗?”宋伯韬知道我心意已决,但还是按着我的肩交待道:“不管他最后作何决定,你都尽力了,平舒。” “鸣章一定会改主意的。”我相信宋平舒有拯救顾鸣章的能力。 “让魏岩陪你一起去吧,别被吓到了。”宋伯韬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我没有再拒绝他,朝魏岩点了点头。 顾鸣章我是不怕的,但监狱是个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的地方,还是多带一个人比较保险。再说了,剧情走到这里,顾鸣章和魏岩是迟早要见面的,由我来做中间人,其实也很合情合理。原书里魏岩是怨恨宋平舒为救顾鸣章而死,所以视他为敌人,只要我没事,魏岩和顾鸣章之间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走吧,魏岩。”深吸一口气,我迈出一小步,走进了监狱的大门。 魏岩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地走在我身侧,倒像是在为我开路。 自从那天晚上在门外看到我为人求情,魏岩就变得很古怪,可我毕竟没有时时刻刻看着他,哪里古怪也说不上来。 “魏岩,顾鸣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须想办法救他,还有上次我在街上迷路,其实也是因为想打听他的消息...”我放慢了脚步,向魏岩坦白了一切。 越往里走,灯火越暗,我看不清魏岩的神情,只听他淡淡道:“平舒,我知道顾鸣章的,他们都说你们定过亲...就连你到上海来,也是为了他吧。” “是,又不全是,怎么说呢?我们的婚约其实已经作废了,我也不是为了他来上海的...”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警服的狱卒。 “您就是宋小姐吧!”这狱卒突然大声讲话,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你是?”我虽然很讨厌这人打断我和魏岩的对话,但还是压下不满朝他微笑,毕竟眼下还得指着他引路。 狱卒很是自来熟,点头哈腰地和我说起他自己:“宋小姐你好,我啊,是这城北监狱管事的,江一复。” “那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我言简意赅,不想同这人多做纠缠。 江一复点了点头,“知道,知道,我这就带小姐去。” “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灯打开?”魏岩终于说话了,却是在问江一复。 “瞧您这话说的,这里毕竟是监狱,电线通过来都不容易,谁还白天开那么多灯呀!”江一复话虽如此,还是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所有灯。 眼睛才刚习惯黑暗,突然又被这些灯闪了一下,真是刺眼。 我向魏岩身边靠了靠,不安地遮住眼睛,我很清楚,城北监狱的全貌此时才真正显露在我面前。 “别怕,我在。”魏岩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嗯。”我皱了皱眉,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与之前设想的场景完全不一样,本以为这里面关的都是凶神恶煞的囚犯,然而事实却恰恰截然相反,牢房里的囚犯甚至有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 “宋小姐,走这边,顾鸣章被关在里面的牢房。”江一复哂笑一声,白了这些囚犯一眼,继续向前走。 一路走过去,我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学生,也看到了黯然失魂的工人,还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农民,原来,这就是租界外的世界。 我的心抽了一下,拉住魏岩的手,不敢去想更多。 “平舒,别看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魏岩握紧我的手,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我侧目看他,只觉魏岩眼里少了几分真实,多了几分冷漠,难道他就一点不同情这里的人吗?明明他才是最懂他们的人。 “他们怎么就可恨了?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国家吗?”我反驳他。 江一复听了我们的对话,笑着摇头道:“嘿哟,这些人被关在这,哪有小姐说得那么高尚?真要出去早出去了。什么为了国家,他们呐,都不被社会所容,还提什么国家,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痴人,这国家大事哪轮得到他们说了算啊。” “你…”我被江一复气得说不出话来。 “哎,快到了,宋小姐,我跟您说,您要见的这顾鸣章啊,他也是个怪人,我就没见过这么一心求死的人,明明一句话就能出去的事,非硬着不肯退一步。”江一复终于说起顾鸣章。 “我一定会说服他的。”我压下心中火气,白了江一复一眼。 “是是,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江一复又一番恭维。 我刚想骂他,魏岩却先开了口:“好好带路,瞎说什么?” 江一复总算闭了嘴,带我们到了最后一间牢房。此处只关了一人,便是顾鸣章。 顾鸣章靠墙而坐,垂着头不发一言,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胡子都长了出来。 “喂,顾鸣章,你瞧瞧谁来看你了?”江一复熟练地敲了敲牢门。 “谁来都一样。”顾鸣章有些不耐烦,不过说话中气还是很足。 “哼,不知好歹!”江一复踢了脚牢门。 “咳咳,可不可以让我单独和他说说话?”有些话,我只能当着顾鸣章的面说。 “行行行,我去那边转一圈,你们慢聊。”江一复连连点头,余光又瞥了一眼魏岩,“只是,不知这位...” “平舒,不要逞强。”魏岩叹了一口气,还是松开了我的手。 “你放心,不会出事的,稍微等我一下。”说完,我又掏出几块大洋递给江一复。 “宋小姐,真是个爽快人,行,到时间我来叫您。”江一复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其他人了,才终于把钱收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终于没有其他人了,接下来就看我能不能说服顾鸣章了。 “鸣章,我来看你了。”我走近一步,握住了木质的牢门。 顾鸣章摇摇头,依然靠墙坐着,“平舒,你又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 “我想救你。”我开门见山,没有多做寒暄。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报纸上都用的真名吗?”顾鸣章曲起腿,侧过身子继续说:“因为我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你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要来救我。” 什么意思?顾鸣章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合着他用真名就是为了求死?可是他死了,这个故事不就结束了吗?不对啊,顾鸣章明明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怎么会放弃一切自寻死路? “你...什么意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顾鸣章终于站了起来,狱中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没什么意思,就是累了,想结束这一切。反正就算没我顾鸣章,也会有李鸣章、赵鸣章,他们要做的事,与我也没什么不同。”顾鸣章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裂了一条缝,可他却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你说什么傻话呢?是不是他们对你严刑拷打了?你不能在这里停下的,鸣章,外面还有好多人在为救你而努力,你怎么能自己先放弃呢?”这本书的世界是围绕顾鸣章转的,他怎么可以这样不作为? 顾鸣章又摇了摇头,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平舒,我只是希望这一次,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你的世界没有我会快乐得多,知道吗?” 见我疑惑,顾鸣章似乎不想解释更多,他扶着眼镜喃喃自语:“我真傻,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无论重来多少次,你总是会在这跌倒。我真恨透了这种感觉,是不是没有了我,你们所有人才能幸福?” 顾鸣章为什么会知道宋平舒的结局呢?难道他和我一样,可以预知未来? “我宋平舒,自然要为自己而活,不过前提是你也好好的。鸣章,听我的,答应封笔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我开始试探他。 顾鸣章的表情果然变了,他脱下眼镜,往后退了一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难道...”他顿了顿又说:“谁教你说这些的?” 很明显,他也在试探我。 “没有谁。”我决定和他打太极,扯些有的没的,“鸣章,我知道,你可能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愚昧无知的女子,满脑子只有相夫教子安分守己...” “我没有这么想,你不要妄自菲薄。”顾鸣章缓和了情绪,认真听我讲话,小声打断我。 “我已经变了,顾鸣章。为了上新式学堂,我从零开始学习洋文;为了和以前的我划清界限,我绞了‘受之父母’的长发;为了懂你心里的想法,我每天都做《沪上日报》的剪报,无论多难,我都没有放弃,可你现在却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你其他人做也一样...我不信,我不信什么李鸣章、赵鸣章可以,我从头到尾只相信你,顾鸣章,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我说这些不光是为了让顾鸣章回心转意,还是为了宋平舒,因为一直以来顾鸣章都是她的精神支柱。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就会幸福吗?不会的,有因才有果,你若现在否定这个‘因’,那么‘果’也不可能存在,我言尽于此,希望你能明白。”我在引导他明白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也不知他能不能听懂。 顾鸣章有些痴了,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有因才有果吗?” “宋小姐,时间可差不多了。”江一复转了一圈回来,再一次打断了我。 “明明才说了没几句话,怎么时间就到了?”我有些不甘心,想着再掏点钱给江一复,可一旁的魏岩却按住了我的手。 “不对,你不是平舒,你不是...”顾鸣章摇摇头,又靠着墙边坐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平舒,我们出去吧,在这待得够久了。”魏岩没有关注顾鸣章,拉着我的手想带我出去。 我甩开魏岩的手,敲着牢房的门对顾鸣章喊道:“顾鸣章,不管我是不是以前那个平舒,你都要活着,好好看着宋平舒长命百岁,这是你欠她的!” 顾鸣章显然动摇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双手握拳,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他不会听劝的。”魏岩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扳过我的身子,要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躲闪了魏岩的视线,只看到地上两人的影子交迭起来,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和魏岩对峙了有半刻功夫,江一复突然把大灯关了,赶人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说得清,说不清的,总之时间到了,就给我出去。钱我收了,人你们也见了,这里是监狱,不是你们吵架闹变扭的地方,快走快走,不然我可要赶人了!” “我知道了,魏岩,我们走吧。”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不再与魏岩纠缠。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所有的事都被我搅得一团糟了。 顾鸣章到底和我是不是一类人,为何他会知道未来的走向?又为何他从一开始就一心求死?到底我的那些话有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魏岩又变得奇怪了,是不是因为刚刚听到了我和顾鸣章的对话?原书里他是因为宋平舒而变坏的,难道这一次还是逃不过吗?到底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救赎他的灵魂? 十二 从城北监狱回来后,我一直都闷闷不乐,就连去学堂上课都心不在焉。 “宋平舒,你最近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下课了也不走吗?” 我摊开一本书,默不作声。 “哎呀,你说说你,这本书都看了多少遍了!有那么好看吗?” “文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按着书角,侧目去看孔文卉,虽然原书中着墨不多,但这个女孩子算是平舒的好友。 文卉摆弄着自己刚烫的头发,朝着我笑道:“瞧瞧,怎么样?” 我忍俊不禁,“文卉,你真时髦!” “还是平舒你识货,她们都说难看,我可是在理发店花了好久才做好的!”孔文卉又沾沾自喜起来,不自觉还转了一圈。 “啊对了,平舒,你想好毕业之后的事了吗?”孔文卉停了下来,说回正事。 毕业?宋平舒从没中学毕业过,我能活到毕业那时候吗? “毕业,毕业的事还早吧,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我选择避重就轻。 孔文卉大约是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这租界外这么乱,你就没好好想过自己的未来吗?等等,你不会和李文月似的,准备回家嫁人吧?” “没有没有,我家里的亲事都退了。”我连连否认。 孔文卉一激动又拍了我一把,“这就对了,我们应该看得更远...” “什么更远?”我不明白孔文卉的意思。 “我听说班长要去北平念大学,这远吧?”孔文卉手一指,眼睛好像飞到了遥远的北方。 北平?那离上海还真是够远的,不过也确实是学术中心,毕竟这个时代的北大清华,人才济济,大师遍地走,如果不是顾忌剧情,我也想去北平看看传说中的“群星闪耀”,和大佬们说说话也好。 “班长的志向还真是远大。”我一脸憧憬。 “可算了吧,外面打着仗呢!上海离北京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大学要念就念近一点的。”孔文卉大概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你准备去哪里念大学?” “上海这有几个教会学校还不错的,不过我想去南京念金陵女大。”孔文卉似乎很向往南京,嘴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希望你能考得上。”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还是很佩服孔文卉的勇气。 孔文卉一听到考试,立马变了表情,苦笑道:“算了,我洋文成绩不好。平舒,你成绩那么好,不考虑一下吗?” “到时候再说吧,我可能离不开上海。”我又摇头,前路一片迷茫,一切尚未有定数。 如果宋平舒真的没有死去,那接下来的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了,或许真的可以出去念大学。 想到这,我又苦恼起来,因为目前顾鸣章生死未卜,魏岩又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还谈什么以后。 “不说了,文卉,我该回去了。”我收拾好书本,决定振作起来去收拾烂摊子。 孔文卉一脸不舍,松开了放在我桌上的手,“好吧,本来还想约你去看电影的,看来今天又不成了。” “下回再约吧,等我忙完这阵子。”是啊,只要熬过这阵子,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一言为定。” ********** 回到宋公馆,我又留意了一下信箱,依然没有《沪上日报》和《民友》。 “王管家,今天没有新的报纸杂志送来吗?”我不死心地问。 王管家思索了片刻,回答道:“除了老爷的《上海要闻》,好像还有份杂志,是个眼生的年轻人送来的。” 眼生的年轻人,难道是许绍钧? 我即刻追问:“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留下什么字条?” “他没留什么话,至于字条,小姐,您还是去问太太吧。我让魏岩把杂志给太太送过去了,要是有字条夹着,估计也在里面。”王管家一贯爱做甩手掌柜,把自己择得很干净。 “魏岩回来了吗?他不是和伯父一起去南京了?”我知道最近魏岩很忙,伯父赏识他的才干,还常常带他一起出差。 “中午回的,说是提前了一班车。”王管家一边走一边说,末了眼睛又瞟向花房的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看到了一个正在打理花草的身影,是魏岩。 “我知道了。”王管家的意思不言自明,我已了然。 我本无意去见魏岩,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近了花房。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我的确很久没和他好好说说话了,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介怀我和顾鸣章的事,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在害怕旧事重提会越描越黑。 伸手触及花房的玻璃外墙,我用手指描摹着魏岩的背影,最终还是垂下手来没有打开那扇门。 回了内宅,只见张毓敏正在沙发上翻看杂志,一脸的兴致勃勃。 “伯母,我回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张毓敏仍旧埋头看着杂志,听到我回来了,敷衍地应了一声:“哦,平舒回来了。” “伯母在看什么?”我明知故问。 “一份画报,好像叫什么…什么友?挺有意思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电影明星这样配衣服呢!赶明儿咱也找裁缝做身这样的旗袍。”张毓敏指着其中的彩页评头论足。 “原来是《民友》,好像我前些日子订的。”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将画报杂志翻到封面。 张毓敏被扫了兴致,又听到是我买的画报,自然不好再继续翻看,“原来是你买的,算了你先拿去吧。” 我收起画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伯母,我马上看完给您好不好?” “不用了,一份画报而已,我想看可以再买。”张毓敏这下是彻底没了兴致,端起茶几上的咖啡道:“对了,平舒,魏岩给你买了栗子蛋糕,要不要我让王姐给你拿出来?” 我仔细翻了好久的画报,一张字条也没有,许绍钧这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单纯地想看画报吧?到底顾鸣章有没有出狱,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啊?您说让王姐拿什么出来?”我没有在听张毓敏的话,愣了神只听到半句。 “栗子蛋糕啊,魏岩下午排了好久的队给你买的呢!”张毓敏又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了魏岩排了好久的队。 一听到栗子蛋糕,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原来我隔三岔五能吃到的栗子蛋糕,都是魏岩买的吗? “是嘛,以前的也是他买的?”我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张毓敏笑着摇了摇头,“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既然讲到这个魏岩,我要多说几句了,以前总以为他是个喜欢溜须拍马的家伙,可时日久了,他却好像融入了我们宋家,别说下面人挑不出差错,就连我都快习惯他的存在了。你伯父也挺喜欢他的,还带他出去见世面,魏岩不在家这几日吧,我倒觉得事事不顺心了,真是前些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张毓敏说得眉飞色舞,言语间都是对魏岩的肯定。 “哦哦,那就好。”我放下画报,总觉得张毓敏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要知道她可从来瞧不上底下人的,如今居然正眼看魏岩了。 且不说宋家的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魏岩的存在的?明明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却到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我喜欢的花,总有人细心呵护;我想吃的蛋糕,总有人在我想吃之前送到,我想做的事,总有人为我费心安排......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细致入微、体贴周到,便是父母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魏岩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舒,你怎么了?从回来就无精打采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毓敏见我走神,不免问上两句。 我拍了拍头,迫使自己不往坏处去想。 “没什么。对了,伯父回来了吗?”不想让张毓敏看出什么,我强行转移话题。 一听到我提起宋伯韬,张毓敏就放下了杯子,面上还有些生气,“你伯父啊,中午才到家没多久,又说要出去谈事情,到现在都没回来,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哼。” “吃晚饭还等伯父吗?”我压低声音,不敢再惹伯母生气。 “谁要等他!”张毓敏气得支起手。 “怎么,都不等我吃饭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宋伯韬突然站在门口。 张毓敏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甩了脸皮走了。 “伯父,辛苦了。”我只当无事发生。 宋伯韬点了点头,摘了帽子脱了外套过来,硬是坐在了刚刚张毓敏坐过的地方。 “平舒,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宋伯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啊?”我一脸不知所措。 宋伯韬终于不再卖关子,他说起正事:“顾鸣章松口了,下午我托关系把他捞出来了。平舒,这下你可满意了吧,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我不许你再去见他,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我点头应下,如释负重,看来顾鸣章还是动摇了。 “魏岩,你在啊,过来一起吃饭吧。这次去南京多亏你机敏,不然我可要被宰了,一路舟车劳顿,我还没谢过你呢...”宋伯韬打眼瞧见了魏岩,一个劲喊人过来。 “宋先生,这不妥吧,我...”魏岩面露难色,眼睛又朝我看过来。 宋伯韬爽朗地笑了,他松了松领带,又说:“不妥?我看你成天在公馆里忙上忙下才是不妥,又不是下人,干那些他们都不愿做的事作甚?以后跟我去生意场上闯一闯吧,你小子是那块材料,我看得出来。” 快答应他,魏岩,我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呵,你把魏岩要走了,我的花儿草儿谁来打理啊?”张毓敏刚是躲着宋伯韬,一听他要带走魏岩,立马风风火火地赶来。 “毓敏,我是说认真的。魏岩做园丁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他应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趁年轻不出去闯一闯,老了是要后悔的。”宋伯韬一贯不愿和张毓敏较真,这次却很坚持。 “好话都教你说了,我倒成了恶人。”张毓敏踩着高跟鞋走过来。 宋伯韬无法,居然把问题抛给我了,“平舒,你来说说,魏岩到底该不该跟伯父出去学做生意?” 我尴尬地笑了笑,谁也不敢得罪道:“魏岩是个好的,我也喜欢他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出去见见世面自然不错,可眼下时局纷乱,谁也拿不准明天是个什么样的...依我看,这选择权还是交给魏岩自己吧。” 魏岩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看着我愣了半晌。 “魏岩,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张毓敏甩过去一个眼刀。 “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多谢先生、太太...还有平舒小姐的赏识。”魏岩答得不卑不亢,似乎说了答案,又似乎什么也没选。 我真是越发看不透魏岩了,若说他是真傻,怎么会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若说他是以退为进,怎么就能保证猜准伯父的心思? “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过来。”张毓敏满意地点了点头,摆手喊他过来。 宋伯韬已经了然魏岩的态度,他见张毓敏一脸欣慰,只好翘着二郎腿吩咐下去:“赵妈,添副碗筷。” 话说到这份田地,魏岩怕是再难拒绝。 十三 晚间餐桌上,伯父和伯母还在暗中较劲,魏岩倒是应对自如。 了了顾鸣章的事后,我本就疲累不已,此刻见搭不上话,更加食之无味。 所以,尽管魏岩频频向我投来目光,我都视而不见,躲避着眼神交流。 “我吃好了。”估摸着差不多了,我终于落荒而逃,离开了那尴尬的餐桌。 “平舒,今日没有胃口吗?怎么只吃了这些?”张毓敏注意到我的碗里还有剩饭。 宋伯韬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魏岩,然后放下筷子说:“平舒,你是不是有些不习惯?魏岩,不是外人。” “没有没有,我不是对魏岩有意见,他很好,我知道。”我连忙否认,又扯出一个理由:“今天了了很多事,我也累了,没什么胃口。” “伯韬,我看平舒确实累了...”张毓敏也看出了我的尴尬。 “去吧,待会饿了,让厨房煮宵夜吧。”宋伯韬看着我的碗,点了点头。 后面魏岩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只顾逃跑,没有去细听了。 独自走在庭院,我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夜色深沉,月亮忽明忽暗,星星倒是反客为主,点亮了夜的幕布。 我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些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顾鸣章出狱了,宋平舒保住了性命,就连魏岩也得到了宋家的认同,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总不是滋味,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概真是乐极生悲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平复了心绪,又喃喃自语起来。 已经是深秋,夜里凉意重,我就是静静地坐着,不免也打起了寒颤。 “平舒,夜里凉,回去吧。”魏岩突然拿了一件外套搭在我的肩上。 “你还没走啊...”披着外套,我抱着肩搓了搓,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魏岩走到我跟前,身体正好挡住了那轮残月,“我担心你,所以没走,还有...” “还有什么?”我追问。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今天的事...平舒,我向你保证,魏岩从没生出僭越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离你更近一点。”说完这些,魏岩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在介意这个,你上进被人肯定是好事,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说离我近一点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一直都在这里。”我摇摇头。 魏岩抿了抿唇,无比认真地说道:“平舒,我一直都知道,你和我这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无论你表现得如何不介意,外面的人都会以为是我不安好心。” “其实...”我本想否认,却一点没了以前的自信。 “你知道吗,当你说愿意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我很开心,比赚到大钱还开心。”魏岩粲然一笑,很快又话锋一转,“可是当我看到你为顾鸣章而奔走的时候,我又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圈子,像我这样的人,就算一步登天,也很难融进来。” 听到他说起顾鸣章,我不禁想起城北监狱的事,莫非魏岩还在耿耿于怀? “在城北监狱,是我意气用事了,魏岩,顾鸣章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提起他,更不会再见他,我向伯父发过誓的。”为了让魏岩安心,我连老底都说出来了。 魏岩没有任何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平舒,你不必解释的,顾鸣章其人,我早已打听过了,他是个人物。”魏岩又自顾自地说话,“不过在狱中见到,我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瞎说什么?他就是个负约薄情的,你哪里比不上他?”顾鸣章于宋平舒而言,只有薄情寡义四个字,我竟不知魏岩如此看轻自己。 魏岩大约没想到我会骂顾鸣章,怔了怔又放松下来,继续说到:“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现在我都不在乎了,平舒,我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那样的人,但是啊,我还想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因为那里是你在的地方…” 听魏岩说着那些朴素而动人的情话,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着了魔似的,一刻也离不开他,刚刚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暖流缓缓浸入心田。 “平舒,我想告诉你,自从遇到你,我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是你将光带到了我的眼前…”魏岩顿了顿,又说:“我不敢奢求你的回应,只盼望这光不要那么快离开我的世界,你可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呢?” 语毕,魏岩把手覆上来,循着间隙插进我的指缝,将他的暖意一点一点传到我冰凉的掌心,又慢慢收紧。 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柔情,直勾勾地看着我,分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面上一热,躲闪了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好像有些饿了。” 肚子“咕咕”作响,我更加尴尬地无地自容。 “回去吧,让厨房做宵夜。”魏岩虽然嘴上说着不奢求我的回应,可说这话时却明显泄了气。 “魏岩,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我正视魏岩的双眼,然后摇了摇他的手臂道:“回去吧,我想吃芝麻汤圆。” 饶是我这话里存了些敷衍的意思,魏岩仍是一扫丧气,抿嘴浅笑道:“平舒,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 少年人的笑容,纯净的宛若一汪春水,让我心动不已,又羞赧地别过头去。 “好了,外间夜凉,回屋里去吧,知道你会饿,赵妈早做好了汤圆,回去就能吃了。”魏岩松开与我十指相扣的手,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掌心。 他居然连我夜宵想吃汤圆都猜到了,难道是我心里的蛔虫不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总觉得魏岩已经完全熟悉我的生活习惯,摸准了我的小心思。 “嗯,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饿了想吃汤圆?”我和魏岩并肩走着,感觉他比刚来那会高了不少,身子也不再单薄如纸。 魏岩未有迟疑,下意识回答道:“平舒晚饭只吃了那些,自然会饿,至于这汤圆嘛,你一贯嗜甜,我便请赵妈备下了。” 几乎全部猜中,我有一丝恍神,只任由他拉着回去。 肚子正饿,才刚到餐桌边,就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我不免咽了咽口水。 “刚下的汤圆吗?还冒着热乎气呢!”我不由食指大动。 魏岩又笑着看我,“好了,快吃吧,不是饿了?” 碗中的汤圆大小均匀,上面还飘着灿黄的桂花,看起来十分软糯可口。我拿调羹尝了一个,细腻的外皮混着甜甜的芝麻馅在口中慢慢化开,好似不用咀嚼就能吞咽下去,而那桂花的清香却滞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我竟不知,赵妈的手艺这么好了!”印象里,赵妈做的汤圆虽然也好吃,可毕竟没有这碗那么细腻入微。 魏岩看着碗点了点头,“平舒喜欢就好。” 许是的确饿了,我一连吃了好几个,胃里心里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是快吃完的时候,突然生出些罪恶感,我这么一碗下肚,赶明儿又要胖了,那些个旗袍虽不是立体剪裁的,可若腰上的肉一多,穿起来也是不好看的。 “不吃了不吃了,我饱了。”我心想,晚上七分饱足矣。 那碗里还剩了三个汤圆,魏岩见了倒有些奇怪,“平舒,你的胃口变小了?怎么不吃了?” 不会吧,魏岩连我能吃几个都知道?我心里没有生出欣慰,反而觉得毛毛的,总觉得自己像是被监了一样。 “晚上吃太饱不好,我这样就可以了。”我放下调羹,打定主意不吃了。 魏岩没再多说什么,看着那碗若有所思,不知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明天还有课,我先上楼休息了,魏岩,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但实在也待不下去了。 “嗯,平舒,下面我来收拾就好,你早点休息,可不要再把气憋在心里了。”魏岩倒也不强留人,只是眼睛一直没从我身上离开。 待回了房,我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回想着这段时间魏岩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对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性情虽不似原书那般暴虐,却也有些古怪之处,难道这才是书后真正的他? 不过转念一想,魏岩好又如何,坏又如何,他一直都是那个他,我已经看过书中他残忍无情的模样,便是再崩坏,也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既然能接受原书不完美的他,为什么不能包容他的所有? 说一千也好,道一万也罢,终归我心里,是有他的。 十四 有句话讲“日子过了就好了”,我本不以为然,可这日子倒真好起来了。 报纸上都说,外面的军阀混战结束了,国民政府建立起来了,万象更新只待今日。依我看,租界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有些地方换了面青天白日旗罢了。 这些话原该出自顾鸣章之口,可自《沪上日报》复刊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顾鸣章署名的文章了,他终于学会了“隐于市”,还一隐就是个“人间蒸发”,若非这个世界还在运转,我真担心他遭遇了不测。 算了,管他做什么,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 “宋平舒,你发什么呆呢?”孔文卉一身淡绿色的旗袍,外罩橘色开衫,款款向我走来。 我抬眼定睛一看,文卉背后的大光明影院,正挂着一副夸张的电影海报,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要看的那一部。 “文卉,我没迟到吧?”我有些心虚,毕竟这次是孔文卉请我看电影。 “还没到放映时间。平舒,我们不是约好在影院里面碰面的吗?你怎么傻呆呆地在门口等着?”文卉将电影票递给我,“喏,拿着,快随我进去吧,这回看的可是美国的片子。” “嗯。”我知道文卉喜欢赶时髦,可这名叫《视死如归》的电影,一点也不像她喜欢的爱情片。 我们才进影院,就看到不少人中途离场,他们或拂袖而去,或怒不可遏,还有的想找影院讨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舒啊,先说好,这回我请你,下回有好电影,你可得请回来。”文卉没顾得上旁人,只看着我说道:“等毕业了,我们可就各奔东西了,唉...” 见文卉有些伤感,我想起了她要离开上海的事,遂问:“文卉,你真要去念金陵女大了?” “嗯,八九不离十了。”文卉叹了一口气,“平舒还是留在上海吗?” 我心里没有答案,朝她笑道:“应该是,好了快别说这些扫兴的了,今天我们是来看电影的。” “对,走看电影去。”文卉拉着我进了放映厅。 电影讲的是一个美国人在唐人街调查贩毒案,随着调查的深入,片中出现了很多中国人形象,可他们却无一不是鄙陋猥琐的。 我和文卉越看越不是滋味,这片子完全就是在侮辱国人,居然还被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进,真是世风日下。 “平舒,走,我们不看了,谁爱看谁看去吧,这摆明花钱找罪受!”文卉站了起来,几乎就要对着放映室破口大骂。 “不看了不看了!”我心中有气,不免又联想起到现代的事,欧美国家对中国的偏见,还真是一脉相承呢。 文卉一边走,一边还跺着脚,“什么玩意?我还不稀得看呢!以后洋人的片子,请我看我都不看了!” “文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为那种东西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我压下怒气,劝解着怒火中烧的文卉,猜想道:“这片子如此稀烂,该是会被禁的。” “平舒,你说的对,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不能被这些毁了心情,去百货商店逛逛好了。”文卉将那电影票撕碎了丢垃圾桶,总算好受了些。 一到百货商店,文卉的眼睛就像放了光一样,盯紧了时新的衣服首饰,还拉着我一起试衣比较。 “平舒,你这身段,穿这青绿色的旗袍真是好气质,换我穿就成乡下丫头了。”孔文卉非拉着我穿旗袍。 “哦,是嘛...”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任由她摆弄。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似乎是魏岩。 “平舒,平舒,你怎么不说话?”孔文卉摇了摇我。 我回过神来,只笑着摇头:“哦,没什么,好像刚刚看到一个熟人。” “吓死我了,还当你被我使唤生气了呢!”孔文卉摆摆手,又到柜台挑选鞋子去了。 “小姐,您是我见过穿这身旗袍最合适的了,确定不要吗?”店员突然过来打乱了我的思绪。 眼瞅着那人消失在了视线,我打消了疑虑,朝着店员挥挥手,“不要。” “平舒,你怎么不买这件呢?明明很好看啊...”孔文卉又叫包一双鞋子,见我什么也不打算买,又过来劝我。 “衣服够穿就行了,不用买那么多。”店员的恭维多半是违心的,哪里能作数?再说宋平舒有一柜子的衣服,张毓敏还时常添置,我又何必浪费这钱。 孔文卉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等毕业拍照那会要是被我比下去,可别哭鼻子。” “不会,文卉你是最时髦的,我哪里比得上。”瞧着孔文卉新换的发型,我发出由衷的感叹。 “到时候,我们一起拍张照吧,也当给我留个念想。”孔文卉的嘴角缓缓垂下,若有所思起来。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好,到时候我一定穿最好看的衣服去,文卉你别这样,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嗯,那我们说好,平舒,你不要回乡下去。” “好。”我当然不会回去。 孔文卉打定主意要去金陵女大,那么我呢?是留在上海,还是去更远的地方?即便我对升学的事知之甚少,报考大学一事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 告别了孔文卉,我喊了辆黄包车匆匆回家,满脑子都是有关大学的事。 不过思来想去,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我还没摸清伯父伯母的心思,若是他们不同意,我想再多也是白搭。 下了黄包车,王管家过来帮我拿包,殷勤道:“平舒小姐,回来了啊,您的画报刚巧送来了。” “好,给我吧。”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冷哼一声,笑这王管家终于不再假手于人了。 手上这本《民友》依旧以旗袍女郎为封面,发型更是与孔文卉的如出一辙,只是我随便翻了两下便没了兴趣,原本还指望许绍钧利用它给我传递信息,现下看来,这画报已经沦为了消遣之物。 谁承想,不经意间,一张收据居然从画报里掉了出来。我小心地拾起来,却见季风书局的落款边签着“顾鸣章”的大名,原来他和许绍钧真是同事。 他们把收据夹在给我的画报里是什么意思,莫非其中暗藏玄机?于是,我再三通读这张收据,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却仍是不解其意。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大概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收据。 直至折迭收起,我才终于发现,这收据反面有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季风故人,盼见小予。” “季风故人”是谁?季风书局的故人,难道是顾鸣章?“盼见小予”又是什么意思?是顾鸣章想见“小予”? 联想到平舒的名字,我一拍脑袋,终于想明白了。平舒,舍予舒,“小予”是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顾鸣章想见我。 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平舒追着想见顾鸣章,现在倒反过来了,要不要为平舒好好晾一晾他呢?还是算了,和顾鸣章扯上关系总没好事,我没必要上赶着去趟浑水。 迭好收据放到包里,我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和张毓敏搭话:“伯母,怎么就你在家?” “你伯父差人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张毓敏居然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这些,这要放以前,她早心生怨怼了。 我继续试探道:“伯父临时有事吗?” “魏岩在电话里说,回来路上被堵住了,好像因为一个什么外国电影侮辱了我们国家,一群人都上赶着讨说法呢!”张毓敏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电影。 我猛然想起了今天和文卉一起看的电影,“是不是那个叫《视死如归》的美国电影?” “好像是吧。说起来,你伯父啊,平日里都很抵触这些游行示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因为他们说的有理,要去看那个电影…他这个老古董要看电影,也真是稀奇事了,我就听之任之了。”张毓敏不关心电影内容,反倒对宋伯韬的异常之举感到稀奇。 “伯母,真不是伯父夸张,那个电影我今天也看了一半,实在是不堪入目,是个中国人都看不下去!”我才压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一股脑儿地将画报拍在了桌上。 “怎么个不堪入目了,平舒,好好说话,别拿画报撒气。”张毓敏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子,好声好气地安抚我。 “里面的中国人不是在抽鸦片,就是干着小偷小摸的勾当…洋人高兴赏了钱,他们甚至还会蹲下身子去捡,去抢。”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张毓敏怔了怔,也拍着桌子骂:“岂有此理?怎的这种垃圾也配上荧幕?这洋鬼子作威作福欺到身上来了。改明儿我非要找张太太说说,让她家先生好好查查这拍电影的,最好全抓起来!” “伯母,消消气,此事还是等伯父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升学的事要同他们商量,此刻只好先稳住张毓敏。 “也罢,左不过一部电影,眼不见心不烦。”张毓敏的注意力很快被画报吸引。 张毓敏看地津津有味,我一时无言,只颔首回应,想着伯母就是这性子,雷声大雨点小。 “对了,平舒,今天无锡来了封信。”张毓敏想起了正事,抬眼看我。 无锡来的信,平舒父母写的吗? “我爹娘他们还好吗?”我关切道。 张毓敏把信递给我,又说:“不打仗了,自然好了,信上还说了他们很想你。” 信上是平舒父亲宋仲文的笔迹,除了交待家中近况,字里行间都是对平舒的想念。 “平舒,你爹娘还是希望你毕业就回去,大约希望你早日嫁人,你怎么看?”张毓敏问。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信纸,咬着唇继续看信。 张毓敏见我面上不悦,轻哂:“女孩子是该早点嫁人,不过时代到底变了,平舒想不想去读大学?” “我...自然想去。”我松了一口气。 话音未落,宋伯韬和魏岩回来了,二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别杵在那了,电影不好看就算了,平舒的事才更紧要,她要回去嫁人了。”张毓敏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宋伯韬一脸惊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们跟前,“平舒怎么了?怎么就要回去嫁人了?男方人品怎么样你知道吗?” “瞧你,比人家当爹的还急。”张毓敏笑笑。 我被伯父的反应吓到了,忙否认:“不是这样的,伯父,是我爹寄了一封信来,要我毕业后就回去,没有要嫁人。” 听了我的解释,一旁魏岩黑着的脸总算缓和了下来,只是他那黝黑的眸子始终盯着我,明亮而又锐利。 “那平舒想要回去吗?”宋伯韬恢复了神色,追问道。 我摇摇头,眼睛看着魏岩,认真地说:“我毕业后,想继续读大学。” 魏岩知道我这话是对他说的,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紧抿的双唇也有了柔和的弧度。 “读大学也挺好,不过我听说,那些有名的大学都很难考,离上海也很远。”宋伯韬没有否定我的想法,反倒为我打算起来了。 这个时代没有高考,想上大学只有去参加大学自主招生考试,虽然我只在学堂吊儿郎当地学了一个学期,但凭借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基础,或许想要通过也并不难。 “平舒会勉力一试,只不过爹娘那边...”我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宋伯韬,用意不言自明。 宋伯韬笑着回答:“咱宋家一向标榜是书香门第,可你父亲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见中个状元,平舒若真有能耐考上大学,家里哪里有不赞成的道理,放心,我会写信劝说你爹娘的。” “平舒,别听你伯父的,就算考不上大学,你也别回去了。伯父伯母没有个一男半女,你来了我们不知道多开心,对吧,伯韬。”张毓敏轻拍我的手背,又瞪了一眼宋伯韬。 “是是,平舒来了,我们这个家可算完整了。”宋伯韬的话奇奇怪怪,不全像是在附和。 我没有多想,微笑着说:“无论如何,平舒想试一试。” “平舒小姐一定考得上。”魏岩十分笃定。 “借你吉言了。”伯父伯母都在,我只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备战“高考”,但复习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五 与现代文理分科不同,民国时期的大学多注重均衡发展,许多大学自主命题,考试科目多达8科,更有甚者把“军事训练”都算进了总分,这还真让我这个偏科生犯了难。我毕竟不是天才,做不到如钱钟书先生那般,数学考15分,只凭借优秀的国文和英语就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 文科那几门还好说,物理化学可真是为难人,虽说许多大学的命题都短小精悍,可对我这高中物理只考40分的人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抛去那些,复习材料的问题同样让我头疼,这里可没有老师列好提纲,协助我一轮二轮三轮的复习,各个大学都是自主命题,我要短时间内记住所有知识点无异于大海捞针,真是太难了。 当然,说好要努力,我就不会放弃,所以即便是不上学的休息日,我也闷在房里学习,死记硬背国文英语,反复演算数学物理,就差睡在书里了。 “平舒,平舒?你在吗?”张毓敏突然敲响我的房门。 “怎么了,伯母?”正念着一首英文诗,伯母却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怕她有要紧事,忙上前开门。 张毓敏说:“你这孩子,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嫌闷的慌,要考大学也不是你这样个学法的。” “伯母,我才来上海半年,好不容易能听懂学堂里老师教的,一下就说要去考大学,不多读些书怎么能行?”我站在平舒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平舒,你还真是死脑筋啊,伯母都说了,你考不上也不用回去的,何必如此拼命?走走走,陪我去花房喝下午茶,成天闷在房里不是个事啊!”张毓敏抢拉着我下楼。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带着书一起去了花房。 花房里,除了下人准备好的茶点,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侍弄花草。 “平舒,你说说你,连出来喝下午茶也要带本书,难道这书比新买的栗子蛋糕还好不成?”张毓敏端起咖啡,眼睛扫了一下桌上的各式蛋糕点心。 我面不改色道:“栗子蛋糕多吃了也就一个味,书每一遍读都有不一样的味道,正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真有那么厉害?那你念来听听?”张毓敏并不相信我的话。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才读了几句,张毓敏就忍不住打断我,“行了行了,这洋文叽里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没有就此打住,继续读:“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算了算了,我走我走,平舒你自个念吧!”张毓敏大约实在受不了我,抿了口咖啡就匆匆离去。 我转头看了一眼魏岩,发现他虽然在浇花,可脸上却一脸不解,于是问:“魏岩,你可知道我刚刚念的诗是什么意思?” 魏岩放下手中的活,挠着头道:“我只粗粗识得几个字,平舒说的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猜一猜?”见他吃瘪,我反倒来了兴趣。 “有关感情的?平舒,我猜不出来,你可别为难我了。”魏岩不敢猜,直向我摇头。 “好好好,不为难你了,我来翻译给你听。”我笑了笑,又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中文版:“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读完才发现不对,我居然对着魏岩念情诗,他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这些都是诗里写的,不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多想,那个...”面上一热,我不想越描越黑。 我心叫不好,立马抬眼看魏岩,却见他一脸震惊,眼里还带着些欣喜。 “我知道的。”魏岩敛了敛情绪,又继续手上的工作。 “你知道什么呀知道…这是莎翁的诗,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指着书的封面说。 魏岩垂眸看向别处,嘴角勾起细小的弧度,又很快收好花洒壶,一脸正经地看着我说:“嗯。” “哼,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毕竟要考大学的人是我,不是你。”说完,我气呼呼地吃下半个栗子蛋糕,不再看他。 魏岩迟疑了半刻,劝说道:“平舒你慢些,小心噎到。” 我没有听他的话,才吞咽下去,又往嘴里塞了半块蛋糕,大概是没多嚼几下,一个不注意噎住了。 “呃呃…呕”都堵在喉咙口,别提有多难受了。 “平舒,你…快喝些水,别,别着急,实在不行就吐出来!”魏岩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又是递水,又是轻锤我背。 一番折腾下来,我总算缓过劲了,指着蛋糕托盘道:“魏岩,你以后别买栗子蛋糕了,我真吃腻了,再也,再也不吃了!” “是,我的平舒小姐,下次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魏岩为了迁就我,语气都温柔了几分。 我点点头,十分受用,昂着头又看起了书,嘴里时不时又念上几句。 魏岩见我一脸认真,轻声收拾好手边的工具,缓缓走到门边,待我念完一整段才插话道:“平舒,我不打扰你了。”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你一定考得上。”这是魏岩离开花房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没错,我一定能考上的,要给自己信心。 十六 经过了好几个月的“苦读”,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报考了一所教会大学,也不知是不是走了狗屎运,居然真考上了。 “喂,文卉,你知道吗?我考上了,真的考上大学了!”才和伯父伯母分享完喜讯,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孔文卉。 电话那头的孔文卉似乎有些惊讶,“什么,平舒你考上了?那个全英文教学的上海教会大学?” “对啊,我考上了教会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真是难以置信。”拿着录取通知书的手还在颤抖,我依然激动不已。 孔文卉顿了顿又说:“还真有你的啊,平舒,换我就是再读三年也考不上。” “怎么会?你不是也被金陵女大录取了?那可是南京的大学,你都要去首都了,以后别忘了给我寄明信片...”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南京。 “这不一样,我...算了不说了。”孔文卉似乎有些些难以启齿。 我听出来文卉不想再说下去,于是把话题转到毕业上去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文卉,过几天我们可就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为了庆祝平舒考上大学,我一定准备一份大礼,到时候给你个惊喜好不好?”文卉似乎早有打算。 “好好好,文卉的礼物肯定是最好的,我一定翘首以盼!”我继续恭维。 约莫又闲话了半刻钟,我挂了电话,才起身哼个小曲,却见有个人直直地杵在门前。 “魏岩,我考上了!你快别傻站在那了。”我逢人就报喜,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魏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大人,可他那板着的一张脸略带稚气,少了些锐利,笑起来更是一秒破功。 “平舒,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上的。”魏岩起初只是微微一笑,见我走近了,又舒展笑颜,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极爱他这少年人的笑容,凑近了仰头看他,“谢谢你啊,对了,我听说你帮着伯父又做了笔大生意,最近忙得脚不离地,怎么会有空过来?” 魏岩摸了摸我的头发,言语间还带着笑意,“知道你考得不错,想第一时间祝贺你,还有...” “还有什么?”我歪头问他,“咦,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怎么我要踮起脚才能看到你的眼睛?” 魏岩低下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道:“还有,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是什么?”这似乎是魏岩第一次送我礼物,说不好奇那都是假的。 魏岩从门后取出一个纸盒子,小心地放到我手上,“我就不卖关子了,你自己打开看看。” 这样一个盒子里会装着什么呢?是鞋服饰品,还是奇巧珍玩? 我三下五除二拆地开了盒子,见到了一件青色的旗袍,倒有些似曾相识。 细细看了看盘扣,这与几个月前我在百货商店试穿的那件有些不同,面料从羊绒变成了莨纱,颜色也更鲜亮些,大概是我多想了,两件其实一点都不像。 “喜欢吗 ?”魏岩的表情像是个等着表扬的孩子。 并不直接回答他,自顾自地摆弄着旗袍,又问他:“好看吗,魏岩?” “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岩说这种话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你又来了,我还没穿呢,你怎么知道好看?” 魏岩若有所思,说道:“我猜的,虽然平舒一贯爱穿洋装,可我却觉得旗袍更适合你,所以托裁缝选了这个颜色做了衣服,虽然不是顶好的料子…” “你等等,我穿上给你看。”不等他说完,我便跑去试衣服了。 待我扣上最后一个扣子,才发现这身旗袍居然如此合身,多一寸则松少一分则紧。 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这衣服料子薄而不透,手工的盘扣也极有新意,看得出来,魏岩是用了心的。 “好看吗,魏岩?”我换了双高跟鞋,款款走到魏岩跟前,总算能够到他的鼻子了。 魏岩只一眼不眨地看着,呆呆地讲不出一句话。 我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然后朝他粲然一笑,“魏岩魏岩,你好好看看呀!” “平舒真美,我好怕你被别人看到抢了去。”魏岩抿嘴而笑,平时明亮的眸子此刻却有些沉郁。 “快别说了,我都要不好意思了。魏岩,这旗袍我很喜欢,毕业典礼我就穿这个去拍照,到时候我们也一起拍一张吧。”我没有在意那些细节,只当魏岩还是说的恭维话。 “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你瞧不上这料子。”魏岩点点头。 “不会,这料子很舒服。”我用手抚摸裙摆,只觉顺滑柔软。 午后的阳光穿过轻透的窗帘照进来,刺在脸上有些灼人,我别过眼去,突然看到了角落里的留声机,于是突发奇想道:“魏岩,我们来跳舞吧。” “正好没有其他人在。”环顾四周,大厅里只有我和魏岩。 魏岩没有打量周围,只是面露难色道:“跳舞,交谊舞?平舒,我不会。” “我教你啊,别怕,很简单的。”我还记得顾鸣章教我的舞步,不过现下我想和魏岩一起跳。 不等魏岩拒绝,我搭上了唱片机,手也搭上了他的肩膀,“来,把手搭我腰上。” “这...”唱片机里的女声娓娓道来,魏岩却迟迟没有伸手。 “你怎么扭扭捏捏的,不过是跳舞,有必要思前想后吗?”我瞪了魏岩一眼,他终于将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听着音乐的节奏,然后跟着我的脚步,来。”我循循善诱。 魏岩皱着眉不语,他大概怕踩到我,总是慢上一拍。 “跟着节奏来,不要怕错。”我抬眼看他的眼睛,希望他不再束手束脚。 “好。”魏岩放松了一点,慢慢跟上节奏,期间他偶有同手同脚,不过很快又纠正了过来。 唱片机的旋律舒缓,我们的舞步也慢慢悠悠,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靠着相互配合便能心意相通。我闭上眼享受这一切,有时候,真希望永远不要从这场纸醉金迷的大梦中醒来。 魏岩不再需要刻意关注手脚的配合,搭在我腰上的手也渐渐收紧。 “你这是…”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靠上了他的胸膛。 魏岩的鼻子在我鬓边蹭了蹭,他轻声细语道:“平舒,其实我刚刚想说的,不只是给你准备了礼物…” “还有什么?”我靠在他的怀里问。 “还有,我很想你。”魏岩顿了顿又说,“只是刚刚看着你的眼睛,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嗤嗤一笑,“不是才几日没见吗?” “这几日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几日,可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魏岩的语气居然还有些委屈。 “跟个孩子似的,那我去上大学了,你怎么办啊?”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魏岩又孩子气地答道:“你上大学,我和你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真一样地推开他。 魏岩知道我生气了,立马笑哈哈地看着我的眼睛道:“平舒,我开玩笑的,你有你的自由。” 我没好气地回他:“以后可不许这样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没必要为了谁放弃自我,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平舒,我希望我的生活里有你的存在。现在也好,未来也罢,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无比安心。”魏岩眉头一展,眸子里映着的都是我。 “我一直都在啊。”我浅浅一笑。 “我知道你在,但或许我是个不知足的,总想着得到更多…所以平舒,你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哪怕一点点?”魏岩再一次流露出了期待的目光,渴求着我的回答。 我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我已经喜欢了一点点。” “真的?”魏岩欣喜万分,又收紧了手,让我埋进他的怀里。 我靠着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不许反悔。”魏岩的嘴唇擦过我的脸颊,在我耳边呢喃。 十七 初夏时节,我迎来了毕业典礼,嗯,高中毕业。 领完毕业证书,又在草坪上拍了大合照,看着同学们伤感的样子,我回想起了自己现代高中毕业时的场景。那时候说好的毕业不会散,大都因为忙碌而少了联系,到最后,群发的新年祝贺竟成了唯一的交流,或许没有谁会永远陪伴谁吧。 班长薛美媛要去北平,孔文卉和吴幼瑜双双考上了金陵女大,当然,和我一样留在上海念书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剩下的李文月之流,则遵从父母之命准备嫁人。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我不好多做评判,但可以断定的是,这一分离,要再相见怕是难了,终归相识一场,临别之际,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与她们一一拥抱告别,我难过的快要哭出来。 “平舒,好好的怎么要哭了?”孔文卉见不得我这副模样,拿帕子给我。 我接过帕子,却还是用手指拭泪,勉强微笑着说:“文卉,我是舍不得大家,有些难过。” “呐,给你的礼物,别哭了。”孔文卉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嗯,我也有礼物要给你。”我知道孔文卉不缺衣服首饰,于是选了一支钢笔,存了一点小心思,希望她能时常寄信回来。 孔文卉并不急着打开礼物,反而上下打量起我的穿着来了。 “终于听我的穿旗袍了?我就说嘛,平舒你穿这青绿色好看...”孔文卉对自己的审美一向很自信,见我穿了青色的旗袍,语气都得意了几分。 我忍住没将魏岩供出来,又夸起她来:“是是是,文卉你说好看就是好看。” 其实比之孔文卉,我穿的算是朴素,她穿着一件倒大袖短衫,外罩丝绸长马甲,脖子上和头发上都以珍珠点缀,像极了名媛贵妇。 “就你嘴甜,行了行了,平舒,我们来合个影吧,趁照相师还没走。”孔文卉拉上我,跑到照相机前。 我想起现代毕业时那些搞怪又创意的照片,于是提议道:“文卉,光这样合影多无趣,我们来摆个造型吧!” “造型,什么意思?”孔文卉不解。 “就是...怎么说呢?你把手这样,然后我这样,摆成这样拍照。”我首先想到的是“爱心”造型。于是摆弄着文卉的手,自己也搭了上去。 “还,还挺有意思的哈...”文卉感到奇怪,但还是配合我拍了照片。 照相师则摇摇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拍照的,行吧,来多拍几张。” 又鼓弄了好久,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拍完了合影,恰好孔文卉的父母来了,我只得意犹未尽地让位。 “平舒,平舒!”回头一看,却见伯母远远地在唤我,魏岩也来了。 “伯母,你怎么来了?”我嘴上问的是张毓敏,眼睛却一直瞟向魏岩。 “平舒毕业是大事,我们怎么能不来?你伯父原也要来,谁知又被信托公司的事情绊住了,所以我就叫魏岩一起来了,给你充充场面。”张毓敏头戴遮阳纱帽,身穿蜜合色短袖旗袍,配以祖母绿宝石胸针,通身都是贵妇的气派。 魏岩跟在张毓敏身后,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浅蓝色衬衫,外罩一件格子马甲。饶是如此,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不适,天气这么热,还穿这么厚,他不热谁热? “你们来我自然高兴,不过典礼已经结束了,不如我们来合影吧。”我莞尔一笑。 “竟是来迟了?也罢,魏岩你就拿出来吧,反正也是要给平舒的,别藏着掖着了。”张毓敏交待魏岩道。 魏岩一直负手而立,他一定把东西藏在了背后,我欲走到他身后,他倒直接拿出来了。 那是一束花,白色满天星。 “毕业快乐,平舒。”不知是紧张了还是热的受不了,魏岩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噗嗤一笑,接过花道:“谢谢你。” “伯母,走吧,我们去那边合影,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自然不能晾着伯母,给魏岩使了个眼色,就陪着她去照相师那了。 照相师见我又来了,打趣道:“小姑娘,你说吧,这次又要怎么拍啊?” “咳咳。”我当然不可能拉着伯母摆造型,于是回他道:“哪来那许多花样?正常拍就行了。” “行行行,你说怎么拍就怎么拍。”照相师没有再嘴碎,举着闪光灯准备拍照去了。 三两下拍完后,伯母笑得很开心,我却有话梗在喉咙,想和魏岩合影这种事真的难以启齿。 “伯母,伯母,你说这都好不容易来了,我可不可以…” 张毓敏扶着纱帽说:“可以什么?你还想怎么样?说吧,今天你毕业,你最大。” “那个,我可不可以和魏岩一起拍张照?”我总算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我还当什么呢?魏岩,来,快过来,平舒要和你合影。”张毓敏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帮我把魏岩叫了过来。 “好。”魏岩答得很干脆。 不过,他的身体就没有他的嘴那样听话了。 “小伙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离小姑娘近些啊,你这中间都能插进一个人了。”照相师再三催促魏岩。 魏岩又向我这靠了靠,但我们之间依然隔着半个人。 我恨铁不成钢,只好自己往左迈了一步,贴上他的胳膊。 “平舒…”魏岩不好意思地想与我保持距离。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丢人,可我到底不是在乎面子的人,所以一手揽上他的胳膊,不让他再有退路。 手上的满天星花束挡住了我的小动作,我料定伯母也不会说什么。 “哎,这样好,来,三,二,一。”照相师按下了快门。 随着闪光灯的结束,我小声和魏岩嘀咕道:“喜欢,非常喜欢。” “嗯?喜欢?”魏岩惊讶道。 “我说,喜欢,白色满天星。”我勾起唇角说。 魏岩明了,微笑道:“我也喜欢。” 我的高中毕业典礼就在这伤感又欢乐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