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大地之母》 来自远方的归客(The return of ancient Ga 清晨的阳光洒进布置整洁的会议室,衬着窗外的树影散发轻盈的通透感。相较光子来去自如,这里的人和讯息与外界隔绝。在这一刻,这里是全世界资讯被封锁得最严密的三十平方公尺。 会议室的窄边墙上掛了一台这个世纪初生產的液晶萤幕。爱丽背对萤幕,双手指尖撑着桌面。她面前长桌两侧两两坐着分属三个解析小组的正副代表。代表们在空无一物的桌上舞动手指,口中一边细细碎唸。要不是爱丽知道他们正在操作虚拟介面和指示人工智慧助理交换档案,他们的动作配上惨白阴森的面色,看上去就像一群情绪崩溃、低着头歇斯底里的精神病患。 爱丽知道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了整整两个星期,但氛围不该是这样的。在很小的时候,她曾经看过人类首次解析m87黑洞影像的纪录片。就算那部影片只有二维影像、就算那部影片只有平直的双声道音源,她依旧能从影片中人们的神情里感受到近乎信仰的狂热。不需要激动的喊叫和煽惑人心的口号,仅仅只是正常的相互交谈,就将她幼小的内心染上纯粹的兴奋之情。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成为宇宙学家。 这些科学家们日夜解析数百万位元的电波讯号,经过十数天的努力,将要发表人类第一次观测单一星际行星(interstellarplanet)的高解析度三维测绘影像。他们不可能不兴奋。 他们一定看到什么了。 他们一定看到了彻底颠覆人类知识体系的存在,从而感到深深的无力。 代表们依序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爱丽。爱丽深吸一口气,她说:「好了,这就是关键时刻了(thisisthemomentoftruth.)。结果如何?」 坐在最前面的代表将连接着液晶萤幕的转接头接到自己的手环上,液晶萤幕闪烁一下重整画面解析度,现出那位代表个人电脑上开满杂乱视窗的桌面。最上层的视窗上下左右分别列着四张图。左上角是三个小组解析结果的差异分佈图,其他三张图则是三个解析小组独立得出的成果。差异分佈图中、数值范围狭窄的顏色比例尺,以及肉眼分辨不出差异的三张图像,再再显示出讯号解读的结果并没有受到解析人员的认知偏误影响——结果是可信的。 三维影像里画着一张凹凸不平、类似头足类生物在海中进行喷射推进(jetpropulsion)的景象——一颗巨头以及连接其后、伸直的八隻触手。 「她来了。」远古图像里记载的文字从爱丽口中溢出,不受控制且无可阻挡:「远古的大地之母漾着空间的涟漪来了。」 猎户座的腰带(Trap in the sky) 一辆十五年前出產、已经快要绝跡的二手白色油电混合小客车从灰暗清冷的天色下无声驶来,停在天文所大楼前。爱丽踏过被来去行人踩脏了的积雪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副驾驶座。在狭窄的座位中,她挣扎着脱下身上的羽绒大衣,粗暴地将大衣塞到后座。接着她扭身,伸长左手,食指插入掛在右上角、她勉强能触及的安全带扣的孔里,用力下拉,安全带便滑过服贴在她身上的米白色粗线织阿兰毛衣。 「嗨。」被晾在一旁的驾驶左手手肘靠在方向盘上;手掌撑着头,静静地看爱丽进行堪称无用功的表演。驾驶随意掛在细框眼镜外的金色螺旋发丝,和她嘴唇小心翼翼抹上的紫红色口红形成隐隐对比。当然,这点小心思爱丽是永远不可能察觉的。 「嗨。」完成一连串「剧烈运动」的爱丽喘着气回应。这时爱丽才发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她说:「卡琳,你干嘛?」 「没有。」被称为卡琳的女子笑着转正上身,打方向灯准备将车驶出暂停区。她说:「到现在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就几分鐘的车程还要特地把大衣脱下来。」 「我不喜欢被衣服挤着的感觉。」 「是、是。」卡琳抬头看了看后照镜,确认后方没有来车之后踩下油门。她说:「所以呢?韦伯太空望远镜(jameswebbspacetelescope)的使用计画通过了吗?」 爱丽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她沉默数秒,就在卡琳准备追问的时候做出简短回应:「没有。」 「又是这样啊。这次你还是用你的名字申请吗?我听说这几年外国人的计画都不好过,尤其是华裔科学家的计画。」 「就跟你说那不是这样运作的!就算不是匿名审查,我们这次连主持人的名字都换了,它还是那样!」爱丽嘟起她的小嘴,盖着单眼皮的圆圆双眼怒火中烧。她说:「他们只是比起理解宇宙结构,更想找一块可以殖民赚大钱的处女地而已。一群缺乏梦想的傢伙。明明只要给我12小时,我就能验证长城(greatwall)结构的理论模型!」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今天我载你去外面找男人,好好放松一下。」 「你这样讲预设我是异性恋,是异性恋霸权。」 「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在意政治正确?醒醒好吗。这年头能找到一隻不要太沙文的猪就很不错啦。」 「这样讲也太难听了。再说你还不是一样,到现在也没找到你的搭档(partner)。」 卡琳抿了抿嘴,低声碎唸:「还不是因为你。」 「什么?」 「总之。」卡琳提高音量压过爱丽的疑问,她说:「我最近参加了一个读书会。今天晚上有活动,看你要不要去露个脸。」 「读书会?你也会参加读书会?」 「李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跟他们说你在研究所里被称作『宇宙痴爱丽』喔。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爱丽将脸瞥到一边,再次嘟起她那足以吊起三斤猪肉的小嘴,说:「听起来还可以。」 取得爱丽同意之后,卡琳的车一路开往城中的商业区。相较日落之后灰暗得如同鬼城的校园,商业区金黄的灯火点缀在大楼之上,闪烁熠熠星光。卡琳最后将车驶入一栋高级饭店前的半圆车道,停车之后逕自打开车门。 「等等,你不停车吗?」 意料之外的冷风鑽过卡琳那侧的车门门缝,直接灌到爱丽脸上。爱丽意识到卡琳准备下车,她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想要跟上。爱丽右手拽着大得与她的身形并不相称的后背包,左手拉扯刚刚好不容易塞到后座的大衣,一时之间不得逃脱。这幅景象,就是一隻想在主人取走饲料盆之前抓起所有向日葵种子、贪婪又笨拙得可爱的小仓鼠。 「要停啊。」 卡琳悠哉地将手中的车钥匙连同小费交到穿着挺立西装的服务员手上,冷冷地看着爱丽瞎忙。 爱丽狼狈地从副驾驶座脱出,喘着气关上门回头,她这才发现卡琳大衣底下罩着一件大红礼服,然后爱丽看见卡琳身后挑高的饭店大厅外矗立着两支爱奥尼克柱。 她心里瞬间升起一股比室外气温还低的寒意。 「等等,你确定我们要去的是读书会吗?」 卡琳伸出手,把略显退缩的爱丽往前捞。因为身高差的关係,卡琳原本应该扶在爱丽腰际的手臂直接掛到了她肩上。卡琳说:「开读书会顺道吃个饭,很正常吧?」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爱丽低头看着自己牛仔裤膝盖上随机生成的破洞,还有被融雪溅得一塌糊涂的短靴,她说:「我不会被赶出去吧?」 「不用担心,我们要去的是vip包厢,不会有邻桌多管间事的老阿婆说你让她生理上感到不适。」 「你这刻板印象很有问题。」爱丽伸出右手食指,抬头往右后方看,反射似地纠正卡琳政治不正确的发言,可是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卡琳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不该被忽略的重点。爱丽说:「等等,你说vip?你的读书会不是什么变态俱乐部吧?」 「就算是变态俱乐部,你这品味和身板也卖不了多少钱。不要磨磨蹭蹭的,进去就是了。」 爱丽侧身想要后退,不过卡琳手臂修长,张开便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爱丽捞进华丽的旋转门。爱丽就这样骨碌骨碌地转得头晕目眩、被拋入大厅。 诸神的餐叙(Sacrifice to the giants) 「我不会害你的。走啦。」 爱丽通过旋转门,抬头寻找餐厅的路标。卡琳从后头矇住她的眼睛,自顾自地将她往前推。爱丽也不挣扎,就这么顺着卡琳的引导前进。听着反射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踏过宽广的大厅。进入电梯后则是一阵增强的重力,揭示她们正在上升。爱丽想到相对论里的等效原理(equivalenceprinciple)——加速度產生的惯性力和重力是等效的——她甩甩头把大学时代修课的回忆甩出脑袋。随着电梯减速、电梯门开,爱丽的内心不知不觉对卡琳口中「读书会」的成员萌生出期待。 又走一段路,卡琳停下脚步,双手搭在爱丽肩上:「我们到囉。」 接到卡琳的信号,爱丽这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让她愣在原地。卡琳坏笑着、弯身凑到爱丽耳边打趣地说:「怎么了?吓傻了吗?」 包厢的装潢典雅,气氛温馨而不拥挤。包厢中间摆了一方餐桌,餐桌两旁做了四位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不同于盛装出席的卡琳,中年人们随性地穿着毛衣背心和条纹衬衫、偏向休间的装扮。 爱丽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悄声回应:「说好的霸道总裁呢?」 「什么霸道总裁?」 「变态俱乐部的霸道总裁。」 「你真的在期待那个喔。」 卡琳无奈地抹脸,她边叹气边解下自己的大衣。包厢里的服务员接过卡琳的外套,并为她拉开方桌末座的椅子。就在爱丽等着服务生动作的时候,坐在主位的男人开口了。 「欢迎,爱丽·李小姐。」 「谢谢。」 爱丽收敛不切实际的异想。她展开笑容,转换到对外模式。这时爱丽浑圆的眼睛活力四射,搭上饱满的天庭,是很有长辈缘的样貌。 虽然坐在主位的男人已经叫出她的名字,她还是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是爱丽·李,目前是国家研究院天文所的助理研究员,主要关注的领域是和宇宙大尺度结构相关的宇宙学。我和卡琳是在一次滑雪活动里认识的。今天她说有读书会,我就来观摩一下。」 「来『观摩一下』呀?」坐在主位的男人和蔼地笑着说着,接着把视线移到卡琳身上,他问:「你还没告诉她?」 卡琳闭着眼睛、撑着头,「哼」一声回应:「我跟她说了她还会来吗?感谢我都来不及还囉哩八嗦。」 「失礼失礼,这方面你是专家。」男人呵呵笑两声,重新和爱丽开啟话题:「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玛修·米勒,前半生对生物资讯学做了一些微薄的贡献,是这个『读书会』的发起人。」 玛修调皮地在「读书会」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同时举起双手食指中指勾了两下。爱丽刚刚坐下,转头向服务生道谢,还没来得及注意玛修动作中的意涵,玛修便开始为她介绍在场其他人的背景。 玛修本身是生物分子演化领域、粒线体起源理论一派的宗师,其他人分别是现代首批量子电脑商业化团队的总工程师、通用语言翻译理论的奠基者,以及在世纪中以一己之力重新定义文化人类学的人类学家……玛修介绍每个人的背景介绍得详尽仔细,但爱丽大半都没有听进去。 因为当玛修介绍第一个人介绍到一半,服务生上了开胃菜。中餐只吃了一碗杯麵的爱丽饿得不得了,无奈玛修正在和她谈话。她不好意思动手。 馀光之中爱丽看见坐在对面的卡琳大剌剌地插起精緻虾肉沙拉一口吞掉。爱丽想像弹牙鲜甜的虾子、爽脆的沙拉,和有着柑橘类香气的酸甜酱汁在口中回圈舞蹈。她的肚子加速蠕动,不甘(羡慕)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爱丽意识到自己分了神,赶紧眨眨眼睛,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在玛修的话题上。不过两秒之后,爱丽只能凭藉玛修的手势得知是否该和被介绍的人挥手招呼,她心里全惦记着躺在盘子中央,抬腿勾引她的那隻虾子。 就在爱丽一点点移动手指、捏起叉子,准备在谈话中若无其事地享用前菜的时候,玛修为在场最后一位成员的介绍词让她掉了餐具。 「最后是你也认识的卡琳。她是中情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多亏了她这几年的努力,我们才能联系到你。」 爱丽掉落的叉子直接将摆成小塔的虾肉沙拉夷为平地。爱丽惊讶地看着卡琳,眼中尽是困惑与不解:「你说你是政府僱员。」 卡琳两手一摊,说:「中情局副局长是政府僱员呀。」 「不好意思,给我一点时间。」 爱丽回想卡琳曾经说过的一切,以及认识三年以来和卡琳相处的一帧帧回忆。爱丽的确实没有听过卡琳谈论过她的工作和她的过去。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爱丽对卡琳毫无兴趣,只是每次话题落到卡琳身上,卡琳都会巧妙地打发过去。 隐藏身分的中情局副局长、隐密的聚会,还有一群聚在一起、研究领域八桿子打不着的科学家……看着眼前的排场,爱丽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站起来,用膝盖窝将椅子往后推、左手扶上椅背,想要横移走出座位。这时卡琳开口了。 「爱丽,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我拋在这里,窝回你那间被安到阴暗角落的办公室,继续做你一个人孤僻的研究直到退休、住进老人院。然后独自酸臭地卧床二十年,嚥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帮你最好的朋友一个小忙。」卡琳劈哩啪啦说了一大串话。她拿起铺在膝盖双腿上的餐巾,用餐巾的角落轻点嘴唇,擦拭唇上的酱汁,接着说:「你也可以在这里多待十分鐘,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丽不管自己还卡在桌子和座椅之间、弯着膝盖前后进退不得,她咋着嘴巴反驳卡琳的陈述:「我平常也会参加研讨会什么的,才不孤僻。而且办公室位置是我自己选的,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办公室门口正对走廊的怪人才是被排挤的那个……」 「我管你到底是谁被排挤?你感恩节还不是一个人过!」 卡琳一句话就让爱丽把吐到喉头的字句全部吞回去。爱丽架吵不过卡琳,嘟起她的小嘴悄声抱怨感恩节又不是她的节日。卡琳高声说道:「你到底要不要坐下?」 「坐下就坐下,干嘛这么兇。」 爱丽鼓着脸颊把椅子往前拉,坐回原位。从刚刚开始,玛修静静地微笑着看两人斗嘴。在爱丽拾起她的叉子,开始吃前菜的时候,玛修才接续原本的话题。 「爱丽·李小姐,真的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还是不懂你们说的『帮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研究上的合作,写一封email到我信箱就好了。而且以你们的阵仗,」爱丽环视餐桌一圈,看向在各自领域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为什么不请乔瑟·亚当?他才是所里的明日之星。去年一年就独自发表了七篇论文,算上共同作者,文章数量还要更多。」 「会这么多,是因为他的研究是我们给他的。」 「什么意思?」 「那不重要。」玛修笑着摇摇头打断自己,他说:「重要的是我们向他徵询意见,他第一时间就以人格担保你的能力。当然,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 爱丽完全不理会玛修表示他想回到原先的话题,她瞪大眼睛追问:「乔瑟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多么努力。对于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我不能假装没有听见。你说他的研究是你们给的是什么意思?」 「真要说的话,就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还没上大学。如果你要我听你自命不凡的人生经歷,就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我表达的不清楚,我在此致上歉意。我并没有侮辱你朋友的意图,也不想要逃避你的问题。」玛修并没有被爱丽尖锐的质问冒犯。他维持他一贯的平静笑容说道:「只是要回答你的疑惑,我得从二十年前的那天说起。」 「二十年前的事情和现在最前沿的科学研究有什么关係?」 「因为在那一天。」玛修双手互相搓揉,停顿几秒。他像是为自己将要听见的话语做足心理准备,才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发现了一份二十亿年前流传下来的文献。」 「二十亿年前?」 听见妄言,爱丽不禁嗤笑出声。虽然爱丽很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只是听错、说服自己眼前的爷爷没有犯痴呆症。可是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刚到这里的时候、百万和千亿的位数弄得她脑袋打结的小研究生了。爱丽说:「在哪里?哪里可以放文献放二十亿年还被你挖出来?」 玛修笑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拉开袖口,露出他那佈满着皱纹的手臂。他指着自己的动脉,意味深长地说。 「就在这里。」 来自远古的讯息(The lost manuscripts) 冬日的暖阳穿过研究室的窗户照到玛修背上,无视室外零下十二度低温的事实蒸着微微暖意。玛修左手食指轻敲上午刚刚送来的硬碟外包装,右手食指蜷曲着用第二节指节撑着颧骨末端,右手拇指则勾住他外扩的下頷。他盯着眼前的双萤幕,因为一再出现的一组数字微微皱起眉头。 硬碟里的资料是他先前委託外包厂商,进行斑马鱼基因定序的成果。因为基因样本量很少,厂商会先将原本的dna样本用酶切断、进行聚合酶链式反应(pcr)后才定出序列。因此玛修收到的资料是数万,甚至数百万串不等长、由代表不同硷基对的字母排列而成的字串。他必须将这些零碎的字串比对拼贴,最后现出序列原本的样貌。 不过这并不是让他皱眉的原因。定序的技术和重组字串的方法已经非常成熟了。像斑马鱼这种被研究透彻的模式动物,要出大紕漏并不容易。 让他感到担忧的事情是斑马鱼粒线体(mitochondrion)的基因序列长度和线虫的一模一样。 当然不是指原始序列本身的长度一模一样。相较于细胞核的基因序列,粒线体的基因序列突变得更快,而且突变速率稳定,时常被用来评估生物的演化进程以及物种间的亲缘关係。线虫和斑马鱼两种生物天差地远,牠们粒线体的基因序列自然不同。 问题出在玛修手边的理论。他正在研究粒线体基因序列的突变与演化。如果粒线体的内共生假说──我们的真核生物祖先在二十亿年前收服了一种原核生物当「小弟」──是正确的,那么现在所有生物的粒线体硷基排列应该都源自同一条序列。由此,玛修和他的导师正着手建构一种演算法,希望能直接从生物当前的粒线体基因序列推算始祖序列的型态,并依照两者之间的差异将各个生物安在演化树上的相对位置──实现生物演化树的大一统。 可是当玛修完成第一版演算法,并且尝试代入资料库中的已有的粒线体基因序列资料,他发现每种生物最后给出的始祖序列长度都一样──12,317±1对硷基。 不只线虫和斑马鱼,果蝇、文昌鱼和小鼠都一样。现在就连使用他们实验室自己培育的斑马鱼的基因序列进行分析,结果也还是完美的12,317对硷基。 完美的结果难道不完美吗? 当然不!玛修用的方法看来复杂华丽,可是脱不出成山的假设和它外插的本质。不同的物种应该要得出大致相同但细节迥异的结果。不停出现同一组数字,在同儕审查中只会被视为程式码出错的徵兆。 不过他已经花了三个月,一行一行、一字一字检查他的程式码不下数遍。他甚至邀请了国外另一间大学的研究团队依据他的理论进行独立研究,由文化背景迥异的研究员从头实现一次演算法,得出的结果还是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他又到了校园附近的酒吧买醉,不过身旁喧闹着的、无忧无虑的大学部学生让他愁上加愁。他趁着醉意打电话给前女友诉苦。前女友没有接,他就一直打、一直打…… 「都做到这样,你把文章送出去就是了。」 玛修想和前女友復合的奋斗故事说到一半被无情打断。他沉浸在回忆里,愣了一会儿才发现爱丽正在等待他的回应。 「什么?」 「我说,你都做到这样了,」爱丽把叉子尖端含进嘴里,用舌尖品嚐沙拉酱汁的酸甜味道,「不是应该先把文章送出去,看看期刊的审查委员有什么意见再说吗?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在意这种小事。」 玛修有点尷尬,他搔着后脑,说:「啊,现在想起来是这样没错。不过那时候总想着要把研究做得完美。毕竟那篇文章送出去,大概整个生物资讯学都会被翻过来吧?」 玛修用轻松的语调讲着一般研究人员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经歷。不过卡琳对于玛修的藉口并不买单,她靠到爱丽身边悄声说道:「他只是想打给他前女友。」 「所以呢?」爱丽完全不遮掩,单刀直入地问玛修:「你前女友有接电话吗?」 「不要前女友、前女友地叫,好像我们一直分分合合纠缠不清一样。」坐在玛修身旁的量子电脑工程师插话:「我们就是单纯朋友。只是大一的时候交往过一个月而已。而且这根本不是重点好吗?」 爱丽耸耸肩改口,看着工程师说:「那玛修在大一的时候交往过一个月的前女友有接电话吗?」 工程师瞪着爱丽不回答。爱丽再次改口:「玛修大一的时候交往过一个月,但声称两人只是普通朋友的前女友有接电话吗?」 工程师翻了一个几乎到后脑勺的白眼,最后才承认:「有。」 「他说什么?」 「他那时候完全喝醉了,背景又吵得什么都听不清楚。我只能听见他在电话里嚷嚷:『为什么是12,317?』、『12,317到底是什么?』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确认大数因式分解的量子演算法,已经被两个质数相乘弄得很烦了。我跟他说12,317就是109乘113,什么意义都没有,就把电话掛断了。」 吃了前菜,还喝了几口浓汤,爱丽不再因为肚子饿而脾气暴躁,她感觉事情有趣起来。爱丽点点头,说:「109乘113,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天寄三封电子邮件想要找我讨论他那『孤僻』的粒线体研究。」工程师借用了卡琳的词汇,她说:「我那时候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心软接他电话。」 玛修尷尬地笑两声:「贝琪别说啦,现在看来那也蛮有影响力的不是吗?」 「影响力大不大我不知道,孤僻倒是真的,你看到现在还是只有我们几个在弄。」工程师贝琪不耐烦的用食指点着桌面。这时候罗宋汤和麵包送上来了。服务生离开之后,贝琪催促玛修:「你到底要不要继续?还是之后的事我来讲?」 「没关係慢慢来,我们还有整个晚上不是吗。」爱丽被两人之间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动态关係勾起兴趣。不过爱丽马上意识到这些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不一定和她有一样的想法。她咬着汤匙小声地补充:「至少我不急啦。」 「算了,我来吧。」贝琪叹一口气,她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她说:「那个週末我们在玛修的办公室把所有序列都列出来,用各种方式比对这些序列,不过从除了功能区之外,这些序列组合没有呈现出特定的模式。」 「事实上,因为突变是随机发生的,我的方法只能估计始祖序列的长度,不能还原原本的序列。」 玛修补充。贝琪则摆手让玛修停止炫耀他的演算法。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做无用功。爱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天文学家,如果你们的天线收到了一串信号,信号以两个质数相乘的长度为单位重复,你一个反应是什么?」 「那是一张二维图像。」 爱丽答案脱口而出,引发一阵骚动。所有人面面相覷,表情惊讶中还掺着点欣喜。 「怎样?」 「我们当时花了两个月才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我们用不同的顏色表示不同的硷基、把序列重新排列成二维图像的时候,只得到一张不同顏色像素分布均匀的杂讯图。什么有意义的资讯都没有。」 「真的假的?」这次换爱丽睁大眼睛。她放下手中的汤匙,说:「真的是阿雷西博讯息(arecibomessage)?」 1974年11月16日,为了向外太空的高等智慧文明传达人类的存在,科学家们朝太空发射了阿雷西博讯息。阿雷西博讯息由1,679个二进位数字组成,将零和一转化为黑点和白点之后,横着排是一片杂讯,竖着排便会现出一张73乘23像素的二元影像(binaryimage)。 「对,我们把讯息换个方向排列,就看到一张无比清晰的图像。」 「那表示……」 「那表示有人,或者说,」贝琪回想起二十年前她看到图像的那一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什么东西,在二十亿年前,把它们的讯息嵌进了我们的祖先体内。」 群星的轮舞曲(Dancing with Ouroboros) 「这不可能。」贝琪用五指把她的头发从头顶往后梳,在玛修的办公室来回踱步。她拔掉在一旁工作的玛修的同事的蓝牙耳机,她说:「喂,玛修这傢伙是不是为了约我出来,这几个礼拜都在捣鼓这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玛修赶紧把贝琪拉回来:「嘿,别这样。」 「这没道理啊。你说粒线体是环状的,那你根本不知道哪个硷基是这条序列真正的开头。我们随便一选就选出个有意义的序列,难道你要我相信我们是万中选一的幸运儿吗?」 「等等,听你这么一说。」 玛修滑着他的办公椅欺近键盘,驼着背修改程式码,重新设定了序列的开头,再次执行程式。 萤幕上现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图画。 「不会吧。」贝琪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默不做声地看玛修继续改变序列的开头。 每一次,硷基的排列很明显都不是随机分布。甚至有时在同一张图里,如果贝琪把注意力分别放在在胸腺嘧啶或鸟嘌呤上,就会看见不同的内容,像是某种错觉图画。 试到最后,两人的内心各自已经有了结论。玛修转头观察一言不发的贝琪,试探地说:「我可做不出这种东西。」 「我知道。」贝琪咬着拇指指甲,她说:「如果每一种排列都有意义,那讯息量至少是原本的看上去的一万倍,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先完成文章的第一版手稿(manuscript),再跟赛门讨论一下发在哪个期刊上。发表之后,其他人就会把资源投进来。」 「你不能发表这个研究。」 「什么?」花费的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还用了成山的经费,最后却不发表?贝琪言论的荒谬程度让玛修连询问原因的想法都没有。 「你发表那个帮随机过程生成的时间序列溯源的蠢演算法当然没问题。」贝琪脸不红气不喘地讲了一长串话。她看了一眼沉浸在乡村摇滚乐的玛修的同事,不自觉地站到了能遮挡同事视线的位置。她说:「我是说这些绝对不行。你不能给你老闆看这些图片。提都不能提。」 玛修因为极度困惑而摆动头部:「为什么?」 「我们的粒线体只是某个人的usb随身碟?你听起来就像相信社群平台创办人是蜥蜴人的偏执阴谋论者。你会身败名裂的。」贝琪抱着胸口侧着头,棕色带红的大波浪顺着她的脸颊垂下,语气柔和地说:「就当作你从来没发现这件事。放下吧。」 「就这样放下?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你不好奇吗?难道你不想看看某种高等智慧生物横跨时空,它们想要传递的讯息到底是什么吗?他们排除万难向后人传达的讯息一定是有意义的。」 「玛修,拜託,不要跟我说你觉得那是福音(gospel)。」 「什么福音?我们现在说的事情发生在二十亿年前,那时候连人猿都还没演化出来!哪来的福音?」 「嘘!」贝琪又瞄了一眼玛修的同事。她说:「你自己私底下要怎么疯我不管,总之别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到处炫耀。」 「你自己也说了,这至少有一万两千张图。」玛修边用气音说着边把刚刚画出的图像在萤幕上展开。他看着其中几张图上面排列整齐的符号,说:「上面写的还不是人话。你要我怎么办?」 贝琪翻了一个白眼,她从她的包包里拿出usb随身碟递向玛修。玛修没有接过随身碟,只是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随便存几张图,我贴到阴谋论的论坛上,让那些间着没事幻想世界末日的人帮你解码。」 「这些东西是真的,不是阴谋论!」 「那些阴谋论者也不觉得他们嘴里说的东西是阴谋论!给我就是了!」 在贝琪的坚持下,玛修开始储存图片。贝琪叹一口气,说:「你现在就专心先把你演算法的手稿弄好。有什么消息我再跟你说。」 当天晚上贝琪回到家,在她常上的论坛里找了几个和超自然相关的讨论板,把玛修的图全部贴了上去,说是在清理祖父的旧宅邸时,从阁楼里翻出的档案。刚按下送出键,贝琪就接到量子电脑开发团队的紧急联络。她赶到公司,连晚餐都没来得及吃,就这样忙到晚上十一点。 贝琪走出公司门口,抬头看向对面大楼后方初春的夜空星子闪烁。沁凉的空气冲散了办公室里窒闷的压抑感。她似乎感到到灰黑混浊的都市气息里,透出和乡村一样的清静安适。贝琪微笑着举起双手伸展上身,她因为肌肉酸麻而发出哼声。 前进几步,贝琪发现有一名穿着大衣的男子站在公司大楼前广场的台阶下抽菸,烟味让她原本轻松的心情消失殆尽。贝琪捏着鼻子低头快步往左前进,想要绕过男子。不过当贝琪抵达台阶下的时候,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贝琪下意识往右闪,同时男子往右踏步。她向左,男子也朝左靠。贝琪困惑地抬头,只见男子左右各站出两名超过两百公分的巨汉,形成一堵厚实的人墙。 「请问是埃文斯(evans)小姐吗?」男人细框眼镜后眼窝深陷。他说话时面部肌肉挤压凹陷的脸颊,呛人的烟味从他嘴里溢出。男人手上抓着一个向下掀开的皮夹。他不等贝琪回应,自顾自地说道:「中情局。请跟我走一趟。」 贝琪被男人身后那两名拥有倒三角身材的巨汉「护送」进一台黑色箱型车。虽然她没有被罩上头套,不过也差不远了。坐在两名巨汉之间,原本宽敞的后座顿时拥挤起来,贝琪根本转不了头。她面前开了一扇焊着铁栏杆的小窗,贝琪伸长脖子,试着记下挡风玻璃外的景色。但看没两下,她右手边的男人就发出哼声警告,于是贝琪乖乖缩回座位,完全不晓得她被载向何处。 经过十数分鐘的沉默,箱型车驶入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除了带头的男人、和贝琪坐在一起的两名巨汉与司机之外,停车场平面、电梯当中,以及随后贝琪被带往的十三楼办公室里,各个角落都有全副武装的探员正在站岗。 当贝琪被安置在透明墙面、看起来像会议室的隔间中间,她心中的不安到达极点。「为什么是中情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种阵仗?」贝琪心里各种思绪互相缠结、乱成一团。不过另一件事更让她心烦意乱。 坐在贝琪面前的那个男人慢条斯理地翻看手中的档案,他那两根夹着烟头、不由自主颤动的手指一阵一阵地将烟灰抖到桌上。 「你不用烟灰缸吗?」 「这里禁菸,没有烟灰缸。」 男人说完一阵咳嗽。贝琪几乎能看见男人的肺浸润在黑色焦油里的景象。她说:「菸抽越多就死得越快,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一根菸七分鐘。我老婆每天都这么叨念。」男人把手中已经燃烧见底的烟蒂按到桌上捻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菸点着。他说:「不过如果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处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你就会知道这是笔划算交易。」 贝琪动了动肩膀,双手环抱胸前,把自己缩在椅子里面。她说:「所以呢?你现在又在处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这倒是你告诉我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们还有整晚的时间,不过我看我们都是是大忙人,就不要这样了吧。现在事情很简单。」男人把他一直在摆弄的资料转一圈,推到贝琪面前。他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得到这些的?」 贝琪看了一眼被列印出来的像素风图像──该死的玛修的粒线体usb文字。 「这是什么?」贝琪撇开视线。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贝琪,他说:「装傻就不必了。把你在那些影集里看到的cia还是fbi的问讯画面全部忘掉。我们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 「如果你们都知道了,还需要问我吗?」 「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们只是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用你们公司正在研发的量子电脑吗?」 「这跟量子电脑有什么关係?」 「你藉由职位之便,使用现在全世界最强大的量子电脑,入侵国家安全局,窃取机密资料发佈到网路上,以为不会有任何后果吗?」 「等等,那个帖子确实是我发的,不过这些图片跟国家安全局一点关係都没有。」 「那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这些资料的?」 「粒线体。」 「什么?」 「斑马鱼的粒线体。」贝琪闭着眼睛,心里一边不停咒骂着:「该死。」一边用拇指使劲揉捏太阳穴,尝试以最简单的方式解释这一切:「我们把斑马鱼的粒线体dna序列重新排列之后,就得到这些图。」 男人听完再次捻熄香菸。他往后靠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盯着贝琪默不做声。 「你不相信吗?」 「不,我在听。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时空观测者(STAR GATE) 「然后呢?」 贝琪的故事因为她口中的牛排暂时中断。爱丽抓不到这段回忆的重点,催促贝琪下结论。 贝琪理所当然地说:「然后我就把玛修和我那两个月的研究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他会以为你们发现的讯息是从国家安全局里流出来的?在那之前就有人发现粒线体的事情了吗?」 「我不太想说。」贝琪看了一眼玛修,希望他接续话题。她说:「我觉得你不会相信。」 「你就说吧。斑马鱼的粒线体是usb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来说吧,爱丽。」 故事听到这里,卡琳早已经把她面前餐盘里的酱汁用麵包刮了一遍,现在正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拨弄对她来说不能称作食物的川烫胡萝卜片。她说:「你知道星门计画(stargate)吗?」 「那是什么?」 「之前美苏冷战的时候,一群中二病找了另一群自称有超能力的中二病,做了一系列的中二实验。」 「你说上次我们看的那部老电影?把羊瞪死的那个?」 「就是那个。不过我现在要讲的是另外一项实验——他们让有『遥视』能力的人看火星上有什么。」 「卡琳,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个吧?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这几年那么多探测器都上火星了,想知道什么让它们直接去看看就好了啊。」 「问题不在那个人能看到『现在』火星上有什么,而是他能看到『过去』火星上有什么。」 爱丽放下她囓咬着的汤匙,靠在椅背上,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不过卡琳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他在二十亿年前的火星上,看见了斑马鱼粒线体里记载的文字。」 「你的意思是火星人是就是我们的造物主吗?」爱丽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我没这么说。」 「好了、好了。」这时玛修拍拍手缓颊:「今天大家都累了吧?我们下次再继续吧,爱丽·李小姐?」 爱丽礼貌性地向玛修点头后,便走到包厢角落的衣帽架上取下大衣穿上,也不跟在场的人们寒暄就逕自离开。卡琳跟在她后面走出包厢。 「我载你回去吧。」 「不用,我不搭陌生人的车。」 「嘿,嘿!」见爱丽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卡琳弯腰拉住爱丽的右手。「你干麻突然这么生气?」 「我一直都很生气!」爱丽试着甩开卡琳的手但没有成功。她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真的以为我对他们的胡言乱语很感兴趣吗?那是因为他们的话越荒谬,这一切就越可能是玩笑。结果呢?结果你真的相信那种东西,然后你她妈的还是为了这种胡诌的故事接近我的间谍!我怎么不生气?」 「我不是间谍,我是探员。」 「那有什么不一样?我的天啊。我们下个月还要搬进同一间屋子。你的证件影本我都送出去了,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是卡琳·诺顿。我要怎么办?找房东改合约吗?」 「我是卡琳·诺顿啊。听着,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只是有一些事情我没有特别提过。」 「没有特别提过?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现在上网搜寻中情局副局长,会出现你的名字?」 爱丽赌气地掏出她的手机解锁,输入关键字,点开网路百科的中情局页面,滑到副局长的栏位,上面赫然列着一个名字:卡琳·诺顿。 爱丽看着手机萤幕,整整愣了三秒。她说:「你刚刚改的吗?」 「爱丽,我没有骗你。」卡琳左右摇着爱丽的手,好像这样她就会消气一样,她说:「我也不是因为什么任务才接近你的,我没有这么间。今天就让我载你回去,你好好休息。之后你有什么疑问我都会回答你,好吗?」 爱丽低下头不回应,两个人沉默地站在走道中央。突然,爱丽意识到她们身旁站着一个人,她用力地抽回自己的右手。 爱丽看着眼前的人。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人是研究自动语言翻译的学者凯雅·奥尔森(kayaolsen)。爱丽说:「怎么了吗?」 凯雅低着视线,声细如蚊蚋。凯雅重复了几次之后,爱丽发现她像是在说某种北欧地区的语言。爱丽意识到对方以为自己的眼镜是头戴式扩增实境(augmentedreality)装置。爱丽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说英文吗?我没有用通用翻译器。」 这几年显示器和电池的技术都有所进步,眼镜型的显示器不再笨重。有些人在非母语区活动的时候会随时开着通用翻译软体,即时显示翻译字幕,减少沟通上的误会。不过爱丽会戴眼镜的原因纯粹是因为她近视。 凯雅抬起头,原本半闭的眼瞼微微上抬,那大概是她可以做出的、最惊讶的表情。凯雅用英文说:「那你们两个都怎么调情(flirt)的?」 「什么?」 「不能用母语理解对方不会很可怕吗?」 「好像总有一部分的对方藏在薄雾后面,永远都看不清。」 凯雅的两句话之间隔了独特的停顿。 卡琳得意地弯起嘴角,她悄声说:「我会说中文。」 「那不重要。」爱丽烦躁地把卡琳推到一旁,将话题导回正轨:「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凯雅再度撇开视线,她低着头说。 「我会说下一段故事。」 「但我不喜欢其他人,想只你一个人来。」 爱丽转头寻求卡琳介入,她不想单独赴约。凯雅则补充。 「卡琳也可以来。」 「我喜欢看别人打情骂俏。」 爱丽翻了一个白眼,无言地看着凯雅。不过凯雅似乎不觉得她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静静地等着爱丽回应。爱丽叹一口气,她说:「好吧,只要你不要再说奇怪的话就好。这是我的名片,你再给我详细资讯。」 凯雅离开之后,爱丽和卡琳在她们走出大厅。等待服务员将卡琳的车开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她们上车,然后又等了三个红灯,车里的暖气终于开始作用的时候,卡琳开口了。 「觉得今天怎么样?」 「作为计画没通过转换心情的玩笑还不错;作为关于这个世界我应该要知道的冷知识?糟透了。」 「你知道这不是玩笑吧?」 「你说的算。只是我听到最后还是不懂,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红灯转绿,卡琳踩下油门,并没有看向爱丽。 「那你们为什么会找上我?」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讲到的那个遥视火星的中二病吗?」 「嗯。」 「其实他不只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卡琳摸索着她大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卡琳说:「他说这个人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 爱丽接过纸条,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查看内容。上面是一个类似依照目击证人描述画下的嫌犯模拟肖像画。肖像画画着一名戴着眼镜的亚裔女性,那名女性有者高额头、圆润的单眼皮和小巧的鼻子。 「你觉得上面画的是我?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长这副德行吗?」 「你仔细看眼镜的样式还有镜面上的符号。」 画中的镜框是一般的方框眼镜,因为是正面,看不出明显的特徵。这时爱丽看见镜框中间,本该是透明镜片的地方,淡淡地画着一个以倒三角形为基底的几何符号。 爱丽脱下眼镜,仔细地查看自己的镜片。她瞇着眼睛查看许久,发现镜片上的镀膜上压着几条规整的印痕──应该是製造商印上去的商标──组成一个倒三角形。她的背脊升起一股凉意。这副眼镜她甚至不是在这里买的。 「你说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画像?」 「西元1978年。爱丽,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是你,也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不过你会来到这里是註定的。」 卡琳停顿一会儿,继续说。 「你来到这里,是已经被观测的事实。」 沉默的四分三十三秒 (Translator of silen 「卡琳,这是这次通过第一轮排查的人员。」 「谢谢。」 卡琳向将一叠资料夹送到她办公桌上的男人道谢,继续过滤她手边的名单。她们小组现在的任务是靠着一张速写画像,在全国范围内找一个不知道年纪、不知道国籍,甚至连种族都模稜两可的人。唯一的评断标准是:「此人未来将领导衔尾蛇计画。」 先不说那画像画得准不准确,就算让她们拿一张高清的写真照片,在缺乏背景脉络的情况下要找到正确的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一般人的认知里,能预见未来代表掌握更多资讯、取得绝对优势。卡琳却觉得他们落入了认知上的陷阱。以往这种任务,应该是列出适任的候选人名单,进行背景查核之后,召集专家委员进行决选。现在,他们反倒被上个世纪、不知道哪里来的灵媒、随口胡诌的「预言」限制了行动。 说实话,在这种情况下卡琳觉得不如随便找一个人交差了事──找一个口风紧、上相、爱国的傻妹更好。反正自从她接下衔尾蛇计画的统筹人职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做主,现在根本不缺那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计画主持人。 卡琳叹一口气,把手中的卷宗丢到桌上。她伸了一个懒腰之后起身,抽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往办公室外走。她看了一眼超过五点还在位子上的组员们。 「嘿,明后两天我休假,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要加班过头,当然,也不要偷懒。」 「是。」 这原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不过这几年以来,卡琳时不时会想起这个时刻。因为那天晚上,卡琳连夜开车前往滑雪渡假村,在饭店的走廊上,她遇到了那个特徵和速写百分百相符、头发滴着水、只围着一圈浴巾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门外的高智商傻妹。 「今天凯雅会把故事说完吗?欸,绿灯了耶。卡琳?」 卡琳因为爱丽的呼唤回过神来,她按喇叭回敬身后咒骂的驾驶才慢条斯理地轻踩油门。她向坐在副驾驶座的爱丽说:「你刚刚说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次吗?」 「是解说来龙去脉的最后一次,但不会这件事的最后一次。」 「我又还没说我要加入。」 「你会加入的。」 「我不喜欢这种命定论的说法。」 「那跟那中二的灵媒没有关係。我只是觉得你会感兴趣。」 爱丽哼一声,说:「再说吧(we'llsee.)。」 「欢迎。」 卡琳一路开车到市郊附近一栋低调的小木屋前。前来应门的主人和她的建物一样低调——在音量方面。 「请不要大声说话。」 「除此之外,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可以了。」 当卡琳和爱丽进入小木屋,客厅旁的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外卖,看起来像印度料理。 「你们没有对什么过敏吧?」 「没有,『百无禁忌』。」卡琳俏皮地用中文说了一句成语。 凯雅意识到卡琳在宣示主权,她取下她戴着的眼镜型显示器,关机后放在桌上。 「上次乱说话是我不好。」 「请先坐吧。」 爱丽刚刚忙着把大衣掛到衣帽架上,并没有意识到卡琳不着痕跡的小动作。爱丽只觉得脱下眼镜型显示器的凯雅之后意外地年轻。相比玛修和贝琪已届退休之年,凯雅最多不超过四十岁。 凯雅招待两人开动之后切入正题。一如既往地,她低着视线,避免和任何人进行眼神接触。 「米勒他们发现那些文字之后找上了我。」 「如果你还记得,我原本的研究领域是古文字的破译和解读。」 「要我让沉默的文字再度发声并非不可能。」 「不过我需要背景脉络和足够的文本。」 「一开始我想从有配图的文字着手,像埃及的壁画一样。」 「诗歌般的短句衬着魔幻的场景,有种古典的浪漫。」 「不过文本量太少了,我也不确定留下这些文字的存在,是否和人类有着一样的心灵、唱着一样的歌。」 凯雅每句话之间间隔比一般人要长,不过比起思考,这些间隔更像是预留给背景配乐的空间。没有乐团在凯雅的身后演奏,呼吸声、餐具碰撞声,甚至是墙边暖气运作的嗡嗡声就填补进来。爱丽想到某首钢琴曲。 「后来我把希望寄託在只在乎能不能解决问题的现代手段上。」 「贝琪和我,把那些文字和全世界现存的文本进行模式比对。」 「或许某些故事,跨越地域、文化、时间甚至是种族之后依然存在。」 「在等待结果、过滤结果的日日夜夜里,我想过吉尔伽美什史诗、圣经,或许从阿卡西纪录(akashicrecords)里提取出来的预言也会有机会。」 「但事情意外地简单,也意外地现代。」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凯雅的提问出乎爱丽意料,不过爱丽沉浸在凯雅的演唱里,答案如同轮唱的歌词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量子力学。」 「就是这样。」 凯雅说到这里第一次抬起视线,她微笑着,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 「量子力学已经在地球上由人类独立发展出两次。」 「在那之前被发现过也不奇怪。」 「于是我们从量子力学的公式着手,开始破译这些文字。」 「在破译的过程中,同时藉由译文修正现有的量子力学。」 「接着是天文学,然后是前地球生物的生态学。」 「这个计画的规模越来越大,保密层级也越来越高。」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是被限制出境的重要人物了。」 听到这句话,爱丽和卡琳停下她们的餐具,看向凯雅。不过凯雅只是拿起汤匙,舀了第一匙米饭,静静地开始吃起晚餐。 几分鐘之后,凯雅放下汤匙,她细细地说。 「你们想喝点红酒吗?」 爱丽觉得这段沉默是她听过最完美的《4分33秒》(4′33″)。 蓝色流星(The one against the current) 凯雅走到厨房拿出一瓶红酒。她动作生疏地开瓶,并为爱丽和卡琳各酌一小口。最后,她跳过自己的高脚杯。 「我不能喝。」 凯雅说完,空了一段独特的间隔才继续说。 「所以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来。」 她们继续享用晚餐,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这让爱丽想起她来这里读书的第一年参加的感恩节聚餐。那时国际生们才刚认识彼此,而且也是在凯雅家这样小巧舒适的公寓里。 最后开动的凯雅意外地最先用完餐,她的食量在爱丽眼中不可思议地小。凯雅用餐巾轻点嘴唇,继续原先的话题。 「那些我们解读出的理论,如果你对人类科技这二十年来的进步有所关注,我想你都看过了。」 「没有向外公布的内容是这个。」 凯雅将从一开始就放在她背后的档案夹翻开,翻开的那一页是一张灰阶像素风图画。图画的中心是一个直竖的、边缘粗糙的椭圆形,椭圆形底端连接数条互相纠结、触手似的长条。再下方,八个圆点参差地向上围成半圆。整张图上的杂讯分布并不均匀,看起来像是由几张更小的区块拼接而成的。 图画左右各有几行文字。凯雅的食指指着其中一行文字,开始诵读。 「『最初的盖婭诞下八名手足。』」 「『兄弟各自远行,对世界的边界视若无睹。』」 「『他们因光子相连而不孤独。』」 「『直到空间之神延展了祂的身躯。』」 「『世界陷入黑暗,接连而来的是纷争与战乱。』」 「『但希望依旧存在。』」 「『因为盖婭从不拋弃她的婴孩。』」 「『她来了。』」 「『她漾着空间的涟漪来了。』」 「『她将带来智慧、力量,以及受到期盼的新生。』」 此时凯雅的食指抵达文末。她将档案夹收回怀中,随意翻阅散落的文字与译文,像是在缅怀过去那样说话。 「一群高等智慧生物进行星际殖民,因为宇宙在膨胀,不幸与母星失去联系。」 「牠们坚信母星的支援会抵达,但现实是残酷的。」 「牠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文明消逝之际,牠们将这段歷史用会自我复製的物质纪录下来。」 「希望牠们的『母亲』与『手足』知道牠们的去向。」 凯雅停顿许久,在爱丽看向她的时候,凯雅抬起头,和爱丽视线交错。 「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故事。」 凯雅的语音像是独奏会最后的那颗音符向下落,轻点桌面,优雅地回旋一圈之后蓬松地散开。 爱丽费尽全力才压下拍手致意的衝动。她和凯雅对视许久,彷彿自己是期望已经谢幕的演奏家再次上台表演安可曲的观眾。不过凯雅只是望着爱丽,应该说,两眼无神地面向她。最后爱丽终于按耐不住。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凯雅不解地歪着头。这时卡琳也非常困惑:「没有其他的吗?约翰跟我说他把资料都交给你了,要给爱丽看的资料。」 「加西亚?我已经让他不要再烦我了,为什么他又这样?」 「因为你坚持他不能参加这次会议;而我不了解详细情况,没办法代为传达。所以只能交给你了。你能检查一下信箱吗?」 凯雅皱起眉头,她再次戴上眼镜型显示器,在桌上舞动十指,操作显示器中的虚拟键盘。她发出不满地哼声,应该是看到了约翰的邮件。不久,客厅旁的房间里发出影印机的运作声,凯雅悠缓缓地离开座位。 爱丽趁机向卡琳悄悄问话:「他们两个怎么了?」 爱丽记得约翰·加西亚是人类学家。她以为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应该会建立起密切合作的关係,没想到两人形同陌路。 「理念不合。」卡琳也倾身向爱丽咬耳朵:「凯雅非常反对约翰用人类的角度解读这些文本。不过她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就像刚刚她唸给你听的那些诗歌,基本上都是出自约翰的手笔。哎呀,她回来了。」 凯雅坐下之后移开已经半空的外卖餐盒,把一叠纸张摊在爱丽面前。最上面的两份资料,其中一张是图画,另一张则几乎全是符号。图画正中写着一行文字,文字底下素风火焰和灰烬佔据大半空间。凯雅指着那行字词说道。 「『看吧!我们的母亲来了。』」 「牠们如此写道,但图画中却只有地狱般的烈火。」 「这样抽象的表述在其他部分不曾出现过。」 「我们原本以为这些火焰是因为粒线体基因突变,而显示出错误的图样。」 「不过米勒确认了不同物种的基因,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们做了很多推论,但都没有合理的解释。」 「加西亚和米勒最后把这归为上帝的旨意。」 「我们为此争吵不休。」 「我想这就是他们找你来的原因。」 「你看着这些图画像在描绘些什么呢?」 经过卡琳的悄悄话说明,凯雅平和的语调在爱丽耳里听来,轻蔑中隐含怒意。尤其当凯雅说到「上帝的旨意」的时候,爱丽全身都汗毛都直竖起来。她摇摇头把胡思乱想甩出脑袋。仔细查看凯雅口中「燎原的野火」。 「这看起来像是在描绘上帝之指效应(finger-of-godeffect;redshift-spacedistortions)。」 「你也觉得这是上帝降下的怒火吗?」 比起上帝,爱丽觉得现在降下怒火的人是凯雅。爱丽赶紧解释自己的用词。 「不是,我是在说测量宇宙大尺度结构的时候会遇到的现象。」爱丽的双手慌忙地比划。她想了一下,决定从头开始说明:「因为像你说的,宇宙在膨胀,星体远离我们的速度会让星体发出的光波长变长,星体整体的发光光谱朝红光偏移,这就是我们说的宇宙学红移。我们可以用红移的程度来评估星体和我们的距离。问题是星体本身也有移动速度,如果我们只用整个宇宙的平均红移量来估计我们和星体间的相对位置,我们观测到的星系群会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延展,形成像手指一样的形状。所以才会说是上帝的手指。」 凯雅轻哼一声。爱丽听不出那代表着理解赞同抑或不以为然。保险起见,她转移话题。 「另外一张上面写了什么?」 为了回答爱丽的提问,凯雅将桌面上剩下的资料都摊开,一一说明。 「他们说是一套曲面方程式。」 「数学式在这里,视觉化的结果则在这里。」 「虽然讯息中图画和纪录方程式的文字在画面上是接续的,但我们找不出两者的关联。」 依照方程式画出的曲面边界看上去是一个球面三角形,曲面本身起伏如同密集的针山,有些部分往外凸,有些部分向内凹,看不出规律。 爱丽拿起印有方程式曲面的影印纸左右转了几个方向,想像曲面在空间中的模样。当她把曲面比较尖细的顶点转到上方,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一下,这个曲面的范围好像跟牠们绘製上帝之指效应的天空范围一样大。」 爱丽把原本讯息中的图画和方程式比对。如果两个曲面确实都是球面的一部分,依照她对宇宙结构的了解,这两个曲面描绘的立体角确实是一样的。然后她看到依照方程式绘製的曲面,凹凸的尖点正好都对上了星系群在天空中的相对位置。 爱丽手上的两张纸突然开始快速地摆动,不对,是爱丽因为兴奋正在颤抖。 「这个方程式是红移修正量!」爱丽起身跑到衣帽架旁,从自己的后背包里抽出笔记型电脑。她说:「凯雅,你有方程式的数值解吗?把它寄给我!」 「你要在这里分析吗?」 凯雅手指在桌面轻点几下,邮件送出。 「我最近在建宇宙结构的预测模型,手边有资料。」 爱丽掀开她的笔记型电脑,瞬间整个人像是灵魂被吸进十二吋的萤幕里似的,不再理会卡琳和凯雅。二十分鐘过后,她把笔记型电脑转向两人,画面中展示着一幅图画。 「这是星空的真正模样。」 原本在讯息里相连成长条状、如同「焰火」一般相连的星系群现在全成了清晰的红点——爱丽用不同深浅的红色来表示不同的宇宙学红移量。 爱丽非常兴奋,不过卡琳和凯雅两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对她们来说,画面是变乾净了,可是依旧没有出现讯息里强调的「母亲」。 「嘿,爱丽,那个点是什么?」卡琳指着画面中心,和其他红色圆圈格格不入的蓝色圆点。 「嗯?那个喔。」爱丽凑上去检查资料,她发出迟疑的哼声,说:「那个修正量的方程式应该是从原本的观测资料拟合出来的。有些地方会有比较大的误差,所以把红移量变成负的了。负的红移量……」 爱丽嚅囁到一半突然站起身来,她睁大着眼睛。卡琳似乎看见了她的瞳孔正在左右震颤。 「怎么了?」 「才没有什么负的红移量,那是蓝移。」爱丽发现另外两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她继续解释:「刚刚说过了,远方星体的发光光谱会红移,是因为那些星体正在远离我们。现在这个星体的光谱──看起来是吸收光谱──蓝移了,表示这个星体以远超于宇宙膨胀的速度朝我们靠近。」 「所以说……」 「这个蓝点,就是他们口中的『母亲』。」 穿越时空的星子(She is coming, and she i 会议室里,爱丽看着萤幕上头足类动物似的存在不能动弹。她们调动了遍佈太阳系的天文台进行联合观测、召集学界最具研究能量的新晋研究员解析资料,为的就是证明那颗吸收光谱蓝移的星体只是计算误差產生的假影(artifact)。他们费尽苦心,最后却得到完全相反的结果。现在爱丽觉得自己身处一部低成本的小眾b级片──充满导演荒诞的恶意而无处可逃。爱丽想着会不会电影剧组真的就在门外待命,不自觉地朝出口走去。 「爱丽?」原本靠在门边的卡琳见爱丽魂不守舍,向前拦住她。 「我没事,抱歉。」 肩膀被卡琳摇晃,爱丽回过神来。她拍拍脸颊强打精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和绝望的解析小组正副代表们一同面对虚幻的现实。 「估计质量?」 「11倍木星质量。」负责匯报的代表答道。 「差一点就能成为恆星了。」爱丽细细碎念。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问:「距离?」 「十万光年。」 「速度?」 「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说到一半,那位代表摇摇头,他的右手伸进瀏海按压额头。他说:「以我们现有的测量精度,这颗星际行星的速度和光速在统计上没有显着差异。而且……」 随着话越说越多,那位代表的目光逐渐迷离,接着他像是无法接受将要说出的话语那样痛苦地皱眉。 「而且什么?」爱丽不想知道,但她还是得问。 「如果那颗行星正朝着我们行进,她抵达太阳系的剩馀时间,是零到六个月。」 「什么意思?」 「她的速度和光速一样,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也到了。11倍木星质量。别说撞上地球,就算和地球擦身而过,我们都会被撕成碎片。说不定下一秒世界就毁灭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代表说完,双手靠在桌上用大拇指用力揉捏太阳穴。会议室陷入沉默。爱丽低着视线地思考。在卡琳介入之前,爱丽行动了。她伸手按摩那位代表的肩膀。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不过大家再加油一下。」爱丽抬起眼角,提高音调,硬是把阴沉的气氛挤出门缝。她睁开她那双圆润的单眼皮,拍拍手激励士气:「我们来看看另一颗星体,这几天就把成果发表出去好吗?」 各国天文台不可能平白无故提供协助,为了要有能发表的成果,他们同时观测了另一颗星际殖民的候选行星。解析那颗系外行星的观测资料原本就是附属任务,现在正好用来分散注意力。爱丽和团队确认细节,随着她对方法的创新和其对人类知识的贡献给予肯定,讨论逐渐活络起来。在会议最后,除了一开始报告成果的代表之外,其他人大致上都重拾了对寻求新知的热情。 一个星期后,大地之母的观测任务终于告一段落。爱丽回到有些陌生的家,第一件事是盛一杯冰水来喝。喝完爱丽痛快地舒一口气。突然她想起她们当初选择租下这栋房子的原因。 她放下水杯走到二楼阳台,攀上阳台边缘的栏杆向上望,眼前是一片无垠的星空。 「怎么样,喜欢吗?」这时卡琳也来到阳台,手里还拿着一瓶罐装啤酒。她刚刚在停车,耽搁了一些时间。 「我还是觉得我们两个人租这栋房子有点太大了。」 「反正又没有比其他地方贵多少。」 「贵是不贵,扫起来很累人呀。」 「你还在想这种事喔。」卡琳走到爱丽身边,双手前臂倚靠栏杆,低着视线望向房屋前的黄土车道。她说:「你觉得『大地之母』究竟是什么?」 爱丽嘟嘴底哼一声,说:「从她的移动轨跡看来,是一颗逃离自己恆星的重力束缚、在宇宙间游荡的超大星际行星。从外观上看来,是某种高等智慧生物做出的吉祥物。从粒线体中的文本看来,是一艘宇宙船舰。最后,如果你能接受的话,说不定那纯粹就是一隻巨大的外星章鱼。所以,我不知道。我是宇宙学家,发现外星人之后,就是马修他们的工作了。」 「是说,马修他们给了你什么当作回报?辛苦了这么久,总有点什么吧?」 「本来他们要给我钱还是什么的,我最后让他们给我韦伯太空望远镜12小时的测量时间。」 「欸?说不定明天世界就毁灭了,你还在想那个破烂老古董?」 「人家只是延役几次好嘛。」爱丽叹一口气,她说:「世界要毁灭了,研究还是得做啊。」 「你干麻不跟他们要一个逃生太空船的机位?」 在爱丽确认文本中记载的大地之母确实存在之后,马修便着手进行逃离太阳系的计画。被列入优先撤离名单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政商名流及其家属,原本是不可能轮到爱丽的。不过爱丽曾对计画做出重要贡献,如果她提出要求,也不是没有机会。 爱丽望着眼前星海茫茫。星子们是看得见摸不着。她耸耸肩,说:「登上太空船之后要飞去哪里?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测量,才确认星际殖民的大热门候选星球不宜居。一个一个过滤候选行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说,我才不想因为某个赶工出来的耐热零件出包,就被烧成一团火球。」 「这样说来,我们只能好好珍惜剩下的时间了呢。」 「嗯,我已经决定要尽情过每一天了。」爱丽双手向上伸展:「不留遗憾!」 「不留遗憾的活着啊。那我也可以做我想做,但一直没有做事吗?」 「可以呀,又没人拦着你。」 「那我要做了。」 「什么?」 爱丽因为卡琳没头没尾的话语感到困惑。她转头看向卡琳,发现卡琳放下手中的啤酒瓶,拘谨地站直之后,紧抿嘴唇、双眼直视着她。 在爱丽眼中,卡琳水润的碧眼与她身后的群星互相辉映;灰褐色的雀斑如同太阳黑子散佈在炙热的颧骨之上;卡琳的喉咙则因为将要说出的话语乾涩紧缩,艰难地嚥着唾沫。 那一瞬间,吹过树梢的风静止下来,鸟兽虫鸣也默不作声。彷彿全宇宙停止转动、屏息等待卡琳的朱唇移动。 「卡琳?」 爱丽看着卡琳这副模样,这几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爱丽脑中,像扩张的空间延展放大、慢速回放。过去卡琳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以及每一句话语隐含的意义如今串连在一起,现出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万有理论(theoryofeverything)。 爱丽内心思潮涌动。她感到一点点惊慌、一点点害怕,还有一点点迟疑,却一点都不觉得讨厌。 爱丽持续等待。在那近乎永恆的三秒中的最后一刻,期待如同东昇的旭日在爱丽心底散发出它最初的光芒。 然后卡琳伸手揉捏爱丽的脸颊。 「哇,真的好软。可爱!」卡琳发出擼猫似的感叹。 「嗯?」 看着爱丽一脸困惑,卡琳歪起坏笑,再次摆出她玩世不恭的态度,她说:「看你开心的。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告白,然后在世界末日之前来个两情相悦欢喜大结局?」 小心思被猜中,爱丽耳根赤红,她说:「才没有两情相悦!」 「可是你脸红了耶。」 「我才没有!呜──!」 爱丽见笑转生气,摀着耳朵逃离现场。卡琳在她身后继续加油添醋地喊道:「你的家当我都放在你房间了,如果要把自己锁在里面,记得打开整理一下。睡觉前检查喔!」 「烦死了!」 留在原地的卡琳笑着又说了一次:「可爱。」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啤酒,把自己掛在栏杆上继续乘凉。 放弃了这次大好机会,卡琳并不觉得可惜。毕竟世界毁灭之后,爱丽这个傻妞的故事还会继续。想到这里,卡琳又想起白天和凯雅在咖啡店里的对话。她配着啤酒的气泡和甘苦味,默默地回忆。 「我很惊讶。」 「你不在撤退名单上。」 在人来人往的连锁咖啡厅里,凯雅依旧用着她那诵读诗篇般语调说话。 卡琳撑着头叹一口气,说:「我可不能把爱丽一个人丢在地球上啊。」 「我不会上太空船。」 「你要的话,可以让她用我的位置。」 卡琳用吸管搅动眼前的巧克力冰沙。「别这样,你把名额留给爱丽,就看不了我们打情骂俏了喔。」 凯雅瞇着眼睛笑了笑,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情感疏离地说着话,弯着的眼角溢出的是深刻的孤寂以及绝望。 「我只是,不想再漂泊了。」 卡琳低着视线不能作声。让凯雅有家归不得的罪魁祸首就是卡琳所属的组织。突然,卡琳感觉有些异样。凯雅并不是会用自己的痛苦折磨他人的人。她的心底响起警鐘。卡琳觉得如果她不做些什么,今天就会是凯雅的最后一天。 「不上宇宙,不然你跟我们一起留在地球嘛。」卡琳压下内心的惊恐,使出她的看家本领──不动声色地斡旋──说:「我保证你一刻都不会无聊的。」 「还是不了。」 「之前只是闹你们的。」 「我并没有那种喜好。」 凯雅说完,双眼凝视远方,像是在缅怀过去。 「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能和挚爱的人分享生活。」 「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什么感觉。」 「等等、等等。」卡琳挥挥手阻止凯雅继续想像别人的幸福人生,在不幸当中越陷越深。卡琳觉得这时候就算说出违心之论也没关係,她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係。就是多认识几年的普通朋友而已。我也没有暗恋她什么的,真的没有。」 「你为了普通朋友就放弃了离开太阳系的机会?」 「我说过了,我会留在这里,是因为待在爱丽身边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卡琳加强了语调,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卡琳思考过了,只有这件事情能改变凯雅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定。卡琳故作得意地吸一口冰沙,虽然头疼地颯颯作响,不过确确实实地勾起了凯雅的好奇心。凯雅第一次直视卡琳的眼睛,示意她继续说。 卡琳因为凯雅再次对世界產生兴趣,放松下来。她扬起她那招牌的、意味深长地笑容说道。 「我没说过吗?当年那个时空观测者看见爱丽的时候,爱丽就在那艘我们称为『大地之母』的宇宙船舰上呀。」 《远古的大地之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