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渡(古言,剧情)》 第一章燕行于道 秦王异十五年秋,咸城前所未有的热闹。 逢五逢十的年头,大多会有宴会,庆祝国祚绵长,除非这年大凶,天灾人祸,不宜笙歌,抑或是国力贫穷,朝夕不保。 秦国如日中天,显然不在此列。 秦灭赵后,修生养息十年,完竣关中之渠,秦国已经数年不曾有过凶岁。咸城米价,不过三十钱,可见一斑。 关中渠修了整整十个年头,福泽百姓,不负众望。大概因为今年是关中渠落成的第一个大年,宴庆之事,相较于往年,更为盛大。 秦王欲在京郊举行一场秋狝,召集各宗亲重臣携亲眷进京。秋猎后,还有灯火大会。 消息一出,不仅宗室臣卿齐聚咸城,很多外来客也来凑热闹。一时之间,咸城各个客栈人满为患,街上也是车水马龙,尤其是中央大街——燕道。 许秩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马,缓缓驱策,走在人流涌动的燕道,听见身边的宁树感慨:“咸城,好热闹啊。” 宁树是第一次来咸城。他本来没有多想来,但父亲作为南阳郡守,分身乏术,便要他陪同保护母亲和妹妹上路,顺便去京师见见世面。 眼见耳闻,咸城气象,非南阳郡可比,真是不虚此行。 一旁的许秩点头回应,“这几天咸城来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灯火大会的。” 人一多,鱼龙混杂,内史司和卫尉寺这几天忙着维持治安,可谓焦头烂额。 正说着,忽而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慌乱。一个清瘦中年男子从人堆里跑出来,一个青年在后面追。 “拦住那个贼!”后面追人的青年喊道。 突然冲过来一个人,人们只想着往两边躲,那人又跑得奇快,哪里反应得过来拦人。就这样,那人一路冲冲撞撞地往许秩所在的方向而来。 眼看那人离自己不过十丈距离,许秩用脚轻轻一夹马肚子,径直朝那人奔去。 一人一马就要撞上,许秩看准时机,勒紧缰绳。马被迫停下,扬起前蹄,站得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 那人站在马下,觉得马蹄子就要踩到自己脸上,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骇人的马蹄最后稳稳当当停在他面前,离他刚好三尺。 追在后头的年轻男子也跑了上来,拎起吓破胆、瘫坐在地上的贼人的领子,从他怀中夺过钱袋,连人带钱一同扔给了一个更后面赶到的中年男人,说:“带他去见官吧。” 这位中年男人才是钱袋的真正主人,四十多岁,还有点发胖,根本跑不动几步,幸亏有这位龙精虎猛、古道热肠的小兄弟好心帮忙。 钱袋主人拿回自己的财物,一边喘气一边道谢:“多谢……多谢小兄弟了!” 小兄弟却摇了摇头,指着马上的青年,“你该谢谢他才对。”此人看似文人模样,那一马,早半刻吓不住人,迟半刻命丧蹄下,他也自愧弗如。 被指着的许秩颔首浅笑,听钱袋主人的口音不像咸城人,给他指了指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前面右转就是内史司。” 钱袋主人又连忙道了几声谢,也算缓了口气过来,拿着瑟瑟发抖的小偷就要去内史司见官。 事情既了,助人的青年心情也松快了下来。突然,他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阿徵……” 不得了,他把他兄弟忘了。他倒是逞了英雄,大包小包全扔给了人家。 好兄弟虽然拎着一大堆东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没有多加责怪,只是担心,“阿徵,你太莽撞了,没事吧?” 被称做“阿徵”的青年摇了摇头,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轻松与歉意。他接过自己的行李,转头要向骑马的男子告辞,准备问他的姓名,想想还是罢了,自己在咸城也呆不了多久,于是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马上的许秩也报以一笑,目送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循之表哥?”车内女子掀帘喊道。 ---------- 循之,是许秩的字,车内坐的,正是许秩的姨母与其女宁嘉。 宁家三人也是应诏进京,大老远从高阳老家过来,准备暂时借住在许家,宁夫人也正好能和多年未见的老姐妹叙叙旧。 许秩正是奉了母亲的命,去接姨母一行人进城的。 许秩掉转马头,停在马车旁。车内妇人问他:“怎么停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旁的宁树正要回答,许秩已经开口:“无事,姨母放心,马上就要到了。” 许秩并不希望这样的小事惊扰到长辈,故而只字不提。宁树也心领神会,笑了笑,“表哥,我们走吧。” 许府门外,许夫人早就等在门口,迎接宁夫人。 她们姐妹,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番相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宁嘉陪坐在宁夫人身边,虽搭不上话,但一直在认真听,十分乖巧懂事。 许夫人时不时看向宁嘉,心生欢喜,也不想拘着几个小辈,冲许秩招了招手,“秩儿,带你表弟表妹去外间逛逛吧。” 一听这话,宁树第一个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拉着许秩往外走,宁嘉也告退跟了出去。 从宁夫人和宁嘉居住的猗梧苑出来,许秩带宁树去看了看给他安排的青云苑,问宁树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而宁树对住处陈设不甚在意,左右逛了一圈,只问:“表哥你住在哪儿?” “就在前头不远。”许秩指着北边的方向回答。 “我们去你那儿玩吧。” 许秩摇头一笑,“我那处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至少某人总是这么说。 “反正随处走走嘛。”宁树说。 许氏从孝公时起就在朝为官,这个府邸,传到许秩父亲许淇手中,已有四代。 许家家训: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许家代代出君子,府邸也朴实无华,但绝不简陋。就比如许秩的听风苑,他虽自谦没什么好看的,园林布置皆用心安排。 苑中有小池塘,植着几丛荷花,秋风过,都已枯萎。池中央有假山,绿苔盈石。右侧书轩前,一棵歪脖子枣树,看似有碍观瞻,却架着秋千,增了几分意趣。 宁嘉正想坐到秋千上,耳边陡然传来许秩的喊声:“别坐!” 宁嘉吓了一跳,双手握着秋千绳,膝盖半蹲,维持着半坐不坐的姿势,怔怔地看向许秩。 许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闪烁,忙说:“这个秋千不扎实,小心摔,还是别坐了。” 宁嘉这才反应过来,微笑道谢。 谢声未竟,便听见池塘边的宁树兴高采烈地喊着:“表哥,那什么玩意儿?” 宁树对女孩儿家的东西没有兴趣,不经意看到假山上站着一只鸟,好奇靠近。还没待他走上前看仔细,鸟就飞走了。他败兴低头,却见到池中假山下,卧着一只……鳖? 这又是什么时兴的讲究? 宁树好笑问:“表哥,你怎么养了只王八?” 本来养的是只龟,已经被某人强行换走了。 许秩正想着那人做的好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一个小厮近前回禀道:“小郎,阳兹公主来了。” 第二章风月无边 阳兹公主名唤阴曼。 秦王异无子女,阴曼原是秦王五兄公子弄与其夫人华妍之女,因公子弄与妍夫人不便带着刚出生的婴孩大冷天长途跋涉去封地,便求先王后暂时抚养。 秦王异三年,先王后赵氏薨逝,阴曼又在华太后处养了三年。华太后见阴曼年岁已长,便将阴曼送回了生父母身边。 五年前,也就是秦王异十年,阴曼跟随公子弄与妍夫人进京面见秦王。阴曼毕竟是在秦王身边长大的,再见秦王,一时激动,不改称呼,仍唤“父王”。秦王也十分伤感,便将阴曼留在了身边,正式将阴曼收为先王后养女,封“阳兹公主”。 秦王名下,只此一个女儿,而且是嫡公主,宠爱非常,秦国上下,莫不知晓。 宁氏兄妹二人对阳兹公主也早有耳闻,不想今日能一见,都有些好奇。 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将将年满十五岁的少女,姗姗而来。 她穿着一身杏红色的宫装,混着一点靛青。但不管是红还是青,都比寻常浅一点,尤其是她不笑,暖色也清冷了。 宁嘉、宁树给她见礼,她却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有点安静得过分了,宁嘉感觉到些微窘迫。阳兹公主,原来并不像她的封号与外表,冷冷淡淡的。 许秩无疑是了解嬴阴曼秉性的,未免尴尬,对宁树、宁嘉说:“我叫人带你们先到别处看看吧。” 宁嘉不善与冷淡之人打交道,如蒙大赦,“循之哥哥,那我们先走了。” 说罢,宁嘉拉着还懵懵懂懂的宁树离开听风苑。经过阳兹公主身边时,宁嘉瞟见阳兹公主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带着点戏弄。 这一笑,阳兹公主终于带了点情态,像是小池塘里丛丛枯荷中,原来还剩一朵含苞待放。 只是,阳兹公主是在戏弄他们兄妹吗?分明是第一次见,未免有些恶劣,宁嘉想。 嬴阴曼是恶劣的,爱戏弄人,不过她对旁人没什么兴趣,大部分时候爱答不理,就像刚才一样。她最爱戏弄的,眼下只有一个人。 “循之……哥哥?”嬴阴曼看着许秩,悠悠吐出这个暧昧非常的迭音,在安静的听风苑,肆无忌惮地咧嘴笑着。 ---------- 循之哥哥,嬴阴曼语义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宁嘉的称呼,显然不是在叫他,虽然他确实比嬴阴曼大一岁多。 许秩听到,心中一沉,解释道:“那是我表妹宁嘉。” “呵,”她轻轻笑出了声,柳眉轻挑,谐音调侃,“君子佳人?” 许秩有君子之称,嬴阴曼经常以此打趣他,但硬扯上他表妹宁嘉,他就有点不悦了,“别乱讲。” “这样的佳人也配不上你的才子声名吗?”嬴阴曼慢步走到秋千架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开始荡起来,好似看不出他的不喜,一脸好奇的样子,偏头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许秩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反问:“公主来有事吗?” 顿时,秋千停下了晃动,少女微微扬起的嘴角也收敛了弧度,虽然看起来面上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无事便不能来看看了吗?” 尽管只是细微的变化,许秩还是有所察觉,却不知哪里不称这位公主的心意。抑或是她真如自己所说,只是无事来随便看看。说完那句话,嬴阴曼就收起了表情,微笑也好,调侃也好,从许秩身边经过,离开了听风苑。 嬴阴曼前脚从许府出来,后脚就遇上了东安郡主。 两人的马车狭路相逢,东安认出是阳兹的车驾,掀帘问她:“你不是要去找许循之吗,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宫了?” 嬴阴曼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有妹妹陪了。”人家佳人有约,她又何必做不受欢迎的客人。 许循之是许家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东安也听说许夫人娘家高阳来人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哥哥妹妹,暧昧的称呼,最容易叫出暧昧的感情。 东安想不到阳兹也会有吃瘪的一天,怎么听怎么酸溜溜的,调侃:“你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霎时,阳兹神色一变,转头看向东安,摆出一个款款的笑容,“你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满脸…… 东安讪笑,不拆穿小姑娘的皮笑肉不笑,只说:“随我去吃酒吧。” 酒能解百愁,不过阳兹八成是不会随她去的。这位公主若不感兴趣,理都不想理,而阳兹觉得有意思的事,实在不多。东安以前也邀请过阳兹,阳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不成想这回就是那二成。 “哪里?”阳兹问。 “风月楼。”东安回答。 ---------- 风月楼,名字里不加一点掩饰,是咸城有名的风花雪月之地。 与别的风月场所不同,风月楼来往的,皆是妇人女子。 说得直白一点,这是个男色馆,男人陪女人的地方。 东安郡主,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她今天带着阳兹,决定收敛一点,以免吓着第一次来的小姑娘。 其实东安不比阳兹大多少,十七岁,已经嫁人。 是个寡妇。 东安和她那短命的丈夫是指腹为婚,成婚之前未曾谋过面。东安一及笄两人就完婚了。成亲不过半年,那人意外落入渭水中,尸骨都没寻到。 当时东安才十五六岁,夫家不想耽误东安,听凭她改嫁。东安搬回本家,却没有再觅良人,只称自己为未亡人。 起初,大家都以为东安坚贞,可怜东安与她的亡夫情深不寿。 后来,人们看到东安时常出入风月楼,便什么声音都有了。 有说东安伤心亡夫、排遣寂寞的,更多的是说她借深情之名,行淫荡之事。 世人对女人的要求好像要更严格一些,男人逛花楼就是生性如此,女人就不能生性爱美色吗? 东安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她现在乐得自在。 她嫁过人了,父母不会再催她成亲,说她什么她都可以拿她那可怜丈夫挡过去。 咸城,哪怕是面前的阳兹公主,都没她过得随心尽兴吧。 东安啜了一口酒,惬意悠然,叫人带进来一排小倌,让阳兹挑一个可心的。 阳兹随意瞟了一眼,便自顾自开始喝酒。 见此,东安一笑,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这些人,自然是比不上许家之宝树的。” “你说许秩?”阳兹冷笑一声,“伪君子一个。” 许秩的出身教养,当得起“高洁”二字,偏偏阳兹不以为然,甚至对此嗤之以鼻。阳兹也不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才如此评价许秩,事实上,打从阳兹认识许秩开始,她对他的看法就没变过。 东安不明白阳兹哪里来的偏见,难道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隐秘? 想到此处,东安一下来了兴致,凑上前问:“你为什么总这么说,许循之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我说他是,他就是。”阳兹分明还没喝几口酒,递过来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些微迷离的风情,说出来的话像小孩儿斗气。 这样霸道至极的话反而让东安有点想笑,“我还以为你知道许循之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呢。不过……” “男人嘛,又能有什么不一样,两口酒就现形了,”东安坐回自己的位置,侧身问身边的小倌人,“你说是不是?” 小倌人微笑着点点头,重新替东安倒好酒,送到东安唇边,“郡主所言极是。” 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情愫,彼此的目光如同藕丝勾搭缠绕在一起,似有若无,缠绵流转。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出现在许秩脸上的目光,因为许秩鲜少有放纵自己喝醉的时候,即使略有醉意,他更偏向木讷寡言,永远不失态,永远那么端方君子。 令嬴阴曼生厌。 嬴阴曼斜倚在几子上,放软四肢百骸,懒懒地看着他们二人黏黏糊糊地挤在一起,觉得酒气有点上来,身子渐渐开始发热。 嬴阴曼摇了摇手中的酒觞,看着澄静的酒水慢慢转出一个混乱的涡,勾唇一笑。 是呀,男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吧,许秩。 第三章我有嘉宾 许秩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因为天气转凉。 “有人在想你了。”宁树从外面大跨步进来,玩笑说。 许秩正在整理书案,顺手抄起一边的书,敲了一下宁树的脑袋,“你这几天过得很舒服啊,连我也敢打趣。” 宁树煞有介事地摇头,“表哥这话说得不然。” 许秩觉得好笑,“没人管你,你过得还不舒服?” 父亲、先生都不在身边,母亲光顾着和姐妹叙旧,也没心思念叨他,宁树确实清闲,不过他也就敢和表哥说说笑。宁嘉也是,一点都不体谅他这个双生的哥哥,老是拿母亲压他,他真的怕了她了。 许秩听宁树絮絮诉苦,把书放回书架,攀住宁树的肩膀,挟着宁树出了听风苑,“行了,走吧,别让姑母她们等急了。” 今日宫中设宴,替远道而来的公亲大臣接风。 今年不同于往年,大家都是携亲带眷,宴会上多了很多年轻面孔,让人耳目一新。 秦王异三十有三,没有子嗣上的缘分,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少年轻人齐聚一堂,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 秦王异回忆起自己当年,诗书琴棋。想来年轻人,莫有不爱风花雪月的。 这么多青年才俊聚在咸城,不如也结一个诗会,混个风雅,主持之人嘛…… 秦王异环顾一圈,目光定格在右手边的许秩身上,“就让许家的小郎来吧。” 话音刚落,原本有微微笑意的许淇连忙离席上前,推辞说:“犬子年幼,不堪担此大任,还是由学宫的各位博士来吧。” “小孩子的诗会,叫那些老先生去,反而没了活泼。令郎素有才名,连学宫祭酒也称赞不已,就让令郎负责出题主持吧,”秦王取下腰间的碧玉环佩,“三日后是个好日子,就以此为令,也算是孤给这次诗会添的彩头。” 许淇还在踌躇,许秩已经起身上前,伸出双手,领过碧玉环佩。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连日子都定好了,秦王之意怕是无可转圜,何况许秩认为,秦王并不是一个一时兴起的人。 许秩回到席间,坐在他旁边的宁树很是激动,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表哥,你好威风啊,连王上都夸你。我到时候也要去看看……” 说着说着,宁树觉得许秩好像心不在焉,试着喊了一声:“表哥?” “嗯……”许秩分神回应了一声,只觉得思绪混乱,没怎么听进去宁树的话,借口醉酒,想出去透口气。 宴会途中下了场小雨,地砖还是湿的。微风裹着雨气,让人从混沌中生出一缕爽快。许秩摩挲着手里微凉的环佩,脑子还是有点不清不楚。 忽而,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许秩不用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秩哥哥,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嬴阴曼做作地问。 ---------- 秩哥哥? 她去了一趟风月楼,都学了些什么东西,连声音都粘腻了。 许秩转身正对着嬴阴曼,眉头皱得比刚才还要紧,显然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公主,慎重。” 嬴阴曼眉眼弯弯,缓步向许秩逼近,踩出一串水痕,“为什么她可以叫你‘哥哥’我不可以?” 许秩反应了一下嬴阴曼口中的“她”所指何人,想她原来学的是宁嘉,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又觉得嬴阴曼有点无理取闹,“她是我表妹。” “一表八千里的表妹?” 许秩耐心与嬴阴曼解释:“她母亲和我母亲是亲姐妹,她自然是我亲表妹,并不是那些有的没的的表亲。” “亲?”嬴阴曼抬袖一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似要刺进他的灵魂,“你,和她哪来的亲?” 嬴阴曼的咬字,别有深意。许秩一顿,瞬间明白她何出此言。 他并不是许夫人亲生,自然谈不上和宁嘉有亲,这一表何止八千里。 许秩无言,侧头。 此时,嬴阴曼反而不笑了,伸手掰正他的脸,要他正视她,“你不高兴了?” 从出来到现在,许秩实在不知道她哪里看出来他高兴过。 微潮的初秋,她的指尖和雨一样清凉,贴在他下颌骨上,还有点痒。许秩拿开她的手,只说:“没有。” 不等许秩放开,嬴阴曼已经抽回自己的手,冷着脸说:“我说你虚伪,没有人信。你看,你连自己不高兴都不承认。” “你没有说错,我也没有不高兴,”他有什么必要为人尽皆知的事伤神呢,他早已不会为这些事伤神,“我只是在想事情。” 嬴阴曼有点扫兴,瞟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碧玉环佩,明知故问:“你想明白了吗?” 许秩摇头,“没有。” 嬴阴曼微微一笑,一副知悉一切的表情,“问我,说不定,我会告诉你。” “说不定”,语调婉转悠长,昭示着说话人的难以捉摸。 许秩觉得,哪怕他问,这位阴晴不定的公主也未必会回答,还是如她所愿开口:“那我问你。” 果不其然,嬴阴曼转身而去,不发一语。 正当许秩以为嬴阴曼果然又在逗他时,她停在一棵柳树下,手指有一圈没一圈地绕着柳枝,似小女儿情态,对他说:“你过来。” 闻言,许秩走了过去,与她一起站在垂影蒙蒙中。 她就这样莞尔娇笑,盯着他。 许秩心襟一荡,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呼不好! 不等他动作,嬴阴曼攥着柳条猛得往下一拉,松手,树上挂的雨滴淅淅沥沥往下坠,落了他一身,也落了她一身。 许秩忙拉着嬴阴曼从树影里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两人都被树雨浇了个满头。 拜她所赐,他现在无比清醒了。 呵呵呵—— 少女清脆的嗤笑声不绝于耳,许秩盯着嬴阴曼,一时无话可说。 笑,还笑,她可不比他从容多少。她的发髻复杂精美,发丝玉钗上满挂着晶莹的水滴,像是从烟雨中走了一遭。 他想训她,对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又说不出什么,瞥了一眼她的衣饰,最后只是道:“回去换件衣裳,小心着凉。”交代完,许秩便转身准备回席。 “你呢?”嬴阴曼在他身后问,嘴角还泛着没来得及消退的笑意,“不去更衣整理一下吗,要这样‘狼狈’进去?” 一句话,扣准了许秩的死穴。 许秩顿足,回头看了嬴阴曼一眼,无奈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有花堪折 太了解一个人不是一件好事,就像嬴阴曼,知道许秩时时处处以许家为重,不会拒绝她的提议,而许秩,即使清楚嬴阴曼在拿捏他,也只能答应。 许秩刚刚擦干头上的水,有人招呼也不打,直接推门进来。 自然是嬴阴曼,还是原来那身打扮,一点没有收拾,带着一壶酒,十分熟稔地就坐下了。 进出男子的房间,未免有些随意,万一他在换衣服怎么办。 “下次能敲门吗?”许秩没好气地问。 嬴阴曼一手撑着下巴盯着他,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桌案,觉得可笑,“我平时去你的听风苑,也不敲门。你在我家,却要我敲门?”在王宫,一向只有客随主便。 “那下次麻烦公主殿下敲门。” “那下次麻烦许郎闩门。”嬴阴曼傲慢回敬。 “……”许秩语顿。 青天白日的,他只是擦个头发而已,又是在宫里,闩门好像在做亏心事似的,况且只有她会不问硬闯。 许秩被任性的公主噎得没话说,估摸了一下时间,他出来也够久了,便和嬴阴曼说:“我先走了。” “你不是想知道秦王在想什么、你又该如何出题吗,”嬴阴曼没有理会许秩的道别,自顾自斟了两杯酒,扫了一眼身边的座位,示意他,“过来,我告诉你。” 这次,没有说不定。 说话算话,算是嬴阴曼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 许秩毫不怀疑,坐到嬴阴曼旁边,“洗耳恭听。” “其实,你不必知道我父王在想什么,也不用知道。”以嬴阴曼对许秩的了解,他对猜度圣意没有兴趣,他只是想出好这个题目,让秦王满意,维护好许家的门面。 “此话怎讲?” 嬴阴曼端起酒杯,冲他点了点。许秩十分识趣地举杯与她相碰,一饮而尽,入口轻柔,不似平常之酒。 嬴阴曼很合意,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若秦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许家不过一个幌子,题目自然轮不到你想。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诗会,你‘手上’不正好有一个题目吗?” 顺应嬴阴曼的重音,许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之物。 玉。 此题虽然烂俗,取自秦王的赏赐,也算切合。 这个许秩自然是想到了,只是他还是觉得不妥,“未免有些偷懒敷衍。” “确实没什么新意,配不上你的才名,”嬴阴曼揶揄道,又给许秩倒了一杯酒,“不过大才子放心好了,此题,八成是不用你出的。” “你如此肯定?”坐着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又是在室内,没有凉风拂面,许秩觉得之前的酒气渐渐发上来了,身体有点发热。 “因为你不了解他,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更不可能缅怀过去。 许秩瞥了一眼嬴阴曼,含糊了一句,但足够让嬴阴曼听见,“你也不遑多让。” “哦?”嬴阴曼将杯沿抵在唇边,朱红的唇脂沾到杯沿上,一点点。她笑得很得意,靥边现出酒窝,“那你觉得,我现在和你喝酒,有什么意义?” 这个笑容,许秩不要再熟悉,是坏透了的表情。 与其说对饮,不如说是许秩独酌,嬴阴曼手中那杯酒,看尝过一口没有。高傲如嬴阴曼,又怎么可能给他倒酒。 许秩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眉毛不自觉皱起来。 像古板的老学究,严肃的假君子,偏不是嬴阴曼要的样子。 嬴阴曼大失所望,嫌弃地摇了摇手里的暖情酒,“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这醉花阴,也没说的那般神奇嘛。” ---------- 醉花阴,初次念出这三个字,只觉得柔媚缠绵,实则是最露骨的淫靡。 读书人爱隐喻,男女情事上更是如此。粗言鄙语太没有情调,自然要一个风雅好听的名目。 说穿了,就是假正经。 美人如花,醉死花阴,嬴阴曼喜欢这个隐喻。 许秩显然不然,一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停宕,腾地站起来。而面前的少女仿佛一点也不当回事,仰头就要一饮而尽。许秩一下打翻她的酒杯,吼着:“嬴阴曼!” 泼洒出来的酒水沾在许秩的手上,分明是清澈无比的液体,许秩却觉得粘腻,整只手僵在半空。 僵在嬴阴曼脸侧。她侧首就可以看见,一滴酒沿着许秩修长的食指滚到指尖,将落未落,如同垂杨滴露。 嬴阴曼捉住他的手,探出一点舌尖,轻轻一碰,将那滴露水卷入口中,啧啧回味了一下,没尝出什么滋味,打趣许秩:“原来,你也知道这东西啊。” 博闻多识的大才子,原来脑子里也不全是正儿八经的经学讲义。 许秩愣在原地,指尖还留有她唇舌柔软的触感,微微发抖,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话语,又或是因为这酒,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简直胡闹!” 若她不胡闹,怎么能显得他高洁端正呢? 可他们两个,明明是一样的人,一样是被亲父母抛弃的人,她知道的。所以何必在她面前装清高,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同沉沦不好吗? 她要看莲花慢慢落入淤泥中,也是一道别样的美景。可她等得太久,等到耐心全无,那就由她亲手掐下,浸染上污浊的泥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结果都是一样,她不介意手段。 嬴阴曼抬眼,对着许秩铁青的脸色,如娇似嗔,“你好凶啊,秩哥哥。” 屋子里弥漫着挥洒出的酒水味,缠绕在两人身侧,一时也搞不清有没有人饮醉。只是看到嬴阴曼桃花瓣迷离的眼睛,昭示着她的不清醒。 许秩冷着脸说:“你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轻轻摇着脑袋,吟了半句诗。 色不迷人人自迷…… 许秩心中补全了下半句。 嬴阴曼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双手搭到他肩上,凑近他耳边问:“她叫你‘循之哥哥’,我叫你‘秩哥哥’,哪个更亲一点?”他们离得越近,嬴阴曼的语调越轻,最后飘忽得如水上清风,空中白羽,从他耳边扫过,留下一阵轻微的痒意,“我和你表妹,谁更漂亮一点?” 呼吸间,嬴阴曼闻见了淡淡酒气中夹杂的一股香味。她迷醉一般半眯上眼睛,侧首嗅了嗅,说:“你身上好香啊。” 数不清第几次听到这句话,此时的许秩却没有任何心神荡漾,甚至有隐隐的怒火。 她哈出的气,没有丝毫酒意,是清醒的放浪形骸。 风月楼中,她是不是也是如此,荡性纵情。她还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习气? 许秩知道嬴阴曼要什么,同时也知道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到后就会失去兴趣。因为一切不过始于她强烈的好胜心与喜好玩弄的兴致。 许秩无视了嬴阴曼的笑脸,不管不顾地,拉住嬴阴曼搭在他肩上的手就往外走。 变化之急迅,措手不及。 “去哪儿!”嬴阴曼开始挣扎,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开许秩的手,她的腕子都被他握红了。 许秩抿着嘴,不说话。跟在后面的嬴阴曼只能看见许秩严肃的侧脸,脚下箭步如飞,还不小心在转角撞了一个人,匆忙道过歉后继续拉着她不知要去何处。 许秩要带她去告状吗,她才不相信许秩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个女子的不好,他就是这么“君子”。想到此处,嬴阴曼也就懒得反抗了。 直到到达目的地,嬴阴曼才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许秩。 他怎么能想到来太医署! 大概是怕她真的喝了醉花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看太医。 嬴阴曼连忙解释:“我没喝那酒,真的。你不嫌丢人吗。”因为暖情酒看大夫的,他们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要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丢人! 许秩没有理会,硬生生把嬴阴曼拖进太医署,强捉着嬴阴曼的手腕,让太医诊脉。 行医数十年的太医还是第一次这么为人把脉。老太医为阳兹公主诊完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阳兹公主笼回袖子,冷哼了一声,没有好脸色地走了,许家小郎的脸色比之公主更冷峻,没有拦她。 四下无人,许秩这才开口问老太医,有点难言:“阳兹公主……可有服用神仙散之类的迹象?” 方士求仙问药,炼出一味燥热绘烈之药,服后可使人全身发热,飘飘乎不知其所止,如临神仙地,故名神仙散。 实则,此物伤身伤神,更有甚者会耽于服用后的短暂幻觉中。当下,仍然会有人,为济其色欲而服用。 “公主脉象平和,身强体健,应当是没有的,许郎放心。”老太医回答。 任性妄为的公主,好在还有点分寸。 许秩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 老太医见多识广,看完就当过去了,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阳兹公主和许家郎君的事,但是许秩与阳兹公主去太医署一事,还是不胫而走。 大家纷纷以为阳兹病了,前来探望,东安也趁空走了一趟。 嬴阴曼已经不知道重复解释了多少遍,都有些不耐烦了,“我没病。” “那你们怎么闹到太医署去了,动静还那么大?”东安问。 嬴阴曼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昨天的起因和结果。 “呵……呵……”不知具体经过的东安干笑了两声,并不关心阳兹从哪里得到宫中此酒,只惊奇阳兹的手段,“你竟然有办法让许循之喝下醉花阴。” 很难吗? 嬴阴曼挑了挑眉,“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听到这话,东安蹙眉,“一点……反应也没有?” “嗯。”嬴阴曼点点头。 东安嘴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嬴阴曼,有些幻灭。 “许循之……”许家玉树,咸城才子,“竟然……不行?” “……”嬴阴曼对着东安的惊诧的眼神,默了一会儿。 许秩不是许淇夫妇的亲生儿子,但他原本就姓许。 他是许氏分家所出,七岁时,生父战亡,生母追随父亲而去。葬礼上,许淇夫妇见许秩可怜,刚好自己又没有子女,于是将许秩收为养子。不出意外,许秩将来是要继承许淇的家业的。 难不成许淇这一支在子嗣上有什么诅咒,许淇收养了许秩,结果许秩也不太行。 难怪他那天能不为所动,原来症结在此。 嬴阴曼突然觉得许秩有些可怜了。 不过他还年轻,不像秦王三十好几,说不定还有得救。 但他是肯定抹不下脸去问的,那也只能她好心帮他问了。 哎呀,她可真是个好人。 第五章白玉无瑕 隔日,嬴阴曼去找许秩。许秩的小厮既明带她到听风苑书轩门口,只见房门紧闭。 许秩喜欢明朗通透,他的听风苑也少有闲人扰他,故而听风苑总是门户大开,无论是闲时还是读书时。偶尔还能听听苑中的鸟鸣,算是另一份意趣。 今日怎么一改往日作风? 嬴阴曼没有细想,顺手推门,却没推开。 锁了? 嬴阴曼奇怪,目光所及之处,秋千旁的窗户,却是开着的。 关门开窗? 嬴阴曼顿解,冷笑一声,对既明说:“踹开。” 许秩本事了,敢给她下马威了。 “啊?”既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有一上来就踹门的道理。 “我说,”嬴阴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给我踹开。” 话音刚落,门已经从里面打开,现出许秩挺拔的身影。 一扫进宫赴宴时的严肃装扮,此时的许秩,发髻束起,只缚着一根长长的青色发带,飘在身后,端正中又带一点风流随意,面色却谈不上平和,“不会敲吗?” “我可没答应你关了就要敲。”说着,嬴阴曼往前走了半步,却不见许秩让开,像面墙一样傻愣愣地杵在门口,堵着不让她进。 嬴阴曼眼框微眯,浮生些微不悦,思索了片刻,狡黠一笑,作势往里面偷看了一眼,凑到许秩耳边轻声问:“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不能进去看?” “嬴阴曼!”明明知道她是激将,许秩还是忍不住吼她。 他被她气得怒火烧肝,还没消呢。 嬴阴曼也学许秩板起了脸,冲他发难:“许秩,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称名道姓,否则,即是轻蔑。他们的关系,显然不是前者,何况她是大秦最为尊贵的公主。 “你不也连名带姓叫我吗?”他们这般,也不是第一次了,许秩不以为意,“若要人敬,必先敬人。” “我是君,你是臣。我可以,你不可以。”一如她的行事作风一样霸道无理。 “我并没有入仕。” “迟早的事。就算不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的书……”说时,嬴阴曼贴到许秩跟前,四目相对,逼视着他,戳了戳他的腹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嬴阴曼的生母妍夫人,是咸城当年有名的美人。嬴阴曼肖似妍夫人,亦是容貌姝丽。而她的眼睛,许秩觉得其实更像她父亲一些,桃花伴凤,柔情而不失锐利。笑时柔情多些,不笑时锐利多些。 许秩不喜欢和嬴阴曼对视,尤其是不喜欢和似笑非笑的嬴阴曼对视,就像现在这样。 太近了…… 许秩被逼得连连后退,搭在门上的手顺势松了,索性不再挡她,转身要回书案边,却没听见嬴阴曼跟进来的脚步声。 许秩回头,听见嬴阴曼问:“你就是这么迎接本公主的吗?”她要进时他不让,现在,她要他求着她进。 他又哪是那么容易就折腰的,懒得管她,自己进自己的,“爱进不进。” “是吗?”嬴阴曼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莞尔一笑,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面黑绢,“我今天是带着旨意来的。” 秦王的旨意,他敢不迎吗? “……”许秩顿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十分郑重地冲嬴阴曼作了个大揖。 ---------- 嬴阴曼原本没有计划今天出宫,但是终南来寻她,问她是不是要去找许家小郎君。 终南贴身服侍秦王多年,见他便知秦王有旨。 嬴阴曼一时摸不清终南的来意,只问:“您有什么交代吗?”要她去她便去,不要她去她便不去,她向来是听话的。 “公主折煞老奴了,只是王上有一物让公主带去给许家小郎。”终南交给嬴阴曼的,正是她手中之物。 许秩可以不为她这个公主折服,但不可以不折服于王权。嬴阴曼有点懂得了,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羡慕那个位置了。 虽然许秩这个礼不是行给她的,嬴阴曼还是很受用,大摇大摆地走进书轩,坐到许秩的座位上,让他只能站在一边。 书案上满是摊开的书,还有零零散散记着文字的纸,随便扫一眼,全是许秩拟的题目,大多被他否决了。 他真是一点都不躲懒,明明和他说过了不用操心。 嬴阴曼摆了摆手,示意她的侍女放下食盒,对许秩说:“喝了吧。” 只见侍女端出一碗甲鱼汤,许秩不解,“这是什么?” “给你下火的,”嬴阴曼一边扬着手里的丝绢一边说,“王上让我带来的。” 许秩和嬴阴曼打过这么多年交道,心眼也多了一点,虽然没占过几次上风,但是一眼捕捉到了她话中歧义。 她的话和动作配在一起,会让人以为汤也是秦王让她带的,实则她后半句说的是绢。一旦嬴阴曼开始打哈哈,绝对另有所图,秦王也不至于这么体恤他一个茅庐还未出的小子。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许秩可不敢乱领她的情。 见许秩怀疑犹豫,嬴阴曼作势起身,“怕我下毒?那我走了。” 而她挟天子之令,谁能拿她有办法呢,她大概也是不舍得毒死他的,说不定她真良心发现,她点的火她来灭。 于是,许秩没有多说,接过侍女的汤,一口喝完,觉得滋味尚可。 嬴阴曼偷偷看着许秩,见他放下碗,一点也不剩,心甚愉快,爽快地将手里的绢布给了他。 打开黑绢,许秩原本放松的表情凝滞了下来。 他看向嬴阴曼,想听听她的高见,“你怎么看?” 只见嬴阴曼拿起一旁的碧玉环佩,放到眼前,透过中间的圆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盯着他,摇头晃脑,“这样看。” 许秩轻轻打了一下嬴阴曼的手,“别闹了,我认真的。” 谁跟他闹了,嬴阴曼白了他一眼。 他现在就这样哭丧着脸,还有一个更棘手的事不知道他想到没有,嬴阴曼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有彩头就有名次,你这个评判官,不好当了。” 一个没有资历的同龄小辈,却要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帮秦王定个优劣先后,可有许秩愁的。 有好戏看了。 嬴阴曼幸欣地拉过许秩的手,将环佩拍到他掌心,扬长而去,留他一人踌躇。 许秩看了一眼右手的玉,又看了一眼左手的绢,突然觉得太明白上面的意思也不是一件好事,装不得糊涂了。 绢上只写着四个字——白玉无瑕 第六章名都妖女 诗会如期举行,在许府雅正厅。厅前陈着一扇巨大的鹤鸣九皋六折屏风,东侧摆有青铜滴漏。许秩站在屏风前,见时辰已到,示意身边的既明展开他手捧的字卷。 “白玉无瑕”,斗大的四个字,正是此次诗会的题目。 诗题一揭,聚集在厅中的众人面面相觑,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一人率先冲许秩发问,正是左大夫之子左敏,“白玉无瑕……可有什么典故?”他熟通诗歌,不知咸城第一才子,有什么巧思蕴含其中。 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声突兀的笑声。 众人纷纷将目光转投过去。在众多注目中,方才笑出声的人此时却有点手足无措,干干地笑了一下。 左敏皱了皱眉,“你何故发笑?”别人说话,此人无故发笑,真是失礼。 “呃……我只是觉得……此题甚好,此题甚好……” 情急之下,发笑之人随便想的理由,不想竟有人应和。 “在下也以为此题甚妙!”应和之人是公子衍,其父是秦王堂兄,曾和蔡且主持修渠,受封水天君。 公子衍接着说:“山川日月之精,化而为玉。昔有卞和献璞,剖雕得和氏璧,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无瑕无玷,为无上至宝。玉又为君子之器,温润而泽,修身以无瑕……” 左敏打断秦衍的长篇大论,“衍公子侃侃而谈,难不成已有诗文?” 秦衍拱了拱手,“在下不才,还请各位指教。” ---------- 传言水天君次子衍文采斐然,不过因为远离咸城,名头并不十分响亮。此番才知,何谓惊才绝艳。 题目揭晓连半炷香时间都不到,他大概是看到题目已经胸有成竹,吟出一首四言,借和氏璧之典,以月精描白玉之无瑕,以玉比君子之器量。起承转合,飘逸灵动。 丹鹤屏风之后的嬴阴曼听了,也不由心生感叹,偷瞄了一眼身侧出题之人,只见他也是点头一笑,便起身从后门离开。 此番,再不会有比秦衍更高绝的文采了,也便没有听下去的兴致了。 嬴阴曼也随之一起离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隔着屏风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许秩真该感谢秦衍,给他免了一大堆麻烦。秦衍做这个第一、取得彩头,没有人会有异议。 其余集会之人也明白,公子衍这首诗非比寻常,也没有什么争强好盛的了,留个笔墨权当来参加过了。 诗会结束时,许秩招呼道:“初秋桂花馥郁,府上有桂花园,还备了私藏桂酿,还望各位不弃,移步一尝。” 众人都离开后,许秩嘱咐既明将这些诗稿,凡是带字的,都好好收起来,送去他书房,他回来再一一整理。 “那带画儿的呢?”既明问道。 “画儿?” 既明翻出一张纸,给许秩过目,“此人,画了个斧钺。” 斧钺,乃杀伐决断之器,上古造字,象形会意,以之代表最高的权利。 许秩一惊,却不见上面留有任何字迹,忙问:“此何人所作?” 既明指着他捡纸的位置,“方才坐在那儿的,好像是公子往。” 那个位置,正是刚才发笑之人所坐,秦往。 ---------- 许秩攥着绘有斧钺的白纸,匆忙往桂花园而去,迎面撞上一个在桂园闲逛的人。 此人正是那天燕道上追小偷的青年男子。 许秩认出是他,心中感叹正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推手一揖,“不想又遇到足下。” “许……循之。”他这几天天天能听到许秩的名字,大概没记错。 许秩却无从知道他姓甚名谁,觉得失礼,“足下是……” “秦徵。”他爽快回答道。 竟是秦国宗室之子。 许秩一惊,恭敬称呼道:“徵公子。” “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撞见了,真巧啊。” “第三次?”许秩却没有印象。 无名小人自然是没人上心,秦徵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你怎么这么匆忙?” 许秩一笑,“下人在公子往座位边捡了一样东西,在下正想去问问公子往。” “哦,阿往啊,他正在里面喝酒呢,你去就能看见他了……”秦徵正想给许秩指方向,想起这正是许秩家,今天的一切都是许秩安排的,讪笑着收起了手。 “多谢公子。”尽管如此,许秩还是礼貌回谢了秦徵的指路,去了宴会方向。 秦徵叉起手,看着许秩的背影,觉得有点意思。 许秩无疑是风懿范佳的,无论是那天宴席上领命,还是这次主持诗会,他的度都把握得很好。许秩比他还小一点,年纪在众人中更不算年长,一手操办主持今天的诗会,全然没有怯场,也没有自傲于秦王称赞的才名,深知自己并不是主角,进退得宜,对每人的诗作都有不偏不倚的评价。从这一点看来,许秩的才名可不是人云亦云,真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样的谦和君子,私底下也有失态的时候。那天许秩拉着阳兹公主,脸黑得跟块儿炭似的。 秦徵耸了耸肩,继续开始闲逛。 也不知走到了哪处,桂花的冲天香气慢慢淡了,入眼是一树粉嫩的木芙蓉。 一名少女站在花树下,随手摘了一朵盛开的木末芙蓉花,凑到鼻尖轻嗅。她听到了有人衣摆划过草叶的声音,转头一看,是一个衣装笔挺的少年人,于是冲他浅浅笑了一下。 少女头上的珠翠反射出一道夺目的太阳光辉,闪得秦徵眯了一下眼睛,等他重新聚回目光,只余一道娉婷的背影。 她的衣是淡淡的秋香色,身侧的木芙蓉蔚若锦绣,却抢不过她那一笑的颜色。 “咸城,”秦徵注视着已经无人的芙蓉花树,良久,“果然是名都。” 名都多妖女,京城出少年。 第七章匪我思存 秦徵逛了大半个园子,终于寻到一个稍微安静的亭子,屁股一坐,两腿一搁,靠着柱子就躺下了。 才闭目休息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阿徵,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秦徵睁开一只眼睛,见是秦往,又闭了回去,信口说道:“那园子里的桂花实在是太香了,闻得我头疼。” 秦往坐到秦徵旁边,取笑道:“我看是吵得你头疼吧。” 秦往觉得秦徵对公子衍的态度很冷淡。公子衍为人慷慨大度,此前身边就是前呼后拥,秦徵却很少跟他往来。这次公子衍拔得头筹,无人不是决口称赞,都挤在一块儿谈文论诗。秦往刚才也在凑热闹,转头已不见秦徵。 说秦徵不爱热闹吧,来咸城这几天,他可是一刻没闲着,东南西北地逛着。说他讨厌公子衍吧,又感觉不像。 秦徵只是不喜欢听他们吹捧、侃大山。 秦徵耸了耸肩,没有接话,反问:“许循之方才去找你了吗?” “他找我干嘛?”秦往一脸懵。 话音刚落,秦徵睁眼看向秦往,想起许秩的回答,后知后觉那明显是搪塞的话。许秩既然不知道是不是秦往丢的东西,原何说得那么含糊,也不问问是不是别人。坐在秦往旁边的人有一大堆呢,他也坐在秦往旁边。 咸城的人,都喜欢打哑谜吗,不累吗? 秦徵摇头一笑。 一旁的秦往不明就里,只是见秦徵笑,想起刚才诗会上的事,质问:“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时候笑什么?笑完还不敢认,躲在我后面,让我给你背黑锅。” 秦徵一脸无辜,“人蠢还没有自知之明,怎么能怪人笑他?” “此话怎讲?那人可是左大夫的儿子,也算有点才名。” 他这点才名,在公子衍和许秩面前可太不够看了。何况蠢有很多种的。 “哪有问出题人……”秦徵觉得这样措辞不太合适,许秩可能不是出题之人,改口道,“哪有直接问评判人题目典故的?他问出那句话,就落了下乘。” 此话一出,秦往瞬间明白。 他们都太随意,以为都是同龄人,并没有多把许秩当主会,而其实许秩才是秦王钦点的。 秦往陷入了沉思,偷偷问秦徵:“你说,这次诗会是不是秦王为了试炼许秩的,大家都说他是王佐之才。”他们有时候也在想,秦王为什么要让许秩主持这次诗会,可是今天又不见秦王来。 “王佐?”秦徵轻笑,挑眉,“佐哪个王?” “自然是秦王。” “等许秩成才,现在的秦王已经老了。”秦徵如此说,秦往却好像还是不明白。 秦徵拍了拍秦往的肩膀,起身离开。 诗题中的暗示,这些那些,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些事和他们俩原本也没什么关系,他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只消等狩猎结束,他就可以去边关,从军了。 ---------- 同为公族子弟,秦徵的出身远不如公子往,更不要说和公子衍相提并论了,往前追五代,才能和秦王正脉扯上关系。 秦徵的五世祖,是秦孝王的同母弟,也是秦国最后一代因亲缘受封的公子。孝王变法以来,无功勋者,不得受封。 五代,族谱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叉子,何况是在王室。又因为祖上没什么功德,秦徵这一脉日渐没落,只能算在宗谱上还有点踪迹可循的一支,偏居邰州。 秦王异的召令,和秦徵一家本没有什么关系。秦徵从先生申参那里偶然听到这个消息,灵机一动,添油加醋说给了父亲听。 父亲当时正在病中,去不了咸城,秦徵便主动请缨,替父亲去,也算不失礼数。 如此热切,都是为了拿到自己的户籍书。 秦徵少时随申参先生游历山川,一直想从军,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并不愿意,把他的户籍书看得比什么都紧。他自知说服不了父母,便没有再提这件事,让他们放松警惕,静候时机。 这次,就是个机会。 父亲没有多想,只当秦徵是想去咸城,便如秦徵所愿,并拜托申参先生陪同保护。 申先生早年是个游侠,笃信法家,当年途径邰州时不幸摔伤,为秦徵父亲所救。秦徵父亲欣赏申参的才能,便请了申参给家中年仅四岁的儿子当老师。这一当,就是十二年。 申先生比父亲可爽快多了,也好说话多了,但绝不会不征得父亲的同意,贸然准许秦徵从军,所以即使对申先生,秦徵也是守口如瓶、不动声色。 在驿馆暂住的清晨,秦徵正在庭中练剑,飒飒然。申参背着个行李从屋里出来,冲秦徵招了招手。 秦徵收起剑,走到申参跟前,行礼道安,见申参如此装扮,好奇问:“师傅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咸城有几位友人,邀我去他们那里住几天,反正你去行猎我也不能跟着,便答应去拜访拜访,”申参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你身边,你每天要记得练剑读书,不要懈怠。围猎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切忌好胜斗武,生出事端……” “徵明白。”秦徵一边跟着申参走到大门口,一边频频点头。 申参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秦徵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一溜烟就摸进了申参的房间。 他记得,他上次瞟见师傅就收在这里的。 左翻右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盒子。打开,正是他要寻的东西。 户籍书,可算是让他摸到了。 秦徵正在窃喜,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阿徵!” 第八章鹰击长空 “阿徵!”有人叫他。 秦徵虎躯一震,连忙扣上盒子,愣愣地转头,见是秦往,松了一口气。 吓死了,他还以为师傅去而复返呢。 秦往还是第一次见到秦徵这样一脸惊悚,一看就没在做好事,问:“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秦徵把户籍书服服帖帖收进怀里,反问:“你找我干嘛?” “喏,你看,”秦往挺胸抬头,拍了拍自己前胸,“我这身行头还可以吧。” 一身崭新的藏色劲装,挂刀佩剑,英悍而不失潇洒,是专门为这次行猎做的衣服。 “挺好看的,”秦徵上下打量了秦往一圈,“就是衣摆……感觉长了,到时候骑马会不方便。” “是吗?”秦往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我觉得还好啊。” 没想到秦徵一语成谶。按照惯例,秋狝在钟山山脚举行,女眷乘车,男眷骑马。一路上,秦往的下摆老往马鞍上挂,是怎么坐怎么不舒服。 秦往烦闷了一天,一到自己的帐篷,就脱了上衣,与秦徵抱怨:“做衣服的裁缝真应该拖出去打死,你都看得出来问题他看不出来!这让我明天怎么骑马打猎!” 潇洒与干练本就不可兼得,秦徵也只是因为常年和申先生在外走动,随口提的一句。 秦徵拿过秦往随手脱下的上衣,摊开来瞧了瞧,出了个主意:“往上缝两寸,应该就没这么碍事了。” “你还懂这个?”秦往大跌眼境,即刻让人叫来一个懂针线的侍女,问她可否尽快改好。 侍女看了看,低声道:“公子这件是新衣,上面还掐了银线,大概要一日才能做好。” “这么久?”秦往面色不悦。 她们并不是专司衣物的宫女,此处的工具材料也有限,赶工出来的活计万一不能让贵人满意,吃力不讨好倒是其次,搞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她们并不敢应承。 旁侧的秦徵心知她们为难,让那侍女留下针线盒、先行下去,然后从针线盒里随便寻了种颜色的丝线,三下两下就给缝好了,交到秦往手里。 “你个大丈夫还会绣花呀……”秦往本来心情有些不佳,见秦徵这个架势,正要夸秦徵外粗内细,低头一看,原来就是粗略地缝合了一下,一针跨度有大拇指那么长,针脚还露在外面。 秦往略有点嫌弃,“这也太丑了……” 秦徵翻了个白眼,“爱要不要。”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鹰鸣,混着女子的尖叫。秦徵当即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秦往紧接着反应过来,赶忙披上外衫跟上前去。 ---------- “啊——” 朗朗青天,现出一道飞快的黑影,向一名女子俯冲而去。女子来不及反应,只见一片乌黑到发光的翅膀向她扑来,下意识抱住头蹲下。 想象中锋利的鹰爪并没有碰到她分毫,耳边随即响起一声痛苦的鹰号,渐渐飞远。她从自己臂膀的间隙里看见,一片黑色的下裳。 宽阔的肩背,在腰处收拢,显出一道高挺的背影。手中握的长剑,残留着暗褐色的羽毛与黑红色的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秦徵随手夺过一柄剑,一剑拍在鹰的翅膀上,从鹰爪下救了这个女人。 黑鹰受了点伤,在天上盘了几圈,最后飞落到远处一个中年男子的手臂上。 是驯过的鹰…… 秦徵眉头微皱。 驯鹰师随着一行人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人,骑着马,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着说:“我们只是想看看这只鹰,不知怎么它就疯了,向这里扑来。桑娘子,没吓到你吧,实在不好意思。”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 说时,青年伸出手臂,示意那只鹰飞到自己这边。 雄鹰振翅。 倏忽间,一柄剑掷了过来,带着破风斩空之势,直接刺穿翅骨。鹰飞不过半丈,哀鸣一声,从半空中掉落,抽搐着残躯。 见此,驯鹰主人怒目圆睁,顺着剑影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衣衫半旧的毛头小子,“你干什么!” 那小子“啧”了一声,好似对自己的准头不甚满意,冲身边的下人点点头,示意取回他的剑,不仅无所畏惧,还笑得出来,“我只是想看看这把剑,不知怎么就扎到那只畜生身上了。没吓到你吧,实在不好意思。” 这番话,与他方才所说分毫不差。驯鹰主人眼皮跳了跳,“你叫什么名字?” “秦徵。”他颔首回答。 “秦徵?”青年不气反笑,“你知道我是谁吗?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秦舁,秦王异最小的弟弟,得宠非常。 旁侧的秦往一个劲拉秦徵的袖子,秦徵不为所动,好像没有听懂秦舁的话似的,“我叔叔早死了。” 实际上秦徵根本没叔叔,他爹是那一辈最小的。 “你——” 秦舁正要破口大骂,一人叫住他:“舁公子!” 来人正是近段时间名声大噪的公子衍,腰间还悬着秦王的碧玉环佩。 秦衍是听说这里的情况才赶忙过来的。他首先扶起一边惊魂未定的桑娘子,然后对着秦舁躬身一拜,劝谏道:“诚如公子所言,这只畜生已经疯了,留在身边终是隐患。这次有惊无险,下次要是这只畜生惊到了秦王,可不得了。” 马上的秦舁听公子衍搬出秦王,一时无话,面色不善地瞥了一眼秦徵,掉转马头离去。 被眼神警告的秦徵只是耸肩,转身欲走,只见又一名年轻女子匆匆赶来,对着被鹰惊破魂的少女,一脸担心地问:“郑桑,你没事吧?” 秦徵这才注意到他救的女人。 郑桑。 他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良久。 尽管现在她面色被惊得发白,衣容狼狈,眼角含泪,好不可怜,仍然难掩木芙蓉一般出众的颜色。 郑桑注意到秦徵的目光,拂开长姐郑雅搀扶的手,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徵公子、衍公子。” 看来,她并不记得自己。 秦徵摆了摆手,将剑还给秦往,离开这个人渐多的地方。 第九章千金之子 一只鹰的死活根本不值一提,真正的重头戏是第二天的狩猎。 这是一个在秦王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对年轻人而言更是如此,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自己。只要得到秦王的赏识,拜官封侯,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青年人强烈的胜负欲,与对这个机会的渴望,都让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秦往也是如此。 秦往骑上马奴牵给他的马,正要扬鞭,却见秦徵试了几次竟还没骑上去。 这是匹倔马,人一要往上骑,它就往后退半步。 “阿徵,你没事吧?”秦往关心问。 “没事。”秦徵无所谓地摇头,一匹马他还是能奈何的。 说着,秦徵一手扳着马鞍,一手揪着缰绳,用了蛮力骑了上去,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上身没被甩出去。 好在只是倔,不是野。 胯下的马老实了许多,秦徵得意一笑,收紧缰绳,“我们走吧。” 不料没走几步,马就停了,任是如何挥鞭,就是一动不动。 秦往这算是看出来了,有人在给秦徵使绊子,骂道:“那群养马的奴才是不要命了吗,王上举办的狩猎,他们敢这样怠慢!” 他们这样走走停停,已经落后别人许多了。 秦往有点着急,“阿徵,快去换匹好马吧。” 见秦往神色焦急,秦徵不想拖累他,点头应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不用管我。” “那……”秦往有些犹豫,心想自己陪着也是无益,最后还是选择先行一步,“我先走了。” 快马一鞭,秦往的身影迅速隐没进山林。秦徵远远望着,很是艳羡。 太仆寺分他这样一匹马,必定是有人授意,他去换又有什么用。 秦徵苦笑,下马,一边拽着缰绳,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路上也遇见了几只兔子,却全然没有心情弯弓射箭。 这些兔儿、鹿儿,都是提前放进林子里供人猎取的,连饭都没吃饱,跑都跑不动。 既如此,他又何苦去猎它们呢。 好不容易来咸城一趟,打猎讨不到趣也就算了,跑马的快意他也尝不到,真是憋屈。 秦徵百无聊赖地挥着马鞭,一边遛马,一边碎碎念:“都说马是通人性的。马兄,我们打个商量,你跑几步呗,也不枉我来一趟……” 正说着,马嘶鸣了一声,踌躇不前,有点发躁,似在警告。 随即,右侧的草丛传来窸窣的声音。秦徵当即绷紧起精神,定睛一看,丛林里钻出一只又黑、又大的野猪,朝他磨着蹄子,哼哧哼哧。 很好,很精神,可算有点像样的猎物了。 秦徵握紧了缰绳,在手上旋了好几圈,勒出深深的红痕,声音激动得有点发抖,“马兄,你要是还不愿意跑,咱俩保不准都要没命。” ---------- 林中冲出一道影子,惊起乌压压一片飞鸟。 一人一马,疾行而来,路线不是普通的直线,而是左右来回,如同一个“之”字。仔细一看,马上拴出一根长绳,后面牢牢套着一头野猪。野猪前蹄中了一箭,是直接射穿骨头的力度,故而无力挣扎,被极速狂奔的马带着左右翻滚,遍体鳞伤。 马停下时,野猪连嘶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马上之人踩蹬下马,一气呵成,用马鞭扒拉了几下猪头,不见它有什么反应,示意站在一边观望的下人将它绑起来。 这头野猪,成了这天最大的猎物。 秦王见了也是一惊,以为是哪位将军所获,细问下来,竟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单枪匹马猎得的。 秦王异不善骑射,但也知道捕到这样一头野物不是一件易事,骁勇可见一斑。 “你,”秦王指着台下的少年,语调平缓得不像是问,而是一种命令,是久居高位的气定神闲、指挥若定,“叫什么名字。” “秦徵。”这几天,他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没有半分怯意。 “‘徵’,哪个‘徵’?”秦王异有些许欣慰,宗室里竟有这样英姿飒爽的男儿,他却不知。 “‘徵明澄澈’之‘徵’。” 秦王异一笑,觉得很有意思,“‘德合一君,而徵一国’的‘徵’?” 随口引的一句《逍遥游》,却让这个不卑不亢的少年神色有些许紧张。秦王不急不徐问道:“孤说得不对吗?” 秦徵恢复自然,答非所问:“徵不喜欢《逍遥游》,也不喜欢庄周。”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不好吗?” “庄子的‘定乎内外,辩乎荣辱’,是‘忘情无为’。晚年丧妻,鼓盆而歌;春秋乱世,曳尾涂中。所以徵不喜欢。” 当年楚王派两位大夫请庄子做官,庄子自比老龟,宁愿拖着尾巴活在烂泥中,也不愿意出仕。听少年的意思,好像有点引以为耻。 “你想有什么作为?”秦王微微一笑,“孤给你一个作为的机会,任命你为郎,如何?” 郎官常伴君王左右,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职。 秦徵也是愣了一下,面上随即显出些微不决,颇为犹豫地回答:“徵……家中还有病弱的父母,还要先问过父母的意见……” 不等秦徵说完,秦王扬了扬手,示意他不用多言,有点失望,“看来,你只是不喜欢庄子的忘情。如此,孤不强人所难,赐你千金,回去之后好好侍奉父母。” 说罢,秦王突然想起,问道:“秦衍在吗?” 人群中的秦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泰然自若上前,“参见王上。” “你父亲还好吗?” “承蒙王上挂念,家父一切安好。” “嗯,孤看到了你的诗,很好。孤也赏你千金,”秦王点点头,“为秦国之兴。” 第十章乃见狂且 秦国之兴,这话说得真重啊,秦王果然是对秦衍寄予了厚望。和上位者说话也不是一点半点的累,秦徵想,一直到结束他还觉得浑身上下不对劲。 秦徵牵回自己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准备好好犒劳犒劳它。 秦徵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委实让一旁的秦往想不通。秦往也实在是个憋不住话的人,颇有些遗憾怨念,也不知是为谁,“秦王让你做郎官,你还问什么家里人的意见?你爹娘难道不希望你有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秦徵没有辩驳,望着被群山阻隔的高天,目光在很远很远处,“是呀,志在四方。” 秦徵收回视线,微笑转头,觉得秦往神色有点古怪,问道:“你怎么了?” 他们这群有心栽花的花不开,无心插柳的却不在乎,怎能让人不唏嘘。 “没事,”秦往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这匹马,你驯服了?” 秦徵给秦往演示了一遍,作势要骑上去,马一如既往退后半步。 秦徵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可能它就是想逃命吧,顺带捎我一程。” 这匹马原是有主人的,是太仆寺的监正。原主人染病去世后,这匹马就变得难驯,根本骑不动,很是让太仆寺头痛。 秦舁让人把这匹马牵给秦徵,可不是为了让他风头大震的。 秦舁骑着通身枣红的大马,踱步到秦徵二人跟前,见他们在这里悠哉游哉遛马,揶揄道:“徵公子,你方才不是意气风发吗,怎么此时连马也骑不上去。本来我还想找你赛一场呢。” 秦舁胯下的,是翟国进贡的神驹,有日行千里之能,非平常之马能敌。 秦往本不想招惹他,但还是有点气不过,“是阿徵这只马太倔了。” “善书者不择笔,看来徵公子骑术还有待精进啊。”说罢,秦舁就要掉转马头,却被秦徵叫住。 “好啊。”秦徵说。 秦舁回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秦徵,“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比。”秦徵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看不出来秦舁所骑之物。 秦往扯着秦徵的袖子,轻声而严厉地叫了一声:“阿徵!” 秦徵与公子舁本就有摩擦,公子舁逞完口舌之快已经准备走了,他们的恩怨也就此了了,秦徵又何必再招惹一遭,而且一点赢面也没有。 “你,真的不是一点的狂妄,”秦舁拿马鞭指了指秦徵,有点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竟然有点想笑,“好,我们就比一场!” 这可不好办了,秦徵意气用事,公子舁就算赢了也会被人说胜之不武,他们的过节怕是要更深一层。 想到此处,秦衍上前插到两人中间,语态从容,欲做那个中间人,“正巧衍也想向开公子、子徵请教一下骑射,不若也算衍一个吧。” 要输一起输,谁都不至于尴尬。 公子衍未免有些老好人了。 陪在秦衍身边的郑桑柳眉微蹙,轻轻唤了一声,想要提醒秦衍三思,“公子……” 秦衍摆手打断了郑桑,没有理会,“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秦衍身边一向不乏从众。他们见公子衍如此,也纷纷应和。秦舁知道公子衍想做和事佬,没有拒绝。一下子,原本两人的比试,变成了一群人的赛事。 对于这样的变化,秦徵心中没有什么波澜。一群人都闹得兴起,只有亦步亦趋跟着秦衍的郑桑一脸忧心。 比一场而已,输了又不会怎么样,怎么老苦着脸,秦徵心想。 忽然一双青色身影出现在秦徵视野之内,秦徵忙不迭叫住那人:“许循之!你也来吧!” ---------- 许秩只是陪嬴阴曼牵马路过,不明所以。转头一看,是秦徵在叫他,还有公子舁。 秦徵,又是他。他与公子舁前几天的龃龉,许秩也听说了,不想秦徵与公子舁又撞在了一起。 公子徵此人,当真大无畏。 许秩不禁皱眉。 看许秩神情,嬴阴曼猜想许秩大概是不想牵扯到他们的私人恩怨中。 那可不行哦。 嬴阴曼好心地把自己的马给了他,劝道:“不去,可就太不合群了。” 如果嬴阴曼不是一脸坐等看戏的笑容,许秩大概会相信她是为他着想。 可她又说得没错,那么多人在等他的回复,他也没办法像秦徵一样不识时务。 许秩看了嬴阴曼一眼,又看了秦徵一群人一眼,无奈何接过缰绳。 广阔的平地,用栅栏隔出椭圆形的马道,绕行一周约是一里,率先跑完全程、回到起点的人为胜。 数十人并列在起点,红旗一挥,马蹄扬尘,如箭雨猛射而出。 跑在第一的,是秦舁。不愧翟国神驹之名,起步加速,就已经甩出众人两三个身位。其余人紧随其后,但彼此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 最后一个,不出所料是秦徵,他还在和他胯下的马磨合,看他身形摇摆就知道。跑了一段路程后,众人都渐入佳境,名次也渐显,或有浮动,但脚下的速度都是越来越快。唯有秦徵,眼看就要越落越多。 直线尽处,开始第一道弯,大家放慢了一些脚步。 眼角余光,现出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是秦徵! 他整个上身伏在马背上,绷得死紧。在这样危险的弯道,不仅没有勒缰减速,反而奋勇向前,越过了众人,直赶第三位的许秩。 疯子! 许秩暗想。 疯狂的人,亦可以带出别人心中的疯狂。 强风过耳,许秩恍然见秦徵如此,也尽出全力,不让分毫。 尘土飞扬,过完第二道弯时,只剩他们二人,众人被他们甩在身后。 畅快!难得的畅快! 秦徵来咸城憋的劲都发在了此处,简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他热血沸腾,尽管为了驾驭这匹倔马,他掌心已经磨出鲜血。 终点就在眼前,他要与许循之分个高低! 并驾齐驱的许秩也看到终点的红绸,理智回笼。 这一顿一慢,千帆已过,许秩成为不上不下跑过终点的人。 魁首,秦徵! 第二名的秦舁懊恼着一声长啸,望着秦徵,咬牙切齿地说:“亡命之徒!”说罢,悻悻然离开。 在场诸位无不惊诧于秦徵的骑术,纷纷上前恭喜。 秦徵却没有一点获胜的高兴,跑马到许秩面前,绷着一张脸,却一句话不说。 他的怒火尽在一张脸上。 许秩只是笑,瞟了一眼秦徵血肉模糊的双手,说:“徵公子,好胜心太强,有时候不是好事。” 秦徵是这样的锋芒毕露,绝不退让,不给公子舁好脸色。 “呵,”秦徵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掉转马头离开,“所以我才不喜欢你们这群文人。” 第十一章王于戈矛 “你被人讨厌了,”一直在旁边的嬴阴曼看完全程,幸灾乐祸,“许久不见你这么拼命了。” 嬴阴曼刚和许秩认识的时候,那一年的争花赛马,他还拿过头筹。渐渐的,许秩不再那么锋芒展露,中庸其至。 无起无伏的生活,嬴阴曼也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不偏不倚,是许家的处世之道,若非如此,也做不到五世为官。 而今天,他险些一疯到底,可见他的修行还不够。 许秩下马,把缰绳还到嬴阴曼手中,调侃道:“不喜欢公子徵的,只怕更多。” 嬴阴曼眉毛一挑,“你对他这么上心?”刚才还给了一句忠告。 “只是有缘见过两面。”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 “我还以为,你相中了他。”嬴阴曼的话,毫不忌讳。 许秩神色紧张,左右看了一圈,四周并没有人,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说什么呢,我相人干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那么浅显的字谜,别人猜不到也就算了,你难道不明白?”嬴阴曼憋笑,凑近他耳边,轻缓地喊着,“大——才——子——” 微微的气声,吹得许秩耳朵痒,他下意识偏头,推开两人的距离。 他怎么可能不懂。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诗会那天秦王就坐在屏风之后。 玉,甲骨上写作三串组佩,慢慢精简,至金文,字形与“王”字已没有多少区别。 白玉无瑕,即是王。 秦王在选秦国的继承人。 参加诗会的人中,已经有人猜到了秦王的意思,比如那个画斧钺的人。“王”字的起源,便是斧钺。 但这件事太严肃,许秩一点不想涉及其中。他只要做好秦王交代的事就好了,那个斧钺出自谁之手不是他该追究的。需知,选错人是会万劫不复的。 他可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偷偷瞥了一眼嬴阴曼,回答说:“君意不可度,我确实没想过这些,你也不要瞎掺和。” 聪明人容易被聪明误,嬴阴曼的傲慢自负,一点不输秦徵。 但这一次许秩想错了,他再如何置身事外也已经趟进了这趟浑水,嬴阴曼也对那个位置的归属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有一点,嬴阴曼深表赞同。 “你说得没错,像秦王那样权诈虚伪的人,表象所见,未必真实。文思敏捷,也不一定是他器重。你可千万别迷了眼,站错位置。”嬴阴曼也好心给许秩一条忠告。 同性相吸,许秩一副文人做派,会对某些文采斐然的人产生亲近是理所当然,欣赏归欣赏,可千万别和朝堂上的争夺混作一谈。 许秩的重点却只放在了前半句上,“你是这么想你父王的?”虚伪,可不是一个好词。她完全没有一点女儿的尊敬。 她偏头一笑,瞬间转变了称呼,像个乖乖女孩儿,“当然,在父王面前,我不会这么想。” “哦,对了,”不等许秩反应,嬴阴曼的话锋已经转了十万八千里,拉起许秩就走,“听说他们捕了一头鹿,我们去吃吧。” 嬴阴曼的心思,一点也不比秦王的好懂,被强拉着的许秩想。 ---------- 同样看不懂身边之人的,还有秦往。 秦徵明明出尽了风头,却没一点好脸色。秦往也是佩服公子衍,对着秦徵这副爱搭不理的表情,还能侃侃而谈这么久。 秦衍没想到秦徵的骑术这么精湛,倒是自己托大了,专门过来虚心向秦徵请教,劲头十足。 这可苦了秦往,替秦徵打哈哈,他第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可能是一边的郑桑也看不下去了。郑桑见秦衍时不时拍手,大概是才骑过马手掌残留的粗粝感,递给秦衍一块手帕,提起他们约定去看狐狸的事,他们这才离开。 见秦衍与郑桑走远,秦王拿胳膊肘捅了秦徵一下,没好气地问:“你怎么一副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输了呢。” 还不如输了呢。 最后一段,许秩减速了,让了一手。 他要许秩让? 还一脸说教的样子,叫他不要争强好胜、乱得罪人。 搞清楚,他比许秩大好吧! 一个年近二十,却毫无建树,只能靠秦王宠爱的,王弟,也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他们这群儒生,畏首畏尾,花花肠子倒是一大堆。 秦徵越想越气,自是没一句好话,满脸不屑,“就秦舁那个能耐,我骑头驴都跑得比他快!” “那你就是对公子衍有意见,”秦往半开玩笑地说,朝着郑桑的背影挤眉弄眼,“明明是你救的人,人家却只对公子衍好。你嫉妒公子衍。” 郑桑这段时间和公子衍走得那叫一个近,方才还给公子衍递手帕呢。 “你有病啊。”秦徵翻了个白眼,动不动就扯到女人身上。 秦往一脸懂的表情,拍了拍秦徵的肩膀,“那可是御史大夫的女儿,还长得天仙似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御史大夫?”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这可让秦徵吃惊不小,“秦舁敢那个态度对御史大夫的女儿,他这么没脑子?” “呃……”秦往收起打趣的笑脸,纠结怎么说才合适,“郑桑……不是正室所出……” 第十二章桑之沃若 郑桑是庶女,也是郑家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生母是咸城东南的采桑女,桑姬。 或许桑姬本名不是这个,但她本名如何并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代号来称呼这个女人,这个突然出现在郑府的女人。 御史大夫郑捷的夫人,是个要强的女子,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夫妻,也确实恩爱。世人提起他们时,总是艳羡的。 至少在这个桑姬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郑夫人辛辛苦苦维系的夫妻关系,就这样被打破了,在她怀孕的时候,被一个采桑女。 郑捷酒后无意也好,排遣寂寞也罢,这个采桑女怀孕了,月份与她相差无几。 郑夫人心绪起伏,因此早产,十分凶险地诞下了长女郑雅。一个月后,桑姬亦产下一女。 郑夫人给这个女孩儿取名“桑”,继承她母亲低贱的名字,一个与郑氏儿女的字辈没有一点联系的名字。 桑氏母女,是他们这段夫妻关系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不仅郑夫人这么想,郑捷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庶出的女儿,在家中不受待见,在外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哎——”秦往讲完,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秦徵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 秦徵觉得这不过一段极其平常的家长里短,以前在邰州,街里街坊唠嗑,秦徵一天能听五个,比这个令人唏嘘的不胜枚举。 实属是听麻木了,没啥太大感触。 他们发出的怜惜感叹,又有多少是出于这段经历本身,有多少是出于郑桑的容貌?漂亮的才有人怜惜,稍微丑陋点的,更多的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郑桑美则美矣,几次在秦衍身侧见她,总是恭敬温顺的。眼睛水汪汪,像是蓄了一池泪,惹大男子心怜是真,却完全没了那天在许府细嗅芙蓉时的嫣然生动。 秦徵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哈,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和郑桑本来就算陌路人,哪里轮得到他秦徵评头论足。 如果秦徵没有听到郑桑和她侍女的谈话,他对郑桑的看法,大概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 秦徵可没有偷听,至少他觉得严格来讲不是偷听。他本来就躺在树杈子上,是郑桑和她的侍女跑到这边说话的。 可能钟山只有这一块无人处吧,让他们赶上了。 她们聊着女孩儿家的话题兴起,陡然树上跳下来一个人,会很尴尬吧? 秦徵还在纠结要不要吱声示意还有他这么个大活人,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多听了一耳朵。 侍女潇潇紧凑凑跟在郑桑后面,劝道:“夫人和雅娘子去看射箭,还叫了娘子,娘子不去真的好吗?” 什么看射箭,不过是想带着郑雅多露脸,相一个如意郎君,在那群咸城勋贵中。 郑桑随手甩着采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拆穿郑夫人的用心,“她们是去择婿的,郑夫人巴不得我不去呢。” 潇潇这才明白,觉得自家娘子真明慧,又觉得是浪费机会,跑到郑桑面前,阻住郑桑的去路,“娘子和大娘子一个岁数,也是要出嫁的年纪,怎么一点也不上心?” “我不是在择吗?”郑桑微笑反问。 潇潇不解,乍然想起这几天郑桑送这送那,试探问:“娘子……中意公子衍?” 自家娘子有了意中人,潇潇却没有那么开心,瘪了瘪嘴,“可水天君远在邽州,娘子以前不是说不想离桑夫人太远吗?果然都是骗人的。” “万一——”郑桑的吐词轻而慢,脸上笑容不减,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没有过多的犹豫,对自己的猜测有十足的自信,“公子衍会留在咸城呢?” “水天君封地在邽州,公子衍怎么会久留咸城呢?难道王上会留公子衍在咸城做官,像留公子徵一样?” “呵,”郑桑轻轻笑出了声,“郎官算什么,公侯又算什么,不都是一人之下?” 这次,她要彻底压过郑雅。 提到公子徵,郑桑想起自己前天交代潇潇的,转而问:“你查清楚了吗,公子徵是什么来头?” “哦,公子徵是邰州人氏,献王是其六世祖,”潇潇简单讲了一下公子徵的出身,“公子徵这次是替父亲来的,和师傅一起。目下同公子衍一样,住在驿馆。” 郑桑震惊,“献王?那都是百几十年前的事了,这算哪门子的宗室子弟?”难怪她听都没听说过他。 “他家中落败至此,那么好的机会,他竟然不知道珍惜,”郑桑想起秦王失望的神情,摇摇头,“那我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什么心思了。” “花什么心思?”从始至终,潇潇都有点不明不白,娘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却什么也没听懂。说起来,公子徵的救命之恩她们还没回谢呢。 “没什么。”说罢,郑桑便与潇潇离开了此处,去寻她物色好的人选。 躺在树上的秦徵最后也没跳下来,双眼紧闭,悠哉游哉,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他见此女的第一评价,没想到现在也适用。 郑桑,真是妖女。 第十三章狭路相逢 另一件让秦徵始料未及的事,是他出名了。因为他和公子舁的疯狂一赛也好,他对秦王的不识时务也罢,总之他出名了。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秦徵看来,在京都的圈子里出名不是什么好事。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他自然是要陪着寒暄的,于是他干脆不呆在帐中了。结果随便走在路上,也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真是躲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 狩猎快结束吧,放他去边关! 秦徵一边与秦往在外面乱溜达,一边抱怨。 秦往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有点搞不懂秦徵,“你那么想从军干什么?边关老是打仗多危险啊。想建功立业,上次秦王让你做官你干嘛犹豫?舍近求远。” “我……”秦徵正要开口解释,又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秦徵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这回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居多。 秦衍牵着马,旁边站着的是郑桑,还有秦微一道,再旁边有个穿蓝衣服的,未曾见过。 秦徵与秦往过去打过招呼,才知道中间那个蓝衣少年名唤乐迅,是内史之子。乐迅想叫大家一同喝酒,正来找秦衍,又遇上了秦徵、秦往二人。 乐迅叫秦徵、秦往一起。秦往向来是爱热闹交际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戳了戳秦徵要他也去。 秦徵正要开口,远远看见一道青色的影子快步过来,乐迅忙不迭迎上去。 许秩…… 秦徵的脸色冷了几分,嘀咕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站在一边的秦往听到秦徵的碎语,轻声笑说:“许循之与乐子迅是同窗好友,他不来才奇怪。” 说话间,许秩已经过来,与众人一一致意。轮到秦徵,秦徵直接把头撇了过去,假装没看到。 对此,许秩倒是十分泰然,并不以为意。 公子徵的脾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大,毕竟是个连秦王的面子也敢拂的人。 若换做平时,许秩也不是不能借口离开,只是今天是他友人乐迅做东,只能辛苦公子徵一会儿了。 辛苦谈不上多少,就是还有股气没消。 秦徵一看到许秩就会想起那天的事。他本是惊叹许秩那天在街上的骑术,叫许秩赛马就是要看看许秩的真本事,真本事没看到反过来被人让了一手。 思及此,秦徵自然没心情和他们一起玩闹了,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徵公子有什么事吗?”作为东家的乐迅追问了一句。 “啊……我……”借口却不是能那么信手拈来的,秦徵吞吞吐吐。 一侧的秦衍猜到秦徵是碍于许秩,便替秦徵打了个圆场:“子徵要教郑娘子骑马。” ---------- 哈?教郑桑骑马,秦衍在说什么鬼话? 秦徵侧头看向公子衍,不明所以,他什么时候要教郑桑骑马了? 秦衍会心一笑,知道这样太突然,秦徵是一时不知所措,当着众人解释道:“郑娘子要我教她,我怎敢在子徵面前弄斧,所以就拜托子徵了。” 秦衍今天牵马出门就是要教郑桑骑马的,不想乐迅相邀。既然秦徵不想去,正好可以拜托秦徵。既解了秦徵的围,又给郑桑找了个更好的师傅,也不算他食言而肥,三全其美。 秦衍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对其余人说:“好了,我们走吧。” 只留下秦徵与郑桑面面相觑。 郑桑也是满脸困惑。她请求公子衍教她骑马是真,公子衍要去赴会,她原以为不过今天作罢,于她并没有大所谓,毕竟她要的不是这一朝一夕,结果莫名其妙自己就被甩给了公子徵。 事已至此,再想其他也无益。 相顾无言良久,郑桑上前,对秦徵欠了欠身,嘴角莞出一个笑,态度谦逊,声如黄鹂,“麻烦徵公子了。” 不得不说,郑桑很美。从秦徵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熠熠生辉的珠簪和低垂恭和的眉眼。那一汪浅笑,柔软轻弱,是男人眼中女子应有的气质。 是郑桑展现的气质,而不是她最本质的那一面。 她可是个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人妻子的女人,太子妃,王后,她包藏的野心,不是柔弱的姿态可以承担的,而是隐于更深处的心机,用这样的外表伪装,让人放松防备。 若不是那日在树上听到她的言论,秦徵也会为她刻意放低的姿态迷惑。 秦徵双手交叉手在胸前,颇为怀疑地问:“你真不会骑马?”还是为了接近秦衍的谎话? 郑桑抬头看向秦徵,老实摇头回答:“不会。公子何出此言?”秦徵为何一脸洞察的笑容盯着她?这种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可能真的不会吧,不然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学骑马。身上确实像模像样穿了件胡服,但那满头的珠翠,骑马能扇肿她自己的脸。 会不会都和他没关系,她要的不是他这个师傅,他也不想收她这个徒弟。 秦徵指了指她的脑门,嘲弄道:“你先把你一脑袋花里胡哨的取了,再说什么学骑马吧。” 被他这么一说,郑桑摸向一下自己的头发,碰到扎手的银簪与流苏,一时语迟。 原来公子徵是在笑话她做样子,所以一脸看透的样子。殊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她这样的美人就更爱惜自己的容貌装着了,正是她不会所以才要他教,不然要他干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然和男人争论是讨不到男人的欢心的,她又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公子所言甚是,是我……”郑桑正欲赔笑辩解,话才开了个头,秦徵挑眉轻蔑一笑,不耐烦地冲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郑桑嘴角微微抽动,默然地看着秦徵的背影,心中一时涌出错愕、恼怒、嫌弃,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说。 他这是什么态度,瞧不起她?果然是小门小户出生,听人把话说完的教养都没有! 第十四章何处无月 郑桑在秦徵处受了冷遇,不过她平时看人脸色得也不少,回去绣了会儿花就看开了,心里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识人之慧,没有在秦徵身上多花心思,以后遇着秦徵不搭理就好了。 自己不想见到秦徵,奈何公子衍和秦徵走得近,虽然是单方面的。 十五月圆日,秦王设了赏月夜宴。傍晚时分,郑桑拿上刚绣好的香囊,出门去寻公子衍,心想还能和公子衍一道赴宴,只见公子衍他们几个又呆在一处。 郑桑将香囊暗暗收进袖子,上前行了个礼。 公子衍见到郑桑,笑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子徵呢,他教会你没有,看他这个师傅当得称不称职?”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了,看秦徵准备如何粉饰那天的事,现在却要她交代,郑桑腹诽。 淑女应该有宽宏的肚量,更不可以论人短长的,郑桑只能说:“徵公子那日有事,没有来得及教我。” 即使她受了那样的委屈,也还是为他开脱,他应该对她改观,并且为自己那天的行为举止感到羞愧,然后跟她这个知书识礼的女郎道歉。 没想到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秦徵的笑声。 他还有脸笑? 此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也不知道公子衍为什么这么热衷贴这张冷屁股。也是,秦徵要是识好歹也不至于错过秦王给的大好机会了。 郑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跟随公子衍一道赴宴。 山月盈盈,夜风清清,幽会良辰。郑桑隔着数桌酒席,看了一眼公子衍,一面吃酒一面在想寻个机会将荷包送出去。理由她早也已想好,她在里面放了艾叶香草,可以用以驱蚊避虫。 郑桑喜上眉梢,摸了摸怀中。 空荡荡的…… 她荷包呢? 郑桑心中一沉,在座位上四处看了看,都没寻到,不禁蹙眉。 难道掉路上了? 郑桑借来一盏宫灯,低头沿着来时的路找。月光虽朗,也是夜里,一路上暗沉沉的,什么也没看到,蜡烛也燃尽了。 灯灭的一瞬间,郑桑彻底泄气,正准备放弃回去,恍然间看见一个黑衣人影站在不远处的石亭里,手捏酒壶,抬头望月,时不时对嘴饮一口。六角纱灯摆在他身前,透出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照见难得能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惆怅。 真是违和。 郑桑想假装没看到人绕过去,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 被发现了。 如此,她便不能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郑桑只得朝他欠身道安,“徵公子。” 他挑眉轻笑,有点喝多了的轻浮,“你怎么在这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有缘了。 “我荷包丢了,找到这里,无意扰公子喝酒,我先走了。” “荷包,是这个吗?”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物件,招呼都不打一句,直接朝郑桑扔去。 郑桑也没来得及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手里还提着灯,手忙脚乱去接,却连东西的边角都没碰到。那物直接砸到她额头上,她“啊”了一声,东西应声落到她怀里。 一边传来秦徵朗朗的笑声。 郑桑捂着额头,看了看手中,确实是她丢的荷包,上面绣着莲子荷花,也不计较他看她笑话的事,感谢道:“多谢公子。” “不用,”他的笑意慢慢消退了,又饮了一口酒,冲自己面前的灯撅了撅下巴,“拿这个走吧。” 他竟然还会怜香惜玉?郑桑对他有点改观了,不过只是一点。 郑桑并不客气,过去取灯。经过秦徵身边时,礼貌性地关怀了一句:“公子在对月思人吗,如何一脸惆怅?” 她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太冷漠,随口一问。秦徵回答没什么也好,说起自己的心思也罢,郑桑下句就准备告辞。而他偏偏选了第三种答复,让郑桑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答复。 秦徵瞥了她一眼,语态轻慢,“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郑桑又一次见识到了此人的不近人情,心中怀揣的那一点点感激瞬间烟消云散,唯余愠怒。 俄而,她意识到古怪。若只是待人接物冷淡,这种态度未免太冲了,何况是男人对一个不相熟而又美貌的女人。 他对她有恶意,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恶意。 郑桑收起旁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虚心请教:“我哪里……惹到公子了吗?” “没有。”秦徵老神在在回答,脸上的笑容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他补充道:“我只是不喜心思深沉、表里不一之人。” ---------- 心思深沉、表里不一。 秦徵连用两个词形容她,两个这样的词。 他果然和咸城其他人一样,瞧不起她。可他凭什么瞧不起她,他的出身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一个乡野村夫。 郑桑脸色难看,冷嘲热讽:“我与公子前后没说过十句话,公子这么评价一个姑娘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是儒学那一套,秦徵向来是不屑做的。这个女人,对自己真的一点认知也没有,他看她装娴静都觉得累。明明气得跳脚,还要帮他说好话,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吧。 “呵——”秦徵不禁笑出声,绘声绘色开始讲,“郑娘子眼界开阔,属心之人也非凡人。娘子眼中,公卿世家,不过尔尔,至权至贵,唯有一人。我家道衰落,那么好的机会还不懂珍惜,不敢与他们比肩,自然不值得郑娘子费心思。只是徵敢问,郑娘子择婿,如何笃定公子衍是太子人选?” 郑桑一开始觉得秦徵的话没头没脑,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不正是她那天和潇潇说的话吗? “你跟踪我,偷听我讲话!”郑桑脸色发白,觉得后怕。她竟遇到这样的登徒浪子,觊觎她的美貌,尾随她。 “……”秦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谁跟踪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郑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惹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转而反应过来不好。秦徵听到了她私底下和潇潇说的话,知道她接近公子衍的居心。 又或者恶意揣测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不怀好意,所以说她心口不一。若这些话传出去,她的声名就全毁了。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郑桑低头,酝酿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中已经蓄了两滴泪,在眼眶打转,“我母亲出身低微,嫡母也对我不好,连带着别人都瞧不起我,甚至家中下人都能对我恶语相加……” 哭哭啼啼,絮絮诉苦,叫人心软。秦徵以往最没有耐心看这个,现在却觉得好玩,打趣道:“你每天要喝很多水吧?” “什么?”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她眼泪要憋回去了。 “不然眼泪怎么说来就来?” “……”这个男人,心是铁石做的吗,怎么能这么不解风情!亏她刚才还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郑桑嘴角抽搐,还要维持脸上的苦相,抹干眼泪,继续委屈说道:“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出嫁的,我就是想嫁个好人家,过得好一些,这样也有错吗?” “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在秦徵眼中,这无异于一个笑话。 他拉上郑桑就走,连灯也没拿。 喝了酒的男人,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放开我!”郑桑满心惊惧,拼命挣扎,自是无果。 没走多远,他们绕到不知何处,秦徵指着前面。 郑桑看到来往的仆人,有抱稻草的,有提水的,还有牵马的。 原是养马处。 郑桑不解,“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他转性要教她了?她可不乐意学了。 “那边,”秦徵转手指向不远的灯火通明处,“觥筹交错。他们,大晚上还要担心一匹马吃得好不好,因为明天我们这些公子王孙还要骑。你身上遍着绫罗,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觉得和他们比起来,你过得不好?” “他们出生如此,怎能和我比?” “那你出生就是庶女,为什么要想改变?” 郑桑哑口,觉得秦徵是诡辩,顺着他的话只会落入他的言语陷阱,一把甩开秦徵的手,有些气恼,“我思变是我的事,我难道拦着他们进取了?你这样悲天悯人,为什么不去帮他们,大庇天下寒士?和我一个弱女子说算什么本事,难道于事有济?” “我会的。”他轻说,而又坚定,然后向着月光的方向离去,只留给郑桑一道黑黢黢的背影。 这人大概是醉了,加之心情不好,被她撞上。 晦气! 郑桑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背过身,朝着与秦徵相反的方向离开。 才迈开腿,宴会那边猛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乱声。 ---------- 不是那种宴会达到高潮处的欢呼,而是一种慌乱的呐喊。 秦徵、郑桑二人双双望向宴会方向。郑桑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问秦徵:“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知道。 秦徵没有分出丝毫目光给郑桑,也没有回答,只是凭借直觉,往宴会那边冲去。秦徵才做出反应,一群黑衣人从暗处冒出来,手里拿着刀兵,把秦徵、郑桑二人围了起来。 这可是王家围猎之所,怎么会有这种打扮的人?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郑桑,不用多想也知道大事不妙,他们在月光下发亮的剑刃就够让人胆寒了。 郑桑碎步挪到秦徵身后,下意识扯住秦徵衣袖边角,颤着声音问:“这些是什么人……啊——” 话音未落,黑衣人挥着武器靠了过来。情急之下,秦徵单手擒住一人,夺过一柄长剑,用以防卫。 虽有武器可以傍身,可对面人多势众,郑桑还一个劲黏在他身边,一边尖叫一边扯他袖子,秦徵根本伸展不开。 秦徵越来越烦躁,冲郑桑吼了一句:“别拉着我!” 郑桑早已被刀光剑影吓得六神无主,不仅拽得更紧,还吼了回去:“不要!” 秦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护在郑桑面前,边挡边退。 正在秦徵疲于应对时,他听到不远处一声马嘶,正朝他奔来。 那匹倔马! 秦徵眼睛一亮,当即握住郑桑的腕子,左右挥剑冲出几人的包围。 他们狂奔到马前,秦徵强硬地扯开了郑桑的手,骑上了马。 郑桑愣在原地。 她不会骑马,是真的不会,她只是个累赘,他要扔下她了。 郑桑感觉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耳后是就要追上来的黑衣人,又一次感觉到无助与无力。 今日大概就是她的死期,与圆月做伴。 他把她留在这里,他也休想跑! 郑桑正要试图拽住秦徵的衣角,秦徵朝她伸出了手。 “手!”他喊道,用力抓住她的腕子,顺势把她拉上马,比推开时更不容拒绝。 他或许不怜香惜玉,但是真的悲天悯人。 也不知道奔驰了多久,黑衣人已经被他们甩了老远,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到。郑桑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五感渐渐回笼。 头发早已颠散,被风胡乱吹到脸上,还有风干眼泪的冰凉。 原来她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要去哪儿?”郑桑问。 “不知道。”秦徵眉头紧皱,只想有多远跑多远,被追上就麻烦了,带着郑桑就更麻烦了。 向北还是向南,反正不是向西,因为月亮不在头顶。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竟看到了几家灯火。 “你看!”郑桑激动地指着前面那户人家,心喜今夜有着落了,又沮丧摇头,“可我们没有凭证,今夜难道只能露宿荒野?” 秦国有律法,留宿旅人要有官府凭证,否则与奸人同罪,当年的商君就是因此无处可去被逮的。 秦徵却不以为意,下马去敲门。 郑桑坐在马上,觉得秦徵八成要碰壁,又有那么两成暗暗希望这家主人能可怜可怜他们。 只见秦徵与主人家说了一会儿话,便过来扶她下马,说:“好了,我们今晚可以住这儿了。” 这是郑桑第一次骑马,就这么激烈,虽然有秦徵一直在后面扶着她,郑桑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疼,尤其是大腿。 郑桑扶着秦徵一瘸一拐进屋,目送上年纪的女主人离开,觉得不可思议,轻声问秦徵:“你怎么说动他们的?” 秦徵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看了一眼。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户籍书?”郑桑震惊。 秦徵不想费力和她说,只调侃道:“没这东西你今晚就真要露天席地了。” 第十五章路遥日久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加之浑身上下酸痛,床铺也硬邦邦的,郑桑夜里没有睡好,比平时还要早半刻起来。 她穿好衣服,正襟危坐在榻边,想了想还是先把门打开让人知道她已经醒了,又坐回原位。 过了好半天,都没人进来。 秦徵来找郑桑还东西,在门口就看到她干坐在榻边,腰杆挺得笔直,衣服也穿得整齐,头发却还没梳,乌黑顺直垂到腰间,铅华弗御。 “你坐那儿干嘛呢,起来了怎么不出来吃点东西?”秦徵站在屋外问。 郑桑摇头,“我还没有梳洗。” “那你梳洗啊,水井就在外面。”秦徵指了指。 郑桑指着自己,难以置信,“我自己打水?” 秦徵算是听明白了,这丫头等人伺候她呢,冷嘲一声:“你等着谁伺候你?” 郑桑眼睛左右看了一圈,忘记今时今日的处境了,心虚地低下头,准备起身出去打水。 方才站起,又被外头的秦徵呼喝道:“先把你被子迭好。” 郑桑转身看向榻上的被子,蛾眉颦蹙,噘了噘嘴,“我不会。”随即,郑桑灵机一动,乖巧地对秦徵说:“你总得先教一遍吧。” 秦徵轻叹了一口气,进屋,三下两下给她把被子迭好,示意她照做一遍,没想到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十分得意地摆手,“你既然帮我整理好了,就多谢了。” 还能这样? 秦徵翻了个白眼,不想多说,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怀里掏出一支银钗,还到郑桑手中,“你的。” “怎么在你这?”郑桑还以为在逃跑的路上掉了,没想到在秦徵怀里。 偷听她讲话,捡到她的荷包,还不知什么时候顺走她的发饰。 郑桑三者一联想,坏笑,“你还说不是在意我?” 是她簪子上的坠子一个劲乱晃,全拍他脸上了好吗! “呵呵,”秦徵对着郑桑,和她一起笑,转头就把迭好的被子掀乱,没好气地说,“自己迭!” “你这个人怎么……”郑桑气得跺脚,想指责他,秦徵已经大步流星离开。 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郑桑腹诽完,照猫画虎,却只迭出来软塌塌一团,就扔到一边没管了。 其实打水、梳头,她样样不会。好在这些事都只凭力气,不要技巧,做的再慢也做完了。 郑桑简单绾了个发,看见桌上的粗茶淡饭,有点失望。无奈何饥肠辘辘,还是坐下吃了一些。 用完早饭,郑桑随意走了走,才发现家中已经没一个人。 主人家一对老夫妻,秦徵,关键是秦徵的马,都不见了。 郑桑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不安,枯枯站在大门口,抠着指头。 下雨了,丝缕如烟,寒凉如冰。 一对蓑衣老者从寡淡的雨幕中行来,渐渐近了,正是房舍的一对主人。 郑桑跑到老夫妻身边,看向他们身后,并没有第三个人,有点失落。 老大娘赶忙把斗笠戴到郑桑头上,“你这丫头,下雨了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在等你们,”郑桑问道,“和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他去哪儿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啊,”大娘护住郑桑的肩膀,“快进屋,快进屋。” 郑桑与他们一道回去,时不时回头,只看到像水墨一样的群山。 大娘抖掉蓑衣上的雨水,催促郑桑:“衣服湿了,快去换一身吧。”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只湿了一点点,没事的。”郑桑说完,又坐回了门口。 他难道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因为早上开的玩笑? 好像确实没有危险了,他又厌恶她,肯定不想带着她这个累赘。 他会叫人来接她吗?徒步走回咸城,应该会很远吧。 秋雨,好冷啊…… 郑桑发了个抖,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回首,是大娘,拿着一件干净的布衣,对她说:“这是我儿媳以前的衣服,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别受寒了,本来就瘦瘦弱弱的。” “好。”郑桑木讷地点头,欲起身回房,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倒了过去。 ---------- 郑桑没有跌到地上,而是被人从背后搂住,瘫倒在地上。 秦徵,湿衣湿发,一脸紧张。 碰巧这个时候回来的秦徵瞧见郑桑脸色发白、两腮酡红,手掌搭在她额头,皱起剑眉,“你发烧了?”更像是陈述。 郑桑没有接话,只问:“你去哪里了?” 旁边的老叔一听郑桑发烧,重新披起蓑衣,说:“我去请郎中。” “麻烦了。”说罢,秦徵抱起郑桑,小跑着进屋。 郑桑晕晕乎乎的,发不出力,只是简单勾着秦徵的脖子不至于滑下去,整个人瘫在秦徵怀里。重量全部转移在秦徵的手臂,却还是很轻,比秦徵想象的要轻很多。 秦徵把郑桑抱回了屋,要放她坐下,郑桑却拉着他的领子不撒手,固执地问:“你去哪里了?”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郑桑这点力气,平时的时候秦徵都可以掰开,何况现在病中,他只要站开半步就能挣脱。 他平视着郑桑的眼睛,没有动作,老实回答:“我去捉鱼了。”一天半日的相处,秦徵当然谈不上了解郑桑,但他从她眼里莫名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不回答她不会罢休。 “捉鱼要骑马去?”郑桑追问到。 “顺便饮马,”秦徵感觉郑桑抓他领子的手松了一些,劝道,“听话,快把衣服换了。” 女郎中冒雨过来时,郑桑已经睡过去了。 女郎中给郑桑看过,交代秦徵:郑桑骑马把大腿内侧的皮给磨破了一大块,又淋了一点雨,这才开始发烧,今夜还会有一阵更猛烈的,要挺过来才好,明天她会继续过来给郑桑上药。 皮磨破了也不说,她也是忍得住。不用到夜里,就如郎中所言,郑桑越烧越烫。 高烧不退,是可以死人的,这让秦徵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是夜,秦徵衣不解带地守在郑桑身边。 郑桑也不好过。 梦里是好远好远的路,旁侧是时刻变换、稀奇古怪的形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步一步,却好像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她弱弱地喊了一声,然后醒了过来,额头上搭着湿巾,浑身上下又湿又粘,是一夜发出的汗。 侧头一看,天边欲曙。 郑桑不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恍然看到一个黑影,像鬼魂一样,吓了一跳。 原是秦徵。 郑桑看清是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在我房里?像个鬼一样。” 秦徵眼下青黑,颇为怨念,“你一晚上不睡也会像个鬼一样。”她倒是精神还不错。 说着,秦徵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一只手搭在自己额头,一只手搭在郑桑额头,比对了一下温度,“好像不烧了,你自己感觉呢,有哪里不舒服吗?” 郑桑的额头短,秦徵的手又大,一只手捂上来连眉毛都盖住了。 郑桑摇了摇头,把被子拉上来一点,遮住嘴巴,闷闷地说:“多谢了。” 不客气,他应该说,但是并没有。 郑桑咬了咬唇,想起自己梦里好像一直在碎碎念,扭扭捏捏地问:“我梦里……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秦徵刚摇完头,想了想又改口道,“你拉着我袖子叫爹算吗?” “走开!”郑桑拿起枕头就往满嘴胡言的秦徵脸上砸去。 第十六章衣不如旧 郑桑烧了一夜,第二日精神倦倦的,万幸高烧没有反复,躺着养了两天精气神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大腿内侧的伤也没有太大妨碍,更不影响站立走路,但她仍旧日日赖在床上。 自然是因为,如此才能让秦徵心甘情愿照顾她,而不是对她呼来喝去,要她干这干那。 只需一句话,洗漱之物送到房中,饭羹汤食递到面前,好不安逸,就是农家吃食确实太过朴素,食之无味。 这趟祸避下来,她大概要瘦五斤不止。 郑桑从没有躺过这么久,也从来不知道静躺也可以的变成一种折磨。第三日,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反正秦徵也不在,便披衣起来松松筋骨。 方才散了几步,就赶上秦徵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只大黄鸡,和家养的有些微不同,瘦瘦的,尾巴毛足有她一臂长。 郑桑有点被人抓包装病的局促。 秦徵倒是一脸正常,从郑桑面前经过,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把捉到的野鸡关进笼子里,干净利落,“愿意起来了?” 郑桑假意咳嗽了一声,“咳,我病中自然起不来。” 秦徵拍了拍手上的灰,蹲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憋笑,“现在不病了?” “天天躺着不是更病吗?”郑桑狡辩道,抢过话头,“你去干吗了?” 秦徵示意了一下笼子,“打了只野鸡。” “能吃顿好的了?”郑桑喜出望外。 “哪天饿着你了?”说罢,秦徵拿起一旁斧头,开始劈柴。 他们两个的观念就没有一处相同的。 郑桑懒得和秦徵争辩,搬过小板凳,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秦徵一斧一斧劈下去,刃刃破木,汗如雨下,不解问:“你劈这么多柴干什么?” 她每天都能躺在屋里听到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劈好的木柴垒在南墙,快有墙高了,一个冬天都烧不完。 “总不能白吃白喝吧。”秦徵回答。 白吃白喝,是在暗讥她? 郑桑不自然地偏过头,假装没听见,忽然看见秦徵衣服后肩破了个口子,指着自己肩膀差不多的位置,说:“你衣服怎么破了?背后。” 闻言,秦徵放下手里的东西,拉起肩头的衣料,果然隐约见到背上一条口子,脱下来一看,足有一指长。 “大概是在山上给树刮的,前两天也是,我等下缝一下就好了。”虽然已经习以为常,秦徵难免有些心疼,把袍子挂到一边,继续干活。 若是以前,一个男人当着郑桑的面脱衣服,郑桑一定落荒而逃。在这里住了四五天,只穿着背心的男人郑桑都见怪不怪了,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惊慌失措。 比起这些,郑桑更吃惊秦徵还会针线上的手艺。 “没想到你还会缝缝补补的活儿啊……”郑桑起身取过秦徵的外袍,立马把话憋了回去,嫌弃道,“不是把两块布连到一起就叫缝的。” 她不该对这个五大三粗的山野莽夫有什么希冀的。这件袍子里里外外破损的地方不计其数,大多用精巧的手法修补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有两三处新痕,针脚已经不能用“粗糙”来形容,三岁的小孩第一次缝布娃娃都比这精致,一看就是秦徵的手笔。 “你也太野了,半年衣服能穿成这样。”郑桑脱口而出,方才觉得自己奇怪,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衣服主人太粗野而不是为何没换,破了就换对平常富家子弟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这衣服只有半年?”秦徵一边劈柴一边好奇问。 “这衣服又没放什么量。你这个年纪,衣服顶多穿半年就不合身了。难道你没长啊?”郑桑还不忘调侃,“也多亏了有人愿意帮你补,补绣的纹样也好看。” 秦徵抹了抹汗,“我娘不帮我补帮谁补。你眼力挺好,旁人都看不出来。” 郑桑满脸得意,“我母亲针线手艺也可是……”采桑户的针线活一绝,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迟迟没有后文,秦徵抬头看向郑桑,只见她飞扬的神情渐渐落寞,问:“是什么?” “没什么。”她说,把袍子挂回原位,独自回了屋。 秦徵挑了挑眉,没有理会,继续埋头劈柴。 入秋后白天的时间慢慢变短,才小半个时辰就有天黑的势头。秦徵自觉劈得差不多了,洗了把脸,就见大娘杀了鸡预备炊饭。 秦徵凑上前想帮忙,大娘一个劲拦他叫他歇会儿,说道:“我看你妹子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你去陪陪人家吧。” 忧从闲中来,她天天无所事事自然容易胡思乱想。 “谁知道。”秦徵说着,随手揣起一旁还没剥的菽豆,大步流星地往郑桑屋子而去。 她就坐在屋里,一个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连有人进来了也不知道。 直到视线被一片绿豆子切断,郑桑被惊得回神,顺着递东西过来的胳膊一看,就见到秦徵好大一张脸。 郑桑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也没点声,吓死我了。” “你也太不经吓了,”秦徵颠了颠竹篮里的菽豆,示意郑桑,“把这个剥了。” 郑桑扭开身子,换了个方向坐,“我伤还没好呢……” 秦徵不管,一把把篮子推到郑桑怀里,毫不留情地拆台,“你是腿掉皮又不是手掉皮。” 郑桑笑容款款地把篮子推了回去,拖着声音,“我——就——不……” “不干活的人今晚没肉吃,”不等郑桑说完,秦徵直接打断她,学她歪头,挑眉,“嗯?” 见郑桑笑到一半凝固在脸上、木木地揣着篮子,秦徵松开了和她拉锯的手,随便从篮子里捡了一颗菽豆,三下两下剥开,“喏,别说没教你。” 第十七章山有扶苏 混蛋秦徵!虐待病人! 果不其然,一下地,就什么待遇也没有了,郑桑一边啐着秦徵一边剥豆子。 幸好秦徵一天到晚忙得很,见不到人影,不能时常对她颐指气使,还是大娘大叔好。 这日早起,郑桑收拾好床铺,伸着懒腰出门,见大娘正在晾衣服,忙不迭上前接过大娘手里的木盆,“我来吧。” 大娘拂开郑桑的手,“你还没好全乎呢。别听你兄弟的,干这干那,到时候又病了。” “才不是因为他呢,”郑桑嗔道,撸起袖子,开始拧衣服,冲大娘摆摆手,“我没事的,您去忙别的吧。” 虽然动作笨拙,也算有模有样。 大娘笑了笑,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擦干手上的水,便随郑桑去了。 沾了水的衣服又重又硬,郑桑的力气根本拧不干,就湿哒哒地晾了上去,反正现在日头大,不怕晒不干。 一番下来,腰酸背痛的。郑桑看着两竿子衣服,心里却美得很。如此,看秦徵还如何说她白吃白喝。 大娘烙了几个饼,收拾好到篮子里,只怕郑桑晾不来,准备接回手,出来一看干得还不错,喜出望外,交代道:“我要去田里了,顺便去给他们送点吃的喝的,你就在家里。灶上还有几个饼,饿了就吃,别饿着。” 这么多天,郑桑还没出过远门,心中也挺想去看看的,便说:“我也一起去吧,到时候回来还能替您把篮子拎回来。” 田间的路并不好走,没两下就把郑桑月白的绣花鞋弄脏了。这几天郑桑穿的都是大娘儿媳的旧衣,早知鞋子也换一双了,只是鞋子不比衣服,怕是不合脚。 到了垄头,便见秦徵也在,正和大叔锄地。大娘叫他们过来吃点东西,他们二人才停下手里的活儿。 郑桑顶着个大斗笠遮阳,因为头小,斗笠还戴得摇摇坠坠的。秦徵远远看着没认出跟来的人是她,也因为秦徵打心里不觉得郑桑会屈尊来。 秦徵接过给他的水,瞄见一双细嫩的手,方知是郑桑,微微一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随意坐到田埂上休整,问:“你怎么来了?”十多天了,腿大概是没什么问题了。 “我来玩的,”郑桑也有样学样,坐在秦徵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你还会种田啊,你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郑桑对秦徵的家庭状况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或者说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富足人家的生活景象,这种劳苦的日子郑桑从来没经历过。 “我家比这已经好多了,”秦徵给不知疾苦的贵女解释道,“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师傅去游历,有时候借宿在农家,帮忙干点活,就什么都会一点了。” 年纪小小,经历倒很多。 郑桑不予置评,随手摘下身边一朵黄色的野花,默默在一边玩,不自觉唱起了母亲经常唱的歌:“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民调直畅轻快,坦率真诚,秦徵觉得动听。 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他确实喝多了,心里不痛快,又念起自己的父母。可对着一个女子撒气,算什么大丈夫呢。 “抱歉了,那日。”秦徵状似无意地说。 什么? 郑桑错愕地抬头看向秦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在和她道歉?眼睛东张西望的在看哪里?不知道要看着人说话吗?一点诚意也没有。他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郑桑也如秦徵一般,把头撇到另一边不看他,明知故问:“哪日?” 不防备却换来秦徵一掌,砸在她斗笠上,砸她的蹬鼻子上脸。 “啊——”郑桑惊叫一声,扶正斗笠,气不打一处来,“莽夫!” “嘿嘿,过奖了。”他还笑得出来,拱了拱手接受这个评价。 谁在夸他! 郑桑气不过,随手扯了一把草扔到秦徵身上。 这个丫头片子,秦徵一时脾气也上来,又把身上的草屑扔回给郑桑。 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就要拉扯起来,有个女声唤了秦徵一声,郑桑和秦徵双双仰头。 来者是村北的如花姑娘,手里挎着食盒,大概又是来给秦徵送亲手做的面饼的,郑桑见过她好几次了。 女孩儿的心思,女孩儿最懂。不了解秦徵的坏脾气,光从外表来看,秦徵算得上一等一的飒爽男儿,骗到懵懂无知的女孩儿欢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惜这个姑娘名不副实,有“如花”的名字,却没有如花的容貌,脸有麻子,身材臃肿。秦徵连她郑桑的美貌都可以不为所动,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谁能入他眼。 郑桑坐在田埂上,强忍住看热闹的心情,低头摘了一朵花,一边扯花瓣,一边听见秦徵和如花的对话:秦徵好言推拒,不过如花姑娘盛情难却,直接硬塞,最后只余一句秦徵的道谢声。 他平日里不是软硬不吃吗,最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人肝疼,怎么今天就奈何不了女人了?难不成他是受不了女人来硬的? 见如花已走,郑桑扔掉手里被揪得光秃秃的花柄,打趣道:“吃了人家的东西,是要给人家做夫婿……” 话还没说完,秦徵一个面饼就堵到郑桑嘴上,面色不善地说:“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如花的手艺还是很好的,比大娘做的酥软。郑桑口不能言,便高高兴兴地开始吃饼。 吃着吃着,郑桑觉得有点口干,喝了口水,看着一边的大娘大叔,奇怪道:“他们不是有个儿媳吗,还有他们儿子呢,怎么一直不见?” 秦徵一顿,想起之前打听到的消息。 “已经战死了,儿媳也改嫁了,”秦徵低声说,“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 郑桑嘴里的面饼,瞬间变得苦涩。 第十八章相别勿念 战场的消息,胜利还是失败,死了多少人,郑桑以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是第一次,郑桑觉得切心的痛。 因为那些死讯,包含了与她有关系的人,不再是单纯的、没有感情的数字。 这对年逾五十的老夫妻,在得知自己儿子战死沙场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送回来的,只有死讯,将士的尸骨,根本不知道埋在哪个荒郊野岭。 郑桑抚摸着刚刚晾干迭好的旧衣,干净而整洁,上面纵横的纹理,经年已经变得柔软。 “丫头……丫头!”同郑桑一起迭衣的大娘看郑桑在发傻,喊了好几声,取笑说,“发什么呆,在想你阿哥吗?” 郑桑回神,把迭好的衣服放到一边,逞强道:“什么阿哥,我才是姐姐。” 秦徵只有一份户籍书,便谎称郑桑是他妹妹,多亏这对老夫妻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分明比他大。 “你说是他姐姐,他说是你哥哥,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们……”郑桑一时不服气颠倒了关系,结结巴巴地圆场,“我们是双生子,出生没差多久,他不管我叫姐姐,我也不管他叫哥哥。” “我怎么看着不像?” “他像爹我像娘,街坊邻居都说我俩不像。” “我不是说这个,”大娘端详着郑桑,“你啥都不会,他啥都会,不像是兄妹。”想郑桑刚来那会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今也就刚刚能顾好自己。 “男孩儿穷养,女孩儿富养,我们家……是这样的,”郑桑实在是编不下去,越说头越低,“反正,我才是姐姐……” “咳——”背后传来刻意的咳嗽声,郑桑背后发冷,回头望去,只见秦徵倚在门边。 啊呀,不会被他听见了吧……怕什么,她说的是事实啊。 衣服已经整理好,大娘抱着收拾好的衣物离开。秦徵目送大娘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对着郑桑轻笑一声,“姐姐?你真有脸啊。” 他怎么这么喜欢听墙角。 郑桑瘪了瘪嘴,“你是襄王二十一年五月的,我二十年七月的,比你大差不多一岁了,你不该叫我姐姐吗?” 秦徵挑眉,揶揄道:“你调查得还蛮清楚的嘛,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 说的是郑桑当初叫潇潇调查他的家世,嫌弃他出生不好这件事。其实每个人郑桑都叫人调查过,从这方面来说,她是一视同仁的。不过这话,郑桑可不敢当着秦徵的面说,他铁定会取笑她。 他们都一起患过难了,这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郑桑有点尴尬。 看她吃瘪,秦徵还蛮开心的,不过他不是专门来噎她的,和她说起正事:“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回咸城。” ---------- 他们在钟山农家呆了十余天。之所以会逗留这么久,不全为郑桑,主要是城中情况未知,秦徵也不敢贸然带着郑桑回咸城。 咸城戒严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消息。 他们一同乘坐在马上。郑桑听罢,连连点头,接着问身后的秦徵:“现在回去就没事吗?” “秦王要是死了,这么大变故,这么多天,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的。”秦徵回答道。他可不像某人,光吃饭不干活,他这几天都在打听消息。 “为什么秦王会死?” 秦徵翻了个白眼,“难不成那些人是来刺杀你的吗?除了秦王,还有谁值得在那种场合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难道在秦王出席的场合刺杀丞相,这合理吗? 郑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遇到的黑衣人是刺客,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迟钝,“你这几天都在想秦王死没死啊,你竟然诅咒君上。” 秦徵轻笑,“怎么,你要去告我?” 郑桑得意洋洋地说:“你求我,我就不告诉别人了。” “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扔下去。”秦徵作势拎起郑桑的领子,要把她扔下马。 郑桑急忙拉住他的手,连连告饶,“别,我说笑的。” 二人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灞河,过了前面的灞桥,再有一段距离,就是咸城大门。 秦徵摇了摇水囊,听见空空的声音,决定先到河边饮饮马、取取水。 郑桑顺便去旁边洗了个脸,对着河水理发。良久,她一个女孩家都整顿完了,秦徵还蹲在那边盛水。 郑桑贴过去,只见秦徵目光深远地看着远方,便也蹲下身子,撑着下巴与秦徵看向一个方向,却什么也没看到。 郑桑拿胳膊肘戳了戳秦徵,“你看什么呢?” 刚才,他看到有一队侍卫经过。 秦徵默想了一会儿,拉起郑桑,说:“没什么,走吧。” 没走多远,秦徵突然勒马,说:“我东西落河边了,我回去找一下。” “什么东西,我陪你一起去找。”郑桑问,打了个喷嚏。 “一块玉,我娘给我的,传家宝,”秦徵扶郑桑下马,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郑桑身上,又想起那天的事,把缰绳也塞到郑桑手中,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好。”她点头回答,乖巧地牵着马坐到树荫下的石头上。 大概过了半炷香,郑桑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郑桑以为是秦徵回来了,站了起来。听着听着,却觉得脚步很散乱,不止一人,心里开始慌张。 四下除了参天树木,没有隐蔽的地方,何况还有一匹高头大马。郑桑坐回原位,攥紧缰绳,以不变应万变。 来者并不是歹人,身着秦国甲胄,胸前绘有玄鸟图案,见到郑桑激动地喊了一句:“是郑家娘子吗?” 他们是负责巡逻此处的卫兵,方才遇到一个农户少年,对他们说有一个自称御史大夫女儿的女子在这边,要回咸城却不认路,叫他们去看看。 郑御史的二女儿在前几天的钟山之变中走丢了,找了一次没有找到。他若是能送回郑二娘子,定是大功一件。 想到此处,为首的小将喜不自胜,对郑桑说:“我们送娘子回去吧。” “我……”郑桑却犹豫了。 她答应要等秦徵回来的。 都是回家,为什么一定要等他。 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缰绳,当即做出了决定。 郑桑把马栓到树上,拾起一根枯枝,在旁边的空地上留了几个小字,转身应道:“好,多谢大人。” 在卫队的护卫下,郑桑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成一个点。 “嗖”一下,秦徵从树上翻下来,解开马,瞥见地上娟秀的四个字,以及落款: “已还勿念。 ——郑桑” 第十九章还似旧时 时隔半月,再一次看到富丽堂皇的家门,郑桑却没有那种久违回家的感觉。她记得那年也是回家,看到家门,就好像看到了终点,一瞬间放松,晕倒在门口。感觉这次更像是平常出了一趟远门,明明她也差点鬼门关外过。 管家一面接待了送郑桑回来的几个侍卫,一面差人送郑桑回院。 将将跨过内院大门,一个妇人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郑桑,抚着郑桑的头,嗓子沙沙的,掺着很重的鼻音,“桑儿!” 郑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委屈,她的险些丧命,她骑马受的伤,她剥豆子剥红了的手。 “娘。”郑桑抱着娘亲,眼眶一下就红了。 自己失踪的这十几天,娘亲肯定比她还难受担心。娘亲本来就受不得惊吓,定然天天以泪洗面,嗓子都哭哑了。 郑桑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 而桑姬早在见到女儿的那刻就泪流满面。桑姬松开郑桑,捧起郑桑的脸,上下检查,“你吓死娘了。受伤没有?” “我没事的,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郑桑笑道,替桑姬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母女二人挽起手,正要回自己院子,郑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传话:“二娘子,夫人要见你。” 桑姬惊惶反应过来,“是了,你回来应该先去见夫人的,我一高兴都忘了,我陪你去吧。”说着,桑姬就领着郑桑转向郑夫人所在的正院方向。 郑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反而用力拉一把桑姬,一边摇着桑姬的手一边说:“我想吃娘做的杏仁露了,娘先回去帮我做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可是……” “娘记得多给我加点蜂蜜。”郑桑叮嘱道,将身上披的外套解下,递给一边的潇潇,便跟着郑夫人的侍女去了。 郑夫人一般不会主动召见桑氏母女,所以郑桑很少来正院。正院很大,很华丽,不是偏小的西院能比的,但郑桑不喜欢这里,觉得空荡荡的,进到里面只觉得人很小很轻。 郑桑整理了一番仪容,特意摸了一下眼角,没有残余的湿意,方才进去。 叩首在地,听见上首的郑夫人问她:“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严肃而又冷漠的语气。 郑桑想了想,仍旧低着头,回答说:“我……遇到了几个刺客,情急之下逃到山野。”她省去了所以不必要的细节,当然包括秦徵的事,料想郑夫人也不是关心她。不见十几天,郑夫人大概是当她已经死了。 “你在外面这么多天,怎么过来的?” “幸有一对老夫妻,收留了我几天。”郑桑躬得腰有点疼,听见有环佩和鸣伴着脚步声。 行若风拂,灵衣云飘,玉佩声鸣,轻缓而平稳,谓之淑女步。 整个郑家,不,整个咸城,只有郑雅的淑女步,可以发出如此规则得体的声音。 郑雅从郑桑身边经过,朝郑夫人欠了欠身,眼角余光扫到长跪在地的郑桑,上前替郑夫人斟了一杯茶。 郑夫人接过抿了一口,接着问郑桑:“你怎么回来的?” “那几个侍卫大人送我回来的。”郑桑答道。 “他们说是在灞河边发现你的。”钟山到灞河,她又是怎么回来的,郑夫人知道郑桑明白她在问什么。 “我走回来的。” “走回来的?”郑夫人被郑桑的狂语逗笑,“钟山离这里有百里之遥,你说走回来的!”郑夫人一下把茶杯放回案上,传出“哒”的一声,在噤声不言的房中显得尤为突兀。 “母亲,”一旁的郑雅听出郑夫人的不悦,连忙叫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人回来了就好,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郑雅不提,郑夫人倒是忘了,郑桑是个命硬的,当年能自己走回来,长大了就更可以了。 郑夫人不耐烦地闭上眼,冲郑桑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你最好没有做什么让郑氏蒙羞的事。” 她不是打从生下来就被当做郑氏的笑话吗,郑捷闹出的笑话,这个时候还说什么蒙羞。 郑桑不以为意,低头告退,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不然郑夫人指定会勃然大怒,怒斥她桀骜难驯。 回到自己小小的西院,桑姬的杏仁露正好熬好。 还是娘亲做的东西最好吃。 郑桑正美美喝着杏仁露,只见郑雅莲步姗姗,款款而来。 郑桑放下勺子,起身,朝郑雅行礼,恭敬地喊了一声:“长姐。” 郑桑是礼数周全的,即使是这样姐妹之间的私下见面也不敷衍,绝不会在礼仪上有所指摘。 这是一种得体,也是一种疏离,至少郑雅是这样认为的。 “这几天你还好吗?”郑雅问。 “我很好。”郑桑不假思索回答。 高大华丽的屋宇,又或者俨乎其然的郑夫人,都没有让郑桑心生什么波澜。对着优雅从容、温柔言笑的郑雅,郑桑却突然有了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感觉。 昔日龌龊,已经不值一提。仔细想来,倒没有多苦。秦徵时长出去采猎,日日有荤腥,大叔大娘也都对她很好,没有让她干过什么。 “这样就好,”郑雅点了点头,没有细问下去的打算,“明日,我要去探望公子衍,你要一起去吗?” 第二十章十年一剑 公子衍替秦王挡了一箭,正中右肩,还好没有危及性命,现在还在调养。郑夫人吩咐郑雅,这几天去探望一下公子衍。 这样难得的机会,郑桑当然要跟着去探病。 次日一早,郑桑按照往常的习惯起来,预备洗漱梳妆。 今日去见公子衍,是打扮得美艳一些好,还是清丽一些好?公子衍卧病在床,她也才回来,还是素净一些合适。 郑桑一边想一边拧干了帕子,随手晾在水盆边缘,便坐到了妆台边。 一旁伺候的潇潇伸出手本来要接娘子用过的白帕,见娘子已经自己拧干晾好,木木地收回手,接着准备整理娘子的床铺,却见床帐被褥都已经收拾好。 潇潇惊奇,“谁帮娘子把被褥都整理好了?” 一旁试珠钗的郑桑手一顿,连忙起身到床榻前,只见到自己随手习惯迭得勉强的被子。 原来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十几天。 都是秦徵! 郑桑噘嘴,一下把迭好的被子胡乱推开。看着乱糟糟的床铺,郑桑好像解气了一般,笑出了声,说:“没人迭,今天谁也不许迭。” “可是桑夫人……” “不怕!”郑桑拉过潇潇,不让她多管,“来帮我梳髻。” 郑桑的头发又细又软,长长的,滑滑的,可以绾成各种样式。潇潇喜欢帮郑桑梳头发,也算她的小作。 潇潇帮郑桑绾了垂云小髻,髻边簪上几朵珍珠。这几天天气转凉,配了一套水蓝色的广袖,清朗缱绻。 相较于郑桑,郑雅则更庄重典雅一些,宝螺垂双鬟,一年四季没什么变化的装扮。 二女一同乘坐车到驿馆,只见马车停了半条街,门庭若市。 替秦王挡箭,公子衍只会变得更炙手可热,想借机献殷勤、套近乎的人当然少不了。但这个架势,还是有点出乎郑桑的意料。 她们经由小吏指引进到内院,迎面便撞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跨着健朗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糟糕,是秦徵。 她忘了他也住这儿了。 那天她扔下他直接和那几个守卫回了咸城,就浅浅在地上留了几个字,被风一吹就散了,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就这么不见了,他着急不着急,找她没有?如今他看到她好端端回来,还有闲情来看公子衍,肯定要找她算账、揶揄她。 他若是没有看见她留的字迹,那也是老天不作美,不让他看到,怨不得她嘛。 眼瞧着秦徵越来越近,郑桑眼神飘忽,东张西望,腹中起草了好几种说法。 谁料,秦徵只是从她面前经过,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两人不相熟一样。 嗯? 郑桑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久,猛地回头,看向秦徵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他这算什么?回了咸城就装不认识她了? ---------- 来之前,郑桑以为公子衍会病恹恹躺在床上,其实公子衍箭伤不深,精神头和平日一样旺盛。不过毕竟伤到了皮肉筋骨,右手暂时还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其余一切行动如常。故而来的人虽多,公子衍都一一接待了。 不愧是大家风范,不像某人。郑桑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秦徵,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心情好像不甚好的样子。 左家送来了上好的豫毫行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衍便叫大家一起品鉴。众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时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笑语。 公子衍谈起那日遇刺的惊险,拿出一个箭头,说这就是燕国刺客射中他手臂的那支箭,他特意留了下来,做个纪念。 箭头不大,可能两寸都不到,飞燕形,看起来很普通。 秦徵也看了一眼,笑说:“这箭和秦国平时用的差不多,你不说,我以为你随便拿的呢。” “那它是沾了我的血光,才变得非比寻常。”公子衍一边指着箭头一边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作一团。 郑桑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自己却如同一个哑巴。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塞塞的,也没什么心情说话。 她看见秦徵趁机离开了,心中嘲他真是不合群又故作清高。 又坐了一会儿,郑桑觉得听得有点腻了,也借口溜了出来。 转了一圈,天缘不巧,又碰到秦徵,他正在练剑。 铜剑沉重,一般以劈砍为主,他的招式,却多是挥刺,挽出的剑花,缭人眼目。一招一式,张弛有度。 灵巧生动,全然不是鲁莽直接的风格。 平剑一转,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好似蕴着一腔急躁与烦闷。 郑桑看得出神,冷不防秦徵反身一挑,剑尖从一旁的水缸里划过,带起几滴水珠飞溅到她脸上。 他故意的! 郑桑抹了抹脸上似有若无的湿意,有点生气,“你干什么!” 他麻利地收剑回鞘,转身看着她,“没人告诉你不能偷看吗?” 郑桑一点也不心虚,反过来质问他:“没人告诉你不能偷听吗?” 他才没有偷听偷看这种小人行径,秦徵暗想,不想解释,坐到凉亭里,喝了一口水,问:“找我有事?” 郑桑脸色一淡,回答说:“那天……我遇见几个路过的侍卫。你我孤男寡女,一同回城,怕是有损公子清誉,所以我就跟他们回去了。我留了字在地上,不知道公子看到没有?”明明她已经想好应对之词,却还是磕磕巴巴的。 郑桑看见秦徵在憋笑,嗔道:“你笑什么?” “有损……”秦徵指着自己,挑眉,“我的清誉?” 虽然秦徵当初会叫侍卫送郑桑回去也是出于对郑桑名声着想,不过经郑桑的嘴一说,秦徵只想笑。 他们两个之间,彼此知道彼此的德行,就没必要这么虚与委蛇了吧。 “当然也有我的。”郑桑撇过头去,不情不愿地承认。 秦徵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郑桑真是特意来找他,让他有点意外,“你就是专门来和我说这个的?” 糟糕!郑桑反应过来,她中了他的话术。他不问是不是来找他,而是找他何事,她一下应答,就证明是来找他的。此时再否认已经太迟了,只会让人觉得是狡辩。 她也骗不了自己,她确实是为他而来。她大可以不来,她来,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吧,郑桑想,嘴上却不服软,“不可以吗?” 秦徵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坐下开始拭剑。 油亮锋利的长剑,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大一小,一坐一立。俄而,剑上的郑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问他:“你在闷闷不乐什么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秦徵换了一面擦拭,换了一个角度,剑上便看不到郑桑了。 “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吧。”这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郑桑揶揄道,她在席间就看出来了。 秦徵轻轻叹出一口气,吹掉剑上的灰尘,老实承认:“我师父禁了我的足,我哪也去不了,可不闷吗。”闷到他觉得和公子衍喝茶,听他们拍马屁都是一件乐事了。 “为什么要禁你足?” “说我在钟山闯祸,”秦徵自嘲,“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赛个马的事,也能传到我师傅耳朵里。” 原来是在惩戒他的狂妄自大。 郑桑嗤笑着点点头,附和着根本没见过的秦徵师傅,“那你是活该。” 她又接着说:“你就知足吧。王上遇刺,雷霆大怒,下令廷尉寺彻查此事。整个咸城,被搜了个底朝天,内史也下狱了,闹得不可开交。除了公子衍住的这里,哪还有热闹的地方。我看你少出去走动也好,你这个人的脾气,免得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不是说刺客都服毒自尽、查无可查吗?此事跟内史又有什么关系?”内史主咸城治理,乃股肱之臣,无缘无故怎会被被捕。 郑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坐到秦徵旁边,轻声说:“我听说,那些刺客用的武器上有燕国的纹样。乐内史一家,就是燕国灵寿侯乐诉的后人。廷尉寺搜查全城,在内史家中搜出了通敌燕国、密谋刺杀的信件。乐家一个老仆人,也招认了主人与燕国往来的事。乐内史看瞒不住,已经认罪了。” 乐诉当年帮助燕昭王,克齐国,连赵魏,迫使秦国数年不敢兵出函谷关,乐诉也因此被封为灵寿侯。 燕昭王曾问乐诉太子之事,乐诉评价太子疑心过重。太子得知后,对乐诉心生不满。等到燕太子继位,秦国看中他们君臣之间的嫌隙,联合齐国离间。乐诉被逐,惨死道中。燕国也一落千丈,大败于齐国。 果然,储君之事,谁扯上谁倒霉。 想到此处,郑桑不由感叹:“乐家在秦国蛰伏了将近二十年,原来是为了报当年之仇。秦国待他们不薄,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真是糊涂。” “岂止是糊涂,简直愚蠢!乐诉之死,难道不是燕王偏听偏信?他们不去寻燕王的仇,反过来找秦国的麻烦。说他们是忠于燕国,刺杀秦王的事一旦败露,又将燕国置于何地?”秦徵越说越愤慨,剑也不擦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与无奈,“两国交战,在所难免了。” 郑桑不知道他生气个什么劲,如此口不择言,劝道:“你积点口德吧。”方才也是,得亏公子衍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 秦徵收起剑,不再说话。 静下来细想,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真讨厌。 秦徵揣着手,低头沉思,旁边的郑桑戳了戳他。他没理,她又戳了戳。 “哎呀你干嘛?”秦徵不耐烦地看了郑桑一眼。 “有人找你。” 顺着郑桑的指向,秦徵看到许秩冲他作了一个揖。 第二十一章危墙之下 秦王身边时时有亲卫保护,何况是出行在外,更是常备不懈。行刺虽然突然,场面一度慌乱,但很快就控制住了。 十几个刺客见事不成,全体自尽,没有一个活口。 仵作验伤,他们是口中提前含了剧毒药丸,咬破外层的糖衣,毒药遇水即化,入喉即死。所有刺客身上都没有标识,仅有一人左胸有模糊的刺青,是最近洗去的结果,已经无法辨认。 唯一的线索,只有他们使用的弓箭,箭竿上刻有“灵寿”的燕国文字。 燕国灵寿侯,三十年前和秦国的一桩旧恨,人尽皆知。 负责此事的廷尉寺卿顺藤摸瓜,前后搜查了乐府三次,终于搜到乐家和燕国通奸的证据。 乐家阖府被捕。 许秩难以相信。这其中实在有太多的蹊跷之处,他想不通。 于情,乐迅和他是同窗之友,他不想相信。 至少,他想见乐迅一面。 为此,许秩经常去咸城狱徘徊。但是刺杀一案实在事关重大,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探望,莫说许秩,就算是他父亲许淇来了,也进不去。他也去了廷尉寺,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许秩怏怏地回到家,父亲许淇坐在厅中,好像在等他。 许秩正准备行礼,就听到父亲严肃的声音,开门见山:“秩儿,不要再去咸城狱了。” 许淇很少管许秩的事,许秩也从来没让他们这个做父母的操心过。但这次刺杀非同小可,许秩尚年轻,不懂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 许淇语重心长地说:“秩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要再去咸城狱了。” 不立于危墙之下是为了不违反天命枉死。如果乐家并不是因为犯罪而获刑,那这不该是乐家的命。尽其道而死,才是君子的命。 “父亲,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些不重要。”许秩的辩解未完,许淇打断道。 “为什么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 “乐氏已经认罪,三日后宣布问斩。”许淇陈述道。 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劈到许秩身上。 入狱五日,乐氏认罪,还有什么好辩驳。 难道那些疑点,只是他的多心吗。因为他不想相信乐家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哪怕一点想不通的事,也拼死抓住,无限放大。 现实中,说不通想不明的,多了去了。 他要的那一面,三日后在刑场应该可以看到。 许秩木愣地在书房中坐了一晚上。 次日,许秩去探望公子衍,公子徵一句无心之言,仿佛灵光一矢,击破他的呆怔。 许秩借机找到公子徵,公子徵此时正在和郑桑坐在亭子里边擦剑边说话。 许秩上前揖礼,“公子,烦请借一步说话。” 秦徵坐着没动,姿态甚至更不羁,“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郑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秦徵吃痛,白了郑桑一眼,能不能别老捅他。 许秩见秦徵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甚至白眼相对,愈发放低了姿态,恳切地说:“之前,我对公子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只是此事人命关天,非同小可,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咸城的人,都这么客气吗? 秦徵不禁打了个寒战,听到“人命”二字,稍微认真了起来,“人命关天,谁的命?” 他们两个好像要说一些重要的事,郑桑见许秩有些不好开口,十分识趣地主动离开了此地,留他们二人详谈。 四下无人,许秩走到秦徵面前,从袖中掏出向公子衍借来的箭头,问:“仅凭一个箭头,公子方才为什么说这是一支秦箭?都是五金所制,秦国的箭和燕国的箭,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时更多的只是一句戏言,现在秦徵拿过箭头,仔细一看,觉得自己眼光没错,调侃道:“你只见过秦国的箭,自然以为全天下的箭都是一样的。燕国的箭头,是柳叶状的,秦国是飞燕状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这个箭头,正是尖锐的三角飞燕状。 “所以公子的意思,刺客射中公子衍的,是一支秦箭?” 秦徵连忙摆手,“这我可没说。燕国有柳叶头的箭,但不代表没有飞燕头的。” 正是了,他竟然没想到这一层,犯了这样的谬误,许秩暗暗叹了一口。 秦徵一听许秩问到箭头还有燕国的事,就知道许秩口中所关的,是乐家的命。他记得秦往和他说过,许秩和乐迅同过窗,上心一点也属正常。不过看许秩这般丧气的表情,上心不是一点点。这个时候,一般人莫不是避而远之,他倒还挺讲情义。 秦徵把箭头还到许秩手中,继续说:“我是个外行,也不是特别懂。你若有什么疑虑,不妨找个制箭的师傅问问,总比我靠谱。” “制箭的师傅?”许秩并不认识什么制箭的师傅,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豁然一明,“铸剑的欧夫子!” “欧夫子?铸出七星剑的欧夫子?”秦徵一时激动,声音都拔高了。 当世无双的铸剑大师,欧夫子铸出的宝剑,是稀世的珍宝,有市无价。欧夫子最有名的作品,莫过于替前越王铸造的七星剑。 凿茨山,引溪泉,辟七剑池,分别与天上北斗对应。茨山的铁英,至凛冽的溪水,至狂热的炉火,交织淬炼出吹毛断发、寒光夺目的宝剑,是为七星剑。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 “秦王请欧夫子铸剑。欧夫子现在正在咸城。”许秩点头,如是说道。 闻名遐迩的当世铸剑师,就在咸城,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秦徵心思一动,全然没有顾及此前自己对待许秩的态度,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吧。” 许秩一愣,没想到公子徵竟然会主动提出与他同行。不过毕竟是欧夫子,也不足为奇。 “公子愿意同去自然好。时间紧迫,我们这就走吧。” 许秩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不见秦徵跟上,仍然站在原地,嬉皮笑脸地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第二十二章登山小下 秦徵叫许秩先走,在东墙下等他。 许秩不甚明白公子徵的打算,还是先行一步一个人离开了驿馆,站在墙下,看着正门的方向,等着公子徵过来。 忽一下,半空中跳下来一个人影,给了许秩一个措手不及。 “走吧。”秦徵拍了一下许秩的肩膀,指了指后街方向,潇洒而去。 方才公子徵,是跳墙了吧。 许秩反应了一会儿,跟了上去,问:“公子怎么翻墙出来的?” 名秩字循之,这位许家玉树真是应了他的名字,一副循规蹈矩的做派。实话实说怕是又要被念叨,更怕的是许秩因此不肯带他去见欧夫子。 秦徵暗忖,于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只说:“这样比较快。”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关头,公子徵不愿意说,许秩也就心照不宣不再相问。 二人并排走在咸城街头,却是一句话没再搭过,但因为各怀心事,并没有生出没有话题的尴尬。 大凡名剑,出自匠心,最终成于自然。为了含养剑意,欧夫子的剑炉,设在城中雁山之上。 雁山之北,是小禅寺,寺中植着一棵银杏,已逾千年。这个时月,正是银杏如碎金的时候,往来香客如织。再往上一些,人迹就罕了,才是欧夫子的剑炉所在,远远可以眺见那棵招摇醒目的千年金树。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供车马行驶的驰道,一条供人徒步的台阶路,互不相扰。这个时辰,艳阳高悬头顶,路上并没有多少人。 秦徵二人一步一步爬上山,汗透了背上一大片。 秦徵站在山上,将低处的风景尽收眼底,心神也开阔了许多。俄而,许秩去叫门,秦徵恍然听到竹门吱呀的声音,转头一看,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随侍。 少年随侍不苟言笑,与许秩互相颔首过,便领着他们二人进门。 矮矮泥巴墙隔出的院子,和一般的田舍陈列没有区别,既没有山泉,也没有炉火,更没有再看到第三人的身影。山间林里,幽静得能听到噪鹃沙哑的啼声。 这真的是剑炉吗? 秦徵跟随进屋,余光瞟见庭院如此模样,和自己想象的差距颇大,觉得新奇。 屋内,一位斑白短发老者正在烹茶,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七老八十,面上黑色的蛟龙刺青,尤为醒目。 此人大概就是越国的欧夫子。 传说越人断发文身,但是越国太远,秦徵没有去过,今日一见,方知越国习俗与中原几国不同。 欧夫子第一眼便看到许秩,喜不自胜,“许秩小友,好久不见。”又看到许秩身边站着一个英气挺拔的少年,问:“这位小友是?” 秦徵一拜,敬意十足回答:“在下秦徵,见过欧夫子。” 许秩顺势道明此番的来意,“夫子,叨扰了,我们是来向夫子请教一些事的。” 欧夫子一个人在雁山上呆了数年,秦王派遣侍奉的少年是个哑巴,性子也冷,常常是他念叨了半天,少年也没有一点反应。只有许秩常来,稍慰寂寥。 能热闹一些,欧夫子乐意之至,笑着招呼他们两个,“好,我们坐下说吧。” 三人相对跪坐,许秩从袖中掏出射中秦衍的箭头,问道:“夫子,这个箭头,您可否看出有什么来历?” 欧夫子示意随侍少年替两位小友斟茶,接过许秩手中的箭头,一眼确凿,说道:“这是秦国的箭镝,而且出自军队。” 许秩心情瞬间变得沉重,“夫子何以见得这是秦军所用?因为形状吗?别国就没有这种形状的箭头吗?” 欧夫子不疾不徐解释:“各国的盐铁,均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统筹,尤其是秦国。私下铸造的铁器,一般达不到这种程度,这一看就出自军队。统一铸造,统一发放,不同国家的形状也不同,为了在战场上相区别。” “难道别国不能仿制秦国的?”秦徵问。 “浇筑用的模范尺寸,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天天吃喝拉撒都有人盯着,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欧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仿制,也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 “秦国的箭簇,箭竿,箭羽,都是分开制作的,标准严苛,差一厘都套不上去,”欧夫子起身,从墙上悬着的箭囊里取出一支完整的箭,摘掉箭头,又将许秩带来的套了上去,示意许、秦二人,“喏,严丝合缝。” 许秩也从另一面否定了秦徵的猜想:“若是仿制秦箭,就不该在箭竿上刻‘灵寿’两个燕国文字。” 这是自相矛盾的,所以许秩并不觉得会是乐家为了避人耳目而仿制的。打从欧夫子斩钉截铁说出这只箭出自秦军,许秩心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问题……难道出在秦国内部? 但这一切的假设,都基于乐氏无罪。秦徵和乐家没有故交,他自然不会首先想到为乐家脱罪,何况乐内史已经认罪,所以秦徵更倾向于乐氏就是背后主谋。内史,搞到几支秦箭又不是什么难事。 秦徵走到欧夫子身前,双手接过拼凑成一套完整的箭,说:“燕国远在北鄙,秦国又安防森严,专门把燕国的箭弄到咸城,实属是吃力不讨好,索性就用秦箭好了,只要能让人知道是燕国灵寿侯的后人,让秦国和燕国相残,先祖灵寿侯的大仇就算得报。或许这就是乐家想要的呢,不也合情合理?况且乐家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在灵寿侯这件事上,秦国和燕国谁也不能免责。如果乐家不是单纯向一国复仇,秦徵倒是对他们有所改观。 “如果是要昭显灵寿侯的名声,那应该不惧怕事后暴露身份,又何必连身上的刺青都洗掉?这么做不就是不想让人追查出背后主谋吗?”矛盾处远远不止秦箭与燕文,所以许秩才敢笃定。 “至于认罪……”许秩声音低沉,“公子大概不知道……主审此案的于大人的手段。” “你说他们洗掉了刺青?”这是秦徵所不知道的。 起初郑桑与他讲起乐家此事时,秦徵就觉得有点奇怪,自尽却配那么明显标识的武器。 一切指向一种可能。 秦徵压低了声音:“有人要嫁祸乐家。” 许秩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想深一些,“是要嫁祸燕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咯噔一声。 “谁!”秦徵大喝,与此同时,一枚镖先他出声飞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并刀如水 飞镖射透纸窗,屋外传来咯噔一声闷响。 如此好身手,竟是那个烹茶的少年。 秦徵望了那少年一眼,便火速同许秩应声找到屋外。 飞镖射空了,钉在远处篱笆上。窗户下一块光滑的石头,覆盖的浅绿青苔只余一道崭新的滑痕,是匆忙离开留下的。 许秩伸出食指从印记上摸过,双指一碾,感觉到青苔湿腻的触感,皱眉,“我们被人盯上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他被盯上了。可为什么是他?谁派的人? 许秩与秦徵面面相觑,最后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两天之后,就会将乐家的罪行宣告天下,就地问斩。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先下山吧。” 他们疾步按原路下山,到半山腰处,秦徵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蔡丞相。”许秩回答。 “丞相?负责调查此事的不是廷尉寺吗?” “负责这件事的于?大人……”妄议官员,不是一个后生该做的,但是许秩还是要说,“是个手段狠辣而又媚上的人。乐家无罪却甘心认罪,其间必然有隐情。威逼利诱,或是屈打成招,又有秦王施压,廷尉未必愿意再起风波。若是把你我拘上两天,就一切都迟了。” 秦法严苛,廷尉负责修法断狱,在秦徵眼中,应该是公正严明的地方,事实却并非如此吗? 秦徵低头冥思,“你说我们被盯上了,是廷尉寺的人吗?” 话音未竟,树丛中飞出一个黑影,接二连三,冒出十数个蒙面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手里还带着兵刃。 和之前那个偷听的一伙的吗?这是什么架势? 秦徵下意识扶了扶腰部跨剑处,却摸了个空,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嫌麻烦没带。 早知如此……真的千金难买早知道。 秦徵抡起双拳,与许秩背对背,轻声冷笑,“呵,来得好快啊。” “公子还笑得出来?”许秩更是从不佩剑,就算佩了,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 “不笑——难道哭吗!”说着,蒙面人向他们二人扑来,秦徵侧身躲过袭来的一砍。 他们人多势众,个个身手不凡,不过好像有点拘着。秦徵和许秩相互照应,一人顾一面,与他们周旋了几个来回。大概真如许秩所言,这群人只是想捉他们,免得他们生出事端。 虽然这群黑衣人手下留情,但毕竟相差悬殊,如此拖延,落入他们手中只是时间问题。得想办法,走为上。 “公子。”许秩瞟了一眼旁边的小路,低声喊了秦徵一声。秦徵瞬间领会,微微点头回应。两人有意识往大道旁侧退。 或许是见耽误太久,几个蒙面人互相眼神示意,再动手便猛烈了许多,一下便将他们二人拆散。 围攻秦徵的人要更多一些。秦徵赤手空拳,有些招架不住,眼看一剑就要向他挥来,有人在旁边拉了他一把,躲过了那惊险一剑。 许秩自己却没来得及躲,右手腕子被那人砍了一剑,顿时疼得眼冒白光,奋力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这边!”许秩紧握着没有知觉的右手伤口,携着秦徵从旁边的小路逃出包围。 这是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可能是想抄近路上山,不过许秩许秦徵并不知道具体通往何处。 通往何处于他们两人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只是借树掩护,只走了半段,找了个隐蔽处躲了起来。 他们没有时间处理伤口,许秩疼得嘴唇发白。为了不留痕迹,流出来的血都沾在了雪白的衣服上,红了半片。 秦徵这才发现许秩伤得如此之重,赶忙从衣服上扯下几块布,替许秩草草包住伤口,缚紧整个右臂,血好歹是止住了一些。 “你还能走吗?”秦徵问。 许秩静坐调整了一下呼吸,勉力站起来,有点头晕,缓了一会儿,回答:“还好。” 现在是午后,许秩看了看影子,辨出方向,“走这边。” 头顶日头,许秩出了很多汗,但四肢却是冷的,越来越冷,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沿着坎坷的小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现出光明的大道,远远悠悠驶来一辆马车。 红马拉轿,御夫驾辇,金顶玄鸟,宫眷出行。 是她! 许秩支起身体,向大道跑去,一个跳身,钻进车内,惊得坐在旁侧的女子一阵大呼:“啊!” “是我……”许秩气息微弱地说道。 ---------- 坐在正中央的嬴阴曼泰然自若,不需要不速之客的自报家门,第一眼就认出来不问自闯的狂徒是谁。 第二眼,她看到许秩身上的血,还有白到异常的脸,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问,许秩也不提,只说:“送我去右丞相府。” 陪同在旁边的是东安,方才不明状况惊叫的也是她。实际上她现在也还不明状况,可她不是瞎子,看得到许秩的虚若,同时也看到了阳兹方才还柔和的眉眼,一下子变得冷峻,不敢轻易表态。 “继续驾车,”嬴阴曼说,语气透着一股寒意,不容置喙,“去风月楼。” “公主,我有要事!”许秩的语气很严肃,但是因为虚弱,没有丝毫气势,突然的用力还让他气息不顺咳嗽了两声。 “闭嘴。”嬴阴曼刀了许秩一眼,目光转向前方,眼中不再有任何人。 虽然语调还是平平淡淡的,但东安知道,阳玆很生气。不知道那句“风月楼”是不是也是气话,带许循之和公子徵两个大男人出入那种地方多少有点不合适,虽然她们确实预备去那里喝酒。 一到风月楼,嬴阴曼就拉着东安下车,吩咐车夫停车在后院,好像车上完全没有许秩和秦徵。 风月楼的管事笑脸相迎两位贵人,见阳玆公主冲他招了招手,老道的管事俯身贴耳,只听见阳玆公主淡淡地说:“传个大夫。还有车上那两个人,你要是让第三个人看到,你这家风月楼就不用开了。” 管事干笑着直点头,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风月场所,鱼龙混杂,从来不缺偷天换日、掩人耳目的手段。 管事去后院驻车处接两人走密道到阳玆公主房中,全程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只知道是两个郎君,一人穿的黑衣,一人穿的白红相间。 房中,嬴阴曼和东安已经上座,案上摆着清茶小菜,旁边站着一个提药箱的人,呆头鹅一般。 一见许秩,嬴阴曼随意一扫手。旁边的大夫立马会意,上前扶许秩坐下看伤。 伤在右腕,深入皮肉半寸,差一点就是经脉,所以血流不止,幸好提前处理了一下,不至于血流成河。 大夫看完,叹气摇头,向贵女回禀:“伤口又长又深,必须缝针才能愈合。” 嬴阴曼斟茶的手一停,瞥了大夫一眼,又神态自若地开始倒酒,“怎么看病,还要问我吗?” 大夫干笑,从药箱拿出铜针一枚,在火上炙过,穿好桑白皮线,继而取出一面干净白布,给许秩咬住,说:“郎君忍耐些。” 穿针引线,每隔半寸许一缝,手起手落,六针合讫,余下只有许秩一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只是听声音,就心揪得慌。东安回头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不忍心再看。 阳兹坐在东安对面,正对着许秩的方向。 阳兹早前斟了茶,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喝。左手撑额,侧首闭上了眼,整个人都很闲定的样子,唯一在动的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杯沿。 片刻许,大夫处理完毕,与阳兹报备。阳兹才睁开眼,正过脸看向许秩。 许秩身上的血衣依旧,整个人脱力陷在椅子里,憋出一脑门冷汗。 “真狼狈。”嬴阴曼站到许秩面前面,面无表情地嘲讽道。 这不是该对病人说的话,又理所当然是嬴阴曼会说的话。许秩苦笑,算是认同,“多谢。还请公主……能送我去见右丞相。” “见蔡且干什么?” 许秩瞟了一眼旁边的箭,用唯剩不多的力气解释说:“刺杀……用的是秦国的箭。” 一句话,足以让嬴阴曼明白许秩在为什么奔波。乐家大势已去,他却还执拗于他那份无足轻重的情义。 “许秩,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你是不是有点……”嬴阴曼冷笑一声,“呵,自视甚高了?” 许秩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那你凭什么以为,你都能想到、查出来的东西,廷尉寺查不出来?” “于?在借机党同伐异,也想快点给秦王一个交代。他根本不在乎真相,自然不会用心调查。” “那为什么整个朝堂都缄默无声?”嬴阴曼反问,语气里满是轻蔑,“于?树敌那么多,却没人质疑、为乐家陈情。你以为为什么?” 许秩皱眉,沉默。 然后,他站了起来,靠着这一时半会儿仅养出的气力,拿起放在一边的箭,向着门的方向而去。 他明明听懂了,还是选择做这个出头鸟! “许秩,你实在愚蠢!”嬴阴曼心中生起一股无名之火,明明她料想到了许秩会这个态度,“看看你自己,一副病体残躯。你准备怎么说动蔡且,就凭着这一支破箭?” 许秩驻足。 嬴阴曼坐回自己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摆弄起茶具,继续问道:“如果不是乐家,应该是谁?他们是如何潜入钟山,又是如何拿到秦箭的?许秩,你想明白该怎么回答了吗?” 嬴阴曼从不废话,通透如许秩瞬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简单道了一句谢,便决然地离开了这间华丽的屋宇。 站在一旁的秦徵见许秩离开,冲阳兹公主和东安郡主拱了拱手,道:“告辞。”也跟了出去。 伤重之人还要乱跑,这太荒唐了! “诶!你们!”东安开口要拦,两个少年的背影已经夺门而出。反观嬴阴曼,还在专心致志摆弄精致的茶盏,从始至终更是一句挽留告诫也没有。 东安夺过嬴阴曼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许循之伤得那么重,你就让他走了?” 嬴阴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回答:“你拦不住他的。” 没人拦得住他。 她话里话外都提醒过他了,这件事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不听,她也管不着。 嬴阴曼端起之前倒好的茶水,抿了一口,早就冷了,又苦又涩,说:“差人送他们去右丞相府吧。” 非但不拦,还送一程。 嬴阴曼真的如她口头所说的那样,讨厌许秩吗? 若真的讨厌,应该希望此人事事不顺心意,放任他受伤受死,甚至可以杀人诛心,贻误他救人的时机。 可嬴阴曼不,她会帮他救他,而且知道许秩的固执,一定要做自己认定的事,所以不用无意义的阻挠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就是嬴阴曼对待许秩,无一处不矛盾。 东安摇了摇头,不甚理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你真奇怪,不想他好过,又见不得他难过。” 第二十四章马滑霜浓 马车上,许秩低头,还在想嬴阴曼的话。 他准备怎么说动蔡丞相,就凭着这一支箭吗? 整个人如老僧入定一般。 坐在一边的秦徵看着,觉得有点不妙,“诶!你……真的没事吗?” 许秩回过神来,摇头,再一次劝道:“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公子还是不要随我去冒险了。” “有多非同小可?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不过是陈述实情,能有多危险。再危险,也是两个人担,没什么好怕的。秦徵不以为意。 秦徵不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可能是秦王的默许,所以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蔡且,还有君王的威严。但这些隐情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公子徵,知道的越多反而陷得越深。凡此种种,原本也与公子徵无关。 许秩没有回答,“徵公子,你还是回去……” 秦徵十分无所谓地摆手,“我今天既然决定和你出来这一趟,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最关键的是许秩可别死在半道上,他素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这幅样子逞强去见蔡且,秦徵觉得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聪明人的做法,应该是缓一缓,明天去,或者托别人,比如他。他也算知道来龙去脉,而且欠许秩一份情,必定在所不辞。 然而这种生死攸关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托付给谁都不能完全放心,所以许秩一点懒不敢偷,一点小聪明也不敢耍。 秦徵以为许秩只会明哲保身呢,和那天赛马一样,原来也会舍生忘死。 许秩,真的有失为一个聪明人。 秦徵想着,掀起了车帘,看了一眼路程远近。 不多时,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右丞相府门口。 好巧不巧,蔡且进宫面上,此时却不在府上,不知何时能回来。 干坐了小半个时辰,迟迟没有见到人影,秦徵心里越来越烦躁。 许秩没有换衣服,还穿着那件满是血痕的长衫,上面的血迹早干成了一片红黑色。阳兹公主的车夫为许秩预备了一件披风,许秩下车时披上,勉强遮住一身狼狈,总不至于太失仪。 遮得住衣服上的血渍,遮不住愈发苍白的脸色。 秦徵轻声劝道:“这么等着不是办法。你先回去吧,等人一回来,我火速回去通知你。” 许秩摇头。 他一旦回去,就很难再出来了。许淇本来就不赞同他再参与这件事,又搞得一身伤。 所以他一定要在这里等。 他只怕他等不到蔡丞相。他开始有点犯恶心,眼前也出现重迭的影子。 那样,只能拜托公子徵,代为陈述了。 只是如此,不可避免要牵扯公子徵到其中。 “徵公子……”许秩将紧攥在手中的箭托付给给秦徵,做出了决定,“这件事,并不只是调查不清那么简单。乐家罪名的坐实,或许是秦王授意……” “你说什么!”秦徵要被搞晕了,一时没控制好音量,慌乱地看了一眼四周,好在没有人。 “公子先听我说完,”时间紧迫,许秩暂时没办法说得太细,“所以,若只是为乐家沉冤,是说不动蔡丞相的。这只箭,从秦军中来,证明秦国内部可能有问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有这样的立场,才有可能打动蔡丞相。” 秦徵认真听完,突然想起风月楼中阳兹公主的话。所谓的上下缄默不言,其实是因为秦王已经默许,所以无人敢置喙? 乐家被牺牲了,虽然不知道秦王为了什么,但朝臣都和秦王在一个立场,所以仅仅是替乐家求情,是请不动秦王的丞相的,必须是一个更关系秦国的理由。 许秩大概当时就听出来阳兹公主的话里话,还要走这一趟,难怪阳兹公主骂许秩蠢钝,搞得他也不明不白跟着冒了这个险。 此时,许秩车轱辘似的把一堆话倒给他,不会是觉得自己不行了,指望他……复述吧? 他们的心眼一个赛一个多,秦徵可比不上他们,而且秦徵也没办法承诺许秩一个好结果。最后是遗憾是圆满,最好还是许秩自己见证。 秦徵叉手在胸前,没有接箭,“你还是祈祷自己平安无事见到丞相吧。” 话音刚落,屋外踏进来一个四五十来岁的美髯公,正是右丞相蔡且。 “见老夫做什么?”蔡且身上还穿着官服,听说许家的小子有急事要见他,便径直到了这里。 许秩当即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箭捧出,说:“见过丞相。关于秦王遇刺一事,晚辈……” “许小郎君,”蔡且抬手,打断许秩,直接问,“你是为了乐家的事来吗?” “是。”许秩十分干脆地承认。 嗯?刚才不还说不能以乐家为先、要另寻立场吗?这么一会儿就变卦了? 毕恭毕敬陪站在一边的秦徵一脸迷茫地看向许秩,又瞄了一眼蔡且。蔡且面容还算和蔼,对许秩说:“你倒是诚实。” 许秩是个可造之材,蔡且想点醒他,“你今年多大?” “十六。”许秩回答。 “整好是丹陵之战那一年出生的,”蔡且拈了拈须,“你知道丹陵之役吗?” 秦国和赵国在丹陵那一仗,活着的秦国人,无论老少,没有不知道的。因为那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无论是对赵国而言,还是秦国。 许秩点头,“知道,赵国全军覆没。”赵国实际的灭亡,可以说从这场战败开始。后面就像摧枯拉朽,秦军长驱直入,直逼赵国都城。 “四十万人,”蔡且给出更精确的数字,“这是赵国的。秦国伤亡者,也不下二十万。襄王在时,就连年征战。和赵国的这一仗,更是伤及根本。秦国必须休养生息。” 这一修养,就是十年。十年来,秦国基本没有大战,更没有踏出过函谷关。 这是一段短暂的和平。 许秩这代人,是未来秦国的主宰。他们生在这段短暂的和平中,但不要忘记,这仍是一个乱世。他需要做的,应该匡扶他的君主,终结这个乱世,一些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 “秦国休息了十年,山东诸国就忘了秦国的铁骑,是如何打出函谷关、踏破赵国的都城的了,以为秦国已经志得意满、偏安关内,一个个蠢蠢欲动。也是时候扬扬秦国的军威了。燕国,既贫且弱,正是个送到嘴边的好猎物。 “方今天下,唯秦是大。秦王继承无数先烈的志向,是个圣君明主。作为臣子,应当尽心辅佐君上。一人之得失,一国之得失,你心里要有数。 “所以你如果是为乐家求情,那还是不必了。” 乐氏从来不仅仅是乐氏,还是燕国的乐氏。秦国选择乐氏的燕国,是站在秦国立场上做的选择、秦王的选择,不会因为一些私人恩义而轻易改变。 许秩听完蔡且的循循善诱,心中反而放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地猜想,没有那么沉重,说:“晚辈为乐家的事而来,却不单单为乐家求情。” 蔡且显然是不信的,“哦?” 许秩呈上箭,“这是公子衍替王上挡下的那一箭。晚辈已经向欧夫子求证过,这支箭,是秦国军队所用。 “刺客用的秦箭,本来没有标识,是很好的掩护,他们却在上面留下燕国灵寿侯的标记,或是刻意为之,想嫁祸乐家。真相还不明,秦军内部很可能已经混入奸细,职位可能还不低。 “攘外必须安内。秦军以赤胆森严震慑诸国,军中之变,如同蚁穴,溃毁长堤,宜及早查明剔除。否则,如刺杀这样的事,也难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 “这不仅仅事关乐氏满门,也关乎秦军。所以,晚辈恳请丞相大人,向王上陈述这些隐情,能够重新调查刺杀一事!” 这起刺杀案,并没有明面上的线索看起来这样简单,蔡且知道,但没有人再想查下去,因为这是秦王的意思,所以一切调查自然到此为止。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看得比他们这帮局内人还多。 事关军队,不可谓不大。可整肃秦军,还有别的时机,名正言顺攻打燕国的机会,千载难逢。秦王是个深谋远虑、独断专行的人,蔡且也不知道秦王是否会因此放燕国一条生路。若秦王不愿意放弃,他将这些事捅到秦王面前,处境难堪。 蔡且眉头皱了又皱,动容又犹豫。 旁边的秦徵观察着蔡且的神情,须臾迟疑,也上前半步,说:“徵也有一言。” 蔡且的视线转向秦徵。 秦徵继续说:“商君徒木立信,依法治国,赏罚分明。民始安居,工始乐业。大夫不敢徇私,卿相不敢枉法。法度,乃秦国立国之本。今日若错杀一人,百姓就会怀疑是否错杀十人。立信难,守信更难。民无信不立,秦法的百年信誉,是否值得为此毁于一旦? “且秦国一向以吸纳天下人才为重。据晚辈所知,蔡大人也是楚国人。乐氏若无罪受戮,恐寒天下有识之士之心。秦国的百年霸业,不能没有这些才子佳士。 “此事原委尚不明晰,王上若因此不慎了结此事,人死不能复生,后悔恐也莫及。大人是众人称贤的宰相,为秦国鞠躬尽瘁。徵等冒昧前来,也是因为相信大人清正廉明,定能忠言进谏,秦王必然也会感念大人的赤诚、对秦国的忠心。” 秦王异当政十五年,左右丞相已经换了两班。太过自主的,一味顺从的,都下场了。蔡且想坐稳这个位置,不能目无君上,也不能逆来顺受。 现在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来日东窗事发,追溯调查不清而受罚的,怕不止主审的于?。秋后算账,倒也符合他们这位秦王的行事作风。 这次刺杀中的疑点破绽,都是事实存在的。这个年轻人说的没错,他将这些利弊,有条有理地陈述给秦王,是他作为臣子,对秦王、对秦国的忠诚。采不采纳是秦王的事,进不进言却是他的事。 蔡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秦徵,“你是……公子徵?”蔡且听说过公子徵,和秦舁赛马,还拒绝了秦王给的大好前程。传言中是个短视而又狂妄的少年。 “是。”秦徵回答。 蔡且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你们先回去吧。” “大人!”而这两个少年又是那样认死理,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答复,异口同声地喊道。 蔡且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叫喊震得耳朵疼,回头,会心一笑,“老夫会如是禀告秦王的。” 这样的答复,总算让他们两个松了口气。 吊着病躯的最后一点力气随即卸去,许秩直楞楞地晕倒在地上。 第二十六章三两竹枝 秦徵回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许秩噔的一声倒地,没差点把秦徵吓死。当下众人都乱了手脚,又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失血过多,精气枯竭,需要好好修养。秦徵送昏迷的许秩回到许府时,许秩人还没醒。 回想起来,秦徵这一天过得可太充实了,充实到他完全忘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这件事。 刚进大门,秦徵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申参坐在堂上,一脸严肃。秦徵的心咯噔一下,凉了。 秦徵挠了挠头,进屋,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师傅。” “你今天去哪儿了?”申参板着脸问。 “没……没去哪儿。”秦徵笑眯眯回答。 “啪”一下,申参拍着桌子,重复了一遍秦徵的话,却是半问半恼,“没去哪儿?” 好疼,这一掌。 秦徵都替申参疼得慌,不敢再糊弄,避重就轻回答:“我今天去见了欧夫子。越国人原来真的会在脸上刺青,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欧夫子身边还有一个少年,话不多,身手却很是了得……” 秦徵越说越来劲,申参静静地听完,神情没有缓和,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 秦徵这才明白,申参心里跟明镜一样。师傅就是这样,其实很清楚他做错了什么,就是不说,就是要秦徵自己承认。 于是秦徵只得老实交代:“还去见了蔡丞相。” 话音刚落,申参斥道:“跪下!” 少年人的骄傲,是融在骨子里的,对旁人如此,对父母如此,对师傅也如此。秦徵不接受无缘无故的下跪,所以他站得笔直,倔强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才问出口,秦徵就后悔了,他好像是偷跑出去的。于是他不情不愿地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对着秦徵写满不服气的脸,申参揉了揉太阳穴,话里是无尽的无奈,“阿徵,你知道现在咸城的情况有多复杂吗?你硬要扯进咸城这趟浑水吗?你不是想去从军吗?你要是有什么叁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 原来师傅惩罚他,并不因为他不遵教训偷跑出去,而是因为他去见了蔡且。 现在时局复杂,跑去见蔡且难保他不会被牵扯进去,但秦徵从来不觉得今天他所做的一切是错误的,不然他不会和许秩为伍。他今天陪许秩走这一趟,不仅仅是为了回报许秩救他的恩情,也是为了还清白的人以清白,他从军也从来不是逃避麻烦的借口。 秦徵不以为然,辩论道:“师傅教导我有所为。如果眼前的事都畏首畏尾,还谈什么从军报效国家!” “你……你……”申参气得脸色发白,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师徒相处十数年,申参很了解自己这个徒弟。年少气盛,最不屑同流合污、投机利己,认死理。 所以以自己为重的理由是说服不了秦徵的,因为这是他认定的理想,就像明明知道父母不同意,还是要义无反顾去边关。 但申参心中的理想,和苦衷,又有谁来体谅。他禁足秦徵,就是为了避免秦徵不小心牵扯到这件事里去。 他对秦徵还是太过溺爱。知道秦徵性子野,没有多严密地拘着他,甚至明明晓得秦徵偷跑出去过,但看秦徵只是在街上瞎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天一眨眼的功夫,秦徵人又不见了。申参寻问了一圈,郑家桑娘子说方才秦徵还在和许秩说话。 许家…… 申参心中一下出现了不好的预感。现在的情况,比申参预想的还要坏。 一切苦心付诸东流,申参只觉得悲愤交织,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你就跪着吧!”说着,失望地离开厅堂。 秦徵也赌气一般,直板板地跪在原处。 约莫过了一炷香。 实则才过去半炷香,因为实在无聊,秦徵对时间的感知整整快了一倍。 今天又是翻山越岭,又是大打出手的,他好困。 后面,秦徵实在坚持不住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秦徵不起来回房睡,是在抗议师傅的说法,以及表达自己的决心。 师傅是个心软的,一般就放过他了,这次好像没有奏效。 日上叁竿,也没人叫他,秦徵是听着院子里的野猫叫,醒的。 秦徵起身,准备去洗漱,刚迈出门槛,看见师傅正在晨练。师傅一个正眼没看他,只是瞄见他的影子,就收剑回屋了。 往后数日,皆是如此。 秦徵心里不是滋味,随手掰了一支竹条,有一下没一下抽着面前的竹丛。本就是秋天,竹叶干黄,再被这么一折磨,叶子簌簌地掉。 “你别拿这个出气了,都要被你抽秃了,”秦往来找秦徵,就见到这幅光景,“你还和申先生赌气呢?” 他倒是想认错了,可师傅一见他就走,他连个服软的机会都没有。 师傅这样劳心劳力,莫不是为了他。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用这样强硬地态度对师傅他老人家,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也不想再叫师傅担心,也让师傅看到他的态度,所以这几天没有再出门。 收效却甚微,到目前为止,申参还没和秦徵说过一句话。 师傅平时从来不生这么大气的,这次多少有点让秦徵费解。 秦徵烦闷地冲秦往摆了摆手,“走开走开。” 秦往好笑问:“我走了,你找谁给你打听消息?” 闻言,秦徵停下对竹子的糟蹋,正色问:“乐家怎么样了?” 秦往摇头,“还是老样子。” 许秩一直没醒,自然只能秦徵替许秩多操心点乐家的事,所以秦徵拜托了秦往出门替他探查。 现在大家都在关心秦王遇刺一事,秦王却突然下令,拟定千灯会于八月大晦之日,其间忌大辟。 换言之,九月之前,乐家暂时死不了。 看样子,蔡且是说服了秦王。可有关后续却好像断了一般,十来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乐家就这么在咸城狱里关着。 乐家到底有罪无罪,总要有个定论,现在这样吊着是为哪般? 奇怪,真是奇怪。 一件一件都让人想不通,秦徵一把把竹条扔到一边,“那许循之呢?他怎么样了,死了没?” 第二十七章凤箫声动 许秩没死。 不过他的处境和秦徵也差不多。 父亲知道他因何搞成这幅样子,也十分生气,不过看他半死不活的,没舍得把脾气发出来,吩咐他好好养病,实则是变相闭门思过。 许秩手上的伤才拆线,也干不了别的,就在院子里吹吹箫,喂喂鱼喂喂王八。 圆润轻缓的箫声徘徊在庭院中,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 “你好悠闲啊,竟然给王八吹曲。”来者正是池塘里王八原本的主人,秦国的公主殿下,听过不知多少一流乐师的雅音,完全不稀罕许秩吹曲的人,所以可以毫不留情地打断。 没有旁人的时候,许秩和嬴阴曼的相处要随意很多,也没有那多虚文缛节。 许秩看见嬴阴曼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没有起身见礼招待,而是继续吹了半曲。 吹着吹着,许秩自己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箫声断断续续就停了。 “你笑什么?”嬴阴曼问。 “我笑……”许秩憋笑,看着嬴阴曼,“自己在给王八吹曲。” 这里除了那只王八,就只有嬴阴曼和许秩。刚才那段,是许秩听了她的话故意吹给她听的,骂她是王八。 嬴阴曼不苟言笑,嘲讽道:“你还有心情打趣我?不知道是谁,前几天为了乐家的事要死要活。” 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许秩之所以能有这个闲情,是知道乐家的事已经出现转机,“有司已经暗中开始重新调查刺杀的事,千灯会之前肯定会有结果的。” 但这个结果,最后还是要看秦王的取舍。 不直接开诚布公此事中的种种疑点,以及乐家有被嫁祸之嫌,而用千灯会拖延,暗中推进,是为了届时权衡取舍。如果最后的真相不能让秦王满意,乐家还是那个背叛秦国、刺杀秦王的主谋。 从始至终,秦王要的就不是找出真凶,而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燕国,是自己愚蠢也好,遭人陷害也罢,都正中秦王下怀。山东诸国,秦国总有一天要啃下的,燕国只是其中之一,无所谓第一个开刀。 许秩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沮丧,寒心,或是二者皆有,凝成一声叹息,“难怪当初父亲让我不要管这件事。” “如果我是你,我会听你父亲的,也不至于受此皮肉之苦。”嬴阴曼说。 许秩看向她,摇头,“果真如此,你不会和我说那番话。” 暗示他朝堂的沉默是因为秦王的默许,想要说动蔡且,仅仅是为乐家的清白出头是不会成功的,他要注意他措辞的重点,应该是何人所为、如何所为。 嬴阴曼冷笑,似在嘲笑许秩的自作多情,自顾自走向旁边的秋千架,“你怎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来?” 上次他问,她甩脸就走人,许秩哪敢再问。不过这种语气,摆明是让他问,所以许秩顺着她的话来,“你来干什么?” 嬴阴曼慢悠悠地荡起了秋千,答非所问:“不用等到千灯会,已经查到了。” “谁?” “魏国。”嬴阴曼回答。 许秩该庆幸,乐家不是因为和人的私怨被陷害,而是有魏国在背后推动,这样,秦国的矛头还有可能从燕国转向魏国。 “秦王要见你。”毫无铺垫地,嬴阴曼淡淡地说,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突如其来的召见,难免忐忑。不过许秩的心情没有特别沉重,还能打趣嬴阴曼,“怎么秦王现在喜欢叫你宣旨?” “我不好吗?”嬴阴曼嗔问,眼神变得危险。 当然好,换做别人,哪里会敢和他说这么多,透露这么多。 许秩一笑,没有回答,起身催促嬴阴曼,“走吧。” 玄鸟车舆稳稳行进,一直到宫门口。后面的路,要许秩一个人走到秦王宫殿。 马车停驻,许秩起身,准备下车,听见嬴阴曼叫他:“许秩。” 许秩转头看向她,两双沉静的眼睛相对。 嬴阴曼说:“你想救乐家,首先要想清楚,秦王要什么。” 许秩实则是个理想与感性的人,哪怕他再天真,经过这件事,也应该明白,他的君王并不是如尧舜一般的圣贤之主,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嬴阴曼希望他认清,但心底不知为何又不太想他认清,最后汇成一句奉劝:“不要对你的君王,有太多希冀。” 许秩点头,不知道是表示自己听到了嬴阴曼的话,还是已经知道秦王的心思。随后,搴帘下车,背影慢慢淡出嬴阴曼的视线。 嬴阴曼放下车帘,正准备驱车回自己宫殿,平时侍奉她的一个小宫娥小跑着过来找她,回禀说,太后要见她。 太后颐养天年,唯爱一个静字,不喜欢人打扰。嬴阴曼平时都不怎么见得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宣见她。 嬴阴曼多心问了一句:“太后有什么事吗?” 小宫娥凑到车驾前,小声说:“妍夫人今天进宫来见王太后了。” 妍夫人既是太后的内侄女,也是好儿媳,进宫探望是理所当然。 “伯母啊。”语调里夹杂着轻浮的笑意。 小宫娥抬头,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晦暗的车内,阳兹公主眉目不清,嘴角上挑着,漫不经心地说,“父王交代我的事还没办完,我就不去给王祖母请安了。替我,向‘伯母’,问安。” 说罢,嬴阴曼冲车夫招了招手,马车辘辘远去,朝着宫外的方向,不知何往。 ---------- 嬴阴曼去了风月楼。 除了这里,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风月楼也不错,只要肯花钱,所有人都会如她心意。而她除了钱,一无所有。 嬴阴曼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斟自酌。两三杯酒水下肚,突然一个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嬴阴曼端着碧玉盏,身体后仰,靠到软枕上,懒散地支着身子,上下打量着来人。 他很清秀,或者可以用单薄来形容。并不是一般的瘦弱,而是生来的骨架小,从他肩膀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男人,就算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会突兀,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子罢了。 嬴阴曼啜了一口酒,问:“你是谁?” 他垂头,十分恭敬地靠近,跪到阳兹公主身边,回答道:“奴叫风月。” “风月?”嬴阴曼看清了他头上的玉簪,是上好的白玉,“和这座楼一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风月楼中声名最响、身价最高的那个,就是风月君。”风月君可以指他,也不单单指他,这是风月楼世传的一个称号。 “哦,”嬴阴曼恍然大悟,用了更通俗易懂的指代,“头牌?” 也更刺耳。 风月楼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即使调情也是拈词遣句。 面对这样直白粗俗的称呼,他神色从容,没有一点停顿,坦然点头,“是。” “那你哪天要是不是最贵的那个呢?” “那奴也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了。”他回答得这么平静,没有悲喜,更没有眷恋。 “那别人怎么叫你,你原来没有名字吗?” “已经忘了。” “忘了?你做风月君很多年了?” “十年。” “十年?”嬴阴曼觉得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十年前你有十岁吗,就是风月楼身价最高的了?” “得益于一位大人赏识。”风月楼中满是秘密,又是最遮不住秘密的地方。男人花钱大多时候比女人更舍得,当年的一掷千金,至今让人望尘莫及,为人乐道。只是这位公主久居深宫,所以才不知道。 “大人?”嬴阴曼从中听出了另一层含义,原来风月楼中来往的,有男女老少,“你来招待我他不会生气吗?” “那位大人三年前已经过世了。”从始至终,他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掺杂多余的情绪。 “那你还可以连续当三年风月君,应该很有本事吧。” “这个要看女郎想要奴做什么?” “女郎?”从来没人这么称呼她,嬴阴曼轻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和东安郡主出双入对,风月楼中想来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风月楼做的是富人贵族的生意,花钱如流水,同时也害怕惹怒权贵。他们正是看阳兹公主心情欠佳,才让风月君来陪着的。 风月却摇头,“客人不说,奴便不知。” “你很聪明,”嬴阴曼有点懂得他的能耐了,笑出了声,“会吹箫吗?” “哪一种?”刚说出口,风月心觉失言。 这太调情,也冒犯。这位日常只会在风月楼喝酒的公主,大概不会喜欢,可能也不懂。转头一想,既然连那些都不懂,肯定也听不出来他言语中的暧昧。 “箫也有很多种吗?”嬴阴曼不知道,懒得回想形容那些乐声,“随便吧。” 相较而言,南箫声音更大,不适合此时演奏给烦闷的阳兹公主听,于是风月叫人取来一柄洞箫。 风月的箫声,一如他的语调平淡。倒不是说没有音调的起伏,相反,他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每一个转音的处理都非常丝滑,但缺少一种情味,就好像他可以同一首曲子吹上千万遍而分毫无差。也许精准,就是风月的特色吧。 嬴阴曼眯着眼睛,听着动听的乐声,有点昏醉。 突然,嬴阴曼耳边响起一阵噪声:“哎哟,你真在这儿啊,我以为他们骗我的呢。” 箫声也停了。 嬴阴曼见是东安,示意风月退下,故作正色,“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吗?” “妍夫人不是进宫了吗,你怎么不在宫中陪她,”东安眼角余光瞟到风月,半开玩笑道,“反而在这儿潇洒?” 嬴阴曼一下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好笑,我为什么要陪她?” 东安听出阳兹的烦扰,坐到阳兹对面,撑着下巴看着她,希望后面的话能让她心情稍微好点,“一个好消息,听不听?” “什么?”嬴阴曼兴致平平,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消息。 “乐家出狱了,就在刚才。” 第二十八章对酒当歌 乐氏出狱后第十天,一切风波皆已平定,许秩才去乐府探望。 乐府冷清了很多。受羁押一事的波及,下人都遣散了,目前只请了几个人来帮忙收拾行装,不日准备离开咸城。 这样的关头,乐父甚至不敢在辞呈中提还乡,只希望秦王能准许他告老,在秦国平阳置一点薄产。 秦王恩准了。 许秩站在乐府门口,看着仆人抬着东西进进出出,有一种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乐迅从里面出来,看见许秩傻傻地站在门口,上前招呼,“循之,你来了。” 乐迅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尤其是眼睛。人的苍老,总是率先从眼睛开始。乐迅眼下与眼中的疲惫,一览无余。 “你和伯父还好吗?”许秩问。 人已经出来十天了,现在才来慰问,好像已经迟了,多少有点虚情假意的意思。 旁人如此,乐迅都会笑着回答“一切都好”,但因为是许秩,没有必要虚与委蛇。 乐迅长叹一口气,回答道:“咸城狱一趟,半条命差点没丢在里面。父亲年迈,根本经不住这些。父亲已经向王上递交了辞呈,我们三天后就准备启程去平阳。” “怎么不多等几天伯父的身体养好一些,而且过几天就是千灯会,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看吗?”许秩知道自己应该替乐迅高兴,但面对好友的离开,不免想要挽留。 “不了。”乐迅摇头。 在咸城的每一日,他们都会想起在狱中的痛苦。乐家本来抵死不认仆人的污蔑,扛了三天。是于?告诉乐父,只要他认罪,可以免除乐迅一死,给乐家留个血脉。乐父仰天长泣,这才认罪。 这些曲折,已经不足为外人道。经过这一场大劫,眼前一切仿若云烟,终有散去的一时。 乐迅对这些没有一丝留恋,不舍的只有眼前的朋友,“走之前,想邀循之再吃一回酒,还有公子徵。这次的事,还要多谢循之和公子徵。上次公子徵有事,没能请到他,不知道这次公子徵还会不会给我这个薄面?” “会的。”许秩笑说。 公子徵是个随性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施恩。合眼缘就多说几句,不合眼缘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过这次,许秩能肯定。 许秩又和乐迅闲聊了几句,便不多打扰他们收拾府邸了。 从乐府出来,许秩远远回望了一眼,想起了昔日热闹的门庭,如今只剩下匾额依旧高大。不一会儿,匾也被数个壮汉取了下来。 街市还是一如往常热闹,千灯会将近,甚至更繁华,到处张灯结彩。 走在摩肩擦踵的大道上,耳边是人声嘈杂。 忽的,一声洪亮的喊声,打断许秩的神思,“诶,许循之!” 在街旁酒摊喝酒的秦徵瞟见许秩神不守舍,嘲笑他:“你怎么发呆呢,要撞到柱子了都不知道拐弯。” 许秩仰头,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要撞上挂灯笼的的杆子,讪笑,走到酒摊子,和秦徵相对而坐,拿起了酒壶。 却被秦徵一把夺过,火速叫人撤了,另叫上茶,“你不要喝酒。” 等到新的茶食重新上好,秦徵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许秩微笑回答,面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还是许秩受伤后他们第一次见面,秦徵本意是问许秩恢复得怎么样,许秩这幅样子却更像强装精神。 “你去哪儿了,失魂落魄的?”秦徵问。 许秩拿着筷子,戳了戳碟子里的花生米,良久,开口:“我刚刚去看了子迅和乐伯父。” “他们怎么样?” 许秩摇头,“乐伯父辞官了,过几天就准备离开咸城。” “回燕国?”怕是就算秦王会允,乐父也不敢提。 “平阳。” “平阳好啊,山清水秀,我去过那里,”秦徵不觉得离开咸城是什么坏事,许秩应该也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垂头丧气,“说起来,那天在蔡丞相府上,你说要另寻立场,转头又和蔡丞相和盘托出,把我也给搞懵了。” 许秩微笑,解释说:“公子和乐家没有故交,可以那样,但是我和子迅的交情,说没有私心,蔡丞相是不会信的。” 求人办事,第一要务是信誉。一上来就让人不相信,后面的事也难谈。 秦徵语滞。好家伙,敢情那时候许秩和他说的一大堆,是充分考虑他的立场,给他量身准备的说辞。 秦徵调侃道:“我听说人失血过多,脑子就不清醒了。我看你那个时候还挺灵光的。” 许秩拱手,“还要多谢公子。那日若不是公子,大概请不动蔡丞相。” “你谢我干什么,你救我一命,我还没跟你道谢呢,”秦徵耸了耸肩,“我师傅告诉我,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蔡丞相当时犹豫,恐怕也是担心自己费力不讨好。”所以他滔滔不绝讲了那么多,还一个劲吹捧蔡且,起作用的可能也就最后一句吧。 因着许秩有伤在身,秦徵只能陪着喝茶,有点不够滋味,“说实话,我现在挺佩服你的。明知道是秦王的意思,还偏向虎山行。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是秦王的自导自演?” 秦徵也是这几天才想明白,这件事可能是第三者挑拨秦燕关系,秦国借坡下驴,也不排除连同刺杀都是秦王的安排。如果是后者,秦徵只觉得胆寒。 关于这些,许秩当时也有怀疑,不过蔡且的话帮他打消了,“蔡丞相不是说了吗,送到嘴边的肉。如果是自导自演,怎么会是送到嘴边的呢?”也正因为确认了秦国是顺水推舟,许秩当时才敢那样往后说。 “所以真的是魏国设计?刺杀成功,秦国内乱;刺杀不成,秦燕开战,也是一场消耗,”这真是个好计谋,却让秦徵觉得不齿,“杀得了秦王,杀得了秦国吗?不想着自己图强,剑走偏锋。” “其实,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想是谁做的。” “什么意思?”秦徵眉头微皱,一时没明白其中玄机。 “廷尉寺查到军中魏国细作那天,秦王宣见我,问我,觉得是燕国,还是魏国。”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燕国偏远寒冷,魏国却直接挡住了秦国东出的道路。”秦王要一统,所以许秩的答案重点不是真相,而是攻打燕国和魏国的利弊。 许秩自嘲一笑,“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用以说服别人的,不是真相,而是利害。” 秦徵也没什么好说的,给许秩满上,“总归而言,你又没有说谎,魏国挡住秦国是事实,密谋刺杀也是事实。好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也别太愁眉苦脸了。” “多谢公子,”许秩与秦徵碰杯,一口饮尽,好似喝的是酒不是茶,“三日后,我想邀公子去骑马。” “好呀,”秦徵的胜负心一下就上来了,一口答应,又想起许秩的伤,“你手好了吗?我不乘人之危、欺负老弱病残的。” 许秩伸出腕子,“已经拆线了,一切如旧。” 伤疤狰狞,可谈不上多如旧。 秦徵一笑,豪爽地一掌击过去,“好,一言为定。” 第二十九章芳草连天 和许秩的约定,秦徵是认真的。他来咸城第一天就见识了许秩的马术,现在要离开了,能够堂堂正正比一场,正好可以了却他心中的遗憾。 东门外三里处,有一家酒铺,竖着一面酒旗,他们就约定在旗下见面。 当日,秦徵准时赶到城外约定地点,许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许秩身后的酒铺,不如说是酒棚,就铺着个茅草顶,简陋寒酸,四面通风。莫说马了,人都没几个。 秦徵大步上前,不解问:“在这儿吗,怎么比?”许秩不是叫他骑马吗,怎么马都没准备。说好的许秩负责,秦徵只要来就行了。 许秩气定神闲地说:“不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还有别人?许秩可没提前和他说。 秦徵正犯嘀咕,一辆马车悠悠然停在他们俩面前,乐迅从车上下来。 乐迅见到秦徵显然很是激动,一面道谢一面拽着秦徵的手就把他往酒铺里拉,“徵公子!循之和我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公子真的愿意赏光。还没有多谢公子,从中斡旋。” 事到如今,秦徵还有什么不明白,也没多说,和乐迅喝了这杯送别酒。 秦徵真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就说了那么两句话,还是许秩教他的,倒是许秩差点没把命搭进去。 秦徵拼命解释,奈何乐迅实在盛情难却。 头顶茅草,脚踏黄土,在这间简陋至极的酒铺中,他们三人喝得很是尽兴。 目送着乐迅的车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么长时间的风波,也如同马蹄扬起的灰尘,最终落定。 秦徵叉手站在一边,无奈一笑,“还说什么和我赛马,就是为了把我骗出来给乐子迅送行吧。”这种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喝酒,秦徵还是很乐意的。 许秩不否认自己有这个居心,“也不尽然,确实是准备和公子比一比。”也算是报答秦徵的一点恩情。 说着,许秩示意店主人牵出他的马来,指着眼前的大道说:“这条路直通灞桥。我们在桥碑处折返,再回到这里,看谁快。公子意下如何?” 旁侧一间小茅房,竟然是马厩,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秦徵拿到马就直接骑了上去,应道:“好啊!”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许秩也连忙上马追赶。 这是一场长跑,还要躲避路上的马车。秦徵从一开始就出了全力,寸步不让,在拐弯处,故技重施,拉开更大一段距离。还没到灞桥碑,许秩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赢定了,秦徵以为。 却不知什么时候,许秩慢慢赶了上来,两人并驾齐驱。秦徵扬鞭试图加速,却未果,眼睁睁看着许秩赶到他前头,留给他一道背影。秦徵这才反应过来,他过早地透支了马的体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了下来。 最后,许秩比他快半刻回到起点。 一程下来,有三四十里,秦徵累够呛,下马靠在树边休息。许秩看起来比他自得得多,也可能是比他提前结束已经歇了会儿。 许秩看秦徵还是不甘心的样子,笑说:“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其实赛马之事,七分在马,三分在人。” 赢的人安慰输的人,总觉得是嘲讽。 秦徵嫌弃地说:“你不要给我搞自谦那套。就算只占三分,你也赢我三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又不是输不起。”这可不是平坦宽敞的三十多里,一路狂飙,无论是让行还是拐弯,许秩都很沉得住气,还可以维持住速度,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秦徵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尽兴。 “公子洒脱。”说着,两人相对笑起来。 此来咸城,也算没有遗憾了。 “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再还吧,”秦徵站直,拍了拍手上的灰,耍了个机灵,“有机会再见的话。” “会有机会的。”许秩自信而肯定地说出这句话,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帛给秦徵。 “这什么?”难不成还有什么送别礼物? “秦王的旨意,”许秩打破了秦徵的幻想,“公子自己看吧,我就不念了。” 那可真是谢谢许秩了,免了他的听训大礼。 秦徵一把抢过来,草草瞄了一眼,表情瞬间垮掉,“你跟秦王举荐的?” 许秩摇头,“不是,是右丞相。” “那你呢,”秦徵摇了摇手里轻飘飘的布帛,怎么就没人相信他只是沾了许秩的光、其实没干啥呢,“这事你的功劳比我大,我得了这个,你得了什么?” “许家食君俸禄,做这些是理所应当,不敢要赏赐。” 又是套话。 秦徵不吃他这一套,“不想说算了,走了。” 秦徵回到驿馆,捧着秦王手谕独坐了一会儿,只得把那些不情愿吞到肚子里。君王一言,重如九鼎,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勉强接受这个现实,秦徵突然想起自己的户籍书,从钟山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了,放哪儿了来着? 于是他开始翻箱倒柜找户籍书。 每件衣服都摸过一遍,秦徵还是没找到自己的户籍书。 他要拿着这玩意儿去官署挂名的,没找到还要补办。 忙完回来的秦往来找秦徵报告一个好消息,一进屋就看见秦徵里里外外翻箱子,以为秦徵在收拾东西准备回邰州。 千灯会结束后,这次宴庆就算结束了,大家也会陆续离开回家,除非在咸城有谋职。 秦往正是后者,兴高采烈地来找秦徵说道:“我家人帮我在咸城谋了个一官半职,到时候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好事啊。”秦往一直想留在咸城,秦徵分心回道。 “你要回邰州吗,要不我托人帮你也在咸城找个差事?” 秦徵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一口,把秦王手谕给秦往看,“不用了。” 秦王任命秦徵为廷尉左掾,九月中上任。 秦往心中的热火一下被浇灭了几分。 自己忙忙碌碌,秦徵什么也没干,却得到了秦王的亲自任命,官职还不小。 “挺好,这样你也可以留在咸城了,”秦往心里不是滋味,还是干笑着祝贺秦徵,“对了,过几天千灯会。公子衍叫我们一起去看,你要一起吗?” 嗯? 秦徵突然想起了点什么,眼睛一亮,“郑桑会去吗?” 第三十章闲花照水 郑桑应该会去的,秦徵推测。这么好和公子衍套近乎的机会,郑桑怎么可能放过。不过话说回来,十来天了,怎么不见郑桑隔三差五来驿馆探病? 看灯,自然要在晚上,席面设在渭水边高楼上。 秦徵撩起衣摆,上到最高层,一眼望过去,就看见郑桑坐在人群中。 周遭的暖色灯火,映在她水色的衣服上,如同今夜的渭河水,幽静神秘中带着一丝温情。 不经意的一抬眼,郑桑也看见了秦徵,正气定神闲地朝她走来。郑桑顿时有点慌张,起身往里面走。 秦徵不明不白,跟着郑桑也走到里面,郑桑就又换个位置。 躲他?他是什么凶神恶煞吗? 这样捉兔子似的,不知道捉到哪年哪月去了,于是秦徵决定请君入瓮。 秦徵叫来小二传话给郑桑:一位叫秦衍的郎君找她。 郑桑张望了一圈,不见公子衍,信以为真,找出去,在楼梯上看见公子衍正忙着招呼来的客人,不像是找她的样子,觉得奇怪,准备回去,却见秦徵插手站在长廊窗户边。 郑桑有点犹豫,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从秦徵身边经过时,被他长臂一拦。郑桑抬头看去,他似笑非笑的,问她:“你躲我干嘛?” 郑桑撇头,不承认,“我哪有躲你?” 秦徵指着她的眼睛,“眼神闪避,还说没有?” 郑桑眼见逃不脱,一下拍开他的手,倒打一耙,“就算是,你是什么大将大夫大人物,我非得求着见你。我看见你烦,不想见你行不行……” 郑桑叽里呱啦一大堆,秦徵是一个字没听进去,眼神一飘,从窗户里看见一个很熟的影子在渭河边闲逛,定睛一看,不自觉叫出声,“许循之?”还和一个女人一起。 郑桑被秦徵打断,也顺势眯起眼睛远眺,“是许循之。”秦徵什么眼神,这么远也能看见。 郑桑若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秦徵,“他怎么和女人一起逛灯会?” “对呀,许循之怎么和这个女人一起逛灯会?”秦徵应和,上次他还以为许秩和阳兹公主有点什么呢。 闻言,郑桑咽了一口口水,试探道:“你是……独子吗?”她记得是。 “啊?”秦徵不知道郑桑怎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回答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秦徵声音低沉,“我本来还有个妹妹,高烧夭折了。母亲因此受惊流产,腹中的弟弟也没保住。”那时秦徵也才七八岁,跟着照顾妹妹,还是没能留住妹妹。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悲伤中。 听完,郑桑也叹了一口气,旁敲侧击,“许家也只有许循之一个孩子。” “嗯。”秦徵点头。这个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脉单传!”郑桑看他还不懂,又强调了一遍。 “嗯!”秦徵又重重的点了个头。所以许秩家什么情况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嘛! 郑桑索性把话说开:“他现在和女子出来幽会,肯定还是念着父母,不想许家绝后。你和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呢?”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徵还装糊涂,郑桑以为他不好意思,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喜欢男人也不是你的错,不过喜欢男的还在外面祸害小娘子就不好了。我看许秩也就这样,你还是再想想吧。” 秦徵就静静地听郑桑说完,看傻子一样看着郑桑,气得不轻,却有点想笑,“你脑子没病吧,说什么呢。” “你才脑子有病呢!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咸城有龙阳之好的海了去了。”郑桑大手一挥,比了个多的意思。 “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倒是你,红口白牙,血口喷人。” 郑桑气不过,言之凿凿,“我看到你从风月楼出来了,和许秩!”之前还装得水火不容,没想到暗通款曲。她说呢,她这么个大美人摆他面前,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是喜欢男的。 “风月楼怎么了吗?”那天太仓皇,秦徵没留心,现在想来装修极尽奢华。 看秦徵一脸认真,又不像作假,郑桑狐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那是个……男人伺候人的地方。” 原是如此。 秦徵翻了个白眼,解释道:“那天许循之受了点伤,遇到阳兹公主,是阳兹公主带我们去的……哎呀,懒得和你说。”说着,秦徵不耐烦地准备回去。 郑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戳了秦徵一下,“你真不喜欢男人?” “你再说!”秦徵亮出拳头,假意威吓。 “好啦,我跟你道歉,”郑桑扳开他的拳头,“那任谁看到你一个大男人从那种地方出来,都会误会的嘛。” “你问都没问过我,就那么笃定?认错能不能有个认错的态度?还给自己找理由。” 郑桑呵笑,“说得好像自己认错很有态度一样。你在钟山跟我道歉的时候,正眼都不敢看我。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是吧?” “你!” “我,我怎么?”郑桑挺胸抬头,咄咄逼人,眼见秦徵无话可说,心中偷笑。 走廊上人流来往,差点撞上郑桑。秦徵好心把郑桑往里面拉了一点,没好气地说:“懒得理你。” 他的手有点冷,郑桑感觉到。 眼下咸城都要九月了,尤其是晚上的渭水边,郑桑是披着披风来的,他穿得还很单薄。 “你不冷吗?只穿这么点。”郑桑问。 “还好,不冷,”秦徵当初来咸城的时候,没想到会呆这么久,就没带很厚的衣服,有一件那天还给了郑桑,他今天来找她就是为了这事,“我要被你气炸了,差点忘了正事。那天回钟山,我给你那件衣服还在吗?我的户籍书好像在暗袖中,在不在你那儿?” 经秦徵问起,郑桑仔细回忆了一下,潇潇好像和她说过翻出了什么东西,不过她那几天满脑子都是秦徵去风月楼的事,没上心,“好像……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吗?” “下个月十五之前,我要户籍书去赴职。”找到了就万事大吉了,不然有他来回跑的。 “你当官了?可以呀,”郑桑不忘嘲讽他前后不一,“当初不是还要问问家里人的意见吗?怎么,家里人同意了?” “秦王直接下的诏令,问都没问过我,我能说什么?”秦徵说着,朝郑桑伸出手。 “干嘛?”郑桑不解,不会是要牵她的手吧。 “户籍书,给我啊。”秦徵理所当然地索要。 郑桑忍不住白了秦徵一眼,“我怎么可能随身带!” 也是。 秦徵讪讪地收回手,“那我明天去找你。” “不行!”郑桑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一个大男人来我家找我算什么?” “……”秦徵无奈,“那你来找我。反正你经常来见公子衍,就当顺道的事了。” 这回换郑桑不高兴了,“我哪里经常去见公子衍了。”打从那天她看到他从风月楼出来,躲他都来不及,根本就没去过驿馆了,而且不要说得她很殷勤一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秦衍甚为无奈,也好笑,“那你说怎么办。” 郑桑想了想,说:“每月初十我会去小禅寺拜佛,你到时候在银杏树下等我吧。” “还要这么久啊。” “你不是月中报道吗,有什么好着急的。” “行吧。”秦徵也想不出别的,只能答应。 话音将将落下,窗外唱起傩戏。铿锵有力的鼓点,伴着响亮绵长的角声,带着夸张面具的人跟随乐声舞了起来。 扮演力士的戏子射出一支火箭,如流光,如长星,闪过夜空,扑向水中央的篝火,顿时火光冲天。 “啊——快看!”郑桑趴到窗户上,探出去半个头,神采奕奕地指着水中央的火焰。 秦徵站在窗边,看到了和郑桑一样的风景。 水上闪烁的莲花灯,街旁长明的灯笼,还有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少女半边脸庞,也照亮了整个咸城。 渭河水,变成一片暖融融。 第三十一章无逾我墙 千灯夜会后,秦徵回到家中就躺下了。正要睡过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件事,猛地睁眼。 完蛋,他没和郑桑约定具体时间…… 因为这个失误,到那天秦徵只好一大早就上山。 九月初十,深秋将去,万物萧瑟。上次看时还金灿灿的银杏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徒留一根根秃了吧唧的树杈子。 秦徵站在树下,吹着冷风,等了快一个时辰,还没等到郑桑。秦徵有点不耐烦,也实在冻得慌,准备先溜达一圈,暖暖身子。 走到小禅寺后院,秦徵看到上山的小路,想起山上的欧夫子,便决定顺路拜访一番。 欧夫子正在院中慢悠悠地打拳,看到秦徵,有点诧异,“秦徵小友,你今天怎么来了?要不要和我老头子一起练一练、强强体魄?” 慢拳比快拳难,秦徵跟不来这个速度,打着打着就快了,平白扰了欧夫子的节奏。于是秦徵摇头婉拒,说:“我是来向夫子讨口水喝的。” 身体沉浸在悠缓的运作中时,动作语气都会变慢。欧夫子慢慢地点头,慢慢地说:“好……好……好……希声,给秦徵小友看座请茶。” 被称作希声的正是那个话少本事大的少年,秦徵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大音希声。 秦徵接过热茶,和希音道谢。希音只是点头示意,仍是一句话没有。 好冷的少年啊,秦徵尴尬地喝了口水。 见此,欧夫子微微一笑,宽慰道:“秦徵小友莫怪,希声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秦徵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个不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无心之中戳中别人的私密与痛处,秦徵只觉得窘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呃了半天,强行扯开了话题,“夫子不是铸剑吗,这里怎么没有剑炉之类的?我上次来就觉得奇怪了。” 年轻人的心思,一点一滴都写在脸上。欧夫子知道秦徵很不自在,停下练拳,和秦徵坐在一处喝茶聊天,“剑炉在后崖,热得慌,可不是人能住的地方。” “夫子不用看着吗?” “宝剑已成,只差最后一环,需得耐心等待。” “哪一环?” “天时、地利、人和。” “什么时候才能天时地利人和?” “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这么玄妙?”如果是别人和秦徵这么说,秦徵一定觉得此人装神弄鬼,“那要是一直没有,就一直等着?连个头都没有。” 人到欧夫子这个年纪,有今朝没明日,也就没那么在乎时日之长短了。欧夫子比了个五,“老夫替前越王铸的那柄剑,用了五年。替秦王铸的这柄剑,不会短于这个数。” 这个不会,是不想,还是不能? “怎么感觉听起来不是铸剑,是攀比,”秦徵半开玩笑地说,“五年铸一把剑,一辈子能铸几把?” “人活一世,能有一件事流传千古,已经够了。” 一柄七星剑,足够世人铭记。 秦徵只希望,自己也能做成一件青史留名的事。 从欧夫子处下来,秦徵又去银杏树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郑桑。他拉着一个经过的小僧,问郑家可曾上山参拜,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也许郑桑还没来赴约,也许他们已经错过。 现在秦徵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等,二是主动去找郑桑。 恰好,秦徵不喜欢坐以待毙。 他问了郑家二娘子的厢房在何处,二话没说,翻墙过院。 在房中抄经的郑桑突然听到窗户敲动的声音,起身开窗,冷不防一个人影跳出来,把郑桑吓个半死。 郑桑正要叫,被那人眼疾手快捂住嘴。 “是我!”秦徵轻声说。 郑桑微怒,甩开秦徵的手,“你搞什么!被人看见怎么办!” “没人看见。”秦徵在这方面的异常自信。 “你怎么进来的?”外面有人守着的。 “翻墙啊。”秦徵理直气壮地说,又十分自然地从窗户翻了进来。 “翻墙?”郑桑要被他气昏过去,连忙关上了窗户,“不是说在银杏树下见吗?” 秦徵颇有怨念地说:“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呢,冷死了,你不来只能我来找你了。” “你骗鬼呢,我去了,没看到你。” “那会儿我走开了。” 其实说到底,是两个人的疏忽,才变成你等我我等你的局面,可翻墙郑桑是绝不认可的,冷冷地嘲道:“尾生抱柱而死,你才等一个时辰也好意思说?” 尾生与心爱的女子约定桥梁相会,久候不至,水涨,乃抱桥柱而亡,坚守信约。 而秦徵只觉得尾声不知变通,“尾声等的是谁,我等的是谁。你还想我为你抱树而死?” 他的语气是何等的轻蔑,何等的目中无人。她哪里不好,傲人的姿色,贴心的温柔,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给。在他眼中,却都不值一提,不值得他为之驻足停留。 亏她熬了这么多天给他补衣服。 郑桑气不过,拿起早早准备好的锦盒,一把扔秦徵手里,自己回到桌案边继续抄经,“拿去!” 盒子里放着他的户籍书,下面是他那件衣服,方方正正折好收在里面。 秦徵取回户籍书自是开心,却感觉郑桑神情不对,凑到郑桑跟前,明知故问:“你生气了?我等了你那么久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没有。”郑桑用力地掭墨。 秦徵眼睛直溜一转,好心提醒,“字写错了。” “……”郑桑真想一管墨洒他脸上。 第三十二章自知者明 秦徵拿回了自己的户籍书,顺利挂职,便可以拿着凭证去官舍租住了。 官舍不比驿馆一应物品俱全,秦徵正准备出门筹办一些东西,师傅来到他房间,问他:“准备走了吗?” 申参看秦徵这几天忙进忙出,知道大概都安排好了。 他们师徒之间的矛盾其实还没有解决,但秦徵不知道症结在何处。明明他好几次想找师傅道歉,师傅都会打断他,然后扯开话题。 这是师傅第一次主动找他,秦徵暗喜,“还没,我想先去买点东西,明天再搬过去。” “好,”申参低头,脸上有欣慰,也有担心不舍,“你以后一个人在咸城,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强出头……” 秦徵笑容逐渐消失,没有听完这些嘱咐,打断询问:“师傅不和我一起吗?” “不了,我先回邰州给你父母报平安,然后再随便走走。”申参一直等到现在才说走,就是想等秦徵安顿好,他也好放心。 秦徵以为师傅还在生气,正欲辩解,申参抬手打住他,“阿徵,你不要多想,好好留在咸城。我就喜欢到处走走。” 和以前的分别没有什么区别。 话虽这么说,可秦徵总觉得郁结,卡着和师傅的这个疙瘩。 秦徵心事重重地走在大街上,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进了一家布行,准备置办被褥。 以前他总是自诩独当一面,在置买器物方面却有点捉襟见肘。 秦徵第一次买这些,完全不懂行情。布庄使役和他夸得天花乱坠,秦徵听得云里雾里。 忽然,楼上甩下来一块轻若云烟的丝绸,如云霞一样的暖黄色,缓缓飘落,在光下折射出蝴蝶暗纹。 楼下的仆役手忙脚乱地接住价值连城的丝绸,畏畏缩缩地贴着墙根站着,迎接楼上下来的客人。 他还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嫌弃地冲后面赔笑的掌柜说:“这样的成色你也好意思摆出来,哪里配得上我蕊娘这般好颜色。” 掌柜在后面忙不迭点头致歉,“是是是,那那些绸缎,彭郎还要吗?” “蕊娘你说呢?”他看向身旁的蕊娘。 蕊娘含笑摇头,“圭郎都说不好看了,奴还要做什么?” “那便不要了吧。”那人大手一挥,便离开了布庄。 这是一匹上好的云丝,本来是公子舁看中的,彭圭言语间表现得好似也很喜欢,公子舁便让给了彭圭。叫人裁开了又不要,掌柜是敢怒不敢言。 掌柜干捧着云丝心疼,见公子舁也意兴阑珊地从楼上下来,想挽回一些损失,说:“剩下半匹,公子喜欢的话,小人叫人送到公子府上?” 被夺所爱,还要被奚落成色不佳,摆明是说他眼光不行。一向气盛的公子舁没想到能咽下这口气,只是闷闷地讲:“不用了。” 经过楼下时,秦舁看到了一直在看戏的秦徵。 他输秦徵一筹,还让人全程目睹了他受气的样子,秦舁有点不自在,便口上不饶人,“哟,这不是徵侄儿吗。你还在咸城呢,买特产回去孝敬二老吗?” “谁是你侄儿,”秦徵莫名其妙,自己没招他惹他,平白被嘲讽了一通,“我做官了,咱们还有得见呢。” “你?”秦舁难以置信。 “我怎么了?总好过某人。之前在钟山的时候不是还神气得很,怎么在咸城都被人骑脸上了屁也不放一个。”呈口舌之快谁不会呢,秦徵也会。 “你知道刚才那是谁吗?” “你不是秦王最宠爱的弟弟吗?”也有怕的人? 最宠爱的弟弟?那因为秦王还活着的兄弟已经不多了。 秦舁只想笑秦徵天真,“那是少府卿的大儿子彭圭。我这个王弟,无权无势,和朝中重臣结梁子,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原来你知道。”秦舁也没秦徵想的那么蠢嘛。 “在咸城的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秦舁瞄了一眼秦徵,“你不算。” “你既然有自知之明,还那么嚣张?” “整日吃喝玩乐没什么追求,再偶尔惹点祸的弟弟,才最令他放心。”而这种生活方式,早已变成了秦舁的习惯。 早十年,他不需要任何威胁他王位的兄弟,晚十年,他连继承人都没有,真是可笑。 原来一切都是装样子,倒也不必把看人下菜、谄上欺下说得那么好听,秦徵想,“那欺负郑桑一个姑娘家又算什么男人?” “我哪有欺负她?是鹰自己冲过去的,又不是我故意的。倒是你,出了个大风头。” 但若不是看轻郑桑,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态度。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徵知道自己和秦舁没什么好说的。 秦舁也没心情和秦徵斗嘴,趾高气扬地走人,“想在咸城久居,你最好还是先认认人。祝你官运亨通啰,徵公子。” 屁话耳旁过,秦徵一个字没往心里去,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久居咸城。 东西置备得七七八八,秦徵回到驿馆时,师傅已经离开。 桌子上留了一封信,和一大堆银财。 秦徵拿起信,望着门外,暮霭沉沉。 咸城,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三十三章借箫问情 官舍是官府修建,专供异地官员租住的,一月只要一贯,但是简陋。家境稍好的人,比如秦往,都会选择自己在咸城另寻住处。秦徵孤身寡人,一无家室,二无仆从,没那么多讲究,倒是很余裕。 秦徵住的这间屋子朝向好,坐北朝南。院中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影不往他这个方向投,所以一天到晚都是亮堂的。 这是一棵皂树,已经有很多年头,当初想着可以直接摘来洗衣沐发,重修官舍的时候就没有砍掉。 秦徵站在树下,探手摘下一个干瘪的皂荚,剥开,皂角米没剥出来几颗,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秦徵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背后传来一两声笑声,秦徵转头,看见许秩。秦徵扔掉手里的东西,好整以暇问:“你怎么来了?” 许秩摇了摇手里的酒坛,“来恭祝公子乔迁之喜。” “这算哪门子乔迁,又不是我买下来的。等我哪天有大宅子了,再请你吃酒。”两人就坐在皂树下,用着秦徵才买的大茶碗,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酒过三巡,秦徵忍不住好奇,戏谑着问:“诶,那晚千灯会,和你在一起的娘子,是谁啊?” 许秩眼神一转,听出公子徵的语气别有所指,未免误会,回答说:“我表弟还有表妹。” 宁氏兄妹专程从南阳赶来,许夫人叫许秩带宁嘉出去逛逛。许秩遵从母命,千灯会那天和宁树、宁嘉一起去了渭水边看灯。宁树最兴奋,叫嚷着回去要写一篇文赋,至今还没开始呢。 许秩从秦徵处回来,既明火急火燎地跑到他跟前,与他说:阳兹公主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 许秩精神一抖擞,快步回院,见书房门大敞着,嬴阴曼坐在他的位置上,摆弄着他的竹箫。 现在的许秩看到嬴阴曼的第一反应是,“你不会又是来传旨的吧?” 嬴阴曼拉开抵箫的唇,歪头一笑,“你猜。” “我猜不是。”许秩当然是这么希望的,而且如果紧急,早就派人出去找他了。 “那就不是。”她任性地说,又低回头开始吹箫。手指认真地摆在每一个孔位,像模像样,就是吹不响,呼呼呼的。 既明说她早来了,不知道呼了多久。 许秩偷笑,走过去,压了压她拿箫的手,又将吹孔从她嘴边往下移了半厘,“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好奇怪,吹出去的气是往下走的。 可许秩说完就不管她了,跑到外面去喂王八。 “先吹响吧。”他留下一句。 秋末冬初,龟鳖开始预备过冬,不甚活跃,鱼也很少浮上来,许秩只是出来做做样子撒撒鱼食。 嬴阴曼占了他的位置,吹得又蹩脚。他看不进书,就会忍不住看她。学生大抵是不喜欢老师一直盯着自己的,尤其是不会的时候。 不过嬴阴曼应该不会有多少紧张的心情。她一向是傲物轻尘的,教不好她只能是老师不行。 许秩瞟了一眼枣树下的书轩窗户,窗里的嬴阴曼还在专心致志练习口风。 正想着,宁嘉恰好来找他。 宁嘉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袄子,笑靥如花,“循之表哥,你怎么在外面?” “喂喂鱼。”许秩转过头回答。 “喂鱼?”不是已经喂过了吗?宁嘉没多想,示意身后的侍女,“姨母给你炖了汤,叫我给表哥送来。” “多谢。” “表哥这么客气干什么,”宁嘉吟吟浅笑,“表哥大病初愈,要注意休息。” 正说着,循之表哥的书房传出一声闷闷的箫声。 房中有人? 宁嘉正奇怪,看见阳兹公主倚在门口,举着长箫,甚得意地摇着,直呼循之表哥的名字,“许秩,我吹响了!” 阳兹公主,如此活泼的吗?倒是和初次见时不一样。 “既然表哥有客,我就不打扰了。”宁嘉示意侍女把汤放下,微微欠身,便离开了。 半路上,宁嘉突然想起许夫人让她问许秩明天有没有空去雁山,她还没有问呢,又掉头回去。 转过老气横秋的花架,宁嘉看到许秩与阳兹公主双双站在书轩门口的情景,却不敢再上前。 许秩问嬴阴曼:“要喝吗?”问的是汤。 现在嬴阴曼的心思只在箫上,没有口腹之欲,不过这倒提醒她了,许秩已经痊愈,没有忌口了,“我都快忘了给你带汤了,下次给你带吧。” 接着,嬴阴曼专门吹了一声给许秩听,催促道:“我吹响了,你教我吹曲子吧。” “学箫,需得先练气,然后才是指法音阶,”许秩拿过嬴阴曼手里的箫,缓缓吐气,一根根松开手指,示范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升调,“像这样。” 每一个音都均匀绵长,要做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么麻烦?”嬴阴曼只是因为无聊看到了许秩的箫,搞得这么复杂她就不想学了。反正她作为秦国唯一的公主,就算不学无术也没关系。 “我不学了,”嬴阴曼不耐烦地走开,坐到枣树下的秋千上,晃晃悠悠地荡着,言笑晏晏地看着许秩,“你吹给我听吧。” 比起吹,当然是听更惬意。 换做平时,嬴阴曼说想听他吹箫,许秩都会答应,但现在许秩觉得不可。 如果动了心思,就坚持下去,如果只是一时冲动,起初就不要触碰。对物如此,对人也如此,不要始乱终弃。 许秩把箫重新交到嬴阴曼手里,回了书房。再一次,一人在内,一人在外。 被拒绝了,嬴阴曼的心情沉入谷底,明明她刚才也拒绝了许秩的教导。 但她之所以是公主,就是她可以拒绝许秩,但许秩不能拒绝她。 嬴阴曼捡起地上掉落的枣子,从窗户里扔进去,砸到许秩头上。 许秩吃痛,捡起嬴阴曼砸进来的枣子,又朝嬴阴曼扔了出去。 一个枣子,也可以有来有回。 宁嘉默默看着,最后默默地离开。 第三十四章善始善终 宁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抬头一看,她到了宁树的青云苑。 宁树咬笔挠头,绞尽脑汁,还在琢磨自己的观灯赋该怎么写,早知道当初就不夸下海口了。 宁嘉坐到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南阳啊?” “不知道,”这个开头也不行,宁树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一扔,重新想,“怎么,你在这里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有点想爹爹了。” 宁树听着,觉得宁嘉的语气消沉,抬眼一看,宁嘉的眼神空远,担心起来,“有人欺负你了?和哥说,哥帮你撑腰!” 宁嘉瞬间回过神,瘪嘴,睨着宁树,绝无可能让宁树占到这个便宜,“你怎么就是哥哥了,明明我先出生的。” “爹娘每次都说让着妹妹、让着妹妹,我怎么就不是你哥了?” 这个东西,从宁树和宁嘉会说话起就争,从来没争清楚过。 每一次的结果都大同小异,宁树先让步不还嘴,就当哥哥让妹妹,心里窃喜。宁嘉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能开心一整天。 第二日,宁嘉去给许夫人请安,恰好碰到许秩也在。 许夫人看到宁嘉,很是和蔼欢喜,问许秩:“秩儿,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宁嘉一听,瞬间低头。糟糕,她完全忘了替姨母问。 许秩点头回应,“母亲有什么吩咐吗?” 许夫人当宁嘉低头害羞,牵过宁嘉,拍了拍宁嘉的小手,“也没什么,我懒得走了,你同嘉儿一起去雁山帮我还愿吧。” 宁嘉猛地抬起头看向许夫人。 “母亲……”许秩皱眉,他已经说了有空,不知道能扯什么理由拒绝,这次再想拉上宁树怕是有点难。 许秩正犯难,宁嘉从旁说:“姨母,我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 许夫人赶忙关心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宁嘉是家中的掌中宝,家中所有人都是顺着她的心意来,所以她在家中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最不会扯谎。面对许夫人的追问,宁嘉信口胡诌,说是女儿家的毛病。 因为乖顺,所以没人怀疑。 许夫人心领神会,叫许秩送宁嘉回去。 到猗梧苑外,许秩颔首告辞,“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宁嘉忍不住抬袖遮笑,一点也不遮掩,“我没有不舒服。” 她在为他解难。 许秩一思即明,但是他不敢承她的情,只能装作不懂。 宁嘉却是十分的直截了当,“循之表哥,我挺喜欢你的。” 直爽泼辣的女子这世上当然不少,但宁嘉看起来不属于此类,却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不免让人大吃一惊。 许秩十六岁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更是无所适从,只能通过言辞拉开彼此的距离,“表妹,我……” “我知道,”宁嘉并不是要许秩的回应,只是单纯想把自己的喜欢讲出来,不然也太憋屈了,“我知道,你喜欢阳兹公主。”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说出这句话,点明许秩的心事。 许秩的心怦怦乱了,有被人看透的局促,他的第一反应是扯开话题。 然后,胸腔里心脏又很快平复下来,从深处生出一股轻松感,一股被拆穿、不必再遮掩、大白于天下的轻松感。 世人羞于将情感宣之于口,将其归结于含蓄,但情感有什么羞于承认的呢。 许秩苦笑,“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于细节的感知,是出奇敏锐的。 许秩与阳兹公主之间的相处方式或是细节,没有必要多陈述。宁嘉浅笑,“那个秋千,真的不能坐人吗?” 这应该是循之表哥对她说的第一个谎,宁嘉想。 宁嘉和许秩是表兄妹,但并不是打小就认识,因为许秩七岁前还不是许淇夫妇的孩子。 早几年老夫人还在世时,许夫人每年都会回南阳短住一段时间。那年初夏,宁嘉听家里人说,姨母还会带着一个新表哥来,叫他们兄妹好好和新表哥相处。 姨母有孩子了?那应该是他们表弟,怎么是表哥? 宁嘉和宁树是又好奇又不解,两个人讨论了一晚上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第二天,宁嘉、宁树一大清早就起来了,缠着娘亲去外婆家看新表哥。 那是宁嘉、宁树和许秩的第一面,那个时候,许秩还没有取字。 原来真的是表哥不是表弟,瘦瘦的,比他们要高小半个头,一板一眼地和每一个人见礼。 得体大方,家中长辈对新表哥都很喜欢,乐呵呵的。 然而宁嘉却觉得他的眼神好冷,周围的其乐洩洩融不到他身边。宁嘉攥着娘亲的裙边,躲在后面。 可宁树没有这种感觉,还拉着宁嘉去找许秩玩。 许秩正在一个人看书,看到宁嘉宁树,起身迎接。 宁树最讨厌念书了。他讨厌夫子语调悠长的之乎者也,讨厌久坐,学久了不仅神思昏睡,四肢都会变笨。他也这么和许秩说,提议一起去打水漂。 许秩没有拒绝,无论是长辈的话,还是平辈的话。 宁嘉坐在树荫下,看着宁树一个劲逞英雄,许秩就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不争不抢。 这么一对比,宁嘉好像突然知道许秩眼中缺少的是什么了。 是一种热情。 他好像一潭死水,对什么都兴致平平,与其说是参与其中,不如说是表演给别人看,彬彬有礼,尊老爱幼。 第二年,宁嘉再次见到许秩,他们都长高了些。除此以外,许秩好像没什么变化。 如同这片池塘,数年如一日。 他们三个又一次站在水边,宁树叫许秩也试着打一下。 始终平静旁观的许秩竟直接应了,俯身挑了一块略扁平的石头,臂膀一甩,打出去十几个漂。 然后,他笑了起来,和池塘里的涟漪一样,平缓展开。 宁嘉也看呆了。 原来,池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时间会留下种种痕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就像宁树夏天扔进去的石头。无声无息沉入湖底,但已经不再是那年夏天的池塘。 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将阴郁甩掉,就像甩掉那块石片。深水活泛了起来,变成了一种流动的安静。 宁嘉喜欢这样的许循之,娟好静秀、文质彬彬。 但只是一种浅浅的喜欢,毕竟他们只相处了四个夏天。如果许秩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表哥了。 因为她喜欢的,必要也是喜欢她的。 宁嘉很开心能来咸城,能够认识咸城秋天的许秩。 他说谎的样子,真的很蹩脚。 第三十五章十全大补 近段时间,嬴阴曼出宫出得很勤,如约带着她的汤。 已经进入十月,寒风刺骨,就算马车不停蹄,汤带到许秩手上时,也已凉透,上面飘着一层淡淡油垢。 “热热再喝吧。”进到暖烘烘的房间,嬴阴曼卸下披风、手炉,对许秩说。 许秩实在有点不解,嬴阴曼这是献的哪门子殷勤,大冬天的还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从最开始的甲鱼汤,到现在的药膳。 许秩端着罐盖,看见汤里有一根粗粗长长的东西,以为是一整根人参炖了,拿筷子夹起来,却是肉的? “这到底是什么啊?”药膳的味道主要取决于放了什么药材,大多离不开那几样。许秩不常吃药,尝起来只觉得大同小异,分辨不出来。 “虎鞭汤。”嬴阴曼直说。 许秩的筷子一松,整根虎鞭掉到汤水里,不可思议地看向嬴阴曼,“什么?” “虎——鞭——汤。”她吐词难道不够清晰吗。 许秩不通药理,只能认为这个东西还有别的用处,深呼吸,“给我送这个干什么?” “益精补髓。”嬴阴曼说。 许秩松了半口气,原来只是补益。 “补肾壮阳,”嬴阴曼接着说,一脸笑容,邀功似的,“我专门问过太医的。” 许秩剩下半口气放也不是、提也不是,表情僵硬,“你不会一直给我送的是这个东西吧?” “不是,”嬴阴曼掰着手指头细细数来,“之前的是牛鞭、猪鞭、羊鞭,还有打猎时候的鹿鞭。” 十全大补,能搞到的她都给他搞到了。 许秩语塞,一把扣下盖子,真的有点生气,“你怎么老能整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嬴阴曼的脾气只大不小,“我好心给你治病,你怎么还不领情?” “我有什么病,没病都给你补出毛病来了!”难怪他那段时间心浮气躁,还流鼻血,原以为是天气干燥,没想到是嬴阴曼搞的鬼。 嬴阴曼的气性一上来,才不管会不会伤到男人可怜的自尊,“若不是你不举,我何苦向太医讨方子。真是好心喂了狗。” 在不举面前,骂人是狗也变得无足轻重。 可这样的事,许秩怎么和未出阁的女子理论,真是气到肝疼也无处发泄,“谁与你说的这些?” “东安啊。” 又是东安郡主。 上次也是,东安郡主带着嬴阴曼去风月楼鬼混,嬴阴曼自己又是个没个轻重的,惹出醉花阴的荒唐事。 想到醉花阴,许秩气上加气,“你以后少于东安郡主来往。” “呵,”嬴阴曼冷笑一声,看笑话似的,“你是谁,竟敢管本公主的事。” 比起许秩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嬴阴曼更讨厌许秩对她指指点点。 嬴阴曼夺门而出,披风和手炉也顾不上拿,气势汹汹地就离开了。 “你去哪儿!”许秩大声问,当然没人回答他,只有屋外冷峻的风呼呼地吹。 嬴阴曼去了风月楼,纸醉金迷的享乐处。 可她感觉不到快乐,回宫气还未消。 殿外宫女交头接耳,嬴阴曼看着心烦得很,派了个小宫娥去问,“她们在说什么?” 小宫娥去而复返,跪倒在地,只答:“没说什么。” 嬴阴曼微眯着眼睛,“怎么,还要我亲自去问吗?” 小宫娥无法,只得胆战心惊回答:“王上给公主和许郎赐婚……” 公主眉头紧皱,显然是不喜欢这个安排。 “许郎……”小宫娥整个人匐在地上,小声补充出结果,“拒绝了……” 话音未竟,只听呲一声,什么瓷器应声砸到地上,碎成七零八落的一片。 第三十六章此恨无关 从那天以后,嬴阴曼不再来了。 许秩清净了几天,却始终心神不宁,大概是嬴阴曼的汤补出效果来了,让他心火旺盛。 许秩把书一扔,揉了揉鼻梁,便听既明禀告:公子微来了。 许秩连忙起身,去小厅会客。秦微一见到许秩,开门见山问:“阳兹公主在吗?” “公主不在宫中吗?” 秦微摇头。之前几次阳兹公主出宫,都是来找了许秩,秦微便以为这次阳兹公主也在许府,才来找许秩的。 “公子找公主有什么事吗?”许秩问。 “为了家母的事。” 公子微的母亲,妍夫人,也是嬴阴曼的生母。 秦微愁眉苦脸的,“家母一直想见公主一面,可每次进宫,公主都不在宫中。几次奔波,家母染上了风寒。我自作主张找公主,希望公主可以去见母亲一面。” 十三岁的公子徵一片仁孝,许秩动容,于是说:“我随公子去找公主吧。” 许秩首先带公子微去了东安郡主府上。许秩那天说了她和东安郡主,按照嬴阴曼的个性,必然会和东安走得更近。 果不其然,郡主府的人说东安和嬴阴曼出去了,只是目的地让许秩十分心梗。 风月楼。 一回生二回熟,许秩驾轻就熟带着秦微从上回的后门进入风月楼,找到嬴阴曼。 房中,数个乐人演奏,嬴阴曼和东安相对而坐,小酌怡情。 嬴阴曼看见许秩,轻摇酒觞,娇笑:“许郎怎么来了?” 大义凛然、严气正性,许秩的气质和这里真是格格不入。 嬴阴曼扶着额,一脸醉相地看着许秩,浅淡的笑意中透出轻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怕传出什么有辱门楣的话吗?还是……你准备找个小倌?”说着说着,嬴阴曼笑作一团。 不带一点情绪,嬴阴曼在认真思考这个可能。 不等许秩还嘴,一个陌生而稚嫩的声音从许秩身后飘出:“姐姐。” 嬴阴曼皱眉,定睛一看,那些浮于表面的笑容,如蒙薄纱般朦胧的声音,尽数消退,一切都清醒过来。 姐姐?嬴阴曼厌恶这个称呼,但是即使从宗法上来讲,他们作为堂姐弟,秦微这么叫她并没有错。 嬴阴曼淡淡地说:“微公子怎么也在这里。”不带一点上扬疑问的语气,听起来便像逐客。 秦徵非常急切,“我想请姐姐去见见母亲。母亲为了见姐姐,来日奔波,感了风寒。” “堂弟不要乱讲。妍夫人孝顺,进宫探望既是婆婆也是姑母的太后,怎么是因本公主而病?”嬴阴曼不吃苦肉计,而且讨厌,“病了就找大夫,难道本公主会看病?” 秦微感觉出了嬴阴曼的冷淡,孩子气地说:“那母亲探望太后,你为什么不能去探望母亲?” “放肆!”嬴阴曼一声吼出来,震得在场众人莫敢出声,“我的母亲是大秦的王后!宗谱上明明白白写着,伯母和堂弟是不认字吗?” 叫自己生母伯母,亲弟弟堂弟,她摆明就是不认账,她次次不在宫中也不是巧合。 年轻的秦微哪受得了这个气,拂袖而去。 嬴阴曼也低吼着:“都给我滚。” 众人都默默退下,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 嬴阴曼乜了一眼,“你听不见吗。” 嬴阴曼的脾气很差,尤其是她生气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刻薄。她会笑着往人痛处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在人心上拉。所谓笑里藏刀,就是如此。 许秩还是第一次见嬴阴曼情绪这么失控,“好歹是你父母兄弟,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嬴阴曼仰天大笑,甚至笑出泪水,“他们当年为了自保,把我扔在咸城时,怎么没想到会如此?” 新秦王继位,妍夫人和公子弄为了避免秦王异秋后算账,马不停蹄离开咸城,还把刚出生的幼女送给先王后抚养,希望日后秦王能看在王后与养女的面子上放过他们。 这些,又算什么? 她和许秩,是一样的,怎么能只让她一个人痛苦呢。 嬴阴曼附在他耳边低吟,又开始了钝刀割肉的伎俩,“你母亲随你父亲而去,他们倒是伉俪情深了,留你孤苦无依一个,你心里就一点怨恨也没有?” 故事重提,许秩的神情却没有对痛苦过去的闪避,透彻的眼里始终清晰映着她的影子。 他为她皱眉,为她低目,唯独不为自己。 原来,痛苦的只有她一个。 他又是什么菩萨,有资格可怜她!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她走。 “许秩,你不是我,你爱做你的正人君子就做,不要劝我行善。” 最后一句时,许秩被推开了,踉跄了几步。 许秩看着嬴阴曼孑然的背影,没有喊,也没有拦。 此时此刻,许秩才真正切实知道,她的转变,她的喜怒无常源自于何。 原来,她一直有怨。 第三十七章木石之情 许秩认识嬴阴曼的时候,嬴阴曼还不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其实也谈不上个性成形。 有一点却始终没有变过,那就是嬴阴曼的高傲,虽然那时候她还只有六岁。 在六岁的嬴阴曼眼中,她是整个秦王宫唯一的公主,母亲是逝去的赵王后,父王、祖母太后都视她为明珠。 璀璨的明珠公主人生第一次遇见对她爱答不理的少年。 那是许秩第一次来咸城,第一次到秦王宫,也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再回不去了。 秦王偶然问起了一句,宫中布宴时,许淇夫妇就把许秩也带去了宫中,也算把养子介绍给众人。 同来的孩子有很多,宴会过半,他们被叫去别处一起玩。 与许秩不同,这些孩童都是生在咸城长在咸城的,互相熟识,马上玩在了一处。许秩沉默寡言,在咸城生活还不足一月,又是初次来王宫,只怕行差踏错。不主动与人搭话,自然无人顾他,许秩便一个人坐到了湖边石亭里。 石亭中,蚂蚁连成一线,忙着搬家。 大概要下雨了,许秩想,他娘曾经教过他。 思绪至此不再有后续,许秩呆呆地看着地面,睁得眼睛有些酸涩。 突然,凑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许秩惊醒神,一个后仰,差点栽到地上,幸亏手撑住了。 一个小姑娘,铜铃似的一双眼,抬袖憨笑,“我还以为木头成精了呢。喂,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啊?” “你叫我了吗?我没听见。”许秩只当是哪家公侯大夫的女儿,起身见礼,开口与她说了第一句话。 嬴阴曼煞有介事地点头,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姓甚名谁,只是喂了几声,不怪许秩没回神。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更为敏感。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小孩子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公主殿下更是没有忌口,况且嬴阴曼觉得这充其量只算一句关心。 却不知哪里不对,还是他怕生如此,脸色一淡,眼神错开,“没什么。” 此人穿着粗麻制成的白衣,头发也是用白麻布束起的,即使是宫中最末等的宫人也不会如此打扮。 年少的嬴阴曼尚且不知披麻戴孝,也没有太多上下尊卑的观念,好心递过去一块手绢,让他可以擦去泪意,还有方才手掌撑地的灰尘,就当自己吓到他的赔罪。 靠近时,嬴阴曼闻到了一股很好的味道,“你身上好香啊。” 许秩皱眉,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怪人,嬴阴曼想。俄而,天空作起大雨。 两人再见时,是一个月后,在书院。 嬴阴曼去堂姐家,堂姐说带她出去玩。实际上堂姐是去书院看川哥哥,为了掩人耳目才会带上她。 堂姐和川哥哥玩,她就只能一个人在树荫底下画沙子。 正在此时,许秩抱着一沓书从嬴阴曼面前经过。 其实嬴阴曼已经不记得那天偶遇时的脸,但他这身麻衣白布实在是太扎眼,嬴阴曼一下就想起来了。 嬴阴曼叫他:“喂!” 许秩这次回头了,看了看周围,没有旁人,才确定是在叫自己无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是在叫我吗?我叫许秩。” “我叫嬴阴曼。”两个人就这样交换了姓名,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彼此的身份。 许秩进到学堂,开始写字,嬴阴曼也跟随进去,与许秩面对面而坐。 未来咸城时,许秩生活在广袤的原野,以骑马射箭见长,于读书之事,用的心并不多。而许淇是文士之家,许秩需得更勤勉一些。 他正专心致志地抄写课业,嬴阴曼指到他写的字,“你这个字写错了。” 许秩笔尖一顿,淡淡地否认:“没有。” 嬴阴曼嘟嘴,不依不饶,“就是写错了。” 她就算不认识“诲”字,也知道“言”少了一点。 “喏,你少写了一点。”嬴阴曼指着那个错写的“诲”,小拇指沾了一点墨,就要帮他点上,却被许秩抓住了手。 很用力,很疼。 “这是……”他紧咬着牙根,哽咽着说出这句话,“我爹的名字……” 他爹娘去世了,他送的葬,全程恍惚,但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事实。大家对此都讳莫如深,不在他面前提起。葬礼之后,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自己爹娘。 好像不提,事情就过去了,就能不再伤心。 实际上,积压于心的悲痛,由于长期无法发泄,非但不会消弭,反而会越烂越深。 许秩闭目,垂头,强忍住了汹涌的泪意。 “你……”嬴阴曼不知所措,她只是说他写错字而已,大不了她不说了。 她掏出了绢子,他仍旧没有接,吸了吸鼻子,默默地离开了学堂。 或许是换个地方继续发泄,或许是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学习,嬴阴曼不得而知。 夜里,嬴阴曼问奶娘,许秩的爹是谁。 奶娘叹惜摇头,十分怜爱,说许秩的父亲为国捐躯,夫人情深不渝也随之而去。许淇大人一家看许秩孤苦可怜,收为养子。 难怪他会那个反应,嬴阴曼睡前还在想许秩的事。 第三次见面,还是在学堂。 不同于往次,这次是许秩先看到一个人在玩的嬴阴曼,下意识扭头走开。 许秩并不想见嬴阴曼,因为一见她便会想起自己那天的狼狈,所以只想避而远之。 却没避成功。 “喂,许秩!”嬴阴曼叫他,小跑着到他身边。 被人直呼其名,自然不能再装作没看见,但许秩只是略微停了一下,没有多分心应付她,只当她不存在。不过她实在是太聒噪了,一直在说为那天的事道歉。她看不出来吗,他一点不想提那天的事。 可在嬴阴曼眼中,许秩本来就是冷冰冰的,问一句答一句,跟根木头似的,所以嬴阴曼自然是看不出来许秩的冷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不要难过,我母后也去世了,你看我不也长这么大了嘛。” 这是可以类比的吗?她母亲何时去世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努力,你的新父母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那又怎么样呢。 “肯定会比你亲娘还好。”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娘是可以比的吗。 “你娘就这么把你扔下,这么不负责任……” 最后一句未完,许秩听得直手抖,忍无可忍,一把把砚台扫落在地,“你懂什么!我爹是英雄!我娘也是!” 飞出去的砚台直接打到嬴阴曼额头上,满脸的墨水下,砸开一道口子。 “你干什么!”嬴阴曼怒吼,哇哇哭了起来,也不管许秩,抹着脸上的墨痕、血渍还有泪水,跑了出去。 只留下许秩一个,瘫坐在地上,脸埋在膝间,瑟缩在角落里。 然后,传出闷闷的哭声,逐渐大声。 他的父母,是背负国家死去的,受人敬仰。可于许秩而言,是真真实实地失去了父亲,被母亲……抛弃。 长久以来,他不敢说不敢哭,不敢害怕不敢伤心,那样好像有失男子的气概。到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事物,哭哭啼啼只会惹人厌烦,他只能曲意逢迎,重铸一个崭新的面貌来面对崭新的生活。 隐含于腐烂根系的恨意被人拉出来见了光,虚假的坚强终于崩塌,只在顷刻间。许秩坦然面对自己的软弱、伤痛、憎恨,痛哭流涕,为父母,也为自己。 一直哭到没有力气,许秩直接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听风苑的榻上,身体疲惫而又有久违的轻松,屋外是漫天繁星。 再一次抬头看这片不为人事所留的浩瀚夜空,许秩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注外界的变化,如今已当初秋。 他确实过了很长一段混沌的时光。 许秩随手捕了一只萤火虫,关在杯子里,准备到时候送给嬴阴曼,给她道歉,为打伤她。 萤火虫活不过七天,许秩也没再在学堂等到嬴阴曼。于是他去问清安郡主,也就是嬴阴曼的堂姐。 此时,许秩才知道,嬴阴曼就是秦国公主,数日前被送回汧阳的秦国公主。 她应该能在汧阳过得很好,毕竟妍夫人和公子弄是她的生父母。 一切也和她说的一样,许秩的养父母对自己也很好,所以他希望能够尽量回应他们的期待。 这次,不是一种刻意为之,而是一种选择,对过去的摒弃。 秦王异六年,许秩遇见嬴阴曼三次,三次都在哭。 故事却没有终结于此。 秦王异十年,嬴阴曼随父母回咸城面见秦王,受封为阳兹公主。 再次相见,嬴阴曼正在和芷阳夫人探讨古人在“芷”字上的用法,很得意的样子。 她看到他,好奇问:“你是谁?” 四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 许秩神色一淡,回道:“我叫许秩。”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嬴阴曼微眯眼睛,似笑非笑:“你就是许秩?” 许秩心中一跳,以为她还记得他,不知道她是记得他是个木头、哭包,还是砸了她一砚头的事。 许秩心虚地看了一眼她的额头,没看到留疤。 她一脸纯良天真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和你爹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此话一出,许秩便知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只是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这么问。 许秩低头沉思,没有回答,一不留神,嬴阴曼已经凑到他身边,又一次,浅嗅了嗅:“你身上好香啊。” 她只有鼻子没变。 许秩没有回答,直接告辞,身后是嬴阴曼笑作一团的声音。 那时,她是故意捉弄他的吧,其实知道他的身世。那个笑容,是找到同类的窃喜。她在汧阳过得一点都不开心,便想拉着他一起不开心,并且视他的淡然为做作。 他确实将很多东西都藏之于心,说虚伪也不为过,但至少在她面前,从来没虚伪过。他已经在她面前痛苦过了,只是她不记得了。 也许是因为对当年砸伤她的愧疚,也可能是对命途相似之人的相惜理解,许秩始终相信,嬴阴曼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恶劣无情。 细细回忆完那些往事,许秩的墨也磨完了,不浓不淡。 “表哥——”大老远有人叫他,人还没进门。 宁嘉一路跑过来,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表哥……不好了……阳兹公主……阳兹公主要选婿了!” “……”许秩不自觉皱眉,随即轻叹一口气。 赐婚的事,她知道了。 “表哥,你不去试试吗?”宁嘉试探问。 第三十八章虚风假月 阳兹公主要选婿了,还不知收敛,天天出入风月楼,一呆就是一整天。 不过没关系,反正出于她的身份,也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她怎么会没人要呢。 耳边悠悠然响起箫声,正是风月君在吹箫。 嬴阴曼握酒杯的手微微用力,冷冷地说:“不要吹了。” 她讨厌箫声。 “出去。”她的好心情都被这一阵箫声败光了。 风月君第一次被客人赶出房间,甚至进去还没有一刻。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会喜欢风月君,或者说,也有厌烦的一天。 “看来,比起伺候女客,你更擅长伺候男客。”旁边一位紫裙郎君微微笑着,便准备接替风月君。 “你还是不要进去了。”风月君好心劝说。 风月楼是排遣苦闷与寂寞的地方,这里的酒会像风一样拂去愁苦,美色与甜言便像月一样清扫澄澈。可风风月月再怎么美好,也是无法触及的,虚假的。 阳兹公主的心是彻彻底底的空虚,而空虚是没有办法填满空虚的。 他自是不会听,只当风月君害怕他成为阳兹公主的入幕之宾,大摇大摆地进了阳兹公主的房间。 嬴阴曼方才清净了一会儿,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地进来。风月楼倒也不必这么怕她心情不爽,她还会掀了这座风月楼不成?如此殷勤,她才会心情不爽。 嬴阴曼冷眼扫过去,却觉得此人很眼熟,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不认识。 可能因为她在风月楼待久了,看谁都面熟吧。 “你是谁?”嬴阴曼问。 “回公主的话,奴名芳菲。” 芳菲见阳兹公主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阳兹公主喜欢他,心中窃喜,上前为嬴阴曼斟酒,送到她嘴边。 这个举动,嬴阴曼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嬴阴曼和东安第一次来风月楼时,伺候东安的那个小倌,就是芳菲,同样的神情,同样的伎俩。 “我想起来了,你是东安身边的那个。”嬴阴曼学着东安,低头将唇贴到杯沿,浅呡了一口。 芳菲大喜,“承蒙公主记得,是奴的荣幸。奴第一次见到公主,就为公主的风华折服,深深爱慕。奴不忍公主露出这般难过的表情,自荐为公主排忧。” “你说什么,”嬴阴曼轻轻笑出了声,勾起他的下巴,探究地看着芳菲,“你爱慕我?” 俊郎敷粉,妆容精致,一双眼含情脉脉,握住嬴阴曼抵在他下巴的手,真挚地说:“是,奴爱公主。” “那东安郡主呢?” 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另一个女人是大忌,需得贬低另一个女人,来凸显出这个女人的好。芳菲赶忙说:“东安郡主岂能和公主相比。公主玉洁冰清,身份尊贵。东安郡主不过是一个丧夫寂寞、无人要的妇人罢了。奴打从第一眼见公主,心中就只有公主了。” 说罢,阳兹公主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芳菲正暗喜,听见阳兹公主对着他身后说:“东安,你听见了吗?” 芳菲一脸惊恐地看向身后,只见东安郡主站在门口,面色不善。 阳兹公主不是在和他调情,是在耍他,此时此刻脸上还挂着得逞的笑容。 嬴阴曼看到芳菲又是求饶又是磕头,最后鬼哭狼嚎着被东安叫人拖了出去,已经完全不记得方才还信誓旦旦对她表达的爱意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嬴阴曼惋惜地躺倒在软塌上,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淡去。 果然,对她的爱意,都是假的。 她,一直是一个人。 第三十九舌灿莲花 东安将芳菲带去了另一个房间,准备好好听听他说话。 芳菲跪在东安的裙边,声泪俱下,只希望东安郡主能放过他,“郡主赎罪,奴只是一时糊涂,以为阳兹公主将风月君赶出来,自己可以夺过风月君的风头。奴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定好好伺候郡主!” 东安抬起芳菲的脸,仔细看着这张她甚喜欢的脸,和善地给这张脸指点迷津:“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可也是能要人命的。你问问渭河水里的水鬼,谁不是一时糊涂,脚下一滑掉进去的。” 芳菲一个劲地抖,只怕东安会将他扔进渭河水中,做成溺亡的样子,“郡主……饶命……” 精致的妆面被泪水糊乱,让人好不可怜。 “你知道你和风月君的差距在哪里吗?”东安替他擦了擦眼泪,可怜他的愚昧,“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可以宠你、爱你,但你如果不能安分守己,那可太麻烦了。你真应该好好向风月君学学。” 芳菲只觉得浑身发寒。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渭河水里有我的夫君,你还不够资格下去陪他,我也怕他看见你不开心,”正当芳菲以为东安郡主会放过自己时,东安甩开他的脸,冷冰冰地说,“便割去你的舌头吧。”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芳菲哭喊着,却全无作用,被拖着四肢拉了出去。 东安嫌弃地看了一眼芳菲,便见风月君站在门口。 “有事吗?”东安不耐烦地问。 风月君款款进来,可谓开门见山,毕竟能争取的时间不多,“还请郡主能饶过芳菲。” 东安冷笑,“你知道他是和你作对吗?” “知道。” “这样你也要救他?” “这里的人,都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彼此憎恨。”他们是最末等的人,连民都算不上。 “你的好意,别人未必心领。” “别人不知,郡主应该会领。” “此话怎讲?” “秦国禁私刑,郡主如此处罚芳菲,传出去,只怕对郡主不好。” 东安不以为意,甚至冷笑了一声,“传得出去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郡主身处政局,想必比奴更清楚。” 言之有理,但东安并没有被这些说动,非常严肃地劝告他:“风月,我看在你和我夫君有故交的面子上,可以答应你。但你还是收收你的好心肠吧,做好人,小心把自己也搭进去。” “奴明白。多谢郡主恩情。”风月点头,连忙叫人去救下了芳菲。 早些时候,风月已经派身边小童去给处罚之人送了点酒食点心。风月楼中的小童都非常擅长做戏,眼泪说来就来,哭着求处罚大哥能让芳菲最后吃一次,毕竟割了舌头就再尝不到味道了。风月楼的点心酒水是一流的,也是很贵的,处罚大哥没有拒绝,便给芳菲争取了一点时间,不至于几句话的功夫,唇舌分家。 处理完此事,东安的心情仍然算不上愉快,准备与阳兹大快朵颐、一醉方休。 东安回到阳兹的房间,放眼望去,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第四十章归去来兮 阳兹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房间空空荡荡,找遍整个风月楼,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阳兹的影子。 东安第一个想到的是许秩。他们两个交好,嬴阴曼最有可能去找许秩。 东安派人去许府寻问,没等来阳兹的线索,却把许秩等来了。 东安郡主的仆人急匆匆找到许府,只问阳兹公主在不在。许秩觉得无缘无故,问来人也回答得遮遮掩掩,于是索性直接跟了来。 “公主怎么了?”许秩急切地问。 东安在嬴阴曼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等待,一看许秩也不知道,慌了,低声与许秩说:“阳兹不见了。” “什么?她怎么会不见的?” “不知道,突然就找不到人了,没一个人看见。”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许秩沉下心来,稍加思索,问:“她的马车呢?还有风月楼中其他的马匹车辆,看有没有少。” “啊?”东安慌里慌张,根本没想到这些,经许秩一问,方才叫人去查看,马匹车辆并没有少。 闻言,许秩说:“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她看是不是自己走的。马车还在,人应该走不远。你让人在周围找一找,还有与公主往来过的各宗亲贵族。” “好。”东安答应道,便带着人离开了。为了不把此事声张,公侯府邸便由她亲自去看看。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但许秩不确定嬴阴曼会不会去。 妍夫人的住所。 许秩也准备动身,却看见地上一串水痕,被脚印踩散,但仍然可以看出完整的线路,一直到里间。 可能走到那处时,酒恰好滴光了。 许秩跟着走到酒线的尽头,面对着里间精美的床榻箱柜。 随着众人的散去,不再有纷乱的脚步和嘈杂的交谈,只余一个静悄悄的房间,一个浅浅的呼吸声轻轻撩动着耳蜗。 是他的吗? 许秩放松他的呼吸,与之同步,一点点用耳朵试探寻找。 柜子,最终许秩站的地方。 他轻轻拉起蔓草纹样的铜拉环,慢慢打开,一股冲天酒味扑鼻而来。 在一堆橙黄的锦帛中,嬴阴曼安静地睡着,怀里揣着酒壶,如同孩童刚出生时的姿势,蜷缩着四肢。 像梦一样,有人惊破了她的黑暗。嬴阴曼迷迷糊糊地睁眼,神思仍然蒙昧。 她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不知面对的是谁,但她伸出了手,说出了长久以来她一直想说的话:“带我回去。” 回哪里?王宫,还是汧阳? 无所谓。家,是因为人在才成了家,归处,也是因为有人在等才是归处。 “好。”许秩答道,抱起了嬴阴曼。 第四十一章醉生梦死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沉稳的钟声,悠转久绝。 嬴阴曼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非常朴素的白色床帐,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花草树木的自然香味。 她应该在奢靡华丽的风月楼,这里是哪里,她在做梦吗? 嬴阴曼侧头,透过半透不透的罗纹帐帘,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影,正在伏案写字。 许秩。 原来她真的在做梦。 她趿拉着鞋子,走到案边,问:“你在干什么?” “抄经。”梦里的许秩会回答她。 嬴阴曼拿起纸,一眼瞄过去,“抄经做什么?” “静心。”许秩抄完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放下手里的笔,看向嬴阴曼。 行坐起立,仿佛真人,一言一问,都有回应。如果她碰,可以摸到他吗? 嬴阴曼伸手搭到许秩肩上,许秩的目光跟着转到她手上。随即嬴阴曼坐到了他怀里,虚幻非但没有消失,甚至僵硬了一下,然后也抱住了她的腰。 好暖和。 “你还要静心?”嬴阴曼靠着他胸膛,侧耳倾听强有力的心跳,起初有些快,渐渐平复,带着她的呼吸与心跳也变成了相同的节奏,“心静了,人就死了。” “心不跳了,人才会死。”即使是在梦里,许秩还是一本正经。 “有什么区别吗?”嬴阴曼把玩着许秩滑到前面的发带,淡绿色,像初春的芽。 这真是一个真实无比的梦,甚至有许秩身上的味道,形容不出来,和房间中固有的草木香和契合。 “心有静的时候,就有不静的时候;不跳了,就再也不会跳了。” 原来是这样吗。她一直觉得热闹狂乱才是一颗心该有的姿态,才可以证明自己活得很快活。一旦平静下来,她就会死于平静。所以她游乐、戏弄、喝酒,只希望能一直喧闹下去。 现在,她的心跳得有点累了。 “怎样才可以和你一样静下来?” “你就是你,为什么要和我一样?” “可我觉得好难受。” “你为什么难受?” 嬴阴曼摇头,头发贴着许秩身上柔软的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知道。” 沉默。 之后,许秩问她:“你恨他们吗?” “谁?” “妍夫人和……” “不恨。”不待许秩说完,嬴阴曼闭上了眼,轻描淡写地回答。 许秩默了片刻,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恨他们吗?” 又是片刻无言。 怀里的嬴阴曼突然开始急速喘息,是心脏疯狂纠痛跳动、呼吸不过来的表现。 直到这颗已经疲惫不堪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这份痛苦,猛地,嬴阴曼从许秩怀里坐立起来,揪着他的领子,声嘶力竭地说:“是!我恨他们!你满意了吗!” 她干瞪着眼,眼泪如山泉水,涌了出来,汇成两条细细的溪流,“他们把我扔在咸城,又生了个儿子。王后死了,太后就把我扔回汧阳。现在,你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 她所相信的真相,都是假的。自已原来并不是先王后的亲女儿,甚至养女都算不上。 她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被人强拉上去往汧阳的马车,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祖母太后、父王,为什么忍心让她离开?她的生父母,当年又怎么舍得扔下她一个? 因为比起她,太后更希望秦王能孕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华妍和秦弄更爱他们的儿子。 她到汧阳看到的,是只和她差一岁的秦微。 五岁的秦微非常闹腾,妍夫人和秦弄根本没空管她。 别人说她是假公主,她缩在柜子里一整个下午。黑暗中,她无比希望妍夫人可以找到她,然后她会搂着妍夫人的脖子,叫她一声“娘亲”。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阖府上下,没人找她,妍夫人也在带着秦微认字读书。 他们的幸福美满中,并不包括她。 “我做错了什么!”眼泪刷刷地往外冒,嬴阴曼攥着许秩雪白的领子,渐渐无力支撑,靠到他肩膀上,发出的质问,变得细若蚊吟,“你告诉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人扔来扔去……” 既然没人喜欢她,那她就不要别人的喜欢了。她要恣意地活着,只为自己的舒服而活着,不顾及、不压抑,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她重新回到咸城,成为阳兹公主,听说了许秩的事,爹娘不要的可怜人,同她一样。 咸城很大,又很小。不等嬴阴曼去找许秩,他们就王宫相遇。 “你就是许秩?你怎么和你爹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其实嬴阴曼根本没见过许淇夫妇,她就是想揭开他的伤疤看看。 然后他被气走了。 她好像只成功过那一次,越长大,许秩君子入兰的名声越胜。 什么光风霁月、端方君子,那不过是他虚假的伪装罢了。 她要戳破他、拆穿他,拉他一起堕入黑暗的柜子中,变成与她一样的刻薄无情,这样就能证明自己选择的生活姿态没有错。 长此以往,乐此不疲,渐渐变成一种习惯。 而就像柜子里六岁的嬴阴曼一样,她其实并不希望自己会在暗无天日的柜子里呆一个下午,她也不想许秩从清白的世间滚入她的泥淖。 她希望许秩可以一直端方正直,证明善恶一念,她是错的。 他是真君子,她是假公主,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做这样的梦吧,一个只会逼问她承认丑恶的许秩,眼睁睁看着她哭的许秩。 “为什么……梦里也要和我作对……”她哭到力竭,又睡了过去。 不知她醒来时,还会不会记得这个梦。 许秩的下巴贴着嬴阴曼的发顶,摩挲了几下,然后将她抱回榻上,替她擦干泪痕、盖好被子,继续抄写未完的经书,等她醒来。 字没写几个,既明专门从山下来找许秩,慌里慌张,回说:“郎君,不好了,宁树郎君惹上人命了!” 第四十二章冰糖雪梨 近来天气寒冷,宁夫人有些咳嗽。但因为不严重,宁夫人又觉得是药三分毒,轻易不愿意吃药,便一直拖着。 宁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在城中看见了个卖梨的老农,尝了觉得很可,便想多买些回去给母亲炖冰糖雪梨水,止咳润肺。 宁树闲暇,于是跟着老农去城外家中取。从渭水边经过时,看到水里漂着个人,连忙叫人打捞上来,却是个死人。 宁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还是在异乡的咸城,惊惶无措,但又不想让母亲、宁嘉担心,只能想到表哥许秩。 许秩慌慌张张骑着快马从雁山上下来,一问是这么回事,松了口气。 许秩一边安慰宁树一边问:“报官了吗?” 宁树见到表哥总算是心安下来了,回答:“刚叫人去了。” 片刻后,有官府的人赶到。 许秩看见带头的人,奇怪:“徵公子?你怎么来了?内史司呢?” 没记错的话,秦徵是廷尉左掾,而且上任才一个月,一般是不会负责人命案子的,而且,咸城中发现的案件,应该首先由内史受理。 秦徵见到许秩也是一怪,与许秩偷偷抱怨:“乐内史先下狱后辞官,新内史还没定,当时又查了一批人,内史司现在是人手不足又乱七八糟,很多案子就直接移交给廷尉寺了。大冷天的,又是要散值的点了,没人想来,就推给我了。倒是你,怎么在这儿?” “这正是我表弟宁树,暂时住在我家。他为母亲出城买梨,发现河中有人,把人救上岸,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宁树只是一个发现者,许秩暗暗强调了宁树救人心态。 “我知道了,先看看吧。” 许秩站在一边,看见仵作在做初步的勘察。 死者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丝绸面的棉袍,还套着一件薄如云烟的纱衣。整张脸已经青白浮肿,在冰寒彻骨的渭水中泡的时间应该不短。 老仵作向秦徵禀告:“初步看来,此人大抵是溺亡。” 秦徵听到仵作的话,只觉得匪夷所思,细节佐证也一点没陈述,光一个结论,更会让人觉得草率。 秦徵只怕这群老家伙倚老卖老,欺负他没经验,糊弄他。 “溺亡?这么大冷的天?”秦徵指着老天爷,“他身上可还有其他外伤?指甲缝隙内是否有泥沙?我看他这个样子在水里泡的时间应该不短吧,具体多久?” “这个……”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不是好糊弄的,还好自己并没有把话说死,仵作干笑回答,“尸体情况还算良好,角膜轻度浑浊,落水应该不超过两天,具体的话,还要回官衙仔细查验方知。” “那就叫人把尸体抬回去验。”秦徵叉手站着,便叫人去张布公告,上门走访,先调查清楚此人身份。 公子徵比预想的要上道很多。 许秩对秦徵刮目相看,补充了一点自己的拙见:“公子可以让人先在上游十里范围内寻找,另外还可以派人去城中一些大的布庄问问。” “此话怎讲?” “冬季水缓,两天,大概是十里。此人外面穿的纱衣,虽然被河水冲得有些破损,但仍然可以辨出是云丝所制,一匹值十金。买得起的人少,供应的商家也少。或许可以算一条线索。” 秦徵挑了挑眉,煞有介事地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你说得对。” 秦徵吩咐人查访许秩说的地方,然后十分热情地攀住旁边宁树的肩膀,“宁树小郎君,随我去廷尉寺坐坐吧,我再问问你细节。” “啊?”宁树苦着一张脸。还要去廷尉寺啊? 秦徵挤眉弄眼,示意宁树放轻松,“别怕,就聊会儿天,没事的。” 可宁树完全没感觉到没事,只觉得这是个怪人,而他又拒绝不得,只得冲后面的许秩喊道:“表哥救我!” 宁树就这样被秦徵半挟半持地带到了廷尉寺,许秩自然也只能跟去。 廷尉寺内,秦徵与宁树相对而坐,起初问的还是与此案相关的细节,比如何时见尸在水内,又是因何看见的。到后面,就是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了。 许秩站在旁侧看他们两个,不知道秦徵打的什么算盘,轻叹了一口气,呼出浅浅的白雾,望着窗外并不存在的群山。 第四十三章能者多劳 过了许久,仵作的验伤结果出来。 死者约莫二十五岁,脑后有伤,是生前所留,为钝器所致;身上无绳索勒系痕迹,指爪罅缝无泥沙残余,系打昏后被人扔入水中。 秦徵念完,看了一眼许秩,“你怎么看?” 许秩想了想,“他杀的话,案发应该离水边不远,不然有可能中途醒来。” 话音刚落,此前派出去办差的胥吏顺藤摸瓜,从咸城中最大的布庄找到了死者住所,位于永乐街的一处大宅子。管家前来辨认,确实是他们主人无疑。 永乐街,紧挨着燕道,那处的地产,用寸土寸金形容也不为过。 初来乍到的秦徵没有概念,在他眼中,咸城就没有不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去看看吧。”秦徵大手一挥,转头就拽上了宁树。 “我跟着去干嘛啊?”宁树不明就里、莫名其妙,报案人还要全程跟着调查吗? 寻常当然是不需要的,硬拖着宁树,许秩大概猜到几分秦徵的心思,没有多言,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永乐街。 果然是高门大院,气派非凡。许秩站在大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一边一个红灯笼,上面写着“洛”字,勉强算住宅标识。 宅内,也是雕梁画栋。管家带秦徵等人到死者日常起居的房间查看,入目便是一尊巨大的白玉貔貅,两侧各有一颗鹅蛋大的明珠,圆润莹透。 饶是秦徵,也瞧得出来这满屋子的摆设皆是价值连城。秦徵一边看一边问管事:“你们家主人叫什么?” 管家微躬着身子在一边,问一句答一句:“回大人的话,好像叫洛非。” “什么叫好像,你们连自家主人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吗?” “郎君有所不知,主人三年前购置的此宅,我们都是那时入府的,日常就称呼主人为‘郎君’,只是偶尔听到过郎君的名号。” 许秩一边听他们俩的对话,一边信步而看。 其实相较于那些光华灿烂的装点,房中这一整套紫檀家具才是最不显露的。木材天生地长,颜色、花纹都会有细微的差别,如这套成色上佳又和谐规整的紫檀,价值更是不菲。其中最打眼的,是妆台,镂空浮雕,工艺精美。 妆台上放着数十个鸡蛋大的镂花小银罐,许秩随手揭开,亦是上好的桃花粉,便插嘴问管家:“你们女主人呢?” “郎君还未曾成婚,”管家看许秩手里拿着点妆的小罐子,补充说,“郎君容貌绝世,比平常女子还要美丽几分,日常也爱装扮。” “这个年纪还未成婚的不多了。”一直跟在许秩身边的宁树轻声嘀咕。 许秩合上桃花粉,正色问:“府上账册,可否一观?” 此时还有什么余地说不可的,秦徵一个眼神,便示意属下给许秩取来了账本。 秦徵不打扰许秩读账,继续问管家:“你们郎君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儿,干什么的?” 管家回忆了一下,“前日……申时左右出门的。具体去往何处又所为何事,老奴便不知道了。” “一个人出去的?” “呃……” “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要吞吞吐吐的。” “回大人的话,郎君是坐着来接他的马车出去的。每隔八九天就会有马车来接郎君,有时也会在在外面呆好几日,我们便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 “接人的是谁?” “不知。这些事,郎君一概不许我们过问。” “那你家郎君可与人有什么仇怨?” “郎君对外十分低调,都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并没有什么仇家。” 对外是挺低调的,连块像样的匾都没挂,对内嘛,呵呵。 秦徵暗忖,问:“府上的下人呢?” “全在外面站着呢。” 秦徵往外一瞥,果见屋外站了一排排,约莫有三四十人,一个个都哭哭啼啼的。 秦徵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并吩咐下属去挨个盘问,看说辞有无出入,又派了几个人盯住这件府邸,务必等到接人的马车。 府上仆人三年不知道对方身份,可见他们谨慎。现在此人已死,恐怕很难等到。 秦徵即使心中知道,也不得不这么做,总归是一点希望。 完了,秦徵见许秩账本也看完了,问他:“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每一笔都很详细,”许秩将账册递给秦徵,“除了流入。” 秦徵就着许秩摊开的一页看,果然只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入账多少,款项缘由一概也无,而支出就详细多了,往后翻翻,皆是如此。 趁秦徵浏览帐册,许秩讲出自己的推测:“这么气派的府邸,却没有挂匾,下人又说这是主人家三年前买下的宅子,可知此宅并不是承袭祖业。他所用之器物皆精致华丽,再加上这阖府几十个下人,开支不小,可他却无田无产,连银财由来也无可挂的名目。” 秦徵越听越越不对劲,“听起来像富贵人家的……外室?”养在外面的女人算外室,养在外面的男人也算吧。 “至少看起来来路不明。”一切还是得看渭水边能不能查到些线索,或者洛宅这边问出点眉目,两边都不是一两天能完事的。 天色已晚,他们三人从洛宅出来。许秩对宁树说:“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去友人家里喝酒了。” 宁树以为许秩还要同公子徵调查又不便告知家里,可他也不太会应对呀,“那要是姨母问起来你去谁家了怎么办?” 许秩一笑,“我的朋友,你怎么可能个个认得。” “噢哦。”宁树一点就透,瞬间明白怎么糊弄了,只需说忘了不知道就行了,欣然回去。 目送宁树离开,许秩也要和秦徵作别,“我还有要事,就先不陪公子了。公子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直接来找我,就不必拉上我表弟了。” 被看穿了。 秦徵干笑,解释说:“你见微知着,我实不如你。你也看到了,仵作都敢糊弄我。我查个案子还得先和属下斗智斗勇。别看我好像挺懂,其实就是这几天看了点断狱的书。我也是怕被人蒙蔽。” 许秩并没有指责公子徵的意思,不过还是希望尽量不要牵扯到宁树。 “公子能者多劳,秩先告辞了。”许秩说着,乘上快马,飒沓而去。 第四十四章飞鸿泥沼(限) 当感觉到天暗时,离真正的天黑就近了。 胧胧天色,只能依稀辨认前路,许秩不得不放缓一些马速,赶回山上。 嬴阴曼已经不在禅房中。 下山之前,许秩给嬴阴曼留了信在桌上,让她等他,他还有一些话要对她讲。又怕她没看见,或者不愿意等,依嬴阴曼的性格,是完全做得到视若无睹的,许秩还叫了一个小和尚看着拦一下。 屋内的炭一直燃着,信还放在桌上,不过已经不是原来的位置,小和尚也不见了。 她没有等他。 也是,有什么非等他不可的理由呢,这么晚了,她是要回宫的。 许秩不自觉叹了口气,将信收进袖子里,准备去找禅寺老师傅。 走到门口,却见嬴阴曼站在外面,提着灯,火光微微,映着她殷红色的斗篷。一整天折腾,她的发髻已然松散,额前留出几缕碎发,被风吹起。 凌冽的风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嬴阴曼已经站到他面前。 她没有停留地进了屋,只是经过他身边时说了一句话:“此时上山,你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上山前,他已经想好了。 许秩无所谓,关上了门,防止房内的热气跑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出去随便走了走。不是你说有话跟我说吗?”嬴阴曼脱下披风,露出里面有些皱的十六破裙,背靠着桌子。桌子的高度正合适,她半个屁股正好抵在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许秩,“你要和我说什么?觉得做了回大善人,帮我解除心结,就可以劝我不要做的太绝,去见见妍夫人,毕竟是我生父母?” 嬴阴曼醒来的时候,没见到一个人,她真的怀疑那只是一场梦,直到她看见抄了一半没抄完的经书,还有许秩给她留的字条。 假装一切没发生过只是愚蠢的自欺欺人,比起这些,嬴阴曼更好奇许秩会怎么当这个孝悌的好人。 直面恨意不等于放下恨意,她并不认可妍夫人,所以语气里满是讥讽。 许秩摇头,“不,我不是想让你见他们,而是想让你好受些。”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是很痛苦的,许秩经历过,所以知道。 这个答案让嬴阴曼下意识皱眉。 许秩接着说:“我其实也恨过我娘,恨她只要爹不要我,但我不敢说,说出来就好像我很不懂事,不懂成全他们的情义。你那时候说我娘不负责任,我骂了你一顿,还哭了一天。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只是不想承认。” 许秩承认了他的恨意,承认了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她要证明的虚伪似乎成真了。 此时的嬴阴曼,却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在乎这些,更多的是在回忆许秩所说的片段,“有这回事吗?” 许秩要是敢骂她,她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比嬴阴曼记得的初遇,要早四年。 “我们小时候见过?” “见过。” 嬴阴曼没能想起来,“我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们太小,小到记忆随时会丢失。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就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 “没关系,我记得,”许秩提下炭火上挂的水壶,给嬴阴曼倒了杯热茶,“我想和你说的是,我没拒绝王上。” “什么?”嬴阴曼接过,暖了暖手,漫不经心地问,不知道他突然说什么拒绝。 “我没有拒绝王上的赐婚。我告诉王上,只有你答应嫁给我,我才能娶你。” 许秩的感情,始于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他招架不住她的纠缠,但她的玩世不恭让他害怕,害怕她只是一时新鲜,始乱终弃,就像她学吹箫。 秦王赐婚,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是最简单得到她的方法。 可许秩不仅仅要得到她,他要她爱他。 而嬴阴曼是最不可能说爱的人,因为她的高傲。 答应即承认好感,他想逼她说喜欢他?痴人说梦! “嘚”一声,嬴阴曼就放下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冷笑,“呵,答应,嫁给你?” “是,”许秩表情严肃,对着她似笑非笑的眉眼,不再用什么迂回的言语,“因为我喜欢你,想娶你。” 怎会无人爱她,他会爱她。 当一个人直面真实时,便不再畏惧。 而他们两个就像相互碰撞的石头,一个进,则一个退。 面对如此直白的许秩,嬴阴曼却开始不自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喜欢我?” “是。” “你喜欢我什么?” “你,整个你。”不是一部分,而是一整个具体的嬴阴曼,有好也有不好的嬴阴曼。 退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嬴阴曼不容许自己退缩,朝许秩走去,高傲地仰起头,试图逼退他,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虚假,亦或是对她公主身份的奉承,和芳菲一样。 “你怎么证明?” 然而,只有坚定。 他不退,他们便只会越来越近,“我无法证明。” 在心中,不在口头,他不知该如何证明。 他们已经靠得无法再近,眼对着眼,呼吸交融,如果有一句假话,会被立即看穿。 或许还可以再近。 许秩一把搂住嬴阴曼,吻了上去,嘴对着嘴。 嬴阴曼一刹那失神,然后瞬间,没有任何理智与顾及地,她便陷入了这场征伐,搂住了许秩的脖子,吻了回去。 如鱼相互濡沫,上唇含着下唇,下唇又抵着下唇,交替着,渐渐磨成鲜艳欲滴的红色,直教人呼吸不得。 吻从下巴,到面颊,再到耳后,交颈厮磨。 瘙痒,又灼热,烧得两人之间的气息越来稀薄,神思恍惚,眼内空空,只得大口喘息。 这深长一吻顺着颈侧而下,潜进领口,一点点滑过匀称的锁骨,碰到一根细细的浅黄色绳子。衔住这根可怜的肩带,向下,贴上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嬴阴曼不自觉扬起雪白修长的脖颈,摸着许秩的后颈,沿着他分明的脊梁,探到他的肩胛骨,紧绷的肌肉一下一下有力地扇动。 谁的广袖扫到先前嬴阴曼随手搁的茶水,传出清亮的碎瓷声。 两人都惊开了双眼,四目相对。 松散的领口,露出男人女人大片胸膛。 衣衫不整、沉迷不清的许秩,便是这样的。 他落入了她这片淤泥中。 嬴阴曼得逞的一笑,捧起他的脸,又亲了上去。三下两下扯开了他的腰带与外衫,细嫩的双手从他腹部腰线游过,变成搂抱的姿态。 她的衣带亦被解了,领口大开,滑落肩头,露出浅黄的心衣。只隔着这薄薄一层织物,他们贴合无间。心脏在皮肉下,互相感受到猛烈的跳动。 即使这样,仍觉得不够亲密。 许秩沿着她秀挺的脊椎,一路向上,解开了最后一个结,心衣便滑落到胸口的位置,仅靠那两条肩带,挂在她胳膊上,在上臂勒出一条浅浅的痕迹。 这不公平,嬴阴曼想。他穿的直裾,还好好挂在身上,顶多算露个前胸,还有她给他暖着,她却赤裸着肩背,凉嗖嗖的。 光溜溜露在外面的肌肤是冷的,与他贴着的地方是热的,冷热交加,嬴阴曼觉得难耐,下意识抱紧他,挤得双乳都变平了。 小腹靠的地方,发热尤其明显,在许秩亵裤底下。起初那地方也不是热的,慢慢升温,等嬴阴曼反应过来时,已经变成现在这样滚烫坚硬。 她没有多想,只是好奇,右手游移到他胯部。 鼓囊囊的。 原是这个,她知道了,她日常给他送的药汤里那东西。 嬴阴曼憋着笑,便握住了,许秩的鞭。 嬴阴曼的大胆,在男女情事上亦是如出一辙,许秩再一次领教。她完全没有小女子的娇羞,敢往男人那里探。 许秩立刻捉住了她的手,还是慢了一点,被她摸了一把,指尖没轻没重地刮过顶端。 “嘶——”许秩倒吸了一口冷气,伏在她肩窝,剧烈喘息,用力扳开了嬴阴曼的手。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嬴阴曼还是碰到了,从亵裤顶端一泄如注的湿意,还残留在她指尖。 许秩太快了,无论是阻止她的手还是漏精。只是碰了一下而已,她还没圈出来有多大呢。 嬴阴曼两指搓了搓,黏黏的,不一会儿就干了,笑出了声。 “难怪你不高兴了,原来我给你补的方向不对,”她偏头,咬着怀中此时脆弱不堪的许秩的耳朵,用微微的气声说,含着笑意,“你不是阳痿,是早泄。” 第四十五章莲花池塘(限) 许秩不是一个对胜负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大多时候的胜利,除了逞凶斗勇,毫无意义,他也就无所谓胜负了。 但是面对嬴阴曼的胜利,他一定要拿到,让她不知天高地厚。 他打横抱起了嬴阴曼。 “啊——”突如其来的腾空惊到了嬴阴曼,她搂住许秩的脖子,失声叫了出来。 “别叫。”许秩抱着嬴阴曼坐在榻边,警告她。 狂妄的嬴阴曼怎么会听,将许秩搂得更紧了,幸灾乐祸,好像暴露与她无关,“怎么,你怕被人听到?” 这可真不是个好地方,佛门圣地,旁边还摆着三不和尚象,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深受儒学熏陶的弟子,此时已经将之完全抛于脑后,所作所为,皆是非礼之事。 许秩并不是怕有人,只是她一叫,他又要硬了。 许秩再一次亲住嬴阴曼,比前两次都要猛烈,将她整个人从衣服里脱了出来。 男女深深浅浅的衣服交缠成一团,堆在床脚。此时拥抱的,是几近赤裸的两具身体。 胸口陡然变得空落落,嬴阴曼在许秩耳边咕哝了一声:“冷。” 而他只觉得热,后背浸出浅浅一层汗。她背上也有微微汗意,他摸到了,但她此时又冷。 他们相拥着,一起坠到榻上。她身下是床褥,身上是他,便不会冷了。 这样又太热,两人的发根渐渐被汗水濡湿。厮磨的热气散不去,全聚集在他们之间,烧得她有些发晕、发软。 到了床上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许秩不再温温吞吞,那样用力,搂她的腰,揉她的胸,她的悠然从容都被蒸发揉碎。 胸,是男人和女人的一大不同,她是软绵的一团,他却是平实的一块,叫她想报复也无处下手。只能抱着他,胡乱摸扯间,扯脱他淡青色的发带,缠绕在她白净的手臂上。 紊乱的呼吸仅能供养残存的意识。 不要了,她想说。 呜呜咽咽,娇娇喘喘,更像欲拒还迎,但许秩就是会停。 她不想他停。 可她急切地想说点什么,发出点声音,最后只剩下他的名字。嬴阴曼叫他:“许秩……” “嗯。”他用浓浓的鼻音回应。 脆弱,轮到她身上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虏获、深陷于这场情潮,腰在乱扭,腿在乱蹬。 贴着他大腿内侧踢来踢去,他要比她先耐不住了。 “别乱动。”顺势而下,许秩捉住她的腿。 许秩只能给她带来痒,凡他所过之处,皆是酥麻。她需要抵蹭来宣泄骨子里的痒,却被他钳制,她便挣扎得更厉害,在他背上乱划,留下好几条指痕。 不经意间,嬴阴曼的腿心蹭到了许秩的挺起。 那是男人和女人的第二大不同处,一个一柱擎天,一个海纳百川。女人的要更隐秘,极少会被触碰。 这样一个隐于深处、无人造访的洞天福地,骤然被顶到,覆盖在外的花瓣感受到了一阵痛,与抽搐。 “嗯……”嬴阴曼弓起身子,紧紧抱住许秩,咬住他肩膀,传出闷闷的嘤咛声。 所有的痛与痒,都随着什么,倾泻而下。 潮湿、闷热、滑腻,许秩摸到,比他要夸张多了。 随着许秩手指的探入,那些逝去的感觉又回到嬴阴曼身体里,在小腹很深很深的地方,盘旋。 她不舒服,却又舒服,想逃离他,却又忍不住抱紧他。 腿挂在他腰间,脚跟抵在他硬朗的腿侧,来回蹭了蹭。那一口,也咬得更紧了。 却无力的,只留下浅浅的齿痕。 许秩被嬴阴曼叫得耳朵发软,蹬得后腰发紧,整个人伏在身上,头陷在她肩颈。他舍不得咬她,又嘬出一个印子,浅笑,“你也会那样。” 他们那处不一样,但同样会充血,会变大,会不经碰,会流出水来。 说出这句话,仿佛大仇得报,他取得了这场胜利。 “滚开……”嬴阴曼已经毫无思考可言,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计划,一脚踹在许秩身上,却没踹动,许秩也根本没如她先前所想停下他的冒犯。 他拿开了手,换上了更为粗大的、他的鞭。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来来回回的磨蹭。长桨划春水,鱼嘴含莲茎。 她有点遭不住许秩这样的莽撞,十指嵌入他湿透的发中,浅吟不断。 他也粗喘着气,说不出话来,陷入她这汪池塘,深深地溺死其中。 清澈的池水中,有他们相拥沉沦的身体,长出根系,紧紧缠绕。最后在交碰处,生出并蒂的莲花,尤带着他们浇灌的露水。 第四十六章温泉水滑 山中鸟多,即使是冬天,一大早也是鸟鸣喈喈。 宫里不会有这么多散乱而自由的啼啭。嬴阴曼自然而然醒来,伸了个懒腰,打到了个人。 “你醒了。”许秩里衣规整,披着外衫,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低头看着她。 “你还在啊。”嬴阴曼赤裸地躺在被子里,揉了揉眼睛。 说他勤快,醒了却赖在床上,说他懒散,又是在看书。不知道他做什么样子。 说罢,嬴阴曼拢着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手臂上还缠着他细细长长的发带。她胡乱把发带扯了下来,用力地扔向许秩。轻飘飘的缎带化掉所有力气,软软地落到许秩怀里。 她的衣服整整齐齐折好放在床尾,却难以改变上面皱巴的折痕,毕竟随意搁了一晚上。嬴阴曼松开被子,露出圆润的胸,随便披了件上衣,便抱起剩下的衣服,跨过许秩,下了地。 旖旎一夜过后,让她一个人醒来、面对空落落的屋子算怎么回事。他没有成过亲,但他觉得新婚那夜,丈夫与妻子,应该是一同醒来面对未来的生活的。 可当他再一次看到嬴阴曼的裸体,白日下尤其凝腻,带着昨夜他留下的痕迹,许秩还是有点羞,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屋内没有屏风,嬴阴曼背对着许秩就开始穿衣服,嘲笑他的假正经:“你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你知道昨夜算什么吗?” 此地此景,嬴阴曼急不可耐地想要奚落许秩。她憋了一晚上,从吻他开始就憋着。他们越荒唐,他沉得越深,她越开心,因为白天就可以让清醒的许秩越羞惭。 嬴阴曼系好腰带,轻轻说出了那四个字:“佛前淫乱。” 然而他情迷,却不意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会悔断肝肠。 稍微有一点不符礼法,许秩承认。但对待嬴阴曼不需要理智,她只要最狂热的感情。 而他,将他最狂热的情感给了她。在他口头,在他心内,在他胯下,亦在她胸上,手里,腿间。 自此以后,便不再需要含蓄隐晦。 许秩下榻,替嬴阴曼把衣服里的长发撩出来,露出光洁的脖子,上面有殷红的吻痕。许秩用手里的发缎简单给嬴阴曼绑好发尾,还是个蝴蝶结。 他说:“菩萨为众生好,我和你好,佛会乐见其成的。” 此好非彼好。 预期的羞愧没有出现,反而是厚颜无耻。嬴阴曼转头看着他,抽回自己的头发,“你胡诌的功夫,也很一流。” 他们在山上用了素斋,但嬴阴曼没有吃几口,因为觉得不合口味,不过许秩可是实打实的挨了一整晚的饿。 嬴阴曼坐在一边,随口而问:“你昨天突然下山去干什么了?” “有一个叫洛非的溺水而亡,怀疑是遭人杀害。我表弟宁树把尸体捞上来的,我就是下山处理这件事的。” “落菲,”嬴阴曼无意间想起,却是故意提及,“我认识一个叫芳菲的,名字好像啊。” “方非是谁?” “风月楼的一个小倌儿。” “风月楼……”许秩重复了一遍,咬着筷子,若有所思。 这个表情,许秩显然是在想一些很严肃的事,比如那个死人,而不是嬴阴曼的事。 嬴阴曼戳了戳碟里萝卜,觉得无味,说:“送我回去吧。”哪里拐的她就把她送到哪里去。 实际上,那时的嬴阴曼昏昏沉沉不明状况,许秩报了信给东安郡主人找到了,就带她离开了风月楼,所以许秩不应该送她去风月楼。 “我昨天是托了东安郡主给你打掩护,你是先去东安郡主府上,还是直接回王宫?”许秩问。 嬴阴曼笑盈盈的,“你不是不想我和东安往来吗?” 她倒是听了,就是不做。 许秩只是不想嬴阴曼跟着东安郡主胡闹。昨夜前,他没有立场管她,谁也不是谁的谁;昨夜后,立场是有了,他又没资格说胡闹了,若不胡闹,哪有昨晚的事。 他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 见许秩哑然,嬴阴曼失笑,“送我去东安那儿吧。” 嬴阴曼补充说:“我要换件衣服。” 这一身皱巴巴、穿了两天、混着酒味和汗味的衣服,嬴阴曼是一刻也不想多穿,还有她的头发,就简单束了一下披在身后,她当然要整理一番才好回宫的。 他们乘车下山,许秩送嬴阴曼到东安郡主府,与嬴阴曼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便走了。 讲实话,东安是担心了一整夜。昨天东安才走出风月楼没多久,许秩就派人来告诉她阳兹找到了,他已经把阳兹带走了,但具体带到了哪里也不说。虽说阳兹和许秩在一起还算叫人放心,但是一整夜没消息还是叫人不安。 现在见到嬴阴曼完好无事地回来,东安总算是释怀了,问阳兹要做什么。 嬴阴曼数了三件事,“沐浴,更衣,用膳。” “好好好。”东安连连答应,便叫人去准备。 咸城只有钟山有地脉温泉,但是东安又想泡汤,便在府内人工葺了个小的。底下柴火烧着,一天水温不降,冬天尤其舒服。 房内水汽氤氲,东安从自己的衣服里挑了一身适合阳兹的,亲自送到房中,问:“我这儿,比之钟山温泉宫,如何呀?” “差远了。”嬴阴曼如实说。 “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东安一笑,靠近嬴阴曼。 嬴阴曼整个人都坐在汤池中,用手舀了一捧水从胸口浇下,湿湿的发黏在细白的颈背上。 东安替嬴阴曼理了理头发,看到一个不寻常的痕迹,星星点点,散在肩膀胸前。东安用手抹了抹,没抹掉。 “痛!”嬴阴曼转头看向东安,“你干什么?” 东安心中一沉,又不想嬴阴曼看出来,假笑,“你昨夜去哪里了?” “燕山禅寺。” “骗人的吧!”玩这么花? “骗人是小狗。” 看不出来,人模原来狗样! 东安干笑着拍了拍嬴阴曼的肩膀,“你多泡会儿。”便离开了。 嬴阴曼只觉得莫名其妙。 汤池虽舒服,泡久了皮都皱了。 嬴阴曼出浴穿衣,叫来膳食。 没吃几口,东安又来了,还带着碗黑漆漆的药,放到嬴阴曼面前,不容拒绝,“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嬴阴曼搅了搅,散出浓浓的药味,把美食的香味都盖过了。 “让你不怀孩子的药,我紧忙让人熬的,”东安坐到阳兹身边,握着嬴阴曼的手,“阳兹,你还小,又没有嫁人,要是怀孕被发现,你就非许秩不可了。到时候引产,对身体的损伤也是很大的!许秩那个王八蛋!他莫不是要用这种方法困住你?” 不知道,等有机会问问他吧。 “那要是……他给我喝过这个呢?” “那他就是想玩弄你,后路都想好了,狗男人!” 横竖不是人。 嬴阴曼偷笑,喝了一口,苦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好难喝。” “哪有好喝的药,相比于流产的痛,这个苦简直不值一提,”东安拍了拍嬴阴曼的后背,“阳兹,你要记住,怎么玩都可以,但绝对,绝对,绝对,不要让自己怀孕。” 她每次都去风月楼盯着阳兹,还没来得及教阳兹这点,就被许秩拐走了。 许秩,可真不是个东西! 第四十七章终身要事 许秩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将风月楼的事告知公子徵。 相较于昨日临近散值时分,上午的廷尉寺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许秩找到秦徵,他正在听下属侍卫报告渭水边的搜寻情况。许秩毕竟不算公职人员,便在门外站着。秦徵见此,一边严肃地听汇报,一边冲许秩招了招手,示意许秩进来。 侍卫报告完,秦徵有点失望,只叫他们再扩大五里范围搜索。 许秩只听了半段不到,不甚明白情况,便问:“怎么样了?” 秦徵回答:“渭水边只有一家小筑,在一户羊姓人家名下。那家主人从商,长年在外,叁四个月没回了。就一个老管家,半个月雇一次打扫。我让他们再找远点。” 许秩点头了然,“我也有一事。风月楼中有一名叫‘方非’的,和死者名字相似,不知是不是巧合。洛非若为情人,出自风月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我这就去查问,”许秩放下卷宗就准备出发,却不见许秩有动作的意思,“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要事。” 秦徵打趣他:“你这到底是什么要事,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处理完?” “终生之要事。”许秩微笑说完,便拱手告辞,离开了廷尉寺,回到家中。 许秩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禀告父母,他决定要娶阳兹公主,主要是说服母亲。 许夫人对阳兹公主荒诞的行为作风一向不太喜欢,她更不能理解自己审慎端洁的儿子为什么会钟情于这样一位娇蛮的公主,宁嘉不是更好、更适合吗? 许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阳兹公主的声名并不好,时常出入风花雪月之地,你为什么要求娶她?” “儿子与阳兹公主自幼相识,互生情愫。” “嘉儿与你也是自幼相识,而且温良贤淑,堪为良配,”提到宁嘉,许夫人想起这几天宁家态度的转变,“是不是你和你嘉儿说了什么?” 许夫人想撮合许秩和宁嘉,宁夫人起初也是很乐意的,宁嘉也有几分明白她的意思。前几天,宁嘉却开始躲着她,她再和宁夫人提起小儿女的婚事,宁夫人却说,莫要瞧宁嘉看起来乖巧,实则最娇惯,家里没人能做她的主,一切还得以宁嘉自己的意愿为上。 言下之意不就是婉拒,八成是许秩和宁嘉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宁嘉这才和宁夫人说不愿意。 “儿子没有和表妹说什么。儿子与表妹也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义。”许秩说,甚至不加宁嘉的名字,以此划清界限。 许夫人强硬态度,“我若是不同意呢。” “那儿子就说到母亲同意为止。” “你……”宁夫人说她做不得宁嘉的主。许秩的主,他们又哪里做得。 许夫人不想松口,只叫许秩退下。 夜间,许淇回来,见夫人心事重重,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便问了一句。许夫人一边卸发饰,一边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抱怨,什么一夜未归来见她,还以为是好孝心第一时间给她请安报平安,结果才叁句,其中一句还是她问他好不好,就说要迎娶阳兹公主。 “秩儿要去选阳兹公主的夫婿?”许淇抓住了重点,也是颇为惊讶。 “我不同意,你叫他不要去。” “你怎么不叫?” “我说了,他不听。” “那我说了他为什么会听?”身家性命的事许秩尚且不听,固执起来,真的是和他生父一样刚硬。 许淇拍了拍夫人肩膀,叫她放宽心,“他今晚好吃好喝的,你看你的不乐意对他有影响吗?” “那便真的如他所愿?”许夫人将宁嘉安排在猗梧苑,为讨个口彩。凤凰非梧桐不栖,看来他们家是没有缘分留下宁嘉这只凤凰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选不选得上还不一定呢。” 许夫人当即转头,妆也不卸了,不服气地说:“循之雅正端方,沉稳刚健,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他都选不上,王上是想选个神仙来配阳兹公主?” “你到底是想他选上还是选不上?”许淇失笑,“王上眼中,公主也是秀美灵巧、天下无双的。” 许秩,也不全是好的。所谓敝帚自珍,正是如此。 第四十八章囚徒之困 嬴阴曼的事,许秩并不准备用强硬的态度给家中施压,或许一切如常更能让人明白他的决心。 为此,许秩无事就往廷尉寺走,秦徵也乐得许秩愿意来帮他的忙。 有时候秦徵也不在廷尉寺,比如风月楼。 早几日许秩说起风月楼,秦徵便开始着手调查。秦徵也不是愣头青,知道风月楼中来往的客人鱼龙混杂,准备软硬兼施,先投石问问路。 风月楼中,有一众名字以“菲”结尾的男子,不过并没有许秩所说的芳菲。 秦徵便以此为话题,叫来英菲与他倒酒,问:“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芳菲的,我方才怎么没在册子上看见他的名字?” 英菲解释说:“芳菲前段日子冲撞了贵客,已经哑巴了,被罚为奴婢,侍奉风月君。” 秦徵喝了口酒,状似无意地问:“落英芳菲,英菲芳菲都有了,可有落菲呀?”原先秦徵不了解这是个什么地方,尚能坦然面对,如今知道了,不免有些局促。 万幸英菲没听出来,“原先是有的。我们几个是一同到此的,所以才名字相似。不过五年前落菲就赎身脱籍了,真是让人羡慕。” 落菲洛非,去掉了草头,好像也去掉了身上的红尘与卑贱气息。 “是谁帮他脱籍赎身的?他之前在风月楼中的相好又是谁?”秦徵问话如此直接。 透露客人的隐秘是风月楼大忌,远不是割舌那么简单。英菲立刻反应过来秦徵来者不善,摇头,只说不清楚、不明白、不记得。 秦徵不为难他,也知道旁敲侧击已经到极限,直接去找风月楼主人对质,要风月楼五年前的账目。 风月楼主人十分配合地拿出账目,不加阻拦。 因为上面一个人名也没有。 秦徵吃瘪,对着风月楼主人款款的笑容,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叫人把风月楼中呆了五年以上的人全部分开盘问。 账死了,人还活着,他不信问不出点什么。 当共谋者被分开关押,不能沟通,再施加一点威逼和利诱,如实招供的可以因功受赏,而隐瞒不报的入狱受刑,他们之间脆弱的信任会逐渐崩塌,转而互相揭发。 秦徵将人分开盘问,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找到突破口。 有一个人倒是出奇地镇定,风月君。 “你不怕我治你的罪吗?”秦徵说。 风月君微微一笑,“秦律上可没有规定,不清楚情况也要受罚。” “隐而不报,也是要受刑的。” “问题是公子如何证明奴知情。”这种方法对共犯或许有点效果,但是不适合盘问局外人,因为不知情并不犯法,他人招供了又如何,我还是可以不清楚其中细节,不过足够唬到胆小不懂的人。 秦镇挑了挑眉,不再在风月君身上白下功夫,放他离开,“幸好风月楼不是每个人都懂法。” 风月君从楼下下来,正好遇见拾级而上的许秩。 风月向许秩行礼,在许秩经过他身边时,说:“许郎的朋友很厉害,可惜他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许秩驻足,“为什么?” “风月楼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秘,让客人能绝对放心,赎身时,所有卖身凭契会全部烧毁,不会在明面上留下一点文字记载。” “明面上?” “还有一些不在明面上的,那些也是风月楼的立身之本。”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风月楼中的人是为许郎这样的贵人保守秘密的。如果知道问不出来,还希望许郎可以劝自己的朋友不要逼得太紧。” 风月君在担心公子徵问不出来用惨烈的手段,所以请求许秩到时候可以提醒一下。 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和许秩想的好像有点不一样。风尘中,也有这样的义士。 “我知道了。”许秩回说,便听到有人叫他。 “诶,循之,你怎么来了,”秦徵也从二楼上下来,志得意满地拍了一下许秩的肩,完全无视旁边的风月君,“有人招了,五年前替落菲赎身的,是大夫景晨家的人!” 大夫景晨,新任内史的有力角逐者之一。 风月君的话犹言在耳,信誓旦旦说公子徵问不出什么,事实却并非如此。 风月君面色没有多少波动,欠了欠身,便告退了。 “走吧走吧,”兴奋的秦徵没多少注意在风月君上,对许秩说,“我先回去禀告此事,再去景大夫府上了,你先回吧。” 这次竟然没主动叫上许秩。 其实是秦徵考虑到许秩的身份。牵扯到朝廷官员,秦徵属于公事公办,许秩无权无职的,还是不要露面为好,以免许秩连带着许家得罪人。 这也正合许秩的意。 等到秦徵带着人从风月楼离开,许秩返回不久前秦徵呆的房间,受审招供的人还坐在房内,好像专门在等人。 省得许秩再去找此人了。 他一见许秩就问:“是许循之郎君吗?” “你认得我?” “不,这是奴第一次见许小郎。” “那就是你背后之人?” “是。” 这么利落地承认背后有人,许秩反而不适应,“你背后之人是谁?” “端木回大人。” “你这么直接告诉我,我反倒要怀疑真假了。” “因为端木大人说,但说无妨,”他起身拱了拱手,礼貌恭敬,“端木大人还让奴转告许郎和徵公子,他随时欢迎二位。” 第四十九章羊入虎口 秦徵回到廷尉寺,向他长官汇报完他在风月楼调查的结果。长官捋了捋长须,没说什么,给秦徵自专之权,叫他全权负责。 扯上高官之家,长官想来也是很犹豫的,于是干脆全部甩给秦徵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过秦徵乐得担这个责任。 趁着时间还早,秦徵马不停蹄去了景家。 景大夫不在家中,夫人当家。 官差上门搜查,可以算是最不想碰到的几件事之一了。 秦徵穿着黑底红纹的官服,才到门口,一个老头扑到他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大人,你来得正好呀!” 嗯?这又是闹的哪出? 秦徵气势汹汹而来,结果不明就里地被老仆人拽进景家。 主母四五十岁,穿得雍容典雅,手里却拿着一根棒粗的藤条,面前跪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曼妙女子,一堆下人被安排旁观。 女子的发髻已散,不过看得出来是出嫁女的发束。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眼泪鼻涕混在一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但五官还算标致,尤其是她的胸脯,十分挺立。 景夫人怒目圆睁,亮出手里的金钗,叫秦徵主持公道,“大人来得正好,我正要将这个贱婢送去见官。好好的侍妾不当,要做偷鸡摸狗的勾当,盗窃我的金钗,竟然还在外面养男人!” 说着,景夫人一藤条又打下去,“贱婢,告诉这位大人,你在外面养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呃!”小妾呼痛,摸着刚被抽过的地方,呜呜咽咽地说,“洛……洛非。” 秦徵看着这出戏,干笑,“呵,那可真是太巧了。” 今天真是,他想要查什么,什么就送到他面前,风月楼中如此,景府也如此。 秦徵把小妾带回廷尉寺收监,叫来了女郎中先给她看伤。 “不用了!”她跪在地上,攥着自己的领子,往里缩了缩身子。即使是拒绝,声音也不大。 “我还有话要问你,别话还没问完,人先死了,”秦徵示意女郎中,“她身上应该也有伤。” 说罢,秦徵便到了牢房外边,背对着她而坐,问:“你叫什么?” “羊姬。”她怯生生地回答,声音有点发抖,是上药疼的。药粉一旦碰到破皮的伤口,是非常疼的,一些男人都未必忍得住,她却可以一声不吭。 “羊!哪个羊?”秦徵想起渭滨小筑的主人姓氏,一时激动,不小心偏头,看见羊姬裸露的背,上面全是鞭笞的痕迹,有些已经变成紫黑色,秦徵连忙回头。 “猪牛马羊的羊。” “那你的名字呢?” “羊姬就是妾的名字,因为妾出生时,家中母羊也正好产子。” 羊并不是她的姓,而是名,平头百姓很多没有姓,只有名。 “那渭滨小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那是妾名下的资产,日常就与洛郎在那里幽会。” “你名下的资产?” “是,地契在那座宅子后院的桃花树下。”她对答流利,不像说谎。 “你为什么要杀洛非?” “他数次威胁妾要钱,妾没有,害怕他闹到景大人和夫人知道,和他起了冲突,不慎打死了他。” “打死了他?”秦徵失声而笑,“你力气挺大的。” “妾以前帮家里干活,可以挑百斤稻,力气并不小。又是玉枕一锤,人自然就死了。” “我看你性格柔柔弱弱的,也有这样的胆子?”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秦徵没有耐心和她套话,看见女郎中从牢房出来,直接冲了进去,也不顾她还没有穿好衣服。 秦徵挑起她的下巴,凶神恶煞的,给她施压,“蝼蚁尚且偷生,你言辞间没有一点辩驳,反而拼命肯定我,好像巴不得我快点给你定罪。 “你没有姓氏,出生平民,还要帮家中干农活,可想并不富裕。那套宅子如果真的归属你,家里又怎么可能把你给一个能当你爹的老男人做妾? “一个妾室,在外面养男人,就算情急下能生出常人没有之勇气杀了人,你平时敢有偷男人的念头?还是花钱那么大手大脚的男人。你身上穿的这匹黄绢,有你洛郎外衫的十分之一好吗?你们当我是傻子? “你在替谁认罪?景夫人吗?” “妾……不敢……”她捂着自己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漏出胸前很深的沟壑,不过因为身上的伤痕,并没有多少美感。她越听越心慌,心急气粗,锁骨深陷,才将将止住的泪意,又无声无息流落了下来,“妾说的……都是真的……” 秦徵放开掐她下巴的手,觉得她可怜,不再吓她,用稍微平缓一些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要替景夫人顶罪?” 在聪明人面前,越说越错。羊姬索性闭嘴,默默地穿好衣服,“大人,不要再问了……” 秦徵无动于衷,“我不杀无辜之人,我一定会追究到底的。”说完,转身离开。 第五十章问夜如何 夜深风阑,人息犬静,街上只隐隐有打更的声音。 通明灯火中,秦徵还在查看卷宗。他叫人去渭滨小筑,真的在桃花树下找到了地契,上面写的是羊姬的名字。 从吏小包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对秦徵说:“大人,端木大夫派人送来了一点慰问给您。” “端木大夫?”秦徵抬头,看见小包手中的食盒,有上下五层,很是丰盛,“送东西的人呢?” 小包回答:“他把东西交给小人就走了。” “没什么交代?” “没有。” “没有……”秦徵轻声重复了一遍。 一头扑进公务里还不觉得,被人这么一打断,秦徵才发现天都这么晚了。 秦徵揉了揉发酸的腰,收拾好桌子上的文书,和小包招呼道:“你去叫上值夜的兄弟一起吃吧。我先走了,你们也辛苦了。不过千万别喝酒!要月底了,别被扣了月钱。” 小包指着手里精致的食盒,“大人不看看吗?” “我不饿,你们好好吃!”说着,秦徵就披上了大氅,提着写有“廷尉”二字的灯笼,离开了廷尉寺。 秦徵回到官舍时,已经快二更天,骤然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他家门口。 咸城有宵禁,不至于遭贼吧,何况这可是官舍,他还这么穷。 秦徵蹑手蹑脚走近,黑影突然转头,叫他:“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是许秩呀。 “哎哟我的天,”秦徵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谁呢。你怎么在我家门口?” “自然有事要找公子。”不然谁会想大冬天晚上在外面站一个多时辰。 “那你直接去廷尉寺找我不就好了?”秦徵看许秩这个样子,连灯都没有,不会从白天等到现在吧。 “有些话,不太方便在廷尉寺说。我也没想到公子会这么晚才回来,”宵禁后,许秩再想走也走不成了,无奈忍了小半夜的冻,“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拆你门了。” “我这几天天天这个时候回来,”秦徵知许秩后半句是玩笑话,招呼他进屋,“进屋再说。” 秦徵随手拿了本书,对着才点好的炭火扇着,对许秩说:“这炭烧起来还要一会儿,你要喝点酒暖暖吗?我上次还剩点。不过我明天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你喝了。” “不了,”许秩现在可没有喝酒的闲情,“我是来告诉公子,落菲之死,已经变成一场争斗。内史空缺,景晨和端木回都在争这个位置。端木回是想借公子的手查下去,扳倒景晨,所以给公子提供无不往之便利。公子今天在风月楼能那么轻易问出景晨的名字,就是端木回的授意。” “端木回?我说怎么突然给我送吃食呢,原来是想拉拢我,”秦徵不以为意,“循之,我不在乎那些党争,我只是在追逐真相。而且你看,我就算按照他们的引导追到了景家,他们还是可以拿一个羊姬顶罪。” “公子不屑党争,可你如果要继续追查下去,就意味着站在端木回一边,”炉中的水开了,咕噜咕噜乱沸,许秩继续说,“还有一条路,和廷尉寺其他人一样装糊涂,放弃羊姬。” “所以……”许秩放下手里的书,拎起水壶,全神贯注地盯着杯子,“你是要劝我明哲保身,就此为止?” “公子会吗?” “不会,”秦徵干净利落地给许秩倒了杯水,“你当初会为了乐家竭尽全力,应该能明白我。要我治一个无罪之人的罪,不如杀了我。” “我猜公子也不会,”许秩从袖中掏出一份手抄,“我去看了渭滨小筑的地契,然后查了羊姬的户籍。” “你哪来的地契?”秦徵也才傍晚时分拿到手,许秩连人都查清了。 “田地房产买卖,司农寺都是有存档的。” 司农掌全国钱谷,位列九卿。 秦徵惊诧,“司农寺你也进得去?” “家父是司农卿,算是借用了一点便利,”许秩见秦徵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公子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秦徵笑得勉强,“可是羊姬不是妾吗?她的户籍就在景家啊。” “羊姬可不是一般的妾。公子知道她名下的房产从何而来吗?” “难道不是景夫人为了洗脱嫌疑,转到她名下的吗?”伪造一份文书,对景家而言,不是难事。 许秩摇头,“是有人为了贿赂景晨,直接把地产挂到羊姬身上,连人带地,一起送给景晨。” “还有这种行贿之法?” “直接赠送银钱,一旦做不好账,是很容易暴露的。送个女人就简单多了,查起来也困难。” “你挺清楚的嘛。” “见多了,自然对其中的门路略知一二。” 秦徵倒吸一口冷气,各种意义上的冷,“令尊……也贪污受贿?”司农寺最肥,可这是可以往外说的吗? “……”许秩对公子徵发散的思考方式感到无语,皱眉解释,“公子不要妄言,许家世代清廉。越居高位才越应谨慎,家父虽然是司农寺卿,但从未贪污受贿。” “玩笑而已,”秦徵干笑,“然后呢?” 许秩继续认真说:“签订那份地契,用的就是羊姬的真实籍贯。她因家中失火,父母早亡,就剩一个双目失明的弟弟。每个月,她都会给弟弟送钱。” “她是为了弟弟,才认下这个罪的?” “也许吧,或许你可以让他们姐弟见一面。” “好。”秦徵答应道,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大喊大叫着。 “大人——” 秦徵一开门,便见廷尉寺当夜的小包跑到他门口,单膝下跪,“不好了,羊姬中毒了!” 第五十一章亡羊补牢 秦徵和许秩马不停蹄赶回廷尉寺,只见羊姬气息微弱地躺在狱中榻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 诊治的大夫见到秦徵,只是默默摇头。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中毒!”秦徵怒不可当,质问在场所有大夫、狱卒。 “这位姑娘中的是慢性毒药……”大夫解释说。 “慢性毒药……”秦徵细思极恐,“那还不快救她!” “毒发已入膏肓,实在是……实在是无力回天……”没有哪个大夫愿意使用这个词,可在秦徵来之前,他们能试的方法都试了,都无济于事。 秦徵缄默。 仅存一点意识的羊姬,迷迷糊糊听到秦徵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微微抬手,“大人……” 秦徵听见羊姬在唤他,蹲在她榻前,握住了羊姬想动又动弹不得的手,只剩下悲痛,“谁给你下的毒?” 羊姬费力地呼吸着,说的却是:“大人……可以赐我……火……火刑吗……” “那是挫骨扬灰之刑!”秦徵从喉间痛苦地吐出这句话,看着这个垂死的女人,“这样你还要包庇他们吗?” 有多少人会在乎一个卑贱女子死后会怎样,用这样哀伤的表情送别她们的死亡。 羊姬动了动手指,试图握住他宽大而有力的手,但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一滴热泪从眼角流出,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又瞬间变凉,“大人……你是个……好……好……” 话没说完,羊姬停在最后一个字上,嘴唇微张,双目突出,就像羊被杀害时的样子,暴突的瞳孔永不瞑目。 秦徵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似乎还在等她开口。 “大人,她已经死了。”旁边的大夫提醒道。 秦徵还在盯着羊姬,眼神深沉得如没有星月的夜,“她死了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大人莫不是疯癫了? “公子……”许秩有些担忧地拍了拍秦徵的肩。 “她没死。”秦徵的语气极端的冷静,把羊姬的手放进被子里,像对待活人似的对待她。 秦徵站到大夫面前,比大夫还要高小半个头,“她只是中毒昏迷,你医术高超,叁天后,就可以把她治好。” 说什么疯话,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大人!”大夫没差点吼出来,被旁边的许秩打断。 “先生,”原以为许秩会劝阻秦徵的胡闹,没想到是跟着一起颠倒黑白,“按照公子说的做,把羊姬送到医馆,尽心治疗!今夜发生的事,谁也不许透露出去半个字!” 什么叫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奈何他们都是替人干活,只得听命行事,把“昏迷的”羊姬好好送往医馆。 阴森寒冷的牢房内只剩许秩和秦徵二人。 许秩问:“公子准备引蛇出洞吗?” 一个劫后余生的羊姬,保不准会因恨招供。如果幕后之人得知羊姬没死透,极有可能在羊姬清醒之前再杀一次羊姬,避免她开口。 “他们简直,视人命,为草芥!”秦徵双拳紧握,险些要咬断自己的齿根,“循之,想靠我给他们逮捕治罪,是不可能的。” “公子想干什么?” “我想要一点人手,”秦徵现在无比清楚,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慢慢磨了,他们想玩死无对证那套,他就跟他们玩玩,“还有,一点权利。” 第五十二章示敌以弱 卯末上值,申初散值,秦徵已经连续好几天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首先去“探望”了羊姬,问了问今日情况,便回了官舍。 最近两天,秦徵的作息已然黑白颠倒,这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当然要抓紧,倒头就睡过去了。 心中还挂着事,自然睡得不深。入夜方才两个时辰,秦徵就醒了。醒来也没有点灯,摸黑披起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官舍。 医馆斜对面,茶坊二楼,临窗,医馆就在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秦徵闲庭信步般地坐到案边,一点也不客气,对站在窗边的许秩说:“我给你挑的这个位置,视角好吧。” “挺好给你盯梢。”许秩回答。 “什么叫盯梢,我这是请你帮我坐镇!”秦徵给自己倒了杯茶,醒醒神,“要不是我不好来,我也不叫你了。你游民一个,就当帮帮兄弟。” 许秩不置可否,“你不派人在羊姬跟前守着,不怕出事吗?” “你这就不懂了吧,”秦徵举着茶杯,终于有机会能对许秩指指点点了,“兵法有云,示敌以弱,才能诱敌深入。羊姬周围要是一堆人‘保护’,他们还敢来吗?廷尉寺也不能有一点异动,才能不让他们怀疑。” 最后自投罗网。 所以秦徵没调动廷尉寺一兵一卒,自己也该干嘛干嘛,让人以为他还在蒙头大睡,就是要让对方掉以轻心。 “再说人都死了,还怕被人捅一刀?反正要火化。”如果事情顺利解决,秦徵会尊重羊姬的临终遗愿。 许秩觉得有意思,“公子不是一向尊崇法家吗,对兵道也有研究?” “这年头,得什么都学点,才有出路。” “杂家?”许秩调侃。 “杂家集合众说,兼收并蓄,无不贯综,我可当不上。”在不懂的方面,秦徵还是很谦虚的。 说话间,叁更鼓敲响,到了许秩和秦徵约定的时间。许秩帮秦徵看了两个白天的人,可没心情和秦徵继续插科打诨,“行了,你既然来了,我就走了。” “好。”秦徵揉了揉眉骨,虽然已经小憩过,但还是有点累乏。 许秩正欲下楼,街上响起着火救火的声音。 从窗台眺望,果然见到旁侧一户人家冒起火光与烟雾,一群人乱糟糟的叫嚷着。 见此势不妙,秦徵准备下去看看,却被许秩按住肩膀,对他说:“静观其变。” 声东为击西,趁虚而入。 就在邻里忙着救火的时候,一人潜进羊姬所在的房间,恶狠狠地朝羊姬心口扎下一刀。即使是昏迷的人,猛然被扎一刀,也应该有点反应,可榻上的羊姬,连血也没流。 房间里,不曾燃炭,这是对待重要病人应有的态度吗? 中计了! 刺杀之人连忙往外逃,准备接着趁乱溜走,医馆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皆举着刀。 虽然穿着普通人的衣服,不过摆出来的架势表明他们是行伍出生。 刺客手上有长短两柄剑,长剑凌厉,格挡劈截;短剑快险,突袭割刺。两相结合,使用自如。未穿甲的士兵,不擅长招式的转换,不是他的对手。 眼看此人就要飞檐逃遁,楼上的秦徵拔剑而出,一跃而下,直往他面门砍去。刺客连忙以长剑相挡,迫于秦徵下降的力道,被震得手抖,生生被压着连连而退。 秦徵举剑对着他,斥道:“束手就擒,从实招来,还能从宽处理。” 若无法全身而退,回去是一死,到狱中也是一死,只能殊死搏一条生路。 刺客置若罔闻,朝秦徵而去。长剑一挥,迫人躲挡,短剑一刺,杀人性命。 秦徵也是第一次和这样的对手缠斗,挡住了长剑,又要提防短匕突袭,十分棘手,渐渐就落了下风。 眼前突然有一点微弱的亮光闪烁。 是箭头反光。 秦徵顿觉,冲着斜对面二楼喊道,“循之!” 话音未落,飞来一箭。金属制作的箭头闪着冲天火光,如飞燕浴火,朝他们这个方向而来,直直扎进刺客的肩膀。 刺客脱力,瞬间脖子上架上数把刀剑。 收剑回鞘。 秦徵志得意满,挑开刺客的面罩,对着他,却不是问他,“买凶杀人,罪又当几何?” 茶坊之上,许秩见事情结束,气定神闲地放下了手中的弓,如先前所说,离开了此地。 没走多远,许秩迎面撞上一辆十分眼熟的马车。 马车行驶到他面前便停了下来,车帘撩起,露出嬴阴曼的不甚愉悦的脸。 此时此地见到嬴阴曼,许秩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嬴阴曼今日一听说宁树那个案子查到景晨家里就去找许秩了,一整天不见人,整个许家也没人知道他家小郎君去了哪里,嬴阴曼便猜到许秩肯定是牵扯进去了,那她就更要见到许秩,和许秩说清楚。 听说这里起火,嬴阴曼便往这里赶。 圈套网住了鱼,一队人马从嬴阴曼车驾前经过,朝着景晨府邸的方向而去。 “他胆子一向这么大吗?朝廷命官,大半夜的,说查就查,”嬴阴曼蛾眉微蹙,看向站在车外的许秩,恨恨地说,“你们被当了枪使都不知道。” 许秩瞧着从眼前经过的这一队人马,没有如嬴阴曼的担心,解释说:“他知道,正是他连夜去找的端木回。” 人手,皆是找端木大夫借的。 利用敌人的敌人,驾驭党争权术。 “法家有叁派,法术势,他可真是集大成者,”嬴阴曼说,听起来不像夸奖,“玩弄权术,不是你一直讨厌的吗?” “如果结果是正义的,不失为一种手段。” “天真,来咸城的每一个人,都有高风亮节的初心,无一不在其中迷失,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成为争权逐利的人?” “至少现在还不是。”许秩说着,上了马车。 嬴阴曼只怕他不清不楚卷入这些争斗,他既然知道,嬴阴曼也就不多说了,反正说了他也不会听。 嬴阴曼示意车夫御车,无端感叹了一句:“他和王座上那位,倒是有点相像。” 第五十三章乘风归去 羊姬早已经死了,再被捅一刀,此罪不至死。若是能主动招供,还能从轻处置。一味包庇,人家不一定领情,说不定还会送点什么穿肠毒药,以绝后患。 被捕之人不是舍生忘死的亡命之徒,只是受人之托,听到秦徵的话,心志动摇,“当真?” “当然。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她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吗?”秦徵蹲着,与他平视,指着屋里头摆了两天的尸体,若不是严冬,早就发烂发臭了。 刺客看了一眼秦徵,又看了一眼里面的羊姬,吞吞吐吐地交代:“是……是……景晨大人。” 秦徵没有惊讶,立马带着人去了景晨府上,也不顾夜色茫然。今夜,没有老仆人提前迎接,景夫人也来不及推出一个羊姬、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景晨夫妇被强行带走,家中搜出万贯钱财。隔日清晨,御史丞上奏弹劾景晨,与商人交往甚密,受贿贪污,以权谋私,呈上条条罪证。 最后,御史台与廷尉寺同审半月有余,景晨招认了贪污受贿与杀害洛非、羊姬的事实,被判处斩刑,收没全部家产。 原来养男宠的,竟然是景晨。 也是,渭滨小筑在羊姬名下,羊姬又是送给景晨的姬妾,景夫人怎么可能在那里与洛非幽会。 秦徵原以为是景夫人草菅人命,他的目的是将真凶绳之以法;端木回则借机搜查景家,联合御史台,扳倒景晨这个有力竞争者。一套连环招,景家多行不义,最终落败。 案件已结,秦徵需要从头到尾整理好卷宗,存档记录。话说回来,记记卷宗,好像才是他左掾的本职活儿。 小包来向秦徵请奏:“大人,这些文书要送往御史台,您看一下,我等下就送过去。” 明天就是休沐,今日比平常可以早半个时辰下值。 秦徵接过检查了一番,笑说:“不用了,我刚好有事出去一趟,我去吧。你们正好也可以早点下衙,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 小包他们还是挺喜欢这位大人的,前段时间忙是忙了点,不过不强拉着他们一起,会提醒他们休息,有什么好事也想着他们,最重要的是不仅不乱扣月钱还有赏。早前那位大人,若是有人比他先走,必定会被穿小鞋。 “大人这几天也好好休息。”小包说着,美滋滋走了。 秦徵将文书收进袖中,又拿起了桌上一个黑木盒,牵着马离开了廷尉寺。 从司农寺出来,秦徵便出了城,骑马去了桃花村。 羊姬出生的村子。 秦徵在村口问起羊姬弟弟,村民起初还不知道秦徵说的羊姬是谁,听秦徵说起和羊崽崽一起出生的女子时,方才反应过来。 “羊妹儿啊,”村民是既可怜她,又可恨她,“她那个瞎眼弟弟,早几年就死了。” 秦徵不可置信,“可我听说羊姬每年都会往家里送钱,她弟弟怎么会死了呢。” “那我不晓得了,你去问问他邻居,以前都是他们一家照顾那个瞎子的。”说完,村民给秦徵指了个方向。 沿着村民所指,秦徵找到羊姬之前的家,已经门庭破败,完全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邻居一家好几口人。秦徵问他们羊姬弟弟的事,他们起初叁缄其口,秦徵拿出腰牌吓唬他们,才撬开他们的嘴。 “她弟弟两年前病死了。她一走八九年,从来不回来,就托人送点钱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照顾她弟弟。我们有好好待她弟弟的,她弟弟眼瞎之后身体就不好,病死了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就是想要点钱,就没告诉她她弟弟已经死了这件事。前段时间也有个大人派人来找她弟弟,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还给了我们好些钱……” 羊姬家的巨变,起源于那个夜晚的那场火。那场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羊姬自己酿成的人祸。 羊姬因为自小生得胸大腰细,常惹人闲言碎语,还有些人会趁机上手摸她。羊姬很害怕,与爹娘说,爹娘却让她不要张扬,父老乡亲的,说出去丢人。 羊姬只得忍受这种事,头越埋越低,身体越缩越小。 只有一个人对她好,冲那些老家伙扔石头,把他们赶走,还说要娶她。 羊姬每时每刻不想见到他。夜里熏肉,羊姬本来应该盯着,却跑出去和情哥哥幽会。 等她回来,火已然烧成一片,她爹娘死了,只剩一个弟弟还有一口气。 弟弟伤得很重,要很多钱看郎中。羊姬去求她的情哥哥,却被扫地出门,不承认叫她出去幽会的事,也不承认要娶她,还说她不要脸。 原来都是哄她的,给他抱,给他亲,给他摸,都是哄她的! 羊姬已经不在乎他当初说娶她是真的有这个意思,还是准备睡了她就抛到一边,她现在只想求点钱给弟弟治病。 然后,羊姬把自己卖了。她没卖给村里的人,因为他们负担不起弟弟,她去了咸城,有个商人看中她。 幸好自己生得胸大腰细。 此后,她辗转到过很多不同的人手上。 她害自己父母葬身火海,她弟弟,本来写得一手好字,也因为她成了废人。她再没脸回家里见弟弟,只叫人告诉她弟弟她已经死了。 她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那场火,不应该烧死她的父母,应该烧死她,谁叫她生得这个模样。 景晨说他找了个很好的大夫,可以帮她弟弟恢复视力,只是要她帮个忙。 她答应了,为了她弟弟。 她死之前,想到自己弟弟可以再看到光明,可以再写字,她便一点不觉得毒药的痛了。不过可能没那么快,弟弟那么多年没写字了,还要练一会儿。 她也要眯……一会儿…… 秦徵听完羊姬的往事,只觉得心情沉重。如何带着黑盒子来,又如何带着黑盒子离去。 一来一回,不过一个多时辰。 咸城街上,秦徵一边牵着马一边走,遇上了郑桑。 郑桑出来购胭脂,没想到和秦徵迎面撞上。胡子拉碴,眼神阴郁,若不是穿的还人模人样,简直活脱脱一个流浪汉,郑桑差点没敢认。 郑桑上下打量着他,嫌弃地说:“一月不见而已,你怎么这么憔悴?胡子也不晓得剃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答说:“我这段时间连轴转,叁更睡,五更起,能不憔悴吗。” 再年轻也经不住这么熬。 “我听说了,你查获了一个大贪官,秦王还夸你了,”郑桑轻轻拿胳膊肘撞了秦徵一下,替他高兴,“前途无量啊,徵公子。” 他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怎么这么低落? 郑桑心里犯疑,问:“你从城外回来的?” “嗯。”他点头。 “你手上是什么?”郑桑指了指。 秦徵低头看着手里的黑匣子,吐出两个字:“骨灰。” 郑桑心一顿,“谁的?” “一个……枉死的人,”秦徵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对郑桑这么一个贵家娘子讲可怜人的故事,但还是简单说了羊姬的事,“她为了她弟弟的眼睛,可她弟弟其实早就死了……” 以前的郑桑不一定能懂秦徵的悲伤,从钟山回来后,她便知道这些不易了,“你要安葬她?” “我去了她家乡,我感觉,她可能不想葬在那里。” “那你总不能摆在你那破官舍吧,”郑桑见他沉默,微笑着,而又认真地说,“撒了吧。” “撒了?”秦徵微惊。 “你知道她为什么想让你火化她吗?” “因为她觉得对不起家人,也想化在烈火中?” “这是其一,”同为女子的郑桑这样推测,“其二,是毁去她满是伤痕的身体。” 死去的身体,不能再修复那些鞭挞的淤青与伤痕,那便一火焚尽吧,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埋在地下,最终也是化成一抔黄土,不若随风,飘到哪里是哪里。”郑桑说。 “那撒进水中呢?” “也可以,最终都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秦徵一笑,“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了,你出城撒怕是就进不了城了。在家摆一晚,不怕做噩梦呀,”郑桑得意地扬了扬眉,牵过秦徵的马,给他带路,“我知道一个地方。” 秦徵跟着郑桑的步伐,“我在廷尉寺当差,怕鬼还得了。” “是,”郑桑打趣他,“只有鬼怕你的份。” 他们一路闲聊,结伴往前。 郑桑领着秦徵去了燕山,没有到禅寺的高度,半山腰都不算,有一处云台,风很大。盒盖一掀,盒中的骨灰便被吹飞了。 二人站在不高不矮的云台上,眺望着山脚下落光了叶子的森林,暴露出灰褐色的落叶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干净见底。 郑桑伸出手,感受着凌冽的风,有感而发:“如果我哪天死了,我也想像这样。” 变成风,自由的风。 少女的笑容在风中招展,碎发飘扬,衣袂翩飞,好似顷刻就会化作花瓣飞走。 秦徵连忙抓住她的手腕,郑重其事地说:“不会的。” 死亡是那么沉重的东西,和年轻的生命是那么不搭。 郑桑一愣,转头看向秦徵。 秦徵慢慢放开了手,到嘴边的话却是,“祸害遗千年。” “你才是祸害!”郑桑一脚就踢过去,被秦徵轻轻松松躲过。 “打不着。”他眉飞色舞地说。 郑桑气不过,追着秦徵打,“你给我站住!” 秦徵怎么可能站着不动给她出气,左躲右闪,郑桑又是一副贵女打扮,提着裙角,根本碰不到他。 两人追闹了半圈,郑桑算是明白了,不追了,转头费劲地爬上秦徵的马,恶狠狠对秦徵说:“你今天就走回去吧。驾——” 眼瞧郑桑就要晃晃悠悠骑远,秦徵也不追,双指扣成圈,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郑桑的马就停下来不动了。 秦徵甚是得意地走到郑桑跟前,“就你在钟山脚下那几天学的两下,也想骑走我的马?” 坐在马上的郑桑瘪了瘪嘴,“那也是你这个师傅教得不好。” 秦徵笑出声,干净利落地踩蹬上马,坐到郑桑后面,接过她手里的缰绳。 “走喽,”他扬鞭,“下山。” 第五十四章乌龟王八 秦徵好不容易休沐在家,正在蒙头大睡,有人噼里啪啦地敲门敲个不停。 “谁呀?”秦徵打着哈欠,不耐烦地开门,看见门外站着好几个内侍,瞬间就清醒了。 内侍官见秦徵如此不修边幅,催促道:“徵公子,还睡呢,都日上叁竿了。王上召见,您还不快更衣,胡子也记得剃剃。” “啊?哦,嗯……”秦徵稀里糊涂地应着,赶忙折回屋内洗漱换衣,随他们进宫面见秦王。 这是秦徵第二次到秦国王宫,还是觉得很大,尤其是当他只能徒步从宫门口去见秦王。 秦王在武思苑。那处有一块很大的平地,远远就听见凌乱的马蹄声,一群人在骑马射箭,都是和秦徵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这是在干什么?”秦徵悄悄问给他带路的内侍。 “王上要帮阳兹公主选夫君,早些时候已经比过一场文辞了,现在正在比骑射,”内侍一边解释,一边带秦徵上了凌云台,“王上就在里面,公子去吧。” 秦王一身玄色常服,正站在凌云台上,看这群少年比赛骑射,旁边站着秦衍。 秦衍是秦王亲封的郎官,常在君王之侧。看他穿着官服,不晓得是本来就今日当值,还是和秦徵一样,被临时叫进宫的。 秦王不叫他,秦徵只得默默站在一边。 阳兹公主选夫郎,怎的不见阳兹公主? 秦徵正奇怪,便见底下一人,骑着快马,弯弓一射,正中靶心。 “好!”秦徵不自觉喝彩。 秦徵这一声,把秦王和秦衍都喊了回头。秦王一笑,问他:“如何好?” “骑在马上射靶,还有这样的准头,真是令人望尘莫及。”隔得有点远,秦徵看不太清人脸,但从身形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许秩。 许秩的马术和箭技,秦徵已经一一领教了,那天在茶坊二楼,瞄的是时刻在动的刺客,但凡射偏,扎的就是秦徵,是何等的镇定自若、百步穿杨。 “孤瞧他们个个都好,也不知选谁做女婿了,”秦王问身边的秦衍,“子衍,你觉得他们如何?” 早先秦衍已经跟着秦王一起品评了他们的诗文,其中多有奉承之作,不过终究碍于这是秦王家事,不好多说,“都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秦王选的,必定是好的。” 秦王把目光转向秦徵,“子徵,你以为呢?” 当然是许秩啊。 从朋友道义上来讲,许秩既然来了,秦徵肯定是支持许秩的,而且这个题出得也太量身定制了吧。比许秩文章好的,比不过他骑射,比他骑射好的,写不过他文章。 这和内定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都只是秦徵的猜想,过日子,终究是那两个人的事,他、秦王、秦衍,都不能代替作答。 秦徵说:“一切还得看阳兹公主的意愿。” “阳兹的意愿……”秦王打趣道,“孤当初给许家小子和阳兹赐婚,许家小子也是这么说的。当初不要,现在又来选,当孤的公主是什么?若不是太后想在阳兹十六前定下来,可不会这么便宜他。” 难不成这就是当初乐家一案秦王给许秩的赏赐?秦徵得到了官位,许秩得到了赐婚,难怪许秩会含糊其辞了。不过今日来选,当日又拒绝,是有点闹笑话似的。 嬴阴曼也正是想看这个笑话。嬴阴曼会主动提出选婿,是在赌气,也是在设圈套。许秩最好不要来参加,不然她会尽情嘲笑他朝叁暮四、朝令夕改,她也绝不是无人要的可怜鬼。 这无异于拿终身大事当儿戏,简直胡闹,许秩心想,不过不胡闹,就不是嬴阴曼了。 现在,许秩把话和嬴阴曼说开,嬴阴曼反而不敢来看了。一旦去凌云台旁观,秦王最后选定,好像就是她也默认愿意嫁给这个人。 嬴阴曼绝不可能承认。 这是嬴阴曼与许秩二人的暗斗,旁人看不懂,只觉得奇怪。 东安在武思苑看完热闹,始终没看到阳兹现身,便去找阳兹。 华丽的宫殿内,嬴阴曼百无聊赖,盯着一只乌龟出神。 大冬天的,乌龟都睡死了,缩成一团,有什么好看的。 东安好笑地说:“今日你选夫郎,竟然不去看看,反而在这里看什么缩头乌龟。” “有什么好看的。”嬴阴曼淡淡地说。 “还是有那么点看头的,”东安戳了戳乌龟壳,“我竟然不知道,许循之的马射如此之好。” 众人印象中的许秩,是温润如玉的才士。许秩不显露,他们也都忘了,许秩生在无拘无束的旷野,父亲是骁勇的将军,他很小就会骑马射箭,而且成绩斐然。打水漂,弹飞鸟,少年人的意气,他曾经都有。 只是一切都变了,随一抔黄土掩盖,成了现在人们所知的许循之,一个崭新的许循之,这无疑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但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嬴阴曼都懂,说起来却轻飘飘的,“他生父是骁勇善战的将军,子承父志而已。” 第五十五章左邻右舍 看完射箭,秦王便要回垣微殿,秦徵、秦衍二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刚好秦徵在跟前,秦王便想起景晨的事,问秦徵:“景晨的案子,你立了大功,有什么想要的吗?” 秦徵连忙照搬了许秩那天的话,“臣在其位,做这些是理所应当,不敢言‘功劳’二字,也不敢要赏赐。” “赏罚还是要分明的,”秦王一想起景晨,面色不佳,“景晨身为光禄大夫,竟然犯这种事,孤甚心痛,下令严惩,有人却觉得孤苛刻。你们又是如何想的?” 秦衍答说:“朝廷命官,却不以国家百姓为重,中饱私囊,帮人侵占无辜百姓的田地,实在令人寒心。王上下令严惩不贷,上儆百官,下安万民。” 与其说景晨死于贪赃枉法,不如说是死于党争,其他都只是导火索,端木回也不见得有多清白,秦徵想。 “子徵,”秦王叫他,“你怎么都不说话?” 秦徵回神:“臣以为……子衍说得对。” 这样的答案一般不太能让人满意。秦王打趣道:“蔡且说你在律法上很有见地,怎么在孤面前,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那日……”这正是为自己开脱的一个好机会,秦徵腹中起草完便开始说,“实际是许秩因伤怕自己支持不住,教臣说的,蔡丞相便误以为臣有些能耐,实则臣不过是会动动嘴皮子而已。” “那你与端木回交往,也是许秩教你的?” 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却不是能乱答的。许淇是司农卿,位高权重,搞不好要给许家扣上结党的帽子。 秦徵连忙说:“不是,是臣自己的主意,与许秩无关。” “许秩,有审时度势、运筹谋略之大才,但正因为他想得多,容易瞻前顾后,”秦王一笑而过,“你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聪明人。要用好他们,自己一定要足够刚断,不然会被自作聪明的人牵着鼻子走,也发挥不了他们的全部才智。” 用,这个词秦徵并不是很喜欢。秦王,像审视工具一样,审视着所有人。 秦王刚说完,内侍终南上前,附在秦王耳边说了些什么。秦王听罢,便对秦徵、秦衍说:“你们回去吧。” “是。”秦徵、秦衍异口同声告退。 他们二人一起出宫,顺路走在燕道上。公子衍还是一如既往热情,秦徵觉得有点尴尬,一心想着到哪个路口他们就能分道扬镳。 一直到官舍,两人还顺路。 秦徵愣在大门口,正想问公子衍跟着他有什么事吗,只见公子衍十分熟稔地进了大门,打开西边房子的锁,笑着问他:“子徵,你还站门口干嘛呢?” 秦衍竟然住在他隔壁! 秦徵险些惊掉下巴,“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秦衍答说:“比你晚几天吧。” “哈?”秦徵简直匪夷所思。 换言之,他们这勉强也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了,秦徵今天才知道公子衍就住在他隔壁。他说郑桑怎么知道他住在官舍呢,原来是因为这层缘故。 秦衍继续说,算是解答秦徵心中的疑问,“我在王宫当值,每日天不亮就走了,你最近在忙景晨的案子,又回来得晚,所以不知道。” 秦徵问:“你怎么会来住官舍?”自己穷就算了,秦衍何至于如此。 “家中确实想帮我安排其他的住处,不过我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倚仗家里,就回绝了。此处也很好,一应俱全,还能和子徵为邻。” 秦衍想试着靠自己谋一片事业,所以对秦徵这次的事很是艳羡,笑说:“只怕子徵和我做不了多久邻居了。” “此话怎讲?” “子徵这次大放异彩,必定前途无量。拜官赐宅,指日可待。” 秦徵不以为然,揶揄道:“我只是一个小小掾官,在其位谋其事。你才是王上近臣,谁比得上你前途无量,要走也是你先走。” “那不若赌一把吧。” “赌什么?” “就赌……一壶酒吧。” 秦徵大手一摆,“若要喝酒,何需如此,我们今日就可以出去喝。” 第五十六章冬至官至 冬至日,各府衙放假一天。 秦徵休在家中读刑事断案一类的书,突然发现从门窗投到书上的光忽闪忽闪,便推门一看。 这样的午后,咸城竟下起了微雪。 咸城冬季寒冷、风小多雾、少雨雪,若是邰州,早在半个月前就白雪满地了。 不知此时父母在干什么,他远在外乡,大概是回不去家过年了,也该写封信回去才是。 秦徵正看着雪出神,忽见隔壁秦衍住的房子出来叁个人,正是秦衍和郑桑还有侍女潇潇。 秦衍和郑桑二人在门口相对施礼,就是分别。郑桑随即转头看向秦徵房间的方向,看见秦徵站在门口,径直往秦徵而去。 眼见郑桑就要过来,秦徵赶紧关门。 郑桑连忙提起裙子,小跑过去,赶在秦徵关上门前到了他面前,一手挡在门上,气鼓鼓地问:“你干嘛,看见我就关门!” “啊,你不是来找公子衍的吗?”秦徵故作无辜地说。 “我确实是专门来给公子衍送请柬的,”郑桑挑了挑眉,十分自得,一把把手里另一份请柬摔到秦徵怀里,“这是你的。” 秦徵接过一看,眉头微皱,“你爹过寿?”他浅叹了一口气,合上请柬,知道不可能还是问郑桑:“能不能不去啊?” “怎么了吗?”郑桑不解他为何这么为难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这次和御史台的牵扯,御史大夫就想起给他也送一份请柬,秦徵本心并不太喜欢这类的应酬。 “实在是……”秦徵话锋一转,逗她,“没钱送礼。” 郑桑是不经逗的,果然一脚就要踢过来。秦徵上次已经知道郑桑的路数,话刚说出口,往后一跳,轻松躲过。 “啊!”可怜郑桑全力出的一脚,硬巴巴踢到门槛上,疼得呲牙列嘴,摧心折肝。 “娘子!”一旁的潇潇赶紧扶住疼到要晕厥的郑桑,指着秦徵,“你个混蛋,欺负我家娘子!” “诶,是你家娘子动手动脚的,怎么怪我?”秦徵好笑反问,见郑桑疼得眼泪没差点出来,伸手要扶她先坐下,一把被郑桑搡开。 “走开!”郑桑瘪着嘴,靠着潇潇,一瘸一拐地进屋坐下。 秦徵讪笑着收回手,从角落里翻出跌打损伤的药油,递给潇潇,“喏,给你家娘子涂上。” 潇潇一脸怀疑,才不信公子徵有这么好心。 郑桑爱美,秦徵知道,便说:“小心留下淤青。” 果不其然,缓回一点劲的郑桑别扭地喊了一句,“潇潇。” 潇潇这才接过活络药油,脱下郑桑的鞋袜,替娘子揉按。 雪白的罗袜轻轻从郑桑脚上褪下,露出一只匀称细嫩的脚,白的肌肤,粉的脚趾,脚背流畅,透出浅浅的骨骼经络。 秦徵干咳了一声,转头开始收拾自己方才读的书。 正整理着,屋外有人敲门,呼着:“徵公子,还不快开门接旨,大好事呀!” 秦徵连忙开门,礼数周全地跪在地上。内侍瞥了一眼旁边的郑桑,不好宣旨,“这……” 秦王的旨意,在场者皆要跪拜听训。 郑桑正要趿拉着鞋子起来,与秦徵跪到一处,便听秦徵说:“她受了点伤,腿脚不便,就不用了吧。” 内侍也是个知变通的,点点头,“也好,反正只是给公子的旨意。” 为嘉奖公子徵破案缴获景晨的大功,升官叁级,并赐云珠一双等诸多赏赐。 赏赐一件件送进屋,小小一间官舍都没那么多地方摆,全垒在书案上。 秦徵送走内侍,重新合上门,也不瞧瞧那些赏赐,反而把凳子挪到离书案好远的地方,坐着揉眉。 叫他总是皱眉,不知眉毛揉多了会不会秃,可惜了他那一双剑眉星目。郑桑暗笑,问他:“升官了,你好像不太高兴呀?” “既非我愿,谈何高兴。” “你所愿是什么?” 还没人问过他的所愿,秦徵认真而简略地回答郑桑:“去边关。” 秦国重军功,上战场是最快的晋升方法,加之秦徵的落寞家道,郑桑自然而然想到这个理由,“你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秦徵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你是这么想的?” 若只是想光宗耀祖,在咸城也未为不可。叁月未满,加官叁级,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耀。秦王看重他,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未必不及战场立功,还没有那么多不测。 但他此刻并没有欣喜,当初还拿“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当理由,让秦王失望。 他的所愿,大概并不是简单的建功立业。所谓考虑父母,也是拒绝秦王的借口。 郑桑对他的抱负不感兴趣,穿好鞋子准备回去。临走时,郑桑说:“你就算人不去,我爹都给你送请帖了,你的人情也是要到的。” “我那是开玩笑的,”秦徵见她一瘸一拐地要走,好心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她可不想要闲言碎语,若是公子衍能和秦徵一样主动提送她就好了,哪怕是送她到官舍大门口。 秦徵挑了挑眉,不强求,找出一把红油伞,塞到郑桑手里,“雪越下越大了,拿上这个吧,路上小心些。” 她是坐马车来的,他个傻子。 郑桑揣着轻轻的纸伞,没有多说,转身撑开伞,走入细雪中。 马车上,郑桑一点点擦掉伞上、雪遇热化成的水渍。 “娘子擦水干什么,放一边,它自己会干的。”潇潇不懂,夺过郑桑手里的伞,搁到角落里靠着。 “这个鬼天气,竟然下雪了。大娘子肯定是自己不想出门,才让我们来的,”潇潇碎碎念着,却不见郑桑回应,便问,“娘子在想什么?” 郑桑将湿掉的手绢折好,回答:“在想秦徵的事。” 他的所愿,到底是什么?他想去边关,咸城的官职却越做越高,越卷越深,他的理想会离他越来越远。 经过今天,潇潇只觉得公子徵讨厌,枉她之前还感念公子徵救过娘子。他还偷看娘子的脚,潇潇看见了。 潇潇挨近郑桑坐,“娘子,我觉得公子徵品行不端正。” “呵呵,”郑桑笑出声,“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第五十七章灯影看花 郑捷四十大寿,夜宴朝中诸多大臣。 秦徵一下衙就去了郑府,只见人头攒动,光外头的席面,就有二十桌之数。他是金字红帖,位置在里头。 秦徵只能算初入官场,大多数面孔都不认得,连看着脸熟的也没几个。 秦徵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终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经过,激动地冲他招了招手。 秦王新封的驸马都尉,许秩是也。 “诶,你也来了。”秦徵说。 许秩一见到秦徵,便转到秦徵面前,与他见礼,回答说:“我是陪家父来的。”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秦徵觉得许秩是眉梢都带有喜意,便问他:“你和阳兹公主的婚期,是什么时候呀?” “明年开春。” 秦徵抱拳揖了两下,“那提前恭喜了。” “届时还要请公子赏光,来喝一杯喜酒。” “这是自然,许驸马,”秦徵随口调侃,不禁想起一些事,“循之,你不想求个功名吗?驸马都尉,终究只是虚衔,旁人也会说你是因为阳兹公主的关系才得此虚职。” 许秩心态平稳,无甚所谓,“娶阳兹公主为妻,无论我官至何位,难免会被人说成裙带关系。有心人的嘴,是躲不过的。我也不急。” “也是,你年纪还小。” 公子徵不过比他大半岁而已,装起了老成。许秩发笑,“倒不仅仅为这个。家父已经身居要职,我便无需汲汲于此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风头太盛,只恐给许家招来祸端。” 旁人想的都是如何乘家族青风、扶摇而上,许秩却选择敛起锋芒。 秦徵想起秦王对许秩的评价,可谓精准,“你确实顾虑很多。可你的才华,有目共睹,秦王中意你,总有一天会征用你的。驸马都尉,可能就是你的起点。” 许秩淡淡地说:“若是可以,其实我更想去修书。” 秦徵皱眉,并不赞同,“你的才能,只是修书,未免可惜。” “在我看来,开万世太平,继往圣绝学,是一样重要的。” 秦徵一愣,啧啧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公子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不屑与我等文人为伍吗?”许秩揶揄道,“秩斗胆一问,公子难道不算读书人?” 半年前的账,现在翻出来,秦徵只觉得尴尬。他那时初来咸城,激进倨傲,瞧不起儒生的畏缩卖弄、世家的趋炎附势,自以为了不起、出淤泥而不染,所以不喜欢凑人多的热闹,须知比他有本事的,大有人在,人情世故,亦是处事智慧。 “往事休提,”秦徵捂着额头,自嘲干笑,“以前是我自傲了。” 秦徵与许秩又聊了一些琐事,一个侍女找到许秩,躬身说:“妍夫人想请郎君过去一下。” 许秩一怔,便与秦徵失陪,随侍女而去。 秦徵又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开席,决定先出去方便方便。 原路返回大厅时,在长廊拐角,他与郑桑不期而遇。 这是她家,遇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迎面撞上。 兴许是为了迎合公子衍的喜好,秦徵平日里见郑桑,都是以清冷之色为主,如玉兰花一般,纯洁安静。今日为郑捷过寿,郑桑穿着浅紫色的衣裙,美艳鲜妍,容貌好像也更上一层了。 郑桑紧忙停下步子,才没撞到来人怀里,一看是秦徵,轻拍着胸脯,虚惊一场,“要开席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秦徵如实回答:“我刚去如厕了。” 郑桑抬袖,遮住鼻子,嫌他不雅。见他既然来了,郑桑想起那天的玩笑,想趁机嘲弄他,于是问:“你送的什么寿礼呀?” “一对珍珠。” 听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郑桑希望落空,败兴地问:“你哪来的?” “王上赐的那对珍珠呀。”秦徵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回答。 “王上……”郑桑赶忙收声,看了看周遭,没有旁人,打了秦徵一下,“王上赐的你也敢拿出来送人!那是要砍头!” “那我有什么办法,就我那点月俸,够买那些前菜吗?”郑桑拍那一下一点儿不痛,正因为不痛,反而发痒,秦徵揉了揉,无所顾忌,“我没说是王上赐的,他们也就记了‘珍珠一对’四字。此事你知我知,没事的。” “万一哪天问起来,你交不出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查问?王上闲得没事干,突然问赏的一对明珠去哪儿了?” 郑桑恶狠狠地说:“赶明儿就去揭发你!” “别,你是祖宗行了吧。”这回轮到秦徵向她告饶,郑桑抬袖偷笑。 正说着,大厅方向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灯也灭了好几盏,厅内一下变得昏暗。 秦徵与郑桑站在长廊尽处,望着门内厅堂的变化。秦徵问:“这是要干嘛?” 郑桑冷冷地说:“郑雅要献艺了。” 于时,大厅中央摆出一个人高的宫灯。俄而,宫灯亮起,四面灯纸上映出同一个捧烛女子的影子。女子一袭红衣,身姿曼妙,在幢幢红烛光中,款款而舞。优美的舞影投在灯上,如同会动的美人灯。 秦徵看得津津有味,瞟了一眼身边的郑桑,拿胳膊肘耸了耸她,好奇问:“那你呢,要献什么?” 郑桑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雅的影子,淡淡地说:“我不献。” “你没东西可献呐?”秦徵取笑她。 “是用不着我献!”郑桑一个眼神刀过来,“郑夫人安排郑雅献舞,是为了显耀郑雅的才华,给她找个好夫婿。” 如此,郑夫人怎么可能安排她献技。就算安排,也是安排她当郑雅的陪衬。 一边的秦徵啧啧点头,“确实是赏心悦目。”灯影美人,心思巧妙,人儿柔美。 “当然赏心悦目。郑家的嫡长女,诗书琴棋无一不精,简直赏心悦目到天上去了。”郑桑用词慷慨,但语气轻蔑,一点夸赞的意思也没有。 “她还会骂人野种呢,”郑桑望着虚假的美人灯影,冷笑一声,“如果我是野种,她是什么?” 第五十八章绕腕跳脱(限) 许秩已经很久没见过妍夫人了,上一次是五年前,他们带着嬴阴曼到咸城。于妍夫人而言,这更是第一次正式端详许秩。 青衣袭袭,身姿正正,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进退得宜,举止有礼。 人活三十年,不再简单通过外表判断一个人。妍夫人叫微儿去探听过许秩的事迹,和他的表象一样,温和正直。 “夫人叫晚辈有什么事吗?”许秩作揖而问。 妍夫人和颜悦色,冲许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跟前,“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 说着,妍夫人打开面前一只小巧扁平的红木盒,里面放着一对凤首金银跳脱,上面点有红蓝绿三色的宝石,光彩夺目。 妍夫人将盒子推到许秩面前,忧伤地说:“我知道,我对阴曼小时候缺少照顾。我欠她很多,她不想见我、不喜欢我这个母亲,都是情有可原。我不亲自去许家见你,是怕阴曼知道后,影响你们的感情。这对镯子,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许秩受宠若惊,“夫人说哪里话,是晚辈疏忽,应该亲自去拜访夫人的。” “我……只是她的伯母,你无需来拜见我。祝愿你们百年好合。”妍夫人低眉一笑,便起身离开了。 许秩看着精致的跳脱出神,最后合上盒子,收入手中。 妍夫人当然不是要把这对跳脱送给他,而是希望能通过他给嬴阴曼。 许秩想了两天,还是把嬴阴曼叫了出来。 这次,嬴阴曼没带那些乱七八糟的汤。 托许秩的福,嬴阴曼上半个月喝东安给她送的药,下半个月喝太医署给她开的药,整个人身上都是药味。她恨得牙痒痒,哪还会管许秩是死是活。 下雪天还叫她出来。 嬴阴曼掀开皮毡,见到许秩悠然自得地坐在书房里解连环,多少有点气,“许秩,你叫我来干什么?” 房中一直燃着炭,窗户打开一条缝,用来透气,所以屋内没有窒息的炭火味。 许秩头也不抬,沉浸在他的九玉连环中,示意面前摆好的三样物件,“你的一些东西,落在了我这里。” “就这?你叫人送进宫不就好了,还专门把我叫出来?”嬴阴曼一时有些无话可说,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件斗篷,一个手炉,还有一个扁扁的匣子。 打开匣子,一对金银二色的跳脱映入眼帘。 嬴阴曼拿起那只银的,端详把玩了几下,摇头说:“我没有这样的跳脱。”嬴阴曼从来不戴镯子之类的饰品,觉得压手。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许秩要向她委婉表达这种含义,也不至于以这种方式送给她。 许秩放下解到最后一个的玉连环,抬头看着她手里拿的银臂钏,说:“这是妍夫人托我给你的。” 果然。 嬴阴曼挑眉,“你若是不告诉我这是妍夫人给你的,说不定我还会收下。” “今天不说,来日你也是可能知道的。夫妻之间,最紧要的,就是信任。”许秩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如妍夫人所愿、换个由头送给嬴阴曼。 “谁跟你是夫妻?”嬴阴曼嗔道,小腹突然一阵抽痛,只得放下手里的跳脱,扶着桌边。 “你怎么了?”许秩赶忙绕过桌案,扶嬴阴曼坐下,紧张问。 “我最近月事不调。”抽痛只是一下而已,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嬴阴曼这一个月已经习惯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月事不调?”许秩给嬴阴曼倒了杯热水。 “东安给我吃了不能怀孕的药,之后我就月事不调了。” 许秩给嬴阴曼递水的手一顿,“什么叫不能怀孕的药?” “就是让女子不怀孕的药啊,”为了保险,东安逼着嬴阴曼喝了好几天,“东安说你,不是个东西。” 借着东安的话,嬴阴曼终于把这几天的气骂了出来,害她喝了大半个月的药。 原来是避子汤。 许秩松了口气,又觉得尴尬,“这种事你也和东安郡主说?” “我没说,她看出来的。” 正是了,东安郡主毕竟是成过亲的。这种事上,许秩是要感谢东安郡主对嬴阴曼的照顾与热心,不过…… “你没必要喝的。”许秩说。 “为什么?”嬴阴曼轻轻吹了一口热茶,“你真觉得我怀孕就非你不可了?” 从嬴阴曼能毫不犹豫甩出选婿就知道,她根本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到自己。指望这种方法困住她,不如指望苍天开眼。 许秩不咸不淡地说:“我根本没进去。”他一直在磨她,就是害怕她怀孕。 嬴阴曼没听懂,“什么意思?” 许秩眨了眨眼,转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心火,“没什么意思。” 明显是有意思。 嬴阴曼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上前夺过许秩正要喝水的杯子,撒出来几滴褐色的茶水滴到许秩的雪白的衣领上。 “什么意思?”嬴阴曼倔强追问。 她刨根问底的目光太过灼热,许秩不敢对视,转身回到自己座位,看起书来,“等你我真正做夫妻那天,你就知道了。”或许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会有老宫女教她。 嬴阴曼跟着过去,放下杯子又夺过他的书,温温柔柔地一笑,“你方才不还与我说是夫妻吗?” 许秩没掉进这个陷阱,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仰头看她,“你方才不也说不是吗?” “……”嬴阴曼咬了咬唇,而后抿嘴微笑。 他不说,她自有她的方法问出来。 这是一种锁定盘算、势在必得的坏笑,微眯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狡猾,许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弯腰凑近他,直到两人额头相差不过一寸,手撑在他大腿上,语调缠绵地叫他,“秩哥哥。” 她生就一双桃花般的眼睛,眼尾又稍狭长上挑,笑时不自觉多情,又混着迷离魅惑。 仅仅三个字,如此简单就将许秩的从容击破。许秩再笑不出来,扫开她撑在他大腿上微痒的手,冷冷地喊她,“嬴阴曼。” 嬴阴曼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你不要我在这里?那我去找别人玩好了。”说着,她就要走。 许秩不假思索地伸手,拉住嬴阴曼。 这一拉并没有用多大的力,嬴阴曼的腕子一被拽住,顺势转了两个圈,像跳舞一样,坐到许秩怀里,手勾搭在他肩膀上。 她的广袖挥洒得如同飞鸟的翅膀,扫过桌子,玉连环掉在地上。他辛苦解到最后一环,轻轻一摔,就碎开了。 她就是能这么轻易击碎,他的玉连环,亦或是他。 许秩或许内心知道她是欲擒故纵,不出意外,他每次都会中计。他不能放她走,与其让她去别处胡闹,不如在他这里。 她奸计得逞了,如此,便像他主动留她不去。 “秩哥哥,”嬴阴曼擅长装无辜,这次也一样,“你上回还没回答我,我跟你表妹,谁更亲些?” 许秩不答。 嬴阴曼好奇摸了摸他的喉结,是一块硬硬的软骨,接着问:“谁又更美些?” 许秩感觉到一阵哽咽感,偏过头,还是不答。 他面上不回应,可却有别的地方在回应她,和他的喉结一样硬。 嬴阴曼商量的语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要不要?” “什么?”他难道可以不要。 这种私密,即使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房中、帐中,也一定要悄悄说,方显得亲密暗昧。她凑近他耳边,用仅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你下头硌到我了。” 是如此,许秩不避讳,可穿这么多,怎么可能硌到她。 夸大其词,为了让他害臊。 坦诚相对过,许秩已经不会为此羞怯,而且他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他欲吻她,却被她抬手挡住嘴唇,问:“到底什么是进去?” 她今日一定要知道。 那他便告诉她:“就是再进五寸。”如同他们的关系。 “如同那天我的手,进去过了。”说着,许秩探手到她裙下,隔着裤子,重重地抵了一下。 “许秩!”嬴阴曼瞬间合上腿,轻喘。 “明白了吗?”他问。 他们是肌肤相贴的亲密,赤身裸体的美丽,无人能及。 “和你刚才叫出声一样,有些反应,控制不了,”许秩靠着她颈项摩挲,试图消磨一些欲望,无奈地祈求,“所以,别勾我了。” 嬴阴曼与他依偎在一起,想许秩还是说得太轻了。她何止是叫了喘了,她还湿了。 ---------- 【作话】 祝大家天天快乐~ 另,嬴阴曼和许秩的剧情基本讲完了,后面成完亲,出场就不会很多了。对吧起,我写不好双线(,,??.??,,) 第五十九章鱼目混珠 御赐的珍珠拿来送人,尽管秦徵本人一点没所谓,郑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做法不妥,十分不妥。 别到时候连累了她家一起遭殃,郑桑想。 午休到一半,郑桑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开始翻箱倒柜。 一旁的潇潇看不明白,问:“娘子你要找什么?” 郑桑里里外外翻着妆奁,还是没找到,“我是不是有一对白珠,郑雅几年前送我的生辰礼物,放哪儿了你记得吗?” “有。”潇潇连连点头。 娘子不喜欢雅娘子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收在妆台这种日常翻动的地方,潇潇帮娘子收到别的柜子最里面了。 潇潇说着,就给郑桑找了出来,两年来第一次打开看的白珠。 虽然比不上御赐的云珠,也是上品,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来,糊弄一下足够了。 郑桑叫潇潇准备多一点茶点,揣好这对白珠,去了库房。 贺礼在做最后一遍清点,确认无误,就可以入库了。 “二娘子。”负责盘点的人见到郑桑,颔首叫了一声,继续埋头核对。 “你们都辛苦了,”郑桑微微一笑,故意感慨,“哇,这么多人来给爹爹贺寿。对了,我听公子徵说他送了一份大礼。我看公子徵平时寒寒酸酸的,送起礼来倒是慷慨。不知道他送的是什么大礼?” 他们相对一笑,嘲弄地摇了摇自己小拇指,“公子徵就送了一对珍珠,还没小人指甲盖大。说大话谁不会,娘子莫被骗了。” 这世上,除了真金白银能够切实感受到价值,旁的一切,如果不由人说出来是珍品,对于不会分辨的人来说,很难界定价值几何,就只能套用越大越值钱、越亮越值钱这一准则。 云珠产自齐国海滨,和江河之珠比起来,天生娇小,能有一女子小拇指大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了。 秦徵是个大老粗,分不清种类好坏,就当一对普通的珍珠送了出去,他们登记的人也不比秦徵强到哪里去,以为看起来小小的,怪寒碜的,就记了珍珠一对。 那就更好办了。 “那也很大了,这么大的珍珠我都没见过呢,我能看看吗?”郑桑双手合十在面前,做祈求状,娇娇地说,“就一眼。” 他们这位二娘子真是平素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才眼界这么浅。清点的人想着,便从一堆大大小小的函盒找出一个不甚起眼的盒子。本来只是想打开给郑桑看一眼,没想到桑娘子直接上手接了过去,一脸高兴激动。 桑娘子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差点忘了,我奉命给你们带了点吃的,在外面,你们去拿进来吧。” 趁他们都出去拿吃食的机会,郑桑赶忙背过身,把盒子里那对珠子拿出来,换上她自己的。等他们把东西拿进来,郑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偷天换日,十分自然地把珍珠盒子还给了库房的人,赶紧离开此处。 呼—— 郑桑撩了撩头发,提着的心瞬间放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眼看就要跨出门槛,不成想撞上郑夫人身边的嬷嬷正好也来库房。 “二娘子来这里干什么?”嬷嬷奇怪。 糟了,怎么遇上这个事多的老妈子。 旁边的人已经开口替郑桑解释:“二娘子奉命给我们送吃的。” “奉命,奉谁的命?”老嬷嬷一听就知道有问题。郑桑奉的肯定不是郑大人和郑夫人的命,那还能是谁的命,她撒什么谎。 “我……”郑桑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该怎么脱身。 “是我叫郑桑给他们送点东西吃的,”突然传来郑雅柔和的声音,笑意温顺从容,朝着郑桑款款而来,半开玩笑地问郑桑,“怎么去了这么久,害我来找你。” “啊……”郑桑有一瞬间不明状况,脑筋马上转过来,扯出一个笑,回答,“已经好了,正要回去呢。” “那走吧,我那双鸳鸯眼睛,还是要你教教我怎么绣。”说着,郑雅冲嬷嬷点了点头,便拉上了郑桑的手,一起回了自己闺房。 郑雅的手柔软温暖,郑桑却感觉不到丝毫。她觉得自己被牵住的手,血液都停滞了。 一到郑雅绣阁,郑桑抽回自己僵硬的手,用的力气太大,不小心甩出袖中放珍珠的盒子。盒盖摔开,珍珠从里面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郑桑连忙蹲下来收拾,其中一颗还是被郑雅捡起。 温润圆滑,光泽明亮,莹白的珠身在光下折射出一圈淡粉色。郑雅想起她送给郑雅的一对白珠,和这个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 郑雅仔细欣赏了一眼这颗珍珠,余光看见郑桑很紧张的样子。 郑雅想起方才的事,问:“你去库房有什么事吗?”还为此扯谎,若不是她刚好路过,可能没办法这么简单罢休。有什么事的话,告诉她,说不定她可以帮得上忙。 那群人不识货,东西和记录是对得上的,没人能发现已经掉包,而且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虽然郑雅帮了自己,但是郑桑还是不想说。 见郑桑维沉默寡语,郑雅低眉一笑,把珍珠还到郑桑手中,“不想说就不说吧,如果母亲问起来,你就像刚才一样说是我让你去慰劳的就好了。”她相信郑桑不会做太出格的事。 郑桑攥紧手里的珍珠,不情不愿地吐字:“多谢。”说罢,郑桑就准备回去,却被叫住。 “既要谢我,”郑雅连忙喊着,拿出正在绣的鸳鸯枕,“帮我看看这对鸳鸯吧。嗯……我总觉得这只鸳鸯差一点意思,你看是哪里有问题?” 郑雅并不是想拿这种小事烦郑雅,只是想把戏做全一些。郑桑手好凉,暖暖了再回去吧。 但郑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匆匆看了一眼,说:“眼睛往右移一点,会更缱绻多情一些。”说完,欠身回去。 “诶——”终究是没留住,郑雅端着手里还没送出去的热水,不禁叹了一口气。 郑桑去了秦徵住的地方,一路走着去的,积雪沾湿了她的鞋袜也浑然不知。 秦徵还没有回来,郑桑就坐在台阶上等。 不知等了多久,郑桑一路走过来的热气都散光了,手脚转凉,一道影子投到她身上。 缓缓抬头,入目是秦徵笔挺的身影,披着白狐毛领的大氅,里头是玄黑肃穆的官服。郑桑第一次见他穿官服的样子。 秦徵一进大门口,远远看着自己门前坐着个人,看身形像郑桑,近前一瞧,没想到真是,吓了一跳,“我的天,你这是闹哪出啊,离家出走?” 郑桑没答,起身从台阶上下来,掏出怀里放珍珠的盒子,塞到秦徵手里,就准备走。 腕子被拉住。 郑桑回头,秦徵脱下自己的氅子,披到她身上。瞬间,温暖将她裹住。 秦徵没看盒子里是什么,只见郑桑屁股上浅浅湿了一片,触碰到的手也是冷的,强硬地拉她进屋,“先进来把衣服烤干。” 秦徵去向邻居借了炭,这样就不必等炭火燃旺了。 两人围坐在炭火旁,郑桑木讷地盯着火亮的炭块,也不说话。 秦徵这才打开看郑桑给他的盒子,原是一对珍珠。 天下的珍珠,除非颜色、大小有明显不同,不然在秦徵眼里就都是一样的。 无缘无故,郑桑为什么送他东西,转性了? 秦徵瞧郑桑无精打采的,便打趣说:“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怕秦王问起,给我一对蒙混过关?” “这就是王上赐你的那对。”郑桑淡淡地说。 “怎么在你这里?” “我用我自己的一对白珠掉包了……偷拿出来的。”偷,郑桑艰难而愤恨地说出这个字。不管怎么粉饰,她的行为就是偷。 她愤怒于自己为了秦徵偷东西,险些被人赃俱获,他还嬉皮笑脸的,说:“那我岂不是算拿你的东西送你爹。你拿回去,就当给你了。” 郑桑不接,没好气地说:“谁要你这对破珠子!” “王上赏的,你竟然说破?” “王上赏的你还送人!”郑桑吼道。 郑桑果然心情很不好。 秦徵浅叹一口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为这对珠子?” 要她说了,她反而又消沉了回去,低头扯着氅衣上的毛边,矢口否认:“不是……” 真的不是。 她最为愤怒的、最为怨恨的,不是秦徵,不是那对珠子,而是自己被郑雅逮到。 郑雅那么好,所有人都夸她,郑捷、郑夫人、府上的仆人,还有秦徵。 而她,好像什么都比郑雅差,还做偷鸡摸狗的事。 她,一定要胜郑雅一筹! 第六十章十里红妆 阳兹公主出生于二月十四,华太后本欲婚庆、芳诞双喜临门,不过十四这日阴气太重,于是秦王大笔一挥,择定婚期在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阳气生发,万物盎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虽然与阳兹公主芳诞相去有十二日,但是排场一点不比好事成双小。彩车无屏,四周悬着半透的红纱。阳兹公主发髻如云,头戴九凤冠,正襟危坐于车内。彩车从王宫东门出,沿着燕道巡游一圈。使臣、仆人、陪嫁物品,仪仗看不到尽头。所谓十里红妆,也莫过于此吧。 日昏昏时,彩车停到许府门口。许秩下马,为阳兹公主揭帘,掺她下辇。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璧人一双。”秦徵听见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羡慕。转头一看,正是公子衍。 新郎新娘进门,秦徵也与公子衍一道进到许府,玩笑说:“你也娶一个不就好了。” “子徵说笑了。姻缘姻缘,当然也是要看缘分的,哪里是想要就能有的。” 走着走着,经过一棵芙蓉树。不在花期的芙蓉树,难以让人为之驻足,何况是落光了叶子的干树。早春时节,只微微吐芽,浅浅新绿点在枝丫间。 时间推移,再从这棵树前经过,秦徵想起了与芙蓉花的偶遇,状似无意地问公子衍:“你有中意的女子没有?” 秦衍摇头,“没有。” “那你觉得……郑娘子,如何?” “哪位郑娘子?” “自然是郑桑。”秦徵理所当然地说。他问得小心,秦衍却没有第一时间想到郑桑,看来郑桑还需加把劲啊。 郑家的一对姐妹,都是至理之人,会是很好的妻子,却少了那么一味情性。 “桑娘子……”秦衍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贤良淑静,恭敬敦和。虽说是庶出,待人接物其实一点不比旁人差。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不过有些古板轻狂的人不以为然,在意所谓的家世嫡庶。倘或以后有哪个不拘末节的英杰能与郑桑娘子结缘,也是百年造化。” 公子衍对郑桑的评价这么高,可初始就是错的。人前文文静静,人后咋咋呼呼,难道她能装一辈子? 秦徵试探问:“若郑桑不贤不静,一堆小脾气呢?” 公子衍笑说:“娴静的有娴静的配,活泼的自然也有活泼的配。男女相悦,最紧要的是合心适意。勉强在一起,也难以长久。希望桑娘子,能觅得良人吧。” 公子衍喜欢文静的,能和他谈诗论道的,但却不是郑桑,即使郑桑在他面前一副静若处子的样子。 秦徵听出来了,若有所思。 两人边聊边走,迎面与秦往打了个照面。 虽然同朝为官,但是他们隶属各不相同,又各有各的忙碌,秦徵与秦往也已是许久不见了。 过年有大半个月的长假,不过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不够回一趟老家的。邰州、邽州,一个比一个遥远,故而秦徵与秦衍都留在了咸城,也算彼此作了个伴。 他们二人当时还特意去找过秦往,却听说秦往回家过年了。 秦徵从没问过秦往家中是何情况,但他们两个是在来咸城的路上结识的,同行月余,想来家住不近。 秦徵笑说:“我们年节去拜访,仆人说你回家过年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我是去京畿姑姑家了,”秦往看到秦徵身边的公子衍,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得这般近了,赔笑,“我还有事,不聊了。” “好,来日再一起喝酒。”秦徵应道。 公子往消失于人群,旁观的秦衍感觉到公子往身上的一点怅然与苦涩,说:“公子往好像有点心事啊。” “有吗?”秦徵并没有这种感觉。 不得不说,公子徵此人,心大,忘性也大。 其实,秦衍也在进入咸城之前的路上,与公子徵有过一面之缘、一推之恩。 那天暴雨,秦衍乘坐的马车陷入泥中,前进不得,还多亏了秦徵搭了把手,协力把马车推了出来。 秦衍请教侠士姓名,秦徵扶了扶头上遮雨的斗笠,无所谓地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有缘再见,再问不迟。” 没想到他们真的有缘再见,在咸城驿馆,不过秦徵并没有认出秦衍。 也许也有那日雨势过大的原因,淋得众人面目全非,没留下多深的印象,更多的还是因为秦徵不为这种随手相助留心。 当一个人望着更远大的目标时,难免会忽略身边的一些人和事。 他们走到大厅前,跨过门槛便是宴席。秦衍指了指他们脚下,好心提醒道:“子徵,记得看看脚下的路。” 第六十一章静女其姝(限) 满打满算,许秩喝酒不超过叁杯。 任谁来敬,他只浅抿一口,聊表敬意。 今天这个日子,他不想醉醺醺的。 步入新房,嬴阴曼端坐在榻边,手举着红纱团扇,遮在面前。 轻轻一拨,红色的月亮从美人的脸前移开,露出好看的一双眼睛。 她浅笑着,凝望着他。 不言不语,也足够勾魂摄魄。 她漆黑的眼珠转了转,用却开的扇子抵在鼻尖,低眉嫌弃地说:“好大的酒味。” 许秩解释道:“席上沾的味道,洗洗就掉了。我没喝酒。” 合卺同牢后,他们二人分开沐浴。许秩当然比嬴阴曼更快打理好。 这次,换做他坐在榻边等新妇。 起初还有些期待,等久了,只剩下无聊。 不知道嬴阴曼等他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许秩百无聊赖地拍了拍了床帐上的穗子,忽而听见门开的声音,嬴阴曼出现在视线内,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嬴阴曼,真正的出水芙蓉。长发一直垂到腰处,几缕不小心沾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肌肤白里透红。 他的静女,也是姝丽俏皮的,久候得见。 许秩不自觉嘴角微莞。 嬴阴曼站到坐着的许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端发笑。 她该如何称呼他好,秩哥哥,还是好夫君。 果然,还是许秩最好。 “许秩,”嬴阴曼伸手掐着他的下巴,“傻笑什么?” “笑你。”一个一定会让嬴阴曼生气的答案。 不待嬴阴曼回味过来,抵在许秩下巴上的手被他反手握住,一拉,整个坐到他腿上。 他揽入怀中的静女,此时却一点不安生,一手就要搡开他,为他说笑她的事。 他继续说:“我娶到心怡的女子,当然高兴。” 嬴阴曼有时候很好哄。许秩后半句话一出,她的手便撤了力气,搭在他肩上,比起疑问,更像是陈述,“你心怡我?” “是,我心怡你。”他重复道。 她又一次得到了他宣之于口的爱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嬴阴曼摩挲着许秩的唇角,是浅浅的红色,不妖不淡。 听说嘴唇的颜色,和心脏相关。如果拥吻,是不是就可以连同心,也拿到。 让她看看,他的心,是不是和他说的一样快乐。 “亲我。”她如发号施令一般。 话音刚落,不等许秩吻她,嬴阴曼已经低头,与他贴到一起。 相面之学以为,唇关情欲,上唇主情,下唇主欲。双份的情与欲,互相碰撞,互相交织,愈重,愈浓,裹挟着相爱的男女。 许秩搂着嬴阴曼的腰,手从她衣服下摆探进去,触碰到滑腻的肌肤、坟起的酥乳。 乳上红樱,在他手中硬了,与他一样。 许秩压着她,如玉山倾颓,倒到榻上,软绵绵的被褥接住他俩。 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又混着点让人脸红心烧的情味,只有他们厮磨时才会产生的味道。嬴阴曼凑到许秩发间,深深嗅了一口,“好香……” 就她鼻子灵光。香也是她说,臭也是她说,他怎么从来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 或许这些味道,只有对方才能闻见,因为许秩也在嬴阴曼身上闻到一股香味。 书上所谓女儿香,原来确有其事。 “你也香。”他陈述道,扯过被子,盖住二人,将这些香味一并拢住。 初春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尽管他们现在不感觉。稍时流些汗,风一吹,莫不小心受凉。 红被翻滚下,他们互相抚摸着,扯掉了衣服,蹬掉了裤子。 有了燕山上的经验,许秩驾轻就熟摸到嬴阴曼的花田。 有点潮,指从阴唇上抿过,沾上一点滑不溜秋的清液。 许秩的手,弄箫写字,骑马射箭,比嬴阴曼的纤指不知粗多少倍,比她下身的肌肤更是糙千万分。 这一刮,嬴阴曼的魂差点没被他刮没。 “嗯……”她难耐地哼唧一声,合上腿,“不要你的手。” “那你要什么……进去?”许秩戏谑问,勾起那天的记忆。 直白情色,对于少子而言,实在羞于启齿回答,即使作为男子的许秩,也答不出口。 然而,她轻轻说出这两个字,“要你。” 低俗的欲,在她嘴中转换成了情,让人动容。 许秩的心融成了一片。心有多软,身下就有多硬。 她要,他便给她,都给她。 一刻也没多想,他如虎豹一般伏在她身上,挺了进去。 在里面反而没有在外面舒服,嬴阴曼只觉得被强行撑开的疼,紧绞着许秩冲进她身体里的异物。 她以为男女之间,只有那些事,殊不知不过是些前戏。真正进去了,她反而受不住了,腿抗拒地别着他的腰,不许他动。 许秩本来就发疼,被严丝合缝绞得就更疼了,憋出细汗,轻声软语地哄着:“阴曼,放松些。” “我……我不会……”嬴阴曼浑身上下写着拒绝,“你出去,你出去!” 教习的嬷嬷以为阳兹公主出入风月楼,早已知晓男女之事,便没有认真教她。 是他一时昏了头脑,冒失贪进。前戏不足,她并没情动到那种程度。他应当先用手的,如今真是进退两难。 “阴曼,不要怕,没事的。”他轻咬着她的耳朵,手有意识从她腰侧扫过。 怕他个大头鬼,他当然没事,难受的又不是他。 “不要……”嬴阴曼又一次吟道,攀上他精瘦的背,用指甲扣着他脊椎的凹陷,将那些难以言喻的难受都报复在他身上,一点不留情。 而随着他在耳边、腰侧若有似无的撩拨,嬴阴曼悄悄从难受变成了难耐。 吟声渐渐变细变软,亦更为勾人。她为他流出更多爱液,松了一些。 许秩试着开始动了动。 他耸得很慢,嬴阴曼从中得出一点趣味来。 然而她是第一次容纳,所能忍受的快意很浅,意趣很快就累积满了,一阵强烈的酥麻感侵袭全身,臀腰向上拱成一个弧度,与他贴合得更密。 许秩不比嬴阴曼好到哪里去,内里层迭的吸张,有点要命。 “阴曼……”唯有这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可以抚慰他滚烫的灵魂与躯体,于是灵与肉同声叫嚣出这两个字。 低吼伴着娇喘,瀑流汇着潮水,二人登至极天境。 第六十二章玉枕纱厨(限) 世人用男欢女爱形容敦伦大事,但嬴阴曼并不觉得多欢乐喜爱。唯一的好处是,力气花掉了,睡得不错。 嬴阴曼赴东安之邀,到郡主府做客,回到公主府,不见许秩,问:“许秩呢,回许府了?” 嬴阴曼的公主府,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修建,年前竣工,作为嫁妆赏赐给她居住。成亲后叁天,嬴阴曼就搬到了公主府,许秩同她住在这里。 侍女回答:“驸马……去送妍夫人了。” 春和景明,妍夫人的风寒早就好了,只是因为赶上嬴阴曼选婿,就一直留在咸城。现在,嬴阴曼的婚礼、生辰都过去了,他们也是时候回汧阳了。 许秩听说消息,火速赶到妍夫人住处,尽尽晚辈的心意。 许秩扶妍夫人上车,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香囊给妍夫人,“夫人的跳脱,阴曼已经收下。这是阴曼给夫人的。听说夫人夜间多梦,此去一路辛苦,希望夫人能安眠。” 妍夫人泪意朦胧,捂着许秩的手,“多谢。” “夫人客气了。” 送别完妍夫人,许秩回到公主府,正要倒口水喝,被嬴阴曼一把抢过茶杯茶壶,递给小侍女拿出去。 许秩好言相求:“容我喝口水吧,要渴死了。” 嬴阴曼不理会,瞪了他一眼,“要你替我做这个好人?” 许秩没想瞒她,和那对跳脱一样,“妍夫人已经年老,此次回汧阳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当给她一些慰藉。反正东西是我送的,与你又没什么关系。” “与我没什么关系?”嬴阴曼指着床榻,“我帐上垂的一对银香囊,怎么少了一个?”要拿能不能拿别的,别拿这种成双成对的。 许秩失笑,“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那是名匠打造的,唯此一双,你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 “那就换别的,换银铃铛也挺好。摇起来……”好听,许秩想,却没来得及说,被嬴阴曼搡了一下。 嬴阴曼才没功夫管他脑子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重申一遍:“我收下那对跳脱,是不想你难做,可不是因为妍夫人。” “知道知道。”许秩看见桌边还有一个广口春瓶,心想酒也是水,便倒了一杯。入口的感觉,好不熟悉。 “这是……”名字就在嘴边,一时却想不起来。 “醉花阴,”嬴阴曼帮他说了,“东安给我的。” 新婚夫妇,难免紧张,有时候需要一些外物催一催,才更得情趣,嬴阴曼也不会觉得那般不好了。出于这样的好心,东安给了嬴阴曼又寻来了此物。 许秩却不这样以为。且不说这酒有用无用,嬴阴曼的情,和他一样炽热,不需要暖,已经多到流溢出来,是他的莽撞给她留了不好的印象。 而且依尝过的许秩看呐,这酒只有名字有点意思。 “酒醉不了人的,不过是人醉在情色中,借酒行事。”许秩嘲道。 “你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做此酒、喝此酒的人的心思都戳穿了?什么酒后失德,都是胡说八道。” “做此酒的心思,你以为就这么点?”许秩走到门口,又走回嬴阴曼面前,好整以暇问,“你知道何谓‘醉花阴’吗?” “醉倒美人膝下?”嬴阴曼脱口而出。 “那你便想得太浅了,”许秩挑眉一笑,凑到嬴阴曼耳边说,“女人身上有一处,便叫花阴。你想尝尝,真正醉花阴的滋味吗?” 嬴阴曼缺少对这些浑话暗语的理解,但也从许秩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出来不是好事,下意识拒绝,“不要!” 话音在耳,人已经被许秩打横抱到榻上。 到了床边,还有什么别的事。嬴阴曼扯着他的领子,警告:“现在还是白天!” “我关门了。”他的回应。 专门去关门还问她要不要,她严词拒绝他还不是置若罔闻。 嬴阴曼咬牙骂了一句:“虚伪!” “不虚。”许秩说着,扶着她的头,亲了上去。 嬴阴曼喜欢许秩吻她的唇,吻她的脖子,吻她的锁骨,吻她的胸乳,吻她的小腹。 然后,吻到了她的花阴。 比他的手、他的茎,更软又更热的东西,探不深,逗留于表面,却能勾出更里头的瘙痒。 “许秩!嗯……不要……放开我……”嬴阴曼的双腿别着他的头,在他背上来回蹬,一手扯着身下的枕头,一手扯着许秩的头发。 几下,嬴阴曼扭着身子,脖子伸长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小腹一抽一抽地,泄了出来。 这才是极度的淫靡,真正的醉花阴。 她咬了咬唇,逼迫自己从迷乱中清醒,奋力坐起来,跨坐在许秩的腿上,顶着潮红的脸,愤怒的眼,“凡事讲究礼尚往来,你这样,是想我也舔你的?” 不用许秩回答,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得美!” 并不是,只是恰巧看到了,试试也不是很难,也想让她知道,男女居室,本为妙情。 许秩一手扶着嬴阴曼的腰,一手为她理了理汗湿的发,只笑不说话,唇上还挂着清液,泛起亮晶晶的水泽。 嬴阴曼看着只觉得恼羞,他为人称道的天赋才学,都用到了这种地方。不管不顾地,嬴阴曼亲上了许秩。 她不要只有她一个人沉沦,必要许秩也为她流泻一次才公平。她的流进了他嘴中,他的便流注进她身体里。 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灵魂,柔软与坚硬的碰撞,摇得床榻吱吱呀呀,还有不成调、不成义的低吟轻喘。 许秩想,还是不要挂铃铛了。摇个不停,对他们两个都不好。 第六十三章如花如玉 阳春气和,万物芳盛,院子里的猫儿也开始喵喵乱叫。 叫情郎。 叫累了,便躺在暖烘烘的日头下,揣着爪子,眯眼睡觉。 秦徵趴在窗子边,一边看猫,一边晒太阳。 突然,秦衍跑过来,惊得才安静的猫猛地跳开老远。 进门关门,一气呵成,秦衍求着:“子徵,帮帮忙!” “怎么了?”秦徵站直身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桑娘子又要来了!”秦衍如临大敌。 秦徵听完,兴致索然,又趴回了窗子边,撑着下巴,懒懒地说:“她来就来呗。” 她最近来得可不要太勤,跟这只橘色的猫似的,只是是来找公子衍的。 若只是友人做客,秦衍当然夹道欢迎,可郑桑这未免来得太频繁了,秦衍从中品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衍公子!” 正想着,外头传来郑桑的呼唤,容不得秦衍多想,只得求秦徵:“你帮我打发她一下吧。” 秦徵还没说答应,人已经被秦衍推了出去,连门带窗都关上了。 “搞什么!”秦徵正要锤门表示不满,一道目光幽幽地投过来。 郑桑站在台阶下,问他:“你在干什么呢?”自己敲自己的门? 本来卯足力气的一下,最后轻轻拍到门上。秦徵心中默默骂了秦衍一顿,转身对着郑桑干笑,反问:“你怎么来了?” 郑桑指着公子衍的房间,“我来找公子衍的,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秦徵拍了拍手上的灰,“出去了!对,出去了。” “出去了?”可公子衍的门却是开着的,反而秦徵被关在外面。郑桑怀疑,“去哪儿了?” “我又不是他的跟班,我怎么知道。” “那我等他回来。”说着,郑桑提裙就要进秦徵的屋子。 “诶诶诶——”秦徵连忙拉住郑桑不给她进,拽着她往外走,“我陪你去找他,来来来,走走走!” 郑桑根本挣不脱,也懒得挣,一半试探一半提醒:“你不锁门吗?” “锁坏了,去买锁。放心,不会丢东西的。”秦徵胡扯一通。 当然都是假话,但必须要让郑桑相信,所以秦徵真带着郑桑去了铁匠铺,有模有样地开始挑锁。 秦徵挨个试着锁芯机阔够不够流畅,听到一旁的郑桑莫名其妙一句:“你得给公子衍也带一把吧。” “啊?”秦徵撇头看向郑桑,她正在把玩一把同心锁。 “公子衍出门了,怎么门还是开着的呀,”郑桑挑眉一笑,“怎么,你们俩的锁,一起坏了?” “呵呵……”秦徵无话可说,只得与郑桑一样假笑。 “还笑!”郑桑一把夺过秦徵手里的锁,提审犯人一般严肃,“公子衍就躲在你房里对不对?你还想瞒我。” 秦徵瘪了瘪嘴,算承认,“你知道还跟我出来?” “公子衍这样躲着我,我戳破也太不知趣了,平白讨他嫌。”郑桑说着,买下了挑好的同心锁,拉着秦徵离开铁匠铺。 “我的锁!”秦徵嚷着。 郑桑不理,推着他走,“你又不缺,买去干嘛,浪费钱。”她买了,也不算进店不花钱。 秦徵确然不需要这个东西,只是惋惜自己花了这些功夫在一个个试验上。 二人走在大街上,秦徵接着刚才的话与郑桑指点迷津:“你有没有想过,公子衍躲你就是嫌你呢。追人那么勤,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郑桑一向投公子衍所好,此前都是温情软意,不知怎么突然这般热情似火。莫不是见阳兹公主与许秩的婚事,春心荡漾? 郑桑对公子衍并没有多少少女春情,更多的是对眼前的焦虑,“你以为我想吗?郑雅已经和彭家定亲了,下一个就是我。” 她是人尽皆知不受宠的庶女,郑夫人对她的亲事更不会上心,给她随便找一户门第稍低的人嫁了就成了。可她要胜过郑雅,她不要被轻许,不要被摆布的命运。但诸如公子衍那样的大户人家大多看不上她的身份,所以她必要公子衍喜欢上她,为她的容貌也好,娴静也罢,只要公子衍愿意娶她为妻。 “你干嘛硬要和你姐姐较劲?我觉得你姐姐对你还不错啊。”秦徵不太能理解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若是他有弟弟妹妹,他一定会对他们很好,不过转念一想,他的弟弟妹妹,都是一个娘生的,若是换成他小妈生的孩子,也不好说。 当然他是不可能有小妈的,他娘会先把他爹的头拧下来,然后一个人回娘家。 郑桑翻了个白眼,“我不和她较劲难道和你较劲吗?” “你现在不就是和我较劲吗?你能不能拿你对公子衍千分之一的态度对对我?” “你——想——得——美,”郑桑递过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忍不住发笑,戳了戳秦徵,“诶,你也是个男的,帮我猜猜公子衍的心思呗。你们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话一出口,郑桑便觉得自己问错人了,因为秦徵根本不喜欢她,能说出个什么来。不过退一步讲,能告诉她不喜欢什么也是好的。 什么叫也是个男的。 秦徵心中窝火,直言直语,“他压根不喜欢你这样的。” 他问过公子衍了,再说了,但凡男人有那么点心思,还用郑桑整大半年没进展?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郑桑虚心请教。 “公子衍喜欢能和他谈诗论道的,”秦徵上下扫了郑桑一眼,轻蔑中又带着点得意的笑,“你全无文雅之气,他自然不喜欢你。” “如何才能文雅?”郑桑继续追问。 她宁愿为了公子衍改变,也不愿意放弃公子衍,到底是有多喜欢人家。 秦徵心中不知为何有点五味杂陈,回答得多少有点不着边际:“读读书,再学学他们,取一个好听的名号。” 这也不全怪秦徵离谱,诗书气韵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养起来的,何况是面对文采斐然的公子衍,不过是附庸风雅。 奈何郑桑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好听的名号?” 秦徵眼角余光瞟到正在思索的郑桑,状似开玩笑地出主意:“我帮你取一个,就叫‘如玉’……” “如花如玉。”秦徵接着说,憋笑。 如花!那个身材臃肿的如花,秦徵竟然拿她与如花相提并论! “你竟敢嘲笑我!”郑桑气得跺脚。 而秦徵早猜到郑桑会这么理解他的意思,老早就跑开了,免遭她毒手。 郑桑是跑不过他的,她已经有自知之明。郑桑抬手就想把手里的铜锁朝秦徵扔去,又担心真砸到人。 旁的男人,大抵她哭一下就好了,可眼泪对秦徵无用,他还会说她水喝多了。 郑桑真是越想越气,站在原地生闷气。 不见郑桑追打,秦徵也没跑躲的乐子了,远远见到郑桑苦着一张脸,心中竟浮起些恻隐。 郑桑在意容貌,莫不是他这个玩笑太过分了。然则“如玉”这两个字,秦徵觉得很好,也很配她。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她根本没必要和任何人比。 而郑桑是真的没有什么文气,不会想到这句诗。 于是秦徵又折回去,试探问:“生气了?我……” 话音未落,郑桑原先有些凄苦的眼神一变,一把拽住秦徵,乱拳朝他招呼。 她哪里在伤心! 他忘了她最会演戏,眼泪说来就来,真是不该对她心软。 秦徵与郑桑纠缠在一起,挨了郑桑几拳,虽则不疼,但还是很不服气,“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也会孔夫子那套了!你不是最瞧不起儒生吗!”郑桑刚才是真生气,并不是故作姿态、蒙骗秦徵,她也没想到素来铁石心肠的秦徵竟然会动容。 他既凑过来了,莫怪她动手动脚了。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打打闹闹,不小心撞到一个男子。 “不好意思!”郑桑站稳身体,连忙道歉。 “没长眼睛吗!”那名男子语气十分不善,转头看见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气便消了几分,多看了几眼。 男人打量的眼神,让秦徵很不舒服,上前半步挡到郑桑面前,赔礼道:“撞到彭小郎,真是抱歉。” 君子不夺人所爱,彭圭见美人身边有人,何况还是认识他的,他就不自讨没趣了,送一个人情,携着身边的娘子离开了。 望着男女远离的背影,秦徵随口念了一句:“又换一个了。” “什么?”站在秦徵身后的郑桑问。 “我说他身边的女人,上回不是这个。”名字忘了,但绝不是这个女人。 “你认得他?” 秦徵学着公子舁的语气,“那可是彭少府的大儿子,彭圭。” “谁!”郑桑瞪大了眼睛。 第六十四章姐妹之绊 少府卿大郎,彭圭,和郑雅定亲之人。 原来听说此人翩翩公子、一表人才,背地里却是个花天酒地、耀武扬威的人。 郑夫人选来选去,竟选上这种人。她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没有进步。 郑雅那样一个妙人,诗书琴棋、赋歌跳舞,无所不精,加之性格内向文弱,哪里是这种人可以配的上的,别到时候成亲受苦。 郑桑回到家中,在自己闺房内来回踱步,最后实在坐不住,跑去找郑雅。 郑雅已经开始着手绣嫁衣,见到郑桑来,十分惊喜,起身迎接她:“你怎么来了?” 见到郑雅,郑桑反而一肚子话倒不出来了,嗫嚅道:“我今天在外面遇上彭圭了……” “他怎么了吗?” “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能嫁给他!”郑桑激动地说。 郑雅愣了一下,冲郑桑微笑了一下,继续坐回去绣花。 郑桑当郑雅不信,夺过郑雅的绣花针,“真的!他逛花楼、吃花酒,仗着家里的权势作威作福……” “哪有男人不好色的?”郑雅反问,维持着时时刻刻的庄重,“郑桑,我有我的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郑家的嫡长女,要为家族考虑,而不仅仅是自己。”或者说,她自己从来不重要。所以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曾有过期许,只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无稽之谈!难道没了彭圭,郑家就倒了?你要为此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吗?” 因为郑桑不需要承担这些,所以郑桑只觉得荒谬。从这点上来讲,郑雅是羡慕郑桑的。淑女步也好,灯影舞也罢,都可以不学。 情爱、婚姻、幸福,叁者并不等同,郑捷、郑夫人、桑夫人的纠缠已经印证。情爱只是婚姻的佐料,郑雅无所谓于此,但她希望郑桑可以拥有所有少女的幸福,那些她不能拥有的幸福。 “我怎样都好,”郑雅摇摇头,握住郑桑的手,“但是郑桑,你可以去追求你喜欢的东西。我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眼神里是那样由衷的高兴,那样恳切的期待。 郑桑却觉得气愤,甩开郑雅的手,“你装什么假惺惺!” 郑桑从来没忘记郑雅当年是怎么骂她野种的,郑雅也没忘记。 那是她们四岁时候的事。 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源自周围,因为他们缺少一些基本的判断和同理心。四岁的郑雅其实根本不知道“野种”是什么含义,只是跟着姑姑喊了一句。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娘亲要那么讨厌桑夫人和郑桑,说她们母女是坏女人生的坏坯子,只是跟着讨厌。 后来有天,郑雅走路摔倒了,桑夫人路过,扶她起来,还把本来给郑桑的点心给了她,哄她不哭。 那时的郑雅才知道,桑夫人并不是坏女人,郑桑也不是野种、坏坯子。郑雅开始用自己的眼光,审视这个世间。 郑捷的错,不应当由桑姬来承担,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波及下一辈。 她希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姐姐,保护郑桑。 郑桑在钟山走丢,郑捷和郑夫人都不太上心,她便缠着叫人去找郑桑。郑桑喜欢公子衍,她就带着郑桑去探病,让郑桑去送寿宴请柬,希望促成他们。 但她所做的,都不能填补当年那些话的伤害。 “对不起,我一直希望能够弥补你,做一个好姐姐,”这是一份迟来而正式的道歉,郑雅内疚地说,“你今天能来关心我,我很开心。” “呵,”郑桑苦涩地呢喃,“这算什么……” 郑雅与她道歉,不怀一点恶意。她所有的憎恨,仿佛都变成了被迫害的幻想,变成了虚空之靶。 郑桑无法接受,离开了郑雅的绣阁。 第六十五章叶叶离情 郑桑心底知道郑雅对她不坏,但是她不想接受,接受那些可怜或者施恩。憎恨已然变成了郑桑的一种习惯,与郑雅争个高低更成为她长期以来的动力。如今看来,好像一切都成了她的一厢情愿。 郑桑痴痴地看着那天从郑雅闺房逃走、顺手拿的绣花针,上头还带着金色的丝线。 “娘子,娘子!”潇潇在耳边唤着。 郑桑回神,没精打采地回应:“干什么?” 潇潇觉得郑桑心情不好,提议说:“最近天气好,我们出去逛逛吧。对了,娘子不是想多读书吗,我们去书斋买书吧。” “嗯,对。”郑桑都要忘了她的读书大计了。小小收拾了一番,随潇潇出门。 到了书斋,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目,郑桑又有点无从下手。 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浩如烟海,公子衍喜好哪一类啊?不行,还得再向秦徵打听打听。 于是郑桑就准备走,瞧见书斋先生正在擦拭一方砚,造型古朴大气,心思一动,问:“这方砚,卖吗?” 先生对曰:“娘子喜欢这方砚?好眼光呀。这是老坑砚,坚实润滑,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郑桑并不太懂文房四宝,不过生意人嘛,当然自卖自夸、出个高价,豪迈掷出一言:“你只说多少钱。” 那先生比了个数,“十金。” 不该冒昧一问的,文人大夫赏玩的东西,想想也知道不便宜。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还是那般不可一世的语气,郑桑觉得就这么走了也实在丢脸,咬了咬牙,便买下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先生将砚台包好,郑桑吩咐潇潇直接给秦衍送去。 潇潇奇怪,“娘子不亲自去吗?” 现下公子衍一直躲着她,勉强是勉强不来的,不若欲擒故纵,所以还是潇潇去好。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说着,郑桑便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路上,郑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彭圭,这次是独身一人。 郑桑想起郑雅,不晓得为什么心里有些愤然,但郑雅自己都无所谓,她又有什么好管的。 想着,郑桑就准备绕道走。 等等,若是她帮郑雅摆脱这桩婚事,岂不是成了她有恩于郑雅,郑雅反过来要谢她? 郑夫人看中门第,同时也在乎脸面名誉,看走了眼无非是不知道彭圭为人。待个时机,找小混混闹一闹,让彭圭“声名远扬”,不怕这门亲事不黄。 时不我待,郑桑回首望了一眼,决定跟上去。 弯弯绕绕,从热闹的街市,慢慢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连人也没见几个。 郑桑躲在一棵大树后头,见彭圭进了一个冷冷清清的院子后门,等了两刻多钟才出来,继而离开此地。 四下人烟稀少,对方又是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望着彭圭渐远的背影,郑桑有点打鼓犯怯,便不想跟了。 正准备原路返回,那扇小门又被敲响。这次是两个男人牵着一个哭哭啼啼、十叁四的小娘子进去。 郑桑看得仔细,半个头露在树干外头。柳枝柳叶发芽没多久,还稀稀拉拉的,半遮半掩。 开门关门的仆从左张右望,并没有发现异常,正要掩门,恍然见看到叁丈开外的柳树后好像有双眼睛,定睛一细看,那不是个人是什么。 被发现了! 郑桑警觉,连忙跑开,后头的人随即追了上来。 郑桑胡乱跑了一通,却一个人也没有遇到。眼见那群人就要追上来,她躲到一间两面墙皆倒的房子里,撞上一个小乞丐,正在抓白饭吃。 耳旁,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容不得多想,郑桑拔下头上的流苏钗子,在小乞丐面前晃了晃,故作镇定,“想要钱,吃好的吗?” “想!”小乞丐扑上去,眼前的女人一抽手,又将钗子收了回去。 郑桑再次把钗子放到小乞丐眼前,示意他为自己做一件事,“去廷尉寺找一个叫秦徵的,就说……他妹妹如玉的腿被恶狗追着咬伤了,叫他务必到城东渭水畔古柳前那间房子来接她。” 小乞丐欣然接过珠光宝气的钗子,郑桑担心他不办事,半威逼半利诱,“钗子我给你了,但你拿了也换不得多少钱,还会被人当成偷东西的贼。廷尉寺,就是专门办偷鸡摸狗的人的。你找到秦徵,他会再给你十吊钱。你若是敢不去,日后我兄长必然会找你算账!记住了吗?” 小乞丐连连点头。 郑桑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托付这个素不相识的乞丐,叮嘱道:“半炷香后你再出去,记得叫秦徵,一定小心恶狗……” 说罢,郑桑跑了出去,引开追她的人。至少不能连这个送信的乞丐也被发现抓到。 跑不得几步,郑桑就喘不过气来了,被两个壮汉一手擎住一只腕子。 恰在此时,一个路人路过。 郑桑正要喊,其中一个壮汉挡在她面前,捂住了她的嘴,并且惺惺作态地说:“娘子,你不想成亲可以和老爷说呀,逃婚能算怎么回事。先随我们回去,啊?” 路人只当是别人家事,看了两眼便走了。 郑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生生憋出一行泪。这行泪也被男人庞然的身躯挡住,无人看见。最后,郑桑又被带回那间冷冷清清的后院。 一个叁十左右的美丽女人姗姗从楼梯上下来,走到郑桑面前,笑得人发寒:“小娘子,你干什么要跑呀?你看到了什么?” 郑桑两只胳膊被架着,头垂得像道旁的狗尾巴草,沉默不语。 那女人挑起郑桑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双目含泪、两靥生愁,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颜色。 女人轻轻抚着这张年轻美丽的面皮,啧啧叹道:“真美的一张脸啊,想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旁边的人担心,轻声提醒:“这个女人来路不明,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纵使滔天富贵家的女儿,反正今天都是要送出去,天南海北,哪里还找得回来,”女人睨了那人一眼,示意他不要置喙,转而问郑桑,“你叫什么名儿?” 郑桑还是不说话。 女人揪上郑桑的耳朵,用力揉着郑桑耳朵上的软骨,手上的力有多大,脸上的笑容就有多深,“我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郑桑疼得嘶声,但又怕他们知道她是郑家人,做出其他的事,回答:“如……如玉。” “如玉?你这块美玉,落到这种地方,也是你的命,”女人一把甩开了郑桑,拿绢子擦了擦手,吩咐道,“将她也关起来罢。” 外头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里头却很大。郑桑被猛地推进一间放杂物的屋子,摔倒在地,门“嘭”一声关上。 郑桑爬起来,拍着门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别喊了……”身后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郑桑惊诧回头,只见屋里还有叁四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与郑桑说话的那个,头发尤其凌乱,窝在角落里。 她眼睛半眯,似是刚刚好梦被吵醒,语气丧丧的,“别白费力气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他们说不定还会打你一棒。” “你……你是谁?” “我?”她自嘲一笑,“你可以叫我叶娘。你也是被你男人卖了的吗?” 第六十六章求人求己 叶娘已经被关了十七天,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她每天都会在墙上划一道杠,算郑桑的老前辈。 叶娘是跟相好的私奔的。那个男人叫她叶娘好好听,然后她就鬼迷了心窍跟他跑了,结果被卖到这里,不晓得他赚了多少钱。真是悔不听父母之言,现在想想,她爹娘叫她叶娘也好听。 要是不好听,爹娘怎么会给她取这个名字呢。 “你说是不是?”叶娘叉手蹲在郑桑身边,期待地问。 柴门紧闭,只有靠近房顶处有一扇又高又小的通风窗开着,两个巴掌大。日光从窗户射进来,形成一束光,尘土在里头飞扬。 郑桑蹲坐在地上,抱着腿,一边看那束光照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一边听叶娘讲她的故事。 郑桑觉得这个叶娘,有点疯疯癫癫。 郑桑无语地把眼珠转向叶娘,瞥见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道淤青,攒眉问:“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这个?都说了,喊多了,会被打的。你要感谢我,给你忠告,免得你受这个苦。你这样细皮嫩肉的,经不住这些吧。不过你这么好看,他们肯定不舍得打你,打坏了怎么办?”说着,叶娘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郑桑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抱着头,埋到膝盖里,怒吼了一声。 不,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得想办法。那个老女人说什么来着,今天送走? 今天,今天什么时候…… 突然,背上好像被石头打了一下。 郑桑猛地从膝盖里抬头,转身,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又一下,打在额头。 仰首而望,小窗透进的日光冲进郑桑的瞳孔中。迫近黄昏,日光暗淡,但这猝然的直视,还是让郑桑眼睛微缩。逆光中,一个人倒立在窗子上,露出半个头。 秦徵。 这光,闪得郑桑的眼睛甚至有点发酸发痛。她凝视着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也不能发出什么异样的声音,暴露他,陷他于危险。 于是,短短两个字,已经到嘴边,最后变成了无声的唇语。 郑桑踉跄地站起来,背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秦徵眼神一变,翻身上顶,窗外便不再有他的影子。 来去之快,好像只是郑桑情急中生出的幻觉。 叶娘轻轻的冷笑在耳边响起,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刚才那个是你的情哥哥?原来也是个怂蛋孬货。你呀,还是死心吧。” 叶娘的话,证明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那个乞丐去找他了,他找到这里来了。 郑桑默默摇头,无比坚信,“他不会的。” 叶娘觉得可笑,自己当初也是这么笃定相信她的男人的,结果呢? “男人,是靠不住的。” 叶娘的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开锁进来,一人提着壶一人提着盏,给每个女孩儿倒了碗汤,喊着:“都喝了!” 汤汁浑黄,还悬浮着星星点点的粉末。 “我不要!”郑桑抗拒,一下推开送汤的,连碗带汤,全倒到地上。 “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当即发飙,撸起袖子,捉住郑桑,掐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嘴,示意旁边的人直接灌,容不得不喝。 灌毕,他们将郑桑一把搡落,转了一圈,冲着众人说:“还有谁不想喝的,爷帮你。喝了好上路。” 淫威之下,女孩儿们莫不瑟瑟发抖,乖乖喝掉。 叶娘接住摔倒的郑桑,害怕又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就要一饮而尽。郑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想逃吗?” “你说什么胡话?”能逃她早逃了,还会被关十七天? “这八成是迷汤。”今天只剩半个下午和晚上了,不管是哪个时候,都不至于明目张胆带着她们四五个女孩儿出城。郑桑有点迷糊的感觉上来了,心里愈发肯定,“等下他们要送我们出去,不喝,装睡,到时候喊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救。” “你以为他们没有自己的门路吗?”偷鸡不成蚀把米,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搏一搏吗?总比坐以待毙强。”说着,郑桑半直起身子,挡住叶娘,替叶娘喝了她的迷汤。 碗再回到叶娘手中时,已经空空如也。 “疯子!”叶娘低声骂了一句,她却异常地平静,坦然接受。 第六十七章击敌半道 廷尉寺外来了个小乞丐,来找秦徵讨债。 乞丐要钱不少见,要债还是头一次听说,还要到了官府公差头上,真是新鲜。 众人笑作一团,连连摆手,“去去去,我家大人怎么会欠你一个乞丐的账。” 小乞丐口齿伶俐,不但不惧,还信誓旦旦地说:“你叫他出来看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众人虽则不信,但也怕真有其事。他们这位大人治下,一向严格。他们不敢怠慢,姑且当看个热闹,通报给了秦徵。 秦徵莫名其妙,自己倒也没穷到找乞丐借钱。搁笔出去一看究竟,并不识得此人。 秦徵问:“你是谁,向我讨什么债?” 小乞丐反问:“你就是秦徵?” “是。” “你妹妹如玉被抓了。” “我妹妹?如玉!”秦徵疑惑,他哪来的妹妹,登时反应过来。 小乞丐从怀里掏出流苏簪子,“她给了我这个,叫我来的,说你还会给我一百吊钱。” 流苏簪子,妹妹,如玉,是郑桑没错了! 秦徵一时激动,按住小乞丐的肩膀,难以置信,“你刚说什么,她被抓了?” “是,被两个男人,抓到东南角一个院子里去了。”小乞丐吃痛得扭着肩膀。他当时觉得古怪,就跟着看了几眼,看到郑桑被两个男人抓走了。他这一趟,百吊钱不过分吧。 秦徵一把拎住小乞丐的领子,雷厉风行地说:“带路!” “我的钱!”小乞丐不迈步子,伸出手。 “我身上暂时没有那么多现钱,”秦徵从腰间解下鱼袋,“这是我的官凭。带我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再给你百吊。合计两百吊,一分不少。” 小乞丐本来还有些不愿意,怎么都喜欢给难脱手的首饰珠宝,他还是更喜欢真金白银。一听是官凭,勉强接受。 秦徵吩咐小包守着小乞丐在院外,自己独自进到院内探查。 秦徵如履薄冰般一间一间屋子查看,遍寻不得踪迹,忽然听得一声女子叫声,很像郑桑,连忙朝声音的方向找去。 关门闭户,唯有一扇透气的格子。他倒挂在房顶上,从格子往里看,一眼便看到一个单瘦的背影背对着他坐在地上。 郑桑。 他想喊,硬生生忍住,从土墙上扒拉下一块土粒,扔到她背上。 转过身来,果然是她。 此时此地,他们都说不得话,一个名字,或者一句宽慰,都只能憋在心里。 一眼的时间,因为有人进来,秦徵只得暂时离开。 他隐在屋顶,偷听到那二人的讲话,说等下就要把郑桑她们送走。 这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情况,仅凭他和小包,打草惊蛇不说,万一惹得他们狗急跳墙、杀人撕票,得不偿失。 兵法有云,击敌半道。他们既然要转移,不若趁其不备,杀个措手不及。 但是秦徵心里却有点乱糟糟的,或许,他应该先把郑桑救出来。 理智又告诉他,这样不行。救一个容易,救一群难。 秦徵捏了捏鼻梁,叫小包回廷尉寺调动人马,他在这里带着小乞丐盯着,看他们何时出城,走哪个城门。 他们说的等下,果然不久,就有两辆马车悠悠驶出来,朝东边离此处最近的一个城门而去。 此时正是宵禁最后一刻,他们成为最后一个出城的。一个管事打扮的老人下车与城卫长说了几句,偷偷与城门卫长亮出一块腰牌,根本没有仔细盘查,就要出城。 踩点出城,他们一走,城门便会因宵禁而关闭,再想追回就难了。 “慢着!”一直跟在暗处的秦徵喊道,走到城门卫长身前,“怎么也不盘查,就放他们出城?” 城门卫长见来者身上还穿着官服,脸色一变,“大人是?” 秦徵报上家门,“我乃廷尉寺监事。” 有时候官大是好事。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无所谓从属,需得礼让叁分,笑脸相迎。 “监事大人,已经查过了,他们是来咸城探亲的。”城门卫长一边解释,一边摆手叫他们出城。 “是吗?”秦徵举重若轻地挡下城门卫长的手,不叫放行。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秦徵不闻不问,转身就要伸手撩起马车帘子,被管事拦住。 管事一脸为难,“大人,这里头都是我家中女眷,长途奔波,正在休息。” “不会打扰的。”秦徵浅笑以对,一下把帘子掀开,只见里头叁个少女装扮整齐靓丽,头挨着头睡着,旁边一个嬷嬷伺候。 无一个是郑桑。 秦徵正要往第二辆马车去,城门卫长拦在他身前,一扫之前的假笑,警告道:“廷尉寺,好像没有搜查、妨碍城门进出的职权吧,大人要越权?” 两相对峙,秦徵眼眶微缩,后面那辆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救命!” 众人皆惊,秦徵二话不说上前一看,里头也有一个嬷嬷,却在用力捂着一个女孩的嘴。 此人正是装睡的叶娘。叶娘听得外面吵了起来,想起郑桑的话,心中一狠,喊叫起来,被旁边表面掩饰、实则监视的老女人牢牢捂住嘴。 叶娘见掀帘之人器宇轩昂,咬了嬷嬷一口,重复着:“大人救命!” 秦徵上前直接擒住嬷嬷的手,将嬷嬷拖下马车,扔到地上,冷眼看向城门卫长,声音遽厉:“现在有了。” 恰在此时,小包领着廷尉寺数十人骑马赶到。 “所有人,统统拿下!”秦徵一声令下。 秦徵进到马车内,摇了摇靠窗昏睡的郑桑,好几下,不见她有清醒的迹象。 方才呼救的女子说:“她喝了两碗迷汤。” 闻言,秦徵一阵心揪,解下外衫,披到郑桑身上,将她严严实实裹住抱下车,乘上马,吩咐小包:“把这些女人先带回廷尉寺,记录在档。这个人的事,不要提。” “好。”小包应道,便只听一阵马蹄远扬。 秦徵带着郑桑去了公主府。秦徵没有别的熟识的女眷,只有许秩夫妇,或许能帮这个忙。 许秩见秦徵仓惶抱着个女子进来,还是个昏迷不醒的女子,严肃问:“这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郑桑,”秦徵一边抱着郑桑进屋,一边同许秩解释,“她差点被人拐了,具体还要查。” 秦徵平稳将郑桑放到床上,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酸痛发抖,沉声说:“她被灌了两碗迷汤,请务必给她找个大夫。”言罢,秦徵看向一旁的阳兹公主,语态恳求,“她被拐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烦请公主能替她圆个谎。” “你放心吧。”许秩替嬴阴曼回答。 “多谢循之,多谢公主。”秦徵拱手,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许秩问。 “我觉得此事不简单,廷尉寺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我呢,”他回首,目光从许秩和嬴阴曼身形的间隙穿过,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女人,“郑桑,就拜托你们了。” 第六十八章林花谢了 郑桑醒来,已经是第叁天的早晨。 她脑子还晕晕乎乎的,看见花纹繁复的帐顶,以为自己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销魂窟,猛地一掀帘,只见潇潇站在外面,“哇”一声哭出来,抱上郑桑,“娘子你可算醒了!” “潇……潇……”抱住潇潇,一种劫后余生的幻梦感油然而生,郑桑哽咽着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阳兹公主府,”潇潇说,“娘子睡了两天了,要吃点东西吗?” 稍微用了一点白粥,又是一碗汤药,郑桑便被传唤到阳兹公主身边。 阳兹公主正在梳妆,从镜中看到郑桑略有苍白的脸色,漫不经心地说:“我前日见到你,很是投缘,便留你在府上多住了几天。” 郑桑听出来这是阳兹公主给她找的借口,屈膝行礼,“多谢公主。” “你不该谢我,应该谢公子徵。” 原来,是他。 “秦……公子徵在哪里?” “当然在廷尉寺,”嬴阴曼戴好耳坠子,“你误打误撞,撞上了一桩拐带人口的案子,牵连甚广。你的名字,他瞒下来了,所以你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主动去找他。” 郑桑想到彭圭进出的身影,忙问:“那彭少府家……” “你不想掺进这件事,就不要多问。”嬴阴曼打断她,无形中形成一种压迫感。 “是……”郑桑低低地应着。 “大夫给你开了几天的药,你不好回家煎,便来我这里吧。”嬴阴曼起身,留下一句话,翩然而去。 是好心好意,但因为说的人不咸不淡,面皮薄的人,估计就不会来了。郑桑和阳兹公主没有交情,仅仅是见过识得的程度,阳兹公主可能在此之前都不认识她,但是郑桑还是每天往公主府上跑。 因为她想见他,非常迫切。如果她不能去找他,那她就等他。 可她并没有等来他。十余天,她的药喝光了,她不再有理由来公主府,他也从始至终没有来,探望她哪怕一眼。 难道他只会对苦难的她好? 春欲去,水边心状的桃花被风吹落,跌入无情的水中,越飘越远。 郑桑从公主府回家,便看到一串下人抬着漆红的箱子出门,长龙似的,郑雅和郑夫人站在门口。 郑雅见郑桑回来,近前打招呼:“你回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郑桑问。 “退亲,”郑雅附到郑桑耳边说,“彭圭仰仗家中势力,和得意楼勾结,拐卖妇女。彭少府大义灭亲,彭圭已经入狱了。” 郑雅看着这一箱箱华丽的聘礼,感慨道:“没有听你的,差点给郑家酿成大祸。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闻言,郑桑眉头一皱,恨恨地说,对郑雅她的不抗不争、逆来顺受,“别想着天了,也别老想着郑家,想想你自己吧。没有任何人可以替别人过未来,我过得好不好和你过得好不好是两回事。你的命运,应该在你自己手里!”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说得郑桑自己也醒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郑雅那样瞻前顾后、听天由命的人了?她想要什么,自来是说一不二、努力争取的。 当时不能见,不代表永远不能见。山不来就我,我应去就山。 ---------- 人口拐带一案,最终以彭圭入狱、彭父贬谪、得意楼付之一炬作结,咸城狱里平添了很多被拐的、或者已经流落风尘的女子,急需解决她们的生计。 休沐在家,秦衍还在想这件事,心中突然生出一计,正要去找对门的秦徵商量,便见郑桑一身盛装而来。 秦衍以为郑桑是来找他的,正想躲,不过转念又觉得总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清了清嗓子准备和郑桑说清楚,只瞧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经过,径直进了秦徵房间。 秦徵正在写字,一手蝇头小楷,从眼角余光中看到是郑桑,也不抬头,继续写着折子,“你怎么来了?” 他好像永远不欢迎她来找他,每次都是这个问法,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郑桑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浅绿色,上面绣着林花,说:“你给了那个乞丐十吊钱没有,我还给你。” 秦徵停笔,乜了一眼郑桑放在桌上的钱袋,冷笑,“你只给自己的命,开十吊钱?” 郑桑感觉秦徵的心情好像很不好,虽然他本来脾气就臭。 “多了你没有怎么办?”郑桑逞强说。 “那我还要感谢你善解人意了?”秦徵似笑非笑地看着郑桑,用笔杆子挠了挠头,“我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清贫。花了两百吊,买下你的命。” 郑桑不喜欢这个说法,郑重声明:“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没有人可以买走。” “那你就惜——命——一——点!”他一边说一边拿笔杆尾端点着桌子,声音压抑,而又饱含愤怒。 愤怒于她的愚蠢。明明是高官之女,却不晓得亮明身份。如果他没有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秦徵浅叹一口气,没好气地问:“你为什么去一个人去那种僻冷的地方?” “我是跟踪彭圭……” 话音未落,秦徵“啪”一下把毛笔扔出去,在纸上溅了好大几个黑点,上面的字全糊了。 折子要重写了,郑桑想。 “你有病吗!一个人跟踪彭圭!你就一定要跟你姐姐挣个高低!被抓了怎么没想起你姐姐、想起郑家!”秦徵劈头盖脸一顿骂。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是个又蠢又莽的人,竟然一个弱女子跟踪彭圭,置自己于险境。他当时找她有多着急,现在就有多生气! 郑桑的表面乖巧永远不在秦徵面前体现,也许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彼此的真面目,也许因为秦徵戳中了郑桑的痛处。 郑桑更高声地吼回去:“我就是不想郑雅往火坑里跳才跟踪彭圭的!你以为郑家有多在乎我的死活吗,他们巴不得我死了!我小时候也差点被拐,我娘跪着求他们夫妻,眼睛都要哭瞎了,郑家根本没派人找我……” “我是自己走回来的!”她咬牙切齿地说,发现十年前的记忆根本没有丝毫消退,她清楚地记得磨了一脚的水泡。 郑桑吸了吸鼻子,“你知道五十里有多远吗?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会想找你?” 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没有人会首先想到向一个外人求助的! “我……”秦徵有些哑然,又带着一点内疚。 他为什么会内疚,因为她的眼泪让他心生恻隐? 吵闹声音之大,远在对面的秦衍都听得心里慌,连忙进来打圆场:“诶诶诶!桑娘子,呃……你前段时间送的砚,真好啊!我带你去看看,走走走。” 里头的郑桑听到公子衍的声音,连忙抹掉眼角不知何时掉出来的泪珠,转身微笑欠礼,“衍公子。” 郑桑随公子衍离开,跨出门槛时对身后的秦徵说:“剩下的一百九十吊,我过几天还徵公子。” 说罢,一去不回头。 她要跟他两清? 两清得了吗? 秦徵见郑桑对公子衍那个态度,前一刻还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下一刻就对着公子衍言笑晏晏,气不打一处来。 不对,他根本没想和郑桑吵,是想叫她好好保护自己。 秦徵拿起笔,又扔下,叉起双手,完全没心思再写折子。 外头,秦衍送郑桑出门,好言宽慰强颜欢笑的郑桑:“子徵是个直性子,有时候言语莽撞,娘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郑桑摇摇头,“是我不该和他吵架。” 她分明是来找他道谢的,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总是以吵闹收场。 秦衍失笑,“还是第一次见娘子发脾气呢。娘子魄力,可当百万的师,子徵都哑然了。” 噗嗤一声,郑桑笑出声,“他本来也不怎么善理论。” 骂人也只会说有病。 第六十九章春秋大梦 翌日,郑桑叫潇潇给秦徵送去一百九十吊钱,但秦徵拒不接受。郑桑就接着叫潇潇送,送到秦徵接受为止。 这天,潇潇早早回来,手里空荡荡的。 郑桑得逞一笑,“怎么,他终于收下了?” “呃……”潇潇瘪嘴,也不知道算收了还是没收,为难地讲,“公子徵把钱给捐了,挂了娘子的名字。” “捐了?”郑桑一时没忍住,破声叫了出来,跟鸭子叫似的,然后气呼呼地跑去找秦徵。 秦徵今天不在廷尉寺,出外差,在一家染坊坐堂。 郑桑左顾右问,好不容易找到他,叉腰站在他面前,气势汹汹,“秦徵!”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秦徵正在负责登记银钱和人员名录,被叫得耳朵都要聋了,没好气地说,“我没聋。” 郑桑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没注意轻重,疼得手都在抖,面上还要强装凶狠,斥问:“你把我的钱捐了?” 秦徵收下那个钱,是捐是花郑桑都不管他,可他没收,还挂的是她的名字。 “对呀,”秦徵理直气壮地承认,翻出记有郑桑名字的那一页,递给郑桑看,“就当帮你积德了。” 郑桑瞄了一眼,嘴抿成一条线,满满的不乐意,“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挂的是谁的名字,这钱都算你花出去的。再想我还你,是不可能的了。” “呵,稀罕。朝廷的赏赐,都不止这个数了,”人情债最是难还,一旦牵扯上就理不清了,秦徵笑她天真,示意她手边的名册,“给我拿一下那个。” 郑桑轻哼了一声,给他递过名册,奇怪他跑到染坊办公,于是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秦徵解释说:“这些得意楼的女子,无家无业的,所以就让她们来在这里干活,也算能谋个生。若是还有家可回的,就领一些钱财与通关文书,回乡去。” 授人以鱼,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现实的困顿,然后她们可能又走上同样的道路,需得授之以渔。 郑桑会心一笑,“你还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不错嘛。” “不是我,是公子衍的主意。以工代赈,给朝廷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哦哦,”郑桑嘴巴拢得圆圆的,笑得更开了,看着很是钦慕的样子,“不愧是公子衍,真是足智多谋。” 公子衍是足智多谋,他就只是不错。 秦徵眉毛微挑,不以为意,“还行吧,细则是循之拟定的。” “某人怎么酸溜溜的?”郑桑挤眉弄眼的,“怎么,羡慕公子衍的大好前程?” “我哪有酸溜溜的?”秦徵并不觉得自己比公子衍差,就算文采不及,但是论武公子衍也比不过他。术业有专攻,郑桑到底懂不懂。 “我没说你呀。”郑桑瞪大了眼睛,看着秦徵,一脸无辜地说。 “……”秦徵翻了个小白眼。 有意无意的,秦徵瞥见郑桑正在安静地翻看捐款的册子,润了润干燥的唇,漫不经心地问:“诶,我问你,你……喜欢公子衍吗?” 关于这个问题,公子衍那天已经和郑桑委婉说清楚了,她还没时间难过呢。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但是郑桑还是有点别扭,“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徵眼神飘忽,“就……问一下呗。” 郑桑的视线从捐钱的册子转向远处的荫荫树木,想了想,说:“反正不讨厌。” “不讨厌?”秦徵讶然。 甚至不到喜欢的程度,郑桑不会完全是冲着那虚无缥缈的太子之位去的吧? 秦徵叉起手,严肃地说:“我警告你,别想着当太子妃、当王后这种春秋大梦。” 郑桑不服气,“为什么不能想?” 秦徵一脸鄙夷地看着郑桑,“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猜到秦王在选太子的?” “我的脑子怎么了,只许你猜到,我就不能猜到?”郑桑冷笑一声,似炫耀一般的,“秦王分明给许循之的是一块碧玉,出题却是白玉,一看就有古怪。白玉无瑕,不就是一个‘王’字?” 那天诗会,郑夫人本是只想带郑雅去的,郑雅多嘴说想问问郑桑。郑桑对诗会没兴趣,只是单纯想找郑夫人不痛快,就跟着一起去了。 “那你也应该明白,秦王正当壮年,太子之位花落谁家,那一帮子朝臣都摸不准,你就敢压宝?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太子也是可以被废的,太子妃也不一定能成王后。难不成等老秦王死了你再嫁,你那时候几岁?”秦徵调侃,“想当王后?你还不如直接嫁秦王,刚好秦王后位空悬好多年了。” 听罢秦徵的长篇大论、冷嘲热讽,郑桑一脚踩在秦徵脚上,恼得很,“秦王什么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我嫁过去然后年纪轻轻守寡吗?就算公子衍成不了太子,他也是少年翘楚,礼仪之门,辉煌之家。” 秦徵被踩得腿都麻了,原地蹦了几下,缓了回来,恨铁不成钢而又愤懑地说:“可他不喜欢你!” “我知道。”郑桑好不耐烦。能不能不要一而再再而叁地提醒她这件事了。 “你知道?”知道还往上贴,秦徵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郑桑看中的是家世,就算不是公子衍,也会是别的子弟。 秦徵觉得这样很不好,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家世出身放在第一位,寻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不好吗?” “哪个女子不想嫁好一些?喜欢又顶什么用?你们男人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一时的容颜。我难道可以漂亮一辈子?你看郑夫人厉害吧,当初海誓山盟,到头来还不是丈夫该乱搞乱搞。”爱情从来不是郑桑放在首位考虑的东西,不讨厌就足够了,她要让郑夫人对她母女刮目相看,她要让她的娘不再用眼泪祈求。 “你自己也说你爹了,你还想着靠男人?靠别人是靠不住的,不如靠自己。” 郑桑冷笑,“青史千年,留下名字的男人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是你们男人要女人相夫教子,转头又叫女人别老想着嫁人、奋发图强。这个世界就没给女人多少路走,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你……”秦徵语顿。他算明白一个道理了,不要试图和女人吵架,因为根本吵不赢。他爹吵不过他娘,他吵不过郑桑。半天,他憋出一句:“真是巧舌如簧。” 郑桑得意一扬眉,“你说不过我,是因为事实如此。” 说话间,一个衣衫锦绣的男子到他们俩面前,手里抱着个箱子,打断他们:“那个……” 秦徵与郑桑双双回头,都不认得来人。于是秦徵问:“您是?” 他颔首回答:“风月楼芳菲。” “你不是哑巴了吗?”秦徵一脸震惊地指着芳菲的嘴。 一旁的郑桑也惊住怔住,秦徵怎么连风月楼的人哑巴了没都知道,他真的是不小心去的风月楼吗? “一些讹传,”芳菲放下手里的箱子,“奴受人之托,将这些送给大人开办染坊,还望大人不弃收下。” 说完,芳菲就要走,秦徵连忙喊住他:“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这是谁送的。” “那人并不想留下名字,还请大人见谅。”芳菲回答,便离开了此地。 秦徵打开箱子,见到满满一箱的钱财,愣了一下。 他或许知道是谁送来的了,那人真是叫人看不透。 秦徵暗想,合上盖子,瞄见郑桑一脸探究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发毛,“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风月楼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啊?人家还巴巴地给你送钱。” “这怎么是给我的,明明是给得意楼那些女人的,”秦徵更正她的措辞,看她微眯着眼睛点头叁下,害怕她脑子里又冒出不叁不四的猜测,连忙遏制住她,“不许瞎想!” 那边,芳菲回到风月楼复命:“东西,我已经亲手送到公子徵手上了。” “知道了。”风月君正在调箫谱,一时吹一段,一时标注,淡淡地说。 冷淡如风月君,竟做出这种行好事、不留名的壮举。芳菲是左右想不明白,揶揄道:“你送这么大一笔钱去,却不留名,你图什么?学话本里的高人侠士吗?” 风月君微笑,“我不过一红尘微贱之人,本也不配留名于纸上,怎敢与那些传奇人物相提并论?只是瞧她们可怜,略尽薄力罢了。” 芳菲冷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个烂好人。你有这样的胸怀,怎么前几天英菲被杖,你没有站出来?” 他的舌头,是风月君保住的。风月楼主人要罚他,也被风月君四两拨千斤化解。从那以后,他不再是侍候达官贵人的近宠,成了风月君的使唤奴婢。风月君叫他一个月不许说话,旁人便误以为他哑了。 时至今日,芳菲也没有多感谢风月君。风月君骨子里有多冷漠无情,经过这半年的朝夕相对,芳菲看得更加清楚。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是摇钱树,随心所欲,高兴便施舍恩惠,不高兴就见死不救。 “看来叫你一个月不许说话还是太短,你一点没学会察言观色,”风月君放下竹箫,“我若是每个人都能帮,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并不是他们的救世主,只是一个在红尘泥淖里痛苦挣扎的一员而已。只是相较于他们,他站在浅一些的滩上,尚且可以露出一个头呼吸。风月望着深渊中的他们,无时无刻不会想起自己,便想拉他们至少到自己的浅滩喘息片刻。 然而他们,甚至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深渊吞噬,还在为一些虚无缥缈的梦自我消耗。 风月一脸悲伤地看向芳菲,“你不满伺候我,可伺候谁不是伺候?你以为得意楼的火,是天灾吗?是公子徵查到得意楼,那些高官大人为了自保,弃车保帅,放火烧毁的。他们不会在乎会烧死多少妓女下人,只会在乎会不会引火上身。 “你以为落菲又是怎么死的?色衰,所有可以被毫不留情舍弃杀害。你们竟然还在羡慕那样的未来?醒醒吧。” 芳菲觉得风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愤愤地问:“那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未来?” “我不知道……”风月低头,悄声说。 到底是什么酿就他们生来矮人一等,只能俯首称奴?至少不仅仅来源于一座风月楼或者得意楼。 一座得意楼倒了,会有另一座得意楼建起来。他们并没有能从中解脱出来,千百年。 风月整日不在为这个问题痛苦,但可能究其一生,也无法找到答案。 第七十章风尘碌碌 叁月末,春尽日,立夏天,但咸城还没多少夏天的感觉,风一吹,凉凉的。 秦徵听小包说百戏楼有一出好戏,《风尘记》,便趁空约了郑桑一起去听戏。 郑桑瞠目,一脸怀疑地看着秦徵,“破天荒了,你竟然会请我看戏。你有事求我啊?” 秦徵又能有什么事要求她呢,难不成是看上了哪家娘子,想让她帮忙支招追求人家? 秦徵无语,“你把我当什么人?看戏而已,怎么就一定是有求于你?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常叫你来。” 不晓得为什么,郑桑有点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想对秦徵笑,于是咬了咬唇憋住,说:“走吧。”便先秦徵一步上了楼。 《风尘记》讲的是四个人的故事。歌女宋娘子原与安姓书生定亲,后又被恶少周生花言巧语骗娶,婚后被凌虐,多亏赵娘子仗义相助。赵娘子假意和周生定亲,骗得周生的休书。周生两头落空,便状告了赵、宋二人。赵娘子一番应答,最后周生遭惩,宋娘子与安生喜结良缘。 唱词咿呀,赵娘子与周生堂上对峙。赵娘子唱道自己备的酒羊,怎算与你姓周的定亲,说得周生哑口无言,好不解气。 郑桑看得有趣,正想与秦徵说道说道,转头便见秦徵撑着下巴在打盹。 有没有搞错,叫她出来听戏,自己睡着了? 郑桑噘嘴,把手上的瓜子壳直直扔向秦徵。瓜子壳轻飘飘地立在他头发上,郑桑掩面一笑,又轻手轻脚给他拿掉,随他睡去。 一曲唱罢,一曲又登场,是热热闹闹的武戏,演的是霸王别姬。 不晓得是他睡够了,还是手麻了,抑或是武打太热闹,秦徵悠悠转转醒来。 郑桑凝神看着台上,余光瞟见如山般巍峨的秦徵终于动了起来,偷笑,“你醒了。” “嗯,”秦徵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抬了抬酸涩的肩膀,问,“唱到哪儿了?那赵娘子和安生在一起没有?”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 “早唱完了,”郑桑耐着性子说,“安生是和宋娘子一起的。” “哦,那就是赵娘子和周生在一起了。” “周生是个坏人!” “那赵娘子和谁在一起了?” 郑桑有点对牛弹琴的感觉,无奈地说:“她谁也没和在一起。” “诶?”女主角怎么孤独终老了?秦徵不可接受,“小包明明跟我说这是出蛮有意思、大团圆的戏啊,怎么是这么个结局?” “确实挺有意思的啊。”郑桑喜欢故事里的赵娘子,侠肝义胆,机敏过人。 可秦徵不是叫郑桑来看一个伶仃独活的故事的。 秦徵意兴阑珊地说:“不成,咱们下次换一出,换出好的。” “还下出,看你在台下表演醉梦吗?”郑桑讥笑,“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秦徵不是有所求,但绝对找她有事。 话说到这份上,他还在装糊涂,“你在说什么?” 郑桑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根本就不喜欢听戏。” “我不小心睡着的,”秦徵觉得这并不全是他的错,“是这个唱词太慢了,我气都要断了,一句话还没唱完。” 他确实是耐不下性子听,要不是为了郑桑,他才不会来听戏嘞,他连他娘都没陪过。 郑桑摆摆手,没工夫听他狡辩,“所以你找我干嘛?” “也没什么事……”秦徵摆弄着杯子,心不在焉地说,“就想让你看看,这世间,风情千万种,不是只有叁心二意、色衰爱弛,也有情深似海、从一而终。” 那天和郑桑吵吵完,秦徵回去又想了想,觉得郑桑对婚姻的看法简直悲观到离谱,大抵是受她父母那辈的事影响太深。 他不能放任她不管。 郑桑反驳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话本戏曲里的编排,换一场就换一个说法,其中也不乏爱慕虚荣的陈生、背弃糟糠的张生。” “你又为什么笃定现实不会有,我父母就是十多年相互扶持……” 秦徵就是这样的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并奉之为圭臬,殊不知别人也有自己对待事物的看法。有时候没有对错,不过是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 郑桑没心情听他唠叨,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上辈子无后,这辈子爱给人当爹啊,这么喜欢教我做事?” 秦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郑桑,对着她的嘴指指点点,“诶,你真的嘴巴越来越毒了。” 郑桑不理会,“你觉得情重要,你便去寻一个喜欢的。我觉得情不重要,又哪里妨碍到了你?” “难不成你喜欢我?”郑桑半开玩笑,随口一说。 他反应却很大,杯子也不转了,直接站了起来,形成泰山压顶之势,驳道:“你有病啊!谁喜欢你!” 怒目而视,面红耳赤,却也没再说什么,人就走了。 这么凶干什么,钟山又不是没开过这样的玩笑。 郑桑气呼呼地喝了口茶,满嘴的茶叶。 呸! 第七十一章彼其之子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郑桑!一个极尽虚伪自私、四体不勤、言语恶毒的女人! 为了高嫁装模作样接近公子衍,啥也不行只会等着人伺候,天天和他牙尖嘴利地吵架。郑桑是这样一个女人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所以他怎么会喜欢郑桑! 秦徵躺在床上,手撑在头下面,左右睡不着。 耳边时不时有早虫不合时宜的叫声,脑子里回荡着郑桑那句话,辅以她一以贯之的自信多情,“难不成你喜欢我?” 还要再加一条,水性杨花。 她分明在追求公子衍,却还和他调情。 真是越想越气。 兴许是火气太重,秦徵一整夜没睡好,第二天顶着青黑一双眼到廷尉寺。 小包关心询问:“哎哟我的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您昨天不是看戏去了吗,怎么搞得这么精神不济,没睡好?” 大人为他远房表妹择婿的事可谓操碎了心,想给他表妹找些讲风花雪月的书看,问小包有什么推荐的,还叫别挑太枯燥复杂的,他表妹不一定看得进去,于是小包直接给秦徵推荐了自己前段时间在百戏楼看的戏曲,既浅显又有意思。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秦徵不想承认,给了小包一个脑瓜崩,随即去了染坊巡视。 甫进门,便是好几个木桩子架起来高高的架子,竹竿晾在上面,丈长的染布挂在竿上,一片片垂下,像五色的帘子,随风而动,茜红、鹅黄、草绿。 秦徵从染布中穿过,轻轻撩开被风吹起、乱抚到脸上的丝绸,恍惚见到一个绰约的背影。 她转过身来,莞尔而笑,一如那年秋日芙蓉花下的回眸。 “大忙人,真巧呀。”她说,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揶揄,是郑桑一贯与他说话的方式。 冤家的路,可能总是要窄些,所以可以常遇见。 因之而潮起的心绪,在看到她本人时,不知缘何反而平静了下来,分明心里说着那样讨厌。 秦徵攥布的手慢慢松了,放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叶娘的。”郑桑回答。 叶娘家里便是开染坊的,但她是与人私奔,回去会被人闲言碎语议论,她便不想回了,索性留在了这里。 “我瞧她们染得布很好,但是却太过朴素,若是加些花样,会卖得更好些。你觉得呢?”她娘那里有好些花样的书,郑桑今天就是来给叶娘送书的。 秦徵意志沉沉地说:“这些归公子衍管,你应该和他说。”他只负责这些女子的人事交接,再过一段时间稳定下来,他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具体经营,是公子衍和许秩的事。 “你们就住对门,一句话的事,我懒得专门跑一趟了。” 秦徵皱眉,“之前那么殷勤,现在又如此懒怠,你怎么这么反复无常?” 郑桑发笑,“人家都说了不喜欢我了,我还跑什么?” “什么?” 郑桑挠了挠脖子,吞吞吐吐地说:“我那天……是开玩笑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秦徵今天怎么呆呆的? “你想不起来正好。”郑桑满心满意地说,转头去看那些染好晾起来的缎子,月白的指甲从桑绿色的丝绸上划过,拈起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弹开,口里不自觉哼起调子。 好耳熟,秦徵听过,是她唱过的那首。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同样的歌,同样的人,秦徵仍然觉得好听。 “你知道这首歌的意思吗?”秦徵问她。 郑桑疑惑地看向秦徵,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唱的曲儿,轻笑,“你真当我不读书啊。” 只是在公子衍面前显得她愚笨,但谁在公子衍面前不相形见绌呢。 少女行于山之阿,扶苏树下,荷花潭边,想要遇到子都那样的美男子,最后却遇到狂放的少年。 不曾遇到的时,都幻想过未来钟情之人是如何的样子,遇到了,方知根本都是想多了。 未来之所以是未来,就是没人知道是怎样的。那么多不经意,不小心,铸成了唯一属于自己的未来。 不小心听到她和潇潇说话,不小心看到她的脚。 连喜欢,也是不小心的。 他喜欢她唱山歌的样子、看篝火的样子、伸手揽风的样子。 娇蛮利己是她,真挚坚毅也是她,每一面都是鲜活的。 “郑桑,”秦徵想到她的种种,不自觉浮起笑,“你说得没错。” “什么啊?”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郑桑摸不着头脑。 他回答,以一种相当随意的语气,好像在陈述天气吃食,实际是剖了心来: “我是喜欢你。” 扪心自问给出的回应。他是喜欢她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具体哪一点,所以他从来不晓得自己喜欢她。她那天一问,他的心便知道了,而且好像还更喜欢了。 再如何恼羞成怒,内心抗拒,都无法改变已经铸成的事实。 喜欢,就说出口,少年的心,如同这片初夏的天空一样澄净。 郑桑怔在原地,抓着染纱,颤抖着收回手,不经意扯动高挂的丝绸。绿如春江的染纱从竹竿上窣窣滑下来,形如波浪翻滚,传来错乱的滚拂声,闷闷落到地上。 他一定是报复,所以也与她开这样的玩笑,不然他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得意。 “你……你有病吧!”郑桑憋红了脸,搡了秦徵一把,跑了出去,不小心踢到桩子,差点没绊倒。 “小心!”秦徵在后面慌张提醒,没有追上去,看着郑桑跛着一只脚,滑稽逃跑的背影,偷笑了起来。 第七十二章志在四方 他表明了心迹,然后呢,该怎么办? 秦徵没喜欢过姑娘,甚至有点感觉开诚布公后反而不晓得怎么相处了,他不能再老和郑桑吵架了吧。 这天,秦徵去隔壁找公子衍,准备和他说说郑桑改简为繁的主意,正好碰上许秩也在,和公子衍才讨论完染坊营收的事。 公子衍听完秦徵的话,觉得可以一试,话不多说就去了染坊,想同染布师傅商量商量看,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秦徵耸了耸肩,问许秩:“就剩咱俩了,喝酒去吗?我请你。” 许秩拱手推辞,“公主还在等我,下次吧。” “成家了的人,就是不一样哈,”秦徵调侃道,送许秩到门口,想许秩和阳兹公主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能指教他一二,于是问,“循之,你和阳兹公主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闻言,许秩愣了一下。他和嬴阴曼之间乱七八糟的纠缠,不合常理、礼数之处太多,并不好为外人说。 许秩干咳,含糊地说:“我和她……是自幼相识……” “哦,青梅竹马。”秦徵总结道。 他和郑桑不适用,看来还是得问问别人啊。 正想着,一大群内侍朝这边而来,恭恭敬敬地向秦徵行了个礼,说:“徵公子,王上传您。” 秦徵与许秩面面相觑,自嘲道:“看来今天这酒,我是喝不成了。” 说着,秦徵登上车舆,与众多内侍一起进宫。 秦王在日常议政的垣微殿批阅奏折,四下宫人寂寂,并没有其他大臣。 秦徵躬身道安,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宫殿里显得尤其清晰,“参见秦王。” “你来了,”秦王从成堆的奏章中抬起头,微笑,“知道孤叫你来有什么事吗?” 秦徵摇头,“臣不知。” “你屡次立功,孤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赏你点什么。” “上次王上已经为臣加官,臣年少德薄、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再图赏赐。” “上次孤是问你了,但你没回答,那些都是孤一厢情愿赐予你的,”秦王拿笔指着秦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什么都不要,孤反而不敢用你了。说吧,有什么想要的。” 秦徵沉默良久,开口:“凡臣所求,王上皆准吗?” “不妨说说,”秦王半开玩笑似的说,“孤座下秦王的位置,也不是不能让你坐坐。” “徵不敢,”秦徵当即跪地,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徵只希望……王上能除去徵的官职。” 秦王搁下笔,笑容一敛,不复之前的轻松愉快,冷着声音,“你真的听不懂孤的意思吗?还是这么不愿意留在孤的身边?” 秦徵明白,秦王觉得无所求都是虚伪托辞,秦王一定要他提要求,证明他是个有欲望的人,容易掌控,收下所求,表明他会尽忠。这是君王御下之术。 但他的志向,从始至终没有改变。 秦徵低头回答,铿锵有力,“徵,志不在咸城。” 第七十三章以战止战 秦徵那个混蛋,说什么,喜欢她? 亏他之前调子装得那么高、那么真,天天怼得她心肝疼,原来也还是会为她动心。 他的眼睛,倒也没瞎。 呵。 郑桑撩了撩颈后散下来的发,重新用簪子别好,以防被浴桶里的水打湿。 潇潇又给添了几瓢热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合适,趴在浴桶边沿,看着正在洗澡的郑桑,问:“娘子在笑什么?” 郑桑掬了一捧水,愣住,手中的水全部从指缝流走,滴落到她雪白的胸口,又没入水中。 “我笑了吗?我没笑。”郑桑否认,搓了搓脖子,低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嘴角不合时宜地上挑。郑桑噘嘴,一掌把水拍碎。人影漾成一圈圈波纹,然后又聚拢,重新映出她香红的脸。 她为什么会笑? 答案就在水中的倒影里,呼之欲出。 可她不要这样的答案。 今时不同往日,秦徵现在有大好的前程,而她才在公子衍那里碰壁,此时跟秦徵走得太近,秦徵会怎么想? “啊,你是觉得我未来可期,把目标转向我了?呵,你可真是算盘打得叮当响啊桑娘子……” 他会这样奚落她,她已经可以想见。 是圈套? 对,是圈套,秦徵给她布的圈套,为了看她的笑话。 毕竟他们两个这么不对付,秦徵又清清楚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她! 就算不是圈套,郑桑也不要秦徵。在钟山行猎、秦徵点破她真正的居心时,他们就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她不再有能力在秦徵面前伪装真善,而他会因为了解她的心思不纯而看轻她。 她不能接受秦徵的低看。 那么,她至少要秦徵知道,她再怎么攀高结贵,也不会攀到他身上去! 郑桑鼓足了底气。 方才想好,外面的侍女来回禀:“娘子,公子徵来找你了。” “他来干什么?”郑桑正在捣桃花粉,手里的石杵越捣越快,和她的心跳不相上下,“就说我不在,出去了!” 郑桑噌一下放下石臼,拉着潇潇就走后门出去了。 秦徵连续找了她叁天,郑桑就在外面溜达了叁天。 郑桑一边走在青石板上,一边低头踢着一块石子,百无聊赖地瞎逛。 俗语有言,有缘千里来相会,如若有缘…… “丫头!” 正自出神,有人冲郑桑喊了一句。 郑桑转头,看到一位大娘,仔细辨认,想起是当初在钟山逃难时好心收留她和秦徵的大娘,喜上眉梢,上前握住大娘的手,“大娘,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大爷最近感了风寒,我进城给他抓点药,这不就遇到你了,”大娘拍了拍郑桑的手,现下看这个闺女,眉眼更出挑了,喜欢得紧,“你阿哥呢?” 郑桑草草回答,不想多说秦徵的事,“他吃官家饭,现在还在衙门。大爷的病要紧吗?” “没事,吃完这次的药就能大好了,”说着,大娘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个布兜,又从里面取出一块青翠的水滴玉,交到郑桑手里,“这是你阿哥走时留下的,还留了个字条。你说我跟你大爷又不认得字,还要专门叫先生给读读。说是报恩。多大点事啊,就留你们住那几天,他还天天帮着干活呢,到头来还要留这么块劳什子,这不是要折我们的寿吗?我看这个东西不便宜,放家里也怕丢,就一直揣在怀里。你快拿去给他。” 这块玉,晶莹剔透,绿得像碧波春水,雕琢成水滴形状,真是相得益彰。郑桑恍然想起那次她与秦徵一同回城,秦徵说他落了块传家美玉,想来就是这块。 他并没有落玉,而是刻意留给二老的。他说谎,大抵是为了让她能够跟那队甲士回家。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传家的美玉,他也舍得给,她那么多珠钗,抵一些银钱也绰绰有余。 秦徵,是有点傻气在身上的。 郑桑取下头上的银钗,要给大娘,大娘拒不接受。郑桑撒了个娇,笑说:“就当是我送给大娘的礼物,大娘收下吧。不然,他也会怪我的。” 郑桑从外面回来,问家中侍女,今天秦徵可有来找她,得到否定的答案。 看来,他终于烦了。 郑桑想了想,把手中的玉交给侍女,嘱咐她去廷尉寺,务必亲手交到公子徵手上。 如果她不决定爱他,那就不要和他往来、纠缠不清。 侍女手捧着玉,回说:“公子徵现在已经不在廷尉寺当差了,不日就要随征魏军……” 话还没说完,侍女手中的玉又被郑桑拿回去,只见桑娘子箭一样跑了出去,慌里慌张。 郑桑只觉得一阵惴惴。好端端的,秦徵的官怎么就丢了,前段时间不还说受赏吗?他终究,还是去了危险莫测的边关吗? 郑桑去了官舍,官舍空空,问了官舍值守的人,知道秦徵去了太仆寺,又跑去太仆寺。 相较于郑桑的气喘吁吁,秦徵悠闲自得得多,撩起两只袖子,露出坚实的手臂,正在喂马。 秦徵见到郑桑,拍了拍手中的草屑土灰,站了起来,笑着问:“我前几天去找你,你一直不在家,去哪儿玩了?” 郑桑眼神闪躲,“找我干什么?” 秦徵马上就要随军出征了,心想和郑桑说一声,但连续几天找她她都不在,秦徵就把来意告诉了侍女。侍女不至于不把他去过的事告诉郑桑,郑桑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去找她,是根本没过问过他的来意。 秦徵也不是没想过郑桑是故意躲他,今天见她来,秦徵还以为是自己误解她,刚还偷着乐呢。 秦徵讪笑,“你既然不想见我,今天又干什么来?” 他猜到了。 郑桑别过脸去,回答:“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 郑桑攥紧手里的玉,尖锐的棱角扎得她掌心生疼,急切地问他:“你要去前线?” “是。”他平淡地回答。 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回答和反应,大概因为秦徵曾经和她说过。 那个时候郑桑没有问秦徵理由,今天再次由她第一个问起:“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以前和师傅游历,去过边境,”他皱起了眉,忧愁隐隐,“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郑桑,我希望天下承平,世上不要再有钟山那对老夫妻一样子丧战野的人。” “那不是应该不去打仗吗?” “维系八百年的纷乱,七国的矛盾,最后也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停止,”秦徵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扯出一个笑,“我这一去,少说半年回不来,你能不能等等我啊。等我拿到战功,正好回来娶你。” 他说得这么轻松自信,好像浑然不知战场的危险,自己是去和哪国交锋。那可是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魏武卒!他总叫别人惜命,自己又为什么喜欢冒险? “呵,谁要嫁给你,”郑桑轻笑,心里发苦,“半年,你也好意思说?说不定不要半年,你就死在战场了。” “也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就叫你等,挺不厚道的。若你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你就嫁于他,若是还没遇到,就等我回来,这样成不成?”秦徵又强调了一遍,“我说的是真的喜欢,你别随便挑个人就嫁了。” 他个傻子,他应该自信满满地说自己不会死,而不是尽心尽力为她指明退路。他的喜欢,为什么这么廉价,才几天,就可以劝她改投怀抱。他当她郑桑是什么人? 郑桑状似无意地提议道:“你不去不就好了?” 他只是笑,不说话,眼中是无人可比的雄心壮志。 郑桑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可能退缩,哪怕前面枪林弹雨。 他朝她伸出了手,“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郑桑将他的传家玉紧紧握在手里,说:“等你回来再说吧。” 活着回来。 第七十四章山河表里 此次出征魏国,秦国派出了二十万大军,任命身经百战的梁仰为大将军,其子梁涣为骠骑将军,秦徵作为参军事跟随在侧。 军队一路东进,直指魏国延邑。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军队选定地点驻扎。骠骑将军梁涣带着几十骑兵,轻装简从,去探查前方地形,为明天的顺利行军做准备。 骑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放眼望去,山谷河地扑面而来。丘陵连接着高山,山外,是更崇绝的山岭。 “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五天,就能到延邑了。”梁涣胸有成竹地拿马鞭指着东边,也就是他们要行进的方向。 目光之外,梁涣瞟到身侧青年参军还在低头看舆图,拿鞭子打了他一下,戏谑地问:“看得明白吗?” 陪同而来的秦徵抬头看了一眼梁涣,又转而眺向绵延到目光尽处的重峦迭嶂,“我看这个地形,不是一般的复杂。东太行、西吕梁,都是崇山峻岭、林密谷深,又有汾水从中穿过,河水包裹,地形破碎……” 说到此处,秦徵的指头在图纸上魏国的位置上点了叁下,也不禁感叹一句:“叁晋之地,果然是山河表里。” 叁晋的地形到底有多复杂?经验老到的地形师初看舆图也要一会儿才能理个头绪出来,更不要说初涉军旅的人了,一个头能变两个大。 秦徵,是秦王扔军中的,梁仰又把他扔给了梁涣,因为年龄还算相当。说是相当,其实也差了九岁有余。同吃同行一个多月,梁涣看秦徵便如看弟弟一般。 十七岁的毛头小子,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梁涣从来不指望秦徵能懂什么,能耐得住苦、听得进话就已经很好了,毕竟谁不是从初出茅庐练起来的,不想秦徵这家伙还真有那么点真本事。 秦徵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指来指去,无一处说错,无一处指差。 “你看得明白啊。”梁涣再一次对秦徵刮目相看,亏得他还以为秦徵看不懂想教教秦徵呢。 “我以前随我师傅到处游历,去过赵地,所以知道一些,也看得懂一点,”秦徵回忆起昔日,感叹当时自己的天真,“那时只觉得山川形胜,到此时行军打仗了,才知道是何等艰险。” 地形越险要,行军对阵越需要谨慎。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是天险,重重压在军队头上。难怪当年秦国打赵国那么艰难,除去赵国士兵本身的骁勇,还有这险峻的地形加持。 “这就艰险了?还没到打起来的时候呢小子,”梁涣无情嘲笑,乍然隐隐听到草丛里有东西窜动的声音,瞬间警惕,“谁!” 话音刚落,身侧一箭射了出去,雷霆闪电一般迅猛,又稳稳扎进丛中,异动随即停止。从属近前查看情况,原来只是只兔子。 “好箭法!”反应快,又稳得住。梁涣不吝赞美之词,重重拍了拍秦徵肩膀,看着属下提溜上来、死于箭下的兔子,大笑,“咱们今夜可以加个餐了。”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率领人马回归大部队,扒了那只兔子皮毛,烤来肉吃。 夜幕低垂,篝火帐灯渐渐亮起,时不时传来哔剥哔剥的烧火声,伴着碎碎的人语。 人歇马息…… 忽而,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迫近,从北侧,一支几百几千人的轻骑陡然袭来。 白日的跋山涉水,已然让秦国军队人困马乏,此时将士们都在解鞍休整。突然有敌军突袭,又是轻便灵活的骑兵,速度快捷,突突乱闯乱撞,阵阵吆喝大喊,一时之间,秦兵慌乱,战马长嘶。 秦军驻扎隐蔽,一路又隐藏踪迹,五里十里等之外还有人巡逻看守,敌人是如何做到这么快又悄无声息靠近的? 火堆边的秦徵腾一下站起,看着顷刻间的变故,不解多过震惊,“怎么会……” “击鼓吹号,不要慌乱!”不等秦徵细想,身边的梁涣已经反应过来,正言厉色,发号施令,“举戈举矛,聚于一处!” 骑兵轻快威武,威慑十足。但成也马,败也马,在高处容易被捅落。何况秦军有数万之众,只稍等半刻,校尉统帅整队列阵,这区区袭击千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梁涣要指挥此处作战,命令秦徵:“你!去叫胡骑校尉,带骑弩连排去看看粮草辎重!告诉他,务必保证粮草无虞,其余皆是小事!” “是!”秦徵接过命令,与胡骑校尉一同策马赶往辎重营地。 粮草是军队重中之重,既重要也笨重,所以梁涣第一时间便想到要骑兵去查看支援。 果然不出梁涣担心,秦徵与胡骑校尉赶到时,已经有粮草燃起点点火星。 魏国骑兵穿梭其间,扰乱秦军,使之顾及不暇,趁机点燃粮草。 胡骑校尉领着数百骑弩兵增援,皆手持劲发连弩,如剑雨一般朝魏国骑兵射去,左冲又撞,成围抄之势,迫其步步远退。 一旁的秦徵则观察了一圈四周,领着众人赶紧救火,命令:烧起的粮食,能扑则扑,扑不灭的就剥离,拉开距离,不要让火势蔓延。 秦徵正在和将士一起救火,眼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火把,猛冲而来,就要把火把扔到这车喂马的干草上。 情急之下,不假思索,秦徵直接拔出佩剑,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那人掷去。 锐利的剑锋直接插入那人心脏,他身体一仰,火把脱手,僵硬地从马上摔下来。马没了人的掌控,直线向前,冲向秦徵。 “躲开!”说时迟那时快,秦徵拉着几个人躲到一边,直冲过来的马一头撞翻粮车,几个动作稍慢些的士兵,直接被撞到叁丈开外,头血直流。 人与马,倒了一地,死了一地。 魏国偷袭粮草之人不过百人,见势头不对,放出信号,调转撤退。 半个时辰不到,偷袭被打退。 梁涣处理完那边的事,赶到粮草营地时,火势也全部扑灭,合计损失并不惨重,丝毫不影响大军的前进。 秦徵,救火井井有条,还杀死了一个魏军。 见此,梁涣十分欣慰,一掌拍到灰头土脸的秦徵背上,拍得秦徵一个趔趄,“小子,可以啊。” “啊?”秦徵后背发痛,站稳身子,幽幽回神,回头应了一句,“哦。” 回首处,稀稀拉拉躺着好几具死于这次短暂而突然的袭击的尸体,有秦国的,有魏国的,其中包括秦徵斩落马下的那一具。 第七十五章残阳如血 秦军十日攻下魏国延邑,乘胜追击,又定虚邑、雍邑凡二十城,捷报不断。 与之相对的,是遍野的尸骸。 每一场仗,无论顺利还是艰难、持久还是短暂,死亡都会发生,只有多寡的区别。 战争,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近到它就在目前,面面相抵。不知道哪一刻,可能就是下一刻,流矢、乱剑,什么都可以,就把人带去了永恒的黄泉。 这就是战争,最直接的摧毁。 秦徵抱剑斜坐在土垛上,看着来往灰头土面的将士,与远天火烧的残红,怔怔出神。 “干什么呢?”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梁涣,“想情妹妹了?” 秦徵淡淡一笑,摇头,“没有。” 眉梢眼角挑动的曲度,远没有到达眼底,就让人觉得浮于表面。 梁涣挤眉弄眼调侃:“是没有情妹妹啊,还是没有在想人家啊?” “都没有。”所谓情哥哥情妹妹,需得两情相悦、两情相知。郑桑,算不得他的情妹妹。讲起来,郑桑是不是比他大来着。 “啧,你这也太可怜了吧。”好好的小伙,怎么就没人要呢,赶明儿班师回朝,他得给秦徵介绍介绍,他小妹就不错,梁涣心想。 梁涣把手里的酒壶伸到秦徵面前,摇了摇,还有一半多,问他:“喝酒不?” 秦徵犹疑不解,“军中不是禁饮酒吗?”秦国明文规定,将士非犒宴,毋得私饮。 “这是犒饮。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当然得高兴高兴,振振士气,”梁涣把酒壶推到秦徵怀里,坐到秦徵旁边,攀上他的肩膀,问,“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秦徵低眉,转了转粗糙的陶制酒壶,沉下声音,“只是看到这么多伤亡……” 一路行来,他看到功成,也看到功成之下的骨枯。几千几万亡者,堆起来像山,一人一个坑都没那么多地埋,还有那么多负伤的,断臂瘸腿、瞎眼缺指…… 梁涣轻笑,“怎么,你害怕了?” “是,害怕。”亲身经历过,秦徵才知道纸上的形容有多浅薄,一切远比他想象的残酷。 还算诚实,秦徵若说不怕,梁涣反而会觉得秦徵虚伪掩饰、外强中干。 “没有关系,是人都会怕死。我也害怕过,也是刚进军营那会儿,”梁涣面带笑意,坦然从容,丝毫不羞于承认,安慰道,“兵,死地也。决定从军的那一刻,就应该能想见,这里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临阵脱逃、叛国投敌的话,我会第一个斩了你。”梁涣发出赤裸裸的警告。 秦徵害怕死亡,却更惊骇于战争的残忍冰冷,但又必须为之奋斗不止,为了战争停止那天。他也不会让自己忽略遗忘这些死亡,那样便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变得冷漠。 秦徵对梁涣的申饬一笑置之,“那你大可放心,我这颗首级,绝不会丧于你剑下,成为无用之物。” 梁涣哈哈大笑,“如此正好。” 正说着,一个小兵来传话,说梁仰将军叫他们到帐中商讨军机。 “走吧。”梁涣叫道,拍了拍手上的灰,随传话小兵而去。 “好。”秦徵答应着,起身,驻足了一会儿,把壶里的酒倾洒到地上,如祭祀天地一般,最后朝着残霞的方向离去。 魏国连失二十城,已经派大部队增援。秦军若继续朝东进发,届时在山阳与魏军相遇,估计是一场恶仗。 秦军一路凯歌,士气正振,有些将军主张一鼓作气,继续东进,有些将军则担心我师疲惫,直取困难。 秦徵听了好几个月的军情商讨,也听出了点门道。他仔细研究了一遍周围地图,唐突开口:“我们可以绕路吗?” 帐中众人相视一笑,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娃子,太天真,“二十万大军,你绕到哪里去?还能不打这一仗了不成?还平白让人以为我大秦之师怕了他们。” “打当然要打,”秦徵走到地形图前,一边指着地图示意一边说,“山阳一带多高山密林,直接攻取确实恐非上策,但我们也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主力继续沿线东进,分出一队偏师,悄悄绕道炎农山,穿到魏军后部,届时相呼相应,前后围攻……” “呵呵——” 一声年迈沉稳的笑声陡然响起,秦徵回头看去,正是梁仰发出的。 在久经沙场、老练刚劲的大将军面前,秦徵也不敢妄称用兵,拱了拱手,“卑职唐突了。” 秦徵正要往后退,给梁仰让位置,梁仰按住他的肩膀,说:“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军于魏军,没有数倍之众,且是远道而来。围攻,只怕你这张饺子皮,包不住这么大的馅儿。” 秦徵想了想,“那莫若诱敌出击,届时再让迂回到后方的骑兵突袭,切断魏军前后两军。军无辎重则亡,无粮草则亡。” 兵者,诡道也,就是要出其不意。年轻人的想法很好,但是他们要做的,不是围,是袭。 “孺子可教也,”梁仰心甚感慰,心中已有筹谋,布下命令,“正师继续沿道前进,向山阳进发。休整后,我军主动与魏国交锋,假做败退,送他几次胜战。一旦魏军士气大振,追击而来,经过山谷缺口……” “骠骑将军,”梁仰指了指梁涣,“你带一万骑取道炎农山,绕至山谷右侧,断其后路;车骑将军,你也带一万人马,从趁其后防空虚,伏击后军。相机行事,攻其不备。” 计策既定,梁涣火速带着一万人马,取道炎农山,夜间行进,白天休息。正师则大摇大摆、气势浩荡地沿着既定路线前进。 叁支队伍到达预定地点,各自待命而动。秦军主力第一次主动出击,袭击魏营,魏国出师对抗。经过短时间的对峙,秦军按照计划退却。 “将军,魏军追击,即将抵达山口!” “好!”梁涣听着一封封哨兵启奏,终于等到这条消息,当即率领人马,直奔谷地,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已经进入秦魏两军交锋的中心地带,却连一个魏军也没看到。 跟在左侧的秦徵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轻声与梁涣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梁仰大将军当时制定策略时,也料算到魏军不会这么容易全军出击,所以计划了几次诱导。就算魏军贪功冒进,首次击败秦军便奋勇追穷寇,沿途一点兵力不布置,是不是有点太不寻常。 “确实。”梁涣也有一点隐隐的感觉,尽管数日来,日夜监视魏营的探子并没有发现魏军有任何异动,他们的行踪也没有暴露,但这四周的高山尤其给他一种危机感。 除非魏军提前预知秦军的计划,不然不会…… “等等!”梁涣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准备带军后撤。 念头刚起,山林间,冒出几千几万人头,架起弓箭,朝他们射来。与此同时,巨大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朝秦国队伍砸下。 石块,如巨浪一般起伏转动,迎面而来,遮天蔽地,秦徵眼前霎时只剩一黑。 第七十六章芳龄永继 秦军出发那天,秦王亲自在南城门外送别出征的将士,预祝凯旋,鼙鼓动地,画角震天。 郑桑没有去看,只听说队伍浩荡,气凌霄汉。 夏天来了又去,但是暑热还没有完全消退,咸城的名士贵女最喜欢在燕山南崖溪聚会享乐。 此处林木茂密,又有清泉小溪,十分爽意。布几张小几,男男女女随意而坐,烹茶鼓琴,谈天说地。 郑桑在这里听到不少前线的事,大多是捷报。 当然,南溪谈会并不单单是为了畅谈古今,或为了展露才华,或为了交友,或为了讨趣,不一而足。 而来此处的女子,大多是为了相亲择婿。郑桑当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 中央青石台上,一位青年正在舞剑,挥砍如风,跳起一刺。 “你看你看!”一旁的郑雅看到精彩,忍不住搡了搡郑桑,“好厉害!” “啊……哦哦,厉害厉害。”郑桑正在出神,魂没差点被推出来,敷衍了一声。 郑雅见郑桑又心不在焉,调笑说:“我叫你来可不是发呆的,你怎么不看?” 郑雅的婚事黄了,郑夫人想给郑雅另寻一门。郑雅想着自己也看看,就叫郑桑陪她一起来,一来她们两姐妹年龄相近,二来郑桑的追求也了了,可算是撞到一块了。 人是陪着来了,心却没来。 郑桑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台上的人,评价了一句:“也就这样吧。” 不差,但是少了点男子的刚健灵活。若郑桑没见过更好的,大概也会和郑雅一般鼓手喝彩。 然而郑雅倒觉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郑雅偷笑,准备趁机探探郑桑的心思,问郑桑:“你见过哪个更厉害的?” 郑桑瞄了瞄郑雅,郑雅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郑桑有点局促,只说:“没有,就是觉得一般般。” “哦,这样啊……”郑雅煞有介事地点头应和,笑容不减半分。 “笑什么?不许笑!”郑桑气急,上手扯了扯郑雅的嘴角。 “好了好了。”郑雅捉着郑桑的手,哄小孩儿似的。 傍晚,二女一同下山回家。 刚进家门,一个侍女捧着一个信封给郑桑,说:“桑娘子,有你的信。” “给我的?”郑桑长这么大,从来没收到过信,有点受宠若惊。 “是,驿使送过来的。” 郑桑拿过信封,翻过来一看,正面写着“郑桑亲启”四个行书。撕开口封,里头只有一张薄纸,普普通通,折成两下。展开,四个相同笔迹的字的映入眼帘。 芳龄永继。 尾处,是来信人的落款——秦徵。 旁边的潇潇探过来头,看到这四个字,好奇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郑桑推开潇潇的脑袋,摩挲着信纸边缘,莞尔一笑,“长命百岁的意思。” 长命百岁潇潇知道,是生辰时候说的吉祥话。 潇潇觉得好笑,“娘子的生日前几天就过了,这个时候才来信。” 秦魏交锋的战场,离咸城有千里之遥。普通家书,要两个月才能送达。两个月前,正是秦徵生辰的日子。 郑桑才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秦徵知道她的生日,不过是那年在钟山避难时她提过一嘴她生在七月。大抵是秦徵自己过寿时想起了,就送了一封信来。 权当一个意思。 现在是七月,距离半年,还有叁个月的时间。 郑桑心里默默算着,将信笺又折了两下,塞进腰间的香囊袋里,里头还有秦徵那块玉。 “潇潇,替我研墨。”郑桑说着,提起笔,准备回信。 然而落笔那一刹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郑桑惆怅地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乱画,乌龟、蝴蝶、小鸟,就是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 画着画着,人就趴着睡着了。 一封信,写了半个月。 天气渐冷了,记得添衣防寒,他素来仗着体魄年轻而蔑视寒风。军中的饮食大抵是不如咸城的,但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尤其是劳心劳力后…… 想说的话太多,又不那么适合郑桑对他说。万语千言,最后凝成四个字: 平安康顺。 加上名字落款,同样是六个字,也算对等,郑桑暗想。 用面糊封好口,郑桑叫来潇潇。 普通的信件,十有叁四会中途遗落。越远,丢的概率越大。所以郑桑叫潇潇先去公主府,问问许秩有没有办法送到秦徵手里。若是不行,再去驿站找信使。 不出半个时辰,潇潇去而复返,手里却还拿着郑桑写的信,面色悲戚,眉毛皱成一个八字,苦哈哈的。 “许循之没办法吗?”郑桑戳了戳潇潇的脑袋,“我不是叫你不行就去找信差吗,怎么又拿回来了?” “娘子……”潇潇低头,不敢看郑桑的眼睛,哽咽着,“公子徵……死了!” 第七十七章情深不寿 秦徵死了。 “谁……”初听到末尾两个字,郑桑还有点神情恍惚,一开口是异常沙哑的声音。 她干咳了两声,润了润喉咙,感觉到一股血腥味浮在肺管中,“谁跟你说的?” “许驸马说的,”潇潇吸了吸鼻子,“就是今天的战报。秦军在山阳设计,引魏军主师出击,公子徵随一队人马突袭后方。但是出击的魏军实则是假追,在隘口提前设了埋伏。公子徵的队伍,被反围在谷中,被乱石流箭砸射,死伤过半。公子徵,也埋骨青山……” 许秩,那大抵是真的了。 不过她听不懂这些战术战略。 郑桑咽了一口口水,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扯了个笑,“哦,我知道了……” 站了这么一会儿,郑桑腿有点麻,踉踉跄跄地走到凳子旁。潇潇想伸手扶郑桑,被郑桑拂开了。 郑桑坐下,拎起茶壶想倒杯水压压喉口的血腥与干涩。茶水从注子里倒出来却胡跳乱窜,没一滴进到杯子里,流了一滩。 “娘子我来!”潇潇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握着郑桑抖个不停的手,又被郑桑推开。 固执地要自己倒一杯水。 “娘子!”潇潇跪匐在郑桑脚边,潸然泪下,“难过你就说出来吧!” 郑桑双手捧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只尝到了茶水的苦涩。 也许是这一口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湿湿的、润润的,“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难过?” “娘子……” “出去吧……”郑桑缓缓放下茶杯,扶起潇潇,“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屋里只剩郑桑一个人,空气却好像越来越稀薄,逼迫得郑桑渐渐有点呼吸不过来的感觉。郑桑捂着左心,深呼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郑桑眨了眨酸涩的眼,瞥见桌子上不久前自己亲手封好的信封。边角沾了水,润软了,上面的“徵”字也被茶壶里溅出来的水糊掉了半边。 她拿起信封,沿着湿软的边角撕开,取出里面的纸,慢慢撕成两半,又两半,直撕到不能再撕的碎度,双手也捧不住,像干瘪残败的花瓣,尽数落到地上、她脚边。 从这一地的碎屑走过,郑桑躺到了床上。 日昏昏的酉时叁刻,潇潇来到郑桑闺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从里头打开,郑桑衣着工整的站在门口,涂了口脂,描了眉黛,比今天一早还要鲜妍。 “是要用膳了吗?”郑桑笑问。 潇潇一时没反应过来,木木地点头,“是。” “那我们去吧。” 说着,郑桑拉起潇潇便去了用膳之所。饭后,还和郑雅有说有笑,答应过几天去雁山赏红枫。 简直不要太正常,比听闻公子徵死讯之前还要热情。 潇潇却反而更担心。 就算只是普通朋友去世,也该有点难过,何况自家娘子对公子徵的情感不一般。 虽然娘子没有说,但潇潇知道,娘子为了给公子徵回信还专门学了做花笺。 连雅娘子都看出来娘子有点不太对劲,偷偷来问过她,但潇潇不知道该怎么说。 雁山的枫叶,别有一番风情,像血染过一样红,冬天的时候,就全部萎落了,铺陈一地干枯的叶子。 绝佳的赏枫处,就是半山腰的云台。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山峦的走势,与红黄参差的秋景。 郑桑每年都会来这里看枫叶,再一次站在自己曾经站的位置,她却只能想起去年秋末冬初时的情景。 那时的风,比这时冷。 郑桑又有点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大概是冷风吹得。 她拢了拢袖子,转身离开。 身后几个少女吵吵呼呼地跑过来,互相抢着一个球,一下撞到郑桑背上。 郑桑一个不妨,往前扑去,扑到在一块青石上,腰硌得生疼。 像小石头硌得感觉。 郑桑惊过神,顾不得腰疼,连忙取下自己腰上的香囊袋,打开,倒出来里面的东西。 一张折得小小的纸,还有两块碧绿的玉。 它原本是一块水滴状的青玉,碎成了上下两部分。 她本来是为了见到秦徵时,第一时间将玉还给他,才带在香囊袋里。这个袋子是她新做的,缝了好几层棉絮。 她还没拥有多久,玉却碎了。 碎了…… “抱歉,你没事吧?”撞到郑桑的人弯腰问。 郑桑摸着玉石裂开的断口,满指腹糙糙的颗粒感,莽然站起来,猛地推了那人一把。 用力之大,那人一个屁股蹲坐到地上。 此人正是梁将军的女儿。 梁姬又哪里受过这个气,被人搀扶起来,厉声斥问:“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梁姬只见推她的人泪流满面,两个眼珠子通红,却瞪得老大,像口井似的。 梁姬嫌弃地问:“你哭什么?”不过是摔一跤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问她却不答话,就憋着哭,一个劲地瞪人。 梁姬一时脾气上来了,上前逼视,“你瞪什么瞪!” 这边的吵闹声渐渐大了起来,远处的郑雅见是郑桑那处,赶忙上前。一见这个架势,梁姬大动肝火,郑桑涕泗横流,郑雅一边护着郑桑一边跟梁姬赔不是,其他人各自拉着劝着,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经过这件事,郑桑恍若丢了叁魂七魄一样,任人牵着领着,一句话不说,只时不时冒出两滴眼泪。 回府的马车上,郑雅搂着郑桑,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想哭时笑,想笑时哭。 初始,郑桑喉咙卡着一团涩涩的东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呼吸越来越急促,慢慢嚎啕出来,随着伤心越来越浓,喉咙越来越痛,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看到尸首,郑桑一直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她也不该为他伤心,因为她从来没对他承诺过什么,承诺等他,或者承诺嫁给他。 今天握着碎掉的玉,她的心突然就被剜了一刀,本来就难以支持的呼吸雪上加霜,痛到无以复加,也真正意识到现实。 他,确实是死了。 生死,就是这般无常的事。 她抱着郑雅,哽咽不止,一句话要拆成好几段才能说全乎,“半年前,我还在……和他吵架,他怎么……怎么会死呢?他跟我说祸害遗千年的……就在雁山,那个位置,还说……还说回来娶我,他怎么能死呢……” 重复最多的,是一句“他怎么能死呢”。 然而生死,不为人力所留。 原来郑桑钟意的,是公子徵,郑雅想。 而这个男人,已经将他的躯体,捐给了这片土地。 留下伤心的少女,与悲切的父母 第七十八章墙头马上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第一次读到这首乐府诗时,郑桑只觉得句式简单、意思粗浅,草草看了一遍,就搁到了一边。 可能正是由于简单,仅仅是一遍,就映到了脑海中。此时,郑桑心里无端浮起这首简而短的诗,只觉得悱恻凄怆。 岸上的老妻劝老翁不要渡河,但老翁不听,最终被河水淹死。妻子用箜篌弹奏此歌,曲终也投河而死。 郑桑不是故事里垂垂老矣的妻子,她不会为了任何人要死要活,她面对的,是永远崭新的生活。 从雁山“赏枫”回来后,郑桑一直和郑雅睡在一起,她不想回西阁,让她娘看到她这个样子为她担心。 所谓停灵不过七日,再多的泪,再深的情,七天也流尽流干了,遑论一场初开的情窦。 阳光正好那天,郑桑把装着信笺和碎玉的香囊袋给了潇潇,叫潇潇随便收在哪里,不要叫她知道。 睹物伤情的话,那便少看些。 刚交代完,郑雅端着两碗小食进来,笑着对郑桑说:“桑夫人给你熬了杏仁露。托你的福,我也能尝到。快过来吃。” 说着,郑雅把碗端到桌上,蜂蜜多的是郑桑的,蜂蜜少些的是郑雅的。 两姐妹一边吃着零嘴一边聊天。 郑桑想起那天打架的事,问:“长姐,梁姬那边……怎么说?” 郑雅舀了一口郑桑碗里的尝尝味道,果然有点甜过头了,宽慰道:“我已经帮你去道过歉了。” 现在是战时,梁家可不是好惹的,所以郑雅一早就去赔罪了。 “梁姬……接受了?” 郑雅讪笑,“东西收下了,人没见到。” 梁姬心高气傲,但并不是蛮不讲理。那天确实是郑桑一时情绪失控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长姐,”郑桑想了想,“我想亲自向梁姬道歉。不过时日久了,怕她以为是家里挟着我去谢罪,不愿见我。长姐有什么朋友和梁姬交好吗,可以设个小宴请她一下?” “可你……” “我很好。”郑桑一笑。 他有他要做的事,他为了他要做的事不惜丧命,她也有她要做的事。 而不是沉湎悲伤,因为生活永远在继续。 “好,”郑雅捂着郑桑的手,“我去安排。” 借着九九重阳的由头,郑雅的闺中好友策划了一场茱萸会,邀请了梁姬。 梁姬不晓得这是郑桑耍的花招,欣然前往,一来便见到一身红装的郑桑,整个表情僵在脸上。 梁姬正准备装没看见,从郑桑面前经过,岂料郑桑紧赶着往她面前凑。 梁姬不愉,冷嘲热讽,“你想怎样?今天我可没撞你。” 她不小心撞到郑桑,可以道歉,可以赔罪,郑桑下次不小心撞到她更是两清。但成心推她,害她丢脸,她没推回去已经算是给郑桑脸了。 梁姬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当全天下只有她郑桑会哭是不是。 受嘲,于郑桑而言太过家常便饭,何况梁姬的话不算难听。 郑桑欠身施礼,“我是专门来给梁姬道歉的。那天我想起了一点伤心事,心情不好,就推了梁姬一把,是我的错。梁姬若是心里还有气,可以再推我一把,我绝不还手。” 梁姬不悦地眯了眯眼,“你是说我小肚鸡肠了?” “不是。只是觉得梁姬恩怨分明,我推了梁姬一次,当然要还梁姬一次。” “你倒也不必现在和我装,有心道歉,早干嘛去了?” “确实是那几天心情都不好,忘了与梁姬道歉。” 不过就是为她撞了她郑桑一下心情不好呗,那她还被她郑桑推了呢。梁姬挑了挑眉,想听郑桑如何狡辩,“你说你心情不好,你因何心情不好?” 郑桑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承认:“我喜欢的人……战死了……” 梁姬是将门之女,听到这个理由,心情一沉,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说:“节哀顺变……” 话毕,梁姬又叹了口气,别扭地说:“你那天与我说明白,我也不和你吵了。” 有很多话,早说明白,就不会有那么纠葛与追悔莫及了,换如今承认,话里的少年已经再听不见了。 郑桑苦笑,“确实是这样的。” 与梁姬说开后,郑桑回到茱萸会,有小丫鬟给她发间插上一支茱萸。 郑桑把茱萸取下来,上头的果实已然成熟成朱红色,鲜嫩欲滴,很好看。 不晓得好不好吃。 郑桑拧了一颗下来,尝了一嘴,酸酸的,涩涩的,难以下咽。 郑桑偷偷吐掉,正要把那支茱萸又插回头上,只见郑雅急移莲步而来。 即使再急,郑雅也不会太失风度,但脸上的神情难掩激动,握着郑桑的手说:“公子徵……公子徵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郑桑有点发蒙,没太听明白,他的尸首要运回来了吗。 “他没死!他领着人班师回来了,马上就要进城了,从南门!” 他没死。 郑桑耳边唯剩下这一句话,与之一起浮出意识之海的只有一个念头,不是哭,也不是笑。她颤抖着,把手上的茱萸扔到郑雅手里,跑了出去,没几步又折回来找到梁姬。 梁姬见到郑桑又是一眼泪意朦胧,有点慌神,害怕郑桑再发疯,只听郑桑问:“梁姬,你有马吗?借我好不好,求你借我!” “啊……”梁姬懵懵懂懂地答应,带着郑桑去牵马。 只见郑桑甚是狼狈愚笨地翻上马背,梁姬大为震惊,拉住郑桑的缰绳不许她跑,“你不会骑马啊!” 郑桑略有局促,但是却很坚定,“我会,他教过我。我要去见他,梁姬,让我去吧!” 梁姬没头没尾地听着,不甚懂,只知道于郑桑而言是一个迫切要见的人。 梁姬“啧”了一声,抱怨了一句:“真麻烦。”随即翻身上马,带着郑桑去了南门。 甫到南门,郑桑踉跄着下马,提着茱萸色的裙子,蹬着长长的阶梯跑到城门上。 红衣佳人站在城墙垛间,玉白的手扶着灰褐的墙面,遥遥颙望,有鲜红的旌旗招展,是征战的人返家。 少年英郎坐在他的马上,着一身玄黑的铠甲,腰间跨长剑,帽上点红缨,器宇轩昂,仰首挺胸,一往无前。 只这一眼,跨过死生的重逢。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第七十九章仲可怀也(限) 初十日,郑桑像往常一样,上小禅寺礼佛,抄录经书。 寂寂一人的房间,突然传来推窗的声音,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步子沉重宽阔,而又跳脱轻浮,是少年人才会有的脚步声。 有门不走偏要翻窗,只有他了。 郑桑手中的笔一顿,转手沾了沾墨,头也没抬,诵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少年脚步一顿,轻笑,应和着诗文,用风沙打磨得略有沉哑的声音,但底色仍然是熟悉的、阔别日久的、不可忘怀的,“仲可怀也乎?” 仲子为了见喜欢的姑娘翻墙,把门口的桑树都要折断了。姑娘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虽怀爱你,也怕人言可畏。 他可以自比为仲子,为了见喜欢的姑娘翻墙,她是否能承认她在怀念他。 见郑桑不答话,秦徵接着靠近,满带着戏谑,“我在城墙上看到你了,昨天。” 她不去送他,但是会来接他,他很开心。 所以秦徵一处理完军务就来找郑桑了,听说她在山上。 秦徵撑到书案上,趴下身子,探头从下面看郑桑低头书写的脸,笑嘻嘻地说:“我看到你哭了。” 所以她也是喜欢他的,终于让他抓到了。 他以为他会高兴,看见她红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眶,却心有抽痛。 秦徵别扭地站直身子,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真哭了呀……” “是。”郑桑搁下笔,十分坦然地抬头看向秦徵,不为自己的泪水而感到羞涩。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接受他的死亡,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决心忘了他。秋天的最后一个月、半年的最后期限,他又活生生、完美无缺地站到她面前。 郑桑一点点站起来,走到秦徵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真实的温度,比她的手还要热乎几分。干痛的横波目,不受控制地又流出一滴泉水。 秦徵有点局促,觉得自己像被调戏的良家女,下意识把脸躲了躲,还是被她碰到,纤指冰凉。 一滴泪从她侧脸滑落,流星一样。柳眉深蹙,那样悲恸。 所有不正经的高低争斗都不再忍心说,秦徵微笑着,轻轻替她揾掉,“别哭,不好看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郑桑直接抱住了他,呼着:“秦徵……” 秦徵愣了一下,犹豫地抬起手,轻轻放到郑桑背上,拍了拍,答应道:“嗯。” “秦徵。”她又叫了一声,喊着哭腔,贴在他的耳朵边。 “我在。”秦徵觉得好笑,怎么光叫他不说事。 俄而,秦徵感觉到自己侧脸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像羽毛一扫而过。 秦徵尚能说上惬意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头看向郑桑,双眼泛红而朦胧,情多而凄苦。 迎面而上,郑桑吻住了秦徵的唇,饱含着哀痛的情意。 从别后,她不再唤起过他的名字,她以为她再不会有机会唤起这个令人窒息的名字。如今,他就在她目前,在她怀中,郑桑迫切地想要触碰,想要抚摸,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从这一吻开始,她要他的全部。 柔嫩如樱的唇瓣贴上来的瞬间,秦徵还有点发蒙。他未曾和女孩子这般近过,以为拥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没想到郑桑直接亲住了他。 但他们拥抱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荒凉血腥的夜里,每每想起她,心里都觉得满满当当的,然后睡梦也会变得安然。 于是,在一瞬的惊愕过后,不用过多反应,秦徵含住郑桑的樱唇。 软软的,弹弹的,秦徵想起以前吃的鱼冻。晶莹弹嫩,但又是那样脆弱易碎,稍微用力,就会夹碎。咬一口,唇舌的温度会火速将其融化,变成水,流向口腔四壁。登时,嘴中全是鲜美。 他也咬了她一口,没轻没重,却没有融出水来,只有源源不断的香津,还有她的浅浅呜咽的嘤咛。 好听得不得了。 叫得他热血澎湃,脑仁昏沉,却想她再叫多些给他听,再叫大些,再叫媚些。 吻不自觉加深,带着狂躁掌控的意味,受娇娥妩媚的声音蛊惑。他们渐渐沉入欲望的深海里,像闭目无视的鱼一样互濡,像柔杂交错的藻荇一样相缠。 少年人,是多么血气方刚。分明都是初次,却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亲吻,如何搂抱。 因为天地造就男女,本就互为阴阳,互为补充,他们可以镶嵌为一,成为无缺的整体。 如果他们本身就是一体,无怪乎一心只想贴近。衣服裙子,都太碍事,脱掉脱掉,通通脱掉,只要最原始的肌肤相亲。 失去的理智的男人,空余一腔力气,成为真正的莽夫,一下就扯开了她的衣服,领口一颗扣子直接崩掉。粗糙带茧的手掌,胡搓海捏她纤细的腰、细嫩的乳,毫无章法,粗鲁至极,仿佛要把她揉成粉碎,揉进他钢铁一般的骨血里。 何其野蛮的男人!如猛虎卧于草野,必要将周遭全部的枯草压折压在身下。他裹挟着她,倒向床铺,雄壮的身躯匍匐在她身上,健硕刚硬。 可她好喜欢。 无与伦比的力量与狂野,昭示着他蓬勃生长的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郑桑欢喜雀跃。加之他胡搅蛮缠的舌头,火热庞然的身躯,捣得她春情荡漾,炙得她躁渴难安,好不快乐。 她要他!要与他纠缠到死! “铛——” 一声云钟传来,振聋发聩。 沉迷的秦徵清醒过来,看到身下脸泛娇红的郑桑。女孩家漂亮的衫裙俱脱落在地上、床边,勾出他们情迷时移动的路线,只剩一件里衣挂在她手臂,露出藕粉色的心衣。 无花无纹的心衣半褪不褪,恰好滑到乳尖之上,托出大半个白嫩的胸脯。他的手就盖在她胸口,被烈日灼过的麦色手背衬着少女的雪白,尽管隔着一层布料,他仍然清晰地感受到掌下小山似的柔软与紧致,还有……山顶的硬挺。 秦徵连忙抬手,给她合好领子,语无伦次,“对不起,我……” 她不要他的对不起,他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她要他。吻她,吻得再深些,摸她,摸得再重些。 然后,郑桑又伸手勾住了秦徵的脖子,翻身半压着秦徵。 大敞的领口,从中可以一眼瞄见她一整对倒垂钟乳似的酥胸,毫无保留。 秦徵下意识侧头,被郑桑捧住脸颊,以吻封唇。 赤裸的肌肤厮磨,到达情欲的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溺人的深渊。 秦徵艰难地在沉沦中保持理智,再一次推开了郑桑,“郑桑,我们这样不对,你现在不清醒!” 郑桑不喜欢她父亲母亲的事,等她恢复神智,她一定会后悔。无媒苟合,也绝对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对女人做的。 万一……万一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 秦徵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手忙脚乱穿好,把郑桑的也拾起来放她身边。 除去这些,秦徵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郑桑,结结巴巴,“我……我先走了……你穿好衣服……一定要穿好衣服,别着凉了……” 他本欲走门,又觉得不太对,折回去翻了窗逃走。 后面的郑桑一直看着秦徵的狼狈反应,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有点想哭。 他真的还活着…… 郑桑拍了拍脸,吸了吸鼻子,憋回去这些喝多了的水。 第八十章将仲子兮 秦魏之战,还未结束,秦徵压着魏国奸细先一步回朝,继续盘查。 早在魏军突袭那次,秦徵就觉得有点蹊跷。山阳一战,魏军提前设伏,秦徵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秦军中有奸细。 秦徵死里逃生,与梁涣商量一计,引蛇出洞。那些人当秦徵已经死了,便没有防备他。当初没有铲尽的魏国奸细数人尽数被捉住,山阳一战,也迎来大捷。 在那次围困中,秦徵被乱石砸中,右肩也中了一箭,现在还没完全好。 秦徵正光着上半身给肩膀上药,忽听得有人推门而入,抬头一见是郑桑,一时有些脑子卡壳,连忙扔下涂药的竹篾,扯过里衣穿上,一面轰着郑桑:“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你自己不栓门怪谁啊?”郑桑不晓得秦徵没穿衣服,过了那天的心潮起伏,青天白日正对着打赤膊的秦徵,精壮有力,郑桑也不免耳朵一红,眼睛乱瞟。 左顾右盼间,郑桑看到秦徵肩膀上涂着黑乎乎的药,眉头一皱,阔步上前就扯掉了秦徵将将披好的亵衣,露出大半个膀子。 背上,也是清一色大大小小的伤痕,有深有浅,是这半年来不同时候受的伤。 “女孩子家家,怎么乱扒男人衣服!”秦徵气急,用力拉回自己的衣服,但郑桑死攥着不放手。 郑桑发现了,秦徵比她一个女人的脸皮还薄,只要脸皮够厚,秦徵根本奈何不了。 于是郑桑加大了手上和秦徵拉扯衣服的力气,似笑非笑地说:“也不是没扒过。” 秦徵眼皮一跳,“你还扒过谁的衣服?” “扒了你的啊,前几天在雁山禅……” “别乱讲!”秦徵连忙打断她。 这种事怎么能乱讲,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当初不是很看重这个东西吗。 “做了不承认啊?”郑桑赌气似的坐下,拿起旁边案上摆的药皿,里头装的药跟芝麻糊似的,黑黑黏黏的。 郑桑来回搅了几下,拿细细的竹篾挑起一点给他伤口抹上,没好气地问:“你死了是怎么回事?” 害她伤心很好玩吗?她年纪轻经得起折腾,他爹娘不哭得死去活来才怪。 秦徵摇头,“这件事牵扯到一点军机,我现在还暂时不能告诉你。” 孤男寡女,未婚未嫁,他还没穿衣服。秦徵觉得郑桑给他上药不合适,上手去接郑桑手里药,被郑桑有意识闪开。 郑桑一脸正色地问:“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秦徵装傻充愣,“提亲,提什么亲?” “你走的时候说,回来娶我的。” “你说这个啊……”秦徵揉了揉眉,“你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 她已经十七快十八了,哪有那么多青春年华陪他耽误。 郑桑容容一笑,用十分娇俏的表情说着百分势利的话:“我怕你移情别恋跑了呀。你现在要军功也有军功了,又有那么点喜欢我,我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不得抓紧机会?” 秦徵翻了白眼,好心提醒:“我可当不了太子。” 若是指望这个,那还是算了吧。 “我知道!”郑桑把好大一坨药拍秦徵背上,糊墙一样,“你家就你一个儿子。独子出继,于礼不合。” 这个道理,郑桑当初就懂,所以没猜过秦徵会脱颖中选。 秦徵轻笑,“那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种说法叫‘夺情’?君王一句话,丧都可以不守。孝悌礼法,终究在王权之下。把我过继出去,再过继一个到我父母膝下,谁又敢说什么?” 郑桑揶揄:“这么说你还有点戏喽?” “没戏!”一涂完药,秦徵站起来开始快速穿衣,“我不愿意。” “谁管你愿不愿意,”郑桑无所谓,双手向后撑在床上,仰着身子,笑容款款地看着秦徵,“快去我家提亲。你敢不去的话,我就把你大腿上有胎记的事说出去。” 秦徵正在系衣带的手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仔细想了想,确信自己身上没有胎记这种东西,觉得莫名其妙,“我大腿上哪有胎记?” 郑桑耸了耸肩,“有没有重要吗?难不成你会脱了裤子,招摇过市,自证清白?” 真相不重要,只要这句话宣扬出去,便坐实了他们两个关系不清不楚,秦徵就只能娶她。 郑桑憨笑,“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也不算我凭空诬陷你。” 他…… 秦徵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恐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亏他以为那天她是情难自禁,差点上了她的当。没睡她尚且如此,若是睡了,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她,比她低一头。 秦徵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只是因为我的军功,才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嫁给我吗?” 一点动心都没有,秦徵宁愿郑桑不要嫁给他。他尽可以追求她,等她改变自己的观念,而不是以这些外物征服她。 半年不见,当郑桑开始用含羞带怯的手段对付他时,秦徵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笃定的把握分辨真假,明明最开始他还会调侃她水喝多了。 郑桑直溜直溜转了转黝黑的眼珠,“你想听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 “好听的是什么?” “不是。”直截了当的回答。 “……”秦徵语滞,转身就要走,“好的,你不用说了。” 郑桑连忙起身跑到秦徵身边,拉住他,“不好听的你还没听呢!” “我不想听。”这算什么好听话,她会不会哄人啊?好听的都这么刺耳,不好听的还不直接让他吐血? “不行,你一定要听!”郑桑不依不饶。 秦徵没办法,叹了一口气,认命地问:“那不好听的是什么?” “我分不清,”郑桑为秦徵理了理领口,因为他本来就把领子整理得很服帖,她手上的动作更像是抚摸,“就像你也说不明白,你会中意我,有没有因为我的容貌。你说你从来不喜欢我的美貌,我不会信;我说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前途,你也不会信。” 至于孰轻孰重,说不清道不明。人是复杂的,情感也是复杂的。 实话往往是没有奉承之语好听的,但秦徵却觉得这句比郑桑口中的好听话动人。 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情丝。 郑桑也一定知道他会更钟情于这句,故意气耍他。 秦徵不自觉嘴角微挑,调侃:“你怎么这么臭美,谁说你好看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美不美。 郑桑不与他争辩,摇着秦徵的肩膀,自己也跟着晃,声音也随着摇摆颤抖,“所以,快——去——提——亲——呐!” 秦徵有点迟疑,“再说吧……” “再说?”郑桑面色一冷,“你现在跟我说再说了,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再说?合着当初信誓旦旦都是骗人的是吧?你怎么不去……” 咒人死太不吉利,郑桑中途改口,一时也想不出词,冲着秦徵冷哼了一声,一把甩开秦徵,赌气要回去。 临出门时,郑桑碰到几个官吏过来找秦徵。 他们对秦徵拱了拱手,说:“徵公子,廷尉寺卿于?大人有请。” 大抵是为了那几个奸细的事。 “好,”秦徵答应道,转头对郑桑说,“我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说罢,秦徵便随他们离开了官舍,踩着夕阳最后的余晖。 第八十一章牢狱之灾 郑桑另有一件棘手的事,就是把秦徵的玉修补好。秦徵一回来,郑桑就叫潇潇把玉翻出来了。 想要恢复如新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用金银镶嵌修补,重新结成一体,金匠如是说。 郑桑问了好几个师傅,方案大同小异,于是最后郑桑选了一个老师傅。老师傅掐丝嵌宝的手艺是一绝,郑桑见过他的几件作品,很放心。 这天,老师傅给了郑桑好些金银花样,叫她挑一个可心,后续就可以动工了。 东西毕竟是秦徵的,郑桑便想去问问秦徵的意见。来到官舍,远远见到好几个带刀侍卫公干,抬着几个箱子出来。 那院子里只住着秦徵和公子衍,他们搬的谁的东西? 郑桑心里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敢靠近,只站在大门口、人堆里看着。等官兵离去,进到里头,绕过皂树,只见面南秦徵那间屋,门上贴上好几道雪白的封条。 方才黏上去的,浆糊还没干。 郑桑心头一凉,跑去问官舍值守的人。值守的人说那天公子徵随廷尉寺的人离开,就没有再回来,今天又搜抄了住所,八成是进去了。 怎么就进去了?他可是刚立了功回来的。 郑桑又怪又慌,急忙忙赶去公主府找许秩。 许秩一直到傍晚才回来,一见郑桑便知道她的来意,并不瞒她:“公子徵确实入狱了。” “怎么会?”郑桑难以置信,“为什么?” 许秩屏退了左右,方说:“他们说公子徵参与了那次钟山刺杀。” 这个帽子,可不要太大,时移一年也是秦王逆鳞,触之即死。 郑桑破口大骂:“无稽之谈!那个时候秦徵根本不在场,怎么刺杀?” “就是不在场才说不清,没有人可以为公子徵作证。”许秩当然不相信公子徵与刺王杀驾有涉,当时他们俩也算为了乐家同舟共济,但那些大臣揪住这一点不放,奏折一封封上表,罪名一条条罗织。 悠悠之口不堵,秦徵之祸难免。 “我可以啊。”郑桑说。 “娘子说什么?”许秩一阵惊喜,又转为担心,提醒道,“娘子,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以口出诳语。作伪证,是要杀头的。” “真的!”郑桑重重点了一头,“那个时候他跟我在一起,我们还被追杀了。” “如何说?” 郑桑简单将钟山遇难一事与秦徵说了,“我们没差点死了,哪有时间去行刺?” “可还有其他证人?” 郑桑想了想,“那个时候秦徵天天在给大爷大娘锄地砍柴,村里的人应该都见过他、认得他。” “呵,”许秩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的脸色略有缓解,“他有救了。” 许秩的表情太严肃,而且仅仅是夜宴刺杀应该也不难排除嫌疑。 郑桑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问:“只是因为钟山刺杀吗?又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说他刺杀?” “因为魏国奸细招供了一个人,”许秩吐出那个沉重的名字,“申参。” 申参,秦徵的授业恩师。 ---------- 秦徵跟着到了廷尉寺,紧接着就被关了起来。给他安排的牢房,姑且还算整洁,高高的一扇小窗透进一点秋冬的日光,没有温度,却能让人心情些许明亮。 除了这缕阳光,便是满目的昏暗,与不绝于耳的哭嚎。 也许是得益于战场半年,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却是事实,秦徵能少些耳不忍闻、目不忍视。 只是时日难熬。 秦徵向狱差小哥借书。牢狱中又哪有什么书,再圣贤的道理,也会埋没在鬼哭狼嚎中。只有一本话本子,是之前狱差看剩下的。 通篇男盗女娼,满嘴淫辞秽语,无聊得很。不过秦徵还是看完了,最大的乐趣是找错别字。 “你还有闲情看书呢?”一个声音响起,被牢狱厚实、林立的墙壁反弹,形成空空的回声。 秦徵抬头,看到秦往站在木栏牢门外面,惊喜,“阿往,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秦往面带微笑,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徵,头发凌乱,衣衫邋遢,哪里有半分骑马过城门的意气风发。 秦徵走到牢门前,仍与外面的秦往隔着半丈的距离,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抓我吗?” 这么多天来,也无提审,秦徵至今不明白自己因何下狱。 秦往当然知道,他今天来也正是为了告诉秦徵真相的,“因为你通敌。” “哈?”秦徵难以置信到笑出声,“开什么玩笑,我姓秦,我通哪门子敌?” “你这个秦,怕是和秦国也没多亲了。”要不是他这个宗室子弟的身份保着,不可用刑,秦徵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秦徵听出来秦往在说他的血脉与秦王相向去已远的事,光凭一个姓氏也确实不足以让人信服,没好气地问:“谁说我通敌?” “我说的。”秦往不咸不淡地回答。 秦徵一时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声音冷了下去,“你说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秦往整了整袖子,“我只是顺势参了你一本。得意楼那把大火,你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呢。他们都忙着添油加醋,杀你以泄心头之恨。当然,主要还是你带回来的那几个魏国细作,招认了一个人。” 一个足以让秦徵全家死无全尸的人。 说到此处,秦往刻意停顿卖了个关子,“申参。我记得,他就是你师傅吧。” “你胡说什么!”秦徵勃然大怒,猛力摇了一下木栏门,门上面锁挂的铁链噌噌直响。 恼羞成怒罢了,秦往想,在牢房外头闲适地来回踱着步子,继续说:“你家跟申参来往十数年,你师傅是奸细,你也逃不掉。刺杀那夜,你离席消失,再回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你敢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呵,说来也是你的好友许秩给你惹的麻烦,当初要是不给乐家翻案,揪出幕后的魏国,今天也轮不到你头上。” “荒唐可笑!”秦徵横眉怒目,“魏国那几个奸细还是我出主意抓的,我若和他们一伙,何必如此?是他们落井下石,诬陷我师傅!” “按照他们招供的地点,真的抓到了你师父,”秦往给了身边小吏一个眼神,示意小吏把预先准备好的东西给秦徵,绝了秦徵的希望,“再看看这个,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呢?” 是申参的供词抄本。 秦徵草草瞄了一眼,气血上涌,再看不下去,就要撕掉,“一派胡言!” “撕!”秦往指着秦徵手里薄薄的纸张,“你可千万别手软。” 即使不是原本,当众撕毁,也能被有心人理解为气急败坏、意图毁灭证据,更坐实他叛国通敌之嫌。 秦徵手上的动作停止,供纸上留下一截指骨长的裂隙。秦徵忍不住咳了几声,不知是说给秦往,还是说给自己,“我不会相信……” “真是死鸭子嘴硬。你没看到上面写的吗?条条目目,包括如何获得兵器、如何嫁祸乐家,如果不是亲身参与,怎么可能那么清楚?”还有在雁山计划击杀秦徵、许秩的事,不过秦往觉得这是申参为了给秦徵开脱编造的。 秦往很享受秦徵恼羞成怒、一脸死灰的表情。他已经看惯了秦徵神气的样子,最后还不是栽在他手里。他心里有一种兴奋,又莫名有一种难过,说:“过不得几日,等你父母一进城,你们就能一起走奈何桥了。” 秦徵看出来了,眼前这个人不是来好心探望他的。分明他们之前那么熟悉,现在只剩下陌生。 秦徵不懂地看着近距离的秦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一直把你当兄弟……” “兄弟?呵,”秦往冷笑一声,荒唐之感油然而生,“明明知道秦王那道诗题的意思,却不告诉的兄弟吗?那我真当不起。” 然后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秦王真意的时候,捷足先登,近水得月。明明到咸城的时候他们还是一样的,甚至他要在秦徵之上,短短半年,那些叁公九卿的席面,秦徵已然登堂入室,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和一些稗官小吏坐在一桌。 秦往上前几步,隔着间隙拉起秦徵的领子,如鹰一般盯着秦徵不再神采奕奕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问:“你明明什么也没做,攀着许循之,攀着公子衍,一路扶摇直上。你怎么就这么好的运气?你想坐到哪个位置,秦王吗?” 说着,秦往一把甩开秦徵,露出狰狞又庆幸的笑容,“可惜,你没这个命了。” 秦徵被推着往后退了几步,嘴中仍倔强地申辩:“我没有刺杀!” “这个不重要了。且不说消失的半个月你要如何自圆其说,光你师傅是魏国奸细这条,就坐实了你一家人叛国通敌的罪行,”秦往叹了一口气,舒缓自己激昂的心态和语调,“真是可怜二老,才得知儿子战死沙场,又诈尸活了,现在又牵扯到通敌叛国中,千里迢迢被押解进咸城。你若是当初就死了,也没这么多欢喜忧愁了,你说是不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们一家,可以齐齐整整地到阴曹地府了。” 每一句,都是杀人诛心之语。 然于秦徵而言,更锥心刺骨的,是申参供认不讳的言辞。 当初秦徵与许秩在雁山遇刺一事,知道始末的不超过五个,秦徵也从来没和申参说过,但是申参的供状中却说得清清楚楚,时间、地点、原因、经过、结果。 那些人竟然是他最敬爱的师傅派的,要置他于死地。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申参,他是魏国奸细的话,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教一个秦姓孩子的?如果申参教他的都是假的,那他所认定的又是什么? 是什么! 咳——咳咳—— 数月前被巨石砸伤的心肺,突然开始闷痛起来。秦徵扪着心,咳得厉害,痛到连腰都直不起来,紧紧攥着雪白的供纸,攥皱纂裂了边缘。 “噗——”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喷到白纸黑字上。 第八十二章磐石蒲苇 烛火之外,晦暗之中,除了凄惨的哭冤喊杀声,时不时还有两声闷闷的咳嗽声,是刻意憋着又憋不住,从胸膛很深处传出的那种闷响。 “秦徵……”一个柔弱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不合时间,不合地点。 独坐于昏暗中的秦徵木讷地转头,看到郑桑披着一袭黑色披风,缓缓摘下兜帽,露出洁白如玉盘的脸。 她一点点走近,走到唯一一束阳光照射处。 秦徵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最后也没有起身,转回头,擦了擦嘴角,衣袖上已经有叁四团血迹,冷漠地说:“你怎么进来了,你不该来的……” “是许循之求小包带我进来的,我给你带了点吃的。”郑桑蹲到他身边,从食盒里一盘盘拿出菜。 “咳——”秦徵又把饭菜放回食盒,推着郑桑出去,“出去!” “哎呀你干什么!”郑桑一跺脚,搡开了秦徵,厉声斥问。 她好不容易进来看他,他在做什么,二话不说就要赶她走,真是好心喂了狗。 “郑桑,我是戴罪将死之人……”秦徵背过身,“快走吧……” 她来,就是要和秦徵说这件事的。 郑桑执拗地转到秦徵面前,要他看着她,“他们诬陷你参与刺杀一事,可你那段时间从始至终都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做过的事,我会去给你作证。” “郑桑,没用的。我师傅……”秦徵有点凝噎,不敢看郑桑的眼睛,又转了个方向,“我师傅是魏国奸细,我家人和他来往十数年是不争的事实,通敌的罪名怎么洗也洗不清。你这样反而会把自己搭进来,不值得,回去吧。” “许循之已经和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郑桑一把转正秦徵的身体,用清澈坚毅的眼神看着他,如那永远奔流向东的江河水,义无反顾。 牢狱,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才几天,他已经这般憔悴。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个稻草人;少年本不蓄须,玉郎子都之貌,如今胡子拉碴,一眼看过去大了五六岁;还有他的唇,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秦徵,”郑桑替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一根一根轻抚着,语调也如这般轻柔,循循劝道,“荀子有两个弟子,韩非和李斯。他们虽然都师承儒家,但是对人世的认识并不一样,甚至走上了儒家的反面。即使同为法家拥趸的韩非和李斯,也对法的贯彻理解不同。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老师并不决定学生的一切。你的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而不依附于任何人。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是此理,你明白吗?” 郑桑当时在听说申参通敌时也大为吃惊,而她更担心秦徵钻牛角尖、不愿意接受,而他果然消极至此。 她捧着他的腮,手下是他刚刺出一点、又硬又扎的胡子,“秦徵,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你参与刺杀的嫌疑洗干净。通敌之事,毕竟不是你们的本意。” “你们如何让秦王相信不是我一家本意?” “所以,我会去替你陈情!” 秦徵握住郑桑的手,“你这是何苦,若是不成,你一家也会牵连进来……” “我不知道……”郑桑摇头,暗自咬了咬唇,“但秦徵,我不能明知道真相却袖手旁观看着你死,许循之也不能。” 他在她这里,已经死过一次了,郑桑绝不要再看他死一次。 郑桑抚着他的脸,时别小半个月第二次摸上他的脸,好像被困苦打磨地更粗粝了,“我晓得你现在很为你师傅的事难过,但你还有父母,有许秩,有小包……还有我……” 她凝望着他,眼神若蒲丝,柔软地缠绕在她眼前人身上,而又透着坚韧蓬勃,交织成网,挣脱不得,牢牢缚住悬崖之上摇摇欲坠的磐石。 郑桑,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浮光柔滑的丝帛,也是落地生根的巨树,拥有无与伦比的精神力和生命力,不外显的坚强蕴藏在她柔软的女儿躯里。她要的,她一定会去争取。无论何时何地,她不会先放弃。 堂堂男儿,要输给一个柔弱的女子了。 秦徵的眼睛突然有点酸涩,眨了眨,润了润,答应道:“好。” 见他应好,郑桑喜上心头,托着他的脸,慢慢靠近,想要吻他。 秦徵侧头,“脏。” 郑桑不管,掰正他的脑袋,吻在他干白的唇上。 扑了满满的灰,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 从监牢里出来,郑桑登上来时坐的马车,里头还坐着阳兹公主,一直在此等候郑桑。 郑桑其实是有点怵阳兹公主的。以前没相处过不知道,上次被拐连续十几天往公主府跑下来,郑桑真正见识了阳兹公主的骄矜冷漠、心思不定。 郑桑不善和阳兹公主打交道,比和郑夫人说话还累,只会沉默。 但今天郑桑能见到秦徵,也多亏了阳兹公主出面,往后替秦徵陈情的事,也免不了要阳兹公主帮忙。 于是郑桑整了整心情,对阳兹公主说:“多谢公主。” 正襟危坐的嬴阴曼瞟了一眼唯唯诺诺的郑桑,又转回头,冷冷地说:“不必谢我,我并不是为了你们做这些事的。” 嬴阴曼是为了许秩。 嬴阴曼这个公主之位,其实是骗出来的。 做秦王和先王后的公主多好,受人朝拜,即使是虚情假意的尊敬,也至少比留在汧阳那个家中受气好。所以在跟随秦弄夫妇进宫面见秦王时,嬴阴曼故作姿态,欢欣雀跃,假装忘记自己的身份,口称“儿臣父王”,又低下头,泪眼蒙蒙,楚楚可怜,告罪说是想念先王后。 先王后,是秦王绝口不提的痛,默认为宫中第一禁忌,无人敢触,除了嬴阴曼。 因为“阴曼”这个名字,就是先王后取的,也是先王后留存世间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望夷宫一把火,将一切化为灰烬,随滂沱的秋雨流向东西南北。 当时的嬴阴曼并不知道这么多,只是希望通过先王后,让秦王念起她。很长一段时间,嬴阴曼都以为秦王是信了她的鬼话,对她心生恻隐,留她在身边。 先王后自焚那年,嬴阴曼才二叁岁。任嬴阴曼再如何早慧,也不可能对先王后有什么感情。秦王心知肚明,还是让嬴阴曼如愿,册封她为“阳兹公主”。 后来嬴阴曼慢慢知事,愈发了解秦王异。她的这位父王其实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他股掌之中,只看他愿不愿意纵容。 就像秦王最初对钟山刺杀一事的处理,他相当清楚乐家背后还有牵扯,不过他不想再查下去了。 秦徵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在秦王对隐情有几分明晰,对公子徵也还算有几分欣赏,并没有一定要置公子徵于死地,不过是群臣饶舌。难也难在群臣饶舌,公子徵不能自证。 不过有了郑桑,难处也没那么难了。 困局如乐家,许秩也不惜入局破局,秦徵的事,许秩更不可能作壁上观。 许秩亲自来求嬴阴曼,嬴阴曼不能坐视不理。何况以嬴阴曼之猜想,公子徵,倒也不是彻底没戏,关键只在说动秦王。 另一个考虑,则是为许秩往后的路。秦徵此人,大有可为。不万年无期,也能官拜上卿。 嬴阴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大腿,问郑桑:“你准备要怎么做?” 郑桑沉默了一会儿,字字凝重:“我想,去敲登闻鼓。” 第八十三章诣阙上书 秦王异十六年九月二十七日,皇城西侧登闻鼓响,鼓声响彻云霄。 登闻鼓,非有不平者不敲,非有曲理者不鸣,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响过。值守门卫手忙脚乱,出去一看,敲鼓的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还带着两个老矣村民。 “你瞎敲什么!”门卫把敲鼓的女子团团围住,伸手就要抢过她手里的鼓槌。 “谁敢碰我!”敲鼓女子躲开他们的触碰,高声一喊,毫无惧色地回瞪着他们,接着又敲了起来。 登闻鼓一旦挝响,必须报告秦王。不即受者,加罪一等。 众人看她不是闹着玩的,大眼瞪小眼,派了个腿脚最快的去回禀秦王。 宫中,嬴阴曼正在章台与秦王下棋,苦苦思索下步该怎么走。 嬴阴曼的棋力不足,秦王与她对弈收着一半劲。她今天又老喜欢长考,故而秦王一边看书一边与她下。 见嬴阴曼不知第几次陷入长考,秦王漫不经心提醒:“九四位。” “是。”嬴阴曼讪笑着下到秦王所说的位置,秦王紧接着应对,又换成嬴阴曼走。 终于,隐隐约约传来鼓声,嬴阴曼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个轻松的笑,放下手里的棋子,提醒道:“父王,你听,有鼓声。” 秦王的注意力从书里收回,定神一听,确实有,也是一奇,“怎么会有鼓声?听起来也不像曲子。” 话音刚落,一门卫神色慌张地进来禀报: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为公子徵鸣冤。 秦王还没来得及回答,嬴阴曼已经替他拿过了鹤羽大氅,“父王,你要去看看吗?” 今天既不是初一也是十五,按理嬴阴曼不会进宫,进宫也很少来章台。秦王见到嬴阴曼,以为她是替许秩来为公子徵求情的,没想到一开口是请教下棋。 这鼓再不响,这棋也拖不得多久了。 秦王会心一笑,穿上嬴阴曼递过来的氅子,前往登闻鼓院。 鼓院里,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不卑不亢地站着,看见阳兹公主陪着一个叁十左右的威严男人,猜到是秦王,铿锵一跪,“民女郑桑,参见王上。” 秦王坐到堂上,“你为何敲鼓?” 这是郑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秦王。他十分松弛地坐在高处,脸上还挂着笑,但却给人一种无比的莫测威压,可能正是出于他这番异于严肃场合的镇定从容。在秦王面前,阳兹公主也显得和善真实了很多。 郑桑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状纸,系许秩亲手所写,捧过头顶,“民女来为公子徵陈情上书。” “你要替秦徵求情?” “不,是陈情事实。王上刚正无私,不为私情所动,定能明察秋毫。” 秦王挑眉一笑,暂且接下扣过来的帽子,“你要陈什么情?” “有人上书言,公子徵去年七月十五钟山夜宴,无故离席,此后半月方归,有参与刺杀之嫌。民女可以证明,绝无此事。” 秦王示意终南取过郑桑的诉状,草草看了一眼,还算条理明晰、文辞优美,示意郑桑:“继续说。” 郑桑如实陈述:“那天,公子徵喝多了,睹月伤情,便去马厩看了看此前带他猎获一只野猪的骏马。民女丢了个香囊去找,正好遇到了公子徵。后来,刺杀发生,公子徵当即就想去救驾,但是有一群人围上来。公子徵千辛万苦才带民女逃出重围,一直到钟山脚下一家农户。民女因为不会骑马,伤了腿,在农户家里养了半月有余。伤好后,才和公子徵一起回城。” “你一人之言,何足为信?” “在钟山村乡,公子徵不忍白食农户之食,白着农户之衣,白天就跟着一起去做农活,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他,他们都可以作证。民女也带来了当初收留我们二人的两位老人,就在外面。” “你说他们收留了你们,他们为什么会收留你们?秦律规定,留宿外人,需要官府凭证,否则与奸人同罪。” “因为公子徵随身带了户籍书,”郑桑言辞切切,“公子徵一心从军报效家国,但苦于父母爱子心切不愿意,所以公子徵才会想着避开父母,拿到户籍书来咸城,待咸城事了后直接去投军,因此一直带着户籍书在身上。而后他去参军,与大将军一同设计布局捉奸。忠君之心,可昭日月。 “公子徵与其父母也并不知道申参是魏国奸细,他们与魏国更是从来没有往来。刺杀之后,咸城戒严,申参本来禁足了公子徵,当时与公子徵同住驿馆、尚在养伤的公子衍可以作证。但公子徵因为感于乐家有被诬陷的嫌疑,和许秩一同奔波求证。若是他们一家真的与申参伙同,又怎么会做自揭己短的事。 “此前种种,还望秦王明鉴!” 郑桑越说越亢奋,最后一句,声音清亮。 秦王笑了起来,“你是郑捷的女儿吧。” 郑桑抿了抿嘴,点头回答:“是。民女自作主张来面上,没有与家人招呼,又笨嘴拙舌,恐污圣听,故而不敢牵涉家中。若有罪,也是民女一人之罪。” “你这可不仅仅是面上。挝登闻鼓,诣阙上书,直诉情冤。若所言有虚,与秦徵同罪,”秦王语气严厉地敬告,“你也晓得非同小可,那为什么还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替他陈情诉白?” 秦徵咯血了,还有些低烧,加之他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旧伤,郑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一个完美的筹谋,只能选择最激进的方式。 郑桑迎上堂上秦王的咄问,声音轻柔,又饱含力量,“因为民女爱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受不白之冤、看着他死。王上爱才,也定不会令人含冤而亡。” 一句话,好像触动了秦王什么地方。秦王叹息苦笑,“他有红颜如你,也是他的幸事。” 第八十四章举戈为武 秦王宣见许秩,给了他一道诏书,与两封密诏,依次下达给公子徵。 第一道诏书,赐申参白绫、鸩酒、短匕自尽,由公子徵监决。 大义灭亲,是最直接摆脱嫌疑的方法,但对重情重义的公子徵而言,亲手处决自己曾经的恩师,是不是太残酷? 许秩宣读完毕,不见跪在地上的秦徵有什么反应动作,继续说:“王上说,去不去由公子自己选择。如果做不到,就把红的这份密诏给你。” 许秩身后有两个宫人,分别捧着一封密诏,一黑一红,皆有御用封泥封口,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秦徵的眼珠从两个侍从身上转过,接下许秩手里的诏令,走出隔绝内外的牢门,静静地说:“走吧。” 申参已经被单独提到一间屋子里。他以为又是一次平常的提审拷打,良久却没等到一个官员来。 身心都已融入这漫长的昏暗,陡然,房门打开,射进一束光,刺得申参眼眶一眯。 申参接连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这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在璀璨的阳光里,站着同样蓬勃的青年。 当垂垂老矣的人看到朝气满满的年轻人时,真是满心嫉妒,而又充满艳羡。 他们,正拥有着整个世界。 老人总是喜欢小孩,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阔别的问候,申参微笑给出,脸上顶着数道血迹瘢痕,“阿徵,好久不见。” 秦徵却没有申参那般优哉游哉,凝重的面色不曾散开半分,声音也是冷的,“确实好久不见。” 从去年九月到现在,也有一年了。一年而已,已经物是人非。 秦徵冲其他人摆了摆手示意,“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事到如今,秦徵还愿意和他说话,申参很是欣慰。申参看到宫人退出之前放到他面前的木盘,里头有白绫、毒酒、匕首叁样,心中明悉秦徵今天的来意。 申参拿起其中的白绫,用力扯了扯,根本扯不断,结实得很,自说自话一样,“你十七了,还没有取字。我为你取一字,‘武’,如何?” 这些细枝末节,秦徵没心情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点,执拗地要得到申参亲口的答案,这也是秦徵今日来的最大目的。 “你真的……是魏国细作吗?”哪怕他说不,秦徵会相信。 “是,”但他说,毫不犹豫,沿着白绫短边,轻而易举从中间撕开,传出好听的裂锦声,“齐国人,只是一层掩护。你们家勉强也算个宗亲,与你们多交往,我的嫌疑就少些。带着你走南闯北探查,有时候甚至没人查我的身份。” 带着他游历,也是掩护的手段? 秦徵悲从中来,反而失笑,“哈哈,十多年,你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家人?” “可恨我看走了眼!”申参一掌拍到桌子上,恶狠狠、气恨恨地说,“你若听我的话,当初不要和许秩走到一起,也不会现在这么多事!我当初真后悔没有亲自去雁山截击你们,让你们跑了,才酿成今日之祸!” 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因为许秩和秦徵从中作梗,反而把魏国揪了出来,那么多年布在秦军中的暗线,也舍了大半部分。 申参当时对秦徵的恨,不下秦徵今日对他的半分! 秦徵亲耳听到申参说出这件事,眼睛泛红,痛心疾首,“雁山要杀我们的人,真的……是你派的?” “是,山阳围击你,也是我下的令,”申参惋惜感叹,“可惜你命实在是太大了……” 杀他,连带着那一队将士都埋尸谷中。是他们血肉之躯的保护,秦徵才得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一条生路。 秦徵悲愤欲绝,齿根咬得泛痛,好像涌出了血来,不然为何会有股血腥味在唇齿间,“那些秦国的将士何辜!” “那魏国的将士又算什么呢!秦国死了人,魏国就没有吗?”申参反问,劝秦徵认清现实。这是战争,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徵公子,这些生生死死的账,早就算不清了……” 打从第一个人倒下,冤冤相报,这些仇恨就没有消散的可能了。 申参看着秦徵,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齿咬断,“我生是魏国的人,死是魏国的鬼,此生有你这个徒弟,是最大的耻辱!” “咳呵呵,”秦徵不知是咳中带笑,还是笑中带咳,“你现在……还敢自称我师……” “也好,今日,你我师徒恩断义绝,我也有颜面下去见我的兄弟!”说着,申参举起匕首,用力朝秦徵掷去。 说时迟那时快,秦徵侧身一躲。锋利的刀刃从秦徵面前飞过,直接刺进身后的柱子里,一寸有余。 是真的要置人于死地。 秦徵悲痛而惊诧地回头,面前的申参已然喝下了那杯鸩酒。杯子落到地上,一滴也没流出来。 屋内传来打斗声,许秩大惊失色,连忙推门,只见秦徵木木地站在一旁,申参保持着坐在桌边的姿势,头像蔫掉的花一样耷拉着,眼睁得老大,嘴角流出黑红的涎血。 死了…… 就这样死了…… 秦徵颤抖着,吐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经过许秩身边时,低声问了一句:“循之,‘武’这个字,有什么含义吗?” 字源通考,信手拈来。许秩不知为何会有这一问,如实回答:“举戈征战为武。” 死到临头,仍然在讽刺他逞凶斗狠吗? “多谢。”秦徵眨了眨酸涩的眼,对许秩浅浅点头,彻底走出这间满是血腥气的屋子。 第八十五章痴言大梦 黑帛诏令,秦王旨意,褫夺公子徵一切功赏,以赎误认奸人之过,左迁东郡主簿。 秦拔魏二十城,在此设郡置所,以之在秦国之东,故名东郡,治所开州。 东郡是魏国旧地,又才遭战火屠戮,民心不顺,是一块是非清苦之地;主薄官微,更是此去遥遥,前途渺渺。怎么看,都是名副其实的贬谪。 秦徵的官舍被查封了一次,里头被搜得乱七八糟,不便居住,加之秦徵抱恙,许秩便将秦徵暂时接到了公主府。 马车一路吱吱悠悠,停在公主府门口,车夫冲车内的两人吆喝了一声:“到了!” 秦徵愣愣回神,准备下车,站起来时只觉得脚步虚浮,一个踉跄,从车凳上绊了一下,径直往前面栽去。 “公子!”先一步下车的许秩登时慌惊,眼疾手快架住秦徵,才免得秦徵一头摔到地上。扶住一看,秦徵已经晕了过去,如何都叫不应。 山阳一役,秦徵五脏造创,又没有好好修养,加之此次气血急涌,旧病复发,呕血咳嗽,低烧反复。常人挨两天已是极限,秦徵一直挺到现在,靠的全是一股重重心事吊着。如今出来,事明人死,心气散去,病情急转直下,高烧叁日不退,嘴里呢喃胡语,听不清说的什么。 而秦徵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高热昏厥中,相反,他觉得很冷,像穿着一身薄薄单衣、赤脚走在暴雪冷风中,四肢都没有温度。 他哆嗦着,沿着蜿蜒的雪道往前走。这雪,到大腿那么深,轻软蓬松,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实感,然大半个身子切切实实地陷在其中。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把自己的腿拔出来,然后又重新迈入这轻飘飘的雪中。 凌冽干燥的风,吹得肺脏如刀割一般疼痛,又被雪压迫着,呼吸愈来愈困难。 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只晓得往前走。他明明这样费劲地跋涉,身后却一点脚印没有留下,只有光洁平整的厚雪。 不知一个人在这漫天的飞雪中走了多远多久,终于,雪停了,天边出现一团橘黄色的光。 是太阳吗? 这团光,入到他怀中,从胸膛,慢慢暖和了整个身子。 他抱紧了怀里的太阳,竟从中握住了一只手。 是他娘,轻轻抚着他的额头,给他披上了最新做的袄子。 领口袖边的狐狸毛,是邻居猎户上山打的。邰州山上的野狐狸,一到冬天毛色变得雪白,最是保暖。每一缕毛发都剔得干干净净,镶到衣服上,点绣着象征蓬勃的长青藤纹。 娘。 他轻轻唤了一声,娘却不说话,只是笑,给他扣了一颗扣子,就恋恋不舍离开了,登上马车,和爹的背影一起。 那不是普通的马车,是四面漏风的囚车。车轮滚滚,一往无前。 要去哪儿…… 等等他…… 不要走…… 他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一直追到断头刑台。 刑台上,还有一个人,他师傅。 申参嘴角流出黑红色的血,一直滴到领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申参横眉冷对,愤怒到极点,碾着雪过,传出闷闷的咯吱声。一步一个脚印,尽是黑红的血迹。 何为死,何为生?何为战,何为和?申参念叨着,如蚊蝇一般,萦绕耳侧。 颈侧的狐毛,幻成活物,尖锐痛苦一嚎,眼角挂泪,嚷了一句“为何杀我,还我命来”,一口咬住秦徵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一柄小刀朝秦徵飞来。秦徵捂着被狐狸咬穿的脖子,来不及闪躲。却没有痛感,小刀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刺进了他娘的胸膛。回首,刽子手高举屠刀,砍向他爹的脖子。 呲—— 热血喷涌而出,迎着秦徵面庞而来,满眼的红,热乎乎黏在他脸上。 心脏猛烈收缩,所有的痛苦袭来,五感惊觉。 “爹!娘!”他厉声一喊,冲破喉咙的阻碍,双眼睁开,眼前是浅黄的床帐,脸上发间尽是热腻腻发出的汗。 没有红,没有白,没有刀,没有狐,没有师傅,没有爹娘。 有的,只是梦,以及怀里余温尚暖的汤婆子…… “谢天谢地,叁天了,你总算醒了!”旁侧传来一句忧心忡忡的念叨,正是许秩。 许秩听闻侍女通禀,立即赶来一看,秦徵可算是挺了过来,大松一口气,赶紧吩咐人去郑家:“快去告诉郑二娘子,公子醒了,叫她不要担心了。” “郑桑……”秦徵浅咳了两声,清了清干哑的喉咙,觉得有点肿痛,“怎么样了?” 自那日狱中,秦徵再没见过郑桑,不晓得她近况如何。 许秩回答:“郑娘子擅做主张去敲了登闻鼓,激怒了郑大人,被关在家中。但她听说你病了,直接跑了出来,还和郑大人郑夫人大吵了一架。她守了你一天,自己也休息不好,我就叫她先回去了。” 郑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刚烈起来,不让任何人,甚至搬出了秦王压郑捷。现在的郑家,没人敢管、也没人乐意管郑桑了。 他们这群人再如何,都比秦徵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要好。许秩瞧秦徵仍色有恹恹,叫来大夫问诊,嘱咐秦徵:“你先好好休息。” 第八十六章东望一春·完结 这场病来势汹汹,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万幸人是清醒过来了,便算好了一大半,其他诸如咳嗽气短的症候,需得慢慢调理。 打从知事,秦徵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一直到第六天,仍旧浑身乏力,日常躺坐在床上。 许秩前来探望秦徵,问道:“公子好些了吗?” 秦徵正在出神,听到有人同他说话,微笑点头,“好多了。这几天烦劳你们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公子说哪里话。”若这算麻烦,那之前他们岂不是在补天。 “公子在想东郡的事吗?”许秩瞄见秦徵手里握的黑帛,上面的龙纹端重沉稳,一如秦徵醒转后的心情,“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其实去东郡,于公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东郡远离咸城,公子在咸城积怨太多,去东郡暂避锋芒也好。说不定秦王也是这个意思,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征召公子。” 许秩所言,并不是单纯安慰的话。东郡目前确实人心不服,但那里曾是中原富庶之地,又对魏韩有威慑之力。秦王委派朝中清流砥柱做东郡太守,可见对此的看重。若真失宠流放,塞北之地,比之东郡更为苦寒,不是更合适吗。旁人眼中的贬黜,也许别有深意。 秦徵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想这个。” “我师……”十几年的称呼,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口的,秦徵重新措辞,“申参服毒自杀那天,说要给我取一字——‘武力’的‘武’。” 举戈征战为武,许秩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公子何太痴耶,”许秩大抵猜到秦徵为什么郁郁寡欢,“对一件事的解释,况且有千家千言,何论一个文字。谥法有云:刚强理直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古往今来,‘武’,都是一个美字,否则,那些王侯将相也不会争着抢着要这个字了。” “克定祸乱……”秦徵喃喃自语,“可这个谥号也有‘夸志多穷’的意思。” “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不消耗。是因为做到了克定祸乱,所以被称之为‘武’,而不是因为穷兵开战被称为‘武’。”一味发动战争,连美谥的底可能都够不到。这就是文字的妙处,寓贬于褒,寓褒于贬,世上本也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循之果然博学多才、心思敏捷。”转瞬之间,就给了秦徵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 许秩听来,倒有几分讥讽他颠叁倒四的意思,姑且微笑承受,继续说:“其实很多事,全看自己怎么想。公子的追求,难道要因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改弦易张?” 申参已经离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着。 就像秦徵不可能拿“武”做自己的表字一样,因为他不能再和申参有任何联系,申参到底是讥讽还是激励于秦徵也没有太多意义。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何为战,何为和? 战争,真的可以通过战争平息吗?他所看到的,只有绵绵不绝的仇恨,驱使着众多如申参那样的人。而战争的尽头又是什么,和平怎样真正意义上到来? 以战止战,重在止,不在战。 秦徵看着窗外萧条的树木,说:“循之,你知道吗,我真正去了一次战场,才晓得战争有多残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刺下马来那个人。” “我知道,”许秩回答,见秦徵有点惊讶,解释说,“我小时候在西北边陲呆过,不过比不上公子亲自上阵杀敌,只是见过秦军抵抗胡部侵略。” 许秩的亲生父亲,就是死于此。 “我忘了,”许秩可不是咸城骄矜的世家郎君,秦徵自嘲失言,继而浅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不破不立,以战止战。八百年的纷争,已经走到末路,是时候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了。可战争停止之后呢?仇恨不消弭,就永无宁日。” 人,大可以杀狐狸,但杀不尽天下的狐狸。它们会拼尽力气咬住人的咽喉,人不得喘息,也会身死。 许秩没有办法给秦徵答案,但他突然感觉东郡确实是公子徵的好去处,于是说:“也许,东郡就是公子寻找答案、了解这些的契机。” 去秦国的魏地,去看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看待秦国的,去探索战事终结的未来。 秦徵豁然。他应当去寻找,去探究,去践行,而不是指望天上掉下解决之道。 “循之果然通达有大智。”秦徵冲许秩点了点头,不经意看到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影。 郑桑。 见此,许秩告辞离去。 郑桑在门口与许秩相对颔首,便进了屋,坐到床边,她上次也坐在这个位置。 相较于那天烧得不省人事、一个劲打冷战,秦徵的气色好了很多,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们说到东郡的时候,”也就是刚才,郑桑才知道秦王对秦徵的发落,但还是想征得他亲口承认,“你要去东郡?” “这是王上的命令,”秦徵觉得喉咙发痒,赶忙别过头咳了两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你说。” 秦王的命令,除了接受别无他选,秦徵只需要原话转告她就好,但他在纠结遣词造句,这不是秦徵一贯的直率性格。 其实打从秦徵从战场回来,郑桑就觉得他对她有一点闪避,现在这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你要和我说什么?” 秦徵沉默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王上准许我年后再动身去,我准备十月底出发,赶在年底先回邰州一趟。” 十月底,没几天了。 郑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大夫说他之前就是没有好好养伤,“这么着急吗,等养好身体再走不好吗?” 随军出征,颠簸游荡,又要追查魏国细作,哪里有时间养伤。秦徵当时也以为自己没什么大事,不想应在今日,果然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这次,加上山阳假死那次,我只会叫父母担心受怕。邰州,我是一定要回一趟的,”说到最后一句,秦徵的表情十分严肃,就像专门说给郑桑听,“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 也许……永远也回不来…… 她不管他要去哪里、回不回得来,她只要他一句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就像他和她表白,对她发下誓愿,那样简洁,那样有力,“所以呢?你答应我的话,不做数了吗?” 但这短短半载,他的少年心性,已经一去不复返。他经历了那些无常,再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懊丧自己当初一时意气,说出不负责的言论,却无法给郑桑一个兑现,唯留一句道歉。 “对不起……” 闻言,郑桑心里咯噔一下。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他们的道德与重心不在情感上,所以即使是信誓旦旦如秦徵,也成了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对不起?你现在跟我说对不起?”多么熟悉的对话,郑桑直觉敏锐地想起那天他的推叁阻四,“你去魏国,又为哪个魏女动心了吗?” 这是郑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又觉得不该如此。 “军营里,连马都是公的……”秦徵一时笑得嗓子疼,“也有些骟了的。我去哪里看魏女?” “那为什么?” 秦徵沉下声音,“郑桑,我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 他能给郑桑的,实在有限,甚至一个安稳的未来,都可能是奢望,尤其是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以前的秦徵不觉得生活吃苦,再苦也能克服,所以逼郑桑什么都自己动手。当他真正爱上一个人,他发现自己并不希望郑桑跟着他受委屈。 他心不变,仍旧热切地希望和郑桑一起,但他不能欺瞒她,让她因为无知亦或是一时脑热做出后悔的选择,所以他必须告知郑桑真实的处境——与他一起,是多么事与她违的未来。 从战场回来,秦徵深刻明白了自己的轻率,就在想该怎么和郑桑说清楚,又害怕她知道后理智抽身,自私地拖拉至今。 现在,他将选择权彻底交到她手里。 郑桑知道,秦徵就是一心渡河的固执老人,不在乎是不是会葬身鱼腹,跟着他会有数不清的心酸。 他们都不奢求能改变彼此,只能接受彼此,因为他们爱上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彼此。 “我知道。”短短叁个字,明示她的决心。 “我少说叁年才能回咸城……” “为什么一定要我等你回来,不能我跟你一起?” “东郡很远的,你不是不想离你母亲太远吗?” “你偷听得还挺认真的嘛,”郑桑揶揄道,“秦徵,你晓得我要什么吗?” 郑桑曾经以为自己要扬眉吐气,给郑家上下一个好看,在她和郑氏夫妇大吵一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全然不在乎郑家上下的看法。 她所要的,是一个唯属自己的归属。然后,她便拥有不以外物喜悲的勇气,真正为自己的喜好而动。 不疯不狂,枉做少年。哪有那么多理性,哪有那么多思考,她只要他,要他爱她。 “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我不怕远。”郑桑拉着秦徵的手,就像那天秦徵发烧攥着她的手一样。 没有喜爱的字眼,却是满怀情意的告白,甚至比直白轻佻的情话更显得郑重真挚。 在此面前,一切回应都显得那么单薄,秦徵不知如何言语。秦徵紧紧握住郑桑纤长的手,轻轻吻在她手背,“好,我们一起,不会很远的。” 东方,是日出的方向,也是春天的方向。隆冬过去,就是春日,他们会在春光里找到自己的未来与答案。 ——正文完—— 第八十七章止戈为武·番外 申参不是齐国人,也不是魏国人,他是赵国人。 秦王异二年,赵国灭亡,他的大部分兄弟都被活埋在了晋城外的大坑里,他是少数几个逃出生天的人。 申参站在山岗上,看着漫天的火光,听着痛苦的哀嚎,指天为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赵魏韩曾同属一个晋国,但韩国太弱,能苟全于乱世已是最大的幸运,更不会妄想与秦国争霸,于是申参投奔了魏国,帮魏国探查秦国的地形与布防。 他来到边远的邰州,这里之外,就是秦国的边线。 与秦氏夫妇的相遇,纯属偶然。申参当时一失足从坡上摔下来,断了条腿,被路过的秦父救下。 秦氏夫妇是好人,一直留申参养伤,不求回报。 那个时候,秦徵才四岁,妹妹一岁多一点。秦母不忙的时候在院子里缝衣唱歌,秦徵在一旁帮母亲摇妹妹的小床。母亲忙着带妹妹了,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骑木马玩。 秦徵骑着他的木马,蹦到躺在椅子里、架着腿的申参身边,奶声奶气地问:“叔叔,你要骑大马吗?” 申参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叔叔的腿摔伤了,骑不得你的大马。等叔叔好了,叔叔带你骑真大马。” “有多大?” “有……”申参双手随便撑开了一个宽度,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这么大?”秦徵跟着比了个一样的宽度。 “这么大!”申参又撑宽了一些。 大人的游刃有余,小孩子短胳膊短腿的,便要使劲撑开手,撑到最大。 坐着的申参一把就抱起了秦徵,举过头顶,“像这样!骑马喽!” 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展开双臂,像一只等待飞翔的雏鸟。 一开始申参得知秦氏夫妇的身份时,确实有接近探听的想法,不过后来就放弃了。一来是他们真的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家,二来是不想害他们。 所以,申参腿伤稍好一点,就准备告辞,说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 秦父以为申参是不好意思白受这份情,好言相留:“先生莫急着走。犬子要启蒙了,但一直找不到好老师。先生若是不嫌弃犬子顽劣愚钝,不知可否先教教犬子读书习字,也好让愚弟再慢慢找个先生。” 申参知道这是挽留的借口,看到站在秦父身边的秦徵,还是答应了。 也许是长久漂泊后,对于安定平和的依恋,让申参不舍得拒绝。 然而再如何不舍,这里终究不是申参的归属之地。逗留大半年后,魏国那边无数次催促他,他再次与秦父告别。 尚小的秦徵很不开心,抱着申参的大腿,说他想跟师傅一起骑大马、出去玩。 小孩子的天真之语,哪里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申参蹲下身子,哄骗着秦徵:“等阿徵再长大些,好不好?” 随后数年,申参每年都会抽空回到邰州,逗留一两个月。申参自己都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锲而不舍地回来,为探望恩兄,为教导弟子,抑或是,对宁静生活的眷恋。 这就是他们,向往着和平,而又背负着仇恨。 秦徵八岁那年,妹妹夭折,秦母伤心过度,不幸流产。接连的打击,让秦母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恍惚,连带着秦徵的情绪也受到很大影响。 秦父十分担心,知道申参这次要去的地方不是很远,就趁机拜托申参带秦徵出去散散心。 男孩子总是热爱冒险的,每次申参要走,秦徵都会说想一起去,这次也算如他的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那以后,申参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经常会带着秦徵到处游览山河。他们去过平阳,去过崤关,还去过申参曾经的乡国。 沿着曾经的战线一路向东,途径旧时的战场。十余年过去,这里仍旧一片荒芜,四顾萧条。荠麦弥望,杳无人烟。 每到一个地方,申参会和秦徵讲起这个地方的地志传说。而对于这些战野残迹而言,文明已经埋没,只余下轰天动地的战争故事。 即使时过经年,申参仍然无法提起惨烈的故国,于是他讲了魏韩于此更久远的交战,甚至像说书人一样留下了悬念,问一边的秦徵:“你觉得谁赢好?” 十几岁的秦徵站在高岗上,望着满目的废池乔木,心中怆然,“我觉得没有打仗好。” 没有战争…… 这个答案让申参心襟一动,而后又摇头笑过。八百年的互相征伐,再不会有放下屠刀的时刻、安居乐业的净土,只有纠缠不清的国仇家恨。 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刻。 秦王异诏集一众人等入都,还会在钟山行猎。此时的咸城,鱼龙混杂,正是行大事的好机会,若是刺杀不成,再栽赃给燕国。 申参听闻咸城集会的诏令,喜不自胜,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随口提了一嘴,被秦徵听去,秦徵便闹着替秦父去咸城。 申参起初是不愿意的,但秦徵的脾气,也是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申参心里合计,有秦徵遮掩,他也能少惹些嫌疑。 秦徵跟随去了钟山打猎,申参借口朋友邀约参与刺杀安排。为了不误伤秦徵,申参刻意安排了几个人去拖住秦徵,不要让他陷入最危险的包围圈。 刺杀失败了。一切如安排的一样,让燕国顶罪,承受秦国的滔天怒火。 申参禁足秦徵,以免他不慎搅和到这场乱局中。孰料还是一时疏忽,让秦徵和许秩跑了,还抓到了布局中的关键漏洞。 申参无法,命令几人一定要活抓许秩和秦徵,尤其不能伤了许秩,届时方便把许秩做成摔落山崖的样子。至于秦徵,不伤及性命即可。到时候申参带他回邰州,时间久了就过去了。 可能正应了那句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切就像脱轨的车轮,以一种不可抵挡的趋势,滚滚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而去。 魏国败露,只得自断臂膀,弃车保帅。 也是那个时候起,申参意识到了自己和秦徵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公子徵,终究是姓秦的。 坏事者,竟然是自己这边人的徒弟,魏国所剩无几的潜伏者怒不可遏。他们不仅处罚了包庇秦徵的申参,更视秦徵为眼中钉肉中刺。最后在山阳,他们决定除之而后快。申参是和秦徵的死讯一起,知道他们的计划的。 一口老血吐了出来,申参满心满意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好在苍天有眼,他的徒弟吉人自有天相庇佑,大难不死。 而正如战争必有输赢,秦徵的生,换成了他们的死。 他奔波劳碌的一生,终于可以迎来安稳的未来了,申参被捕时想。 申参没有当即了却残生,在监牢里苟延残喘,是为了秦家,也是为了最后见秦徵一面,由他亲手斩断这份十余年的师徒情。 说起来,申参其实只算秦徵的代理先生。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一个茕茕孑立的旅者,还能有后辈送行,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想到此处,肚中的鸩酒,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止戈为武,天下承平。 希望他的徒弟,秦国的公子徵,可以实现他的理想。 第八十八章碎玉成欢·番外(限) 叁公之一的御史郑捷嫁女,成为咸城近日来最大的一件事,郑家的门槛都要被前来祝贺的人踏破了。 如此大献殷勤,却并不是为了两位新人。刚遭惩戒的末流公子和庶出之女,何况是不服管教的庶女,郑捷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更劳不动郑家大摆宴席。然秦王听说郑家有喜事,差人送来贺礼,以表对郑爱卿的慰问。有秦王的关心,郑家岂敢怠慢,众人也闻风而动,上至丞相,下至走卒,纷至沓来。 他们都是为秦王做样子哩,连嫁妆都给她多加了十车。郑桑掀开绯红的车帘,见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心甚愉快。 郑桑是远嫁,比一般的婚礼要麻烦些。秦徵亲自到郑家接亲,郑家也要派人送亲,等到了邰州,办完婚宴,送亲的人再回咸城。 一般而言,会让亲近的兄弟送嫁。但年关将近,这一来一回必然赶不及回来。郑桑也晓得他们不愿意,给她这么大的排场已经有他们难受的了,所以郑桑干脆装了个乖叫他们不必相送。 省得他们的臭脸,坏了她的大喜事。 迎亲的队伍已经走了好几天,距离邰州还有好远的路程。郑桑看见红马上的秦徵,冲他招了招手,说:“你上来。” 秦徵侧头,单手勒了勒缰绳,靠近香车,从车窗里看到面带红纱的郑桑,问:“怎么了?” 郑桑露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笑着说:“我……闷了,你上来陪我说说话吧。” “不是有潇潇吗?” 潇潇是潇潇,他是他,不一样的。 郑桑白了秦徵一眼,“你病还没好呢,别一天到晚骑马了。” 原是关心他。 秦徵失笑,“没事。天气冷,快把帘子合上。” 见秦徵油盐不进,郑桑威胁道:“你上不上来?你不上来,我同你一起骑马了。” “这怎么行!”她那个叁脚猫功夫,又穿裳着裙,别把自己摔喽。 “那你上来。” 秦徵无可奈何,下马上车。 郑桑喜上眉梢,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问:“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他当初骑马到咸城,一路优哉游哉,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此番车慢马慢,不会短于这个数。秦徵心里估摸了一下,回答:“一个多月吧。” “嗯。”郑桑点头了然,搂住秦徵的胳膊,靠到他肩膀上。 这个姿势,她的胸…… 秦徵感觉自己被郑桑抱着的手臂整条麻了,默默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想离郑桑远点。 郑桑察觉到他的动作,搂得更紧,面色不悦地质问:“你干嘛?” 想跑到哪里去! 是很蓬软的一团,秦徵更清楚感觉到,那天雁山记忆中的触感狂潮一般涌入脑海。 什么叫没经历过还好,经历过什么都知道了。 秦徵表情干涩,“我还是到后面的车上坐着吧。”说着,人就下了车。 “诶!”郑桑根本来不及叫秦徵,他像躲避凶神恶煞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到后面了去。 什么嘛,没说两句话就跑了,他这么不喜欢和她呆在一处吗? 同在车上的潇潇见郑桑揪着自己腰间垂带,疯狂打着转,按住郑桑的手,劝说:“娘子别绞了,绞皱了多不好看呐。” 郑桑抿了抿嘴,“好看给谁看,人家又不稀罕看。” 潇潇坏笑,绘声绘色地讲:“怎么不稀罕?娘子举着团扇遮面看不见,娘子穿着婚服出来的时候,徵公子眼睛都要看直了。”潇潇怕郑桑不信,拿肩膀碰了碰她,“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那一水朱雀红锦做的婚服,霞艳艳的,点着芙蓉花的暗纹。甫出现在面前,其余风景都成了凡色,眼里心里便只剩下举着月扇、姗姗而来的新娘了。 郑桑抿着的嘴角不自觉往两边咧开,默默把腰带捋平,放在腰间,满不在乎地说:“他看衣服呢,哪里是在看我。” 不然为什么现在她没穿婚服了,他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可……哪怕只是看衣服,郑桑也想亲眼看看,所谓看直了眼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黑褐色的瞳仁里只映有她的影子,这样也算他为她倾倒。 再次郑重穿上赤丽繁复的红锦新服,是在婚礼当日。 郑桑坐在床边,心里像有几百只小鸡崽儿乱蹿似的,挤得暖和和又闹哄哄的。等到秦徵进来,心里的小鸡又陡然安静了,安静到可以听见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团扇却开,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面面相见。郑桑缓缓抬头,娇滴滴、柔媚媚地喊道:“夫君。” “啊?”秦徵整个人呆了一下,不晓得她整这么含羞带怯干嘛,嗯了一声算答应,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 煞风景,毁气氛。 郑桑噘嘴,嗔问:“你笑什么?” “听着……好别扭啊。” 敬天告祖,成于婚姻,为夫为妻,她不叫他“夫君”叫什么?还叫她对他好些,她对他好他又觉得别扭,不愿意领情,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郑桑腹诽,轻哼了一声。 秦徵自知失言,贴着郑桑坐下,顺着她的叫法说:“夫人莫气莫气。” 话音未竟,郑桑直接破功。 她晓得为什么他笑了,太怪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叫她板不成脸。 郑桑嗔笑着推了秦徵一把,起身到旁边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盒子,拿出里头收藏的更小的物件,托在掌心,伸到秦徵眼前,“这个,还给你。” 一块指甲盖大的、水滴形的绿玉,水色绝佳,可惜中间断裂了,用金丝编成蔓草形状,缠绕合嵌。 随身佩戴十余年,秦徵一眼就觉得熟悉。黄金镶翠玉的造型,却又让人不好指认。 “这是我给钟山那对老夫妻的那块玉吗?”见郑桑点头,秦徵继续问,“你那时说要给我的东西,就是这个?怎么变这样了?” “嗯,”郑桑面带愧色,“我不小心撞碎了,请了金玉行最好的师傅缮好,也只能到这个程度而已……” 金镶玉虽然巧夺天工、灿烂夺目,但终究不及一整块青玉古朴纯粹、浑然一体,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若是她当初就还给秦徵,玉是不是就不会碎。 命运的河流,可以流向无数个可能,但最终只能流出一条水道,并且没有溯游而上的机会。在尘土飞扬的战场,又怎么能保证这块玉比现在更完整? 于秦徵而言,当他把这块玉给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这块玉。如今他重新得到,无论这块玉最后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秦徵伸手,微凉的指尖触碰到郑桑掌心。郑桑以为他要拿去,秦徵却握住了她的手,拉她坐到他腿上。 秦徵把坠子挂到郑桑脖子上,绳子的长度没有调节,水样的玉恰好垂落在她胸口乳沟间。 冷丝丝、冰凉凉的。 他低眉而视,神情专注,嘴角微扬,让郑桑分不清他到底在看玉石,还是在看她的玉峰。 俄而,秦徵低头吻上了这块冰凉的玉。 “嗯……”郑桑下意识咬唇吸气,不自觉挺起了胸脯,仰直了脖子,如雪雁一般修长纤细。 玉石太小,根本抵挡不住男人的全部侵占。他的唇,一半贴着玉,一半贴着郑桑柔软的胸乳,鼻息打在她洁白如脂的肌肤上。 暖融融、痒酥酥的。 冷玉夹在他们中间,须臾便被捂暖了。秦徵搂着郑桑的蛮腰,沿着吊坠红绳,越吻越上。越经锁骨,攀上脖颈,翻过下颌,最后来至少女的嘟唇。 这次的亲吻,可比上次温柔得多,或许因为有过一次经验,或许因为新婚夜的柔情,总而言之,秦徵吻得郑桑很舒服。 男子稍显浅薄的唇在她唇瓣上来回辗转舔舐,含得她朱唇微启,舌头随即趁机而入,轻轻一抵她的贝齿,就突破了她的牙关,探进她嘴中,揪着她的舌一起,厮缠如蛇。 津津的唾液声,黏黏的吞咽响,糊住四耳四目。两人就这样缠吻着,躺倒在崭新艳红的床褥里,女下男上。 吻渐渐止息,躺在秦徵宽阔身躯之下的郑桑仍勾着他的脖子,轻启朦胧的双眼,看到秦徵异常兴奋的眉眼,小脸一红。 这个眼神,好像他在射猎,发现了最称心的猎物,那样激动难安、跃跃欲试。 郑桑晓得要到下一步了,更坦诚、更亲近的一步。他会把她脱得精光,从头摸到尾,像春宫图上那样。搭在她腰上的手已经开始上下游移,昭示着主人的迫不及待。 郑桑避开与秦徵对视的目光,低着声音,含含糊糊地说:“把灯吹了……” 她此时的羞涩,比起刚才的故作姿态,真是生动百倍。 “花烛不能吹的。”秦徵好心告诉她,没有一点惋惜,甚至带着难掩的窃喜。 不是他不如她的愿,是事实如此。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欣赏她娇羞的表情、有致的身体。 想到此处,秦徵觉得腰部发紧,身下发胀。 这是秦徵第二次脱郑桑的衣服,却是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并且越来越清醒兴奋。 他以一种极慢极轻的动作,像拆礼盒缎带一样,缓缓扯开郑桑的系带,将她从层层迭迭的精衣美裳里剥出。很难想象急色之人有这样的耐心,何况是雷厉风行的秦徵。 扒得她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绯色裹心之衣时,秦徵暂停了掠夺的动作,眼睛定格在他方才肆意亲吻的前胸颈项。 她里里外外穿的都是红的,深的浅的,浓的淡的,完全摊开,就如朱红色的牡丹一样盛放,展露出的花蕊美人的肌肤,映衬得好不白洁,其上的红斑痕更为打眼。 他分明没有用力,怎么还是留下这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难道女孩家的皮肤这么嫩的吗? 秦徵触碰到郑桑锁骨上的吻痕,觉得心疼,更多的是一种征服的快感,就像野兽对所有物的标识。这些痕迹,都是他留给她的。 郑桑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红痕,只当秦徵边摸边看她的锁骨出神,就像潇潇说的那样,直勾勾的。她此时几乎没穿衣服,他也看她,更为认真,注视着毫无修饰遮掩的她。 大部分人,还是穿衣比脱衣好看的,郑桑也概莫能外。 郑桑抬手,要遮住秦徵的双目,“你……你不许看我……” 秦徵捉住郑桑的手,压到她头颅两侧,好笑说:“我不看你看什么?你不如蒙住自己的眼,看不见我,我就没看你了。” 瞧瞧秦徵说的是人话吗。郑桑以为他们在一起后,应该是和美的,因为他们是相爱的。然则不然,他们仍旧天天吵架,芝麻绿豆点的事也能吵,因为秦徵根本不懂让着她。 郑桑不介意秦徵的注目,他看得她甚至有点跃喜,暗暗得意于他倾慕的目光。但女子日熏夜染、融进骨子里的羞涩,让她欲拒的动作。可他夸她一句好看不好吗?非要说这种话。 这件心衣,绣着莲花莲子的图案,是郑桑亲手赶出来的。再柔软的布料,绣花的地方都是硬邦邦的,磨着她细嫩的肌肤,穿得一点都不舒服,所以郑桑的心衣从来都是简简单单的一块布。 可新婚之夜,他要看的…… 秦徵大概早忘了,雁山之上他看见的粉色内衣是何模样,也全然不在乎此时的布料上绣了什么、有何寓意。 他脱了自己的衣服,又叁两下解开她的心衣吊带,扯掉,并他们俩脱下的衣裳裙子,一股脑全扔了出去,扔了老远。 衣服如乱红扑水般,簌簌落地。 干嘛扔地上,任人瞧见了,以为他们多淫乱。 “死人!”郑桑一手聊胜于无地捂着胸,一手握拳锤在秦徵心窝子,全是腱子肉,邦邦硬。秦徵纹丝不动,反倒把郑桑的拳头硌疼了。郑桑换打为推,搡了秦徵一把,“捡回来。” 夫妻之间的事,那叫人伦,叫恩爱,和荒淫不沾边。 利箭在弦上,美人在身下,一切都不再需要忍耐,此时叫秦徵转头去做另外的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不捡。”秦徵理直气壮拒绝,啄了郑桑一下,又一下。 在秦徵温情的亲吻中,郑桑渐渐晕迷,也不再记得衣服的事。郑桑遮在胸前的手臂松了,揽住秦徵的肩膀,将自己整个捧了出来。 与刚才一样的奇妙迷醉感,却是相反的顺序,秦徵沿着她另一侧脖子,蜿蜒而下。 好麻……他吻经的地方……把她的力气都吸走了…… 郑桑眯起了眼,大口大口喘气。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胸脯傲然挺起。 毫无防备的,也根本没想防备的,一边浑圆的木瓜乳被歹徒抓住,五指扣进肉里,挤了挤,好用力。 “嗯……”郑桑控制不住溢出声,舒服的,又更为空虚的,为她另一侧什么也没有的乳房。 两心相通了似的,片刻,秦徵给予另外一边酥乳慰藉,却是异常火热的包围。 他的唇,他的舌头…… 郑桑再清楚不过的东西,方才她还在和他接吻,数不清多少次。 他如吻她嘴唇一般吻着她的胸,确切一点说是吻她殷红的乳尖。两片唇轻抿着雪山上的果实,徐徐将整片红山顶含入嘴中。然后,他用舌尖轻轻地挑舔着她的乳头,又裹着它灵活地打着圈,最后吸了一口。 要命。 他怎么能……怎么能……嘬她的乳呢,他又不是个娃娃,她也没有奶给他呀。 “混蛋!”郑桑羞愤欲死,推着趴在自己身上秦徵的脑袋,“不要……别这样……” 可她的力气都被他磨走了,软成了一滩,他又是这样壮硕的一个男人,郑桑哪里推得动他,只得任秦徵胡作非为。 啊! 他怎么还咬她!牙齿掐着她乳头与乳肉的连接处,好痛的。 春宫图描不尽细节,处子终究不懂男人的无耻。他不仅要摸她,还要含她,咬她! 郑桑脚跟蹬着床单,咬着手指,食指关节传来的微微痛意,和秦徵越来越过分的折腾分庭抗礼。 声音的通道阻滞,郑桑的喘叫也退居胸膛,闷闷的、小小的。 不过瘾。 秦徵想听她叫,哪怕是口是心非的不要。他喜欢她的声音,不仅仅是唱歌的时候,还有吟叫的时候,是他一个人的天籁。 她怎么会不要,她的身体喜欢得不得了。根本没有什么技巧,只是瞎摸胡嘬,原先半硬不硬的乳头,在他手中、嘴里,越长越大,越长越硬,熟透了的红豆一样。 秦徵重重舔了一下,然后如郑桑所愿松开口,留下一只湿津津、圆溜溜的乳,手上那只还在揉着。 他另一只手拿开郑桑抵在唇边的指,扣在她头顶,凑到她耳旁,轻声细语。 “喊出来,”像命令一样,又贴心地补了一句,“没事的。” 她没聋!甚至连他嘬亲她乳的吧唧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凑这么近说话干什么。显得他温柔吗?他看看他对她做的事,温柔吗? 床上床下一个德行。 秦徵越要她喊,郑桑越不想出声,一点声音都不想让他听见,索性咬紧了牙关,腮帮子鼓起。 瘫软的身体,注定她的牙口也没有多硬,轻轻一撬就能打开。 但秦徵不想用这样强硬的方法,他想听更为自然、情动的吟唱。 于是,玩乳的手松了,摊成掌,沿着郑桑的身体渐渐向下推进。 郑桑最怕痒的地方就是肚子那块,别人稍一碰就觉得痒,何况秦徵这种情色的抚摸,一时左,一时右,一时又在肚脐打转。 她不自觉吸腹,想要避开秦徵的手,腰扭成了水蛇样。 秦徵终于不作弄了,猛然,郑桑紧闭的腿间硬生生挤进一只手,优游地穿梭于她腿心。 郑桑惊恐地垂颈,秦徵的手已经全部没进看不见,只剩他的小臂,筋肉结实,血管分明,上下抽动。 她明明拼命合着腿的,他怎么好像毫不费力似的。 她那点算什么力气,又都是水,湿漉漉、滑腻腻的,当然容易挤进挤出,她个傻丫头。 她什么时候流的,亲吻的时候,还是吃乳的时候?大概在脱衣服之前吧,因为他那会儿就硬了。 狭仄的腿缝终究不便施展,秦徵扳开郑桑的腿,将自己的膝盖抵进她腿间,迫使她不能闭合。 然后,他捋开了她下体的毛发。 郑桑的挣扎瞬间强烈,让进程不好继续,秦徵只得用身体压制她。 压顶的力量,钳得郑桑再难动弹。温柔的虚假外表被彻底摒弃,他狂野粗蛮的本性暴露无遗。 莽夫! 鸡冠似的阴唇,他用食指破开中间的缝隙,继而加入中指,一根压住一瓣。 “要吗?”他诱导性地提问,无所谓答案,只要她张嘴回答。 “不要!”她不知道他的居心,恼得要死,轻易就给予了回应。 好听。 要是说“要”,就更好听了。 人,确实是贪得无厌的。郑桑不出声时,秦徵只要她说话,她说话了,他又要她肯定。 秦徵开始按揉肉肉的花瓣,和搓乳一个手段,绕着圈来,只是更轻,挠痒痒似的。 他无意间摸到一粒绿豆大的肉瘤,郑桑陡然绷直了身体。 这处吗? 凭借郑桑的反应判断,秦徵专压着肉粒,研了研,声音低沉,问得越来越露骨:“爽吗?” “不……嗯啊……”她口齿含糊,已经说不清楚。 爽,单字太偏口语,多少带点粗俗,只有秦徵会这么措辞。郑桑一听到他的问语,心突突跳了两下。 却没有比这个字更准确的形容,就是从头通到尾的畅快,直截了当的、与生俱来的性欲反应。 她的下面越来越湿,小泉眼一样,静静渗出水,滑不溜手。 不小心的,只有秦徵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小心,他的中指出溜一下,滑进了洞穴里,幽深,热腻,尚有余裕。 “喜欢吗?”他又用那样低沉的声音,撩着她的耳蜗,对她的欲望提问。 郑桑充实得脚趾蜷起,抓紧床单。陡然,秦徵又加入一根手指。 两个指头像剪子一样,扩开她的甬道,又变成钩子状,擓着道壁。 浑身上下仿佛蚂蚁爬一般,酥酥麻麻。 “嗯……”郑桑不足地喟叹一声,抬腿跨上秦徵的腰,认命地承认,“喜欢……喜欢!讨厌鬼!” 她喜欢得不得了,爽得要死,想要他想得要命。 他怎么这么讨厌,存心勾引她又不给足她,浅浅地探进去,浅浅地填补她的欲望。 “再……再深……嗯……深一点……”破开了忍耐的口子,郑桑开始尽情地呻吟娇喘,千回百转,尽诉衷肠。 声声催促中,甚至能感觉到她在笑。 因为她快活呀,怎么能不笑。 一个人的戏码有了回应,秦徵激动非常,如她所言,双指整个插入,没到指根。可手指有多长,抠到最深也不过叁寸,杯水车薪。 眼瞧她眼儿半眯,慵慵媚媚,声音低迷,娇娇嘤嘤,秦徵甚而想狠心直接用自己早已撑长肿硬的阳茎捅进去,可现在的郑桑……大概还不行吧。 至少,要她泄涌一次,阴道完全舒展开来。 秦徵强忍下来挺腰深刺的冲动,只能用速度弥补长度的不足,食指并着中指,在穴隙里进进出出。 “唔……慢……嗯嗯……慢点……”又深又快,郑桑纵舒爽,也是童女身,遭不住最灵活的两根指头的挑弄冲刺,腰拱得像石桥。 他臂振得越来越欢,她腰便拱得越来越弯。 片刻,桥塌了。 “啊——”浇头的快感,如电一样传达到脚尖,好骇人,叫郑桑色变声颤,整个人抖了抖。 一穴新水,也抖了出来。 好紧,吸得,一下一下。 秦徵拿出手,带出水,拉起一条晶莹的水丝,连接着指尖与洞口,寸长。拉到不能再拉,银丝“哒”一下从中间断开,一半弹到她阴阜,一半到他手上。 不止手指,整个手掌都淋湿了。 这么多滑液,揩郑桑身上定会被怨。此时还是不要惹她不高兴了,秦徵可没耐性再这么哄一遍。 秦徵四下瞧了瞧,有点后悔把衣服全扔出去,于是随便抓了一把床单,勉强算抹干。 指缝一点没擦到,秦徵为她整理混着汗水糊在脸上的碎发时,郑桑闻见,好腥臊的味道。 她怎么是这个味道的,羞人。 郑桑不乐意闻,撇开了头。 死丫头自己餍足便不要了,完全不顾他人死活,秦徵咬牙暗想,如是以为。她下面湿得快活,他硬得痛死,被她憋得。 “不许动!”秦徵越想越憋屈,扶着自己的长茎,在她蓬门逡巡。 花径已经完全湿透了,扩开了。秦徵对着花唇上下戳着,教根全部裹上她的清液,弄滑些,以免她受苦。 郑桑哪里动弹得了,百多斤的男人压身上,手也被扣着。 被手淫之后,她好像爽透了,又没那么得劲。上一波她尚在余韵中,秦徵就抽手出来。里头没得东西,想吮也无物可吸,空空泛泛的,虚得很。现在被秦徵这么弄得几下,又骚动起来。 郑桑好奇心起,又仰头朝下看了一眼。这一眼,不得了。 不得了的大。 方时被他臂挡着,郑桑没看见,他胯下生的物件,米蕉一样,硬挺上翘,带着点弧度,就是颜色不对。秦徵本来就不白,那物一充血,更是红到发黑。 好丑。 郑桑立即收回眼,转向秦徵的脸,这么一看还是他的脸赏心悦目些。但那根硬胀的阳物就像钉子一样钉入郑桑的脑海,她老是想起,隐隐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颤巍巍地说:“进……进不去的……” 手指能一根根加,这玩意儿不能劈成两半吧? 为了反驳郑桑似的,郑桑的话音刚落,在她阴阜溜达的棒子,堵着穴口,缓缓戳了进去,毫无阻碍。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目测是一回事,这不就进去了?秦徵心想。 洞天福地,热火朝天,和手指感觉到的一样,却更直击灵魂,也更紧,一点多余的空间也没有。肉壁裹着肉棒,严丝合缝,轻蠕吸附。 “呃——”秦徵伏在郑桑身上,紧抵着齿根,低吼出声,既沙且哑,仿佛从胸膛深处发出的感叹,连带着整个人都律动起来。 他与她五指相扣,每次顶撞,都握紧一次她的手。起初是慢的,整个把茎拉出来又捅进去。渐渐快了起来,只抽插一半的长度,频率翻了一倍不止。皮肉猛烈地相撞,混着水声,嘟嘟嘟的。 如烈马,驰骋在她的草地,郑桑被撞得眼懵懂、足蹁跹,直教人魄散魂飞。 狂纵不羁,快感一阵强一阵,渐积成深渊。 郑桑高抬玉足,紧紧箍上秦徵的劲瘦的腰,求饶:“混蛋……别……嗯……慢点……唔……不行了……” 混蛋秦徵怎么会听,就像毫不留情扔掉莲花莲子的心衣一样,丝毫不懂怜花怜子,动作继续大开大合。 这样难道不算怜爱吗?她分明也是痛快的,不然为什么会两张口,一个越缩越紧实,一个越鸣越婉转。 不快,怎痛快,他应再快些! 秦徵想着,更卖力地冲撞。 “唔!”郑桑的身体再经不住,抵达崩溃的边缘,蓄满的池水倾泻而下,多如海水,比之不久前手翻搅出来的更为强烈。 真正的热水淋头,淋得底下那个头,且是第一次体会,好不销魂。从马眼开始,秦徵整个人舒张开来,没忍住,控制不住一声接一声低喘,精关大开,射入郑桑的池中。 两人双双登临高潮,双目迷茫,摊垂四肢。 郑桑恢复了一点力气,一把推开了仍趴在她身上缓神的秦徵,气息弱弱地指责:“重死了……” 秦徵没有反抗,从郑桑身上滚落了下来,四仰八叉躺着,轻轻笑出了声,尤带着欢爱后的气促慵惫。 笑什么! 郑桑没好气地踹了秦徵一脚,踢到他光溜溜的小腿,又火速收回脚。 秦徵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着面带潮红的郑桑,乌发如锦散在枕上,脖间坠玉的红绳若隐若现。他单手支起上半身,向她移去。 这架势,郑桑当他要猛虎再上她这座山,如书上的能人要一夜七八次。 “你……还要干嘛……”郑桑偷偷往下看了一眼,那物已经软了,加上那个色泽,分明是根烂香蕉。 他不答话,伸过手来,沿着她新月般的锁骨流走。 却只是逮住绳子两端的活结,给她调成一个合适的长度。 末了,秦徵取笑她:“你往哪里看呢,以为我还要干什么?” 他逗她呢,故作多情。 郑桑气不过,逞强反问:“你身上我哪里不能看?” 以为她稀罕? 说着,郑桑就转过身去,背着秦徵侧躺。 新婚夜,他不能柔情些吗?整个下来都是她说喜欢,他还要逼她说更喜欢。她也想听嘛。 “郑桑。” 郑桑听见秦徵叫她,下意识回首看了一眼。秦徵吧唧一口就亲在她脸蛋上,随即把手从她脖子与枕间穿过,紧紧搂着她。 “明天我带你去集上玩要不要?”他碎碎念着,“有卖狐狸的,跟咸城钟山上的都不一样,雪白的。” 郑桑任他抱着,越来越暖,答应道:“好。” “好。”他重复。 真好呀,他们在一处。 第八十九章以下克上·番外(限) 东郡来了个年轻俊郎的主簿,还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 马车停在东郡府衙门口,青年主簿从车上下来,又朝车舆伸出手。一只柔荑从中探出,凝脂白玉一般,轻轻搭在搀扶者的手心,缓缓下到车下。 亭亭玉立,闭月羞花,真是天上有地上无。 东郡府衙参军文堂前些日子下县视察,不曾得见。一回来,府衙都传遍了——主簿夫人的惊鸿一现。 文堂没看到热闹,十分惋惜。 一天,文堂前来呈递奏表,无聊与新主簿唠嗑,好奇一问:“徵老弟,怎么都不见弟妹出来走走?” 主簿主管郡府一切文书办理,包括但不限于户籍、缉捕。秦徵正在整理户籍档案,闻言,会心一笑,回答:“家里还有好多没安顿好,她忙着张罗这些呢。” 这几天问郑桑的倒比问他的还多,秦徵已经应对如流。 文堂一看秦徵提起夫人笑都灿烂些,想他们恩爱,笑说:“我听说弟妹是个大美人呐。” 秦徵把整理好的户籍搬到另一摞,状似不以为意地说:“就是个毛丫头。” 话音刚落,一名黄衣女子踏着莲步,姗姗而来。 可不就是秦徵口中的毛丫头,十分礼貌地冲一旁的文堂见礼,接着冷着张脸将手中食盒放在秦徵面前,不留一言便走了。 郑桑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秦徵暗疑。 受此一礼的文堂见了,当即猜到来人正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主簿夫人,当真是水葱一般的人物呀,还会给夫郎送吃食,贤惠能干。 文堂指着食盒,啧啧称赞:“这是弟妹做的?真是心灵手巧。” 秦徵的思绪被文堂一句话拽回来,干笑,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是,她做的。” 潇潇也不会做饭,郑桑最近在捯饬这玩意儿。 掀开食盒,只见一盅红枣枸杞炖鸡蛋,补血养颜,是女子常吃的。 文堂正心奇怎么送这个,见秦徵喝了一口汤,又吐了一口,于是问:“你吐什么呢?” “蛋壳。”说着,秦徵又吃到一片,吐了出来。 还有点糊糊的苦味,不过还行,能吃。 剥蛋带点壳属于正常失误,有这么多壳就另当别论了。文堂自悔言之过早,哂笑,“弟妹不太会做饭呀。” “她家中贵富,从来没有下过厨房的。”秦徵解释道。 “那你们平常吃什么?”娇娇娘子愿意洗手作羹汤,虽然羹汤不好吃,说起来还挺让人感动,文堂心想,不过感动可填不饱肚子。 “去外头,”长痛不如短痛,秦徵一口气将汤全喝了,“屋门口那家店的菜,都要被我们吃一轮了。” 文堂大笑,替他们出主意:“这还是找个厨娘比较好吧。” “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我们刚来,人生地不熟,还没找到合适的,她也就图新鲜煮一煮。文参军如果知道有合适的帮活大娘,可以介绍给我。” 文堂满口答应:“好好好。” 申正下值,秦徵回到家中,见郑桑坐在床边迭衣服,凑到她近前,嬉皮笑脸地问:“今天怎么想起给我送吃的了?” 好大一张脸,看着就烦。 郑桑换了个方向坐,不愿意看秦徵,悻悻地回答:“糊了,我吃不下,给邻居大娘喂猪浪费了,喂你吧。” 合着他还不如头猪。 秦徵听出来郑桑果然在生闷气,也坐到床边郑桑身边,拿胳膊肘戳了戳她,“谁惹你不高兴了?” 郑桑白了秦徵一眼,“你说是谁?” 这个表情,分明是在指责他。 秦徵不明就里,好笑问:“我才回来,怎么惹你了?” 郑桑冷哼一声,不与他打哑谜,“你说我是个毛丫头。” 她好不容易煮出点像样的东西,兴高采烈地给秦徵送去,就听见他在外人面前这么评价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是吗?”秦徵失笑,奚落道,“连蛋都煮不好。” 秦徵原以为鸡蛋不能煮难吃,郑桑想学做饭,秦徵便叫她先试试煮蛋,没想到郑桑不存在下限。 “我做不好鸡蛋也不是毛丫头,”郑桑不以为然,甚为得意得摆出自己的必胜法宝,“我比你大,你得管我叫姐姐。” 末了,她还学秦徵家里长辈对他的称呼,笑容款款,语调婉转:“阿徵。” 阿徵? 她还可以叫得再亲昵些。 秦徵神态自若,容郑桑沾沾自喜好一会儿,遽然发难,一把就勾住郑桑的肩膀,将她按倒在床上。 他笑如春日,明媚有情,“你叫我什么?” 这个姿势,人躺在床上,腿挂在床边,一上一下,再进一步就是男欢女爱。他的表情,跃跃欲试,也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从邰州到东郡一路月余,多有不便,秦徵与郑桑没有行过夫妻之道。在东郡住下之后,拘束解除,他们几乎夜夜行房。 今天这个时分,却太不合适。 郑桑咬了咬唇,提醒他:“马上要吃饭了。” 他不要脸地说:“你没力气?没事,我有。” 他可太有力气了,夜夜不辍,次次也能折腾许久。 郑桑腮处有点烧,侧过脸去,“还没洗澡……” “弄完了正好洗,我又不嫌你,”秦徵伸手勾住郑桑的下巴,将她的脸挑正、对着他,戏谑叫道,“好姐姐。” 完了…… 秦徵叫得如此云淡风轻,郑桑听得心儿直打鼓,暗地里又浮起一层欢欣。 秦徵从不吃亏,让出口头上的便宜,定会从她身上讨回。但能听到秦徵“好姐姐”得叫,她偿他一些又何妨。又偿还不得什么,不过是阴阳和合那些事。 她亦乐意同他交欢,之至。 眼见秦徵越俯越近,郑桑做足了准备接受他在她身上兴风作浪,却只迎来一个再轻柔不过的吻。 唇齿交含。 一切都稀松平常,和平日秦徵的“做风”别无二致:起先对她,总不会太过分。 伴着唇舌的挑逗,他的手上也不停,驾轻就熟地解开了她的腰带。 情事中的秦徵总是带着几分狂躁气,越到后程越甚,比如他扔衣服。他托起郑桑的屁股,将她的罗裙里裤混做一把扒下来,直接甩到了地上,对待他自己的也如此。 好像衣服有多碍他的事一样,屡教不改,郑桑懒得说他了。 顺手而已,就落到了地上。此时的秦徵,又哪里还有余情管衣服应去哪里、会去哪里。 映入他眼中的,是赤身裸体的郑桑。与华衣锦服点缀之下完全不一样的美丽,从头到脚,一目了然,极为匀称的肉体肌理,而又情色吸人。 唯一的外物是她挂在锁骨处的玉坠子,玉青金亮,由于重力偏到池塘一样的锁骨窝里。丰盈的乳房也微微向两侧坠去,其上樱果悄然硬熟。 秦徵伸手托住她绵软的双乳,向中间汇拢,聚出一道幽深的沟壑。手稍微松开,乳沟随即朝两边散溃而消失。就这样收放拢散,秦徵随意抓揉起来,闻见郑桑嗲嗲的喘息。 不知不觉,秦徵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压下身体,凑到郑桑肩窝,用鼻尖拱了拱她侧颈,闻到她身上发间香幽幽的味道。 “痒……”郑桑偏过头,娇吟着,声音一波叁折。 是嗅,又是亲,时不时传出他沉闷的气声,绝不同于他平时中气十足的话音,只有沉迷在她身上才会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听得郑桑脸红心热。 而她怦怦跳的心,就在他手中抓着,还有一下没一下按着尖处转。 另一只手,渐渐从胸口转移,向下,更下,路经她纤细的腰,平坦的腹部,最终嵌入了水丰田沃的桃花源。 经过数次的磨合、深入的探索,他们已经相当熟悉彼此的身体,各处敏感的关窍,如数家珍,秦徵也不吝给她舒爽。 他没有直接一指插入,而是切磨着已经充血膨大的花唇,缠绵得打着圈,不轻,也不重。 郑桑被折磨得飘飘欲仙,一时巨瘙痒一时又巨空虚,气息不定,腰腹微缩,只能抓着枕头撒气。 “你快点……”要吃饭了,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催他。 是叫他快些了事,还是让他动作快点,亦或是二者皆有,秦徵无心追思,指头杵了进去,回道:“这得看你。” 浑说!她早湿了,每次都是他折腾好久不射,和她有什么关系。 郑桑不满地撅了噘嘴。 不晓得怎么腹诽也能叫人听见,秦徵突然发起狠来,两指疯狂捣着她的肉臼,舂出源源不断的花液,还坏心眼地腾出大拇指刮着她早已因愉悦而探出头的阴蒂。 纵可以剖胸得心,也听不到心里话。秦徵不晓得郑桑在暗暗骂他,只是见郑桑眉目怀春,嘟着张嘴更显娇俏,一时没忍住,只想叫她更妖俏些。 “嗯……”鹂声妖娆,星眼朦胧,郑桑的脸颊贴着秦徵的发,依恋地磨了磨,“阿徵……” 他的指头曲起,像勺子一样挖着她洞穴上壁。 那处,正是那处,舒服的,她要,她就要—— 郑桑不自觉挺起了腰,却被秦徵一把按下去,手也猛不丁抽了出来。 她的欲望,就这样悬停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罪魁祸首乐得像朵花,俯视着她,继续最开始那个问题,不能说不是成心,“你叫我什么?” 郑桑恼死他了,但又有求于他,只能服软改口,“秦徵。” “叫什么?”显然,他不满意。 郑桑瘪了瘪嘴,带着恳求讨好的意味,“夫君。” 他仍不为所动。 他是要讨债了,郑桑反应过来。 郑桑心知秦徵要她叫什么,可她若那样叫他了,那她委身他折腾换一句“姐姐”的意义在哪里。 所以郑桑非但不愿意叫,还硬气地搡开了他,“弟弟!” 没了男人,难道就成不得事了?他用的是手,她难道没手? 想着,郑桑翻了个身,背对着秦徵,自己探向自己下体。 成婚前,郑桑并不太会这些事;成婚后,秦徵已经能把她要得死去活来,更用不上她自摸成趣。所以郑桑伸手时,有点子彷徨。 这一无措,便被察觉的秦徵截住了手。 郑桑这一双手,玉骨冰肌,全是指甲,不仅做菜,春宫伎俩也一点没通,只会用来挠人。上次她来月事,她要给他摸,没差点送他上西天。她这样莽莽撞撞,一个不好搞痛搞伤自己,这夜也完了,那他怎么办?他也已经硬到不能再硬。 自己撸? 自从与郑桑成亲,秦徵从来没自力更生过了,不是一个味儿。 是故,秦徵怎么可能容郑桑瞎整。 况且,他的账,还没与她算完呢。 秦徵握着郑桑纤弱的腕子,没好气地说:“你夫君我还好端端在这儿呢。” 言下之意,她自慰个什么劲。 郑桑咬牙指责:“你不干好事!” “哈,”秦徵笑出了声,“那我干个好事。” 说着,秦徵把郑桑翻了个面,又向上搂起她的腰,叫她呈一个趴跪的姿势。 “腰塌点。”秦徵一掌拍在郑桑腰上,给她调好姿势。 “啊!”郑桑声颤着惊叫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被他摆布,“混蛋!” 短促的骂声方竟,粗长一物粗鲁地闯进她湿滑未退的身体里。 好深,好满,他插得。 “嗯唔……”郑桑双手撑着身体,发出呜呜咽咽难耐的声音。不用秦徵动手,她自己就塌下了腰,扬起头,像只猫儿伸懒腰。 耳边传来秦徵得逞轻浮的笑声。 “姐姐?你这姐姐……嗯……怎么容不下……容不下我这个……”说着,他又用力顶了一下,十分的力气,“弟弟。” 弟弟指的是什么,姐姐指的又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指人。 他之虎躯紧紧贴匐在她身上,手绕到她身前,一边抓着她吊垂的酥乳,一边吻着她蝴蝶一样的肩胛骨,撞钟一样挺着腰。 “啊——”郑桑本就将去未去,这个姿势又便于秦徵动作,入得又深又快,几下之后,郑桑便遭不住了,尖叫了一声,整个人脱力,直接趴倒在床上。 她趴了,他也跟着趴在她身上,腹部时时紧贴着她的屁股,玉茎未曾有一刻滑出她体内,继续来去着,且越来越快。 他怎生还没要完事,弄死她得了。郑桑头埋在枕头里埋怨,被他勾着下巴转回头,便被衔住舌。 秦徵亦将登临末刻。郑桑里处本就柔腻紧致,高潮之中更是湿润挛缩得厉害,夹得秦徵后腰收紧,狂冲猛刺。几瞬,狂物梢头再锁不住愈发澎湃的快意,最后顿顿地挺了两下,闷喘着,射了出来。 又浓,又多,混着她的,茶沫子一样。 两个人都如小死一般,头发全汗湿了。 秦徵卧在郑桑身上缓回神,随手拿了件衣物,小小的,缥色的,是她方才迭好的心衣,替她擦拭淫靡的下体。 一汪接一汪,根本拭不尽,反教秦徵看了又有几分勃起。 秦徵将郑桑转了过来,平躺在床上。 身下美人两颊带着汹涌清潮后的酡红,眼神迷离,一呼一吸,胸脯起伏。一双娥眉却是攒着的,面有苦色。 怎么苦着张脸?她明明吟得那么欢悦,“混蛋”“秦徵”得乱叫。 刚才那个姿势,又是趴又是回头,她要被他拧成麻花了。一次下来比两次还累,浑身上下都酸。 秦徵用大拇指熨着她的眉头,问:“你饿吗?” 好在他还有点良心,会关心她。郑桑老老实实摇头,饿这种感觉早已退居后位。 “那正好,”他嘴角上扬,口中吐出罪恶的话,“还能再来一次。” 郑桑瞬间瞪大了眼睛,抬手推着秦徵精悍刚硬的胸膛,彷如推墙,不过比墙多一点肉感,丝毫阻止不了他的侵袭,被迫接受他糊过来的唇,说不得话,只剩下呜呜的抗议声。 他怎么这么好精力今天,难不成红枣枸杞汤还能给男人补精血吗,那不是女人补经血的东西吗? 以后再不给他吃好东西了。 若是郑桑能厚脸皮说出这句话,秦徵大概要笑死:糊成那样也算好东西吗? 她不该那样楚楚可怜、颇有怨艾地看着他,叫他又生出了征服占有的欲望。她本来就是他的,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 秦徵就着片刻前的濡湿,又溜了进去,捅抽起来。 已经发泄过一次的身体,不再具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节奏也缓了下来,九浅一深,乍徐乍急;摆若鳗行,进若蛭步。 花样磨人性,渴求至极,又猝然一下满足。郑桑欲仙欲死,锤他虎背反抗的手,渐渐变成抱抓,交颈厮磨,哼声催促,“阿徵……” 她心机地这样叫他,希望他听了会变坏些,猛用力些。她还是更喜欢直爽的秦徵。 “夫人!公子!”门外突然传来叫声,“该吃饭了。” 郑桑顿时紧张。他这个混蛋,白日宣淫栓门没有,别叫人进来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颠鸾倒凤。叫他不要来了他硬要来。 没栓。 乘兴而为的事,秦徵怎么可能想到那么多。 郑桑拼命缩着身体,试图把自己藏到秦徵身下,急得泪眼朦胧,又开始锤他,没轻没重,示意叫他吱声答话,千万不可让人进来。 她以为他又说得出什么。 郑桑惶恐得厉害,阴道也跟着猛烈收缩,前所未有,吸得秦徵头皮发麻。 万分压抑地,秦徵闷在郑桑颈窝,低吼了一声,倒在了郑桑这个毛丫头身上。 ---------- 【作话】 关于我为什么要设定郑桑比秦徵大的原因。 平等地为每一对开车,正文没有就番外lt;(?????)gt; 凑数的完结感言 因为这本本来就是想写四个少年人相互结识为伴的故事,所以正文到这里就算完成了。至于继承人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没有直接写死,还是祈祷秦异能再活十年吧/orz 关于秦徵和郑桑的结局,曾经纠结过郑桑放弃一直以来的物质追求选择秦徵,好像有点古代书生yy千金小姐为之委身一样。但我想,秦徵是值得郑桑的爱的(郑桑也值得秦徵的),郑桑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仍然是自我的。他们四个人的故事是交织的,但是人格都是独立的。(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算以后离婚,四个人也能过好自己。当然这是我希望传达的独立性,如果大家并没有这种感觉,是我的问题) 其实结局纠结了很久,写得不是很好,希望大家能接受这个结局。 当初会决定两对cp一起写,是觉得许秩和嬴阴曼的故事太短小,又想许秩和秦徵在为人处世上互补会更有意思。设定成我另一本的后作,单纯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观挺完整的,不用浪费了,然后我也懒得构思新的世界观了,希望没有给大家造成阅读障碍/orz 不过我还是hold不住双cp,最后还是以秦徵为主。原因可能有叁,一当然是我笔力不足,二是许秩和嬴阴曼的故事确实不长,叁是主线在秦徵身上。 所以也许这本的观感不是很好,说是双cp,有明显的主副之分,说有主次而许秩和嬴阴曼的剧情比重很大,总结来说就是主次不明。于我而言,可以算是一次尝试吧(证明自己没这个能力哈哈哈哈),以后会吸取教训。但我对秦徵、郑桑,许秩、嬴阴曼的喜爱是一样的。 秦、郑、许、嬴四个人,初登场时都不是完美的。人本身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他们彼此知道对方身上的缺点,仍旧相互吸引,最后经历种种,都获得了成长。 如果大家能感受到他们的成长与变化,那我勉强也算完成了一个合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