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ABO]》 01 +++ 今天是宋绫结婚的日子。 在一个月之前,她还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或者说,那时候她认为自己绝不会费心去找什么终生伴侣——按照宋绫目前的人生轨迹来看,她的最终归宿应该是逐渐成为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独自蜗居在与世隔绝之处,也许还得养上一屋子鬼气森森的猫。 这幅未来图景其实很令她满意,所以宋绫没想到她会主动和别人求婚,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答应她。 连极力主张这门亲事的宋立成都感到意外,甚至他刚才还在婚宴上隐晦地夸奖宋绫,似乎以为她总算开了窍,学会了他的那套毒辣手段。 宋绫当时面不改色地应了,但事实上她在这方面毫无长进。至于郑维仪为什么会同意和她结婚,宋绫也说不清楚,她目前的推测是这人熬夜太多,把脑子熬坏了。 “累了吗?”郑维仪替她打开了新家的大门,“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早点休息。” 这房子他先前带她参观过一次,此时宋绫就依言往楼上走。 时间已近凌晨,这一天的种种磋磨累得宋绫飘飘欲仙,腿肚子都打颤,如果不是郑维仪一直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可能会当场瘫倒,四肢着地蠕动进屋里去。 好在她忍住了这种不体面的冲动,不仅如此,她还强打精神,在楼梯上转过头来,向另一个人作出了关心:“你也去睡吧。” 宋绫用涣散的精神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明天还要早起,你别熬夜了。” +++ 郑维仪那晚有没有按时睡觉,宋绫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对方正站在她床边,弯腰叫她的名字。 “醒一醒,”郑维仪看起来哭笑不得,“你就这样睡了一夜吗?” 宋绫在他的注视下东倒西歪地爬起来,突然意识到她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礼服,连盘发也没解开,现在坠得她十分头痛。 ?——她原本只是想先躺下缓一缓再去洗澡,没想到这一躺就躺到了天光大亮。 宋绫抬手胡乱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含糊道她马上就起来换衣服,郑维仪扣住她的手腕,说你要把脸搓掉下来了。 这间卧室是房子里采光最好的一间,而且让人仔细打理过,收拾得样样俱全,但显然房间的主人一样也没有用上就睡得不省人事,实在浪费。郑维仪对窗边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逐个研究了一番,告诉宋绫她至少应该拆开其中一个,用它卸了妆再睡的。 “这些东西是谢芙拿来的,”郑维仪把瓶子递给她,“抱歉,我昨天忘了和你说一声。” 谢芙是郑维仪的表妹,一个漂亮得要命的混血小姑娘,头脑也很聪明,正在A大读商科。 宋绫只见过她两次,然而对她惊人的美貌印象深刻,两人终于准备好将要出发的时候,她还问了郑维仪:“等会儿谢芙也在吗?” 郑维仪答不一定,今天周一,她大概要上课。 宋绫略感失望,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郑维仪笑了:“你想看她?” “经常有人来问我谢芙在哪里,”他说,“不过都是男孩子。” 宋绫推了一下眼镜:“因为她很好看,见到她就会让人感到愉快。” 郑维仪发动车子驶出了地库:“是吗?” 他是随口一说,但宋绫答得很认真:“是的——就像你这样,现在看着你,我也会觉得非常开心。” 她将这句情话讲得过于坦率,好像只是谈论天气,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郑维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着对她说谢谢夸奖。 宋绫嗯了一声,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径自转头去看窗外了。 +++ 他们今天要去谢家老宅见几位长辈,大概要在那边留到中午吃完饭。 郑维仪从七岁被谢兰映带回国之后在这边住了很长时间,直到最近要结婚了才彻底搬出去,宋绫则对这地方完全不熟悉,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谢宅构造精巧复杂,走在里面好像误入了迷宫。纷杂错落的建筑之外还有层迭的山石树影,其间偶尔也会悄无声息地飘出来几个人,见到郑维仪就停下向他微一鞠躬,说表少爷来了,老夫人等着呢。 庭院深广,宋绫在无尽的回廊和曲径之中闷头跋涉,终于被郑维仪带进了一间临水的花厅。 阳光在这里骤然灿烂起来,连室内的灰砖地上都映出了荡漾的水波,那位老夫人坐在窗边的一把玫瑰椅上,正对着光打毛线。 郑维仪弯腰去抱了抱她,叫了一声外婆。 章惠如笑着应了,又朝宋绫伸出了手:“好孩子,到我这里来。” 花厅角落燃了一点熏香,还陈设了许多新鲜瓜果和插花,宋绫从那个幽深迷宫逃进了这片芬芳光明之境,不由得对这位老太太产生了一些好感,很配合地向她走过去。 “前一阵子我身体不好,都没和你见过面,”章惠如摸了摸宋绫的脸,重新转向了郑维仪,“你也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做什么办得这样着急?” 郑维仪自知理亏,开始打岔,问她今天身体怎么样。 章惠如没搭他的话,她拉住宋绫仔细端详,也生出了一些疑惑:“昨天婚礼上看时我还没觉得——小宋,你多大了?” 昨天的宋绫浓妆艳抹,脸涂得像鬼一样,自己照镜子都吓一跳,今天去掉了那层粉饰,她就显示出了本来面目:寡淡而稚气的五官,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她看起来根本没到能结婚的年纪,更像是个高中生。 “我成年了,”宋绫经常面对这个问题,答得很熟练,“今年二十五岁。” 章惠如似乎放下心来,和她又说了两句闲话,让宋绫选几道爱吃的菜式,等会儿叫人去做。 郑维仪应该是提前告诉过她关于宋绫的情况,章惠如并没有问她太多问题,就从旁边拿过一只朱红色的雕漆方盒放在她手上。 盒子里面装着郑维仪的母亲结婚前用过的一副翡翠首饰,玉质水光满盈、娇嫩鲜绿,可以想象它曾经的主人是怎样一位备受宠爱的名门千金。 “兰昼不在了,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她,”章惠如关上盒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维仪也结了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好好的。” 郑维仪没有说话,揽住老太太的肩膀拍了一拍。 “我们会的,”在一片沉默中宋绫开了口,还是那个平静又坦然的样子,“我会对他很好的。” 02 +++ 在谢家的这顿午饭来了不少人,席间的大多数谈话都有郑维仪应付,宋绫也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只管低头吃饭。 她也不是完全无所作为,偶尔还要举起杯子来敬酒——因为郑维仪有一点酒精过敏,并且等会儿还要负责开车,而她自己遗传了宋立成的优良基因,是天生的海量。 其实婚宴上那些酒也是宋绫代他喝的,在座的众人昨天见识过了一回,今天依然觉得新鲜,免不了作出一番揶揄。有年轻的小辈凑上来起哄,非要给郑维仪倒酒,郑维仪也由着他们闹,结果宋绫从旁边伸出手来,直接拿走了他面前倒了半满的杯子。 “要不这样吧,”宋绫不耐烦地一扶眼镜,“先把我喝倒了,然后随便你们怎么灌他。”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几个男孩子受到这样的挑衅,都摩拳擦掌地要和她比划两下,最后散席时没有一个不是被人架着走的。 宋绫不动如山,冷酷地目送这些醉汉狼狈退场。其实她喝的也不少,然而脸色一点没变,手上还捧着一只柳叶包在往嘴里送。 几位叔伯走之前特意过来对郑维仪说他这媳妇儿不得了,告诫他以后小心点。郑维仪笑着应了,又低头去看宋绫,问她头晕不晕。 “饮酒伤身,以后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我没喝很多,是他们酒量太差。” 郑维仪忍不住笑:“你这么厉害啊?” 宋绫认真地一点头:“是啊!” 她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本来她就有千杯不醉的天赋,刚才还有章惠如和郑维仪两个人明里暗里地拦着,宋绫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连微醺都算不上。 桌上的碗碟已经撤下去了,她仍然坐在原处,脸颊一鼓一鼓地在嚼那个包子。郑维仪担心她是光顾着拼酒,没有把饭吃饱,就让厨房去做几样甜汤和点心送到小花厅里去。 他说话时有人进来,勾住郑维仪的肩膀就往外走,说老爷子现在要见他。 宋绫叫不出这人的名字,只模糊记得似乎是郑维仪的表哥,他口中那“老爷子”大概就是他父亲谢兰映。近几年谢氏这位大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八成的时间都在深宅之中休养,轻易不出来见客,如今谢家明面上能管事的人就剩一个郑维仪,谢氏那个崇达集团现任的执行总裁也是他。 ——所以宋立成才执意要攀上这个亲家,郑维仪虽然不姓谢,他能走到的位置倒比大部分谢家人都高得多。 郑维仪离开前嘱咐宋绫到刚才那间花厅里等他,谢庭茂催他快走,又说他会负责把弟妹给送过去。 宋绫站起来跟着对方往外走,谢庭茂带她左拐右拐地穿过几间堂屋,突然走入了一个昏暗的天井。 此处空无一人,狭窄逼仄,周围是极高大的芭蕉和枇杷,因为顶上透不进来多少阳光,遍地都生了青苔。宋绫并不认识谢宅里的道路,也能感觉到这里很不对劲。 “哎,”宋绫喝住了前面那个人,“你走错路了吧?” 谢庭茂闻言转过身来,向她似笑非笑地一咧嘴:“你跟谁‘哎’呢?你挺有本事啊?”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语气不善,宋绫仍然面无表情,“如果你不想让我这么叫你,你可以自我介绍。” “还要我跟你自我介绍?你也配?”谢庭茂气得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暴发户的女儿,还是个beta,居然进了谢家的门,你给郑维仪吃了什么迷魂药?” +++ 大约三个世纪之前人类开始出现奇异的返祖演化,从那以后有一部分人在出生时会携带除了男女之外的第二性别。这些幸运儿是社会中的极少数,差不多只占总人口的5%,然而多出来的那一小段基因会让他们生来就与众不同,注定拥有比常人更强健的体魄或者更出色的容貌。 其中一种性别是Alpha,他们是天生的领导者,这是目前的普遍共识。这类人的存在就像兽群中的头狼,一定会被社会拣选出来,以便带领所有人往前走。 谢家人丁不兴,后辈这几个子弟中只有郑维仪一个Alpha,若非如此谢兰映也不会暂时把家业交到他手上。 另一种性别是Omega,他们是Alpha最理想的伴侣,冰雪聪明、美貌多情,就像那位令人难忘的谢芙小姐。 至于没有携带第二性别的普通人如宋绫,和剩下的95%一样是Beta工蚁,他们应该作为听话的跟随者,勤勤恳恳地奉献自己。 命运妥善安排了一切,大家都愉快地各司其职,不过如此绝妙的演化方向也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样完美的新人类、堪称玉质金相的A和O们都多出了一个器官,一个长在后颈处的腺体,这个直径不超过五厘米的小东西会产生大量的性激素,为它的主人制造了固定的发情期。 每年初春和入秋之后的半个月,发育成熟的腺体就准时催动他们去寻找伴侣,以期促成尽量多的交配次数。低劣的兽欲必然在这一刻取代人性,但这副作用并不算太坏,一是抑制类药剂的生产水平已很先进,二是他们在此时结合产生后代的概率非常高。一对beta夫妇或许需要两三年才能自然受孕,但对于进入发情期的AO来说几天就够了。 虽然只要一方携带第二性别就有可能得到带有这种基因的孩子,然而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都不应该选择Beta当配偶——仿佛是将明珠投进了瓦砾堆里,看起来实在浪费。 谢庭茂的质问不无道理,他不等宋绫说话,又扔过来一只用洒金红纸封住的包裹。 包裹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宋绫躲避不及,被他砸得晃了一下。 “老爷子看不上你,但见面礼还是有的,”谢庭茂弯腰凑近了她,似乎要仔细端详她的神情,“这原本是给徐家那个女儿备着的,她都没拿到,你凭什么?” +++ 郑维仪之前让人送吃的去小花厅,就是想让老夫人照看一下宋绫。章惠如在那边守着一桌甜汤苦等,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就叫了两个女仆出来寻她。 女仆们熟悉路线,在前院问出是大少爷把人带走了,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她们走进这处小天井时正撞见宋绫蹲着去够一个红纸包裹,谢庭茂双手插兜站在她对面,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宋绫,等着看她从地上捡东西。 两人心中一惊,立刻上前两步,又正好听到宋绫开了口。 “——凭什么郑维仪肯和我结婚?”宋绫的语气并不似她们所想的那样受了委屈,她所说的内容也很惊人,“因为我怀孕了,而且刚验过性别,是双胞胎Alpha男孩。这就叫母凭子贵,你没想到吧?” 03 +++ 谢宅后面圈了一小片林地,谢兰映就独自住在林边的一座院子里。他如今行动不便,又不肯让人看见自己坐轮椅,所以轻易不会出门,只有接到他传召的人才能得到进去会面的允许。 谢兰映在谢家做了二十余年的独裁者,凡受过他庇护的人都必须遵守他定下的种种铁律,连他母亲章惠如也不例外。 时间已经快入夏了,谢兰映的这几间屋子竟然还是湿冷的。郑维仪站在他对面听他训话,不由得开始走神,他想到刚才宋绫在他旁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现在她身上应该很暖和。 “你最近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也管不了你,”谢兰映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立刻拧起眉毛赶人,“滚吧,别来烦我。” 郑维仪说抱歉,又叫了一声舅父,然而谢兰映没有再听:“和你妈当年一样的不听话,”他用拐杖在地上凿了一下,“蠢货,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了。” 护工赶过来推着他离开,仆人也走上前为郑维仪打开了门,冷冰冰地说表少爷请回吧。 郑维仪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座空旷阴沉的院子。 +++ 郑维仪从谢兰映那里出来,去老夫人身边接宋绫。 宋绫已经吃完了一桌子的点心,章惠如对她的好胃口夸了又夸,笑盈盈地送走了两个人,还不忘给宋绫装了几盒让她带回去吃。 郑维仪上车之后先看了宋绫一眼,声音里有笑意:“听说我有儿子了。” “……我胡说八道的,”宋绫咳嗽,“当时脑子一热就那么说了。” 郑维仪叹气:“原来儿子是假的,真可惜。” 宋绫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今天受委屈了吗?”郑维仪不再逗她,“如果有人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宋绫摇头,示意他不必。 前面路口是红灯,郑维仪停下车,说不管谢庭茂讲了什么,希望宋绫都别放在心上。 他不好在背后议论别人,只能告诉她:“他这人脾气比较差,其实本性不坏,以后我会尽量避免让你们碰面。” “没关系的,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宋绫转头去看他,“我们的确太不相配,你家里人当然不同意让你和我结婚,这就好像是让他们亲手把白雪公主嫁给小矮人一样。” 郑维仪又笑了:“这是什么话?” “不要听其他人乱说,我觉得你很好。” 比徐家的那个小女儿还好吗?——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听说几辈人里才得这么一个娇艳矜贵的Omega。 宋绫从不掩饰自己,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这句话她在心里思索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口。 这种事还要问,显得我好像大傻子一样。宋绫把胳膊搭在点心盒子上,她想里面有一种奶糕放不了太久,今天下午就先吃了它。 +++ 宋绫先前是不知道有这位徐小姐存在的,后来她虽然知道了,还是向郑维仪求了婚。 这是不光彩的行为,所有知情人中大概只有宋立成毫不在乎。他的理由是谢徐两家也并未说定了要这两个小辈怎么样,为此担心完全是自寻烦恼:“我看人家根本没有嫁女儿的意思,都是谢家这边几个大人一头热。” 事情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宋绫不清楚,而当初宋立成在强迫她去和人见面的时候刻意隐瞒了有关徐小姐的消息是确凿无疑的。 “这是谢兰映的外甥,谢家是干什么的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求到了人让他和你见一面,你给我打扮漂亮点,到时候别不过脑子乱讲话,”他说着当场掏出手机给何春龄转了账,“你给她买条裙子,挑好看的买,价钱无所谓——但是这钱只能你拿着买衣服,不许给她当零花!” 宋立成转过身指着宋绫的鼻子点了两下:“你敢跟我反着来,我就找个铲车把你那破园子全给推了,听到没有?” 宋绫一歪头躲过了他的手,激得宋立成的音量又高了一截。宋绫充耳不闻,熟练地绕开了暴怒的父亲,自顾自地拆了一包薯片往嘴里填,顺势倒在沙发上摸遥控器。 宋绫的本科专业是风景园林,毕业之后被宋立成托关系弄进了A城的建筑设计院,结果她在那边呆了没到一个月就不声不响地跑了,跑去见了一个仍在A城流浪、尚未找到工作的大学同学,两位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员一拍即合,在城郊租了一小片菜地,开始种花养草。 她们的主营业务就是出售时令鲜花盆栽,顺带卖点切花。因为品种特别,而且苗情确实不错,这两年也积累了一些客户,勉强可以算能赚到钱。 其实宋绫选择做这一行并不是全无来由,宋立成在靠拆迁款成为暴发户之前也经营过一个苗木基地,那时候她还经常在里面帮忙。 ——当时宋绫年纪小,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有多糟糕,整天凿坑刨土也觉得好玩,宋立成却由此对种植业产生了心理阴影,连带着痛恨宋绫现在干的这份工作,经常扬言要把她那个小园子夷为平地。 宋立成咆哮了一通,宋绫只是躺在沙发上晃脚丫子看电视。宋立成被她气得眼前发黑,最后交代了一遍见面的时间地点就拂袖离去,何春龄把他刚才那笔转账原封不动地打给了宋绫,小声说:“别听你爸的,梨宝儿,这钱你拿着,和阿真出去吃点好的。” 阿真大名玉禾真,就是跟宋绫合伙的那个本科同学,她老家在一个很偏僻的省区,所以过年过节都不怎么回去,何春龄时常让宋绫多照顾她。 “但你爸说的那个人还是要去见一面,好吗?”何春龄打了一下女儿翘在空中乱晃的左脚,“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既然他都和别人讲定了,不好让人家在那边空等。” 宋绫吞了一把薯片,含糊道我晓得。 何春龄很不放心地嘱咐说记得态度好点啊,别故意气人。 “我没有故意……”宋绫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目光,转头看了看表情严肃的母亲,又看了看自己的形象,很识相地放弃了争辩,“知道了,我不会的。” +++ 和郑维仪见面的那天宋绫没有披挂上什么昂贵的漂亮裙子,也根本没有打扮自己。她还是穿着沾了泥点子的牛仔裤和运动鞋,脑袋上扣了一顶磨到泛白的鸭舌帽。 不过她倒也的确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怪话——事实上连何春龄教给她的那些礼貌拒绝她也没说,她的开场白是一句最拙劣的搭讪。 “你看起来很眼熟,”宋绫看着对面的男人,抬手推了一下眼镜,“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04 +++ 对方显然经常听到这类瞎话,但还是很得体地笑了一笑,问宋绫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宋绫的表现比之前那些来和他套近乎的人都要差劲,她并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胡编下去,只说她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没骗你,我确实记得你的样子,”她抬起手,隔空向郑维仪身上画了一个圈,“因为你很好看,你的长相……会让人印象深刻。” 她是一本正经地在冒犯人,郑维仪也不生气,他说:“那么等你想起来了,可以再告诉我。” 宋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郑维仪很忙,这场匆匆的见面只能占用他十几分钟。在他提出告辞的时候宋绫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郑维仪甚至来不及问一声她要去哪里。好在宋绫很快又去而复返,她回来时双手捧着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宋绫把这东西递到郑维仪面前,他才发现她手上是一束包装简陋的花。 花是粉白夹着桃红的一大把,薄而舒展的花瓣微微颤动,好像是无数轻盈闪烁的蝴蝶暂时停在她怀中。 “我下午要去看以前的老师,这是给她带的,刚才我去车上拿来了,”宋绫说,“还是送给你吧,我等会儿去给她买点水果算了。” 作为一个男性Alpha,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相亲对象给郑维仪送过花,而且这还是原本给别人准备的礼物,临时找来转赠给他的。 郑维仪诧异得几乎不知道要说什么:“谢谢你,不过我……” “我老师很喜欢这个品种,她说只要放在那里看着她就觉得开心,”宋绫好像没感受到他的拒绝,还在一味地自说自话,“感觉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先让你拿去也行。” +++ 后来郑维仪真的抱着一捧粉色的鲜花走进了办公室。 他的助理方谨女士是一位严肃干练的老派人物,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对眼前娇柔而脆弱的装饰物作出任何批评,相反方特助找来了一只亮晶晶的长颈花瓶,每天开始工作之前都会仔细地替植物们换水修枝。 “郑先生,这种花据说是可以入药的,”她告诉郑维仪,“它的香气对于健康也有很好处。” 这样的好处是否存在郑维仪并不清楚,但在方特助的用心照料下,那一瓶子花始终维持着盛放的状态。某天凌晨郑维仪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室内角落多出了几盏粉色的小夜灯——花们挤挤挨挨地仰着小脸,正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明天这些花还会在那里等着他,这个事实的确让疲惫的郑维仪感到了一点愉快。 +++ 和郑维仪见面的那天是周末,宋绫平时和玉禾真住在郊区的小公寓里,只偶尔回家吃个晚饭。当晚宋立成看清了她一如既往的潦草装束,又问出她和人只聊了十几分钟,并且就此没了下文,瞬间火冒三丈,立刻要联系去铲车,何春龄苦劝无果,直说自己胃疼,宋立成才悻悻地闭了嘴。 “女儿已经够懂事了,连陈教授都说她和阿真做得好呢,你还到底要怎么样啊?”何春龄叹气,“再说她现在年纪还小,况且这个时代就算真不结婚又有什么说法?” 宋立成振振有词:“好个屁,她一年能赚到几个钱?哪天我们不在了,她一个人要怎么办?以她那个头脑和个性会吃多少苦,你难道不晓得?”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那样的人家保护她,她才是一辈子不用发愁,爱干什么干什么,”宋立成转向女儿,咬牙切齿地提高了声音,“我都是为了你好!” 宋立成还在大谈女人怎么可以不结婚生孩子之类的高论,宋绫早就清楚父亲的思维自成一套顽固的体系,是怎样沟通也不能改变的,索性就当自己是聋子哑巴,只管往嘴里大口扒饭。 她从不挑食,向来吃什么都很香,何春龄在与丈夫争执的间隙中见缝插针地给女儿夹菜,宋绫也很配合地把碗里的食物一扫而空。 她彻底吃饱了才推开椅子站起来,对何春玲说:“拉倒吧,我爸就是这样,和他讲不通的——阿真说她晚上要烤玫瑰饼,现在应该弄好了,跟我去尝尝不?” 闻言宋立成怒极攻心,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叉着腰呼哧带喘地向外喷火,何春龄迎着他熊熊燃烧的目光叹了口气:“梨宝儿别说了,我们快走吧。” 路上宋绫开车,何春龄看了看她这辆日渐破败的座驾,心里竟然隐隐觉得宋立成的观点不无道理。 “不要多想了,我能照顾我自己,”宋绫感受到对方担忧的视线,转过头向她笑了一下,“有钱人也未必无忧无虑,我看今天那个人就不怎么开心。” +++ 宋绫的话没有说错,大约两周之后的某一天,郑维仪又遇到了一点麻烦。 他现在的司机以前是谢兰映的下属,已经给谢家服务了几十年。郑维仪平时很少劳动这位老先生,大多数时候他都宁愿自己开车,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一些意外情况。 这一天本来是郑维仪的休息日,他回老宅吃了顿饭,下午临时被谢兰映派出去做事。司机把他送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之后又收到家里的吩咐出去送了几趟东西,直接导致老头顺理成章地忘记了还有一个表少爷需要他去接回来。 ——总之现在郑维仪的车已经停进了总部的地库,而他的人还留在郊区。 司机在电话那边向他连声道歉,郑维仪还要反过来安慰对方:“没有关系,您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所在的位置是一间崇达旗下的工厂,那边的负责人立刻提出要送他,但被郑维仪婉拒了。天色不早,他不想耽误别人的时间,也不想再谈公事。最近他难得有清净独处的时候,此时孤身一人被扔在城郊,竟然不全是一件坏事。 所以他独自离开了工厂,而且并不着急想回程的办法。此处没有市区热闹,不过路边也有几家快餐店和小超市,三五个小孩子推开店门,从里面又笑又叫地跑出来,差点撞在他的腿上。 郑维仪伸手扶稳了险些摔倒的小朋友,继续跟着人群往前走。 在这样的春天的傍晚,无所事事地闲逛好像也不算浪费时间。他走过了一整条街,发现右边有一家准备打烊的店面——不知道为什么,店门口地上放了几盆枯草,一个女孩子背对着他,正仰头向里面喊话。 “……质量有问题?你在放什么屁?”那人提高了音量,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虎尾兰和绿萝你也能养一盆死一盆,你他妈的还是买假花去吧,那个死不了。” 05 +++ 门内有一个店员追了出来,伸手就去扯宋绫的衣角:“哎,你怎么做生意的——” 宋绫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抡起沉重花盆就要砸人,那人惊得连退两步,宋绫横眉怒目地又吼一声:“滚蛋!” 她当街械斗的意图未能实现,因为感觉手中突然一空,充作武器的花盆已经被轻轻巧巧地拿走了。 “两位,有话好说,”郑维仪笑得很和善,不着痕迹地拦在了宋绫面前,“如果大家有误会,可以坐下来好好讲清楚。” 他西装革履地俯视着人,看起来和这条乱糟糟的郊区商业街格格不入,即使手里还提着一只破花盆,也有种天然的压迫感。 那个店员不知道这个高个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也看得出此人似乎非富即贵,不由自主地减了气势,小声骂了几句就退回了店里。 对手已经逃了,宋绫绷着脸还站在原地,郑维仪低头去看她,忍不住叹了气:“宋小姐,脾气挺大。” “这家伙欺负阿真好说话,白拿了我的东西,还想叫我赔钱给他,”宋绫说完,斩钉截铁地得出了结论,“神经病。” 街边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面包车,宋绫拉开那车后座的门,把地上的几个空盆都塞了进去。直到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宋绫才终于向郑维仪转过头来,视线隔着镜片落在了他脸上。 “是你,”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我们见过——就半个月之前。” 这次她特意说出了上次见面的时间,郑维仪笑了一笑,应道:“是啊。” “你一个人在这里?”宋绫绕到了驾驶座门口,隔着车身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回市里去,要不要带你走?” +++ 郑维仪也没有想到最后送他回程的会是这样一辆车,这简直算不上是一辆车,它残破不堪,同时颠簸得可怕,似乎随时会在行驶中解体。车内除了正副驾驶之外的座位都不翼而飞,后面大半截车厢空空荡荡,现在只放了几个花盆。 之前那次郑维仪和宋绫的见面是谢兰昭安排的,谢家这位二爷年轻时闯过大祸,被他大哥流放到外面也有十余年了,直到五年前谢兰映中风不能再管事,他才得以从北非跑回来。 郑维仪不清楚宋家是怎么和谢兰昭搭上的线,但总归需要许多手段和人脉,显然宋绫本人看起来和这些东西毫无关联。 “很少有人坐这辆车,”宋绫好像察觉了他的问题,“所以我就把椅子都拆掉了,还方便运货,” 她竟然以为她所缺少的只是车上的几个座位,而郑维仪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怀疑她在装傻,甚至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宋小姐平时是要运花吗?——这车上很香。” 宋绫闻言嗅了嗅车内的空气,随即空出右手去掏副驾驶座背后的袋子,又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塑料盒递给郑维仪。 “是这个饼的味道,”宋绫说,“馅是用花做的,也算是花香吧。” 盒子里是十几块金黄色的小圆饼,放在郑维仪膝盖上时还是热的。 宋绫伸手揭开盖子,自己先从里面挑了一块儿塞进嘴里,同时示意对方也吃。 于是他们俩安静地分着吃了半盒饼,偶尔有人开口说话,也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聊。在下车的时候郑维仪得到了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新信息,比如宋绫完全不懂烹饪,但她碰巧有一位手很巧的同事。 宋绫则知道了他还没有吃晚饭,所以她把剩下的甜饼连同塑料盒一起扔给了郑维仪,自己开着那辆难以名状的面包车走了。 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郊区,也没有预约下一次的见面,仿佛真的只是带人搭个便车而已,所以郑维仪不得不作出暗示,他告诉宋绫她上次送给他的花非常漂亮,的确令他的心情愉快了好几天。 “但是很可惜,我照顾得不好,它们已经枯萎了,”郑维仪转头向她笑了一下,“或许宋小姐可以教教我怎么养花。” 这当然只是一个借口,郑维仪以为他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他期待宋绫会接下来提出再送他一束花,他们就可以因此再见一次面。 然而宋绫没有接收到正确的信号,她的心思都在路况上,用应付客户的语气对他说:“春天的这一批都已经卖完了,你等秋天吧。” 现在离秋天还有半年,郑维仪独自走回他的办公室,放在角落里的那一瓶植物日益黯淡下去,现在只要轻轻一碰就有干枯皱缩的花瓣和叶子往下掉。 明天必须把它们扔掉了,他这样想。 ——不过没有关系,刚才郑维仪要到了宋绫的联系方式,他会让这只玻璃瓶尽快装上新的花。 +++ 宋绫没有时间再接着闲聊,她去市区还有别的事情,现在已经因为郑维仪耽误了二十分钟。 好在她到的不算太晚,还不至于让陈琢之发火。宋绫从她那里拎了一袋子药品和花种出来,陈琢之两手叉腰站在客厅看她:“你就这么走了?” “玉禾真说做了点心给我,”陈教授虎着脸发出质问,“点心呢?” 宋绫明智地保持沉默,直到走进了楼道里才回答:“被我吃光了,就刚才来的路上吃的。” 陈琢之砰的一声摔上门,门板几乎砸到宋绫脸上。里面立刻传出了等待通话的提示音,大概是在找玉禾真告状。 长久以来,凡是玉禾真让宋绫带过来的东西注定有一半要无故失踪,比如半个月前的那束花至今还没送到陈琢之手上。无德快递员宋绫劣迹斑斑,然而陈琢之也拿她没有办法,因为玉禾真始终考不出驾照,倒是宋绫拥有一辆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破车,那车状如一堆安了轮子的废铁,目前能操纵它的人只有宋绫自己。 那边玉禾真听完了陈琢之的电话,垂头丧气地来联系宋绫:“你怎么又把老陈的饼吃掉了嘛?” “不是我要吃,”宋绫理直气壮,“我顺路送了个人,那个人没吃晚饭。” “这样啊……那吃就吃了吧,”玉禾真犹犹豫豫地松了口,“你送了谁呀?” “是你没见过的人。” “上次的花也是给他了吗?” 宋绫嗯了一声。 玉禾真在那头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更蔫了,她说借花献佛不是长久之计,你要谈恋爱就靠自己,别再牵扯陈老师了哦。 “我没有谈恋爱。” “那你干嘛又送花又送点心呀?” “……因为我以前认识他,”宋绫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他人挺好的,我还欠他一次人情。” +++ 宋绫确实曾经见过郑维仪,那时候她还在上初中,所以至少有十多年之前了。时间隔得太久,不怪她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 她们一家并不是A城本地人,当时宋立成带了何春龄去A城看病,宋绫仍然留在老家上学。一家人分居两地,各自都过得凄风苦雨,结果苗木基地的拆迁款从天而降,宋立成马上把女儿接了过来,还找到门路把她送进了一间昂贵的私立学校。 学校叫明远中学,分初高中部,宋绫转学时正好读初二。在那里读书的孩子基本都会直升本校的高中,但宋绫只读了一年半就考出去了,她的中考志愿填的是另一所普通的公立学校,好在那段时间宋立成也顾不上管她,只能随她去。 宋绫绝不后悔这个决定,对她来说被迫留在那里的一年半已经太漫长了。她第一次知道成为人群中不受欢迎的那一个会是这样难受,那种毫无来由的恶意无孔不入——顶尖私立学校的少爷小姐们具有天生的领地意识,见到宋绫这个可笑的、暴发户出身的入侵者,当然觉得她面目可憎。 因此宋绫不得不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吃饭,她想到的自救办法就是努力隐藏自己,然而这个方法收效甚微,总是有人可以找到机会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 有时候宋绫会被反锁在体育馆后面的小仓库里,有时候也会被拎到人群中读检讨,因为她的同学们都勇敢地、口径一致地揭露了她的恶行:“宋绫会偷东西,还会作弊。” 那些同学说得信誓旦旦,还能拿出许多证据——其实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老师当然也会站在他们那边。那时宋绫经常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噩梦,但那种身不由己的惶恐和惊惧都确切无疑地蚕食着她自己。 除此之外,这些初中生的恶作剧大多是即兴的,宋绫的同学们会帮忙剪坏她的校服,把她的书包扔进学校的泳池,或者在快要上课前顺手把她的课本扔出窗外。 宋绫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郑维仪的。 她匆忙奔下楼去捡自己的东西,在二楼的转角处有人拦住了她,那人手上还拿着刚被扔出去的几件文具。 “这些是你的吗?” 宋绫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接。对方伸手将东西交给她,宋绫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太疑惑,所以宋绫又听到那人问:“同学,你没事吧?” 她没事,只是奇怪居然会碰到这样的人——他似乎的确只是好心帮她捡回了东西,而且并不打算借此来捉弄她。 真是难以置信,宋绫担心他会突然变卦,于是夺过他手上那堆文具就跑了,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 06 +++ 读初二的宋绫并不知道郑维仪的名字,现在她也只是隐约记得他的身形面貌,还有他当时穿着的明远高中部的校服。 郑维仪确实有一副令人难忘的长相,因此宋绫还能把他和那个穿校服的男孩子联系到一起。 宋绫不太清楚她之前和郑维仪的那次见面宋立成是怎么安排上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必然给郑维仪造成了额外的麻烦。宋绫不想给他添麻烦,刚才她对玉禾真说的都是真话,她觉得郑维仪是一个挺好的人,而且她还欠他一句谢谢。 所以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外宋绫没有再去打扰过他,相反她还送了他一束花、一盒饼,外加一次顺风车服务。虽然花和饼都是她半路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但宋绫认为她明知会挨骂也要抢来送给他,好像是更能体现她的诚意。 在明远读书的一年半让宋绫养成了一种奇怪的性格,她从那时起就意识到不管她做什么都必然会惹人讨厌,因此顺势进入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索性一切行动都不太考虑别人,只凭自己高兴。 宋绫的心里只装了有限的几个人,也只存住了寥寥的几件事情,那些心事到今天又少了一件——她发现自己终于偿清了十几年前的一桩人情,这让她感到非常愉快。 两天之后,玉禾真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她怎么不出去约会了,还剪了几枝开得正好的朱丽叶让她再拿去送人,宋绫没有接。 “送什么人?”她头也不抬地说,“我没有谈恋爱,你……” 她没有说完,因为她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了来电者的备注,名字玉禾真并不认识,然而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那两枝花一路递到了宋绫的鼻子底下。 宋绫挡开她的手,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她走了,玉禾真就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她。宋绫一向不爱交际,她那仅有的三五个朋友玉禾真都一清二楚,所以她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宋绫如此上心的陌生人实在是好奇得要命。 “这人是谁呀?”宋绫那边放下手机,玉禾真就迎上去察言观色,小声问她,“是不是又要约你出去啊?” 宋绫瞥她一眼:“什么叫‘又’?——我不出去,我走了你怎么办?” 陈琢之还有两年退休,现在根本无心工作,今年本科的课程她只带了一门园林植物与应用。宋绫不能走,就是因为陈教授下周要拉二十几个学生过来实践考察,还点名要做月季扦插,她们两个必须提前准备好要用的东西。 这种活动是可以向系里申请经费的,虽然最后能落到她们俩手上的也没有多少钱,但玉禾真感念陈老师的一片好意,准备得十分尽心。 自从她俩着手折腾这份园艺事业开始,陈琢之就没有停止过明里暗里的帮助。她们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这位老教授总是严厉得近乎凶恶,然而现在对她们倒挺好的。宋绫暂时没有想到其中的原因,她觉得大概是玉禾真这几年的脉脉温情没有白费,终于唤醒了老巫婆心底的人性。 在宋绫认识的这些人里,玉禾真是最好相处的一个。此人性格软到完全没有脾气,不管在哪儿都像个温驯顺从的小媳妇儿一样,习惯于沉默而羞怯地缩在角落里。 这种个性就算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是够糟糕的,更何况玉禾真还有第二性别——她是个Alpha。 一个总是逆来顺受、说话都不敢大声的Alpha,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滑稽故事,为此陈琢之经常大骂她没出息,玉禾真也唯唯诺诺地从不反驳。宋绫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玉禾真不肯去外面抛头露面地力争上游也不是坏事,至少现在陈琢之和宋绫还可以挡在她前面,让她不至于被人欺负死。 玉禾真柔弱得几乎窝囊,实在不像个Alpha,但她也极度的温柔和友善,是一个最真诚的好人。宋绫发现陈琢之近来骂她的时候都放轻了语气,恐怕确实是受到了感化。 宋绫从旧仓库里拖了二十几个空盆出来,又一袋一袋地往外面搬运泥炭和珍珠岩,玉禾真也跟在她后面一起扛,并且还在絮絮地劝说:“这点事情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我力气比你大……要不你还是和人家出去吧?” 宋绫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不去了。” 玉禾真问:“为什么不去呀?” “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我猜是想再要一把粉池金鱼,”宋绫自认已经了结了这段因果,很快就恢复了无情的本色,“早没有了,找我也不管用。” +++ 不过后来宋绫还是去赴了郑维仪的约,同时也提着一捧由玉禾真精心挑选过的朱丽叶。郑维仪老远就看到她站在人群里,还是形象潦草到几乎灰头土脸,怀里抱着同样灰扑扑的、旧报纸卷成的纸包。 ——纸包里的内容和郑维仪预想的一样,又是一捧开得正好的花。十几支杏粉色的月季鲜亮得几乎晃眼,每一朵都像对半切开的鲜橙,饱含金光灿烂的露水,是一丛香气怡人的微型太阳。 宋绫将这一把小太阳递给他,第二次收到花的郑维仪态度已经自然了许多,不仅主动从宋绫手上接过这份礼物,还愉快地笑着道谢,说这次的花和上次不一样。 “但是都很漂亮,”郑维仪低头欣赏了一会儿才假意推辞,“其实花应该由我来送的,宋小姐太客气了。” 宋绫想不出这话该怎么接,只好摆了摆手。 她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郑维仪却有话要说:“宋小姐,最近很忙吗?” “嗯?”宋绫停顿片刻,“哦,是有一点儿。” 上次拒绝郑维仪时她好像是随便糊弄了两句在忙没空,宋绫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扯了什么理由。她虽然不清楚郑维仪到底是干什么的,但也能从宋立成的描述来判断这是一个非常忙碌的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不应该在她这里浪费时间的,宋绫也没想到郑维仪还会约她第二次。 宋绫狐疑地看了看他,郑维仪似无所觉,还向她一笑:“没关系,这一场的曲目也很好。” 宋绫不明白郑维仪找她的用意,关于他所说的那些曲目,她也是一头雾水。而且她既不了解,其实也不甚关心,因为对古典音乐这类高雅艺术毫无兴趣,直到散场时宋绫得到的体会只有音乐厅里的温度很合适,反正是让她睡得很香。 明明不顾场合当场昏睡的人是宋绫,但郑维仪看起来比她更抱歉,他解释说自己确实不懂得安排约会,下一次可以由她来选地方。 “什么下一次?——你还要找我啊?” 宋绫睡得发懵,同时也感到由衷的困惑,郑维仪好像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仍然回答得轻描淡写,他说这次不该来听交响乐,下周他还能找出时间来,如果宋绫愿意的话,他应该为她作出补偿。 演出已经结束了,音乐厅里掌声雷动,好几个听众排着队去给指挥和首席献花。因为郑维仪手上拿着那一捧朱丽叶,邻座的人作势要站起来给他让道,郑维仪笑着示意不必,他说这花不是要送人的。 他指了一下身边的宋绫:“花是这位小姐送给我的。” 别人看看他们俩,又看看花,再看了看台上正频频向这边微笑的指挥——他们的位置太靠前,赤金色的月季又太显眼,不怪指挥要注意到——最后满心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哦……” 指挥出来谢幕三次也没等到这束花,终于带着乐团退了场,宋绫和郑维仪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转过头来多看他们两眼。 今天郑维仪依旧穿着正式的西装,原本外面还加了一件长风衣,现在风衣和花一起挂在他胳膊上,宋绫跟在他后面走,那一片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厚重衣料刚好垂在她眼前,然而这沉闷深灰之中突兀地露出了一角浓艳馥郁的亮色。 这花让他拿在手上看起来真是有点不协调,仿佛是游戏里的物品穿了模,跑到了它不该在的地方,不怪前面好几个人都回头看他。 宋绫跟着郑维仪又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那些回头的观众或许不是在看这束古怪的花,他们只是在看拿着花的人。 出口处人多起来,郑维仪低头转向了宋绫,提醒她注意台阶。 从宋绫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俊美的侧脸,侧脸之下就是宽肩和长腿,还有一段收紧的腰线。 的确值得一看,宋绫推了推镜框,在心里很赞同地一点头。 07 +++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十点,宋绫还要到城郊去,郑维仪就送她一程。 之前载过郑维仪的那辆面包车似乎是出了一点毛病,所以宋绫今天才无法自己开车出来。听她描述,那车差不多三五天就要修理一回,郑维仪回想了一下它不可名状的形态,认为宋绫再这样磕磕绊绊地驾驶下去非常危险。 宋绫不以为然:“不要紧,我心里有数。” 郑维仪似乎并不赞同,但宋绫已经自作主张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她问他住的离这里远不远,毕竟时间不早,从郊区折回市里还要挺长一段路。 “没事,我暂时还不回去,外面有点事情没做完,”郑维仪说了他要去的地址,“就在你上次遇见我的地方,所以我们是顺路的。” 宋绫闻言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没想到你这个点还要去干活,”宋绫若有所思,“为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要上班,难道不应该雇上二百个助理替你做?” 郑维仪被她逗笑了:“这么晚了,你不是也要再跑一趟郊区?” “我是没有办法,”宋绫答,“我那个同事不会骑电动车,我得把她带回家。” 她和玉禾真一共有两辆交通工具,这样那辆破车出毛病的时候也不至于寸步难行,然而玉禾真不只是没有驾照,她是连自行车也不会骑,要从她们合伙的那个小园子和两人的公寓之间往返,只能靠宋绫给她当司机。 他们越往市郊走,路上的车流就逐渐稀少起来,显得街道越发开阔空荡。路灯昏暗,照出了沿街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铺,大都挂着五颜六色的蔬菜基地或者农家乐的招牌。其中一家的门面格外素净,窄窄的门脸上只有“一枝园艺”四个字,字体虬劲刚健,似乎宗的还是魏楷。 这块木制横匾下面停着一辆圆头圆脑的小电动车,车旁就站着一个女孩子,正在眼巴巴地朝这边张望。 +++ 郑维仪在玉禾真的面前停了车,宋绫也开门下去站在了她面前,但玉禾真还是一眼不眨地往车里看。郑维仪迎着她那过于热烈的目光礼貌地一笑,向两人道了再见,直到宋绫跨上电动车戴好了头盔,玉禾真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宋绫回过头去看她,问她怎么了,玉禾真才小声讲出了自己的新发现:“那个送你过来的人是Alpha,你知道吗?” 能分化出第二性别的人都多长了一个神秘的腺体,由那个腺体分泌的性信息素可以被另一个隐藏在鼻腔前部的器官感知,所以他们能够通过“嗅觉”来认识彼此。当然,Beta身上不存在这一套系统,也就没有这种特异功能。 宋绫点了点头,有点好奇:“你能感觉出来?” “是啊,”玉禾真在凉丝丝的夜风中吸了一下鼻子,“他闻起来有一点特别。” 宋绫问:“怎么特别?” 玉禾真犹豫:“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Alpha……都不喜欢同类的气味,但是我觉得他不讨厌,”玉禾真坐在宋绫身后,思索着环住了她的腰,“你记不记得老陈带我们去他朋友的林场玩过,那边半座山种的都是雪松和侧柏?——他闻起来有点像那个林子里的味道。” 这是大三的暑假的事,那地方的树都养得很好,或许有点太好了,树高看着都有十五米往上,不知道是不是卖不出去全砸手里了,所以才只好这么一直养着——人走在里面只能看到波涛汹涌的、浓郁的灰绿色,山上刚下过几场阵雨,厚厚一层松针浸满了雨水,海绵一样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所有人同时默契地停止了交谈,那五分钟里仿佛天地都沉默,只有头顶偶尔远远传下来隐约的鸟鸣。 宋绫记得那座山上的空气,安静、清澈、含着薄薄的水雾,郑维仪闻起来是这样的吗? 这个问题她是无法证实了,宋绫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那你是什么味道?” 其实她问得有点冒犯,不过玉禾真从来也不计较,只是答得很不好意思:“我自己感觉不出来,不过听别人说我、我有一股甜味儿。”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宋绫嗯了一声:“不错,和你这个人还挺配。” 宋绫说完就感觉背后一晃,是玉禾真用脑袋抵着她在摇头。 “怎么了?”宋绫问她,“甜不好吗?” 玉禾真听起来有点沮丧;“不好。” “你不知道,别的Alpha闻起来都很凶的,”她闷闷道,“就是要又冲又呛人才算厉害。” “是吗?听你的意思刚才那个人也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说他特别嘛。” “那个人到底是谁呀?”玉禾真凑到宋绫耳边嘀咕,“你是在和他谈恋爱吗?——我觉得可以哦,他应该是个蛮好的人。” 玉禾真说这话是不具有参考价值的,她有一双是非不分的慧眼,看谁都是好人,宋绫不为所动地任她念叨,只答了一句:“我不谈恋爱。” 宋立成告诉她的关于郑维仪的信息宋绫都还记得,现在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又清晰了一些,显然他是一个衣冠楚楚、开着看上去就非常贵的车,而且业余爱好是听交响乐的人。 有时候宋绫出去送货也会路过市中心的奢侈品商店,那些店铺都有硕大且华丽的橱窗,里面盛住了同样华丽的商品和顾客,这些事物整个就是一大块切工精巧的钻石,一刻不停地向外辐射灼灼的光芒。 在宋绫看来音乐会前排的位置、昂贵的衣服和汽车就如同它们的拥有者一样,也属于那块大钻石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晶莹璀璨的一部分,不过这显然都和她没有多少关系。 没有关系,但宋绫也很愿意欣赏一番,就像她路过奢侈品商店时也会瞟一眼,这种心情类似于欣赏一些瑰丽而奇异的热带植物——的确很美,在她手上也的确养不活,所以在远处看看就差不多了。 +++ 为了腾出时间来赴下周和宋绫的约,郑维仪已经连着加了几天班。 之前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选的专业比较辛苦,经常是不得不通宵,好在他也是天生的不需要多少睡眠,在熬夜这方面可以算颇有天赋。起初方特助还会提醒他注意休息,近两年也不说了,可能是发现了郑维仪这样异于常人的体质,或者是知道了她自己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义。 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这是她不能改变的事实。谢兰映不可能舍得把集团全部交到郑维仪手里,董事会的几个老头子也早看出了他这个意思,全都千方百计地要趁乱从崇达这具庞然大物身上多割几块肉。郑维仪想做成一件事处处掣肘,不得不费些额外的力气。 方谨很清楚,其中最为难郑维仪的一个就是谢兰昭。谢家这位二爷回国后似乎一直在暗中四处收拢谢氏的股份,如今谢兰昭野心勃勃,对郑维仪这个外甥并未存有几分亲情,差不多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局面似乎得到了谢兰映默许,方谨猜他大概是看郑维仪有时候不够听话,所以偶尔还要借谢兰昭的手给他一点教训。 今天郑维仪也在办公室里待到了很晚,谢兰昭带着一身酒气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走。郑维仪不会要求下属陪他一起熬,所以此时整栋楼大概都不剩几个人,他就自己站起来给谢兰昭倒了一杯茶。 两人和和气气地讲了几句公事,谢兰昭看了看郑维仪面前的一堆文件,说他这两天太辛苦,最好是找时间放松一下。 “刚才酒会上徐家几个小辈都在,你们年轻人怎么不一起玩玩?” 那杯茶谢兰昭始终没碰过,已经在他手边渐渐冷下去。郑维仪附和着说可惜,他腾不出时间:“今天确实去不了,或许下次吧。” “不能去还是不想去?”谢兰昭向他一笑,笑容里隐含着让人不快的意味,“听说徐小姐最近对你很不满意呢,应该抓紧机会去献献殷勤啊。” 08 +++ 谢兰昭离开之前往郑维仪桌上扔了一封请柬,样式做得极考究,右下角的暗纹里藏了一个徐字。 “人家都专程送到家里来了,但是你这几天总不回去,还得让我特意跑一趟,”谢兰昭很遗憾地叹气,拍了拍外甥的肩膀,“维仪,两边都在等你,再拖着就不识相了,你说是不是?” +++ 徐氏的上一任家主虽然是个Beta,但也凭着家族的威势娶到了一位Omega太太。然而徐老爷子尤嫌不足,一生忙于四处留情,终于费心劳力地鼓捣出了不少儿女,不过其中真正合法婚生的孩子只有一个,就是徐渺。 这位徐小姐完美地复制了母亲的基因,除了上等的样貌和头脑之外,她还是近几代徐家子嗣中唯一的Omega。 谢兰映病重之前一直在试图促成联姻的事情,可惜徐渺与她那个平民出身的母亲不一样,她是不必受人胁迫的名门贵女,所以无论如何都看不上Beta谢庭茂。谢兰映自己也知道这个儿子已经被妻子宠成了蠢货,如果真和徐渺结了婚,恐怕并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谢庭茂不中用没关系,谢兰映还有备用选项郑维仪。这一个是真正的Alpha,除了不姓谢之外样样都好,然而他和徐渺的婚事也一直没能定下来。徐家那边是奇货可居,准备要坐地起价,而徐渺本人又始终在耍大小姐脾气,从不轻易给任何一个追求者好脸色。谢兰映为此事周旋许久都没有结果,直到现在他已有心无力,只能靠郑维仪自己再周旋下去。 如果这桩婚约真的拍板成交,谢家的势力版图就能得以扩张,郑维仪也能坐稳谢氏继任者的位置——谢兰昭当然不会放任事情继续发展,好在要从中做点小小的阻挠并不困难,郑维仪毕竟和谢家不算同宗,徐家仿佛觉得徐渺还可以找到更好的买主,而谢兰昭发现他这个外甥对这段珍贵的良缘也不够热心,并没有遵照谢兰映的意志去努力笼络那边的好亲家。 谢兰映刚病倒的那两年,郑维仪还与徐渺保持了不温不火的联系,不过谢兰昭已经亲眼看着这联系一年一年的冷却下去。他对外甥的终生大事非常关心,不仅时时注意着徐家的动向,偶尔也会为他介绍几个女朋友。 那都是些蠢笨、低级、远比不上徐渺的女孩子,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郑维仪当谢兰昭是长辈,不得不对他的安排听之任之。这样的货色好像不能达到彻底勾住郑维仪、让他忘记那位徐小姐的目的,不过也很难说,有时候教养良好的大少爷正缺少这样粗野的刺激。 ——而且能让郑维仪被迫浪费他有限的办公时间,去敷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相亲对象,对谢兰昭来说也足够有趣了。 +++ 为了保全与壮大自身的势力,世家之间总是互相通婚联姻,仅有的几家人像交换人质一样交换儿子和女儿,这些人质可以确保他们将为彼此满足事先说定的条件,也能约束财富只在有限的范围内流动。 这几乎令人感到恶心,处于这个环境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是近亲媾和的产物,他们繁衍出的每一个后代也早都明码标价,随时恭候下一次交换。 他的家族需要延续这种传统才能壮大下去,郑维仪知道他有责任成为交换中的一环,然而他也知道这循环并非牢不可破。 至少他的母亲就曾经逃出去过,谢兰昼和郑逾结婚后的生活是那么愉快,连带郑维仪的童年也有一片晴朗透明的底色。隔了二十年的时间往回看,他好像还能看见其中闪烁着模糊的、甜蜜的阳光。 郑维仪当然清楚谢兰昭让宋绫出现在他面前的用意,但他并不是很在乎,甚至自私地找到了一种隐秘的快乐。宋绫时常让他联想到蓝天下汩汩奔流的山泉水,卷着碎叶子毫不犹豫地往前跑,在每一个过路人脚边溅起一点凉津津的水花。这曾经是为郑维仪所熟悉的景象,然而在他此刻沉闷的生活中只有宋绫算得上洁净而鲜活——她明亮得仿佛是一丝希望。 +++ 这周末宋绫回家吃饭的时候捎上了玉禾真,何春龄非常高兴,因为每次玉禾真都会拎着自己最新研发的绿色食品过来。 “去年秋天种的两棵树莓第一次结果子,味道很好的,我做的树莓酱里面没有放多少糖,阿姨可以尝尝——这种莓子你有没有吃过呀?”玉禾真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小袋树莓鲜果,“长这样的,不过很容易烂掉,要快点吃。樱桃倒是可以放久点,我也带了一包哦。” 何春龄笑眯眯地依次接过,听得连连点头,又说一看就是好东西:“阿真好厉害啊,什么都会,手怎么这么巧啊?” 宋绫冷眼旁观,看这两人配合默契地一个献宝一个捧场,别人连话都插不进一句,大概她们才是亲生的母女。 宋立成今晚也在家里,此时大马金刀地往宋绫面前一坐,也加入了这场愉快的闲聊:“今年雨水可不少,你那个园子快烂完了吧?” 宋绫嚼着树莓蛋糕,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挺遗憾的,还没有。” 宋立成竟然没计较她恶劣的态度,沉吟片刻又问:“我上次让你去见的那个人是不是没戏了?” “不要紧,本来他也不算最好的人选,”不等女儿说话,宋立成径自高谈阔论起来,“我也是这两天才听说,那个谢家里面关系复杂得很,谢兰映好像自己还有个亲生的儿子,那他为什么还要把外甥推出来管事?这个郑维仪真能当得了家吗?——不过你也别着急,爸爸很快会再给你找更合适的。” 离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宋立成自顾自地大讲了一番有关谢氏的豪门阴谋论,宋绫只管埋头吃水果和点心,对父亲的灼见真知毫无反应。 她觉得宋立成的话并不可信,毕竟每次何春龄回家抱怨没有订到想要的衣服首饰,宋立成也是这样一套说辞:“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我看真是丑得很”,接着过几天就会把其它牌子的新款产品拎到何春龄面前。 这就是宋立成式的安慰,宋绫心里清楚,虽然并不是很领情,但也由着宋立成说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好像也从中听出了一点真实的情况。 郑维仪大概的确是谢家明面上的管理者,却未必有与之相配的权力和自由。他的处境类似于一匹装饰华丽的好马,周身缀满足以令人目眩的金玉宝石,不过他身后也拖曳了冗长而沉重的车队,车辕上还站着数位驭马人。 “阿伯在说谁呀?”玉禾真原本在厨房里帮忙,半路凑过来听得一头雾水,“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宋绫把她的脑袋推了回去:“不是,和你没有关系。” 玉禾真稀里糊涂地走了,宋立成的高论也已经谈到了结尾,中心思想是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他一定能找到一个好人家,保证宋绫终身有靠。 又是那一套必须嫁给有钱人的邪门逻辑,宋绫实在不想听了,一推椅子就站起来,何春龄远远地看出她面色不善,立刻扑上来捂住宋绫的嘴开始打圆场,对宋立成说那些事情以后再讲,她听不得孩子要嫁人这种话,梨宝儿一辈子留在她身边才好呢。 何春龄边说边退,顺手将宋绫拽进了厨房,按着她给玉禾真打下手,宋立成失去了听众,只好愤愤地上楼去了。 ——在场的四个人都没有想到,此刻距离宋绫主动决定去结婚还有不到一周。 09 +++ 上一次宋绫听交响乐睡着了,郑维仪很抱歉地说这次是他安排的不好,下周他们可以去宋绫感兴趣的地方。郑维仪对待这个承诺相当认真,原本他已经空出了周日下午的时间,只是还没有和宋绫联系。 今天他有点忙,或许到晚上他会去问一问宋绫是否有空——这样一天的工作中就多出了一点令人期待的内容,他像在等着拆一份礼物。 然而郑维仪没有机会等到宋绫的答复,傍晚的时候谢庭茂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昨天和人在酒吧看球赛直播打赌,他赌输了自己的新买的跑车。 “我当时喝多了,脑子他妈喝没了,”谢庭茂大声骂了一句,“你去帮我和那几个混帐说一下,啊?好弟弟,我求求你了。” “请他们吃个饭什么的,说说好话,反正周家几个小子都听你的——我操,四千万一台的柯尼塞格,我求了老头多久他才肯让我买,才到手就弄丢他还不气疯了?我真不能把车送人,你去给我要回来吧,你是我哥行吗?” 谢庭茂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他上个月刚运回国的跑车,以及那些人设套骗他上钩的手段,郑维仪听得头大,出声打断了他,说自己这周没有时间。 “你能不能等几天?我还有别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谢庭茂已经在那头嚎起来,意思是这事儿等不起,再过几天他那车肯定要被拖到黑市卖了。 昨天谢庭茂就是开着那辆车出去的,他本意是要一逞谢家大少爷的威风,结果威风和车钥匙一起稀里糊涂地被人卷走了。 “你有其它事都往后推一推好不好?我这人命关天,你这礼拜之前给我把车弄回来啊!” 郑维仪听得出他那边人声嘈杂,似乎是许多人正在高声谈笑,也有女人凑过来叫他的名字,问谢总是在和谁谈生意。谢庭茂支吾了句没什么就挂了电话,倒是紧接着给郑维仪发送了几个人名和联系方式,让他务必今晚就去找对方约好见面的时间。 谢庭茂提到的这些人郑维仪都认识,几个年轻的、闲极无聊的富家子,热衷于开些恶意的玩笑——尽快解决这事是很容易的,只是大概需要他一下午的时间。 郑维仪点开了谢庭茂发来的那一串数字,在拨出去之前,他先给宋绫发了一条消息。 +++ 宋绫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本来今天晚上是没什么事的,她和玉禾真早就各自躺在床上准备休息,然而玉禾真睡前浏览社交软件,突然发现了一只正在找人领养的流浪狗。她拥着被子,对那小狗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敲了宋绫的房门。 “……你看,它都怀孕了,还在路上翻垃圾吃,真的好可怜啊,”玉禾真捧着手机向宋绫展示图片,很谨慎地并不直接提养狗这两个字,“这个地方离我们也不远的,明天我们去看看它好吧?” 她和宋绫现在租的这个公寓不算大,要住两个人再加一只狗确实勉强,何况那已经不止一只狗——将来要驯养流浪狗、还要照顾满地爬的小狗崽子,玉禾真可以想象这会带来多少麻烦,而她们对此简直毫无准备。 但她实在是不忍心伸手将这只小狗的信息划过去。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图片上那狗黄白相间的毛脏污得都打了绺,与周围的尘土和垃圾都融为一体,只有黑眼睛里还有一点湿漉漉的微光,胆怯地望着镜头。 宋绫枕着手没说话,视线在玉禾真和屏幕中的小狗之间扫了个来回,然后翻身坐起来,一边披外套一边往外走。 玉禾真跟在她后面期期艾艾地问:“你去哪里呀?” “把你那狗弄回来啊。” “——啊?!” 玉禾真惊得差点蹦起来,原地镇定了一会儿才开始假惺惺地劝:“好晚啦,我、我们明天再去呀?” 宋绫人已经站在门口穿鞋,闻言哼了一声:“那你今天还睡得着吗?” 玉禾真高兴疯了,对宋绫说了数不尽的好话,立刻就要跟她一起出门找狗,宋绫感觉她情绪激动得有点过头,只肯让她留在家里煮点牛肉和玉米,说等狗回来可以给它吃。 按照软件上的那条信息来看,路人发现狗的地方离她们的确不远,不过夜已深了,那狗又藏进了角落里,宋绫下车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它。小狗被她拎起来的时候夹着尾巴浑身颤抖,然而并不挣扎,惊惶地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这只小东西体型不大,份量也很轻,好像全身仅剩了几根骨头和一蓬乱毛,所以膨大的腹部显得格外可怕。玉禾真看了之后嘴一瘪就要哭,扑上去抱住不放,被宋绫揪着衣领拽开了:“它身上都是跳蚤,要抱等看过医生再说。” 玉禾真围着小狗它不愿走,还执意要喂它吃喝,宋绫用刚才拎狗的姿势拎起了她,提溜着去洗手消毒,顺便把人拎回了房间,勒令她不许再出来。 小狗仍然蜷在墙边发抖,宋绫将沙发上的盖毯和抱枕扯下来絮了个窝,又把玉禾真准备好的食水也放在地上,然后关了灯不再管它。 操劳了半个晚上的宋绫好不容易重新躺下,头昏脑胀地摸出了手机,准备查一查附近的宠物医院。直到这时她才看到郑维仪几个小时之前发来的信息——“宋小姐,我这周末要失约了,很抱歉。” +++ 失什么约?她几时和这人约过? 宋绫一头雾水,但实在困得稀里糊涂,没有余力再扯这些闲篇,只敷衍地应了一个“好”。 她以为谈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对方很快就发来了回复,问宋绫下周去植物园怎么样,又说很晚了,她应该早点休息。 宋绫瞪大眼睛辨认了屏幕右上角的时间,现在的确是凌晨两点多。她忍了又忍,终于发送了一个情真意切的问号:“那你不是也没睡?” 郑维仪似乎很习惯这样不分昼夜的生活,不过对着宋绫他也讲了不少熬夜的害处。宋绫搞不懂他的双重标准,原本要用来查找宠物医院的那点精力也已经消耗殆尽,她没有再聊下去,握着手机睡着了。 10 +++ 玉禾真这几天照顾狗照顾得走火入魔,简直一步都不舍得离开,她还给狗起了名字,叫它“卡勒”。 “是仙女的意思,”玉禾真笑眯眯地贴紧了小狗的脸,“你看它是不是好漂亮呀?” 狗已经带去补了驱虫和疫苗,要好几天洗不了澡。宋绫看看浑身脏乱的仙女,再看看神情陶醉的玉禾真,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最近宋立成又对招女婿这事上了心,前两天还想法设法搞来了一位大人物的生日宴邀请。通过这张烫金熏香的考究请柬,宋立成仿佛已经看见了宴会上满坑满谷的青年才俊,所以说什么都要强拉着宋绫一起去。 宋绫自知逃不过,她原本还想借此机会把玉禾真从狗窝旁边薅出来,让她睁眼看看外面的人类世界,然而并没有成功。 玉禾真向来是有点怕人多的场合,宋绫也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有钱人聚会,不过非要她去的话也不是不行,因为既可以免费地胡吃海喝,还可以看看有没有机会散播一下她的联系方式,扩大一枝园艺的潜在客户群。 宴会的地址在城外的半山腰上,不知道是谁家的豪华府邸。宋绫对那座富丽精巧的建筑不大感兴趣,但建筑外面的庭院确实景致动人。院子里的植物安排得当,显然都照顾得很好,满眼尽是春季新发的鲜嫩浓绿。欧洲荚蒾和山桃草最近到了花期,闹哄哄地铺了满地,几株高大的海棠并肩站在道边,已经开成了一堵粉红的墙。 此间主人这个生日宴的排场不小,来客一时络绎不绝。宋立成领着何春龄走上了门廊的台阶,不忘在人群中回过头来向宋绫使眼色要她跟上。宋绫视而不见地落后了几步,准备再细看一看这院子。顺着一条枝叶扶疏的小径往里走了几步,她发现庭院深处空无一人,还藏着一架非常甜美的重瓣木香。丰厚繁密的无数朵花挤挤挨挨,正在瀑布一样顺着石柱往下淌。 宋绫原本想再凑近一点,然而她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往里走,因为察觉到鹅黄的花海中竟然露出了一角猩红色——有人站在那花架下面,而且似乎是一位穿着红裙的小姐。这位小姐的上半身淹没在木香丛里,宋绫只能隐约看见她被轻薄软缎裹住的长腿和细腰。几条红线在她光裸的后背交叉缠绕,又系成结坠在腰间——那腰上还搭着另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连带着半截黑色的西服袖子。手掌扶在红裙子的腰后一动,那男人的腕表和袖扣也跟着光芒一闪。 明明只看到了小半个背影和一只手,但宋绫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意识到树丛里的两个人一定贴得极近,大概是正在亲吻。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看花的话,她感觉自己就好像个偷窥狂一样。宋绫立刻移开视线,原路返回。无声地退出了花木掩映的庭院,她走进了这座府邸的大门。 +++ 门内是另一个绮丽奢靡的世界,一间由大理石、橡木和黄铜堆起来的屋子里,站了数十位披金戴银的客人。人们在明亮的巨型水晶灯下面高谈阔论,角落里一支乐队也在喃喃地演奏——所有的声音与光线都散发着滚烫的热力,足以令人眩晕,然而宋绫对此无动于衷,她急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显然除了她之外,有资格来赴宴的这些宾客都不是真为了吃饭来的。人们全挤在前面正厅里走来走去,忙于互相吹捧和互相抚摸。 他们在谈论彼此最近的进项,谈论本省新调来的财政厅长、城郊开发区的规划和高尔夫球,一部分狂热的声浪和着弦乐重奏涌向了里间的餐厅,餐厅大而空旷,只站了寥寥几位侍者,摆了无尽的精致饮食几乎没人去动,正好让宋绫专心致志地绕着两张长桌从头吃到了尾。 吃到半饱的时候,宋绫端着一杯香槟抬起头,忽然发现长桌的对面多了一个女孩子。 女孩散着一头微卷的浓密长发,那头发的颜色和光泽都好像蜂蜜。长发笼住了她雪白的皮肤与孔雀绿的长裙,陌生的小姐向宋绫微微一笑,浅色的虹膜在灯下反射了清澈的水光。 这样一位美人骤然出现,宋绫此刻的感觉类似刚才看见了那一架重瓣的木香。她忘记了咀嚼的动作,鼓鼓囊囊地含着食物直抒胸臆:“——你长得好漂亮。” 美人活泼地一歪脑袋,向她说了声谢谢:“大家都在外面玩呢,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太会应酬……而且我饿了。” 宋绫答完这两句,突然意识到她或许就是这家的主人,毕竟别人应该也没有闲心来关照她这么一位落单的客人。 “今天是你家里人过生日吗?”宋绫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是被我爸拉过来的,来之前我也没有问他要去的是谁家。” 美人浅色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点,随即摇头说不是的。她转身朝餐厅门外望了望,抬手示意宋绫也往外面看:“今天的寿星是徐渺——您站过来一点呀。” 宋绫顺着她的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胖子站在室内的弧形楼梯上,下面聚了一圈客人,正一起围着那楼梯口鼓掌。 胖子仰头向楼梯上方说了两句什么,片刻之后一位穿红裙的年轻小姐走了出来,踩着细软的提花地毯摇曳生姿地下了楼。走过最后一级台阶,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那胖子的胳膊。 楼梯上的两个人宋绫都不认识,但她发现自己竟然认识女孩身上那条猩红色的裙子——面料是珍珠一样隐隐含光的质地,交叉的细绳绕过她的裸背,在腰间垂下长长的系带。 “您认识徐小姐吗?”美人注意到宋绫的视线,若有所思地作了自我介绍,“我是谢芙,感谢的谢,芙蓉的芙。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 宋绫和谢芙在餐厅里聊了一会儿。 谢芙问她是否见过徐渺,宋绫没有如实作答。好在谢芙并不追问,又向她一笑:“其实这位徐小姐和我家还有点关系哦。” “我们认识好久啦,而且她说不定要和我哥结婚呢——反正两家人是这么商量的,”谢芙将卷发一圈圈地缠在手指上绕着玩,几句话说得漫不经心,“我哥哥叫郑维仪,不晓得您认不认识?” 宋绫停顿了几秒钟,这次说了实话:“认识。” 外面的笑语不断,似乎又闹上了一个新高度,侍者们也忙碌起来,快而有序地一趟趟运送酒水。谢芙没有离开,仍然非常好心地站在原处陪伴宋绫。既然对方认识她哥哥,她就顺着这个话题闲闲地聊了下去。 徐谢两家的确素有渊源,这一辈的几个孩子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谢芙说她和徐渺年纪相仿,关系也很亲近。 “渺渺从小就喜欢黏我哥哥,现在终于要嫁给他了,是不是像童话故事一样?”谢芙向宋绫一眨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很羡慕啦。” 谢芙且说且笑,不着痕迹地引着宋绫去了外面正厅。她们两个仍然站在人群之外,然而也可以看到层层人影后面有猩红颜色一晃而过,是徐渺群星捧月一般走到了众人中心。 她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那人身量极高,正微微俯身去听徐渺说话。从谢芙和宋绫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小半张侧脸,但她们都认得出那是郑维仪。 宋绫的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看了半晌才说:“是的,他们看起来就……很般配。” 她表情僵硬、语气犹豫,谢芙心想这个人实在不会说谎,简直是把“言不由衷”四个字写在了脸上。所以谢芙满意地含笑点点头,不再说下去——既然谈话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可以见好就收了。 +++ 谢家是个财阀式的大家族,谢家的人终日在金山之中相互争斗,也是统一的过分精明兼人情淡薄。谢芙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到二十一岁,有时回想起来,她会感觉真正善待过自己的或许只有祖母和这位个性温吞的表哥。 郑维仪从各方面来看显然都不是标准的谢家人,尤其是和她那二叔一比就更糟了,然而如果要在谢兰昭和郑维仪之间挑一个来站队的话,谢芙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郑维仪后面。 她走了一步险棋,谢芙不准备后悔,但她也不允许自己压错了宝,所以郑维仪必须得到一桩很好的婚姻。 这位宋小姐显然是不够好的,连谢芙听说的时候也没当回事,还半开玩笑地问郑维仪怎么会有空和人去听音乐会:“你最近很闲?这是谈上恋爱了?” 郑维仪原本站在对面看方特助发来的日程,闻言竟然低头向她笑了一笑:“不是的,小芙,我还没有追到人家。” 听了他这句话,谢芙不动声色地吃了一惊。她当然知道郑维仪和徐渺都对彼此无意,不然订婚的事也不会拖到现在,但谁家的商政联姻是为了撮合有情人?无影无形的情爱难道会比实实在在的金钱地位更重要?谢芙对这些问题早就攥住了一份明明白白的答案,所以她之前一直觉得这两人有点拎不清,总是抓住机会就要敲打一番他们两个的榆木脑袋,直到今天她才看出多说无益,至少她哥哥这一边已经是彻底不中用了。 好在事情并非无法挽回,她虽然暂时左右不了郑维仪和徐渺,但眼前的这个宋小姐正巧落在了她手里——谢芙擅长窥度人心,在她看来宋绫就算不是一个容易拿捏的笨蛋,应该离聪明人也还差得挺远。 +++ 郑维仪走出了徐宅侧面的一扇小门,独自坐在花园里吹风。 刚才他没有吃什么东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最近崇达想找人一起拿城东的一块地,正好合作方的几位董事今天也在,不过酒会上场面混乱,事情聊得并不顺利。郑维仪草草结束了谈话准备往外走,两个周家的小辈又拦住他不让,因为前两天他替谢庭茂赎那台车的时候欠了他们一次人情。 半个小时之后郑维仪终于从人群中脱身,他绕过侧门旁边的乐队与侍者,察觉到似乎有人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来。来人把他按在秋千里揉搓了一顿,并且颠三倒四地喊了一通“好弟弟”。 那人来去匆匆,片刻之后郑维仪才分辨出那仿佛是谢庭茂的声音。先前他吞下去的那些酒精效果剧烈,正在毫不留情地灼烧他的胃部和大脑。郑维仪在熊熊火焰之中将手肘架在了膝盖上,低下头尽量计算时间——他知道不能在人前消失太久,最多再过一两分钟他必须回到宴会上去。 他身后的这栋房子始终欢声如沸、光芒闪耀,整个儿就是一大片强效的致幻剂,只有室外的角落寂静无人,药力尚且稀薄。郑维仪在树影下坐着,专心致志地等自己恢复清醒。 等待的时间是不能浪费的,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回想刚才酒会上的谈话,那几个董事的态度与他们上次见面相比似乎有所改变,郑维仪意识到自己应该找出原因,然而再想下去也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片段。 当他坠入混沌深处,有晚风挟着夜露拂过他的面颊。郑维仪吃力地抬起头,发现唤醒他的不是风,是一只冰凉的手。 “你好烫,”手的主人站在他面前,正弯下腰来问他,“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11 +++ 宋绫一进徐家大宅就没了影子,宋立成在前面大厅的人堆里找了半天,终于抓住了女儿,立刻就要押着她去认识几个富有的才俊,宋绫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才从父亲身边逃了出来。 她暂时不想回去,在院子里看花看草或许比看那些人要好得多。她往外走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但徐家为今日的盛会布置得极尽奢靡华丽,用了无数的彩灯和烟火,照得庭院中也流光溢彩。 宋绫在心里一皱眉,她没想到外面是这样的情况,夜间强光会影响植物的节律,何况整座院子被照得光怪陆离,人走进去像是一脚踏进了鬼屋。 好在庭院深处就没这么热闹了,宋绫迎着黯淡月光漫无目的地乱走,园中窄径的尽头是两株高大的无患子,她还顺便在树下伸了个懒腰——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花木之中还放了一架秋千,上面似乎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 郑维仪的情况显然不太对劲,宋绫站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难受,但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反应。 她又问了一遍,这次郑维仪终于慢慢地坐直了。 他仿佛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她是谁,随即目光涣散地向她一笑。郑维仪说“我没事”,又说“谢谢你”。 宋绫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回走。郑维仪不动,仍然坐在原处看她的背影,不过她走出去两步就又折了回来,重新站在了秋千旁边。 她去而复返,郑维仪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然而很想和她说点什么。 “宋小姐,”他声音含糊地作出问候,“原来今天你也在,真巧。” 宋绫听了,也礼貌地回答:“哎,你这酒量真差劲。” 郑维仪嗯了一声:“是啊。” 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而宋绫对着郑维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突然弯腰一把抄起了他的手臂。 此处光线昏暗,宋绫又近视,必须凑近了眼前的东西才能勉强看清。她花了一些时间才确认自己刚才在大厅里观察得没错,郑维仪的西装是深灰色的,夹着一点细条的暗纹——这和下午站在徐渺身边的那个人不一样。 她这边泰然自若地仔细琢磨人家的衣服袖子,郑维仪也毫不反抗地任她折腾,只是跃跃欲试地还要说话。 他问:“宋小姐,在看什么?” 宋绫没有和醉汉聊天的兴致,敷衍道:“我看你这表不错。” 表盘有几道陈旧划痕,已经不复透亮,宋绫不懂表,对着这件古董也看不出什么。他的袖扣同样普普通通,宋绫握着他的手又晃了两下,发现她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那种在暗处也会闪烁不定的、冰凉锐利的金属光芒。 衣服的颜色不对,给她的感觉也不对,在木香丛中搂住徐渺的另有其人,的确不是郑维仪。 “这是我父亲的东西……不过我换过一次表带,”郑维仪和她一起看着自己的手腕,又仰起头看看宋绫,“你很喜欢吗?” 宋绫松开他的手,继续敷衍:“哦,还行吧。” 郑维仪恢复了先前那个胳膊架在膝盖上的姿势,低头开始解皮质表带上的针扣。他动作迟缓,宋绫看他慢条斯理地摘下了那块表,又把它往自己面前一递。 宋绫站着没动:“要送给我啊?” 郑维仪笑了:“给你看。” “这里很暗,”他抬头望着宋绫,又在自己脸上做了个推眼镜的动作,“你看不清楚。” 宋绫接过来掂了掂,把这块表放回了郑维仪胸前的口袋里。 “我不看了,”宋绫说,“你收好吧。” 她的手抬起又落下,郑维仪的视线也跟着她走。宋绫手里的东西滑进了他的口袋,他就茫然地垂下了眼睛。 他好像仍然醉得厉害,片刻之后才轻声问:“你不要了吗?” 宋绫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么答。 前两天她捡来的那只叫卡勒的小狗,只有芝麻大的胆子,结果还挺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家里这两个人类谁更偏爱它,也学会了把它的牵引绳和玩具球叼到玉禾真脚边,然后怯怯地蜷在一边看她眼色,等阿真带它一起玩。 卡勒徒有仙女的名头,仍旧保持了一派流浪狗的行径,郑维仪是教养良好的有钱人,当然和流浪狗毫无关系,宋绫只是忍不住想起了卡勒湿漉漉的黑眼睛。 她记得宋立成先前说过谢家很需要郑维仪尽快结婚、守住什么来之不易的家业,只不过那些大家长们好像不是很在乎郑维仪本人的意愿。 “怎么说呢,总归不是亲生的儿子,用起来就不心疼。”宋立成是这么告诉她的,而郑维仪似乎的确是很少休息,现在也的确是独自坐在角落里醒酒。 ——刚才谢芙也在和她聊天,非常漂亮又非常温柔的一个小姑娘,满心以为哥哥得到了一位甜蜜的未婚妻,并且还笑眼弯弯地对宋绫说她“好羡慕”。 谢芙十足天真的神态、轻快而憧憬的语气,也让宋绫实在是没有办法问出这个问题——那位徐小姐是不是另有一位情人? 宋绫拧起了眉毛,感觉很想不通。明明她和郑维仪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他们除了十几年前曾经偶然读过同一间中学之外全无交集,然而现在好像只有她正在眼看着对方落入一个糟糕的境地里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有责任伸手去拽住他呢? +++ 宋绫始终不说话,然而也不走,好像是一直站在原地发呆。郑维仪看得出她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因为宋绫表现得有些焦虑,而且正在像小孩子一样无意识地啃自己的手指头。 她看起来还有话要说,郑维仪也耐心地等着,顺便告诉她:“宋小姐,咬指甲是不好的习惯。” 宋绫一言不发地放下手,改为咬自己的下嘴唇。她再开口时又过了五分钟,郑维仪已经清醒了不少,听见她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那个徐小姐,你想要和她结婚吗?”她思索了一会儿,补充道,“今天穿红裙子的那个,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她说的应该是徐渺,郑维仪停顿片刻,说他知道。 “以前是这样安排的,”他答得很慢,“但徐渺和我都不会考虑把对方作为结婚的对象。” 宋绫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仍在重复那个小动作,此处光线昏暗,但也看得出那一小片皮肉已经被她咬得通红。 在郑维仪看得叹气,就要第二次纠正她这个坏毛病的时候,宋绫终于停止自虐,神情严肃地低头问他:“我说,要不你还是和我结婚吧?” 12 +++ 郑维仪与宋绫结婚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过得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对宋绫来说是这样的。她一如既往地种地、找人吵架、吃路边摊,而且因为新居离她那个园子太远,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住在跟玉禾真合租的那个小公寓里。 ——值得一提的是,结婚前郑维仪以宋绫的名义买下了园子里那一片地。从此再也不必交租金了,一枝园艺大概会少赔点钱。 陈琢之听说这个情况后非常满意,已经致电通知她们做好准备,等暑假时要接收两个本科生。 “就是留在你们这边看一看玩一玩,到时候再给他俩开个实习证明,”老教授中气十足地命令,“别跟我废话了,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别处求都求不来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要付工资,你现在阔了,不能让人家白干活。” 宋绫放下手机,玉禾真就等在她后面,眼睛亮晶晶的:“给多少钱呀?一千是不是太少?我们也要管饭吧?” “你这人……”宋绫恶狠狠地捏住她的脸,“你这么大方,先把你宰了来吃肉吧。” 玉禾真在她手里龇牙咧嘴地笑:“好啊好啊。” +++ 六月底的时候的老陈推荐的两个学生结伴来了,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三年级,男孩子叫陆悉,女孩子叫肖以晴。因为只比宋绫和玉禾真小三四岁,而且经常听陈老师说起她们的光荣事迹,所以一见面就很自来熟地叫了“师姐”。 玉禾真是最开心的一个,她开始变着花样地做点心,卡勒生的狗崽子们差不多都满月了,她也经常用提篮拎着带到园子里玩。 肖以晴跟玉禾真一样是狂热爱狗人士,这二位每天都火急火燎地清早赶来上工,工作内容就是并排躺在地上玩小狗。这一个多月里卡勒被喂胖了不少,胆子也稍微大了一点,已经敢于独自绕着园子里踱两圈,再回去贴着玉禾真躺下,挨个儿舔它的孩子们。 现在仓库里躺了两个活人和一堆到处爬的毛崽子,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其他人进出都得远远地绕着走。 宋绫看了看正在学狗爬的肖以晴,还有脸埋在小狗肚子里乱蹭的玉禾真,提着一口气把拳头捏了又捏。 ——好在陆悉是个正常人,所以除了宋绫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干活。宋绫也不再尝试把赖在地上的人拽起来了,她觉得这地方大概是有什么劳动力守恒定律,同一时间只能有两个人在工作。 有一天陆悉或许是实在没忍住,对宋绫说:“没想到阿真师姐是这样的。” 宋绫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意思?你以为她是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陆悉挠了挠脸,“陈老师给我们看过师姐的毕业设计,说她很厉害,是个天才,而且阿真师姐不是Alpha吗?我还以为她会不太好相处的。” 当时玉禾真交的是一套森林景观的方案,附了一张全开的手绘水彩效果图。高大如山脉的乔木支撑着无数童话式的树屋,层迭错落地一起绵延到视线尽头,直到它们全都没入鳞光闪烁的河水,和远处蜜糖一样的夕阳之中。 宋绫记得这个作品得了一项全国大奖,那张图应该还在学院的某一面墙上挂着。 陆悉露出向往的神色:“那个方案真好,师姐为什么不继续做设计啊?” “她的毕设是一个人做的,连老师要帮她看看也不让,就自己在工作间闷头画,”宋绫说,“如果勉强她去听甲方的需求、上司的意见,可能她会什么也做不出来。” 她弄完了手上的活儿,站起来拍了拍灰:“老陈经常因为这个说她,但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个性,能怎么办?说不定等哪天她开窍了,自然就不会在这里混日子——她不是‘非常厉害的天才Alpha’吗?” 陆悉探头看了看和狗抱在一起打滚的天才,又回头看了看宋绫。 宋绫沉默良久,决定装作没看见,并且开始动手赶人:“你下班了,快给我走!” +++ 郑维仪七岁时被接回谢家,这二十年来谢兰映对他施以严苛的教育,教他争先要强,也教他乖乖听话。郑维仪的确是按照他定下的模子长大了,长到如今他第一次忤逆舅父的命令,还是在这种不容商榷的大事上,谢兰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带着谢家这一个月都气氛沉重,半点没有办喜事的意思。 他气谢兰昭野心太过,竟然使些下作的手段,也气郑维仪蒙昧愚蠢,经不住诱惑。这两个人全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已经不由他控制,谢兰映觉得愤怒,也觉得惶恐。 谢家不能脱离他的掌控,谢兰映很需要抓住另一枚棋子来收拾这场残局。谢庭茂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过他还有一个女儿谢芙。 谢芙聪明,又很漂亮,是一个标准的Omega——若非如此,谢兰映也不会把这个私生女带回家来。 谢兰映让人将谢芙送到他面前,他看得出来在他开口之前谢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好孩子,小芙,”谢兰映紧盯着她,“不要惹我生气。” 谢芙屏住呼吸,轻轻点头,直到离开了父亲身边,她才把这口气呼出去。 她在屋内看到的那个男人疲惫、苍老,连维持坐姿都困难,然而眼中依然满含阴郁贪婪的火光,他的视线黏附在她脸上,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恶心。 但是爸爸说的没错,表哥已经得罪了徐家,不这么做是不行的。谢芙在原地定了定神,继续向前面走去。 +++ 徐老爷繁衍出了一帮血统混杂的孩子,其中真正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只有长男,那位大少爷在三年前就结了婚。 ——徐家还有一部分上不得台面的地下生意,由一个养子负责管理。 徐溯被改了名字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三岁,所以徐谢两家的几个小辈虽然是一起长大,但谢芙也和他几乎不算认识。她一时找不到途径和徐溯见面,又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到一张黑市拍卖会的邀请函。郑维仪知道了这事,难得沉了脸问她要做什么。 谢芙恶声恶气地说别管我。 拍卖会的地址是市中心一栋华丽大厦的顶层,与谢芙设想中的黑暗场景大不相同。她到了之后发现郑维仪竟然也在,他正和旁人说话,没有看见她,倒是他身边那个女人向她挥了挥手。 那就是郑维仪的新婚妻子,谢芙还记得她叫宋绫。她想起她们曾经在徐渺的生日会上聊过几句,也想起当时她刻意说起郑维仪与徐渺的婚约——她的话术没有奏效,显然宋绫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傻瓜。 谢芙没有回应宋绫的问候,转身就离开了。她不打算在那两个人身上浪费时间,她还要尽快完成她的任务。 因为有谢家小姐的身份,谢芙很顺利地见到了徐溯。 对方里面的一间休息室里坐着,乌木办公桌上放着白兰地和燃了一半的雪茄。入目尽是单调的黑与灰,似乎室内的一切都毫无温度,连雪茄猩红的微光也是冷的。 门在她身后发出一声轻响,是带她进来的那个保镖退了出去。 “谢小姐,”徐溯拿起水晶酒瓶,倒了一杯白兰地,“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谢芙很得体地一笑:“我来看看你啊。” “你已经看到了,”徐溯咬着雪茄,向后仰在了椅背上,“还有事?” 谢芙停了片刻才答:“我还有话要说呀。” “我哥结婚的事情,徐伯伯是不是很生气?”她抿了抿唇,“先前家父也托人到府上谈过了,他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不必为此伤了和气,毕竟……” “毕竟郑维仪既然给脸不要脸,不肯结这门亲,那换女儿送到徐家来也不是不行,”徐溯看着她,“你爸爸要把你卖给我呢。” 他在等她露出受到冒犯的怒容,然而谢芙还是那个笑盈盈的样子,向他点了点头:“是啊。” 徐溯很意外地一挑眉,随即放下雪茄,将那杯白兰地推到了她面前。 “谢小姐,想谈这桩买卖,我们先看看你的诚意,如何?”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怎么说徐家也栽过一次了,不能不保险一点啊。” 谢芙以为他要她喝了这杯酒,但她的手还没碰到酒杯,徐溯又示意她等一下。 他拉开了办公桌下面的一个抽屉,伸手在里面翻了翻,取出了一小支安瓿瓶。瓶中装着浑浊的、艳粉色的液体,徐溯掰断了瓶身,将那液体尽数倒进了酒里。 白兰地很快变成了同样令人作呕的粉色,谢芙终于维持不住笑容,徐溯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手势:“谢小姐,请用吧。” 谢芙不言不动地坐着,仿佛能听见自己嘈杂的心跳。她很快意识到那声音的源头不是自己的胸腔,而是门外。 对面的徐溯也皱了眉:“是谁——” 他没有说完,门就被粗暴地打开,刚才站在郑维仪身边的那个女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守在外面的保镖。 徐溯挥退了狼狈的保镖,似乎并不为宋绫制造的混乱场面而恼怒,甚至颇有兴致地开口请这位不速之客坐下。宋绫径自站着没动,她看了看室内这两人的情况,很了然地拿起了谢芙面前的杯子:“她不能喝酒,我替她喝吧。” 谢芙在此刻回过神来,当即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别!” 她提醒得太晚,那杯酒已经被宋绫咽下去了。 13(H) +++ 宋绫觉得头很晕。 头晕,而且五内如沸,烧得她骨骼关节都要融化,站也站不住,必须伸手撑着面前的桌子才不至于跪在地上。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宋绫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我喝醉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醉过,而且刚才她只喝了一杯酒而已——虽然那酒的颜色和味道都有点怪,但怎么也不应该让她晕到腿都软了。 宋绫想不明白,她也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酒的效力来势汹汹,不容抗拒地将她拽向了地面。 在她彻底倒下之前有人接住了她,宋绫知道那个人是郑维仪。 +++ 宋绫又晕又累,然而始终没能闭上眼睛休息,因为持续的颠簸和晃动总是打断她入睡,她猜那大概是郑维仪抱着她在跑。 五分钟之前她还站在城中大厦的顶层会所里,现在一定也还没有走出那栋人造的宏伟建筑,但她感到自己此刻仿佛正身处一片广袤的、昏暗的松林。 林中的空气呼啸奔涌,凛冽狂风裹挟着冻雨和碎叶,牢牢将她卷在中心。 宋绫不明所以,她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闻见了郑维仪的信息素,不过这味道和阿真以前向她描述的很不一样。 她在郑维仪怀里连打了两个喷嚏,又努力别开了自己的脸。郑维仪腾出手来摁住了她乱晃的脑袋,宋绫稀里糊涂地还要挣扎。 “离我远点,”她喃喃,“你好冷……” 郑维仪脚步停了片刻,还是摁着她没有放手。 “马上就不冷了,”他稳住了自己的呼吸,“刚才是我太着急。” 他确实着急,只是一眼没有看住,她竟然就从独自他身边跑开,还去喝了一杯加过料的烈酒。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她谢芙在这里会有危险,也绝不应该答应带她一起过来。 郑维仪把宋绫抱进了车里,谢芙一路紧紧跟在他身后。宋绫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似乎已经陷入昏迷,她整个人都浮着一层诡异的艳粉,和她刚刚喝下去的那杯东西颜色一样。 谢芙抖着嗓子问他:“怎么办啊哥哥……” “我一会儿找人送你走,”郑维仪匆匆嘱咐,“你暂时不要回家,等我去舅父那边交代过再说。” 谢芙六神无主地点头:“可是她……” 郑维仪发动了车子,作出斩钉截铁的安慰:“这不怪你,小芙,没事的。” +++ 先前他对谢芙说没事,但现在宋绫软在他手里,人轻飘飘的,浑身烧得滚烫,郑维仪感觉自己好像捧住了一团火。 他将宋绫放在床上,下楼端了杯子上来给她喂水。喂到第二杯的时候宋绫力道微弱地摇了头,意思是不肯再喝,郑维仪轻易就扣住了她的后颈,低声让她听话。 “全喝下去,”他说,“很快就好了。” 宋绫身不由己地被灌了两大杯水,气得眼睛都红了,挣扎着要从郑维仪的禁锢中逃脱出来。 她气喘吁吁地推他的脸:“你别贴着我,我热……” 郑维仪当然知道她热,宋绫的体温始终不降,额发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她自己难受得在枕头上乱蹭,洗旧了的棉质短袖松松垮垮,领口露出她半边汗津津的肩膀,以及锁骨之间一道明显的晒痕。 郑维仪摘了她的眼镜放在边柜上,替她脱掉了这件碍事的上衣。 “宋绫,”他叫她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很快就好了。” +++ 下午郑维仪把人带走时并没有受到阻拦,相反徐溯还向他作出了淫秽的暗示,教他好好利用今天的机会——这药足以让任何女人变成最敏感的荡妇,又绝不伤及身体,更妙的是它的解法,大约两三个小时内使用者可以频繁地达到高潮,那药物自然会随着体液代谢出去。 宋绫一直摇头摆尾地不愿意配合,郑维仪只能靠坐在床头,把她圈在自己身前。他的左手探下去,直到落在她腿心。宋绫脑袋无力地枕在他肩上,也伸手去握他的手背——那只手的袖口依然严整利落,腕间还戴着她曾经仔细端详过的那支旧表。 “……不行,不可以,”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你别弄了……” 郑维仪的另一只手搭在她酸软的膝盖上,不让她将腿合起来。 他安抚地晃晃宋绫的腿,语气轻得像是诱哄:“可以的,不要怕。” 宋绫茫然地半睁着眼睛,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水汽。无尽雾雨中带着香气的松木托起了她,似乎要一直把她送到遥远的云端上去。 她惶恐极了,呜咽着想蜷缩起来,郑维仪低头附在她耳边说话,告诉她做得很好。 宋绫不知道自己的下体是怎样一副不堪的景象,因高潮而拼命收缩的肉穴紧紧含吮着男人的一截指尖,不断有淡粉色的粘液从其中挤出来,已经淌满了郑维仪的掌心——她只知道对方暂时停下了动作,似乎还不太满意。 “不够,”郑维仪问她,“再来一次好吗?” 宋绫摇头,并且试图逃离他那只折磨人的左手,但郑维仪显然不需要她给出的答案。宋绫第二次被半强迫地带上高潮时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和汗水一起弄湿了郑维仪的衬衣。 在药效中放大了数倍的快感让她感到崩溃,宋绫一边大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要了,又说你走开、给我滚蛋,她听到郑维仪在她身后叹气,将她揽在胸口拍了拍。 “现在难受了?喝酒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我不要……”宋绫答得文不对题,“郑维仪,求求你……” 郑维仪抬手看了腕表,在心里计算时间。他发现继续这样排出药物好像效率不高,而宋绫哭得那样伤心,的确也不适合再经受更久的折腾。郑维仪把人从怀里放下来,用尚且干净的右手给妻子擦了擦脸。 “事情紧急,我就不问你的意见了,”他在对方潮红的眼角上亲了一下,“等你好了,要记得跟我发脾气。” +++ 宋绫虽然一直是浑浑噩噩,但始终不肯完全任人摆布,郑维仪拆安全套的时候她自以为找到了机会,东倒西歪地还要往床下爬。 她当然很快就被扣住腰拖了回来,宋绫常年在户外工作,而且从不费心遮阳,她的皮肤从脖颈往下都是深浅不均的晒痕。现在那浅麦色的、潮湿的腹部上按着一只苍白而修长的男人的手,这画面十足煽情,此刻只落进了郑维仪一个人眼中。 他忍耐着哄宋绫放松,然而药物和漫长的前戏都不足以让她做好准备,女性Beta窄小稚嫩的阴穴不能吃下Alpha的性器,宋绫刚被擦去的眼泪重新往下掉,郑维仪忍得喘息滚烫,也停了动作等她适应。 他俯身去吻她,宋绫在亲吻中断断续续地哽咽,抱怨她好疼,郑维仪说他知道,又说对不起。 女人腿心两瓣鼓胀充血的阴唇挤成一条细缝,中间那张艳红的小嘴被撑到极限,湿漉漉地含着阴茎粗硕的头部不肯放,郑维仪进退艰难,只能伏在她颈侧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宋绫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名,郑维仪之前问过她那个名字的来历,当时宋绫解释得很不情愿。 “我小时候很笨,说不来绫这个字,总是管自己叫宋梨,家里人觉得好玩就一直这么叫了,”她板着脸警告郑维仪,“你不要学他们。” 她不喜欢那个名字,然而郑维仪贴近了宋绫的脸颊,感觉她又热又甜蜜,就是一只炖得很柔软的冰糖雪梨。 郑维仪齿间作痒,突然很想咬她一口。 宋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圈着他的肩膀含糊求饶:“够了、够了……不要再……” 她的穴太浅,磨到现在也只勉强吃进了一半。郑维仪好心地放过了她,他顺着宋绫的意思把她拢进怀里抱好,开始轻而缓地抽送。 ——但是硬挺粗大的性器带来的快感比手指刺激太多,哪怕一点细微力道都会弄得宋绫又哭又叫,那种奇异的、浅粉色的黏液自她身体中失控一般涌出,随着郑维仪的动作一股一股地往外溢。 宋绫几乎被抛入连续不断的高潮,甚至郑维仪不得不数次强迫自己停下,给她留出缓一口气的时间。这样不上不下的性事当然不能满足一个Alpha,不过宋绫生涩而直白的反应已经足够诱人。 他凿开了一只鲜甜的梨,这多汁的果子被他揉成了一汪蜜水。 +++ 最后宋绫睡着时都含着眼泪,郑维仪那张床已经搞得一塌糊涂,没法再用,他只能抱着人进了楼上的一间客房。宋绫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知道要生气,她在对方手中用尽力气执拗地翻了个身,只给郑维仪留了一个倔强的背影。 郑维仪看得好笑,俯身吻了吻她的发尾。 “脾气这么大呀,”他轻声说,“睡吧,梨宝儿。” 14 +++ 第二天下午宋绫才醒来,郑维仪正坐在室内窗前的沙发上,见她睁了眼睛,就拿开腿上的笔记本电脑,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感觉怎么样?”他问,“还晕不晕?” 宋绫说不晕,她说完作势要掀被子下床,又突然僵在了原处。 “……我怎么没有穿衣服?” 她是真心实意的疑惑,郑维仪被她问得也是一怔:“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宋绫仰着脸看他,似乎想起了一点零碎的画面,“昨天我是不是喝了酒?——粉红色的那种。” 说到这件事郑维仪就忍不住皱眉:“昨天出门之前,我还让你跟着我不要乱跑,那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一严肃,宋绫就老实地低了头:“这个,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后来我干嘛了?”她认真回忆,自己也面色凝重起来,“我喝醉了兽性大发?我强迫你上床了?” 郑维仪不答,只说起来了就吃点东西,楼下给她留了午饭。 他说着就拿上电脑往外走,意思是让宋绫在房间里换衣服。宋绫看看他泛红的侧脸和耳朵,难得放低了声音,心虚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然而这心虚维持不了几秒钟,宋绫又为自己的酒后失德找到了开脱的理由:“——哎,我们不是都已经结婚了吗?做一下这种事也没什么吧。” 郑维仪径直开门走出去,应得无可奈何:“别说了,穿衣服下来吃饭。” +++ 宋绫下了床才意识到自己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正经吃过东西,而且她在喝酒断片之后不知道去干了什么重体力活,现在简直饿得心慌,几乎维持不了人形。 她是顺着食物的浓郁醇香爬下楼的,餐桌上有一碟加了大量培根和新鲜蘑菇的意面,她毫不客气地端过来就吃,郑维仪从厨房里走出来,又在她面前放了一只甜白釉的小瓷盅。 瓷盅里的浓汤是金色的,芬芳的热气扑了宋绫一脸。她塞了满口面条,含糊地问郑维仪汤里有什么,对方说是南瓜和洋葱。 “……很好吃,”宋绫在吞咽的间隙抽空点评,“这是从外面买来的?你家有做西餐的厨子?” 她叼着瓷勺愉快地点菜:“明天我还想吃这个。” “不是买来的,我们家也没有厨子,”郑维仪在她对面打开了电脑,“是我做的。” 宋绫从汤盅里抬起头,鼓着脸颊瞪他。 她的样子让郑维仪忍不住笑:“明天我没有时间,周末再做给你吃。” “你认真的?你会做这些?”宋绫将信将疑,“骗我的吧?” 郑维仪说是真的,他是出去念书的时候学来的这个技能,他和当时的室友会轮流做饭。 宋绫很敬佩地点了头,说你小子行。 她将桌面上的东西都吃光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郑维仪告诉她今天下午先不要去工作,一会儿跟他出去一趟。 “出去干什么?” “去做体检,”郑维仪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睛,“昨天你喝的那杯酒里有非法药物,必须检查一遍。” 宋绫说难怪我喝了头晕——那个抽雪茄的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他想给谢芙下药啊。 “他妈的使这种阴招,好恶心,谢芙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人?”宋绫龇牙,“检查倒不必了,我现在好得很,可以先去揍他一顿。” 她面色不善地捏着拳头,但郑维仪似乎不为所动,答得很平淡。 “当时喝了酒的是你,中招的也是你,”他问她,“为什么不担心你自己?” 宋绫张了张嘴:“我……” 她说不出来,郑维仪继续道:“宋绫,你有善心,也有勇气,但是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要先想一想你自己,好不好?” 他的问句语气和缓,然而宋绫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她低下头答了一个哦,又说我知道了。 她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间,头顶的乱发还歪七扭八地翘着。郑维仪看得心一软,放轻了声音:“没有说你做得不对,你很好,不要生气。” 宋绫闷闷地说没生气。 “……我就是脾气很坏,”她对自己的冲动行为做出总结,“我总是搞出很多麻烦,昨天肯定也麻烦了你,而且我还改不了。” 她重新抬起头,抿着嘴看郑维仪,好像在问他要怎么办。 “不是麻烦,”郑维仪彻底端不住说教的架子,伸手理了理她睡乱了的头发,“是我讲错了,你什么都不用改。” 宋绫躲开了他的手,说你少哄我。 她径自上楼找梳子去了,郑维仪仍在原地站着,感觉自己实在心志不坚,这场谈话毫无结果。 上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是宋绫拖沓的脚步,她开门关门,不知道又弄倒了房间里的什么东西,让它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 ——郑维仪听着她制造出来的噪音办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 +++ 宋绫的检查安排在一间私人医院,安静、明亮、秩序井然,还有长相甜美的护士小姐,很快就带着她完成了全部的项目,并且得到了一切正常的结果。 失去短期记忆是那种药物唯一的副作用,毕竟会使用这种违禁品的人都不希望受害者记住他们的脸。宋绫的确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郑维仪也不打算提醒她。 回程仍然是郑维仪开车,宋绫转头看了看医院的大门:“我来过这个地方。” 郑维仪说:“是吗?” “这是我妈妈定期复诊的医院,”宋绫告诉他,“我爸没少在这里花钱。” 宋家在成为暴发户之前过得很不怎么样,何春龄也因为那段艰苦岁月操劳得生了胃癌。 “不要紧,医生说她现在情况很好,老宋照顾她也很精心,”宋绫说完,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怎么不用上班?你不是很忙吗?” 郑维仪说没事,今天他可以在家工作。 他说话时车载显示屏亮了一下,上面出现了谢芙的名字。 “这是她今天给我打的第三个电话了,”郑维仪看了一眼屏幕,伸手去点通话键,“小芙好像很担心你。” 15 +++ 昨天谢芙被郑维仪安排在城中一处空置的公寓里住了一夜,今早又让人送她去了学校。她在下课的间隙联系过郑维仪,得到的答复都是宋绫还没有醒。 哥哥的语气一如往常,告诉谢芙这都不关她的事,叫她安心上学,但谢芙挂了电话,总觉得自己好像是闯祸了。 之前郑维仪已经提醒过她不要接近徐溯,是她没有听话,可是谢芙又忍不住在心里咬了咬牙,暗想宋绫也真是个鲁莽的傻瓜——那杯一看就来历不明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倒呢? 恐怕徐溯的本意也只是想吓唬人兼恶心人,他借着由头作势要给谢芙一点教训,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宋绫,真结结实实地替她受了罚。 谢芙心惊肉跳之余,立刻又想到宋绫干的蠢事并非全无意义。她在徐溯手上吃了亏,假如这事运用得当,徐氏就不能再指责郑维仪毁约,或许谢家还能反过来要挟对方。 论利用人谢芙本来毫不手软,然而她意乱心慌地来回盘算了几遍,总是想停下来联系郑维仪——她想要事情如此进展下去的前提是宋绫本人没什么大碍,否则这都算是得不偿失。 所幸在她的电话打到第三次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宋绫一切正常的消息,谢芙悄悄松了一口气,郑维仪说宋绫就在他旁边,问谢芙要不要直接和她说话。 谢芙难得地丧失了一贯的伶牙俐齿,小声道不用了。 下一秒她却直接听见了宋绫的声音:“我挺好的,谢谢你关心我。” 她说得坦然又平静,谢芙喃喃地哦了一声:“你没事就行……” 郑维仪听得出谢芙有点反常,他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就转头看了宋绫一眼。 “我好像想起来了,昨天谢芙让我不要喝那个酒来着,是我没太着急了没顾得上,”宋绫思索片刻之后说,“她人很好的。” 郑维仪眨了眨眼睛,应了一句这样啊。不知道谢芙在那边作何感想,郑维仪还想说点什么,但是通话已经由对方挂断了。 +++ 下午宋绫出门去园子里看看,留郑维仪继续在家办公。 宋绫是开着她自己那辆破车走的,因为一会儿她还要载玉禾真回家——今晚郑维仪要到谢家老宅去,宋绫既不打算跟他一起去,也不想一个人住那栋华美空荡的新居。 入夏了,去年栽的两排绣球都长了半人高,已经到了该修剪扶壮的时间。陆悉正在勤勤恳恳地挨个儿换盆、架遮阳网,玉禾真和肖以晴照旧在地头玩狗,对消失了一天又突然出现的宋绫毫无反应。宋绫也不和这两个人多废话,径自给陆悉帮忙去了。 昨天的那场意外事件早被她抛在脑后,宋绫隐约感到其中或许藏着一些幽暗的危机和阴谋,不过她全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只是睡了很长的一觉——除了醒来后全身都痛之外一切都好。 宋绫不知道她误饮的那杯粉色烈酒是一连串变故的开端。 傍晚的时候她点了炸鸡外卖,带着园子里的三个人快乐地大嚼垃圾食品,而郑维仪返回谢宅,与谢兰映做了一次沉闷的长谈。谈话结束后谢兰映摔碎了一只仿官釉的贯耳瓶,郑维仪让人从宅子里收拾出谢芙的东西,一起送到了谢芙暂住的那套公寓里。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前面已经睡下的章惠如都被惊动了,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赶出来查看情况,郑维仪从女仆手中接过一件披肩替她围上,说这里没什么事,外婆早点休息。 “你舅舅生病了,难免脾气也会变坏,”章惠如握住郑维仪的手臂,“你体谅他,别跟他吵架啊。” 郑维仪沉默片刻,点头说好。 一向昏沉寂静的老宅中难得有这样紧张的冲突,谢家阴云笼罩,连仆人们做事都加倍小心。 隔天谢庭茂联系过郑维仪一次,气急败坏地问他想干什么,又让他赶紧把谢芙送回来,说他们俩应该一起去谢家佛堂里跪着反省。 郑维仪似乎没有受到震慑,对他仍然只是敷衍,谢庭茂听了对方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震惊地抬高了调门:“你要疯啊?” “……老头都这把年纪,也不会怎么样了,就是等你认个错而已,”谢庭茂气馁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郑维仪说再过一阵子。 完全不受此事影响的人只有谢兰昭,他出现在郑维仪办公室里的时候看起来甚至很愉快,闲闲地问他知不知道家里的传言。 谢兰昭煞有介事地告诉他大家都说表少爷很糊涂,好像是自从认识了外面的那个女人之后就昏头了。 “先是非要和她结婚,现在又为了她当面顶撞长辈,以后不知道还要干什么呢。” 郑维仪应得很平淡,说传些下人之间的谣言有损您的身份,宋绫很好,还要多谢您介绍她和我认识。 谢兰昭知道这个外甥一向善于装模作样,但郑维仪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无趣得多。他也没多说什么,很快就告辞了。 ——他最近都没有再为郑维仪这边多费心思,然而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都非常合他的意。谢兰昭心情不错,也很想看看郑维仪接下来还会干出什么让他惊喜的事来。 +++ 郑维仪暂时没有回谢家去的打算,谢芙也听从了他的安排,始终住在那间公寓里。有时郑维仪会接她过来住,因为他发现只要谢芙来了,宋绫就一定会赶回家里。 卡勒的崽子们都长大了,长得毛茸茸灰扑扑,像一堆满地滚的圆土豆。玉禾真留下了一只给卡勒作伴,其余的她抹着眼泪送了人。何春龄带走了两只,陈琢之那里也被玉禾真塞了一只,最后剩下的那个无处可去,只能由宋绫领走了。 小狗非常活泼,喜欢追着人的脚后跟颠颠地一路小跑,这种时候连谢芙也会忍不住把它抱起来,真心实意地夸它好可爱。 偶尔郑维仪不忙的话会在家做饭,宋绫总是很捧场地一扫而空,谢芙也会吃得比平时多一点点。 这栋房子里只有千篇一律的、乏味的日常生活,然而它几乎让谢芙感到幸福。 她差点就要忘记了这并不是她的家——她那个家是需要活人血肉作为祭品的怪物,她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暂时从那里逃了出来。 宋绫今天回来得晚了,她到家时谢芙正抱着小狗坐在沙发上。 “你一个人在这儿?”宋绫问她,“郑维仪呢?你吃饭了吗?” 谢芙说哥哥不在,今天她是让司机送她来的。 宋绫点了点头,说她在路上买了面包:“还有大米布丁,你要不要吃?” 她把甜品店的袋子和手上拿的两串茉莉花都放在了茶几上,小狗探头探脑地要凑过来嗅这些东西,谢芙把狗放下让它自己去玩,又仰起脸来问宋绫有没有看今天的新闻。 “什么新闻?”宋绫专心致志地拆布丁的包装,“这个要排队买的,你真不吃吗?” 谢芙按住了宋绫的手,把手机屏幕递到了她面前。 宋绫不得不转头扫了一眼,那好像是本地日报的财经板块,标题是瑞成竞标失利,崇达即将进驻高新区。 “瑞成是徐家的产业,”谢芙声音低得好像自言自语,“本来我们家不应该再拿这个项目的……哥哥在帮你出气呢。” 宋绫茫然地捏着随布丁附赠的塑料勺,心想什么东西?出什么气? “马上就是端午节了,我不能再不回家了,”谢芙向宋绫笑了一下,眼睛里有恳切的请求,“最近家里很不太平,这次你一定要跟他一起回去,好不好?” 宋绫对那个笑容下意识地点了头,点完了才想起来问她为什么。 谢芙收起了手机,轻声告诉宋绫:“我有点担心……他们恐怕要对哥哥动家法了。” 16 +++ 谢家很重视端午和中秋,每逢这两个节日就和庆祝新年时一样必须全员到齐,而且有一套繁琐的仪式。 宋绫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传统,郑维仪也没有告诉她,端午这天他只说家里要他过去一趟,今天会晚点回来。 他在电话里交代宋绫冰箱里还有些什么可用的材料,让她少吃点垃圾食品,又说她要是想去跟玉禾真睡一晚也可以,只是他们都不回家的话小狗就没有人照顾。 宋绫适时地提出要求:“那我要狗上床和我一起睡。” 郑维仪说你不是每天都会偷偷把它藏进房间吗。 他竟然连这件事都清楚,宋绫有点恼羞成怒:“那我们今天要睡你的床!” 郑维仪在那边笑起来:“你睡可以,小狗不行。” 他还在讲些简易晚餐食谱和养宠卫生之类的琐事,语气轻松平淡,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闯了大祸马上要挨打的人。这显然和谢芙之前的殷切嘱托相矛盾,宋绫很弄不懂这一家子在搞什么名堂,但还是按谢芙说的那样在傍晚之前赶去了谢宅。 现在宋绫对这座复杂建筑的构造稍微熟悉了一点,前面正门是常年关着的,后门倒是可以开车进去,不过车必须停在一堵影壁后面,再往里去只能靠走。 此处已经停了许多辆车,今夜这里确实是来了不少人。门口等着迎客的就剩下一个男孩子,看起来年纪很小——其余的仆人大概都在里面忙着。 那个男孩显然被宋绫的样子吓了一跳,宋绫没有管他,只按照谢芙告诉她的路线往里面走。 日光逐渐暗淡,黄昏的空气里有硫磺和酒精的味道,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唱经声。宋绫在这么一座老宅中穿行,感觉自己正在拍摄一部恐怖片的开头。 她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终于找到了谢芙告诉她的那间佛堂。高而窄的两扇门半掩着,宋绫抬手挥开数条刺绣繁复的绢幡,她看见慈悲无量的匾额下面还有或坐或站的六七个人,然而她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全都是面目模糊的老头子。 为首的那个坐着轮椅,膝上放了一只漆盒。那盒盖已经打开,里面是盘成一卷的长鞭。这屋子里的香火味厚重得有如实质,所有人森冷的视线汇集在同一处,宋绫在那里看见了郑维仪端正跪坐的背影。 ——正中高大的檀木神龛里供了一尊焰肩佛的铜立像,佛陀宝相庄严,正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垂下了眼睛、沉默地审视着他。 +++ 很多年后,直到当时在场的谢氏长辈们有一半都已作古,这个场面还是作为一件令人难忘的秘辛在谢家口口相传。 他们说那个闯入禁地的女人披头散发、状如疯魔,手里还横拎着一柄一人多高的狰狞弯刀,钢刃寒光闪闪,好像死神的镰钩。她将那骇人的武器提起来抡了个半圆,平地掀起一阵罡风,轻易就砸毁了半座佛堂。 ——其实那天的宋绫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她拿的也只是一支加了延长杆的高枝锯,不过常年养尊处优的老头子们受不得这种惊吓,逃也逃得手忙脚乱。他们当然立刻向宋绫作出了气势凌人的惊呼与呵斥,但没有人真敢上前拦住她。 宋绫一手持锯开路,一手不由分说地扯起郑维仪,很快就冲出了门外。佛堂地方狭小,那柄长锯又的确尺寸惊人,路上不知道碰掉了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郑维仪很顺从地被她拽着往外走,宋绫脚步不停,一把就将他摁进了那辆破面包车里。她反手又把锯子往后半截空荡的车厢里一扔,横冲直撞地加速驶出了谢宅,还差点儿带下了半扇后门。 那座古旧阴郁的宅邸和其中拥挤的人群都被远远抛在了后头,前面是初夏的新鲜空气,干燥而热烈地扑了郑维仪满怀。 宋绫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很干脆地向他认了错。 “我今天肯定又干蠢事了,但是你之前什么也不跟我讲,我没有办法,”宋绫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如果那些人要怪你的话,你就告诉他们你老婆有精神病,你也管不了我。” “精神病伤人不用坐牢,我还有一个挺大的园子,可以把他们统统送到地里做堆肥。” 郑维仪并没有责怪她,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伸手指了指那把高枝锯,声音似乎还带着笑意:“你拿的这是什么东西?” 宋绫绷着脸说那是青龙偃月刀,降妖除魔用的。 “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有在家里用私刑这种事呢?”宋绫反问他,“你们家是黑社会啊?” 郑维仪笑着说应该不是吧。 这车的车窗按钮坏了,此刻所有的窗户都被迫大开着,郑维仪坐在这辆四处漏风的破车上,心知今天是彻底得罪了那一屋子严厉的长辈,将有无数的麻烦要等他善后,然而他心情竟然还很不错。 他说谢谢你来找我,宋绫没说话,面露疑惑地偏头瞥了他一眼。 她很快就转回去专心开车,只给郑维仪留了一个侧脸。镜框挡住了宋绫的眼睛,郑维仪看见她的睫毛偶尔一眨。 宋绫不理人,郑维仪还要没话找话地叫她的名字,又问她来之前吃晚饭了没有,刚才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没吃,你回去给我做,”宋绫答得理所当然,“谢芙告诉我的,不然让她等着看你被打死啊?” +++ 佛堂中发生的惊魂事件很快就传到了前面正在准备宴会的人群里,谢芙站在一堆女眷中间听两位伯父横眉怒目地转述刚才的情况,低着头悄悄笑了一笑。 谢庭茂在旁边看见她笑,本想开口教训妹妹两句,然而自己也禁不住一咧嘴:“这他妈的,郑维仪找了个疯子当老婆?” “她不是的,”谢芙小声说,“她就是好像小孩一样,想到什么做什么——不过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人。” 谢庭茂说这不就是缺心眼儿吗,谢芙含笑摇了摇头。 宋绫以前那段母凭子贵Alpha双胞胎的高论言犹在耳,谢庭茂此时也意识到这女人好像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反正这一阵子他闲着没事,又找机会到郑维仪家里去看过宋绫几次,宋绫仍然记得他们之间并不愉快的初次见面,对待谢庭茂的态度相当恶劣,但大多数时候谢庭茂都不计较,因为他也产生了和谢芙相同的感觉——他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从没见过,所以觉得真有意思,谢庭茂隔三岔五就来一回,搞得宋绫烦不胜烦,跑去玉禾真那里不肯回家,连谢芙都严肃地找这位兄长谈了话,让他别再来了。 为此谢庭茂甚至把他那辆柯尼塞格作为赔礼贡献了出来,让宋绫拿去开着玩,然而对方只勉强试了一次,作出的评价是不如她的面包车。 “这什么玩意儿,上车都得爬进去,怎么会有人喜欢蹲在地上驾驶啊?”宋绫嗤之以鼻,“还四千万,白送我都不要。” 谢庭茂大骂你他妈山猪吃不来细糠,说些什么屁话,不识货的傻—— 他把最后几个脏字咽下去,开上车悻悻地走了,因为他那表弟走到了宋绫身后,正笑容和善地看着他。 +++ 谢庭茂也不是每次都专为撩闲来的,有时候他也会过来讲点正经事情。他告诉宋绫家里长辈对他们之前种种荒唐行径大为不满,郑维仪现在的处境很不怎么样,已经被他父亲做主降了职,宋绫说那挺好,难怪他每天都能回家吃晚饭了。 ——不仅能按时下班,还有时间可以去听交响乐,宋绫觉得至少这样一来郑维仪的生活作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只不过他偶尔还是要拉上宋绫一起去听,宋绫也只能故技重施,在音乐厅里补觉。 这个女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还在无动于衷地吃她那些廉价的零食,谢庭茂啧了一声,又说家里以前还考虑过是不是要把郑维仪的名字改了,或许当时他就应该跟他母亲一样姓谢,还能从庭字辈。 他说得好像谢姓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让人从此就要感念恩德、乖乖听话。宋绫很不痛快地皱了眉,说不可以改。 谢庭茂冷笑,答你懂个屁。 “你他妈才懂个屁,”宋绫毫不客气地回敬,“‘髧彼两髦,实维我仪'——郑维仪,意思是姓郑的男子是我的心上人。” 宋绫告诉他:“这肯定是他妈妈给他起的名字,他父母一定感情很好。” 谢庭茂没接话,宋绫一猜他就是没听懂,但她也不准备再解释。宋绫吃掉了袋子里的最后一颗巧克力,顺手拿起遥控器换台。 “反正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她嫌恶道,“谢庭茂听起来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了。” 谢庭茂暴怒说这是请大师算出来的,你别给老子胡说八道。 他站起来痛斥宋绫文盲,宋绫不以为意,说诗经都没看过,你他妈的才是文盲。 郑维仪在玄关处站着,听完了里面两个人从闲聊到大吵的全过程。客厅那边的电视也热闹得很,谢庭茂和宋绫根本没注意到他开门回家的声音。 宋绫说的那两句诗谢兰昼曾经一字一字地教他念过,那时候她就是这样告诉四五岁的小郑维仪:这里面藏了你的名字。 只是后来他的父母和他短暂的童年一起消失,这两句艰涩的古文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对他提起,连郑维仪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郑维仪回神时仍站在门边,他听到宋绫的声音正在叫他。 “你发什么呆?”宋绫拽着他往厨房走,“我要饿死了。” 室内有明亮的、暖黄的灯光,是曾经为他熟悉的“家”的样子。郑维仪回握住她的手,开口时声音有一点哑:“知道了,你想吃什么?” +++ 第二天郑维仪开车去上班,顺便把宋绫送去她的园子里。宋绫在路上低着脑袋摆弄手机,郑维仪提醒她这样会头晕。 宋绫说她刚把谢庭茂拉黑了,不爱跟傻子说话。 郑维仪点点头说干得好。 他看了看身边正在拨弄车载玩偶的妻子,忍不住要问昨天那两句诗她是怎么知道的。宋绫已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全无印象,茫然道是哪一句。 “就是……”郑维仪想要提醒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有我名字的那一句。” 宋绫倒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是老陈教的啊,老陈很厉害,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她让郑维仪看门口挂的木匾,说这个也是陈老师写的。 “‘映山红与韶亭紫,挽住行人赠一枝’,”宋绫指着一枝园艺那四个字告诉他,“她说这个意象好,让我们记得看到路人就拉他进来消费。” 宋绫说陈老师是八十年代公派留学的博士生,正经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人有文化到这个程度,还是会特别爱钱。 郑维仪听笑了,说是吗,宋绫见他不信,就拉着他下车,进去看贴在门内的一副对联,和门口木匾上是同样虬劲方正、力透纸背的魏楷,左右各写了招财进宝和黄金万两。 宋绫看得皱起脸:“这个实在太土了,我都不想贴在外面。” 郑维仪还是笑,说这是老师的美好祝愿。 直到他走了,玉禾真才慢吞吞地从仓库里走出来,说我看你们这样子,最近一定感情很好吧。 卡勒摇着尾巴踱上前,贴在宋绫的裤脚上嗅了嗅,宋绫弯腰揉了一把它的脑袋,问玉禾真这话从何说起。 玉禾真回答:“你身上都是他的味道哦,不过你自己感觉不出来……果然夏天要过去了啊。” 宋绫说你吟的又是哪门子诗,我怎么听不懂。 “马上就是秋天了嘛,”玉禾真红着脸,凑近她小小声说,“秋天是那、那个的季节,你不知道吗?” 17 +++ 天气不像前阵子那样热了,肖以晴和陆悉也已经结束暑期实习,回学校上课去了。小姑娘走之前还抱着卡勒要死要活,反复恳求两位师姐一定要经常给她发小狗的照片来。 玉禾真看宋绫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又支支吾吾地补充道:“不过也不着急,还有半个多月的样子……你到时候就别过来干活啦,那个,多休息……” 宋绫知道她的意思,每年初春和入秋后是一段特殊的时间, AO和伴侣们会比其他人多出几天合法假期,国家支持他们借此机会去解决一些隐秘的“个人问题”。 “——这个就是发情期吗?大概要有几天?”宋绫很好奇地转头去问玉禾真, “期间就是一直不停地交配?干那种事儿就这么有意思?你也是Alpha,你试过没有,什么感觉?” 玉禾真被她这一串问题惊得从脸红到了脖子,一边胡乱说你别讲了我不知道一边慌不择路地逃了。宋绫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要不然我回去问问郑维仪。 +++ 这天她没有机会向郑维仪请教生理知识了,因为何春龄打了电话来叫她回去吃饭,还特意嘱咐她一个人来,别带上维仪和阿真。 宋绫到家之后发现连宋立成也被支走了,家里安静得反常,只有何春龄独自坐在餐桌边上戴着老花镜看手机。 “梨宝儿,你来,”何春龄神情紧张地向她招招手,“我找了好多文章报道……你看看这个。” 宋绫接过她的手机,一眼就看见了屏幕五颜六色的大标题:发情期Alpha有多可怕? 下面附了许多粗糙的合成图片,总之力求恐怖和血腥,图文并茂地将他们形容成咬合力堪比鳄鱼、一掌能打死老虎的人形怪物。 “……老天爷,”宋绫将那手机反扣在桌面上,远远地推到了餐桌的另一端:“这种账号发的内容都是造谣,爸爸不是跟你讲过别随便相信网上看到的东西了吗?” “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嘛,”何春龄有点着急,“我们家可从来没有过什么Alpha,妈妈哪里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情况呢?” “你当时想和小郑结婚,我看你和你爸爸两个都讲得那么笃定,我想反正也是好事情,就没再说什么……”她又把手机够回来翻看,“我最近想想,这事是不是办得太草率了啊?” 宋绫叹了口气,耐下性子有理有据地安慰忧心忡忡的母亲——郑维仪平时看着多正常的一个人,说话轻言细语比我还温柔得多,哪里至于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而且我身体很好的,你知道的啊,我连感冒咳嗽都好几年没有过了,”宋绫继续对母亲讲道理,“再说我力气也很大,郑维仪那腰看起来比我还细,我还能制不住他?” 宋绫天天在户外劳作,确实是锻炼得挺健康,何春龄又回忆了一下女婿高挑颀长但又近于瘦削的身形,稍微放了点心。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嘛,”何春龄拍拍她的背,“知道我们梨宝儿从来不要人操心,那妈妈也想要你好好的啊。” 宋绫弯起胳膊作健美选手状,向母亲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何春龄笑起来,伸手捏了捏女儿柔软的小肚子:“宝贝,你这都是肥肉呀。” 宋绫深吸一口气把肉缩回去,说没有的,你摸错了。 何春龄摇头说肚子都圆起来啦,你还是少吃点乱七八糟的零食,把三餐吃好最重要。 话题转向了熟悉的方向,宋绫知道这一页在何春龄那里算是就此揭过,于是她充耳不闻地站起来,径直走到厨房去盛饭了。 +++ 离秋天越来越近,连谢芙都语焉不详地给宋绫打了两次电话,还专门送来了一盒子营养品。宋绫捧着那只包装精美的纸盒在沙发上发呆,又转头去问郑维仪:“我说,怎么大家都很担心我的样子,这事儿真有这么可怕?” “他们说得好像你是妖怪变的,马上就要现原形似的,”宋绫打量正在收拾餐桌的郑维仪,“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 郑维仪听得笑起来,说他也不清楚,以前他都用了抑制剂。 “是不是害怕?”他走到沙发前面,伸手摸了摸宋绫的脑袋,“这药家里还有,现在让医生给我打一针也来得及。” 宋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我不可能怕,郑维仪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说那你好厉害。 小狗扒着沙发边缘往上爬,郑维仪把它拎起来,送到了宋绫身边。 宋绫将那些营养品往沙发上一倒,把盒子腾出来让狗自己在里面玩。小狗现在敦实得很,已经从土豆蛋儿长成了小南瓜,并且因此得到了宋绫的赐名,叫做胖子。 两人一起低头看胖子自娱自乐,郑维仪又突然告诉她:“不过到时候,我可能确实会和现在有点不一样。” 宋绫正在给肖以晴发胖子的照片,头也不抬地问他是怎么不一样法。 “这个嘛……”郑维仪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轻得让人听不分明,“我大概……会很想咬你一下。” +++ 郑维仪的假期是从十月初开始的,为期一周。 这将是第一个由爱人陪伴的、不需要抑制剂的发情期,郑维仪感到期待和紧张,但他那大大咧咧的爱人显然还没有进入状态。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啊?”宋绫站在门口换鞋,“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遛狗了,顺便我还想买个蛋饼吃。” 郑维仪停顿片刻才回答她:“好,路上小心。” 他知道情绪震荡是激素带来的必然结果,然而宋绫将要离开的想象还是几乎让他恐慌。郑维仪差一点就要告诉她别去,但他忍住了。 ——他不希望这么快就吓到宋绫。 上一次他们做爱的情形只有郑维仪还记得,他自私地想过宋绫忘记了也好,如果她还有印象的话,很可能不会同意和他度过这次发情期。 宋绫不知道郑维仪都琢磨了些什么,她正在愉快地欣赏秋景。 他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后面有一片挺大的草坪,其实宋绫不必再带着狗出来散步,但是她很喜欢在外面闲逛——反正最近不能去园子里了,那么让她看看行道树也是好的。 宋绫看木芙蓉玉白的晨花,看栾树桃粉色的蒴果,一路尽是心旷神怡地乱走,又绕了好一圈才找到卖蛋饼的小店。 胖子玩累了,赖在地上不肯再动,宋绫把它塞进卫衣前面的大口袋里,咬着饼慢慢地往回走。 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宋绫接通电话,听到了那边传来凌乱的呼吸。 “你在哪里?”是郑维仪在哑着嗓子念她的名字,“怎么还不回来?” +++ 宋绫是用肩膀夹着手机开门的,因为对方要求她“不要挂断电话”。 楼下很安静,似乎郑维仪并没有在门口等她。宋绫仍未察觉到异常,她蹲下来给胖子擦了脚,又往它的小饭盆里添了食水。 她忙完这些琐事才想起来问电话那边的人:“你在房间里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闷闷的嗯。 “哎,胖子到家之后好像有点没精神,”宋绫对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今天都没扒着我要零食。” 室内已经充满雪松和侧柏的气味,仿佛还有雨雾在植物的枝叶之间凝结——这是一个强大的、危险的Alpha,小狗比宋绫敏锐得多,它一进门就爬进自己的小窝藏好了。 然而宋绫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在一边慢吞吞地上楼,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她没有在郑维仪的卧室和书房里找到人,而对方告诉她:“我在你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宋绫依言打开了她自己的房门,“你怎么在——” “这里”两个字宋绫没有说出来,和她的惊呼一起被郑维仪咬在齿间,咽了下去。 18(H) +++ 宋绫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和郑维仪如此亲近,她下意识地要往后躲,然而已经无路可退,她被困在门板和郑维仪之间,男人将她扣着腰托抱起来,抵在门上用力亲吻。 郑维仪的汗水顺着额际淌下去,沾湿了宋绫的脸,她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到对方激烈的心跳。 “你没事吧?”她努力推开郑维仪,试图观察他的情况,“我、我明明只出去了半个小时……” 郑维仪喘息急促,他能体会到宋绫正在为他的失常举动而担忧,他也应该找些答案来安慰她,但此刻他沸腾的头脑想不出那些答案,他只知道爱人不肯配合他的求欢,这让他感到焦躁。 “……我不知道,”他混乱道,“刚才你走了好久,我找不到你。” 宋绫又冲他说了什么,大概是在反驳那个“好久”,而且人也很不老实,一直在他怀里扑腾着要下来。郑维仪像抱小孩子那样抱起她从门口走到了床边,这一举动似乎很有用,宋绫终于安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一路乖乖地伏在他肩上。 ——自从上小学之后再没被这么抱过、因为怕摔不得不停止挣扎的宋绫一被放到床上就翻身坐起来,瞪大了眼睛质问郑维仪:“这都是你拖出来的?” 她那张床此刻堆满了原本她放在柜子里的衣服,已经乱得看不出一张床的本来面目。 郑维仪明显不太清醒,只说不知道,并且还在执着地问她:“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宋绫对他这古怪症状毫无办法,她徒劳地伸手去摸他滚烫的额头,心里竟然有点后悔没看完何春龄找到的那篇谣言文章。 刚才郑维仪只能从爱人的床铺和衣服上寻找慰藉——现在她就在眼前,四周充盈着令人安心的、宋绫的气味,然而郑维仪仍觉得不够。 他吞咽宋绫的舌头和唾液,用脸颊和手掌追逐她的体温。宋绫被他摆弄得呼吸凌乱,狼狈地陷在衣服堆里,偏偏那个折磨人的家伙似乎比她更难受,还神情苦恼地皱了眉毛请求她:“你抱着我吧。” 郑维仪自己的上衣早被他自己扯开扔了,白皙修长的身躯覆了一层薄汗。他贴在宋绫颈边磨蹭,等她来伸手来抱,宋绫敷衍地用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另一只手试探着划过了他绷紧的腹肌。 “你小子这是怎么练的?我为什么没有?”她喃喃,“明明我每天干活那么辛苦……” 她又在走神,郑维仪很不满意地拉过她的胳膊圈在自己颈后,宋绫随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说好了好了——那动作和语气都让郑维仪觉得她在安抚小狗。 他不再说话了,烫而黏腻的吻顺着她裸露的皮肤落下去,宋绫很快就没有余力胡思乱想,她茫然地弓起腰,慌神道:“你干什么……” 宋绫在他手里挣扎起来,脚心用力踩在郑维仪肩上,然而这点力道对Alpha来说不痛不痒,甚至只能算作甜蜜的调情。 郑维仪握住她的脚踝,低头和她腿心那张小嘴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他终于肯放过她时宋绫已经掉了眼泪,郑维仪半张脸都沾了可疑的水痕,还要凑上来亲她,说她做得很好,宋绫边哭边躲,说你不嫌脏啊你别碰我。 郑维仪俯身凝视她,眼睛里有迷恋和笑意:“不脏的。” 宋绫早就没力气再抱着他了,她的手从对方背上滑下去,自暴自弃地挡住了自己的脸。郑维仪单手扣住她的后腰,性器抵在她汁水淋漓的阴阜里忽轻忽重地磨。 原本藏在肉缝里的、窄小的嫩穴被迫含住了阴茎粗硕的顶端,宋绫呜咽出声,郑维仪感到掌中那截软腰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他牵着宋绫的手去摸两人相连的下身,仿佛是商量着征求她的意见:“今天要全部吃进去,好不好?” 这一次没有药物的影响,宋绫得以清楚地体会到性事中的所有细节。郑维仪吻她哄她,但又绝不放开她,他向来极有耐性,此刻执意要逼着宋绫打开自己,真正地容纳他。 “我疼……”宋绫哽咽,腿在郑维仪腰侧无力地踢蹬,“太、太深了……” 郑维仪和她额头相抵,回答她的只有压抑的喘息。 那根性器已经进到不可思议的深度,宋绫伸手去捂自己的肚子。她仿佛在颤抖,郑维仪分出心神将她搂在怀里拍了拍。 “很快就好了,”他扶起宋绫的后颈让她低头去看,哑着嗓子告诉她,“梨宝儿,还有一点点。” 他违抗了宋绫之前的禁令,念了好几次那个她不喜欢的小名,好在此刻宋绫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隐秘的内部被生生凿开了一个小口,难以忍受的涨痛让宋绫连叫都叫不出来。 尖锐得令人恐惧的快感几乎瞬间将她吞没,阴道因高潮而抽搐着绞紧,弄得Alpha也低低地哼了一声。郑维仪吻妻子的耳朵和额发,轻声教她放松。宋绫目光涣散,仰着头任人摆布,她能作出的反应只有无意识地求饶,向他重复不要了。 郑维仪的理智本来就所剩无几,她这样子更让人觉得难耐。 他圈着她半坐起来,宋绫毫不反抗地软在他怀里。这个姿势进得极深,柔嫩的宫腔终于被迫撑开,肉穴尽头的小嘴紧紧地咬住了男人的那根东西。 宋绫的眼泪淌满了郑维仪的肩膀,她用酸麻的膝盖在床单上乱蹭,试图支撑自己离那根磨人的阴茎远一些。宋绫实在太生涩,郑维仪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几乎每一次抽送都艰难,汗水浸透了他的发际,郑维仪的手探下去,安抚似地揉了揉妻子的腿心,在情热中昏沉道梨宝儿你乖,轻点咬我。 宋绫在他的触碰下止不住地抖,下身已经湿得一塌糊涂,仍不断有黏腻的液体被挤出来。插在她穴里的性器似乎又胀大了一圈,宋绫气若游丝地骂了几个脏字,哭着说她要死了。 此刻郑维仪也分不出心神来哄人,只是张嘴咬住了宋绫的舌头,意思是不许她乱讲话。 ——到了这个时候,郑维仪忽然变得很爱咬人,他咬她的手指和乳尖,也咬她的脸颊和耳朵。他轻轻地叼着宋绫的肉磨牙,像小狗一样追着她不放,仿佛这场近乎煎熬的性事只是一次亲昵的游戏,但他那根粗大的阴茎毫不留情地肏开了宫口,压着里面那点嫩肉反复顶弄,直到宋绫连哭都没了力气,他才堪堪尽兴。 郑维仪如愿将宋绫咬出一身红痕,握紧了她的腰扣向自己胯间。宋绫本来已经没什么意识,又因为他这个动作剧烈挣扎起来。 狰狞性器的顶端膨大鼓起,死死卡住了原本就撑到极限的宫口,宋绫不知道这是发情期Alpha的阴茎结,只知道她涨得难受,她在郑维仪的禁锢中崩溃地呜咽,哭求道:“什么东西……呜……放开我……” “就好了,很快,”郑维仪喘息滚烫,胡诌些瞎话骗她,“宝贝忍一忍……” 本能让郑维仪把怀里的人固定在适合受孕的姿势,他终于抵在妻子稚嫩的宫腔里射精。心理快感在这一刻几乎胜过肉欲,郑维仪忍不住用犬齿咬住了宋绫颈后的软肉——他的Beta爱人没有腺体,不能被他标记,但他在情热之中身不由己,还想通过这样徒劳的努力来捆缚宋绫。 直到漫长的射精结束,情潮暂时消退,郑维仪才勉强恢复清醒。他醒时发现自己四肢全缠在宋绫身上,脑袋还拱在她的颈窝里。 宋绫伏在凌乱床单之中一动不动,郑维仪坐起来察看她的情况,宋绫仍旧闭着眼睛,用气声给了他一句滚蛋。 “……咬破了,”郑维仪垂下眼睛,凝视她颈后的齿痕,“让我处理一下好不好?” 宋绫累得心烦,把头埋进身下的衣服堆里不再说话。郑维仪从地上捡了裤子下床,找来药箱替她消毒伤口,又把人抱进浴室清理干净。宋绫全程睡得稀里糊涂,被放回床上时才稍微醒了会儿神。 她手在被子里摸了摸,含糊地问:“……那些衣服呢?” 郑维仪端了水来喂她喝,说他都拿去洗了。 “谁还穿那个,洗过我也不要了……”宋绫拧起眉毛,“我要全部买新的……” 郑维仪点点头,说都给你买。 宋绫根本没听他在讲什么,自顾自地就要继续睡,然而郑维仪很没有眼色,还在贴着她喃喃地说话,说他今天做得实在过分,以后保证不会了。 “我错了,对不起,”郑维仪半跪在床头,弯腰凑近了她,“宋绫,别生我的气。” 他话实在太多,宋绫伸出手来,准确地捂住了郑维仪的下半张脸:“你烦死了。” 她往床里滚了一圈,给丈夫腾出了一小片地方,自己重新蜷缩在枕头里打了个哈欠。 因为迟迟没有听到回应,宋绫只好又提起一点力气,背过手拍了拍被子:“……睡觉了,你不累吗?” 片刻之后身后的床垫陷下去一块儿,是郑维仪躺在了她旁边。他没有再说什么,靠过来亲了亲宋绫的头发,很听话地圈着她一起睡着了。 19 +++ 这几天里郑维仪的发情症状时好时坏,清醒时他还勉强有个人样,然而发作时他就几乎没有理智可言,只知道抱着宋绫往床上摁。一周之后这种诡异的情形才彻底结束,期间宋绫被折磨得够呛。 郑维仪在不糊涂的时候也知道他这样缠人实在过分,但他身陷情热之中,行动都由不得自己,只觉得时刻和宋绫黏在一起才好过一点。 宋绫没有腺体,她完全不会被他影响,也不能切实感受他的心情,不过她始终很努力地在体谅郑维仪。郑维仪做的最过头的一夜,宋绫哭肿了眼睛,连脚踝上都被他留了指痕和牙印——就算是那一次她也没有认真和郑维仪发过脾气。 对不起、我错了、以后不会了,郑维仪都不记得自己把这几句话讲了多少遍,每一次宋绫都会把脸埋在枕头里沉默半晌,然后闷闷地回答没关系。如果郑维仪还要向她道歉的话,她就会抬起手来像摸小狗那样摸摸他的头发。 有爱人陪伴的发情期真是太幸福了,所以那种浑浑噩噩、身不由己的状态结束时郑维仪竟然觉得有点遗憾。 宋绫倒是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郑维仪从半疯恢复正常,而且她也没有因此怀孕,已经可以照常出去工作了。 郑维仪又住回了他自己的那间卧室,他们的相处模式和一周前相比仿佛毫无变化,只有一点点不同——宋绫似乎养成了安抚郑维仪的习惯,在她出门之前一定会主动过来抱他一下,但是这些敷衍了事的拥抱实在太短暂,郑维仪经常要求宋绫再亲亲他。 来自宋绫的亲吻都会被她加个“木马”的配音,落在郑维仪脸颊上总是让他忍不住笑。 何春龄一向就是这样亲她的,宋绫在郑维仪身上如法炮制,亲完也不管他笑什么,反正她是例行公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郑维仪站在原地,用手背贴了贴宋绫刚才亲过的地方——他总感觉自己在老婆那里的待遇好像还是和小狗差不多。 +++ 和郑维仪高强度黏了一个星期的结果就是宋绫整个人都被他熏得串了味儿,她自己无知无觉,照常在人前乱晃,玉禾真没有办法,只好尽量和宋绫错开上班的时间——郑维仪的信息素并不令人讨厌,但玉禾真总是产生错觉,仿佛好友身后始终站着她那位高个子的丈夫。 宋绫仍然搞不懂这些Alpha和他们娇贵的鼻子,不过也认命地听从了玉禾真的安排。她偶尔会去对方面前露个面,问她现在自己闻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解除警报了。 每次玉禾真都隔了老远就对她摇头,宋绫叉着腰吸了口气。 “我最近天天都洗澡换衣服,”她竖起两根手指,“洗两次!” 玉禾真忧郁道:“这和洗澡没有关系啦。” 那和什么有关系呢?玉禾真不肯说,宋绫也没有问过郑维仪,因为问了也得不到像样的结果,他只会笑着低下头在宋绫脸上嗅一嗅,再佯装无辜地告诉她:“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啊。” 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郑维仪依旧很闲。这个月家里甚至添了一架钢琴,就放在空置的地下室里,他偶尔会在里面弹一会儿。 宋绫从来不管他在楼下捣鼓什么,倒是胖子很愿意颠颠地跑下去陪他。小狗进了地下室之后琴声就会暂时停住,并且随即传出一段儿歌——单调的旋律时断时续、磕磕绊绊,大概是郑维仪捏着狗爪子在琴键上摁出来的。 20 +++ 这天宋绫抱了一大捧宫灯百合回家,开门的时候费了一点功夫才腾出手。门内有人把她怀里的东西接了过去,宋绫甩了甩胳膊,低头在地上找拖鞋。 “你今天怎么回——” 她的问句戛然而止,因为突然发现站在家里的这个人竟然不是郑维仪。 ——非但不是郑维仪,甚至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此人有一张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满头乱发打着卷,是像宫灯百合一样浓烈的金红色。 宋绫瞪着这个造型类似狮子狗的男子,呆站在玄关没动。她怀疑是自己进错了家门,然而对方倒很热情地龇牙冲她一笑,又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你好。 见宋绫没反应,陌生人很快又换了语言,向她叽里呱啦地念叨了一长串。宋绫上大学的时候四级考了两次才勉强通过,此时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而且被他吵得心烦,两人在翻译软件上折腾了半个小时,勉强搞懂了彼此的意思。 狮子狗的名字叫莱昂-尼尔森,他父亲尼尔森教授是郑维仪在A国读书时的导师。因为谢兰映突然病重,郑维仪当时被提前召回国内,不过他一直没有停止资助导师的那个实验室,尼尔森父子也始终和他保持联系,所以莱昂每年都会过来找郑维仪玩一段时间。 宋绫盘腿坐在地毯上翻手机,她的确漏看了下午郑维仪给她发的消息。他说家里有客人在,他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我听说郑结婚了,不过他一直不同意给我看你的照片,”莱昂坐在她对面,笑容已经逐渐消失,金色的眉毛拧在一起,“我就知道他这么干不对劲,你们的婚姻合法吗?——你看起来好像未成年。” 宋绫没有理会这些瞎话,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关键词:“你刚才说什么实验室?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莱昂不再打量宋绫,他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拼写了一个长单词,下面跳出来的中文翻译是神经科学。 宋绫无言以对,心想这什么东西?她一直以为郑维仪学的专业应该是金融之类。 莱昂看出了她的困惑,但暂时无心解释,他捞起一直在脚边绕来绕去摇尾巴的胖子,告诉宋绫郑应该就要回来了,让他跟你说吧。 显然直到宋绫出现前他一直在和胖子玩,小狗对家里突然出现的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心,踩住莱昂的胳膊对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舔。 宋绫从地毯上站起来的时候狗已经爬到了他脑袋上,莱昂顶着胖子和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大笑,宋绫不再管他,径自抱起茶几上的宫灯百合去找花瓶。她插花时朝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感觉沙发上热闹非常,好像有两只正在撒欢的狗。 +++ 郑维仪回来得有点迟,在他到家之前有人送来了从酒店里订的晚餐,不过莱昂似乎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他只需要啤酒。 宋绫没有问郑维仪临时出去做了什么,她直觉那答案应该不是很愉快。 谢芙在十分钟前发来了消息,旁敲侧击地问宋绫她哥哥心情怎么样,宋绫不知道谢芙为什么要问这个,而且她一向不会察言观色,郑维仪似乎也神色如常,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她隐约猜到这段时间谢家应该是出了一些事情。最近几天郑维仪又开始晚归,已经没空再去地下室里弹琴。宋绫想起上周末她照例回家去吃晚饭,那时候宋立成似乎有几次欲言又止,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郑维仪坐下来和莱昂聊了一会儿,又给宋绫解释了她刚才看到的那个专业名词。 老尼尔森带他做的方向叫计算神经科学,简单说就是用计算机构建神经系统的定量模型。宋绫只明白了这一句,后面郑维仪说的话好像也是中文,但她完全没有听懂。 宋绫皱起脸,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郑维仪看着她笑,问她怎么了。 “我没有想到,”宋绫咽了一口啤酒,“你小子怎么是个科学家?——你家里不会给你安排什么总裁101之类的课程吗?” 郑维仪笑出了声音,点头说会啊,他的确修过一个经济学的学位。 “不过我只读了一年,”他摸了摸鼻子,“没有花多少心思,学得也不怎么样。” 郑维仪准备出去读书时谢兰映还没有生病,正值盛年的家主当然不会想到要交出权柄,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培养继任者的话题。谢兰映倒是给这个外甥定下了学校和课程,不过郑维仪到底拿了几张学位证回来他并不关心。 胖子已经被莱昂放在了餐桌上,正在很起劲地挨个儿闻面前的每一样东西。它在冲一碟子炸肉张开嘴的瞬间被宋绫拎起来送回了地上,莱昂低头对小狗做了个鬼脸,又指了指宋绫说她好坏。 宋绫木着脸问他:“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个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莱昂看了一眼郑维仪,“我只是必须定期来看望郑,防止他忘记我。” 他严肃地补充:“忘记我没什么,如果他忘记给钱的话就糟糕了。” 郑维仪露出无奈的神色,莱昂又说不想给钱也可以。 他咧着嘴,似乎很愉快:“你知道的,那里总是缺一个PI。” “什么意思?”宋绫抬起头,“你要他去给你干活?” “不是给我,我和他们在做的事情没有关系,”莱昂打了个嗝,又开了一罐啤酒,“不过我知道郑在那个领域很有天赋。” “他非常专注,而且有很多想法。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爸大概希望当年离开的是我,换郑留在那里。” 莱昂夸张地叹气,郑维仪不为所动,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了一句什么,对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又开始叽里呱啦地长篇大论。 离开翻译软件的宋绫对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一窍不通,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始终撑着下巴发呆。 “觉得无聊吗?”郑维仪在交谈的间隙转头看她,“去楼上看电影好不好?你不用在这儿坐着。” 宋绫没有离开,好在她也没有继续被迫听太久的天书,莱昂很快就把自己彻底灌醉,他用胳膊托起胖子,问宋绫他是不是可以和这个小东西一起睡觉,得到许可之后摇摇晃晃地踱进了客房。 郑维仪看了一眼手表,对宋绫说他还要出去一趟。 “你早点休息,”他匆匆地吻了一下宋绫的脸,“我可能会很晚回来。” 宋绫问他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郑维仪只说没事,让她不要担心。 他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宋绫跟着他走到玄关,又开口叫住了他:“我说,你想去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莫名的凝重,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郑维仪披上大衣,停下来低头看她:“什么?” “他刚才讲的那件事,”宋绫向莱昂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一抬下巴,“让你继续去当科学家,你会去吗?” 她是当真在考虑莱昂的胡言乱语,郑维仪不禁笑起来:“他是说着玩的,我不会去。” 宋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开始讲不着边际的闲话。 “你知道的吧,经常有不会种花的人来问我什么花好养活——其实那些植物不是好养活,它们只是能挺很长时间才死。” “你想做什么就要去做,”宋绫抬头认真地盯着他,“就算是大滨菊,晒不到太阳的话也不开花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21 +++ 莱昂很快就离开了,他在走之前捉住胖子使劲揉搓了一番,又掏出手机来给宋绫看了几张照片。 那些画质可疑的图像中偶尔会出现郑维仪,不过大部分都是合影,仅有的几张单人照片也因为他戴了护目镜和口罩而显得面目模糊。宋绫只能看出他好像比现在更瘦一点,头发和衣服似乎总是很乱。甚至有张照片里他不知道正躺在哪一处的地砖上睡觉,两条长腿就架在角落灰扑扑的杂志堆里——总之,莱昂展示给她看的那个人和宋绫认识的郑维仪很不一样。 宋绫说不清这变化是好还是不好。她之前对郑维仪说,如果他还想搞什么研究尽可以去搞,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年轻的郑维仪看起来有点像科学怪人,而现在这个穿着昂贵的西装、总是笑模笑样的郑维仪要比那个怪人英俊得多。 她没有再和郑维仪讨论过这个话题,那天之后他们基本没有碰过面,郑维仪仿佛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宋绫自己也很忙。 天气越来越冷了,园子里有那么多月季要修剪,还要种花毛茛和飞燕草,玉禾真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大袋子的球根,喜滋滋地说是洋水仙。 “里面有好几个品种的,但是被我不小心混在一起了,怎么办呀?”她伸手在种球堆里翻来翻去,心虚道,“你说盲盒洋水仙会有人买吧?” 宋绫沉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泥的手套,抬起胳膊就要过来捏她的脸。玉禾真往后一仰,嘿嘿笑着逃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脱敏治疗,玉禾真逐渐适应了带有特殊气味的宋绫,因为她最近经常往郑维仪那栋房子里面跑——宋绫发现屋后的空草坪大有可为,不种点什么实在可惜,所以把玉禾真硬拉过来当帮手,两个人蚂蚁搬家一样东种一棵西栽一排,差不多把那片地方折腾成了一枝园艺的分部。 明年初在临市有一次大型的春季花展,陈琢之很希望她们参加,而且已经擅自替宋绫决定了要参展的植物:“芍药就挺好,但是别选那些欧洲系的。” 宋绫都懒得问她为什么,反正答案肯定是“因为我不喜欢”。 玉禾真跑到仓库门口,正抱着狗跟肖以晴打视频电话。宋绫被夹在独断专行的老教授和基本帮不上忙的同事之间闷头干活,感觉很想叹气。 她在给洋水仙找花盆的时候接到了谢芙的电话,对方语气急切,压着嗓子问她在哪里。 “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有事的话也往后推一推吧,”谢芙匆匆道,“等会儿会有人去接你,你跟他过来就好。” 宋绫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问她出了什么事。 谢芙在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是我爸爸。” “从今年入冬开始他的情况就不太好,上午医生通知我们过去,现在所有人都在这边。” 她在那边吸了一口气,让宋绫不要怕,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我哥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谢芙没有等宋绫作出回答,继续道,“他一直拦着不想把你卷进来,但是我爸爸他……刚才他指名要见你。” 22 +++ 宋绫几乎没有见过谢兰映,她对这个人的印象是一个坐轮椅、会用鞭子抽人的老头,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所以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叫她过去。 她到医院时谢庭茂正站在门口,见她下车就熄了手里的烟。 “你是来接我的?”宋绫指了指身后的司机,“用不着,这个老爷爷说他会带我进去。” 谢庭茂说谁接你,这不是里面他妈的不让抽烟嘛。 他转头看了看宋绫,忽然笑了一下:“送花好歹要包装一下吧?” 宋绫握着三五支柔软又蓬松的绣球,那蓝紫色浓郁得就像深秋的晴空,正被她用拎斧头的姿势倒提在手里。 她不以为意,说这本来都要扔掉了,是我临时从地上捡起来的,难道还要再特地包一下吗? 谢庭茂答等会儿你见了我爸可别说这个。 宋绫皱了皱鼻子:“我晓得,我又不傻。” “你还不傻?”谢庭茂嗤了一声,“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找你来吗?” 他带着宋绫走进了一部专用电梯。这家医院的结构很怪,他们从前面大厅转过来后几乎没有遇到任何人,四周极度安静,此刻连带宋绫过来的那位司机也不见了,空阔的轿厢里只站了他们两个人。 宋绫抬起手来扶了一下眼镜,坦诚地说不知道。 “你和郑维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今年春天?” “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弟弟没少干出格的事情,”谢庭茂语气平淡,让宋绫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都说老头这次住院是被他给气出病来的,我看也差不多,你觉得呢?” 电梯已经开了门,宋绫仍站在原地,没有走出去。谢庭茂回头看她,叹了口气:“……逗你玩的。” “小芙让我转告你,等会儿不管老头说什么都别和他对着干,他应该不会太为难你,”他按着宋绫的肩膀,把她拽出了电梯,“你那脾气收着点吧,郑维仪这会儿被他支走了,我和小芙都保不了你。” +++ 谢庭茂把她带到了一扇半开着的门前,宋绫进去时谢兰映醒着,房间里的那张病床被摇起来一半,他正半躺半坐地转过头来看她。 当年何春龄住院的时候宋绫也经常往医院跑,那时她见到过许多得了重病的人。眼前这个老人灰败而皱缩的皮肤几乎和床单一个颜色,他看起来和宋绫曾经见过的那些病人一样形容枯槁,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闪烁的、令人畏惧的力量,让宋绫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谢芙坐在床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她向宋绫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又招招手让她过去。房间里除了谢芙之外还零星站了几个人,但宋绫全不认识。他们叫她宋小姐,冷冰冰地向她问好,然后在谢兰映的示意下逐一离开了房间。 这里不愧是有钱人住的高级病房,室内的东西样样齐备,窗台上甚至放着一小盆正在开花的建兰,只是没有可以插花的花瓶,宋绫只好把手里捏着的几朵绣球搁在了床头的矮桌上。 宋绫走到谢芙身边的空椅子坐下,她转头去看谢兰映时发现对方一直注视着她。 “你好,”她想了想又说,“这兰花养得不错。” 谢兰映沉默许久才出声,他声音嘶哑,几不可闻,但他所说的内容让宋绫吃惊:“你应该知道,最近你父亲经常来找我。” “——不,他没有见到我,他只是有这个打算,”谢兰映语速很慢,迟钝如宋绫也能从中听出轻蔑,“宋立成,是这个名字吧?这么一个不入流的东西,难为他能找到那么多人来向我递话。” “这件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找你。如果你嫌他烦人的话,可以直接告诉他别再来了,”宋绫板着脸,“但是你不应该这样说他。” 她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谢芙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宋绫仍然不为所动地讲完了整个句子。 谢兰映锐利的目光又停在宋绫脸上,这一次她没有躲开。谢芙在旁边轻轻叫了声爸爸,谢兰映面无表情地看了女儿一眼,终于重新开了口。 “那你就替我转告他吧,”他说得,“——不必来见我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会如愿的。” 宋绫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这句话具体坏在哪儿她又一无所知。她很想再问个清楚,然而对方已经抬了抬手,他示意谢芙送客。 真是莫名其妙,他下午这么着急找她过来,只是为了讲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又不由分说地赶她走。宋绫有点恼火,但不准备计较,因为看这老头确实年纪挺大,而且他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脾气不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谢芙眼看这段谈话陷入僵局,在心里愤愤地骂了好几遍笨蛋。她把笨蛋匆忙塞进车里后又赶回去看谢兰映,有几个医生正替他检查,谢兰映仰靠在枕头上不言不动,连表情都凝固,谢芙觉得他像一尊裂痕斑斑的石像。 “爸爸,”她小声说,“身体要紧,别为她生气。” 谢兰映仍然闭着眼睛,只哼了一声。 谢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父亲脸上似乎有一点笑意。他费力咳嗽着,对她说:“她今天没有带着刀来就很不错了,还要求什么?” 大概两个月之前老宅那座佛堂被宋绫用锯子砸坏,修缮工作至今还没有完工。谢芙眨眨眼睛,忽然感觉刚才的谈话也并非没有意义。 刚才退出去的律师和会计师们又走进来,有人看见了矮几上的东西,询问是否要找个花瓶,谢兰映没说话,算是默许。 现在那几支绣球很妥当地放在谢兰映的床边,这间病房里多了一把乱蓬蓬的蓝紫色。郑维仪很晚才过来,他看见花时愣了一下,谢芙把哥哥拽到门外,告诉他下午谢兰映在这里见了宋绫。 郑维仪立刻皱眉,谢芙按住了他要打电话的手:“别这个表情,有事的话我早就通知你了。” 她说宋绫没受委屈,郑维仪显然不信。 他压着声音问:“她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叫她来做什么?” “不是坏事,爸爸可能终于想通了,”谢芙答得若有所思,“你等着看吧,我应该没有说错。” +++ 宋绫没有来得及向宋立成转述她在医院里听到的那些话,因为三天后她就收到了谢兰映去世的消息——这下不必转述了,反正宋立成是不可能见到他了。 谢兰映留下了数额庞大的私产和一份详细的遗嘱,他要交给谢庭茂和谢芙的那部分早就转由信托机构代为管理,两人能动用的份额都很有限。谢兰映似乎很担心儿女们会把这些钱挥霍一空,导致日子过不下去。 葬礼那天章惠如没有出席,老太太只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都走在了她自己前面,让她伤心得大病了一场。 谢家那座老宅也在谢兰映名下,他把整座宅子留给了郑维仪。他没有在遗嘱里对这项决定多做解释,只说要外甥记得善待章惠如,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用意——谢兰映已经选定了他的继任者。 父亲去世只让谢芙体会到有限的、肤浅的悲伤,她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猜错谢兰映的意图,也没有在这场赌局里押错宝,站在郑维仪身后是正确的选择。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她一样对这个结果接受良好的——当时谢芙隐约想到了这一点,然而这段时间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谢芙没有及时抓住这个模糊的想法。 23 +++ 郑维仪到家时已近深夜,早就过了宋绫平常睡觉的时间。他从车库那边的侧门进来,动作都放得很轻,然而开门后才发现室内灯火通明——他那位本该在睡觉的妻子、还有她的几个朋友正盘腿坐在电视前面打游戏。 宋绫心无旁骛地盯着屏幕,好像根本没发现旁边多了个人,手柄在她手里噼啪乱响,似乎随时要被捏碎。陆悉和肖以晴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匆匆叫了声师姐夫。 “那个郑总……你等等哦,”只有玉禾真对他讲了一句完整的话,“宋绫马上就好了,她死得很快的。” 她话音刚落,宋绫已经扔了手柄,扑通一声向后仰倒。 郑维仪弯下腰要拉她起来,但地上的一滩人形并不配合。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第一个死?”她大字型躺在郑维仪脚边,满脸了无生趣,“打了一晚上一把也没赢过,我不想活了。” 肖以晴冷酷道你真菜啊师姐。 宋绫拽着郑维仪的大衣下摆从地毯上一跃而起,说你抱的是我的狗,你看的是我家的电视,现在我不许你们玩了,都给我出去! 剩下三个人对她的怒火无动于衷,宋绫气得冒烟,郑维仪只好推着她往前走:“那你也不要玩了,很晚了,去睡觉好不好?” “我不睡!”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回头问郑维仪,“现在几点钟?” 郑维仪抬手看表,说快要十二点了。 宋绫啊了一声,转身就要走,郑维仪伸手拉住她:“去哪里?” “去看昙花,不知道它还开着没,”宋绫握着郑维仪的手,拽着他也往前跑,“快点呀,你不想看?” +++ 宋绫和玉禾真这段时间把屋后的草坪开垦得一塌糊涂,已经不剩什么空地,这两人甚至在靠近房子的这一侧用竹竿和塑料膜搭了一间小小的温室——郑维仪向来随便宋绫在家怎么折腾,今天他还是第一次走到这塑料棚子里面来。 里面空间狭窄,堆满了郑维仪不认识的花和草。放在正中的一盆体量尤其庞大,仿佛顶天立地,无数软而密的绿枝从最顶端迸出,又如喷泉般向四周飞散,几十颗雪白的、芬芳的星星就从泉水之中绽开。 这景象动人心魄,那些花朵光芒柔和,香气淌了满地,置身其中不免目眩神迷,几乎能听到轰鸣的水声。 郑维仪看得很认真,他说好漂亮,又说宋绫好会养花,好厉害。 宋绫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叫他们来等这个的,结果那几个人看到大电视就走不动路。” “我怀疑这伙人是早有预谋,”宋绫悻悻地说,“赏花需要带着手柄来赏吗?肯定是阿真告诉他们这里可以打游戏。” 郑维仪忍不住笑,附和道:“怎么这样,真是太坏了。” 宋绫用力点头:“太坏了,我等会儿一定要赢回来。” 简陋版植物园差不多参观完了,宋绫也拍了几张照片,她从角落里拎来了剪刀和一只提篮,将那些正在盛放的昙花挨个剪下来。 郑维仪有点吃惊,这样粗暴的处理方式让他觉得可惜,但宋绫不为所动,她说这花已经开到头了,不剪掉反而会流失养分。 “这个可以炒鸡蛋吃,还可以煮汤,”宋绫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咔擦咔擦,“不过我不会做,你最近应该也没有时间。” 她抬头去看郑维仪:“谢芙跟我说过,你最近都会很忙。” 郑维仪摸了摸她的脸,轻声说抱歉:“我也很想多和你在一起……再过段时间,我们出去玩好吗?” 宋绫没什么反应,她对出门旅行不是很感兴趣。 “她的意思是以后你就会一直留在这里,不会再去做别的事情了,”她把装满了花的提篮交给郑维仪,自己拎着剪刀送回原处,“我是说去当科学家的那件事。” 郑维仪回答大概是这样的,宋绫被他牵起手,一起走出了塑料温室。 “可是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干那个,你以前不是就很会读书吗?”宋绫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了眨,“每次得了这个那个奖,大家都要被叫去校门前面的广场上看你。” 郑维仪没有说话,他还在回忆什么是“这个那个奖”。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是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在上中学。郑维仪诧异地低头去看宋绫,她似无所觉,已经伸手打开了一楼露台的玻璃门。 他捏住宋绫的指尖晃了晃,试图唤回她的注意:“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明远上学的时候啊,”宋绫站在台阶上换鞋,答得理所当然,“当时我读初二,你大概是高二吧。” “我们那时候就认识?”郑维仪难以置信,“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宋绫纠正说我们不认识,当时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郑维仪跟着她穿过门廊往客厅里走,仍然追问不休:“——但是你知道我?你有没有和我说过话?” 电视前面的那三个人还在鏖战,肖以晴瞥见宋绫回来,立刻狞笑着发出挑衅。 郑维仪握着宋绫的手不放,他在等她的答案,宋绫很不耐烦地张了张嘴,又若有所思地停住。 “有的,你对我说过很重要的话,是单独说的哦,”她毫不掩饰地往电视那里一指,连使坏也很坦荡,“你把这几个人都打服了,我就告诉你。” +++ 那一篮子花被随手扔在了地上,郑维仪接管了宋绫之前用的手柄,操作她的角色把其余三个人摁在地上一通暴捶。宋绫狐假虎威得逞,很满意地站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陆悉嘟嘟囔囔地抱怨不公平,宋绫冷哼道我就不公平,反正我赢了。 肖以晴拒绝承认:“赢的又不是你,是师姐夫!” 郑维仪熟练地哄小孩,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很厉害,快点睡觉去吧。 玉禾真把昙花收拾起来放进冰箱,又拉着肖以晴去客房。宋绫心情愉快,上楼梯也摇头晃脑,郑维仪跟在她后面。 他问她:“满意了没有?” 宋绫嗯了一声。 郑维仪叹气:“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告诉你什么?”宋绫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的承诺,神情探究地转过来看郑维仪,“你真的这么想知道吗?” 她没有等对方开口,又转回去继续自言自语:“那我要等等再告诉你——万一我还有什么想让你干的事情呢?” 郑维仪无奈道你使唤我不需要筹码,本来我就什么都可以依着你。 宋绫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我要再想一想。 至于她什么时候才能想好,郑维仪没有得到答案。隔天是周末,宋绫照例要去父母那里吃饭,顺便还要带上楼下那三个人。 明天郑维仪不会和她一起去,因为谢兰映的丧期未过,而且他最近很忙。 这当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第二天下午郑维仪在会议中途接到了玉禾真的电话,对方呼吸急促,声线颤抖,语序凌乱得只能勉强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宋绫不见了。 24 +++ 下午的会议被匆匆叫停,郑维仪立刻要去找人,方特助在他出发前发现上司精神涣散,连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当机立断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换那位年迈的司机送他。 老先生车技依旧平稳,并且还有余力安慰明显失常的郑维仪,他说表少爷不要着急,一定有办法的。郑维仪没有回答,他一路上都忙着打电话。 他们到时现场已经来了两个警察,人群中间围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就是宋绫平时用的那辆。 玉禾真看起来仍然不够镇定,但至少能讲清楚事情的经过。她说他们四个人刚从宋绫父母那里吃完午饭,准备送肖以晴和陆悉回学校去。回程的路上也是宋绫开车,玉禾真带着师弟师妹一起窝在后面的空车厢里打游戏。 然而半路宋绫突然靠边停了车,她告诉玉禾真发动机熄火了,她要下去看一看。 当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这确实是一辆经常出毛病的破烂,而且他们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路况上。 玉禾真随口应道大家可以在车上等她,但是宋绫一定要他们几个都下去,到前面的便利店里给她买点喝的。 ——结局毫不意外,所有人回来的时候宋绫人已经不见了。驾驶座那边的门大开着,车钥匙甚至还插在方向盘上。 “宋绫肯定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所以才先支开我,是不是?”玉禾真垂着头,懊恼的声音和眼泪一起砸在地上,“可是我们一路都在玩,根本没注意……郑总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 肖以晴和陆悉站在她身后,三个人都是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战战兢兢地等郑维仪发落。郑维仪听见自己说没有关系,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我会让警察先放你们回去。 宋绫要去的那个校区在城郊,平时这一段路行人寥寥,路上仅有的几个监控器倒是拍到了三辆相继离开的黑色SUV,它们没有牌照,而且统一地消失在了下一个路口的监控里。 带走她的人非常专业,他们善于隐藏行踪以及拖延时间。谢家能动用的全部力量也找不到宋绫在哪里,只能确定她暂时没有离开A城。 在宋绫失踪后两三个小时,郑维仪得到了这些几乎毫无用处的消息。他没有余力再为这个结果失望,已经放出去的那些人当然还要继续搜索,而他必须去做点更有用处的事了。 深秋白昼短暂,霞光很快就被夜晚吞没。 郑维仪在黑暗中站着,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下午是他关心则乱,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他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她了。 +++ 郑维仪在一栋市中心的别墅里见到了谢兰昭,对方似乎没有想到郑维仪会干出非法入室的事来,他的表情里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好在谢兰昭很快就神色如常,说来舅舅家做客至少要先打个电话,而且郑维仪带来的人很没有礼貌,他们差不多拆掉了半座房子。 此处是闹市中的富人区,卖点就是为那些有迫害妄想的有钱人提供严密的安保和警戒。这原本是最令谢兰昭他安心的藏身处,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轰炸一般的动静。外面走廊上还有两个年纪很小的女佣,正被这骇人的变故吓得缩在角落里。 谢兰昭的责难没有得到回应。有两个高大的Alpha从郑维仪身后走出来,很轻易地将他按坐在一张扶手椅上。 “这是什么意思?”他挑起眉毛,“维仪,家里是这样教你孝敬长辈的吗?” 谢兰昭察觉到这两人都带了枪,而郑维仪在他对面坐下,并不示意那两个人放开他。 室内极安静,外面桌椅碰撞和纷杂的脚步声就尤为清晰——郑维仪带来的那些人训练有素,正在挨个儿驱逐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仆佣。 在一片混乱中郑维仪开口说话,语气竟然很平静:“这件事不必牵扯其他人,我只是来问你宋绫在哪里。” 那两个Alpha压在谢兰昭肩上的力道重了几分,谢兰昭停顿了几秒钟,说他不明白郑维仪的意思。 “你不懂事,舅父这里还是有礼物给你,”他无法抬起手臂,于是不紧不慢地向窗边的书桌一抬下巴,“本来准备明天再送去的,是你来早了。” 郑维仪站起来,房间里的几个人被他的手势留在原地,注视着他走向那张书桌。 看似空荡的桌面上放了一片薄薄的透明塑胶袋,里面只装了一枚戒指。 一枚什么也没镶的素圈戒指,仅在内侧刻了两个名字。郑维仪还记得在定制这戒指的时候宋绫嫌弃地翻阅了图册,说她哪个都不喜欢,戴了根本不能干活。 “把我省下的钻石都给你那个装上好了,”宋绫用手指圈出一个圆形,“你可以戴个这么大的,揍人肯定特别疼。” 这枚戒指被密封在塑胶袋中的样子让人感到陌生和诡异,郑维仪把它拿出来,放进了大衣的内袋里。 他在窗前站着,谢兰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说原本还有一副眼镜应该和这戒指装在一起,但是镜片毁损严重,他担心碎玻璃伤手,不得不让人扔掉了。 谢兰昭说话时郑维仪抬起了一只手,那些Alpha立刻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谢兰昭的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维仪,”谢兰昭终于显出阴沉的怒容,“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郑维仪走回他面前,然而并不看他。他向其中一个Alpha借了支烟,又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按了按眉心。 “现在是你求我,是不是?”郑维仪的表情在烟雾中晦暗不明,众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半个小时之前你就该死了,舅父。” +++ 郑维仪当然是气昏头说的胡话,他暂时也不能把谢兰昭怎么样。如果谢兰昭没有按时发送消息向他那些爪牙确认情况,宋绫就会立刻被转移到别处——当年谢兰映要把他扔到北非去不是没有理由,这人一直是十足的坏种。 他投鼠忌器,不能再进一步,但今天他做的这些事已经足够让谢兰昭吃惊。他一直当郑维仪是被谢家严格管教的产品,一个按谢兰映的意志行动的精致人偶,他没想过郑维仪竟然会带了一队佣兵把他堵在他自己家里。 谢兰昭在郑维仪的示意下恢复坐姿,他们在两张相对的扶手椅上谈判。谢兰昭认为他的提议很合理,毕竟他那位大哥只在遗嘱里给他留了少得可怜的房产和现金——他想要谢氏的股权,份额至少是郑维仪现有的一半。 郑维仪借来的那支烟即将燃尽,谢兰昭耐心地等待对方手中的暗红微光熄灭。他原以为让这个温吞驯顺的外甥低头不必费什么功夫,此刻他承认他是稍微失算了一点。 但他还攥着一个人质,他知道郑维仪非常看重那个古怪的女人。 “我要先看到她,”郑维仪果然说出了如他所想的答案,“只要宋绫安全,这些都不是问题。” 25 +++ 宋绫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地上。 因为她下午被强行带走时非常不配合,所以那些人不得不在路上对她使用了过量的麻醉剂。宋绫偶尔也会为自己的冲动个性感到后悔,比如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心跳的频率像是有一把榔头在胸腔里乱锤,而且头疼得快要裂开。 如果她肯稍微听话些,或许就不用被人摁着吸入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水,也不会在此刻体验到这种濒死的感觉,然而以宋绫的人生观来看总是遭罪事小,绝不轻易认输投降才是关键。 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一点触觉,被压在地上的半边脸和手掌大概是蹭破了皮,刺痛中几乎有灼烧感。身下的水泥地面凉而粗糙,附着了一层黏腻的水汽。 ——这是一间地下的仓库,宋绫努力了几个小时终于翻身坐起来,并且半走半爬地在黑暗中尽力摸索了一圈。她探索周围时绊倒了好几次,因为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钢材和塑料管,这里除了安全出口的标识还亮着之外也没有启用任何光源。 那扇门当然是打不开的,地下室里当然更不会有窗户。宋绫靠在安全出口那几个绿光闪烁的文字旁边喘气,心里镇定了不少,她发现玉禾真他们似乎没有和她一起被抓进来,况且她知道自己还是有办法,她一定会从这里跑出去。 +++ 谢兰昭没有做到郑维仪的要求,当晚他拿出来的只有一张照片,画面中是一个形容狼狈、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脸部模糊得看不出是睡是醒,甚至不能判断那是不是宋绫。 藏匿人质的地方很谨慎地屏蔽了信号,谢兰昭不可能向他提供更多的实时视频,郑维仪也不准备再提出要“看见宋绫”的条件。 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已经足够让他失态,看到那样子的宋绫无异于自虐。 谢芙想要回老宅去求章惠如出面,郑维仪没有同意。老夫人最近因为谢兰映大受打击,病得起不来——而且就算她知道了谢兰昭做了什么混账事,大概也会希望郑维仪作出让步。 他知道他的血亲们总是这样的,他们对郑维仪寄予厚望,而他当然会有求必应。郑维仪应该要守住家业,要体谅长辈,要懂得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 宋绫似乎对他也有要求,只是她的要求在其中显得实在异想天开,她想要他去当科学家。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干那个,”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不过你不想的话就算了。” 以前郑维仪很少考虑自己想做什么,直到此刻他才找到清晰的答案。他想要找到宋绫,想要继续和她一起生活下去。 ——关于这一点有人持不同意见,宋立成已经从玉禾真那里知道了宋绫失踪的事并且大为光火,还说等宋绫回来之后就让他们离婚。 “本来我是看上你们家有钱有势,谁能想到我女儿没享几天福还要受这个罪,”宋立成厉声咆哮,“我早看出来情况不对劲,要不是你家那老头他妈的一直不肯见我,宋绫这会儿已经被我接回家去了!” 他也很不赞同郑维仪向谢兰昭妥协的做法,因为不能保证对方收到东西就会如约放人,再说了,“你小子要是他妈的没有钱,也配和我女儿在一起”? 宋立成言语过激,而且执意要按他自己的想法去找宋绫。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宋绫个性古怪不是毫无原因,除了宋立成格外善于钻营之外,两人执拗冲动的劲头如出一辙。 时间已近凌晨,这一夜郑维仪要准备转让股权的文件,还要向宋立成解释他同样不相信谢兰昭的许诺。 郑维仪当然也在查宋绫的下落。那些平日素无交集的、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在这种时候倒是很有效用。 “你这舅舅够可以的,连我也要忙活到这个点,”徐溯在电话那边笑,“郑总,我好像找到你太太了。” 26 +++ 徐溯向他提供的地点是城市东面的一座港口,这个范围实在不能算小,然而足够让人燃起希望。 郑维仪几乎不会要求下属加班,今天情况特殊,实在不得已,到天亮时跟进这件事的人也已经被他换过了两批。 上午九点的时候他拿着拟好的合同准备去见谢兰昭,而谢庭茂带着徐溯的人赶到城东港口,要在那个占地几万公顷、每日吞吐无数人口和商货的庞然大物中找一个宋绫。这是一件困难的任务,郑维仪应该尽量为他们拖延时间。 ——他原本很习惯这样的安排,他向来可以通宵工作不需要休息,但此刻郑维仪坐在谢兰昭对面,竟然会感到难言的焦躁和疲倦。 谢兰昭从那份文件上抬起眼睛,若有所思道:“维仪,这里禁烟。” 郑维仪没有回应,也没有熄掉手中的烟。他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对方是否对合同的条款有异议。 “时间太赶,股权变动还没有通知董事会,”郑维仪的声音轻而哑,“等宋绫回来之后我就会签字。” 烟草可以让他稍微镇定一点,郑维仪尽力不去想宋绫失踪近二十个小时的事实。谢庭茂那里始终没有消息,他应该继续和谢兰昭周旋。 敲门声在极度安静中突兀地响起,因为郑维仪没有示意,所以守在门口的Alpha佣兵并不放人进来。那人也不坚持,只站在门边客气地叫表少爷,又向谢兰昭喊了声老板。 谢兰昭扬手将合同扔到了旁边律师的怀里,问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乱子,对方仍然态度恭谨地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那人回答,“就是按您的吩咐来知会一声,已经让人去请宋小姐换个地方了。” 郑维仪霍然起身,推了椅子就往外走,谢兰昭遗憾道谈判要讲诚信,这一次是他搞砸了。 那两人交谈的只言片语从郑维仪身后传来,他们讨论宋绫的语气像在讨论一件货品。郑维仪在走廊上狂奔,世界仿佛已不复存在,他在晃动的视线中看见宋绫。 总是板着脸的宋绫、躺着耍赖的宋绫、被扔进肮脏仓库里的宋绫、即将离他远去的宋绫。幻象纷乱芜杂,然而始终在他不可企及之处。 郑维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港口,他下车时外面的阳光和人群喧嚣刺目,尖啸着向他涌来,只是其中没有宋绫。 他也不知道他的信息素和情绪正在一起失控,压得跟过来的一队佣兵不能靠近,他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时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于是郑维仪在凌乱噪音中突然听到了一个有意义的句子。 “……没事了,”是谢庭茂的声音,“维仪,人找到了。” +++ ——其实找到宋绫不是谢庭茂,宋绫是自己跑出来的。 谢兰昭的人在准备转移宋绫的时候出了岔子,因为他们手上的人质只是一个吸入了超量麻醉剂的、身材单薄的女性Beta,而且是老板说过要谨慎对待的“贵客”,所以那些人认为没有必要额外束缚宋绫的四肢。 这是要命的疏忽,因为手脚自由的宋绫在看守开门的瞬间用地上捡的钢管砸中了他,并且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间地下仓库,蹿上了一辆停在道旁卸货的重型卡车。 宋绫驾驶着这辆车一头撞进了路口的交警岗亭,巨响中尘土飞扬,这座岗亭爆裂成一堆玻璃碎片和七零八落的钢架,与卡车里的那些货品一起洋洋洒洒地砸了满地。场面震撼的意外事故吸引了许多人,彼时就在附近的谢庭茂当然立刻赶了过来。 宋绫左臂脱臼,脸和身上有数不清的划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她撞塌的那个岗亭中没有正在执勤的警员。 郑维仪把她从支离破碎的驾驶室里抱出来,宋绫体温滚烫,满身狰狞伤口,这让捧着她的人产生错觉,仿佛自己正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 去医院的途中宋绫已经由医生接回脱了臼的那只手,虽然她人被划得像个血葫芦,精神倒还很好,甚至在救护车上中气十足地辩解说她没想引起事故,谁叫那辆卡车的踏板和她的破面包车长得不一样。 “上去之后我才发现我不会挂档,”宋绫转头看郑维仪,“我是不是要赔很多钱?” 郑维仪没有回答她,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宋绫在说什么,只是绷着脸注视医生处理她的伤口。这一路郑维仪都沉默地守在她身边,他看起来过分苍白而且精神涣散,好像他才是那个被囚禁了一夜的人质。 宋绫伸出还算完好的那只手在郑维仪下巴上碰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郑维仪因为她的触碰而回过神来,他轻轻握住宋绫的手送回医生面前,应了一句我没事。 那边宋立成已经得到了消息,提前在医院里等人。他看到这副惨状的女儿差点晕厥,宋绫用缠满纱布的手扯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先发制人道你别讲话,我好累,我要睡觉。 她躲在被单里听了一会儿,宋立成竟真的什么也没说,只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宋绫由他拍了片刻,又闷闷地嘱咐你先不要告诉我妈。 宋绫是真的累了,几乎合上眼睛就能睡着。她再醒来时宋立成不见了,窗外暮色沉沉,郑维仪就坐在窗边。 “不要动,”郑维仪走过来按住她,“你还在打吊针。” 他替宋绫将这张病床调节到合适的高度,拿了水过来喂她。宋绫刚喝两口就躲开了郑维仪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身上好重的烟味。” “是谢庭茂吗?”她皱了一下鼻子,“他怎么又在医院里抽烟,真没素质。” 郑维仪把杯子重新放回她嘴边,答道:“不是他,是我自己。” 宋绫鼓着腮帮子瞪他,良久才咽完了水说你小子还有这种爱好,我居然不晓得。 她表情严肃:“这是不好的——连我爸这种人都戒了!” 郑维仪放下玻璃杯,他坐回宋绫身边,对她说我明白。 “你这两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笑了一笑,“现在你回来了,我当然不用再抽烟。” 宋绫不擅长察言观色,也能感觉到他笑得勉强。她低头看了看郑维仪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犹豫地作出安慰,说我已经没事了。 这话好像没什么效果,于是宋绫又思索一番,想到了他们两个每天进出家门时的常规节目。 “——要不要抱一下?”她及时补充,“轻点抱,我胳膊疼。” 宋绫等了好一会儿郑维仪才靠过来,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拥抱,他只是弯腰向她凑近了一点。郑维仪的侧脸贴住她颈边,杂乱呼吸全留在她耳畔。 他再开口时不复刚才平静,声音几乎颤抖。他说你吓死我了,又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出这种事。 宋绫两只手都无法活动,只好笨口拙舌地用言语开解对方。一开始她还努力表现得温柔一些,然而郑维仪始终没有要从她身上起来的意思,宋绫也逐渐失去了耐性。 不耐烦的宋绫使出了常规节目的第二式,扭头在郑维仪脸上印了一个“木马”。 “都说没事了,而且我怎么可能会怪你啊,”宋绫叹了口气,“傻瓜。” 27 +++ 隔天宋绫早上没有见到郑维仪,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倒是宋立成又来了医院,并且虎着脸对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宋绫被他念叨得头晕,但仍然不解其意:“你讲的是什么和什么,这些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抓我干嘛?” 女儿实在愚钝,宋立成见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刚才我说了那么多是在放屁?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他不准备浪费时间给宋绫解释明白,只说等她过阵子精神再养好一点,他会带着律师过来。 “财政部李司长的小儿子不错,”宋立成从果篮里摸了个橘子,“等你们离婚之后我带你去见见。” 房间里还有几位谢家那边送来照顾宋绫的看护,听他讲完这话所有人都僵住了,只有宋立成自己还在滔滔不绝,说他这两天要领着何春龄出去逛一圈,要不宋绫始终不和她见面,她肯定会起疑心。 宋立成已经自顾自地吃完了那个橘子,站起来擦了擦手。他叮嘱最近不要打电话来,你这样子和你妈妈视频要吓到她的。 在宋立成准备要走的时候,宋绫开口叫住了他。 “爸爸,你先等一会儿,”宋绫问,“你说离婚是什么意思?” +++ 到中午时郑维仪才出现,宋绫对此毫无意见,因为她一直都在睡觉,而且郑维仪还带来了她的午饭。 虽然郑维仪没有说,但宋绫知道午饭是他做的。保温袋内装着一只小瓷盅,里面是她曾经喝过的那种汤,有甜蜜的、金色的香气。 宋绫很愉快地审阅菜品,郑维仪在她身边坐下,问她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痛不痛。 ——宋绫伤在手臂,行动不便,郑维仪要喂她吃饭,又被宋绫抬手挡开。 她说用不着,等你喂的话饭都凉了。 郑维仪看宋绫自力更生地进食,又说抱歉,上午应该在这里陪她,但他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小芙下午过来,”郑维仪低头问她,“一个人会不会觉得无聊?” 宋绫含糊道没事,我爸之前来看过我。 “不过他好像不是来探望病人的,”宋绫专心喝汤,“他要我跟你离婚,还说你应该分给我一大笔钱。” 讲到这里她才从汤碗里抬起头看他,顺便报了一个数字:“我爸说的是真的吗?你会给我这么多?” 她总是一派坦荡,让郑维仪感觉那些迂回试探在她面前都没有意义。 他摸了摸宋绫的脸,轻声问:“你想要离婚吗?” 宋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那些钱足够买几辈子的花种和肥料,想造两个火箭到月球上种地大概都可以。 她用来衡量巨额财富的单位非常可笑,然而郑维仪并未因此笑出来。 “可是给的太晚了吧?”宋绫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决定找我结婚的时候,你家里人就该拿出这么多钱来给我,让我离你远一点了。” 这次郑维仪笑了一下:“是吗?” 宋绫点点头道是的,可惜当时你没有把握机会,现在想让我离开你的话已经不是这个价了。 她语气相当认真,像是随时要狮子大开口的敲诈犯,但是郑维仪笑意更深,甚至向她又靠近了点,直到额头抵住她的颈窝。 他昨天也这样贴在她身上,这似乎是郑维仪新添的习惯。宋绫不以为意,只说给我起来,别打扰人吃饭。 她的告诫没有多少效力,过了一会儿郑维仪才重新坐直。 “宋绫,”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一点哑,“谢谢你。” 其实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三个字,然而宋绫仿佛对他的反应还挺满意。她说表达感激要有所行动,并且得意地用调羹敲了敲汤盅:“你先记好了,我明天还要喝这个。” +++ 谢芙果然准时在下午出现了,她带来了宋绫说过“很好吃、要排队买的”大米补丁,还有一个刚好在楼下等电梯的玉禾真。 “我再也不打游戏了,”玉禾真哭得稀里哗啦,“都是我的错,你揍我吧!” 谢芙把布丁拆开放在宋绫手里,转头笑盈盈地说怎么能怪你呢,而且已经没事啦,事情被我哥解决得差不多了。 玉禾真垂头丧气道真的吗。 “真的呀,不是都说好脾气的人发火是最恐怖的吗?”谢芙吐吐舌头,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我从来没看过哥哥那么生气。” 宋绫忙于吞咽布丁:“郑维仪还会生气?” “真想不到,”她哼了一声,“我一直觉得他好像那种端庄过头的千金大小姐。” 谢芙被她逗得扑哧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没有说从昨天起郑维仪对谢兰昭做了什么,又如何在谢氏内部大肆清算,因为她猜测郑维仪或许更希望在宋绫心里维持那个“端庄大小姐”的形象。 玉禾真在旁边小声解释肖以晴和陆悉今天要上课,周末会过来请罪,宋绫点头,说到时候先去老陈那里看看最近有没有弄到什么好东西,顺便一起拿过来。 缠着绷带的宋绫提出了一些无理要求,玉禾真只能唯唯诺诺地随声附和。 这个下午宋绫过得非常舒心,她先将玉禾真支使了一番,要对方应下了不少平时不愿意干的工作,与此同时还有谢芙在她旁边,闲闲地讲些琐事逗她开心。 郑维仪过来时这两人还没走,谢芙看了看表哥的神色,很识时务地站起来告辞,宋绫抬头看她,问她们明天还来不来。 玉禾真咬着嘴唇,忍气吞声地说我来,谢芙在回答之前眨了眨眼睛:“姐姐还想要我陪你吗?” 宋绫真诚道来吧,你坐在这里,我可能都会好得快一点。 谢芙笑着往郑维仪那边瞟了一眼,带上玉禾真走了。郑维仪在门边站了片刻才走过来,宋绫向他提着的保温袋一伸手,说来得挺巧,我刚好饿了。 “今天和小芙玩得很开心吗?”郑维仪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喜欢她?” 宋绫专心等他打开食盒,随口答:“她漂亮嘛。” 以前宋绫就这样说过,她一向也很愿意善待谢芙,然而此刻郑维仪才体会到微妙的危机感。 他没有说话,宋绫倒是先问了:“这两天你是不是又很忙?” “……不算忙,”郑维仪转头看她,“晚上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宋绫毫不客气地一摆手表示拒绝:“我说,你最近到底有睡过觉吗?” “人不休息是会死掉的,不要再熬夜了,”她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头,“郑维仪,你知道吗,本来你是和谢芙差不多好看的。” 郑维仪停顿片刻,说他知道了。 对方虚心领受了她的教诲,但是宋绫不为所动——这一次她很有先见之明,已经提前说了她要吃饭,不要往她身上贴。 “宋绫……你怎么这么好?” “嗯,感动的话就给我重新配一副眼镜来吧,要和原来一样的。” 28 +++ 宋绫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坚决要求出院,理由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我又没瘫痪为什么要整天躺在床上”。 原本郑维仪在她面前就很好说话,而最近他对待宋绫的态度已经转为无底线的顺从,所以很快就让她如愿地回家去了——带着谢家送来的那批看护一起。 “我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宋绫开始不耐烦,“太夸张了,我是大熊猫吗?” 这一次郑维仪也照例答应了她,但后来宋绫发现他只是把那些人安排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宋绫在这个星期得到了一些伤口、一支由看护和安保组成的微型军队,而且她名下还多了一笔巨款,数额甚至比宋立成信口胡诌的财产分割结果更多。 她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坐地起价的行为得到了妥协,于是告诉郑维仪钱加得很够意思,我现在觉得可以离婚了,郑维仪说这个行为应该叫已婚男人上交工资卡,你在想什么? “怎么又跟我提离婚,”郑维仪低下头,检查她胳膊上新换的敷料,“不要再说这两个字了好不好?” 谢庭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立刻追过来威胁宋绫见者有份,必须马上给他买辆车,他话没讲完就被谢芙从旁边轻轻巧巧地拎了出去。 ——宋绫的生活重归平静,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除了他们卧室的安排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某天深夜宋绫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她起床时发现郑维仪还在书房里看电脑,胖子正在他脚边很起劲地玩一个吱嘎怪叫的发声玩具。 郑维仪把小狗拎起来,说抱歉打扰她睡觉,宋绫横眉怒目地堵在门口,质问他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他轻声回答。 在宋绫发火之前,郑维仪及时提出了请求:“可以和你一起睡吗?”他补充说,“我不会碰到你的手。” “都到床上去,”宋绫向椅子上的一人一狗喝道,“立刻马上!” +++ 宋绫出院太快,肖以晴和陆悉没赶上去医院探望病号,只能在周末来家里看她,顺便陪她打游戏。 这一次他们乖乖地让师姐赢了好几把,宋绫龙颜大悦,特许他们留下来吃晚饭。 郑维仪这几天经常晚归,他到家的时候那一伙人依然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折腾手柄。他先弯腰把宋绫从地上抄起来,又让剩下的人去休息。两个小孩早就想摆脱独裁者的控制,此刻拽了玉禾真跑得飞快。 宋绫被人送到房间里了还攥着手柄不放,有看护走过来,动作娴熟地准备替她洗漱。宋绫全程身不由己,只能从远处对郑维仪投来愤怒的目光。 她逃出浴室时郑维仪也换了睡衣,他头发湿漉漉的,靠在床头看一本书。胖子踩在枕头上扑来扑去,把那个游戏手柄当作玩具在啃。 宋绫虎口夺柄,顺势在坏狗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郑维仪抬头看她,突然说:“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我。”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宋绫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 “你就非要听吗?”她撇了撇嘴,“反正你都忘记了,我随便乱讲的话你也不会知道。” 郑维仪笑起来,他说:“你不会骗我的。” 宋绫把胖子扔进了郑维仪怀里,她躺在先前被狗霸占的枕头上,很泄气地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她又沉默许久才开始说何春龄的病,说宋立成不得不卖掉了他们当时的家,却唯独舍不得爷爷留下的那个破烂苗圃,她说起他们家因为苗圃拆迁得到的补偿金,说起宋立成因此负担得起A城最好的私立医院和中学。 “我不喜欢那个学校,”宋绫的声音始终闷在被子里,“那个学校里的人也瞧不起我,因为他们说我家是暴发户。” 她说到这里猛然掀了被子:“我现在才发现他们就是在搞那个,呃,校园霸凌!” “是的,校园霸凌,”郑维仪皱眉,忍不住凑近了她,“然后呢?” “你擦擦头发,别弄湿我的床单,”宋绫把被子重新扣回了脑袋上,“然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些人整天欺负我,有一次他们把我的书包顺窗户扔出去了,你刚好在楼下,就帮我捡起来。” 那个时候的宋绫是什么样子?她总是倔强过头,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肯轻易认输,她小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宋绫有一双满含勇气的、亮晶晶的眼睛,只要看过一次就会印象深刻,但此刻郑维仪检索自己的记忆,发现他仍然想不起来。 所以他问:“就这些吗?” 宋绫嗯了一声。 郑维仪继续道:“可是你之前告诉我,当时我还对你说过很重要的话。” “……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难道这是骗我的吗?” “不是骗你,”宋绫慢吞吞地揭晓答案,“你说的是‘同学,这些是你的东西吗’。” 宋绫一时没有听见郑维仪的回应,于是她将被子拉下来一条缝暗中观察,结果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 郑维仪低头对她说:“这不算是重要的话。” “在我心里算是的啊,”宋绫感到不服气,“你是在那个学校里第一个伸手帮我的人,虽然我们只见过那么一次,你也只对我讲了一句话。” “当时我有点害怕,所以没有跟你说——我觉得你很好,还有谢谢你。” 她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又准备故技重施,抬手把自己的脑袋盖上。郑维仪及时按住了她的手,所以宋绫只好被迫和他对视。 那双永远亮晶晶的眼睛,里面盛着一个他。 郑维仪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29(H) +++ 这是一个过分短暂的亲吻,郑维仪很快就放开了她。他要下床去擦干头发,然而宋绫又执着地转过脑袋对他说:“再亲一下。” 她的言行毫无魅力,只是躺着耍赖而已,但郑维仪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俯身亲了她一下又一下。 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举止失态,只好狼狈地握住了宋绫的肩膀:“你别招我了。” “是我的错吗?”宋绫仰头看他,“明明是你先亲我的啊。” 郑维仪没有回答,红着脸要走,宋绫双手不便行动,于是就伸出两条腿去缠住他。她语气很得意地说算啦,反正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擦头发:“郑维仪,我们来做那种事吧?” 宋绫的小腿挂在郑维仪腰上胡蹬,那力道比胖子挠人大不了多少,偏偏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要折腾我,”郑维仪声音哑得不像话,“你的手还没有好。” 宋绫听而不闻,已经把脚蹬到了他胸口。她还在一意孤行地叫他的名字,说没关系,我保证不会碰到手的嘛。 郑维仪终于被她弄得忍无可忍,单手将盘在枕边的小狗拎着放到了床下。他再压下来时扣住了宋绫那条不安分的腿,低头在她脸上咬了一口。 他们在这张床上做过的那些事情突然在她眼前闪过,宋绫警惕道:“你亲亲我就可以了,别咬我。” 温热气流拂过宋绫的耳侧,郑维仪似乎是笑了一声:“晚了。” +++ 这话当然是郑维仪说来逗她的,他隔几分钟就要停下问宋绫怎么样,手痛不痛,宋绫不胜其烦,只想让把对方把嘴闭上。 “快点、快点,”她发间出了汗,潮乎乎地往郑维仪身上乱蹭,“你抱着我……” 郑维仪咬牙,依言弯下腰去抱她。他的手臂肌肉都因忍耐而绷紧,但宋绫完全不懂得体谅他忍得辛苦,仍在他怀里动作笨拙地引诱和催促。 ——松木和云杉一起在骤雨中簌簌作响,室内满溢宋绫闻不见的、奇异的气味。年轻的Alpha深陷情欲之中,正在向他的妻子求欢。 他们很久没做,郑维仪磨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吃进去两根手指。宋绫觉得疼了,开始皱着眉毛表示抗拒,郑维仪担心她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反悔,含着她的舌头黏黏糊糊地哄,说再等一等。 “就好了,”他在亲吻的间隙喘息,“很快就不疼了。” 宋绫底下已经淋漓一片,连腿根都沾了晶亮粘腻的水液,只是那张娇小的肉口紧得过分,还在咬着他的手一阵一阵的缩,似要将异物推挤出去。 她生涩的反应让郑维仪有点失控,他托住宋绫的后腰带向自己,粗硕的性器重重地抵在了她的腿心。 直到此时宋绫的脑袋才稍微清醒了一点,郑维仪看出她要跑,早就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两边手腕。 他低头去吻她的耳朵和乳尖,试图用快感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说梨宝儿好乖,又颠三倒四地教她放松。 “……是你说要做的,”郑维仪咬她颈肉,声音轻而含糊,“宝贝,你不能这时候不管我。” 宋绫挣扎不得,郑维仪比她高大太多,她差不多整个人都被他捏在手里。 Alpha的那根东西实在太折磨人,宋绫涨得难受,哭叫着高潮了几次。郑维仪被她缠得冒汗,然而还要分心看着她的手,时间倒比之前拖得久了一点。 漫长的性事让宋绫战栗发抖,她喃喃地说够了、我不要了,郑维仪已经习惯在床上骗她,应道就快好了。 ——似乎是因为他俯身去安抚地亲吻她,宋绫突然向他抬起了手。 “做什么?”郑维仪按住她,哑声说,“不要动。” 宋绫神智涣散,片刻之后才断断续续地答:“我……我想摸一下你的脸。” 郑维仪低喘着停了动作,俯身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他握住宋绫的手肘,又偏头让侧脸贴在她掌心。 他专注地望着宋绫,连视线都滚烫:“这样行不行?” 郑维仪始终托稳了她的手,避免她牵动伤处。没戴眼镜的宋绫眼前一片模糊,捧住他的脸看了好久,终于看清他眼角烧得泛红,眉睫都沾了汗水。 在这种时刻,这张向来英俊温和的脸上才忽然显出几分情色意味的浓艳。 郑维仪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宋绫失焦的目光仿佛落入了一片虚空,然而她在颠簸中努力向他靠过来,软绵绵的一个吻就印在他的鼻梁。 “真好看……”宋绫心知她从来不会喝醉,现在也觉得自己在说醉话,“郑维仪,我真喜欢。” +++ 听到这句话的郑维仪疯得厉害,按着宋绫追问她喜欢什么。他说梨宝儿再说一次好不好,又说我也好爱你。 郑维仪无措地就着这个姿势摆弄了她一会儿,将宋绫重新按回了枕头里。她的手从郑维仪肩上滑下去,被他及时捞住,仔细地握在手心。 “宋绫,”郑维仪低头问身下的爱人,“你看着我好不好?” 他握住的这只手并不秀美柔嫩,单薄皮肉之外还覆着一层茧和正在结痂的伤口。宋绫就是用这只手牵着他,从那些阴沉佛堂和宅院中走了出去。 怪脾气的宋绫是一个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似乎和她站在一起就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勇气、永远自由下去。郑维仪总是对她感到惊奇,像聋人第一次听见音乐。 ——这样的奇迹总是不能长久留存的,郑维仪的确差一点就弄丢了她。 宋绫的手掌还贴着他脸侧,她体会到的潮润触感不知是汗是泪。郑维仪始终维持了这个姿势,他不许她松手,仿佛这样他信息素中的那场无边急雨就会淌进她的掌心。 他在等她回应,宋绫艰难地向他抬起眼睛。她轻轻叫他的名字,郑维仪终于抵着妻子的宫胞射出来。 结束之后郑维仪仍圈着人不放手,宋绫有气无力道再做她就要死了,郑维仪摸摸她光裸的脊背,说他知道,不做了,梨宝儿睡吧。 宋绫被他拥在身前,两个人的心跳迭在一起。郑维仪好像还有话要说,只是没有开口。 “……大小姐,又在想什么呢?”宋绫在沉默中踢了踢郑维仪,语气困倦且很不耐烦,“不要瞎琢磨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多喜欢你吗?” 她没有听到郑维仪的回答,片刻之后才发现他正把脸埋在她头发里偷偷地笑。 郑维仪并不跟她计较那个不太对劲的称呼,只问她有多喜欢呢? “废什么话,”宋绫啧了一声,“当然是非常非常啦!” 30 宋绫是被闹醒的,她在朦胧中以为胖子又跳到床上来骚扰人,结果是郑维仪正在玩她的手指头。 “醒了吗?”郑维仪在她手背亲了一下,轻声问,“今天想吃什么?” 在这充满柔情的时刻,宋绫毫不客气地把那只手抽了回来。 她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不去上班就要继续睡,郑维仪又摸摸她的头发,说你睡了好久,应该起来吃点东西。 宋绫终于睁开眼睛,转头去瞪他——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是你找到的吗?”她打了个哈欠,把手指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我还以为这个弄丢了。” 反正已经睡不着了,宋绫只好坐起来,胡乱套上郑维仪给她准备的衣服。她下床时才听到他的答案,他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也会弄丢,这次都是他的错。 “以后我会看好它的,”郑维仪用戴着婚戒的那只手牵住宋绫,和她一起往外走,“我保证。” +++ 宋绫下楼吃东西的时候肖以晴和陆悉正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陆悉看看宋绫又看看时间,很迟疑地招呼了一声早。 昨天卡勒也被他们带过来了,它和胖子显然还记得彼此,它们俩始终黏在一起,现在肖以晴也加入其中,和两只狗不分头尾地缠成了一团。 “玉禾真呢?”宋绫问。 “陈老师找阿真师姐有事情,”只有陆悉还维持着人类的坐姿,“师姐夫让人送她走啦。” 宋绫冷酷道:“那你们怎么还不走?今天没有课?” 沙发上的人狗合成兽发出了声音,说没关系,拜托同学帮忙答个到就行了。 “师姐夫说会给我们钱点外卖,”合成兽洋洋得意,“我要吃麦当劳。” 宋绫回头去看郑维仪,后者神情无辜,低头向她笑了一下。 ——郑维仪好像很擅长收买人心,宋绫陷入沉思,发现至今不为他这一套所动的人好像只有宋立成。 下午郑维仪要出去做事,两个小孩拉着宋绫一起吃垃圾食品。期间玉禾真打来了电话,说陈琢之要留她在那边吃饭,她今天不能过来了。 “……陈老师又给我找了别的活儿,”玉禾真小声,“她怎么还是不死心呀?” 玉禾真读本科的时候投过几次大型比赛,她也确实像陆悉说的那样,是“非常厉害的天才Alpha”。虽然毕业之后就被宋绫拐去种了地,但陈琢之还是时不时就会找点正经岗位来问她要不要去上班。 老教授始终试图把玉禾真拉回景观设计的正轨中去,只是玉禾真自己总觉得她不适合做那样的工作。 “这次的公司不是很好吗?”宋绫忙着喝可乐,答得心不在焉,“听说老板也是年轻人,说不定会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不会不懂装懂地瞎指挥。” 玉禾真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问你怎么知道。 宋绫大言不惭地说我是谁啊,当然什么都知道了。 “你慢慢考虑吧,不用着急,”她自顾自地继续道,“反正我和老陈是不一样的,你愿意干什么都行。” +++ 天气越来越冷,前几天刚刚下过两场雪。地面的土都冻硬了,屋后草坪的开垦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一边。 宋绫近日被郑维仪拘在室内养伤,已经养得很不耐烦。为了让她安心呆在家中,郑维仪让人拆掉了原先后院里的那个塑料棚子,给她改建了一间玻璃温室。 ——这段时间郑维仪经常陪着她,宋绫依然对他在做什么不甚关心,只是感觉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忙。 新年将至,郑维仪告诉宋绫除夕夜之前他们要回谢家老宅吃饭。屋后的新温室建得不错,最近宋绫在里面倒腾植物倒腾得很有趣味,不是很愿意出去吃什么年宴。 “一会儿就好,”郑维仪说,“你觉得无聊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这种有钱人家的聚会宋绫参加过几次,内容不外乎是假笑、装模作样地闲聊还有过量饮酒。宋绫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也只能捏着鼻子去——没有办法,郑维仪不会喝酒。 谢家的年宴安排在除夕的前一天,出门前宋绫被郑维仪裹成了粽子。因为心里很不高兴,一路上宋绫都在吹胡子瞪眼,然而并没有起到多少震慑效果,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团愤怒的棉花。 +++ 棉团宋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必生气,因为她设想的场景都没有出现。暂时没有人来惹她发火,而且今天的谢宅和她印象中的阴郁鬼屋不太一样。 这次他们选了这座宅子里最高阔的一间来办年宴,室内盛了许多人也不显得太挤。老屋南面是整排的格扇门,天已经晚了,夕照从花窗的棂条中穿过,桌面上都映出一片金光灿灿的冰裂梅花。光线尽头是这张长桌的上首,那里坐着郑维仪。 宋绫还站在原地,有人领着她往前走,说“表少爷请您过去”。 郑维仪伸手替她解掉围巾和毛线帽,把宋绫从棉花包里放出来。厨娘拿了一碗甜汤来,郑维仪将那只碗端到了宋绫面前。 宋绫凝视汤碗不动,他又低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宋绫若有所思,“你不觉得吗?——今天竟然没有人来和我说那些奇怪的话,也没有人要灌你喝酒。” 郑维仪看着她笑起来:“这样不好吗?”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宋绫对着郑维仪研究片刻,也没研究出什么,她感觉他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宋绫清清静静地喝完了一碗糖水,期间没有人凑上来烦她,她也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谢芙进门时穿了甜橘色的天鹅绒长裙,整间屋子仿佛都被她照得更亮了一点。她远远地向宋绫这边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郑维仪朝她做了个手势,说小芙坐到这边来。 他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宋绫不明所以,而谢芙仍在门边没动。直到谢庭茂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才慢慢走过来。 谢芙停在表哥面前,轻声说这是祖母的位置,郑维仪嗯了一声,答他知道。 “没事,外婆已经同意了,”郑维仪说完又转过来问宋绫,“让小芙坐这里好不好?” 宋绫被问得莫名其妙,随口应道:“哦,好啊。” 谁要坐哪里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宋绫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在场的这么多人中只有郑维仪神色不变。 ——年宴由坐在上首的人示意开席,周围那些嘈嘈的噪音渐渐小下去。似乎谢家这帮教养良好的,再怎样惊愕和不满,终究也只发出了克制的、模糊的低语。 +++ 他们在谢家吃了一顿气氛诡异的饭,郑维仪遵守诺言,不等宋绫觉得无聊就带她回去了。 今天宋绫也没有喝酒,不过回程还是郑维仪开车,他在等红灯的时候看了宋绫一眼,说一直盯着手机的话要头晕的。 “在聊天吗?”他状似无意地问,“和谁?” 宋绫直接把屏幕举起来送到了他鼻子底下,回答是谢芙。 “她说你刚才的意思是要让她接手你的活儿,”宋绫很嫌弃地皱起脸,“这一家子是什么规矩啊,那把椅子里面藏了One piece吗?能坐在你右边的人就是下一任海贼王?” 郑维仪笑起来:“小芙怎么和你说这个?” 宋绫理直气壮道因为我逼问她了。 ——谢芙早就意识到宋绫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是朽木一块,已经习惯了像教小孩子数数那样为宋绫解释她看不懂的这些暗流涌动。 “你要把工作都丢给她做?那你叁十岁就可以退休了?”宋绫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真是让人羡慕。” 郑维仪还在笑,他说他不退休,至少在谢芙能掌家之前不会。 “不过之后我可能会去做点别的事情,”郑维仪转过头来看她,“你觉得好不好?”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问她好不好,宋绫还是一头雾水:“干嘛又问我?” 和上次一样,这个问题中也有某种非常郑重的含义。显然宋绫对此毫无察觉,她耸耸肩膀,开始埋头用围巾擦眼镜。 “你现在和阿真差不多,”她答得漫不经心,“我不知道你们想听什么,但是你们都比我聪明,做的决定肯定不坏。” 她把眼镜重新架回去,继续告诉他:“想做就做嘛,天难道会因为这个就塌下来?你们聪明人是不是总会想得太多?” 31 +++ 之前宋绫被绑架的事情一直瞒着何春龄,为此宋立成还特意把人弄出去逛了一圈,估计宋绫那两条胳膊好得差不多了才带何春龄回来。 之前宋绫几次回家吃饭也都严实地裹着高领厚毛衣,除夕这天一屋子人都卷了袖子忙活,只有她一个不为所动,照旧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室内开了地暖,宋绫又被迫穿了太多,脸都蒸得泛红。何春龄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上来就扯她的毛线开衫。 ——时隔近两个月,那一层血痂虽然已经消退,伤口新生的嫩肉与皮肤还是色差鲜明。面对母亲敏锐的质问,宋绫心知躲不过去,转而自暴自弃开始胡说八道,伸手一指站在厨房里的郑维仪就告诉何春龄:“是他弄的,其实他整天家暴我。” 何春龄急得在女儿腿上掐了一把,警告她好好说话,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场绑架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绫自己也没搞明白,前段时间郑维仪和宋立成见过一面,宋绫不知道他们两个谈了些什么,但她后来发现宋立成似乎也揭过了这件事,不再要耳提面命要他们离婚。 宋绫不准备向母亲详细解释,她把自己的开衫重新穿好,说没什么,就是之前开车出了一次小事故,怕何春龄担心所以瞒着。 “是我爸让我别给你看到,还特意把你带出去玩,”宋绫试图祸水东引,“妈妈,你生气的话就去揍他。” 何春龄又拍她一下,严肃道你那辆破车全是毛病,趁早不要开了,你看这下果然开出事情了吧。 她起身拿来手机就要给宋绫转账:“车子赶快换掉,听到没有?” 那辆破面包车是宋绫自己攒钱买的,这几年一直兢兢业业地陪她风里来雨里去,并没有出过一次事故——宋绫发现谎言带来了她不想承担的后果,沉默地给电视换了个台,又支吾道刚才她说车祸是骗人的,真相是郑维仪确实有暴力倾向。 这次何春龄表情很担忧地凝视她,宋绫挠了挠自己脸,心虚道对不起,她又在乱说:“……妈妈,我不想换车。” 何春龄置若罔闻,只问她最近怎么样,到底和小郑相处得好不好。 “好,很好,”宋绫看一眼远处系着围裙的郑维仪,决定说实话,“像他这样的人,不管是谁和他结婚都会过得很幸福吧。” 何春龄低声道我觉得也是,小郑现在已经被你骑在头上,你不打他就不错了。 “都好了吗?”她把宋绫的胳膊握在手里,“以后有事都要说给我听知不知道?” 换车的事似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宋绫放下心来敷衍地嗯嗯两声,恢复了恶霸的本色:“那我要说了,厨房里好像在炸春卷,妈妈先偷点出来给我吃吧。” +++ 这次玉禾真没有留在这边和宋绫一起过年。她说自己很久没有回家去了,应该回去一趟看看父母。 她走之前泪眼汪汪地抱着卡勒来给宋绫托孤,本来卡勒的崽子就有两只养在何春龄这里,如今再加上一只胖子,宋家的小狗浓度一时达到了顶峰。 今夜人多,再加上一群狗,守岁也格外热闹。快到零点时宋立成去院子里点烟花,狗们绕着他跑前跑后,何春龄含笑站在露台上看,突然回头斜了宋绫一眼。 宋绫不明所以,捧着一块糖糕专心致志地吃。 “——你就不觉得这里少点什么呀?”何春龄把女儿拉过来,凑近她悄悄说,“你小的时候,你爸爸这会儿都要把你扛在肩膀上看焰火的,现在你长大了不要爸爸扛,不过要是有个小朋友的话……” 宋绫侧过脸来看她,何春龄压着声音继续道她不是那种催生孩子的妈妈,宋绫自己肯定心里有数:“我只是想,如果家里能添一个小小的梨宝,那该多可爱啊!” 院子里一片火树银花,绮丽非常,何春龄只顾笑盈盈地望着女儿,似乎陷入了某种憧憬之中。宋绫向她点点头,转身就大叫郑维仪的名字。 何春龄感觉不妙,一把抓住宋绫问她干嘛。 “来吧,跟我上楼,”宋绫头也不回,牵着郑维仪就走,“妈妈让我们生孩子去。” +++ 宋绫当然没有真的打算和郑维仪干点什么,毕竟宋立成跟何春龄就在楼下,他们脚边还有两只跟着跑上来的小狗。 她拉着郑维仪进房间的时候还在窃笑,郑维仪无奈地低头看她,宋绫想到母亲刚才懊恼的神情,语气还很得意:“我妈要气昏头了。” 郑维仪已经习惯她不时地语出惊人,此刻也不接话,只让她去洗澡,然而等两个人都在床上躺好了,宋绫仍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你会像妈妈那样,着急要小孩吗?”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摸郑维仪的脸,“急的话也没有什么办法,我是个Beta嘛。” 郑维仪握住她那只手,告诉她不会,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宋绫安静了几秒钟,又说她可能并不适合成为一名家长:“老陈经常说我幼稚,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谢芙看起来都比我成熟,你也很聪明——连阿真都要去干正经的事业了,好像只有我没长大。” 郑维仪闭着眼睛笑,对此表示同意:“是的,你有时候像个小孩。” 他没有听到宋绫作出回答,她只是用脑袋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似乎感到有点沮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是这样,”郑维仪揽着她拍了拍,“长大也没什么好的,家里有我一个大人就够了。” ——今天他听到宋绫说只要能和他结婚,不管是谁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郑维仪不认为这符合实际,但他可以确信的是,大概只有和宋绫结婚,他才会得到幸福。 宋绫从他胸口抬起头,很怀疑地问是吗? 外面闹腾得过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节日的烟火之中剧烈暴沸,然而那些声音和色彩从窗帘的缝隙涌进来,只能在他们的被子上淌成一线微弱的光河,被两只小狗轮番踩着玩。 躺在爱人身边就是会让人产生错觉,似乎此处存在永恒的甜蜜与安宁。 “是的,”郑维仪把宋绫重新按回怀里,轻声说,“梨宝儿,新年快乐。” 32(H) +++ 郑维仪从宋家带走了两三本相册,里面都是宋绫小时候的照片。何春龄特意找了一个坚固的大纸箱装好,而且嘱咐他看完一定要还回来。 照片上那个矮墩墩圆滚滚的小女孩好玩得要命,可惜宋绫长大之后就变得很抗拒拍照,连青少年时期的照片都很少。 ——他只在其中找到一张宋绫穿着初中校服的照片,拍照时间似乎是中考结束的那一天,背着书包的宋绫面无表情地看镜头,她身后是明远中学的校门。 郑维仪把这张薄薄的相纸从塑料夹层里取出来,转身去找宋绫:“你看,我们本来可以从这个时候就开始谈恋爱的。” 宋绫啧了一声,说当时我才十四岁,你在想什么啊。 这些相册被郑维仪专心研究了好几天,他还准备原样扫描一份保存起来。宋绫觉得里面的大部分照片都直冒傻气,不应该再留下备份,然而她阻止郑维仪未果,只能随他去。 玉禾真决定接下陈琢之给她介绍的那份工作,不过她很谨慎地表示只是去“试一试”。她暂时只在线上画点稿子,等今年夏天才会正式上班。 “我是不会留你一个人在园子里的,”玉禾真惆怅道,“到那时候陆悉就毕业了,他可以过来继承我的衣钵。” 开春时宋绫已经重新获得了出门的许可,郑维仪没有按何春龄说的那样强行处理掉她的破面包车,但宋绫也基本上没有机会再驾驶它了,因为郑维仪一定会在她外出时亲自接送。 这又是一件宋绫无法阻止的事情,郑维仪的车和他本人都过于显眼,他在一枝园艺门口等她,他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让宋绫忍不住就要搞恶作剧。她对坐在车里的郑维仪吹口哨,又伸手流里流气地摸他下巴,问帅哥怎么一个人出来玩,要不要加个微信。 最近郑维仪不是很忙,所以有空来陪她玩这种搭讪小游戏。他之前就有意放权让谢芙接手崇达——尽管郑维仪挑选了一位堪称荒谬的继任者,谢芙是个百无一用的、娇弱的女性Omega,但谢氏内部几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之前郑维仪对谢兰昭的处置结果相当不近人情,足够让那些老狐狸们从中嗅到危险的气息。 郑维仪因此获得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只要他在家里,这栋房子就会变得有点吵,他不在地下室捣鼓钢琴的时候也会放一段马勒交响曲的录音。 宋绫对古典音乐的欣赏水平还是比较低下,她基本上感觉不到其中的旋律,也不懂得这些东西听起来有什么趣味。 ——这是可以忍受的,宋绫不会阻止他令人费解的音乐信仰,因为郑维仪经常陪她打游戏,而且还会让她赢。 +++ 四月过了一半,这天宋绫准备出门的时候郑维仪没有送,他说今天会请那位老先生过来送她。 “你有事要忙吗?”宋绫向他一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郑维仪摇头,说车在门口等她。 宋绫曾经在开车的路上出过一次意外,郑维仪从此矫枉过正,似乎不打算再让她接近方向盘。宋绫叉着腰和他对视片刻,感觉这件事已经没得商量,悻悻地转身要走。 她打开家门时郑维仪握住了她的肩膀,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宋绫回头等了一会儿,然而对方只讲了一句早点回来。 今天早晨的郑维仪看起来不太对劲,宋绫停在门口,很狐疑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她仰头在等他的答案,郑维仪被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忍不住移开了视线。他偏过头,只给宋绫留了半张侧脸,宋绫发现他的耳朵红了一片。 “……我没怎么,”郑维仪终于说,“宋绫,春天到了。” +++ 虽然宋绫拥有了一位Alpha丈夫,但她始终对AO群体还有他们那些奇妙的生理现象半懂不懂。仲春此刻的空气中都氤氲着情欲,只有宋绫毫无察觉。 好在她还知道问郑维仪需不需要她在家陪着,不过郑维仪说没关系,现在时间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时间到了”?郑维仪并不回答,他神情窘迫地转移了话题,让她路上小心,宋绫看出他不好意思,于是非常善良地不再追问。 ——很快她就找到了答案。 当晚宋绫睡得不太安稳,凌晨她从许多淫靡滚烫的怪梦中挣扎醒来,发现郑维仪的一只手臂就撑在她耳边,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我弄醒你了?”郑维仪了无诚意地说抱歉,弯下腰来吃她的舌头,“等会儿再睡好不好?——老婆,我忍不住了。” +++ 宋绫没办法开口骂他,只能勉强发出一点模糊的喘息。她从荒唐的梦境中陡然坠入更荒唐的现实,还未彻底清醒时就被折腾得浑身发软。 Alpha的阴茎已经抵着穴口捅进来大半,郑维仪将人搂在怀里插得更深,又得寸进尺地捏住她的小腿扣在自己腰后。宋绫从那种全然放松的睡眠状态中回了神,下面控制不住地收缩吸绞,郑维仪被她缠得轻轻吸气,额头的汗都蹭在宋绫的颈窝里。 室内有一场隐形的阵雨,雨中沾了水汽的松木闻起来十分诱人。宋绫什么也没闻见,她只能体会到一点似有若无的凉意。 郑维仪托起她的脊背和后脑,黏黏糊糊地从她的嘴角舔吻到耳朵。宋绫被男人摆弄得几乎离了床铺,不得不在亲吻的间隙哼哼着表示抗议。 他手足无措又动作急切,很快就把宋绫拱到了床头。就算这样郑维仪仍不放手,硬是要两个人在过分狭窄的空间里挤作一团,除了彼此失控的体温和心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宋绫觉得呼吸困难,缺氧让她意识模糊,仿佛世界都缩小到只能容下一个拥抱。郑维仪显然也是同样昏头昏脑,又像之前那次一样反常地黏人,还在执着地要求宋绫也抱住他。 宋绫在冲撞颠簸中抬起手勾他的肩膀,仰头用涣散的视线去找对方的眼睛,颠三倒四地对他说停一下、轻一点。 “我停不了,”郑维仪哑声问她,“宝贝不舒服吗?” ——这个时候的郑维仪简直毫无廉耻,为了哄她似乎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口,那些称呼腻得让人想捂耳朵。 他没有听到宋绫的回答,于是自作主张地继续下去。郑维仪空出一只手探下去摸两人之间一塌糊涂的交合处,她腿心那张水嫩肉嘴紧紧圈住了里面的东西。 郑维仪的手指毫无章法地揉按阴唇软肉,粗硬性器顶着宫口碾磨,动作中都是无言的催促和索求。宋绫最怕他这个样子,立刻拧着腰挣扎起来,断断续续道不要不要,你给我出去。 她的反抗当然无济于事,肉穴尽头的小口很快就被磨开,伏在她身上的Alpha闷哼了一声,开始尽情享用高潮时痉挛不止的阴道,又恋恋不舍地玩了许久才终于抵在宫腔里射精。 郑维仪的发情期持续了五天。 第六天郑维仪醒来时感觉神智清醒了不少,情潮已经逐渐褪去。他睁开眼睛,发现宋绫正被他箍在怀里睡着。 他忍不住搂着人亲了两下,宋绫受到惊动,迷迷糊糊地伸手要摸他的额头,问他好了没有。 郑维仪低头看她,喉结动了动。 “……还没有,”他问,“再一次好不好?” 最近几天宋绫被折磨得灰心丧气,此时也没什么反应,只顺从地向他张开手,意思是“那你来吧”。 她难得这样乖,郑维仪的呼吸都重了两分。 ——这一次他不受情热控制,可以仔细体会宋绫的表情和反应。郑维仪是有意讨好,宋绫又太敏感,很快就被弄得浑身泛红,底下一颤一颤地泄了几回。 最后郑维仪把她托抱起来,宋绫脑袋向后无力地仰在他肩上。她的手被他带着一起覆在她胸口,嫩红肿胀的乳头夹在两人指尖滚来滚去。 宋绫受不了过于鲜明的快感,被烫了一样扑腾着要抽回手,口齿不清地骂郑维仪混蛋:“你他妈的……呜呜……你好了是不是?” 郑维仪并不应她,只扶住她的侧脸缠着人接吻。直到看宋绫是真的要发脾气,他才心虚地开了口。 他附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说宋绫,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哄了几句之后他停了停,又换了称呼。 “老婆……”郑维仪低声说,“不要生气。” 33 +++ 五月份的时候邻市的春季花展开幕,宋绫和玉禾真拖着一车花花草草赶过去,在那边呆了一个星期。在她准备出发之前的半个月,郑维仪都是一副悲哀幽怨愁肠百结的样子,宋绫不为所动,娴熟地装没看见。 他第无数次对她说只有两个人出行是不安全的,希望她不要这样让人担心,宋绫已经在电话那边听得不耐烦起来,答道快让二百个保镖跟着我吧,还可以直接在展区火并,评委不给我一等奖就把他们全突突了。 ——宋绫出发时没有带上那二百个保镖,因为她很痛快地承认了乱讲话是不对的。 那天她回家比平时早了一点,进门时手里还捏着一个纸包。 “对不起,下午我不是要和你吵架,”宋绫站在郑维仪面前背着手看他,“A市过去参展的不是只有我和阿真两个,跟我们同路的人很多,都是老陈的朋友,大家会照顾我们的。” 她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于是郑维仪抱起她,两人一起坐在椅子上。他用下巴抵住她肩膀,闷闷道这些你之前就告诉过我了,但是我控制不住要多想:“梨宝,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 宋绫在心里点点头,然而明智地一言不发,只是把手中那个纸包递给了他。 纸包里当然是花,植物们在废纸中闪烁着甜蜜的光泽,像一大团软而亮的粉缎子,其间零星夹着几点桃红的纹样。 “送给我吗?”郑维仪笑起来,“我记得这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送了我一把。” 宋绫嗯了一声,说本来是要带去参展的,这一盆开得比较早。 她从他腿上站起来去找花瓶,郑维仪拎着纸包跟在她后面。他说你不在家的话,我不知道怎么照顾这些花,宋绫冷酷道没关系,等它死了我就带新的回来。 “它还漂亮的时候要好好欣赏,扔掉的时候也不用觉得可惜,”宋绫往瓷瓶里倒了点清水,“老陈喜欢芍药,因为它有这种勇气——尽全力开花,过了时间又会完全抛弃自己的花叶茎,地面以上的部分都不留下,明年再重新来过。” 这是郑维仪没有听说过的园艺小知识,他低头去看宋绫,说是这样吗? 宋绫答是的,不过宿根草本的习性其实都一样,展览结束我带两盆回来,我们可以一起看着它死掉。 “之前你说以后会去做别的事情,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吗?”她摘掉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我以为你当时的意思是要去当科学家。” 郑维仪正在收拾那团用来包花的废纸,闻言停了一会儿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决定?” 宋绫把眼镜重新戴上,理所当然道莱昂给我发过消息。 “他说他像追求大美女那样天天找机会联系你,但是你一直在糊弄他,他还说了很多你的坏话,”宋绫跃跃欲试地提议,“我感觉他有点烦人,要不我去骂他一顿吧?” 郑维仪咳嗽了一声,说不用不用,我会给他发邮件的。 他拒绝了来自宋绫的帮助,宋绫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走了。 当断则断、重新来过——宋绫以为她发现了郑维仪的烦恼,并且试图分他一点勇气。新鲜带露的切花药香隐隐,郑维仪没有离开,他独自在香气之中又站了一会儿。 +++ 宋绫在一周后回了家,她原本计划在那边多留几天,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情况不太妙。 “——你又不睡觉了吗?” 视频画面里的郑维仪摸了摸鼻子,说怎么会。 宋绫凝视他:“我明天下午就回来。” 她始终面无表情,意思是“你小子完了”,而郑维仪毫无察觉,似乎还挺惊喜。 “真的吗?”他笑得很愉快,“我去接你好不好?” 宋绫没再说话,挂断视频前她竖起一根指头点了点郑维仪的脑袋,对方仍未接收到她的威胁信号,甚至因此笑出了声音。 通话结束后郑维仪给谢芙发了个红包,谢芙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人被你骗回来了?”谢芙鄙夷道,“真缺德,我不会再帮你干这种事了。” 郑维仪没应她,只是给她发了第二个红包。对面犹豫三秒钟就收了,并且立刻态度良好地撤回了上一条消息。 宋绫不在家的时候胖子失魂落魄,它从来没和宋绫分开过这么久,伤心得饭都不吃了,经常在门口一趴就是几个小时。 郑维仪觉得他的分离焦虑程度可能比小狗更严重,以前他不知道人的快乐和活力竟然会全部来自另一个人,然而宋绫离开的时候,似乎的确带走了他的电源。 ——好在他又比胖子强一点,小狗没有办法把宋绫找回来,但是郑维仪可以。 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总是用迂回的方式达成目的。如果他想要和宋绫一起睡,他会先让小狗在半夜把她吵醒。如果他想要宋绫丢下工作、早点回家,就会让谢芙去向她旁敲侧击,描述他不吃不睡的糟糕现状。 贪婪的爱欲让他渴求离宋绫更近一点,最好是能把她永远握在手里。郑维仪心知这是隐秘的、病态的愿望,所以他应该尽力克制自己。 他曾经是考虑过离开谢氏去干点别的,但现在看来一周的分别已经令人难以忍受,郑维仪不认为他还可以离开宋绫半年一年,去搞什么科学研究。 +++ 宋绫是下午回来的,郑维仪估计着时间联系了她几次都没有回应,赶到家一看发现人和狗正一起蜷在被子里大睡,脸都蒸得红扑扑。 被薅起来吃晚饭的时候宋绫还是很困,蓬着一脑袋乱发目光呆滞:“……累死了,我再也不去搞这种事了。” “竟然会有人不要睡觉,”她转头看郑维仪,“你到底是不是机器人?” 她问得一本正经,郑维仪也随即坐直了一点,态度严肃地反问如果他是的话要怎么办。 宋绫闻言一把夺走了他的筷子:“那你就别装模作样地和人一起吃饭睡觉了,自己找个旮旯充电去吧。” 郑维仪笑起来,他问她提前回来有没有什么影响,宋绫说没事,反正花已经送过去了,看样子应该能评个什么优秀奖。 “老陈说没有评到的话就让阿真坐在地上蹬腿哭,怎么也能讹点慰问品。” 这几天宋绫累得够呛,但是因为睡了一下午,并且吃了一顿饱饭,她又神采奕奕地活了过来。 宋绫起劲地审视自己在展会上淘来的好东西,几个包裹大敞着在客厅里散了一地。胖子立刻赶来挨个儿边拱边嗅,宋绫也自得其乐,在一摊破烂中鼓捣得几乎忘我,郑维仪不甘心就这样被她忽略,还跃跃欲试地想要逗她多讲几句话。 他说时间不早了,不过也可以再打一会儿游戏。宋绫果然立刻停了动作看向他,然而犹豫了两秒又摇摇头。 “我要先把这些东西收拾完,”她敷衍道,“你也去忙你的事情好了。” 郑维仪没有照做,仍然留在她身边问东问西,说些毫无营养的闲话。宋绫心不在焉地糊弄了他十来分钟,终于发现了郑维仪异常。 她面露狐疑:“你今天话好多。” 这一次她放下了手里的破烂,神情探究地抬头看他。 宋绫的目光对郑维仪施了咒语,他没有再采取之前的迂回策略,罕见地说了真话。 “因为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轻声说,“我很想你啊。” 宋绫原本他脚边的地毯上坐着,闻言就站起来转了个身面对着郑维仪,摇摇晃晃地跨坐在他腿上。 “那要抱一下吗?”她很小心地支起了两只胳膊,“不过我手上有土,你可以抱着我。” 按照宋绫那套安慰人的流程,拥抱之后应该还有一个步骤。郑维仪示意她要亲一下,宋绫在他怀里勉强转了转脑袋,艰难道你抱太紧了,亲不了。 郑维仪不满地啧了一声,他腾出一只手来摘掉了她的眼镜,然后低头和她接了一个吻。 他轻轻吮她的唇瓣,舌尖抵开宋绫的齿关,引诱她作出回应。亲吻结束时宋绫才发现她刚刚忘记了自己手脏,并且已经在郑维仪肩上留了两个爪痕。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脸红得厉害,所以极力想把脸蛋藏起来,但郑维仪用手掌住了宋绫的后脑,不许她躲开。 失去了镜片的宋绫等于半瞎,然而她脸侧有轻而乱的呼吸,是郑维仪的鼻尖贴着她一寸一寸地逡巡。 “在闻什么啊?”宋绫问,“你好像小狗一样。” 郑维仪垂着眼睛,低声答:“闻你啊。” 他的言行都很像是喝多了,宋绫挣了一下,试图结束这个过分漫长的拥抱,然而郑维仪没放手,说再抱一会儿,就五分钟好不好。 宋绫额头顶住他颈窝,瓮声瓮气道:“你现在比胖子都黏人。” 郑维仪坦然地嗯了一声:“不想和你分开。”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室内只有胖子绕着宋绫拱来拱去的悉索声。郑维仪稍微松了点力气,让它得以顺利地挤进了宋绫怀里。 宋绫安静了几秒钟,突然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一直不回复莱昂也是因为这个吗?不想和我分开?” “……是的,”郑维仪仍然半阖着眼睛,“你的一切都在这里,我不能把你掳走——但是如果你不在那里,我好像也不想去了。” 宋绫努力直起腰来瞪他,然而视线一片模糊,片刻后她又泄气地瘫倒下去。 “你想怎么决定都可以,不过你要是真的这样干了,我会感觉你有点傻,”她抬起脏手摸了一下郑维仪的头发,“分开没有那么坏,不如说它也是有好处的啊。” 郑维仪又亲她一下,应道:“是吗?” 宋绫点点头:“是的。” “平时你要黏这么久我已经觉得你烦人了,现在我还觉得你挺可爱,”宋绫继续说,“再见面之后变得更喜欢你了,这不算好处吗?” 郑维仪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含笑问她有多喜欢,宋绫伸出小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 因为她始终看不清楚,索性趴在对方肩上也闭了眼睛:“你再考虑一下吧——实在不想去也行,我也担心你会一走十年八年,可能还要背着我在外面改嫁。” 郑维仪忍不住笑,宋绫仿佛有消解一切忧郁的魔力,所有的困境在她那里都不是问题。 他轻松起来,于是宋绫认为事情已经解决,脸埋在郑维仪怀里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地说她困了。 被郑维仪抱着上楼的时候,宋绫还歪着脑袋看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假意惋惜道:“啊,那些东西我还没收拾。” “不要紧,”郑维仪没有和她一起回头,“今天不管它也可以。” -正文完- 番外一(H) 番外二高中 番外三酒精(H) 番外四疗法 +++ 这次郑维仪留在研究所的时间比以往要久,宋绫对此毫无意见——她只希望对方给她打电话的频率可以降低一些。 她专心蹲在地上给胖子洗澡,姑且分了一只耳朵听郑维仪说话。他在那边第五百次要求宋绫过去看他,宋绫装聋作哑,倒是胖子积极地嗷了两声。 “希尔达昨天还问起你,”郑维仪继续道,“你还记得她吗?莱昂的太太,之前你说很漂亮的那个。” 他说你过来之后,希尔达会带你出去玩,这里有一个很好的植物园你还没有看过。 听到这里宋绫终于有了回应,她停下揉搓小狗的动作,说我真的可以出去玩吗? “又在骗我是不是,”她哼了一声,“你根本就只想把我关在房子里,我不会再上当了。” 郑维仪那里她去过三次,可是她连他住所门口那条街也没仔细看过。 ——明明前几次她到那里的时候并不是春天或者秋天,郑维仪却总是表现出反常的热情。宋绫搞不懂他,也不是很愿意再被他摁着胡天胡地。 她已经识破了他的谎话,郑维仪在那边笑起来,他放弃了以言语继续诱哄,图穷匕见道留在房子里不好吗? “我们可以一起看电影,然后我给你做好吃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宋绫无声地做了一个牙疼的表情,郑维仪听不到她的回答,又问她在想什么。 被擦得半干的胖子已从宋绫手里逃出来,正很好奇地嗅放在一边的手机,宋绫把它拎到一边,对那头的郑维仪说我要给狗吹毛了,等会儿再聊吧。 她没有向他做出任何保证,郑维仪也不再缠她,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再见。 在他们两人之中,宋绫一直是更适应独处的那一个。她有那么多好玩的事要忙,根本想不起来还要谁陪伴——虽然郑维仪自己要做的事情也很多,他好像还是会花更多的时间骚扰宋绫。 他总是要对她问这问那、连她午饭的内容也想了解,这似乎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在遇到宋绫之前,郑维仪也不知道他会这么——这么黏人。 按照谢芙向他传授的情感秘技,他应该留给宋绫一些空间。 “你是小孩子吗,一刻都离不开人?”谢芙惊讶道,“姐姐是很可爱,你也不至于看得这么紧吧?” 她的意思是他的妻子作为Beta,与他之间并没有标记联系,谢芙不明白郑维仪这样渴求对方的理由。 宋绫没有第二性别,没有腺体和信息素,这并不是缺点,相反郑维仪认为宋绫就该是这个样子。 所有那些最好的东西,阳光、山泉、丝缎、檐下积的新雪、美神手里的金苹果,都是没有气味的——所以宋绫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气味。 他显然是执迷不悟,不准备听取情感专家的劝告,对此谢芙的评语是:“哪天姐姐受不了你了,请她来联系我,我可以给她介绍点没这么烦人的。” 谢芙是帮不上忙了,她所说的内容郑维仪也很不爱听。这段通话结束之后郑维仪又看了看自己的日程,随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至少还要等半个月才能找出时间,回家去见宋绫。 +++ 郑维仪在研究所里连着呆了几天,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他打开门的时候室内竟然亮着灯,与灯光一起涌向他的还有噼里啪啦的游戏音效。 宋绫就倒挂在他的单人沙发上摆弄掌机,腿正勾着靠背一晃一晃。郑维仪在原地怔了大概有两分钟才向她走过去,捧起她那颗快要垂到地毯上的脑袋亲了一下。 “你回来啦?”宋绫的眼睛还黏在屏幕上,口不对心道,“现在都好晚了。” 她又专心玩了一会儿才听到对方的声音,郑维仪的脸埋在她头发里,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你怎么来了。 宋绫将按键摁得邦邦响,且摁且答因为我太想你了老公,必须马上过来看到你才行啊。 这句话让她说得毫无感情,郑维仪忍不住大笑起来,宋绫终于把游戏机关掉扔到一边,腾出手来捏住了他的脸:“很好笑吗?” “你每天都在和我说这种怪话,我从来没有笑过你,”她开始晓之以理,“你以后还说不说?” 郑维仪仍然在笑,对她的教诲执迷不悟:“还要说的。” 宋绫唉了一声,捏他的手加了点力气,郑维仪被她揉搓得话都说不清楚,犹在执着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来听听。 ——然而宋绫不再回应他,她一扭腰从沙发上翻下来,又向郑维仪探出手去。 “你怎么了?”她从他的脸颊摸到额头,“你好像有点烫。” +++ 被卷在毯子里的郑维仪仰起脸,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宋绫翻箱倒柜找出一张退热贴拍在他头上,板着脸道看什么看,睡觉啊。 郑维仪咳了一声,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不要生气。 宋绫不为所动,只站在床边俯视他。 在一片沉默中郑维仪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还是在念她的名字,宋绫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在说梦话。 “你真的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很轻,“或许这是我的幻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他听起来太疲惫了,所以宋绫的态度也温和了一些。她请求他快点休息,不要再耽误时间,因为——“希尔达在植物园等着我呢,你不睡觉我怎么出去约会啊?” 郑维仪又笑起来,这一次他不再说话,宋绫终于可以确定他睡着了。 她低头看看他的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郑维仪的病只是因为过度疲劳,睡了一觉之后就好了很多。他醒来时莱昂正在电话里对宋绫详细汇报他的朋友郑近来的作息安排,宋绫捏着手机面色如霜,良久才问郑维仪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早点完成工作,好回去见你,”郑维仪朝她走过去,像昨天一样把脸埋在了她的头发里,“有时候,我确实是感觉‘很想你,必须马上见到你才行’。” 宋绫没有说话,郑维仪并不催促,只专心地闻她,而她再开口时已经讲起了全然无关的事情。她说肖以晴小时候特别爱看电视,看得茶饭不思作业也不写,有一天肖妈妈把她和电视一起锁在了房间里,说要让她看个够。 “她说那一天她没有东西吃,睡着了也会被妈妈喊起来继续看,最后她边看边哭,从那天起就把电视戒了,”宋绫作出总结,“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很受启发。” 她说得很认真,于是郑维仪也一头雾水地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什么启发?” 宋绫站起来转过身,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挂在了郑维仪脖子上,恶狠狠道:“我决定今天什么也不干就黏着你,黏到你看见我都烦,再也不想找我为止!” 为了佐证自己的决心,她捧住郑维仪的脸用力亲了几下,两条腿在他腰后一勾,确保两个人贴得密不可分。 她听见郑维仪又在笑,显然是不相信她的治疗法,于是冷酷地哼了一声,说你等着,今天结束的时候你就能看到效果了。 郑维仪托着她,只觉得宋绫傻得可爱,而他自己或许将要因此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那么,如果没有效果怎么办?”他不动声色地、贪婪地发问,“你会一直这样黏着我吗?” “不会啊,谢芙说要是你没救了,她还可以重新给我介绍男朋友,你不知道吗?” “老婆……抱着我的时候就别说这样的话了吧……” 番外五高中(2) +++ 谢家一早为郑维仪定下了安排,要他高中毕业之后去另一个国家读大学。郑维仪习惯听从这样的安排,他原本也以为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待,然而当分别的时间渐近,他又逐渐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他开始坐立不安,并且为之做了不少努力——郑维仪暗示过宋绫和他一起去,但对方显然听不懂任何暗示;他转而试图说服谢兰映让自己留下,这一次宋绫倒是有了反应,她出人意料的敏锐,准确地发现了郑维仪的家庭矛盾。 “你不要出国了吗?”她茫然地一眨眼睛,“你想研究那个神经病专业的话,还是去那边读书比较好吧?” 郑维仪已经不准备再纠正她对神经科学的称呼,他垂下眼睛并不看她,低声说现在我可能不想去了。 这个时间的图书馆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宋绫摊手摊脚地仰躺在长椅上,小腿架在扶手边缘晃着玩。 “那就不去嘛……你肯定有你的道理,”她有点困了,声音含糊地继续道,“这样你会感觉好些吗?你最近好像都不开心。” 她没有得到回应,直到快睡着了宋绫才听见郑维仪的答案,他说大概也不会。 宋绫立刻转过脑袋瞪了他一眼。她认为对方冥顽不灵,自己难得的关怀和安慰都不起作用,于是不再浪费口舌,打算专心致志地睡觉。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风扇运转发出了规律的沙沙声,像是有一只小猫正在某个墙角磨它的爪子。 宋绫不看他的时候,郑维仪的视线才重新落在她身上。夏天刚刚开始,宋绫仿佛已经晒黑了一点。她的制服裙子因为糟糕的睡姿翻卷上去,郑维仪察觉她的膝盖上方有一道界限模糊的晒痕。 他看着她,突然发现那只磨爪子的小猫可能在他的心里。 其实他之前说的都算是真话,有时郑维仪很难再相信人类能体会的一切感受只是电信号和神经递质——他所有的幸福与烦恼分明这样真切又触手可及,它重约五十千克,而且就躺在他面前的一张长椅上。 然而这家伙傻得让人生气,她自己还完全不明白。宋绫愿意到这间自习室来,只是因为他可以提供数学作业而已。 ——不过,郑维仪也不是很希望她明白,因为担心她会连数学作业也不要了。 他们俩是两个傻瓜,郑维仪叹气,不得不承认好像是他更傻一点。 +++ 最后郑维仪没有选择留下,他出发的时候是高考之后的暑假,宋绫玩得根本腾不出工夫,只对他敷衍地道了别。 “记得联系我,好吗?”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电话那边有隐约的游戏音效,宋绫过了几秒才心不在焉地说好哦。 她似乎从不伤心或担忧,这种毫无来由的笃定态度也很容易让人受到感染。 值得庆幸的是宋绫会回复他的消息,郑维仪由此得知她去了新的学校,开始了新的课程,其中有些她觉得不错,有些又令她讨厌。 她依然乐于不务正业,并且终于在学校里交到了新的朋友。 “玉禾真是很好的人,她会帮我做作业,”宋绫这样介绍她的新朋友,“郑维仪,这么说来她和你有点像。” 她说完又此地无银地补充:“但是,我不是因为想要作业才和你们做朋友的哦。” 闻言郑维仪故作失落地嗯了一声,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有一整个秋天他们都没有见面,在圣诞假期之前,郑维仪信守承诺,为宋绫准备的礼物已经装满了一只新的行李箱。 宋绫读的大学在一座北方的城市,郑维仪到达的那一天,这里下了雪。 天气很冷,宋绫叼着一串从路边买的糖葫芦,正在用空出来的两只手认真地捏一团雪球。 她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郑维仪忍不住看着她笑起来。宋绫始终低着头研究那团雪,仿佛打算就这样从他身边走过去,郑维仪只好用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 周围是漂浮游动的细雪和人群,他们两个就站在其中。关于重逢的场景他设想过许多次,最后也只是对她说:“你好呀。” 直到这时宋绫才抬起脑袋,她一动不动地呆看了他好一会儿,圆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得很大。郑维仪还是在笑,他从她嘴里拿走了那串险些掉到地上的糖葫芦,宋绫如梦初醒,终于舍得扔下手里的雪球。 “你怎么来了?”她一把揪住郑维仪的衣领,“难怪你今天一直问我在哪里!” 郑维仪被她拽得一晃,愉快道被你发现了啊。 宋绫缺少招待朋友的经验,此刻无从选择,只好请校花去她和玉禾真常去的小饭馆。郑维仪带来的那些礼物几乎占满了一张餐桌,宋绫在半个小时里第二次目瞪口呆,小声道可是我不晓得你会来,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你送过我很多礼物的,”郑维仪问她,“你还记不记得?” 宋绫点点头,她忙于用刚才研究雪球的态度研究她的新游戏机,梦呓一般答道原来那些东西可以换到这个,早知如此我就多送你一点。 天暗下来,风卷着雪粒扑在窗户上,敲出一阵细碎连续的轻响。郑维仪听见了这声音,他知道那只小猫又来了。 为了向他展示手机里的照片,宋绫已经把座位换到了他身边。她离他太近,郑维仪不必看她,也能感觉到她。宋绫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偶尔会毛茸茸地扫过他的下巴。 他们好像从未这样坐在一起,小猫的尖爪子勾住了郑维仪,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在宋绫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闻她。 真是卑劣的行为,郑维仪谴责自己。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宋绫不会有任何信息素,但是…… 但是—— 他微微俯身的动作突然僵住,接着出声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话题。 “宋绫,”他说话时声音很低,“你在谈恋爱吗?” 举着手机的女孩子仰起脸来,表情是十足的迷茫:“啊?” “你闻起来有Alpha的气味,”郑维仪解释时用一只手掌轻轻拢住了她的背,“你们经常在一起?” 宋绫看起来恍然大悟,她问他是不是一种甜甜的味道,郑维仪停顿片刻,说:“是的。” “是玉禾真啊,”宋绫指着手机上正显示的那张合影,“就是她呀,阿真是Alpha,我和你说过吧?” 郑维仪定定地看着她,答道:“你没有说过。” “我怎么会和阿真谈恋爱?”宋绫感觉这猜想匪夷所思,“她是我的朋友!” 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识到是他弄错了,郑维仪也不再谈论关于玉禾真的事情。服务生已经把菜品送了过来,宋绫被食物吸引,很快就忘记了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十二月末有一个时髦的外国节日,哪怕是这样的小饭馆里也放着用来应景的、音质粗糙的流行歌。宋绫捧着一碗滚烫而柔软的红薯全神贯注地嚼,又猛地想起她正在请客,于是停下筷子假惺惺地招呼道:“郑维仪,你吃这个吗?” 郑维仪并未接受她的好意,她发觉他神色紧绷,那张温和而英俊的脸上罕见的没有笑意。 他说:“如果是我呢?” 宋绫又听不懂了:“什么?” “我也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他继续问她,“如果是和我谈恋爱呢?” 音响里的流行歌接近了尾声,就算是英文水平差强人意的宋绫也听得出歌词的内容。那些甜蜜的催促和请求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宋绫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张口结舌,而郑维仪伸出手,像之前在街上那样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关系,你不要怕,”他低下头,重新向她笑了一笑,“我不是要勉强你给我什么答案……可以像这样坐在你旁边,我已经很高兴了。” 宋绫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个问句:“你在开玩笑吧?” 郑维仪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这顿饭宋绫吃得食不甘味,她尽力地处理今天接收的信息,并且像个好学生似的对郑老师连连提问——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能谈、谈恋爱的,难道你喜欢我吗?就算是朋友也能吗?所以说,我和阿真其实是可以那个的吗? “对的,对的,”郑维仪叹了一口气,“最后这个问题,也是对的。” 宋绫恍惚地望着他:“噢……” 原本郑维仪有点后悔,现在又觉得好笑:“你在想什么?” 宋绫目光闪躲,说没什么啊。 “你想要去找她验证一下吗?” “你怎么知道?” “宋绫啊……” “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已嘛……” 番外六仙门(H) +++ 玄苍宗后山有一座思过台,其形制类似建在悬崖上的水牢,是长老们惩戒门中弟子的手段。玉禾真避人耳目地爬了一路,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手脚并用翻上了崖顶。 崖顶是连绵的深潭与瀑布,她捏诀穿过轰鸣水流,思过台上那位正在受罚的宗门弟子听见声响,恰好也扭过头来看她。 那人姿势怪异地蜷在石台中间,是背着手侧躺的样子,见她走近才勉强用肩膀抵着地面借力坐起来。 “……你怎么又被关进这地方了嘛,”玉禾真累得有气无力,“我来找你十次,至少有八次要爬到山上来!” 她还要再详细讲述自己一路的辛苦,但对方听而不闻,自顾自地追问她这次带了什么吃的,要她快点拿来。 玉禾真心绪难平,一面擦汗一面嘟嘟囔囔地从袖子里取出布包打开。她的手很巧,制作人间的食物也做得像模像样,布包里的酥皮点心雪白而芬芳,被她在其中挑了一个捏住。 “这次手和脚都给捆起来了——你又闯了什么大祸?”玉禾真惆怅道,“偶尔也老实一点吧,宋绫,关禁闭难道很舒服吗?” 宋绫两眼放光地盯着点心,显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张开嘴啊啊几声,意思是阿真喂我。 她的两只手被铁环禁制扣在背后,就算是往嘴里送食物这样平常的小事也只能由别人代劳。玉禾真停止抱怨,认命地喂她吃完了一包点心,而宋绫直到此刻才记起来关心朋友。 “你怎么会来?”她在咀嚼中含糊地发问,“上次不是说,你师父出关之后就没空再找我玩了吗?” 玉禾真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说本来是这样的,但是眼下既有此等盛事,师父也破例允许我们出来一天。 宋绫回味着点心的香气,心不在焉地问:“什么盛事啊?” “你不知道吗?”玉禾真瞪大了眼睛,“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她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规劝宋绫安常守分,省得整日不是闯祸就是受罚。等宋绫一头杵到地上开始装死,玉禾真才止住话题,告诉她南方的魔物之乱终于平息,因此百年一次的仙盟论道大典也要提前举行,以示庆贺。 这次论道的地点选在了玄苍宗,此时山下喧嚣欢腾如鼎将沸,应该无人记得思过台上还关着一位名叫宋绫的倒霉弟子。四面水声隆隆,玉禾真伸手摸摸宋绫的头发,安慰道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你看我都不乐意去凑那个热闹。 宋绫没有说话,只用脑袋往她手心里拱了一拱。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凑的,”玉禾真小声补充,“据说今日到访的客人,一大半都是为了来看你那位师兄——就是姓郑的那一位,你与他可相熟吗?” 以宋绫的脾气,大概与谁都不会相熟,所以玉禾真也不等她的答案,继续道自己该走了,一会儿还得下去哄孩子:“这次跟我过来的几个小辈听说今天看不着他都气坏啦,撒泼耍赖不肯回去。唉,你若是在门中见到那位郑师兄,就给我传个信来吧?” +++ 玉禾真匆匆地跑了,宋绫无事可做,于是再次趴下睡觉。 她当然不会因戴了铁环就认命地跪着受罚,不过眼下宋绫仰在石台上扭来扭去,也不得不承认掌门的禁制果然十分歹毒,让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舒适的睡姿。 瀑布始终震动不休,宋绫睡得很浅。在梦中的某个时刻,她于水声轰鸣里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阿真?”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是你吗?” 外面已近深夜,所以思过台中也一片昏黑,宋绫只勉强看见了一道颀长人影。 她刚翻身半坐起来就被重新按回了地上,来人压制她又缠紧她,他低头对她喃喃呓语,那声音竟很熟悉。 “——阿真是谁?” 宋绫动弹不得,咬牙道:“郑维仪,你又犯病了?” 她没有得到回应,郑维仪身上沾着外面带进来的水汽,在她脸侧印了一个冰凉潮润的吻。宋绫僵直地忍着不躲,又听到他在说师妹、师妹,宋绫—— “宋绫,”他的语气急切得几乎委屈,“你在等谁?” 明明是他要问,偏偏又不让她答,郑维仪摁着她,把她的舌头吃进了嘴里。四周瀑布奔腾呼啸,宋绫竟都听不见,耳边只有他凌乱的喘息和吞咽的声音。 铁环拘束着宋绫的四肢,她行动艰难,苦恼得呜呜直叫,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挣开他的手大喊:“不要亲我,我们说好的!” 神志不清的郑维仪好像也能感受她的愤怒,他略微松开对宋绫的禁锢,恋恋不舍地舔她下巴上沾着的亮晶晶的口涎,小声道不亲不亲,师妹不要生气。 他还在说些梦话,宋绫猛地用额头撞开他的肩膀,把脸蹭在他外袍里恶狠狠地擦了干净。 “你、你,”这要求她曾重复过数次,但仍觉令人难以启齿,“不许吃……口水!” 她气得眼角都泛红,于是郑维仪顺势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不放,哄小孩一样连声说好。他的神情是十足的昏头昏脑,宋绫的气焰也跟着弱下去——她心知他此刻实在身不由己,才会这样举止失常。 夜色沉沉,宋绫看不清楚多少东西,只能感觉到有灼烫的视线追逐着她,郑维仪的瞳仁似乎在黑暗中含着一点妖异的火光。 对方正在努力地察言观色,而宋绫又给了他一记头槌,闷声道:“弄完了快走,不要被人发现。” “没有人会发现,”郑维仪立刻凑近了她,“保证不让别人看到师妹,好不好?” 他颠三倒四地向她起誓,宋绫并不领情,甚至颇想咬他一口:“笨蛋!” “后山的老鼠都知道思过台上只有我!”她愤愤地向笨蛋作出教诲,“我是说,如果别人看见你半夜到这里来怎么办!” 玄苍宗这一辈天资最出众的弟子在下山历练时中了情毒,隔三差五就会神智尽失地发作一回,不与人交合就无法恢复正常——哪怕胆大如整日违纪的狂徒宋绫,也能领会到这是不该被人觉察的、严重的秘密。 她心乱如麻地思索,认为自己有必要再问一问对方上山时是否记得避开大路,而郑维仪已经胡乱扯落了她的衣裳。 少女赤裸的皮肤柔润光洁,在暗处也似珍珠一般莹莹生辉。宋绫挣扎不得,她的两条胳膊由禁制所缚,只能徒劳地弓着背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亲嘴巴师妹是要生气的,因此郑维仪只能吻她的耳朵和头发。他把宋绫捧在手中一寸一寸嗅过,又含糊地控诉她总是不许他被人看见。 “平时,只要有别人在,你就不让我和你说话……”郑维仪半阖着眼睛,神情似梦似醒,“愿意和我说话的时候,你又对我好凶。” ——很快他就无心再计较师妹的过错,久违的、宋绫的气味离他好近,然而还是浅淡得令人发狂。嗅觉的感知远远不够,郑维仪身在混沌的焦渴之中,也意识到这样甜蜜的心上人,应该用手掌摩挲,用唇舌去尝。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宋绫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推开他。直到郑维仪握着她的后腰将人托住,把她腿心两瓣软肉吃得水光淋漓,宋绫也不曾伸手抵抗。 郑维仪不明所以,不过她从未这样配合,实在让他情动至极。他周身烧得滚烫,低下头来央求宋绫抱着他,宋绫被折磨得心气已失,只能闷闷答道她的手还锁着,抱不了。 她说的是真话,于是郑维仪将她从石台地面上抄起来,放在他自己的腰腹之间。郑维仪尽力拥紧了她,而宋绫在他怀中蜷成一团,仍未表示反对。 “师妹……宋绫,”郑维仪哑声叹息,“你真好。” 他又开始胡言乱语,说她好乖、好漂亮、好可爱,宋绫无暇回应这些评语,她本就行动受限,眼下简直被人摆布得头昏脑涨。 瀑布震响不止,如雷声激荡,但宋绫恍惚得分不出这是不是她在耳鸣。她的两只脚还踩在郑维仪胸口,铁环扣住的脚踝后面是并得紧紧的屄缝,痉挛着裹住了一截粗硬性器艰难吞吐。 潮液从女孩子的穴里一股一股挤出来,沾得男人的小腹一片湿亮水痕。 宋绫一直在哭,她自己还全不晓得。那些眼泪都被另一个人吞下了去,宋绫隐约听到他凑过来黏糊糊地问,现在是否可以亲一亲她。 这一次她心神颠倒,终于忘记了先前说定的规则,于是郑维仪如愿以偿,与她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 郑维仪是被宋绫叫醒的。 外面天已亮了,思过台中也有了朦胧光线。他看见宋绫就蹲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地虎着脸。 “起来啊,”她发出命令,“帮我把衣服穿上,然后你赶快走吧。” 情毒已退,郑维仪逐渐记起了发作时的种种情形——此刻他才察觉昨夜宋绫那样配合,是受了禁制的束缚。 他伸出手来,为宋绫整理衣服和头发。不过对方很不情愿,还要嘟嘟囔囔地嫌他动作太慢。在四周水声与宋绫的嘟囔之中有几不可闻的轻响,是郑维仪打开了扣着她手脚的铁环。 骤然重获自由,宋绫的反应是吓了一跳。 “你干嘛呀?”她弯腰检查两只缺了口的刑具,“废了掌门的禁制,你也想被关着思过吗?” 郑维仪向她一笑,应道:“是和师妹关在一处吗?” 宋绫戒备地看了看他,随即一言不发地抬手向外一指,意思是你该走了。 “我不能走,”郑维仪将地上的铁环捡起来,“否则这要如何解释?” 这问题实在不值一谈,宋绫理所当然道说是她自己弄坏的就行了。 “——还要你解释什么?最多让我再跪几天而已。” “不行,”郑维仪摇一摇头,“分明是我犯了许多错……理应罚我。” 那只铁环还残留着一点宋绫的体温,坚硬沉重地硌着他的掌心。郑维仪垂下眼睛,继续道:“是我堕入迷障、一错再错。师妹近来受罚,大概也是为了替我遮掩恶行。” 他说得认真,宋绫面露狐疑,她仰起脸来研究他的神情,问他为何又讲起这个。 “我说过了……不管是中那种毒、还是毒要那样解,都不是你愿意的,别放在心上,”她苦恼地抓抓脸颊,试图开解对方,“至于我想做什么,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人能勉强我。” 郑维仪低头看她,宋绫回以严肃的凝视,是在等他的答案。 她目光澄明,郑维仪知道她心里也是同样的坦荡一片。宋绫从不屑于说谎,恐怕的确只当自己在治病救人。 他这位性情古怪的师妹向来不肯在人前与他说话,连床笫间也甚少开口,她始终体谅他“身不由己”,担忧他清醒时会懊恼后悔,还要固执地守住他的秘密。 ——郑维仪记得昨夜他念她的名字,说了无数遍“真好”,然而这话现在他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绝不似宋绫那样问心无愧,所以总怀疑自己的每一句话中都藏着许多妄念,就算只是对宋绫表达感激,似乎听起来也像是别有用心。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石台中的情形也愈发清晰。宋绫的脸恰巧迎着亮处,郑维仪看见她鼻尖上有一小片颤动的光晕。 这点金色印迹动摇了他的心神,短短一段话也被他说得字斟句酌、支离破碎,好在宋绫很善解人意,她抬起手来向他一挥,干脆道你不用说了,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 “实在想谢我的话,就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送我好了!”她顺手抄起他腰间玉佩掂了一掂,满意道,“这个就不错,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她语气平淡,态度是十二分的光明磊落,只是郑维仪顿了一顿,还是不免要期期艾艾地问:“师妹……想要留着我的名字?” 宋绫干脆地一点头:“阿真说外面有很多人喜欢你,这个可以让她拿着哄小孩儿去。” 这的确是宋绫会讲出的答案,郑维仪无声地叹了气,应道送给你了,你随意处置就是。 “——先前我在掌门那里偷看了不少禁书,或许你中的这种倒霉魔药还有别的解法,”宋绫径自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向他提议,“我说,你和我现在溜出去找找看怎么样?” 她眯起眼睛,向他狡黠一笑:“不过回来之后可能要在这里跪一整年,郑师兄,你怕不怕?” 晨曦的印痕还在宋绫的笑脸上闪烁摇晃,郑维仪心中一动,很想伸手去按住那点微弱的金芒。 他将手指蜷起藏进袖中,深感自己叵测的私心又添了份量。 “好,”郑维仪轻声道,“师妹,我们走吧。” 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