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凝望大海的时候》 第一章、蔚海(1) ——快感袭来的那一刻,她就像是淹溺在深海一样无法喘息,但因为那片海洋是她,所以无妨。 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日是李宸海的忌日,她走后的第八个年头,江语凝自前一晚便辗转难眠,就算加重了安眠药的剂量也不见起色。星辰从苍白的天空淡去,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整座城市彷彿垄罩着银灰色的薄纱,直到光线透入纱窗,仅存的睡意也泯灭在阳光里,于是她索性起身。 在浴室里盥洗时,她看见镜子映照出的自己。多年依赖药物让她的脸色始终带着病态的苍白,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可悲的是她必须依赖那些药丸才得以入眠、得以活下来、得以继续记得她。 「八年了。」江语凝低声:「我没有忘记你,小海。」说到最后二字时已近乎气音,在双手捧着的冷水从指缝间溜走之前,她将它泼在自己脸上,以阻挡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咖啡香从厨房飘出,香醇苦涩的气味縈绕在小套房。楚然站在流理台前面料理着两个人的早餐,江语凝理所当然地坐在餐桌前、理所当然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两份餐点、理所当然接受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细心熨贴。 江语凝和楚然已经很习惯和寂静共处,他们的相处总是沉默。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他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楚然看过江语凝最破碎的样子,那样鲜血淋漓、那样哀痛欲绝,他并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自江语凝归国,楚然理所当然接应了身无分文且无处归家的她,两人就这么住在一间仅有几坪的小套房里,空间不大却又令人舒心,彷彿他们一直这样生活着。 江语凝食毕,盘子上只残留些许的麵包屑,楚然方从刚才飘忽的思绪回了神。他替她整理杯盘,而她走到门口换鞋。「晚上会回来吃饭吧?」楚然拿着两人的空盘,看着江语凝的背影出声。 她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他,「会。」她甚至可以想像楚然那副欲言又止的温吞模样和滞在半空中的右手,「我想吃红烧狮子头。」她没等他回应便打开大门走了出去,这样就够了,她想。 门关上之后,楚然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他们同居之后的每一年,只有这个日子他才会问她这个问题,原因无他,只是害怕。他害怕她跟着李宸海的脚步,走入那片深海,再不回来。 八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包含容貌、情感、还有许多关係。母校的木质建筑早在她毕业后五、六年就后全部拆迁重建,江语凝已经看不到走廊教室里,深浅褐色堆叠出来、大小不一的脚印。 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光影与大楼交错之间,窗外望去不再是一片湛蓝,唯有一处仍和当年的记忆别无二致——海洋独有的潮湿咸味以及不绝于耳的浪潮声。 大学毕业后,江语凝以最快的速度取得交换的机会、考取教师证照、并且回到母校任教,她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走她想走未走完的路、把她未曾看过的风景尽收眼底,只有这么做,她才能骗自己她没有离开。 校园翻修后,她已经忘记乘载他们笑语翩翩的教室在哪里、吉他社办的摆设随着时光蒙上一层灰,她更不记得她是和李宸海在校舍哪个偏僻的楼梯转角拥抱接吻、互诉情衷。 并不是从此再也不重要了,只是那些时光终究会被踩碎在她们携手踏过的足印里。 只剩下顶楼能看见完整的湛蓝了。江语凝上半身探出略高的防护栏,她把眼神放得很远,耳边寧静得只剩下浪花拍打沙滩稳定的声响,她闭上眼睛,恍惚间想起那天她站在尽头时问她的那个问题。 「你爱过我吗?就算只有一点点。」 只是片刻犹豫,她再没有机会听见她的答案,她转身飞舞,羽化成蝶。 江语凝曾以为这个答案可以被时间改变,可是她错了,这八年来的无论多少苦痛挣扎,她依旧可以篤定地说出那时候来不及亲口告诉她的回答: 「爱。」 她闭上眼睛,让强忍着的眼泪在那一刻得到自由。 「不是爱过,而是一直爱着……」 可是这片海,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哭声,很痛。 ◇ 第一章、蔚海(2) 江语凝站在校门前看着那棵稀稀落落的樱花树,大半树叶已落土归根,纤细的树枝上缀着几点青涩待放的苞芽。海浪的声音从学校后方传来,空气中带着微妙的气味,风拂过脸庞时她甚至有着「它是咸的」这样的错觉。 她走在带着吱呀声的木质走廊上,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虽然对于陌生的环境仍带着警戒,心理上却着实得到放松。解脱了,是她为此刻所下的註解,她手里攥着一台有年岁的随身听,遥远记忆让她无法确切记得这是在八岁或九岁,长她一岁的青梅竹马送她的生日礼物。 江语凝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只要向窗外盼去,就能看见海。 「语凝!」彼时她正出神,没有马上回应门口的叫唤,等到她回过头时,看见一张让她既熟悉也陌生的脸庞。 楚然站在门口,少年略带兴奋的嗓音引来不少目光,但他并不在乎,于他而言没有甚么会比见到她还要重要。江语凝小跑步朝他走去,她也对他扬起微笑,那个笑容不慍不火,始终带着平静。 「谢谢你接我的电话。」江语凝和楚然是旧识,他们一起成长一起度过童年的大半时光,直到她升上国中一年级那一年,他随着父亲职业调度而搬离原来的城市,那之后他们并无再联络,回忆戛然而止,徒留一片苍白。 直到江语凝再次来到他的面前。十五岁那年,她决定从被铺好的人生轨道上脱离,她想带着那个人那天未许下愿望走往后的人生。收拾房间时,江语凝偶然翻到了楚然离开前留给他们的一串号码,并註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给他。 楚然对江语凝是纵容的,或许是出自照顾妹妹的宠溺、抑或是带有其他情愫,基本上她只要开口他便会答应,无论要求多么蛮横荒唐,就如同江语凝在深夜三点拨通那串数字、楚然也会接起那样。 我想离开这里。他记得她是这么说的,没有前因后果,而他也没有问。那就来找我吧。楚然也记得自己在朦胧睡意中是这样回答的,然后她说好。决定下得很仓皇,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她就已经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江语凝窜改了给父母过目后的志愿卡,分发上离家数十里、坐落于海边的这所高中。她离家时只带了一只行李箱,除了基本用具之外一无所有。漠视了父母所有挽留,她转身就走,那样毅然决然地,如同他的离开一样坚定,结果是从此再无依靠。 「还适应吗?」楚然大致明白江语凝家庭发生的所有变故,他仍然透过父母那边探得她的处境。 江语凝摇摇头后又立刻点头,「还可以。」毕业之后她便搬出家里,自己生活两个多月了,但她还没有习惯这边的步调,以及海水的味道。 对于江语凝的惯性隐瞒,楚然只是扬起一个无奈的微笑。从小到大她对他说过很多次谎、也隐瞒了很多事情,但他一次都没有拆穿,他知道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容底下有多少晦暗的地方。 他们没有再说话,楚然准备回教室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说:「谢谢你现在还站在我面前。」楚然认为自己是除了家人以外最了解她的人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过后,那个一路坚强走到今天的江语凝几乎是马上就掉下了眼泪。她把脸埋进双臂,由衷感谢楚然的出现,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所有时光。 第一章、蔚海(3) 初秋的海边已不再燥热,阳光的碎片穿透窗边树叶在教室形成一片一片的光影,江语凝还是没有习惯空气中黏腻的咸味,只不过她并讨厌,这里的生活就像海浪拍打沙滩的频率一样稳定而简单。 唯有几处不同。她剪去那头以往母亲不许她剪短的长发,耳下的长度除了俐落方便以外,江语凝将此视为一种挣脱束缚的解脱。楚然看见后也没有太多讶异,只是笑着告诉她很适合。他很关心她,尤其江语凝并没有申请宿舍,而是一个人外宿靠着半工半读维持生活,他很自然的将她纳入保护伞之下,恍然间楚然有种回到童年、护着长相个性都不尽相同,只有生命长度对等的两人的感觉。 再有些不同的是,江语凝加入了吉他社,她还为此省吃俭用了两个月,终于买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儘管只是二手的中古商品,江语凝还是很珍视它,那是靠自己力量得来的第一样东西,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加入吉他社同时也为她带来了改变,国中以后高中以前的人生里,她的父母不准她有读书以外的兴趣。而今她抽离那个环境,可以随心所欲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于江语凝而言是奢侈而虚幻的,正因为得来不易,所以她更小心翼翼地珍惜。 再更不同的,是她身边有了很多不一样的人,相比江语凝的成熟而言,或许他们有些幼稚,但在她眼里看来,那些不知世故的叛逆带着对抗世界的勇气,这一点是江语凝很欣赏,也很羡慕的。她早就褪去浑身带刺的灵魂,将自己安放在相对安全的角落,而勇气也已经葬送在他离开的那个雨夜。 当中有两个人让江语凝印象深刻。一个是张逸光,是她的同班同学,同时也是吉他社的社员。相较于江语凝的内敛,张逸光显得开朗活泼,他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同学,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要一起加入吉他社吗?」这段对话莫名其妙的程度让他本人至今和江语凝聊天时也会提起自嘲,但幸好她也喜欢音乐,他们才能聊得下去,也才能一起加入了吉他社,张逸光是笑着这么说的。 另外一个人是她的邻座,李宸海。她并非耀眼夺目的那种人,相对地,她是人群中平凡而安静的那个,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经常消失,身为同桌的江语凝时不时就会被任课老师询问李宸海的行踪,即便她们并不熟稔,她也从她一次次的道谢和带着歉意的微笑中,得到了无以名状的某种满足。 十一月的尾声是转变的起始,如同天气从微凉渐冷。李宸海开始每一堂课都准时出现在座位上了,起初被老师调侃,她还能够撑起笑容回应,直到后来,江语凝发现她越来越沉默了,脸上的光也一点点淡去,只留一片惨澹。 李宸海趴在桌上,微闭着眼脸色苍白不带有一丝血色,两侧太阳穴不合时宜地沁出汗珠,还好吗,出于关心江语凝问了一句,她伸手探了她的额温,滚烫无比和冰凉的手心形成强烈对比。李宸海张口想说些甚么,身体却出自本能开始呕吐,江语凝当下并没有多想,直觉就伸出手替她接住吐出的秽物。 动静引来关注,这种难堪的场面让李宸海感觉无地自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没事的。」江语凝轻轻回应,用最直接的方式安慰她。第一个过来帮忙的是张逸光,他塞给江语凝一包卫生纸然后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靠近李宸海耳边低语问她要不要去保健室。张逸光搀扶着李宸海,对着江语凝说:「你先去清理一下吧。」 江语凝点头,请託同学告知任课老师之后便前往厕所,踏出教室门外脑袋浮现的是李宸海、转开水龙头时脑袋浮现的是李宸海、冷水浸湿白制服,凉意透过皮肤传到全身时,脑袋里浮现的也是李宸海,等到江语凝回过神来,蜷缩在病榻上的李宸海就在她眼前,而方才因跑步滞留于体内的热气随着粗喘缓缓下降,而她的肩膀仍然如海潮般上下起伏。 因为过度疲劳加上没有好好吃饭造成的不适。保健室的护理师简短解释,他们点头作为回应,经过商议后,江语凝决定暂时留在保健室等李宸海醒来,毕竟同为女性照顾起来也比较方便。 她的脸色始终苍白。江语凝坐在床边,用眼神细细描摩她的轮廓。额前碎发沁出几珠冷汗、两道细长的眉毛蹙成三道皱褶、如羽扇的睫毛轻掩、她的左耳垂有一颗痣。 李宸海的呼吸声伴随着孱弱的呜咽声。江语凝伸手探了她的额温,仍然偏高,她替她擦去冷汗,用拇指温柔地打开她眉头的枷锁,同一时间眼泪从眼角流淌而出。江语凝片刻失神,最后拇指轻轻摩娑过李宸海的双眼和脸庞,拭去那让她隐隐作痛的泪光。 李宸海醒了,视线对上后江语凝觉得那双澄净明亮瞳像烟花一样灿漫。她不知道是因为眼泪洗刷去几日以来的污浊,还是因为那里倒映出她的面容。 第一章、蔚海(4) 时序迈入冬天。相较于其他地区的乾冷,江语凝学校所在的海边时常会在冬日里飘着细雨,即便不及滂沱大雨,这样的天气也让体感温度下降许多,照不到阳光也让人心情蒙上一层灰。儘管江语凝的心情几乎不被天气左右,但空气好像因为潮湿而沉重了起来,压在胸口难以呼吸。 阴暗的天气总是特别令人困倦,加上打工的疲惫,江语凝这天起得特别晚。看了放在床头的时鐘她知道自己注定是错过了往日的那班公车,她并不着急,想着不如就晚点到校吧,转头看见窗外几乎看不见如针的雨丝半晌,她起身缓缓打理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不用在拥挤的车厢内和人共同呼吸潮湿的空气,江语凝于此反倒不认为自己倒楣,而是有点开心。她盘算时间,步行到校正好会赶上第一节下课的空档。 锁上住处的门,她悠悠下楼,抬头看了天空决定将深蓝色长柄伞掛在手上而不是撑开它,总是太阳的世界也会乏味。走在路上,她突然觉得时间变得很缓慢,周遭的行色匆匆都变得清晰起来。 只剩一个转角就到学校了。江语凝在那里停了下来,她看见李宸海蹲在街道旁,凝视着一隻三花猫低头啖着罐头,江语凝觉得她们专心的模样如出一辙。她打开长柄伞走到她身后,替她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 「小海。」一道阴影忽然昏暗了视线,江语凝开口轻唤李宸海同时回头,眼神交会的那剎那她们相视而笑。 自从上次江语凝陪她在保健室待了两节课后,她们之间曾经若有似无的距离悄悄靠近,虽然称不上是挚友,但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亲近了那么一些。 江语凝蹲到李宸海的右边,把伞柄的重心放在左肩,伞在她们身后绽放成一朵蓝花,那一方世界里好像只有她们。 雨滴打在伞缘,碎成几粒晶莹剔透,滴滴答答滴滴。 「我叫牠小茉,是附近的流浪猫。」三花猫吃饱,舔了舔手掌满足地瞇起眼睛,挨近李宸海的小腿,「第一次看到牠的时候是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可惜我爸过敏,不能带回家养。」 江语凝伸出手让猫嗅闻她的气味,牠在她的手心舔了两下,舌头上的倒鉤触碰到皮肤的感觉有些刺痒。「很可爱。」她搔了牠的下巴,语气柔软。 李宸海盯着江语凝的侧脸一段时间,然后轻笑出声:「你跟牠好像哦!」 明明你们才像吧?她没有出言反问,只是回以疑惑的表情,而她笑得更欢快了。果然很特别。这么想的时候,江语凝的嘴角随着李宸海的笑容浅浅上扬。 雨停了。阳光自云隙洒落在街道,小水漥反射出点点光芒,粼粼闪耀,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伞的阴影下。江语凝收起蓝色的长柄伞,三花猫轻盈地翻上围墙,跳进树丛随后消失无踪,无拘无束地。 江语凝伸手拉起蹲麻双腿的李宸海,她顺势牵起她的手,「语凝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她加重掌心的力道,带着她往学校的反方向,江语凝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李宸海没有往海的方向前进,趴搭趴搭,两双皮鞋踩在雨后的街道,溅起的水花在脚跟发光。前进的路程越来越倾斜、光从枝椏树梢穿透在她们身上映照成细碎的光点、底下的土壤因雨水浸润而泥泞。万物有声,裙襬摩擦躁进、呼吸此起彼落。 江语凝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直到昏暗的眼眶被前方的透出的光照亮,映入眼帘的是比在学校、甚至是顶楼都还要辽阔的蔚蓝大海。李宸海带江语凝走到最危颠的崖边,脚下击石破碎的海浪开成一朵朵灿烂而颓丧的白花。 惧高的江语凝有些发晕,她微微地瞇起眼睛,可是李宸海还是注意到了,她看着她,握住的手用力了一些:「会怕吗?」习惯用冷静掩住所有心慌的江语凝,她感觉此刻彷彿被看得透彻,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像电流流窜皮肤,轻挠刺痛又令人困窘。即便如此江语凝还是点头了。 「不用害怕,试试看?」李宸海率先在崖边坐下,风吹过她的脸颊,几綹凌乱的发丝掩去她半边轮廓,双眼带笑,她伸手邀请。 江语凝看着脚底下绽放的白色海花,嚥下的口水彷彿岩浆般滚烫,此刻连海潮声都像是死者的悲鸣,声声胆战心惊。 「往前看!」 李宸海的声音在她退却的前一刻传进耳里,就像犍陀多手里握住的那条蜘蛛之丝,得以攀附,她知道她的尽头会有光。江语凝顺着李宸海的话往前看,天际和大海的交界线彷彿轻易把世界一分为二,靠近海的天空是皎洁的白色,往上渐渐渲染了清浅的蓝,乾净、不着痕跡。 而海一如既往的湛蓝,在阳光折射的地方闪耀出宝石般的光点,波纹从远方缓缓递进。江语凝想,就算脚底下回捲的浪如何汹涌破碎,可远方的海却如此沉默平稳。她的心跳放缓,耳中听见的不再是如泣如诉的悲鸣,海潮声像稳的呼吸,她随着吐息,把恐惧一点一点地从身体带到清爽而又咸腻的空气。 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的体温透过制服、外套还有手心传到她身上,如果时间能跟这片海一样,就此凝鍊就好了。 ◇ 第一章、蔚海(5) 「江语凝圣诞节那天有社团表演时间你要参加吗?」张逸光在上课鐘响前两分鐘,语气眼神都带着兴奋地跑到江语凝的座位旁,他连断句都省略了。低头抄笔记的江语凝被突然闯进注意力的嗓音吓了一跳,原子笔在行间空白处留下几点黑色油墨。 她抬起视线,撞进一双有光的眼睛里。张逸光直接坐在她前方的空位,紧抓着的谱压出几条斜率深浅不一的摺痕,最后收拢在他的手心。江语凝看着他有些出神,最后歛下眼睫低头晃了右手的黑笔,方留下的黑色墨水随之晕染、扩散。 「不会。」 她的声音让他愣住了,刚才浑身的热血彷彿被淋了一场倾盆大雨,笑容僵在脸上连收回都来不及。张逸光勉强地抿起嘴唇,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才能够开口:「为什么?」轻颤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愤怒。 「甚么为什么?」江语凝轻轻笑了,她明白自己没有带着笑意:「在我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没有一刻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抬头再度对上张逸光的视线,带着一丝无奈与悵然,「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如果再奢求更多的话只会变得患得患失。」 张逸光看着她没有说话,是在消化江语凝的言外之意也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神复杂,慍怒像退潮的海,一次比一次轻缓。直到鐘声打破沉默,他闭起眼睛,表情似是释然更似是遗憾。 江语凝盘点完打工麵店的营业额时是晚上八点半,一个不算太晚的时间。她没有回到住处,踏着和海浪拍击沙滩同样稳定频率的脚步,警卫看她身着制服便没有阻拦,江语凝走向综合大楼的社团教室。 吉他社办的灯还亮着。几乎在踏进教室前江语凝就可以想像,张逸光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不是低头写谱就是专注拨弦。 她的眼帘倒映出和脑袋里如出一辙的样子。江语凝和张逸光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大部分来自他单方面的彆扭,但江语凝并不在意,她依然会跟他打招呼、依然会到吉他社办练习、依然会坐在他前面的位置,就像现在一样。 「嗨张逸光。」江语凝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就像办着例行公事的机器人,她知道他还在准备面对自己,在这之前她能做的就只是一如既往。江语凝摘掉耳机收起那台陈旧的随身听,拿起暂时放在角落的吉他,轻轻摩娑六条弦,平和的旋律从指间流泻而出。 她没有刻意想弹哪一首歌,只是顺着自己的感觉,便成一曲。张逸光从涂改到几乎看不见原貌的数字简谱中抬眸,就这样凝视着她的侧脸一段时间。江语凝越弹越投入,她把自己的全部都融进音乐里了,没有注意到那如炬的目光。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被浪花捲回大海之中。她闭起眼睛,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张逸光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江语凝回过头对上他的双眼,她在那方看见了错综复杂的情绪甚至于是晦暗不明,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眼里灼灼燃烧的光芒只馀下一片灰烬。 「江语凝,我觉得我懂了,但也好像不懂。」张逸光叹气,他漫不经心地低头拨弄着吉他弦,一段时间之后才重新抬头看着她:「我们来自不同家庭、拥有不同人生经歷,所以长成了现在这样不同的人。 「所以我懂了我们价值观不同,我总觉得人生该要留下些甚么,毕竟我们只活一次,经歷过的事情无法改写,包括那些错过的都不可能重来。 「我不懂的是自己。我羡慕甚至嫉妒你拥有的,称之为天赋的东西。因为那是我可能花一辈子也追逐不到的东西。但我为甚么要对你的选择感到生气?」近似失落的徬徨,张逸光却笑了,「很幼稚吧?」 江语凝看着他明明想哭却又硬撑着笑容的脸,心脏像是被海边的风颳过一样,强劲中带点刺痛。「比起只会感慨自己与天才不同而停滞不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而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虽然可能是一条艰苦的道路,」江语凝终于开口,她的眼神认真篤定且不容质疑:「但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就永远办不到了。」 江语凝看着张逸光发愣的脸笑了:「更何况我不是天才,我只是幸运拥有一点优势的普通人,而且我相信,真正的天才是到最后都坚持没有放弃的人。」 「江语凝。」后来,张逸光的声音掩过了远方的海潮,他低着头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还好吗?」看他的样子不对劲,江语凝慌张地拍了他的肩膀,张逸光抬起头,脸颊佈满几道凌乱错纵的泪痕。 「谢谢你!」鼻涕眼泪交杂让张逸光花了更大的力气组织语言,他用右手胡乱抹了眼睛,最后破涕而笑,真诚恳切地对着江语凝说。 哭红的鼻头、泛着泪水的眼睛都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像在荆棘路上跌倒受伤无数次后再站起来的冒险者。不过江语凝觉得他脚底下的刺和身上的伤痕怎样都遮盖不住,那澄澈双眸再次绽放的熠熠光辉,像是混沌黯淡繾綣的漫漫长夜过去之后,再度升起的灿烂朝阳。 第一章、蔚海(6) 九月剪短到耳下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蔓生到肩膀,不长不短的尷尬长度总是轻挠着江语凝的颈项,如同这段青黄不接的岁月,刺痒微疼的感觉让她心生烦躁,无奈一直找不到时间整理。 在学业打工往復循环的忙碌生活中,江语凝很少有时间处理这么琐碎的事情,庞杂撩乱的生活让她几乎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冬日午后,湿冷的天气短暂告终,天空慈悲地施捨这一方彷彿快被雨水和大海淹没的土地一段有温度的时间。 週六的课只有半天,放学后学生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吃过午饭后张逸光去背着吉他去社办练习、江语凝待在教室里念书、李宸海则待在一旁午休。 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却让所有知觉变得敏感起来,穿透窗櫺晒在身上的温热阳光、空气中潮湿和木质建筑交杂的气味、海浪拍击沙滩和风拂过树梢的吱哑轻响、以及如羽毛般温柔刷过右手臂的稳定鼻息…… 江语凝把动作放得特别轻,就连翻页的速度慢了几分、书写的笔跡也连带变得轻浅。李宸海睡得很沉,她总待在教室睡觉,直到教室里荫上夜色的影子,才会从江语凝的轻摇中甦醒。 江语凝和书桌上的文言文进行着无形亦无声的搏斗,她不明白明明是自己亲手砸毁魏徵墓碑的唐太宗,为何却在生命的尾声独自抱着那块碑石流泪? 久违的阳光是能引人入眠的。之乎者也渐渐进不了江语凝的意识,右手吃力地撑着下巴,她眼角微瞇,几些碎发自耳际滑落,遮住了右半边的侧脸。脑袋沉甸甸的,思考迟钝了起来,但她还是听到她带着笑意的微弱耳语了: 「语凝你的头发变长了。」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角馀光就看到李宸海摘下自己一边的蓝色发夹。她抬手撩起她耳边的黑发,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皮肤,明明她的手总是冰冷的,江语凝却觉得她触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像夏天的艷阳一样,灼热燃烧。 李宸海把蓝色发夹别在她的发上,掀开乌丝,江语凝更清楚地看见那个拥有同一对另一只发夹的女孩笑得满足,彷彿整片阳光都照耀在她身上了。 雨滴终究还是在大地上开出碎花。 阳光如同暴风雨前的祥和,在温暖之后是急遽骤降的气温。雨水来得又急又快,像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嚎啕大哭直到天翻地覆,雨水打在身上甚至会痛。 她是被雨点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吵醒的。阴冷的空气总是会让被窝显得特别温暖,江语凝也总是在雨天睡得特别深沉,但从未被雨声吵醒,这是第一次。滴答清响像节拍器稳定打点,却把她的思绪打回去一年前的那一天。 同样下着大雨的那一天。 她转头看了闹鐘发现现在不过是清晨五点五十二分,天空仍是一片朦胧,氤氳的视野里看不见光。只是睡意已经随着雨点破碎成粒粒的晶莹,清晰到不可思议的思绪让她想起尖锐的回忆。 于是她起身洗漱,在雨变得更大以前迈开脚步。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清晨的街头,寥寥无几的行人却争逐着稀薄的空气。她想起那天李宸海带她去的悬崖,想着时间还早吧,踩着的步伐没有一丝犹疑。 海潮却似比那日更加汹涌,溅到江语凝脚边的是海浪撞击岩石激起的浪花。她还是有些胆怯,再越过尽头一步就是深渊。她深呼吸,手里抓着泥泞的湿草和碎石沿着崖边缓缓蹲坐下来。 海风吹起她及肩的短发,和她的耳廓纠缠在一起,远方的海天交界不再明晰,而是被烟雨蒙上一层灰。江语凝闭上眼睛,意识里浮现的是那个下午晒在李宸海脸庞的阳光,她的气息好像从空气中缓缓飘向了她,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是淡淡的百合花香。 怪物。 霎时之间,「怪物」这两个字像猛兽一般盘据她的脑海,张牙舞爪撕裂了李宸海温婉恬静的笑脸,它崩溃嘶吼,比起愤怒更像是哭嚎。江语凝的心脏跟着震盪起来,随着一声比一声张狂的哀鸣,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且困难。 直到她看见那个一直以来都只带着温柔微笑的人。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因为咆啸而扭曲的脸庞,她没有勇气伸手拉住牠伸出来的伤痕累累的兽爪。她转身想逃于是睁开眼睛,一滴汗水同时滑过她的鬓角。 耳边只剩下浪捲着浪的声音。 她起身、转头、拔腿就跑,海浪一次又一次拍击在她的心跳上。快要看不清此前的道路了,碎石一地湿土混杂在一起,透过皮鞋、长袜摩娑她的脚心,雨水打在江语凝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回到市区时,雨下得更大了。江语凝没有带伞,雨点浸润了她的制服、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喘息的声音盖过震耳欲聋的风,她靠着人行道的砖墙努力平稳着呼吸,江语凝抬手遮住双眼但怎么样也揉不掉方才那狰狞的面孔,身体里氤氳的溼气快要在她的眼眶凝成水滴。 「语凝?」后来,一声轻唤把她从思绪的漩涡拉了出来。李宸海倾斜她的伞,替江语凝挡去天空下坠的雨滴,自己的背湿了一片。「你全身都溼透了?」在看到江语凝可以拧出水的制服之后,她的眼底燃起焦急。 江语凝抬头茫然地看着慌张的她,湿透的发成綹地贴着她的脸庞和颈项,她有些发晕。李宸海蹲了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江语凝身上,她替她把头发拨到耳后,没有问任何前因后果。 「一起走吧?」她笑了笑,像阳光洒落在天地之间。 在起身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挽住她的手臂,她们理所当然依偎在同一把伞下,那里没有雨也没有晴,只有縈绕在鼻尖的百合花香。 江语凝偷偷侧过头看她,李宸海看着前方的眼神是如此坚毅,她勾住她的手没有用力,她却觉得是她在带她往前,也的确是李宸海带着江语凝朝她们的方向走去。 在往前踏入下个转角之前,江语凝的胸口有一瞬间闷痛。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李宸海回过头看她,「怎么了吗?」她的语气带点慌张,以为她是因为淋雨感到不适。 江语凝沉默着摇头,眉心却无声地靠近,在空隙间拴上三道枷锁。她不着痕跡的动动鼻子,是错觉吧,只是铁锈腐蚀的味道,毕竟这里的冬天这么潮湿。 然而在她们扭过眼前的路口后,那幅景象一把锋利的刀,准确地刺进了江语凝的不安。她倒抽一口气,空气中的冰冷渗进她的皮肤和所有脏器。江语凝不敢回头看李宸海的表情。她收紧了她们挽着的手的力道。 三花猫安静地躺在雨中,而下半身是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江语凝不确定身体的颤动是自己亦或是李宸海的颤抖。「小茉!」思考片刻的苍白,李宸海踩着踉蹌的脚步往前,她的声音飘忽无力。 伞坠落在她们身后,李宸海看着奄奄一息的猫,侷促和仓皇佔据了她的眼眸,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江语凝却格外冷静,她伸手探了猫的鼻息,听见因为恐惧而哈气的声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她小心翼翼把牠捞进怀里。 「能走吗?」她让猫枕在左手臂弯,伸出右手轻轻揽了李宸海发抖的右肩,权作安抚。 李宸海抹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点点头随着江语凝站起来,她替她撑伞,在往最近的兽医院奔跑的路上,脚步呼吸心跳都趋近于同步。到医院的同时接待的护理师光是看到渲染在江语凝腹部的血,便觉得情况不妙赶紧通知主治医师。几乎是在眨眼间,小茉就被带到冰冷的手术台上。 李宸海撑起的坚强一瞬间崩塌,她踩了几个虚浮的脚步,是江语凝搀着才不至于瘫软。她用手腕抵着眼睛,几声呜噎还是鑽出紧咬的下唇。 她把她拉进自己怀中,而她抓着她腰际的制服外套真的拧出了水。江语凝觉得雨水让体温更灼热了,几乎要把她的灵魂焚烧,蚀骨的疼痛。她深呼吸,只偷偷希望她不要听见紊乱无章的心跳声。 后来护理师好心的替她们递来乾净的毛巾。江语凝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披在李宸海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替她拭去发尾欲坠的水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摩娑过她脸上的泪痕。 她头也不回地再次跑进雨里。江语凝走进最近的超商,找到提款机后看着萤幕上显示的馀额,只有片刻犹豫,便在键盘输入相应的数字。 回到李宸海身边时三花猫的手术也刚好结束。牠待在恢復笼里,睡得很沉也很安稳。兽医张口想说些甚么之前,江语凝把她所有积蓄塞进他的手里,那样义无反顾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李宸海,她拉着她衣角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最后医生并没有让她付全额,只收了实际费用的半价。他告诉她,三花猫的养护期会很艰辛,他看了一眼牠右耳的缺角,叹口气说牠真的不适合再流浪街头。江语凝手里捏着的纸钞皱得看不清原貌了,「我会想办法。」 医生没说什么,只要她们留下联络方式,并且告诉她猫可以待在诊所观察几天。 雨停了,可是风还很强劲。江语凝知道走在她旁边的李宸海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她轻轻叹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但你明明自己住在外面……」李宸海张口想要反驳,却在望进江语凝那双带着篤定的眼睛时沉默,她知道自己的愧疚被接纳了,风声盖过她们呼吸。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一层薄薄的阳光照亮了被雨淋湿的街道。江语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錶,缓慢的脚步却突然急躁了起来。 「糟了!」她想起那个少年、那个在荆棘路上跌倒无数次的少年,她想起张逸光眼睛里穿过氤氳水气绽出的烟花、她想起她承诺过要看他发光。 第一章、蔚海(7) 她们一前一后跑到校门口时,远远地就看见司令台前聚集了可观的人潮。江语凝拉着李宸海加快脚程,她们很快也被淹没在人海里,警卫无从自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中打捞起漏网之鱼。 阳光在被雨水刷洗过的红土和学生的纯白衣裳温柔地撒下漫天金沙。江语凝喘着气回头,李宸海没有走远,她拉住她伸出来的手,带她到自己的身边:「抱歉,也让你过来挤。」李宸海只是笑着摇摇头,静静地偎在她的左侧。 周围爆出此起彼落的欢呼声。以吉他社长为首的表演者陆续站到台上,她一眼就看到张逸光了,带着些许紧张,但自信的光芒没有被抹去,他站在舞台的角落压着心口深呼吸,戴着的圣诞帽歪斜一边看起来有点滑稽。 轻轻拨过弦,旋律悠悠从指间流泻而出。首先是社长学长和副社学姊合唱的lastchristmas,轻快的节奏让人不自觉地随着打板的频率点头,学姊空灵的嗓音让人忘却空气中沉闷的阴鬱,台下的人笑容渐渐晴朗。 他们默契十足,空隙间的眼神交流充满笑意,吹过他们的风彷彿是暖的。最后的最后,学长即兴的变调学姊彷彿也心有灵犀地跟上了,天衣无缝的演出获得一片喝采,安可声不时在人群中响起。 开场的表演像墨色夜空中绽出的第一朵烟花,带起了往后一连串精彩的演出,气氛情绪层层堆叠然后——张逸光踏着仓皇却篤定的步伐走到台前,江语凝甚至看得见他握住麦克风的指头在颤抖。 张逸光缓缓扫视了台下的人海,在无数面容中看见江语凝,他片刻惊讶,然后微微笑起:「我现在……其实很紧张。」语落,台下传来轻笑,连李宸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逸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我第一次上台,可是每一次要站到大家面前,我都会觉得很紧张。因为我不够有自信。 「我走在很多人的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我永远追不上他们。这让我往舞台的每一步都很胆怯。」 台下逐渐静默,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那个少年身上。他的笑容还在,张逸光不着痕跡地把视线放在江语凝身上,而她也看见他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那就真的没法让努力开花。」 天空放晴了。江语凝觉得描绘了张逸光轮廓的太阳让他像是真正在发光。 「很抱歉打断了大家过圣诞节的气氛。过去在我追逐音乐的这条路上,一直觉得很孤独,而我终于找到拥有相同共鸣的人。」 他把句点留在这里。后退两步用力地呼吸,张逸光重新靠近麦克风,他闭上眼睛,清亮温柔嗓音透过音响扩大到台下,吉他圆润饱满的旋律不疾不徐地融进他的歌声:「是不是只能透过双手,爱才会有交直流。」 张逸光没有青峰温婉的声线,他的歌声带着少年的偏执,率真纯净而不带杂质,纯粹和真诚撼动了许多人的心口,节奏错落的心跳彷彿对上了同个频率。他看见许多人眼角偷偷闪烁的光。 「流动的世界里找你的旋律,转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你的应许,今夜就开始放晴。」 直到歌曲的尾声,张逸光留了一段空白,他没有马上唱完最后一句歌词,而是放下吉他,双手缓缓交叠在麦克风上,这一次他的指尖不再颤抖。海浪的声音在喧闹之后越显明晰。张逸光低头、闭上眼像是在祈祷,最后像是叙说一个未完的故事般,不慌不忙又撩人心痒:「在有你的记忆。」 最后一个尾韵随着细沙被浪花捲入海洋,欢腾的喝采再度盖过潮水拍打着岸的稳定频率。江语凝用力鼓掌、李宸海也红了眼眶,也许尚且微小,但他真的绽出光芒。 「谢谢大家今天来看我们表演。」作为压轴,张逸光开口为表演作结:「如果大家喜欢我们的音乐,以后也可以继续欣赏吉他社的演出。在今天活动结束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一个很重要、带我找到共鸣的人说——」 张逸光放下麦克风、双手圈住脸颊、他退后两步、带笑的眼睛望进江语凝的眼眸: 「江语凝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越过广袤的海洋传进她的耳里。 后来的天气晴朗了一整天。夕烧的馀暉轻易的就把校门樱花树的枯枝荫在江语凝身上,她戴着耳机思忖,旋律盖过了略为躁进的脚步声。张逸光踩着愉快的脚步跑到她的身边,他轻轻拍了她,而她瑟缩的肩膀在看见他颊边的梨涡后才缓缓放下。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张逸光说得漫不经心:「差点要为你可惜看不到我精彩的表演了。」 「到底是谁上台还告白说自己很紧张。」江语凝摘掉耳机,小心翼翼的把它和随身听收进口袋,她抬起双眼:「你的歌很动人,站在台上像在发光。」 她看见他愣住的脸,笑了起来:「还有谢谢你的生日快乐,虽然有够荒唐的,但我很开心。」 张逸光尷尬地抓了自己的头,烧红的耳廓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因为慌张还是其他缘故。他突然想起甚么地「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在书包里翻找,半晌从里头拿出看得出努力包装过的纸袋,张逸光把它塞进江语凝手里。 「这是什么?」江语凝一时半刻有些迷茫,张逸光用眼神跟她说「你打开看看」,她缓缓解开束收柔皱纸袋的麻绳探进袋中,在指尖碰到细緻的触感时她愣住了,她犹豫地看了张逸光一眼,他只是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是一条驼色的皮革吉他背带,上面刻着英文草书奔放的free。 江语凝受宠若惊的抬起头,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眸:「我原本想送你随身听,但是看你总是很仔细地保护它,我想它对你应该意义不凡。 「所以送你这条背带。你说对你而言能弹吉他的日子已经很足够了,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喜欢』这件事也许没那么沉重,虽然大多时候我们必须拼命抓住它,但它也可以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份。」 暖意描摹了江语凝的眼眶,她看着少年在暮色晕染的街道上奔跑的模样,风把话送到她的耳里:「下次要和我一起表演啊!」 一张白色小卡落在她的脚尖。她弯身拾起,飘扬恣意的字跡映入眼帘。 「成为自己所想的样子吧,自由地。」 仅此一行,江语凝看了又看,最后将它收进书包,从此如平安符般带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第一章、蔚海(8) 太阳破碎在地平线之后,海风再度凛冽了起来。 淋了一日的雨再吹一夜的风,江语凝觉得脑袋有点热。回到租屋处刚沾上床缘,沉甸甸的思绪搅和在一起,在意识里混成一滩脏水。再次醒来的时候,视线所及一片黑暗,只有手里的手机孱弱但执拗的亮着一方框的蓝光。 彼时江语凝的脑海仍处于长夜的浑沌,凭着直觉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缓缓将手机移至耳边,像是咀嚼着困倦与疲惫,她口齿不清的呢喃了一句:「喂?」 「我是楚然,你现在方便吗?」另一头传来浑厚低沉却温柔的嗓音,句尾带着贴心的犹豫。 「怎么了吗?」江语凝有些吃力地翻过身,凭着窗外点点星火大概明白了,日子尚未清晨。她开了灯,双眼微瞇以适应光亮带来的不适。 「我在你家楼下。」 江语凝一听完,昏沉的思绪立刻清醒,她看了窗外的雨丝,急忙掐断通话披了一件外套便往楼下跑去。果真如她所想,楚然没有撑伞地就站在雨中,他把鼻子埋在深灰色的围巾里,双颊耳根都冻红了。看见江语凝,他衝着她露出了彷彿可以温暖寒夜的笑,而白烟轻浅。 在江语凝的怒气盖过湿冷的空气之前,楚然摆着手,模样有些无辜:「好了好了,外面好冷。」他陪笑:「因为下午天气太好了就把伞忘在学校。」 他无害的脸让她一时语塞,想要教训却也同时担心着楚然着凉,权衡之下她只赶紧开了门让他进去。江语凝的租屋处不大,几坪的空间只容得下一张床、书桌以及一些家电,楚然从善如流地把自己塞在狭小的空隙,尽量不碰到她的私人用品。 江语凝没好气地丢了一条乾净的毛巾在楚然脸上,却也同时为他递上一杯热红茶。她挨着他边上坐下了,然后睨了他一眼:「是疯了吗?」 楚然咯咯笑了几声没有回嘴,拆开精緻包装的小蛋糕盒,他插上一根蜡烛呈到她的眼前。 江语凝的眼神暗了几分,她咬着下唇良久才囁嚅出声:「我不吃巧克力蛋糕。」对上他错愕的神情,她踌躇后又补充:「那天他也说他想吃巧克力蛋糕。」 楚然的表情复杂了一阵,他歛下视线后再抬头,眉目眼神依旧温柔:「知道了。」他拿着蛋糕的手没有放下,右手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但愿望还是许一下吧?」火光在他的指尖跳动,缓缓在这个空间腾出一片光亮。 江语凝愣了一下,随后把灯关掉,暖黄盈满整个房间,驱散了潮湿的冰冷。她双手合十、闭上眼,很快地说出她的愿望:「世界和平。」 在楚然还来不及看火光跳动描摹出的轮廓,她便朝着他的方向吹熄蜡烛。烟雾扑在他的脸上,面容模糊了些,但嘴角仍带着笑。 「自始至终。」他轻哂,她无所谓地耸了肩膀,重新让日光灯佔据所有角落。「不过寿星不吃蛋糕的话就得想想起他方法了。」楚然伸长脖颈,目光扫视了整个空间,轻手轻脚地越过江语凝,頎长的体格在狭窄的房间却不碍事,他好奇地掀着被江语凝置在角落的白色塑胶袋。 「那是麵店的老闆娘给我的。」她对他说:「一些青菜跟麵,多的食材。」 「那正好!」楚然的声音很愉快,「虽然不是猪脚麵线,我煮给你吃吧?」 「你确定吗?!」江语凝略显慌张,她站起来想往楚然的方向,但他要她坐下。 「不然你教我,用说的就行了。」他边说边拆开麵条的包装,捲起袖子就在狭窄的浴室洗手台清洗菜叶,还不忘探头看江语凝迟疑的反应:「欸,相信我!」他信誓旦旦,却也随后盘据了心虚:「虽然我是第一次?」 阳春麵蒸腾的温热白烟氤氳的江语凝的视线,楚然静静把碗推到她面前,她的眼泪开始无可遏止地掉落。他默默坐到她身侧,伸手把她带往自己的方向,江语凝的眼泪在楚然肩上晕出一小块深色水渍。 她努力捧着碗想把麵条送进口中,「好咸、太咸了。」江语凝狼吞虎嚥把所有话语都挤碎在唇边,她不知道究竟咸的是楚然煮的麵还是她的眼泪。 「凭什么剩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一点意义也没有……」 窗外的雨还在下。楚然知道这一年来,江语凝从来没有晴朗过。他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她伶仃走过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春秋,他只知道自己能做的是在往后风雨飘摇的日子里,静静佇立在她的身边。 第一章、蔚海(9) 放寒假之前,江语凝从兽医院把三花猫接回家。为此她和房东周旋许久,最终双方达成共识,以一个月多缴一千元房租为折衷办法。虽然这对江语凝来说有点吃紧,也算是很大的让步了。 带猫回家那天,李宸海也在一起。小茉安稳地待在她的臂弯,有熟悉的人陪同,儘管带着伤有些戒备,牠仍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安静地挨在江语凝的脚边,没有胆怯或陌生。 「语凝你过年会回家吗?」李宸海弯着腿,侧过头将脸颊枕在膝上看着江语凝,她歛下眼神,然后摇头。沉默像窗外的阳光洒落在狭小的空间,照映了空气里漂浮的微小尘埃,点点碎光不知何故有些刺眼。 「这样也好,每次过年都要面对一堆根本不熟亲戚,超烦的——」李宸海拉长的尾音也舒展了她的嘴角,她往江语凝的方向靠近了些,伸手轻抚晒在阳光下的小茉,「他们总是把问题问的好远,之前国小的时候他们就一直问我未来想干嘛。」 淡淡的百合花香縈绕在鼻尖,江语凝有一瞬间恍神,她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你有想过未来吗?」 「总之就是先去美国。」李宸海笑得坦然,「其他还没想。」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最可能属于我的地方。」李宸海还是笑着,可是江语凝在她的意味深长里看不见一丝笑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有一片大海,乘载着无以名状的忧伤。 她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滚烫的情绪哽在她的咽喉,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恍惚间她只觉得她离她好远,好像伸手触碰就会在指尖幻化成虚无的泡影。 直到一声清响划破空气,硬生生地将此刻和彼时分开。江语凝心口那股难以详述的惶恐被蛮横地扯回现实。 李宸海接起电话显得有点侷促不安。嗯、好、好、嗯。她只含糊了几个短促的音节,却在眉间刻上几道沟壑,掐断电话的时候歉疚地看向江语凝,抱歉我得先回去了,江语凝很轻地应了声好便起身送她到租屋处的楼下,室外的冷空气让她不自觉缩了鼻子。 李宸海在走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以后还可以来吗?而江语凝听见自己说好。 紧凑的步调让江语凝没有一丝空隙去思索那天李宸海眼里的幽长。打工攫去她大半时光,而疲惫又悄悄捎走细碎的空间。每天一回到住处沾上床缘,意识便会随着身体的重量陷进柔软的床垫,往往要到了凌晨,江语凝才会被三花猫带着倒鉤的舌头唤醒。 她真的太累了。好不容易捱到除夕休假,前一天一回到家,她便在小茉的碗里备好足够的饲料、迅速洗完澡后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埋进棉被里。 睁开眼睛时,天边的馀暉已经再一次被夜色吞噬。但江语凝的手机却如旭日透进窗帘的晨曦,在甦醒那一刻跟着亮了起来。 「我可以去找你吗?」明明声音经过压缩再编码,江语凝还是在杂音错落的频率里听出了熟悉的声音。 「你在哪里?」几乎是凭着原欲和衝动,江语凝略带急躁地脱口而出,当她回过神来,彼端传来低缓愉快的笑声。 「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鐘后到。」李宸海说。 她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江语凝看见她冻红的耳根时心里涌起一股谴责式的担忧,你怎么突然跑来啊。 我怕除夕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嘛。李宸海边笑边鑽进江语凝的房内,理所当然地跟她一起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小茉凑上来撒娇,顺便窥探李宸海带来的食物。 江语凝泡了一杯热红茶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没跟家人一起过年吗?」 李宸海笑得有点忧愁,看起来却又有点轻松,她啜了一口红茶,氤氳白烟模糊她的侧脸:「我爸妈离婚之后我是跟着爸爸的,但他交新女友之后就没有很在乎我,今年我说不跟他们回去了,他也觉得无所谓。」 「哦……」江语凝沉默着歛下眼神,握着马克杯的手指蜷了起来,她很懊恼、也觉得很气馁,她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彷彿对她的烦闷了然于心,李宸海轻轻笑了。她一边伸手翻找她带来的食物,一边分神对上江语凝的眼睛:「虽然最一开始会无法接受爸妈分开,会想着为什么他们不试着坚持一下?」她拿了一个巧克力蛋糕递到她面前,「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相处只剩下折磨和埋怨,分开倒是比较轻松。我妈说她不想耽误我们了。」李宸海语调轻松,但眼里的光却黯淡下来。 江语凝挖了一小口蛋糕放进嘴里,苦涩盖过甜味,从舌尖蔓生到舌根,最后是整个口腔。李宸海自己也拆了麵包的包装,她看着江语凝很真诚的笑了起来:「但是我更相信,如果有爱的话,不管什么都可以跨越。」 是这样吗。江语凝低着头喃喃自语,她想起那个傍晚飘散在雨丝的那缕轻烟。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语凝。」李宸海的声音像是阳光,照亮她心脏晦暗的角落。她用食指点了自己的脸颊,示意江语凝沾到巧克力了。在她抬手的那瞬间李宸海抓住她的手腕,俯身朝她凑近。 唇瓣柔软的触感却在江语凝脑海里敲响了轰轰雷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皮肤表层底下暗涌,亟欲从她身上每一个细小的空隙逃窜而出。李宸海若无其事地坐回她的身侧。百合花香越发浓烈,几乎要淹没江语凝所有感官。 语凝我好喜欢你哦。李宸海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江语凝觉得那只是她的幻觉,像是虚无飘渺又留不下一点证据的晚风。 我也是。她扯着乾涸的喉咙,低哑地这么说。 第一章、蔚海(10) 阳光就如同樱花的花期一般短暂,极盛之后便是衰颓。凋零的樱花随着五月的梅雨和学生匆忙的脚步,在道路上留下一片斑斕的泥泞。 季节转变让空气中盘旋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叠加上海水独特的气息,混杂在木质的校园成为一种难以详述的气味。放学后学生三三两两离开学校,五顏六色的伞花被阴雨铺上一层灰阶。 江语凝坐在教室里,听着格外清晰的海潮以及皮鞋踩在老旧木板的吱哑声,思绪已然随着凋落的花瓣留下残破的枝微末节。她叹了口气,恰巧张逸光经过她的身边,抽走她一直放在桌上,那让她苦恼的罪魁祸首。 「你还没有想好哦?今天是交选组单的最后一天?」他看着那张涂涂改改却又空白的白纸一眼,看向她的眼神带点狐疑。 江语凝摇头,「人生怎么能那么轻易被分成三条路啊。」她抱怨。 张逸光看着她沮丧的模样思忖了下,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也觉得很荒唐,到底有谁可以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决定往后的人生要走哪一条路?难道都不会后悔? 「我的爸妈都是医生,他们也希望我可以和他们一样。不过他们在我喜欢音乐那边已经退让了,所以我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决定。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要要往哪里去。」 张逸光边说,边扬起一个彷彿能够驱散阴雨的笑容。他把选组单推到江语凝面前:「我觉得你一直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只是选择忽略而已。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哪一条路的尽头有光你就往那边跑过去吧。」 过去那些刻意被弃置在脑海深沉之处的回忆翻涌而至。她喜欢的、她爱的、她想追求的,那个被忽视的小女孩拉着江语凝的手,告诉她你明明都知道的啊。 她提笔、写下,然后把选组单紧紧捏在手心。谢谢你。江语凝对他说,揹起书包便往教务处跑去,彷彿她现在就踏在奔赴而至的道路上、脚下堆叠的足印就是证明。 她想去有她在的远方。 离开教务处的江语凝很用力地深呼吸,彷彿要把世界的潮湿都灌入自己体内,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她在转角遇见早先已经离开教室的李宸海,江语凝原先想打招呼,只见她侷促不安地左顾右盼,甚至连江语凝都没看见便踩着略显仓皇地脚步往校舍偏僻的地方走去。 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她分神思索后还是决定跟上她。 李宸海站在西侧大楼的楼梯转角,平时那里鲜少人烟。她频频往楼梯转角张望,像是等着谁似的。江语凝放轻脚步站在她的身后。 「小海。」低沉却带磁性的嗓音用力撞击了她的心脏。江语凝小心翼翼地探眼,楼梯转角一个頎长的身影从容地靠近。耳边黑发遮去她的侧顏,但江语凝透过制服上的三槓和名字知道学姊的名字叫做顏苡莫。 「苡莫学姊。」李宸海的声音很虚浮,白色的衬衫在她的指尖发皱。听见她的叫唤顏苡莫轻轻笑了。 「好生疏。」她们的距离随着她的步伐逐渐缩短,右手抚上她半边侧脸,像是在端详艺术品般摩娑过她的眼角,最后低头朝她靠近。 江语凝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刚才吸进体内的潮湿彷彿要在她的眼眶凝成理当冰冷,却是温热的雨水。在她看见李宸海伸手抓住顏苡莫的衣角时,有什么随着她收紧的手心被捏碎了。 半晌顏苡莫从她的唇离开。「要放弃了吗?」深沉的瞳眸里匯集了所有晦暗不明的情绪,她看着李宸海坚毅的眼神,连笑容都懒得偽装,「还是是因为——」顏苡莫慢条斯理地侧过眼神,玩味十足地把目光放在江语凝身上:「她?」 李宸海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对上江语凝的平板的视线后眼底立刻浮上一层水雾,但她迟迟没有开口。 江语凝闭上眼、转身、拔腿就跑,如同那天在悬崖想起张牙舞爪的他那样,她像是卸甲逃离战役的弃兵,满身狼狈。她没有撑伞,就只是在雨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雨水打进眼睛遮蔽视线她也继续跑、皮鞋长袜磨得脚心发疼也继续跑、张口吸不到氧气了,她也只能继续跑。 用力关上门的那一剎那,所有曾经忽视的苦痛都在此刻放大再放大,彷彿她现在就置身在浪潮暗涌的无边大海,下一刻就会被捲入深渊,就连求救也没有声音。江语凝沿着门板跪坐下来,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哭嚎尖叫,她紧紧抱着自己,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把侵占她灵魂的怪物杀死。 她想起很多。她想起曾经唯一信赖的那个人、她想起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时的体温、她想起她看着他痛苦时等量的难受、她想起他奋不顾身的模样。他离开后,好像某一部份的心脏也跟着他在那个雨夜成了灰烬。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那部分的灵魂埋葬,因为那是不被父母、社会甚至是她自己接受的。 可是遇见李宸海以后,江语凝以为已经结痂的祕密却硬生生地从伤口被用力剜了出来,疼痛而鲜明,随时都在提醒她,她终究无法成为被接纳的自己。 而那个秘密,是她爱她。 第一章、蔚海(11) 自那之后,江语凝大病一场。像是未曾停歇的雨一样,她亦辗转在绵长而疼痛的噩梦里醒不过来。 楚然首先发现病倒的江语凝。几次找人未果后他就直接跑到江语凝的住处,当时她已经昏睡了两天,是楚然带着她去看医生并偽造文书替她请假在家休息的。他每天放学都会来探望她,如果没有他的话后果大概不堪设想。 一週过去江语凝已经康復的差不多了。她坐在床缘有些分神地陪小茉玩耍,门铃在将近十点时响起。下意识觉得对方是楚然,她一点防备也没有地就压下门把:「不是说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再——」 「语凝。」李宸海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江语凝讶异地退了几步,李宸海站在原地泫然欲泣地看着她,所有的话彷彿都凝结成她眼里的光。 三花猫的声音轻巧推开沉重的沉默。她叹了一口气,侧过身:「进来吧。」 江语凝和李宸海并肩坐在床边,小茉则窝在李宸海的腿上,轻轻啃咬着她的手指。「对不起。」李宸海开口道歉。 江语凝的眉心纠结在一块,她摇头:「要道歉的是我,我不应该跟踪你的,真的很抱歉。」 「没有,都是我——」她原本想反驳,最后却洩气地垂下头,一边抚弄怀中的三花猫,她缓缓开口:「顏苡莫,就是你那天看到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国中就在一起了。」小茉翻了个身,转而窝到江语凝怀里。 李宸海侧过身朝她靠近。「我一直都在追逐她,我追着她直到现在、追着她来到这所学校、追着她来到海边。」她伸手轻触猫的腹部,发丝挠痒了江语凝的颈项。 空气一点一滴在升温。江语凝不敢转头看着李宸海,她们的距离近到只要这么做唇瓣就会相贴。感觉到她的顾虑,李宸海轻轻一笑,她恢復原本抱膝的姿势靠在床边,仰头看向天花板。 「我一直跟着她跑到现在,可是她却不要我了。」江语凝只是沉默,她终于转头看着她,才发现李宸海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不断滑落,只是珍珠坠地有声,而她的泪水只能破碎。 「因为她会害怕。」像是知道江语凝那句问不出口的为什么,李宸海先开口:「她终究是会害怕世界的眼光,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感情是不正常的、是畸形的、是受人唾弃的,我们就像是怪物一样,人类和怪物是不能共存的。」李宸海用手背压住双眼,泪水还是无可遏止的滴落。 「那天我们见面,她问我能不能重来。」抽噎让她的声音模糊,可是在江语凝耳里仍然无比清晰,「我拒绝了。我没办法承受一段感情里的恐惧,那些恐惧好像随时有可能把我撕碎。」 一股无以名状的尖锐刺穿江语凝的皮肤直达心脏,有着甚么东西撼动着她的灵魂,是一种疼痛和理解矛盾并存的共鸣。她拉开李宸海遮住双眼的的手,第一次细细端详那双让她迷失的眼睛,她用手指替她抹去眼泪。我们可以一起成为怪物,江语凝是这么想的。 她的力道很轻,像羽毛轻轻刷过皮肤,江语凝担心自己因为练习吉他起的粗茧弄疼她。李宸海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她伸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唇贴上她的,江语凝愣了一下,唇瓣相接的触感很柔软,她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将掌心抚上李宸海细软的发丝,生涩地、努力地回应她的炙热。 她们交换着吐息直到喘不过气,分开时舌尖牵着的银丝闪着曖昧的光芒,江语凝将李宸海压在身下,双手撑在床边低头看着双颊緋红的她,她的眼眶仍带着泪光,却微笑着,她伸手解开江语凝胸前的釦子,语气里带着的戏謔却很认真:「你不会怕吗?」 她的手指轻点着江语凝的脖颈一步一步攀向脸庞,惹她轻颤呼吸渐重。江语凝不满情势被她主导,她同样俯身吻了她的锁骨,挠痒的感觉让身下的人不安分地摆了身,细碎笑语洒落在洁净纯白的床单上。 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声不怕。 再后来李宸海又吻了江语凝,她们清楚听见彼此紊乱急躁的心跳声,鬓发廝磨、繾綣缠绵,她们共享彼此的体温。你确定吗,江语凝努力保持最后一丝理智,李宸海泛泪的眼中带着央求,情慾的色彩让她的眼睛不再澄澈,江语凝却觉得更加迷人,能把她带往更深的地方。 确定。李宸海的文字乘着喘息越渐破碎,她努力弓着身子迎合,迫切的渴求让江语凝放弃清醒迷失在慾望的汪洋,李宸海纤细的双腿紧紧扣住她的腰,细碎的呻吟无可控制地从嘴角流洩而出,尾韵一次次妖嬈,两人贴合在一起的身影映照在嫣红绽放的纯白床单上美得彷彿一幅旷世的艺术品。 江语凝在喘息之中忽然感到心慌,她不知道这份背德感是从何而来。或许是她们都尚未成年,抑或许是两副缠绵在一起的身体灵魂是同样性别,而这并不被世俗所认同。 可是她却想从她身上索取更多,即便她们存在自己及对方都达不到地方,曖昧升温的空气和声音都让两人的感官达到难以言喻的欢愉。 她摩娑过她身上所有细节。直到快感袭来的那一刻,她就像是淹溺在深海一样无法喘息,但因为那片海洋是她,所以无妨。巫山云雨,江语凝和李宸海相拥进入旖旎梦乡。 「生日快乐。」李宸海即将睡去的那个瞬间,她听见来自耳畔温柔的声音,同时搂着她的臂弯也收紧了些。 墙上的时鐘已经过了午夜,五月十七日是李宸海十六岁生日。 而三花猫不知何时已经安静地窝在床角。 第二章、微光(1) ——是那一刻她才相信,有人是这样的,仅仅是存在,就足以把整条路照亮。 江语凝从有记忆以来,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是江沐光。他们是孪生兄妹,父母忙于工作的日子里都是江沐光包揽了照顾妹妹起居的所有责任。生长的环境迫使他早熟,他却从来没向双亲抱怨,一直以来逆来顺受,护着江语凝成长无忧。 只差了几毫秒来到世上的两个孩子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江沐光沉默寡言、江语凝外向活泼,即便有着组合相异的基因,他们像是从被赋予生命的那一刻起就懂了对方,并且接纳对方的一切。 出生在传统的家庭,江沐光和江语凝被赋予不同的期待,父母总会要求他勇敢坚强、要求她温柔贤淑。他们从小就被社会定义,江沐光的衣饰是蓝色的、江语凝是粉红色的;江沐光的玩具是汽车和机器人、江语凝的是洋娃娃和图画纸。从诞生那刻起就被豢养在人们期待的模子里,长成世界理想的模样。 可是他们似乎生来就学会反抗。江语凝讨厌裙子,比起精緻的洋装她更喜欢舒适的运动裤,她总是瞒着父母放学后和楚然及其他同学打球到不亦乐乎;江沐光个性文静,不喜欢室外运动的他往往会坐在树荫下拿双亲借来给妹妹读的书籍阅读。江沐光会把直排轮鞋借给江语凝,而江语凝会教他绑头发。 他们成长的路上从不缺乏痛苦与挣扎,可是彼此相偕依靠让这些疼痛减缓许多。 「江沐光,要不要去吃冰?」放学后的国小教室里,只剩下低着头坐在位置上的男孩,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女孩。江语凝知道低着头的江沐光正在哭泣,她也知道他害怕被其他人看见他的眼泪,他们会指责他不够勇敢,但是江语凝不会,她从不觉得哥哥哭泣是软弱。 「要!」江沐光大声回答,用力地吸了鼻子,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江语凝站在门口等他收拾书包,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影子被日暮馀暉拉得很长。 「他们又欺负你?」江语凝和江沐光面对面坐在铁製的桌子两端,她将一口剉冰送入嘴里,沁凉的感觉直达脑门,十分过癮。 江沐光没有拿起汤匙,他看着碗里的冰因暑气消融、滴落,作后成了桌面的一滩糖水,然后点头。 「他们说男生玩洋娃娃很娘。」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江语凝舀冰的动作停了一瞬,不以为意地耸肩,「她们也说女生打篮球是男人婆。」她把剉冰配着水果吃下去,咀嚼的时候边说:「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喜欢的事情呢?」 江沐光看着妹妹的吃相忍不住皱眉,「江语凝好丑。」他的发言惹来她的怒视,但他随后莞尔一笑:「但没关係,冰好吃就好。」他终于拿起汤匙往碗里舀起一大口冰,报復性地吞下,因为冷意来得太突然,江沐光的脸皱在一起,惹得江语凝哈哈大笑。 后来他们国中的青梅竹马楚然偶然路过冰店,看见一对双胞胎翻着钱包凑不足零钱,索性替他们买了单把兄妹俩拎回家,并承诺他们不会跟父母告状。 江沐光和江语凝成长的路上不乏质疑的语言,同儕总是嘲笑江沐光太阴柔而江语凝太阳刚,甚至连老师都忍不住会指责他们「不够男生」、「不够女生」。 家族是虔诚的基督徒,生在圣诞节意义非凡的两个孩子成为家族、教会里经常谈论的对象,偶尔有些亲戚教友会包装着「为他们好」来评论他们与眾不同的气质。 年纪还小的他们理所当然接下所有「指教」,可随着年岁渐增,他们发现这些所谓的指教像是勒在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绳索,随着成长越捆越紧、越来越接近窒息。 不被允许剪掉的长发和被丢弃的洋娃娃,甚至是被父母嫌弃「生错性别」,一次一次在他们年幼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疮疤。 渐渐地,江语凝学会放弃。她开始照着世俗的期望成长,不再在课馀时间跑往操场,而是静静待在座位上读着教科书写着评量、她换上裙子转而把心爱的运动鞋收进鞋柜最深的地方、她会收下楚然送她的首饰而不是任性地告诉他她更喜欢机器人。她发现放弃自由奔驰可以让周遭的人感到开心,自己似乎也能够活得更轻松。 可是江沐光没有,身为兄长的他虽然能够为妹妹退让一切,但是在坚持自己的部分却比想像中顽强。就算娃娃一次又一次被母亲当面剪碎,他还是会偷偷存钱买新的并把它藏在更深的柜子里面、比起科学他还是更喜欢文学、他仍然更喜欢粉红色。江语凝不懂哥哥为甚么要活得这么疲惫,这是身为孪生兄妹她唯一不能理解的地方。 这样的差异让两条原本平行直进的线以微小的倾斜逐渐偏离,打从有心跳那刻起就共享吐息的两人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帷幕,即使仍然会互相依偎、互相支持,却渐渐地再也读不懂对方眼里的深幽。 江语凝十四年来的人生里有两个笑容是她一辈子忘不掉的,都是关于江沐光。 国一上学期时近寒假的隆冬,她站在江沐光的教室门外等他放学,却迟迟等不到他走出教室。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无奈直接走进对方教室,看见江沐光神色茫然地坐在位置上。 「江沐光!」她气急败坏的跺脚,走到对方的位置上想拉起他,「再不走会被爸妈骂!」而在触碰到江沐光左手温热的腥红时,她的责难冻结在空气中。 她却没有放开他的手,江语凝沉下脸色,看着无声流泪的哥哥。 「怎么办?」江沐光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无助抬头看向妹妹,他很少在她面前示弱,「我是不是怪物?」他的声音尖锐、甚至趋近尖叫,他试图甩开江语凝拉着他的手,想用美工刀把自己伤得更深。 江语凝从没看过这样的江沐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攥着哥哥手上的刀柄,即使划破自己的掌心也不放开。好不容易从他手中抢走伤人的利器,江语凝紧紧抱住江沐光。 「江沐光!」她喊着他的名字,而他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江语凝轻轻拍着江沐光的背,就像母亲拥抱初生婴儿那般温柔,直到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他们很久没有拥抱了,打从江语凝放弃反抗的那时候起。 「江语凝。」即便停止嚎啕大哭,江沐光的眼泪仍然不断滑落白净的脸庞,他的瞳孔倒映出她的样子,带着很深的犹豫与恐惧。孪生子之间有着微妙的连结,仅此一个眼神,江语凝也知道江沐光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把他们都带往深渊万丈。 第二章、微光(2) *强暴描写有,慎入。 怪物是什么呢?自从江沐光问她自己是不是怪物的那时候起,往后的人生江语凝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怪物不同于人类,他们不见容于人类主宰的社会,对人类而言,怪物有着奇异的外观、思想或是性情。 因为恐惧、因为不了解,人类只要发现有怪物融入群体之中,除了逃跑之外甚至可能想方设法将他们赶尽杀绝。 江沐光颤巍巍拉着江语凝的手,想说的话在嘴边徘徊,就连面对最亲近的人都带着犹豫:「我……喜欢的可能是男生。」把自己的秘密掏出来说很不容易,尤其是需要把自己的伤口挖开,鲜血淋漓的秘密。 「所以呢?」江语凝面色如常,她把所有情绪都压进同眼底。打从她踏进教室看到江沐光的那剎那开始,她就明白他的心里有一处破碎了,那样的疼痛连江语凝都感受得到,「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关係吗?」 她紧紧绷着脸色,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够忍住哽咽的声音还有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喜欢男生很丢脸吗?你喜欢男生伤害谁了吗?」她抱住江沐光,江语凝知道他谁都没有伤害,唯独伤了自己,而会这么做是因为其他人的眼光带着恶意。 即便对世界了解的不深,他们也知道同性恋被当作怪物来看待,只要不是符合社会期待的「男生」或「女生」,都会被贴上标籤。爱滋病、违逆自然、骯脏乃至于更恶毒的字汇,都有可能成为同性恋者的代称。 他们可能被霸凌、可能让整个家族蒙羞、可能被逼上绝路,为了活下去,许多人选择把真实的自己锁在幽暗的柜子里,过着与异性结婚、生子「正常」而不快乐的日子,直至死亡将自己解脱出来。 江语凝不知道江沐光承受了多大的痛楚,在看见每一次父母只要看到街上的同性伴侣、或是报章杂志上关于同性恋的探讨时露出的嫌恶表情。 作为这世界上可能唯一能够接纳这样的他的人,江语凝最大的力量是陪伴。她陪他到药局买优碘和药膏、她陪他把他们的伤口都包扎、然后陪他承受父母的所有沉重期待。 江沐光静静躺在江语凝的房间里流泪。后来江语凝才知道,江沐光在升上国中的日子里,好几次被嘲笑性格太阴柔,而这些他都隐忍下来了,毕竟小学六年也就这么走过。 可是他没想过这种日子还能更糟糕,青春期躁动的少年对于气质独特的人感到好奇,却用荒腔走板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疑问,好几个班上男生曾压着江沐光到厕所隔间,脱下他的裤子声称要替他检查有没有生殖器。 无论江沐光怎么苦苦哀求,他们三番两次趁着师长不在的时候将他带到校园最角落的厕间,一次比一次更加过分。江语凝发现江沐光自伤那天,他又被带到厕所霸凌,只是这次那群少年之中多了一位年纪稍长九年级的学长,他只是沉默着站在他们身后,在同儕一如既往脱下江沐光的裤子之后,一直看着一切发生的少年终于开口,他大声斥责了那些起鬨的七年级学弟,把他们赶出厕所并威胁他们不准再这么做。 江沐光以为自己终于得救,正当他准备道谢并整理自己时,那个九年级的学长却把厕间的门上锁然后将他抵在冰冷的门板,粗暴地亲吻他的嘴唇,他完全吓傻了,连对方咬破他的嘴唇他也感受不到疼痛。 少年一路往下,舔舐、吞吐,温热湿润的触感让江沐光无法思考,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求饶的语句越来越破碎,最后他只能用力咬住下唇阻止那些让他感到羞耻、无地自容的呻吟。 尚未成熟的躯体膨胀到极点的快感终于迸发,那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接下江沐光的白浊。而他哭了,并且感到害怕,他害怕的并不是这些陌生的感觉或是被侵犯的事实,而是他身为男性,却对于相同性别的人的触摸產生反应,甚至感到欢愉,强烈的背德感彷彿紧紧勒住江沐光的脖子,让他哽于咽喉的求救只能硬生生地吞回腹中。 事情荒唐的程度让江沐光连说出口都不敢,不只是师长双亲不会相信,甚至可能惹他们盛怒带来更无以復加的伤害,所以他选择沉默,选择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减轻心里背负的阴影和痛楚。 江沐光不稳定的情绪使得江语凝得时刻陪在他的身旁,寒假时她以需要江沐光陪她在家温习功课为由,逃开了家族团聚的日子,即便父母一开始相当反对,但她不退让的抗争最终虽以争吵结尾,但也替兄妹俩争取到了一小段得以喘息的时光。 江沐光经常夜不成眠,半夜经常被恶梦惊醒,然后他会哭,接着江语凝会起床,揽着兄长的肩膀静静等他哭累睡去。独自承担忧鬱情绪对十三岁的江语凝来说是无比的压力,她不晓得能够求医,而唯一可能求助的楚然却随着父亲职业调度而离开,她能做到的,只剩在江沐光情绪状况真的太过糟糕时,到父母的房间偷几颗安眠药给他。 或许是短暂地脱离现实,江沐光的状况到寒假尾声渐渐好转,虽然仍然害怕去学校,但江语凝承诺每天放学都会立刻到他的班级接他,他才愿意和她一起出门。 江语凝知道那天褻瀆江沐光的人叫许诚辉,也知道他来找江沐光好几次。最一开始开学那天,江语凝遵照承诺放学就马上跑到江沐光的班级,却发现门外站了一位陌生的学长,她马上感觉到不对劲,在看见江沐光恐惧的眼神之后更加确定她就是使哥哥崩溃的原因。 原先江语凝只当许诚辉是那群欺负江沐光的同伙里,最过份最恶质的那一个。她挡在江沐光前面,戒备地瞪着他。 感受到她带着敌意的眼神,许诚辉没有退却,他逕自走到江沐光的旁边,就这么跪了下来。除了道歉,他甚至开始咒骂自己。 他告诉江沐光,自己也曾因为性别气质太过阴柔而遭受同样的事情,于是他学会偽装自己,假装自己很勇武阳刚、假装比谁都还要强大,这样才足以盖过那些面具底下所有脆弱的地方。直到自己看见拥有相同经歷的江沐光,许诚辉不得不承认多年来他努力想要否认的事实。 他爱男人,以男人的身份。 江语凝觉得他简直是胡说八道,当她想带着他去和老师坦承自己的恶行恶状时,江沐光阻止了她。我原谅你。江沐光对许诚辉说,对上江语凝不可置信的眼神时,他笑了,那个笑容带着悲哀与凄凉,至今仍然烙印在她的脑海。 怪物在人类社会里是少数,能够找到对方已经很不容易,想一起生存下去都已经艰辛无比,为甚么我们要把对方杀死呢? 江沐光看着许诚辉,语气很轻。 第二章、微光(3) 再后来的后来,江沐光和许诚辉交往了,这件事情只有江语凝知道,她曾经为这件事情和江沐光生气,当她看见两人午休时候偷偷在顶楼依偎或是在楼梯转角相视而笑的模样,就会感到心底一阵空茫。 她不知道哥哥是不是真正得到幸福了? 可是眼看江沐光逐渐变得开朗、不再自伤也不再被欺负,她似乎就更愿意站在他教室门外,等他们交换一个吻后再和他一起回家。 怪物们躲着所有人的目光活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在那一方净土里,他们可以卸下人类的面貌,真实成为自己的样子,就算两个男孩牵手、拥抱、接吻甚至交媾缠绵,都不会受到恶意伤害,美好的时光像是梦境中的泡泡。 「江沐光。」国一的学期末,江语凝和将目光一起走回家的路上,她踢着路上的碎石,突然开口:「和许诚辉在一起,你快乐吗?」 江沐光停了下来,江语凝回头,日暮光影映照在少年清秀的脸庞,「快乐。」他回答得肯定,唇角微微上扬:「快乐的不是我身边的人是谁,而是我可以很自由地做我自己。」那个笑容,是江沐光有生以来笑得最真诚的一次。 然而,泡泡终究会破、而美梦有天也会醒来。学期还没有过一半,江沐光和许诚辉就分手了。就只因为几句间语、几个眼神,曾搭起的情感轻易地就被推翻。 于是江沐光被留下了,留在他们建立起的乐园。当他发现自己的世界坍方的时候,他没有逃跑,就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过往那些他用真心、甚至用痛苦所筑起来的城堡在他眼前倾圮。 这次他只哭了一个晚上,江沐光把自己锁在房间,连江语凝也不让进。当父母问起为甚么的时候,她以课业失常蒙混过去。房间里的啜泣虽然微弱但始终没有停止,夜深父母睡去的时候,江语凝溜出自己的房间,轻轻敲了江沐光的房门,我就在外面哦,她对他说。 哭声停了一阵子,接着她听见开锁的声音,他替她开了一个缝隙,江沐光的房间里是一片漆黑。江语凝走了进去,对上那双哭肿了的双眼,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涌出眼眶。他们是双胞胎,两人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连结,他们共享喜怒哀乐,连对方的痛楚都清晰无比。 江沐光紧紧抓住江语凝的衣角,褪去过往保护妹妹堆起的坚强,他把他所有脆弱、破碎的灵魂都摊在她的面前,他想,世界上可能只剩下自己一个怪物了。 直至晨曦透入房间,他们一夜无眠。「江语凝。」江沐光语带沙哑,他已经流不出泪了,「我想好好结束。」她测过头看他时,他也回眸:「用祝福送他回到人类的世界。」 江沐光在大部分学生都离开学校时,隻身前往九年级晚自习的教室。江语凝不放心,只好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和许诚辉一起走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江语凝趴在远处的栏杆上静静看着。 她听不见江沐光对许诚辉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的眼角泛着光。许诚辉的情绪似乎也跟着有所起伏,他将他抵在砖墙的边缘,然后低下头,江沐光的手随后圈住他的腰。 江语凝盯着他们有些出神,彷彿一切都回到最初,风还没吹起的那个时候。 只是她不晓得,怪物的秘密会被以最难堪的方式揭开。 一位男老师逐渐往那个偏僻的角落靠近,江语凝察觉不妙,踩着急躁的步伐一路往下,她多渴望孪生子的共感能让江沐光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渴望老师什么都不要看见,可她终究慢了一步。 「你们在干什么!」比她更早一步抵达的,是男人带着慍怒的低吼,江语凝站在他们上一层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兄长和另一位少年衣衫不整的拥抱在一起,嘴边残存着两人缠绵留下的涎液,急促的呼吸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刚刚的温存。 江沐光看到江语凝了,而她在他眼中看见全世界最寂寞的景色。 第二章、微光(4)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没有人能接受背离常规的情感,无论是学识丰富的师长,抑或是养育成长的父母。 没有搬上檯面的愤怒,在沉默中暗涌更加难受。 那天晚上,江家的气氛几近冷凝,双亲坐在椅子上眉头深锁,他们要求江沐光跪在地上。 后来江母忍不住开始哭泣,江父则怒吼着责备江沐光,骂他违逆自然、骂他是社会乱源、骂他让家族蒙羞、骂他让他们在亲戚教友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对你们来说,我快不快乐,」那个在父母面前总是沉默、总是逆来顺受的少年,头一次在父母发怒时开口:「重要吗?」江语凝不知道怎么形容江沐光那时候的表情,似是愤怒似是绝望,又似是带着渺茫的期待。 「什么重不重要?」他的回嘴是父母意料之外的事情,这让他们再次受到打击,进而激起更强烈的情绪,江母哭得尤其激动,感性凌驾在里性之上让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语何其伤人:「你一个男生怎么可以爱男生?我教养你的方法到底哪里出错了?你难道不能正常一点,好好当一个男生吗?」 那个瞬间江语凝感觉自己的心脏很痛,她知道江沐光只有比她更痛。「和男生牵手幸福吗?和男生接吻快乐吗?你觉得两个男生相爱不噁心?」 连珠砲弹似的质问都化作无形的利剑,一支一支对准江沐光的心脏刺了过去,直到血流成河、直到他的灵魂破碎得体无完肤、直到他再也流不出泪,他终于完全沉默。 再后来的记忆彷彿被时间真空。江语凝只记得,母亲拉起她的手哭着求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她只记得,回家的路上再没他的陪伴;她只记得,他被父母带去精神科矫正成为真正的男人;她只记得,她没再看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回忆就像一卷泛黄的影带,无论怎么回想,都只剩下几个斑驳的片段。可遗憾的是,这些片段无从倒带,当它被印刻下那剎那就成为歷史,江语凝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写。 「江语凝。」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半,江沐光穿着睡衣站在江语凝房间门外,随着他的消瘦衣服看起来略显宽松,他以指节轻轻扣门,而她开了一个缝隙给他。 「睡不着?」他们挤在同一张床上,就如同年幼的时候一样。她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靠自己的力量睡去了。江沐光摇头,说自己刚刚已经吃药了,只是突然想看看她。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片刻沉默后,他突然问:「小时候你都玩我的铁轨火车,我都玩你的洋娃娃。」 「记得。」她失笑,揉了揉因冷空气发寒的鼻子,把棉被往上拉了些,「然后都会在老妈过来的时候赶快交换回来。」 江沐光没有立刻回应。他拉起她的手,并将他们的掌心贴在一起,看着他们相贴在一起的手掌好一阵子,「其实我想了好久好久,为什么我们那时候要那么做?为什么我们要因为害怕被骂而放弃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们出生在圣诞节,生命只有几秒鐘的差距,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常说我们是『受上帝恩宠的孩子』,大家都好爱我们,尤其是爸妈。那天之后,我一直很想跟妈说,她的教养方式一直都是正确的,她给了我一个正常男孩该有的所有东西,不正常的人是我才对。 「可是我说不出口。」江沐光扣下十指,牵着江语凝,他们连心跳都是同步的,「就因为我喜欢的是男生,上帝会讨厌我吗?」他眨了眨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沾湿了枕头。「我喜欢的是男生,我就再也不值得拥有他们的爱了吗?」 「我不知道。」江语凝抽回了手,她翻了个身挨近江沐光身旁,他抱住了她,像是还在母亲子宫里一样拥抱彼此,「可是我一样爱你啊。」 江沐光笑出声了,他把妹妹抱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生日快乐,我们。」床头的闹鐘已经走过午夜,在他眼眶流淌的泪水并没有停止。 「我想要自由。」他说得很轻,拥抱的力量很重。 江语凝记得那天早上是在江沐光的臂弯里醒来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沐光已经醒了。早安,他这么说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然后他们起床、洗漱,接着江沐光替她烤土司,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上学。 一切如常,只是江沐光早就已经休学,剩下江语凝独自努力完成国中最后一年学业。她记得那天他站在门口跟她告别,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好久,久到他们都觉得时间不会再往前。 「我走了哦?」江语凝打破沉默开口,总觉得哥哥似乎在隐藏着什么,似是不捨似是放下但更似是释然,她不敢再去猜测,因为所有的情绪都很好地被那双澄澈的眼睛掩去。 「嗯。」江沐光轻声应允,「路上小心。」 江语凝开门时停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拥抱了江沐光,「哥。」她几乎不曾称江沐光哥哥,只有在小时候犯错需要他善后时,她才会撒娇似地喊他哥哥,「今年还是要跟我一起吹蜡烛哦。」 「好。」几乎没有犹豫,他答应她,「一起吃巧克力蛋糕吧?」 天色阴暗,乌云佈天,沉重得彷彿随时会下起一场滂沱大雨,江语凝在迈开脚步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深锁的大门。 后来真的下雨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漫不经心地看着雨丝落下。 突然她感觉自己竟无法呼吸!好像有一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江语凝试图冷静下来重新换气,但越挣扎窒息感就越强烈,她用力压住自己的胸膛,一段时间后终于得到解脱。她面色涨红,蹲在位置旁边大口喘气,想把身体被夺走的氧气都重新灌入体内。 后来她的左胸开始发疼,每跳一下疼痛就更加剧,每当她以为这已是极限时,下一次的痛楚却还是层层叠加。江语凝感觉自己要被撕碎了。 「江沐光……」她摀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执念般执拗地呢喃他的名字。 第二章、微光(5) 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三十分,江语凝连伞都没有撑,她手里提着早先买好的十二吋蛋糕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她站在家门前,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从她手中摔碎在大雨里,她的脚尖沾染了鲜奶油和雨水混成的脏水。警车救护车消防车交杂的鸣笛声响划破她的耳膜,可是她甚么喧嚣都没有听见,她只看见从窗口飘出的烟,彷彿一缕灵魂消散在雨中,没有人注意到。 下午五点五十二分,她看到江沐光。他是被担架抬出来的,少年脸庞素净,如羽扇浓密的睫毛轻掩,样子像在熟睡。 很久、很久以后,江语凝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看见他变成粉红色的。 直到出殯那天江语凝都没有掉过任何一滴眼泪。那场雨很大、很吵杂,但她听不见任何人的哭声。你们为什么要哭啊。瞻仰遗容时,啜泣声无所不在,也有人唸起了给往生者的祝祷词,江语凝觉得很多馀,因为她知道江沐光并不在那里。 依照礼俗白发人是无法送黑发人的。于是江语凝捧着哥哥的照片走在队伍最前头,她拒绝了替她撑伞的教友,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人海中她依稀看到许诚辉的身影,他衣着全黑并将头上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了那双泛红而没有流泪的眼睛。 她大可衝上前去对他破口大骂、指责他当初的鲁莽行事,可是江语凝甚么都没做,她对他甚至连恨意都没有。许诚辉大抵也是社会眼光下的受害者,他们同样残破、同样再也无法完整,那何须自相残杀呢? 她已经记不清那天江沐光那天说的话确切的内容了,但她想起他苍凉的笑容、想起那天早上他眼神里的告别,她现在终于读懂,可是一切再也没有意义。 因为江沐光不在了。 直到乘载少年躯体的棺木被送入火炉,她对他喊着火来快跑,她才如初生婴儿般崩溃哭嚎,直至眼眶乾涩到滴不出一点泪水。 江语凝一直有这样的记忆,来到世上带着的恐惧的襁褓婴孩,在触碰到孪生兄长的温度时逐渐停止哭泣,他们牵着手,无条件的接纳了对方,关于一切。 她以为他们会相伴一生直至老死,在这之前他们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然而突如其来的分离像是强行将骨骼和肌理分开般鲜血淋漓,可是时间并不会等她疗伤,她必须一辈子带着那样的疼痛孤独踽踽一生。 江沐光的时间就停在这里了,十五岁的笑容永远掛在他的脸上。 和李宸海相拥入睡的那个晚上,江语凝作了一个梦。 江沐光站在她的面前,他没有说话,却对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在他身后是盛开的玫瑰花海。记忆里的脸庞并没有因为时间磨蚀而模糊,反倒越显清晰。 江沐光朝她动了动唇,江语凝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她还是明白了。他朝她张开双臂,而她几乎没有犹豫就朝他的方向跑去。江沐光的温度真实的不像梦境,当他们抱在一起时,他却化成玫瑰花瓣,飘散在空中。 「我已经成为自己了。」在江沐光彻底消失之前,江语凝终于听见少年带着愉悦的嗓音,「再见。」她知道,是再也不见。 江语凝哭着睁开眼的时候,李宸海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对上她的眼神,李宸海笑了。 江语凝在看见她的笑容之后,心中的恐惧不安随之被温柔地抚平,她用手轻轻描摩李宸海的眼角眉尾,然后低头吻了她。一夜温存,可两人寂寞的心似乎永远没有饜足似的,仍然贪恋着彼此身上的温度,她们蹉跎光阴,直到三花猫轻盈地踩上棉被。 ◇ 第二章、微光(6) 时序递嬗,蝉鸣已经成为六月的日常。高三毕业典礼那天,西侧大楼的那棵凤凰木盛开得彷彿一场艳烈的大火,烧红了天际半边霞彩。顏苡莫的胸前别着红花,李宸海和江语凝站在一起 李宸海把手里的花交到她手上,扬起一个很浅的笑容:「毕业快乐。」 顏苡莫凝视着手上那一束黄玫瑰,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一阵风吹过,掠起她的衣襬和黑发,她从淡黄色的花瓣收回视线,抬手从容地把短发勾到耳后,平静地看向两人,「再见了。」 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她转身就走,直到顏苡莫的身影在馀暉照映的校园,李宸海才渐渐挪开停留在转角的目光。 「结束了。」她淡淡地开口,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像火葬一样。」李宸海转头,她笑得恬静,却让江语凝看得出神。 她松开她们交握的双手,转身让她靠在角落的磁砖上,「你以前常常不见,都是在这里吗?」她的鼻息缓缓降在她的身上。听见江语凝近似徬徨的失落,李宸海反而笑了出来。 「对呀。」她的声音很愉快,手指交叠在她的后颈,把江语凝往自己的方向带,「跟现在一样哦。」 江语凝没有出声,眉间散发着明显的不悦,却又找不到理由来合理化那股悵然,最后在她眼中杂揉成深沉。李宸海看见藏在那张波澜不惊面容底下暗涌的情绪,她的掌心贴上她的脸庞。 她微微使力,江语凝低下头压住李宸海的额前碎发,将薄唇贴上她的,那个瞬间她好像听见她得逞的笑声。李宸海的手顺势往下抓住她腰际的衬衫。耳边只剩下海浪的声音,以及越加躁进紊乱的吐息。 江语凝的手随着短促的换气悄悄探进她的制服,温热的手掌摩娑李宸海纤细的腰,贪恋地缠绵而上,她的背因暑气沁出细密的汗珠,都一一收入江语凝的掌心。手指攀上那一排扰人的金属扣环,李宸海轻轻推了江语凝。 脸庞被日暮染上一层緋红,她微微喘气,浮上水雾的眼迷濛而曖昧。江语凝收回贴在她身上的手,声音低哑:「抱歉,我太急了。」 李宸海连忙摇头,对她笑了起来,然后闭上眼睛再次朝她靠近。 「江语凝!」背后一声清朗的呼唤让她们双双睁开了眼,骤然拉开贴近的距离,顺着声音的来源回头,江语凝看见朝着她跑来的张逸光。 他似乎已经奔波已久:「什么啊我找你找超级久,结果你躲在这里!」他停下脚步,双手叉腰用力喘气,看到李宸海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但仍然笑着跟她打招呼:「小海也在啊!」 李宸海浅浅地笑了,和他打了声招呼。张逸光把眼神放回江语凝身上,「学长学姊在校门口,说要跟吉他社的学弟妹拍照,结果找不到你。」他大笑:「学长还说没拍到就不算毕业了,没看到你他都快哭出来了!」 「抱歉。」江语凝有些愧疚,她不知道原来社团里的学长姊那么在乎她,一个总是沉默、总是缺席各种聚会,只会在社课出现或是独自练习的孤僻社员。 「走吧,我们赶快过去。」张逸光转过身,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便往前跑去。 江语凝愣在原地,她还没回过神李宸海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跑在她的前面,「语凝,一起跑过去吧?」她带着她往前跑,踩在寻常的木质走廊仍然可以听见吱哑的声音在耳畔回盪,但她却觉得周遭熠熠生光。 是那一刻她才相信,有人是这样的,仅仅是存在,就足以把整条路照亮。 跑到校门口的时候,几个毕业生聚在一起,花束散落在地,吉他被他们握在手里。看见张逸光出现在穿堂,而江语凝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们纷纷欢呼出声:「终于来了!还以为我要延毕了!」 学长伸手把几个学弟妹招揽到他们面前,社长还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不过……延毕好像也不错,我明明才刚结束十七岁,怎么现在马上就怀念到想哭……」他的真情流露感染了其他人,他们忍着眼泪,甚至出拳揍了学长并不断调侃。 「白痴哦,你只是不想指考吧!」 「有什么好哭的?你在哭现在没有高中身分也还没上大学吗?无业游民!」 「靠北啊,我们这一届明明全部都要指考,你们再嘲笑我阴德通通不用积了哦?」 「好了啦!学弟妹都到齐了,赶快拍照,书要读不完了,他们也要期末考!」 学姊阻止了他们继续斗嘴,让高一高二毕业生依序排好,把相机交给李宸海,站到最后面和其他毕业生并肩一起,高举手里的毕业证书和吉他,把三年流转的回忆停格在校门的剪影。 「高二的!」最后的最后,前任的社长学长中气十足地一一点名,「对你们我没什么话好说,你们活动也都办完了,升上高三就好好念书,不要指考。」说到后来已是语重心长。 他转头把目光放在江语凝和张逸光还有其他一年级的身上,扬起和蔼的微笑:「吉他社再来交给你们了,要继续喜欢音乐、继续喜欢唱歌、继续喜欢自己做的每个决定哦!」 「那你喜欢指考的决定吗?」 「闭嘴啦!」他回头朝自己的同届大吼,推着其他人渐渐往远方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一抹悵然若失的笑容:「有人说高中遇到的感情都是一辈子的,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那是真的。你们要好好握住每一段缘分,我们现在要走了,你们才要开始。」 学长朝他们挥了挥手,跟着其他人往尽头走去,那条三年来走过无数次,却可能是最后一次跟身旁的人并肩的街道。 临别前,他意味深长地对那个素不相识、拉着江语凝奔跑过来的学妹扬起微笑,然后告诉她:「你也一样哦,不要留下遗憾。」 第二章、微光(7) 高二的生活比想像中更水深火热。开学后江语凝、张逸光、李宸海三个人都在不同班,尤其选择三类组的张逸光,更是被关在闷不透风的教室里。踏上竞争更加激烈的道路,他却没有放弃吉他,接下了社长一职,一路莽撞也始终奋不顾身。 青涩懵懂时牵起的线却在分别后更加坚实,江语凝和李宸海午休时经常躲在西侧大楼,在那个鲜无人至的角落搭建起一方静謐的世界,她们可以在那里牵手拥抱和亲吻,不必在眾目睽睽之中慌乱挪开原本交握的手。 二段结束以后是忙碌的起始,考完整天试的张逸光却约了江语凝和李宸海一起到海边散步。 「你们不觉得我们在海边读了一年书,却没踏过浪超扯的吗?」张逸光把书包扔在远方的草丛,脱下皮鞋和袜子就潮湿濡的沙滩奔赴而去,留下很长一道痕跡,在近海的足印却刚烙下就被浪花收回海里。 江语凝和李宸海勾着手缓缓朝他前进,张逸光在海水淹过小腿肚时停了下来,回头恰巧看见她们交叠的手臂,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但随后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欸,你们怎么不同班了感情还更好?太让人嫉妒了吧!」 他的声音乘着风吹起了江语凝再次剪短的头发,脚步随着那句无心的话顿了一下,李宸海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朝着张逸光的方向得意地大喊:「没办法我们感情就是越久越好!」 走吧,她轻声说。 他们坐在浪花搆得着的岸边,任由海水打溼自己的长裤和裙襬。彼时夕阳即将沉入大海,絳色的光芒透过云隙迸射出条条霞彩,大海彷彿也倒映成橙黄,海浪的声音比往常更近,也更加喧嚣。 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难以详述的壮阔景色,他们只能屏息凝望。 「欸,」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海天交织的那条线,天空一片橙黄,秋末的海水是冰凉的,带走他们脚上沾黏着的碎石和细沙。张逸光侧过头对上江语凝的眼睛:「成发要开始筹备了,你要表演吗?」 江语凝回头望向远方,凝视最后一抹馀暉消散的天空,浪捲着浪的声音在他们之间回盪,很久以后她才回答:「会吧。」 耳际骤然爆出无比愉快的欢呼。张逸光开心到跳了起来,他拉着李宸海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小海,江语凝说她要表演欸!」 「什么啦?」江语凝有些困窘地皱起眉头,却看见李宸海同样笑得无比欢快,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忍不住呢喃。 「我也超级期待的耶!」李宸海兴奋地站了起来,以她为圆心绕了一圈,足跡理当把她围住,「你们什么时候表演,我一定会去看的!」 「三月!」张逸光连忙出声,「下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是成发!啊糟了,我得去补习了,不然我会被我爸妈骂死,掰啦。」张逸光低头看了时间,随即踏着匆忙的脚步往远方的马路跑去,身影小到看不清面容时,他还拎着书包和皮鞋朝她们挥手。 夜幕随着张逸光的离开悄然铺盖在天地之间。李宸海从后面抱住了江语凝,一阵风带起飞沙往她们的方向吹去,她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沙子跑进眼睛了。她囁嚅的声音很柔,江语凝只是一个转身,李宸海陷进绵软的沙滩,裙襬因浸水变得厚重服贴,海浪还在拍击她们的脚跟,彷彿要把两个人都拖进深渊一般。 李宸海闭着眼睛,笑着说这样制服会脏掉啦。江语凝低下头,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眉梢、眼角、脸颊、唇瓣最后是锁骨。后来她睁开双眼,伸手拨开江语凝额前的碎发,对上她的眼睛。不用怕哦。她的声音彷彿随时会被海潮盖过,但已经足以抚平那个眼神挑起的,她的不安。 江语凝翻过身,后背也陷进湿濡的沙子里,她知道这么做洁白的制服上会印下一道又一道的污痕,但她忍不住想要待在她的身边。天空零散的星星已经开始发光,海水的温度也明显降低,冷意彷彿要从皮肤渗进肌理蚀刻入骨。 李宸海伸出手拉住她的,十指紧紧交扣在一起,她把手拉到她的左胸口,温热伴随着稳定频率的震动。 「我们的心脏都还在跳。」李宸海侧过头,细沙攀上她的脸庞,她用另一手撑起半身朝江语凝的方向往下,绵长而不带侵略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后来她睁开眼睛对上她的,笑了一下低头伏在她的心口。 海水黏腻的气味彷彿要把江语凝淹没。这一刻,她是多么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祈祷大海可以把她们一起拉进那个无边的黑暗渊藪。 第二章、微光(8) 江语凝的行程在十二月初变得紧凑,除了要花时间在课业及打工,还得拨出时间排练成发,最明显被缩减的,就是她和李宸海短暂相依的午休时光。 好几次第四节课鐘一打,来不及吃午餐得她背着吉他匆匆从教学大楼到综合大楼的社办,和社员进行排练后,她又会赶着前往西侧大楼的那个角落。 起初李宸海还会端着午饭等她来,后来渐渐不等了。她们的相处越来越沉默,很多时候她就只是轻轻靠在她身上,一句话也没说。江语凝为此感到非常愧疚,却也无奈地不知如何开口。 十二月中开始,有些时候江语凝踩着急躁的步伐抵达时,只会看到灰白磁砖的斑驳。她坐在楼梯口平息呼吸,一股难受像海潮灌满她的肺腔,咳呛不出而隐隐作痛。 她也很想和她待在一起啊。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她的班级找她,只是即便没有打工,放学后的时间也都安排给了练习。 晚上待在吉他社办的时候,江语凝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口,张逸光唤了三次她才回神,而那场排练简直惨不忍睹。 作为社长,张逸光通常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社团教室的人,但那个晚上江语凝安静地坐在角落,直到夜班警卫开始巡视校园。 「江语凝,我要关灯了哦!」张逸光站在门口,彼时校园已经空盪到他的呼唤出现回音。 跟在张逸光身后的她有些侷促不安,她看着他泰然自若的背影,探口气忍不住叫唤出声,「欸张逸光。」眼前的人放缓脚步朝她回头,「对不起,今天我没有在状态里,浪费大家的排练时——」 「用不着道歉啊。」张逸光打断,笑得人畜无害,他回过头看着眼前被月色照映的道路:「就跟你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在自己状态的时候,我也会有。所以根本不用在意,慢慢调整好再继续往前就好了。」 他停顿了下,最后又笑出来:「至少你没说放弃。」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江语凝还有些恍神。张逸光轻轻拍了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她该去的路上走了几步,语气很温柔:「但你也别低靡太久啊。」接着他转身,和她走上不同方向。 江语凝觉得自己的思绪杂乱得像一滩混浊的脏水,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了,只记得在隐微的光线里,她看见了她念想许久的那双眼睛:「小海?」她有些犹豫,朝她靠近时,李宸海回过头对她笑。 江语凝开门让李宸海进去,小茉很自然地就窝进她的怀里撒娇。她们并肩坐在床边,李宸海专心地逗弄怀中的三花猫,江语凝綣曲着手指面色踌躇,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小海我很抱歉,这些日子都没办法好好陪你。」 小茉跳离李宸海的手心,窝到套房角落兀自理毛,江语凝继续说:「明明我们相处的时间已经很短了,我却没有办法留一个完整的空间给你……」一股浓烈酸楚猛然涌上,在她的眼眶凝成泪珠,随着眨眼就这么滴落在自己的手背。 李宸海几乎是马上就拥住了她。就像她们第一次向对方坦白的那个夜晚,她温柔替她拭去泪痕。 「语凝不用道歉呀。是我有时候太任性,明明知道你在忙什么,却又希望你多陪我。」她让江语凝靠在她的怀里,「你已经很努力了。」 江语凝哭得更用力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家人、在江沐光和楚然以外的人面前流泪,她想把这样脆弱的自己都在李宸海面前坦露无遗、她想把自己一部分的灵魂交付予她。 直到江语凝情绪稍微平復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书桌,拉开抽屉仔细翻找。她回到李宸海身边,手里握着两样东西,是一只蓝色的发夹和一把钥匙。 「这是去年你留在我这边的发夹。」她把东西放进她的掌心,「然后这个是备用钥匙,以后你想来这里找小茉随时都可以来,如果觉得待在家里喘不过气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说到后来,江语凝难为情的搔头:「如果你想找我的话,也可以来吉他社办,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那里。」 李宸海安静地端详着手心那两样物品,然后轻轻笑了出来。她把钥匙收进口袋,起身朝着江语凝靠近,像那个暖冬午后一样拨开她的头发,温柔地替她别上那只蓝色发夹。「这样我们的发夹就是一对的了。」 江语凝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把李宸海拥进怀中。她用手指细细摩娑她的轮廓,百合花淡淡的甜腻在鼻尖縈绕。后来她收紧圈住她的手,像是拥抱灿烂年华里,只属于她们的乏善可陈。 第二章、微光(9) 圣诞节那天是湿冷的週末,江语凝打工的麵店生意不知何故在那个雨天特别兴隆,她甚至被老闆多留两个小时加班直到晚上八点。约练已经迟到了,一下班她几乎是用跑的往学校前进,此刻她庆幸自己把吉他留在社办,因为她连伞都懒得撑。 路上她边跑边拨通电话给张逸光,无奈所有通话都被导向语音信箱,就连拨给社团里的其他同学也是同样的结果。最后江语凝索性收起手机,加快了脚程往前方跑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狼狈推开社办的门,江语凝喘着气勉强组织了一句话,却发现眼前迎来的是一片黑暗。正当她仓皇无措想再拿起手机拨号给张逸光时,教室一角缓缓亮起点点火光,她还来不及思考,熟悉的旋律便在耳畔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尚未反应过来,张逸光端着载着十七根蜡烛的蛋糕朝她靠近,光亮微弱,却照亮了所有她熟悉的脸庞。张逸光、李宸海、楚然、吉他社的其他伙伴…… 「寿星许愿!」张逸光笑着鼓譟,周围的人也纷纷催促着江语凝许愿。那一片暖黄彷彿也温热了她的眼眶,泪水噙在眼梢,她双手合十,低下头虔诚地轻语。 「第一个愿望,世界和平、第二个愿望,吉他社成发顺利、第三个愿望是秘密。」她快速地念出一连串愿望,最后吹熄蜡烛,烟雾朦胧了所有人的面容,但他们的笑意却没有因此蒙上一层灰。 楚然在火光熄灭后打开了灯,大家都聚拢到江语凝面前。「你居然迟到那么久,我快吓死了还以为这个惊喜会失败!」放下蛋糕后,张逸光用浮夸的表情演绎自己的紧张。 「我刚才明明有打电话给你,你们通通都没接!」 「因为接了惊喜就会失败呀!」 江语凝和张逸光一来一往地斗嘴,一旁的楚然突然轻笑出声。江语凝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后来吉他社员在瓜分生日蛋糕时,江语凝往李宸海和楚然的方向走去,「你们怎么会来?」她转头看向楚然:「你不是快要考试了吗?」而后者只是轻轻耸了个肩。 「是楚然学长想到这样帮你庆生的。」李宸海很自然地勾住江语凝的手臂,「学长先找了张逸光跟吉他社,然后张逸光就找了我。」 「不是跟小海学妹说过要保密的吗。」楚然虽然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慍怒。他凝视着她,半晌后才开口:「终于有新的愿望了,虽然还是有世界和平。」 江语凝张着口,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张逸光清朗的声音便画破凝滞在空气中的沉默:「喂,江语凝来拆礼物!」他的声音抓回了她的注意力,她狐疑地回过头发现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神秘的笑。 李宸海拍拍她的手背,楚然也淡淡说了句看完你拆礼物我就得回去念书了,江语凝才回过神走到人群的中央。 「你眼睛先闭起来。」张逸光神秘兮兮,彷彿是守护着国家机密般小心翼翼。 江语凝不疑有他地闭上眼睛。 「好了,睁开吧。」她缓缓掀起眼睫,一个崭新的吉他袋映入眼帘,江语凝有些不可置信地环视了周遭的人,张逸光笑着更靠近了一点,「寿星自己拆开吧。」 接过的时候,江语凝的双手甚至在颤抖。她缓缓拉开拉鍊,里头是一把全新的、漆有阿罗纳蓝的木吉他,浮雕装饰着一隻皎洁的青鸟彷彿随时的会振翅翱翔。 她的眼眶泛红,「你们好夸张……这很贵吧?」她摩娑琴弦的时候动作堪称虔诚,「谢谢,除了谢谢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用手背抹了眼睛,江语凝的眼泪才没有落下来。 「毕业的学长姊也有赞助哦,尤其是社长,超慷慨的!」张逸光拍了拍江语凝的肩膀平復她的情绪,大家也纷纷凑上去说了祝福。 她在簇拥的人群中悄悄对上她的眼。明明是同样下着雨的圣诞节,好像都在遇见她以后有了改变。曾经以为他走了之后,所有的圣诞节都是冰冷的,可是今天却很温暖。就像他们携手走过的那十四年一样和煦。 最后江语凝和李宸海一道回家,两个纤瘦的女生挤在单人床不算狭窄,但李宸海还是鑽进江语凝的怀里,她枕着她的手臂、左手攀在她的胸前、右手则搂着她的腰,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背上画圈。 「语凝,」带着困倦的声音让李宸海听起来像在撒娇,「你的第三个愿望许了什么啊?」 江语凝伸手抓住那隻不安分的右手,顺势让她和自己靠得更近,彷彿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我才不要跟你说,第三个愿望说了就不会实现不是吗?」 「嗯——告诉我嘛!跟我说的话就一定会实现哦!」李宸海从她的怀中抬头,散乱的发丝和略微迷濛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隻慵懒的猫。江语凝这么想的时候边低头在她唇上留下一个轻浅而温柔的吻。 睡吧。然后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用很轻很轻的语气说。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一直跟你在一起,成为自己所想的样子。 第三个愿望说了就不会实现,但告诉你的话就一定可以。 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一个残酷的谣言,还是一个温柔的诅咒。 ◇ 第二章、微光(10) 三月是万物復甦的季节,所有衰颓的、睡去的生命都在这个冷暖接壤的时刻重获新生。如同校门口那棵饱经寒霜而乾枯的樱花,在此刻所有枝椏间都盛放着浓烈恣意的樱粉。刚结束成发前最后一场排练的吉他社成员们零零散散地走在街道上。 春末的空气是寒冷的,轻轻呼出一口气白烟会在四周縈绕。一群人很有默契地踩在泥泞的花瓣上停了下来,回头凝视着熄灯了的校园。 「明天就要表演了欸。」走在最前方的张逸光开口,是说给大家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喂,社长不是在紧张吧!」走在他后面,一个和他关係不错的平头男生开口。 「不要到时候又像前年圣诞节,一上去就先跟大家坦白你在紧张哦?」 「哈哈哈,我记得那个,超级荒唐!」 张逸光看着伙伴们斗嘴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出来:「我才没有在紧张,紧张的是你们吧?」他伸出放在外套口袋的手,「我只是觉得很像梦一样,去年在台下看学长姊表演的我们,也要站在聚光灯下面了。」 张逸光伸出右手,然后环视大家。 渐渐有人把手掌叠在一起,像是要共同奔赴战场的热血沸腾,驱散了夜晚的寒冷。张逸光看了一眼愣神在一旁的江语凝,拉着她的手叠到了最上方。 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学长在毕业时告诉他们的话,高中遇到的情感是一辈子的。 「如果明天是一场梦的话,我们就一起把梦作到尽头吧!」 樱花在他们的天空纷飞,灿烂得像一场盛大的梦境。即使知道那会是一个短暂的真实而不是绵长的美梦,他们还是会奋不顾身朝那个有光的地方跑去。 张逸光和江语凝是最后还走在一起的人,到了分别的岔路口他们同时停下脚步。 「张逸光。」江语凝率先开口,她看着他褪去一年前的青涩,成为成熟可靠的社长,心底一片感慨。他对上她的眼睛后,她才开口:「谢谢你当初问我要不要加入吉他社,我才有机会遇见一群那么厉害的人。」她回过头,抬头看着繁星闪烁。 张逸光看着江语凝的侧脸久久没有说话,那时候她不知道,他是用多大的力气才压抑住拥抱她的衝动。最后他只安静地回过头,「嗯。」默默把冻红的手收回口袋,他抬头看她眼底的星空璀璨,远方的海潮传进他们的耳里。 「喂江语凝。」良久,张逸光开口唤了她。她侧过头还来不及反应,他那双冰冷的大手贴上她的脖颈,那瞬间他们近到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我没有后悔那天那么问你,也谢谢你没有放弃。」只有短短几秒鐘,距离又被骤然拉开。 张逸光看着被冷意吓到瑟缩着脖子的江语凝,得逞地笑出声:「掰啦,第一次上台的人不要紧张到睡不着哦!」张逸光转过身,迈开脚步往街道的尽头奔跑而去。 江语凝回到住处后伸手想从口袋掏出钥匙,却在拿出来的那一刻停顿了下,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伸手轻易地就把门推开。 「欢迎回来。」李宸海窝在床角,小茉在她的怀里撒娇。 你怎么会来?江语凝边说边坐到了她的旁边,小心翼翼拿出袋子里的吉他,她用丝绒布仔细擦拭每一条琴弦,随手拨了几个悠扬的和弦。 我怕你太紧张睡不着。李宸海的语气盈满笑意,她往她的方向靠近,伸手摸了那把阿罗纳蓝的木吉他。我可以在上面写字吗?她用拇指来回摩娑吉他的底端,漫不经心地问。 江语凝抬眼瞄了她一眼。好啊。她说,然后接过李宸海怀中的三花猫,把手里的吉他交到她手上。 李宸海很愉快地欢呼一声,她从书包里翻找出一支黑色的奇异笔,故弄玄虚地遮住江语凝的视线,在吉他边缘小心翼翼地刻划了什么—— 「语凝你不能偷看哦!」方完成,李宸海伸手捞起床上的袋子,把吉他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明天表演的时候才可以看。」她把它放在房间一角,重新倚回她的身侧,古灵精怪地看着江语凝说。 江语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最后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几个细碎的吻温柔地落下,在眉间、在眼梢,最后是在唇角。她坏心地轻轻点在嘴边,而手缓缓探进制服抚上柔软的皮肤。 每一下都撩拨在李宸海敏感的地带,她的双腿不自觉攀上她的腰际,细密的汗珠不合时宜地在微冷的春日寒夜悄然沁出。语凝、语凝。每一声破碎的叫唤都带着情慾和央求,像带着飞沙的强劲海风,每一下都刮在江语凝的心脏。 她缓缓加重掌心的力道,把她们推送至海浪最初翻涌而起的最高点。 如果这是梦的话,把它作到尽头会不会看见一片色彩斑斕的景致? 第二章、微光(11) 聚光灯透过帷幕的间隙打在江语凝的侧脸,表演准备开始了。她从那些空隙悄悄探出眼神,在人海中很快的就找到了李宸海和楚然的身影。她掏出一只蓝色的发夹为自己别上,然后慎重地拿出吉他,目光落在底部的边缘。 flyintotheocean. 李宸海轻柔的字跡就这么烙印在白色青鸟的下方。她忍不住扬起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温柔至极的笑容。她替吉他装上了背带,站在后台等着上场。 随着一组一组轮替,江语凝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她不断搓揉着冰冷的手指却只是徒劳。她将十指紧紧扣在一起,指节用力到都泛白了,祷告也无法平息胃里纷飞的蝴蝶。 一双带着暖意的大掌覆了上来,江语凝抬头看见逆着光的张逸光,他的表情平静而专注。渐渐地,他手心的温度随着脉搏传递到了她的全身。 台上一曲唱毕,海潮般的掌声和欢呼掩过她心口的鼓譟。 张逸光松开手,侧过身走到她身后把她往光的方向推进。去吧。就算杂揉在嘈杂中她还是听见他说。半步踏进光里的江语凝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张逸光对她扬起一个坚定的笑容。 往前、往前、再往前、还不够、再一步。踩着忐忑的心跳江语凝走到舞台的中央,炫彩夺目的灯光让她根本看不清台下的样子,但她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刷过几个音,俯身靠向麦克风,对着眼前的朦胧开口: 「我是江语凝,一个平凡到不行的人,在走上台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以前我曾经失去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绝望。很像是背对着沉入海底,会渐渐地看不见光,也不知道会掉到多深的地方。 「我来到这里、来到海边以后,发现其实所有人都背着一些痛苦,很努力地在水里挣扎,想要吸一口氧气,我不过是普通至极的其中一个。 「但是我遇见了一些人,他们让我知道,有时候沉溺在海里不是坏事、海水也可能是暖的。关于情感、关于梦想,当我们回过头的时候,它就已经沉很深很深了。」 江语凝的声音很温柔,她说完以后灯光缓缓暗了下来,这一刻无比静謐,好像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她。她微微勾起嘴角,在人群中准确对上李宸海的眼睛。 「〈是我的海〉,这首歌送给大家。」 光芒再次洒落在江语凝的身上,柔和而不再刺眼。她拨弄了几个矛盾衝撞的音符,闭上眼睛在节拍稳定的旋律中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突然间变成一片空白。这段日子是否,沉睡中忽然哭醒过来。太多意外,没想要勉强我感慨。太多困难,会让人害怕看未来。」 「是我的海,阳光的下午慢慢感染。当海不蓝,飞起的梦想都变尘埃。」 唱到副歌时,她缓缓睁开双眸,台下就像一片广袤的海洋,江语凝把眼神放在海天交界的地方。尽头亮了起来,彷若黎明破晓照耀在翻涌的浪花上,观眾噙着泪光的眼睛是波浪的点点晶亮。 她再度闭上眼睛,用最浓烈而平淡的声音: 「是我的海,寂静的下午默默离开。海也不蓝,转过身不能再宠爱。我多想大声喊,我多不想明白。」 「我只想唱来一些温暖,在我们心里不会腐坏。」 最后一段旋律飘散在空气中后,江语凝站了起来,朝着台下很深很深地鞠了躬。如雷的欢呼顿时响彻整个礼堂,一直到光暗了下来都没有停止、一直到帷幕掩去了掌声她才起身。 下台之后张逸光立刻衝到她面前,真诚盈满他的笑容:「江语凝你真的办到了!」而江语凝笑着没有说话,用力在他心脏的位置敲了一下。 社团成发结束后,吉他社的成员回到社办举办了简单的庆功宴,几个高三的前社员也跑了回来和学弟妹一起庆祝,也藉此机会再度聚在一起。 「欸大家敬我们社长,成果发表会大成功啊!」高三的学长姊仗着自己十八岁,从便利商店带酒回来,举杯凑到张逸光面前。高一高二拗不过,举起手中的汽水代酒。 「没有啦,大家都表现得很棒!不用特地对我敬酒啦!」张逸光有些难为情地婉拒了大家,握着汽水作势举杯连忙一饮而尽。 「大家都有看见你为了这场表演多尽心尽力呀!」已经微醺的学长勾住他的脖子,笑得十分欢快,「听老师说你这次段考还掉了十几名,差点被你爸妈赶出家门?」 张逸光急忙伸手堵住学长得嘴巴,佯装愤怒:「学长不要再说了!」惹得大家都笑了出来。 后来他们开始玩起真心话大冒险,张逸光某一轮彻底惨败,同届和学长们摩拳擦掌期待他选大冒险,要好好整他一顿,彷彿看透他们单一思路的躁进,毫无悬念地选了真心话,让眾人大叹一口气。 「话说今天语凝学姊表演前,逸光学长还溜出休息室去找她耶!」一年级的学弟在这时突然开口,彷彿震撼弹一般让那些玩心死灰復燃。 「真的假的?为么我没有!」 「这么说我好像也有看到欸,他们的手好像还握在一起?」 「好欸,张逸光,你真心话的题目就是:『你是不是在跟江语凝谈恋爱?』。」 嗅闻到八卦的气味让眾人再度鼓譟了起来,相较于张逸光的慌乱无度,他们口中的另一位主角江语凝反而显得泰然自若。张逸光偷偷覷了她一眼,她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他支支吾吾和染上緋红的耳根看起来十分可疑,所有人一下聚精会神地集中到他身上,期待他说出口的答案。 「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一句话瞬间浇熄大家热切的渴望,江语凝语气如常平淡地替他解围:「只是那时候我很紧张,他来鼓励我而已。」 「什么嘛!」一群人像洩了气的皮球,索然无味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张逸光看着江语凝,心底不知为何却升起一阵失落。 江语凝看了窗外的馀暉,起身收拾东西,「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事情,可能要先走了,大家今天都辛苦了!」她向大家挥手道别,大家也热情地说再见。 「语凝学姊的水壶忘记了。」一阵子之后,一位学妹拿着她的保温瓶出声。 「我拿去给她吧!」张逸光一把拿过保温瓶,就这么追了出去。他身后响起了一阵欢呼。果然有问题。他听见他们说。 追到校门口时,江语凝刚走不远,李宸海也在她的身边。张逸光欲开口叫唤她们的声音却在看见她们交握的那双手时哽在喉咙。 一阵风吹了过来,樱花稀稀落落的花瓣下起一场盛大的粉色樱雨。李宸海在那场大雨朦胧里转过身垫起脚尖,深深地吻了江语凝。 彼时日薄西山,而长夜方至。 第三章、凝望(1) ——她们只是凝望着高耸庄严的十字架,垂直交错的线条彷彿可以轻易的割碎她们脆弱渺小的灵魂。 楚然他们那一届也在被凤凰花烧得燥热的那个夏天走出校园。毕业那一天,江语凝和李宸海特地送他到校门口。她静静跟在他身后看他渐渐走远,是直到天边浓烈的霞彩彷彿要把他身上的顏色都抹去,她才终于开口:「楚然。」 楚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没有说话。江语凝面露犹疑,想着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抬眸看进那双只要倒映着她就尽是温柔的眼睛:「谢谢你那时候接起我的电话。」 他转身面对着她,带着暑意的晚风掠过他们被汗水沾湿的发梢还有制服,彷彿要把他们一部份的碎片捲到谁也没看清的未来。 理当已经习惯大海黏腻的咸味,楚然此刻却觉得特别呛鼻,也特别令人眷恋。他笑着耸了个肩,眼角犹带一丝惆悵。 「以后不要再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人了,我就不相信有第二个人会接。」寂静的蝉鸣在日暮忽然鼓譟起来,他更用力地说:「但是我的号码不会变,你还是随时可以打给我。」 然后楚然朝着江语凝张开双臂。风把他的制服吹得有如层层递进的波浪,左胸口的红花摇摇欲坠,「我都要走了,抱一个吧?」 江语凝还在踌躇的时候楚然就已经把她纳进怀中,他的拥抱很庄重、也很温柔,那双手只是轻轻拍在鼓起的制服上。 「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做你想做的江语凝。」只有短短几秒鐘,楚然后退了几步,他的眼里还是如常的宠溺和难以言说的愧疚,「我很抱歉在你最痛的时候没有待在你身边。」 她的眼泪开始不可遏止地从眼梢滑落,只是这一次没有楚然替她擦掉。 「但是我知道如果沐光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很开心。」他看着李宸海朝着抹眼泪的江语凝跑过来,「小海学妹,语凝交给你了哦。」楚然的声音很平淡,可是她们都听得出来他把这句话说得多深。 李宸海牵起江语凝的手,很坚定地朝楚然点头。她们一直站在那个路口,直到楚然的身影完全没入夕阳之中,夏天彷彿随着蝉鸣沉寂而死去。 新学期开始,江语凝停止一切社团活动,就连打工也一併辞去,靠着过往积攒下来的钱支应目前的生活。李宸海在暑假结束后,也因为父亲女友经常和她发生衝突的缘故,决定搬进了江语凝的小套房,两人一猫在狭窄的空间里和谐地相处着。 「好像同居哦。」第一天正式搬进江语凝家的时候,李宸海站在门口感慨地说。 「我们现在就是在同居啊。」替李宸海把最后一箱衣服搬上楼之后,江语凝伸手抹去额角的汗珠,环视了一周被纸箱堆满的房间,三花猫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 「热死了。」江语凝跨过障碍,想要寻找冷气遥控器时,李宸海从后面抱住了她,接着她们重心不稳一起跌坐在地,「小海,这样很危险耶!」后方的纸箱接连掉落了几个,江语凝气急败坏,但也担心李宸海受伤,「你有没有撞到?」她拉起她的手端详,模样很认真。 李宸海被她专注的样子逗乐了,她猛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轻轻抵住耻骨的位置,居高临下看着江语凝,「语凝真的很担心我呢。」骤然俯身,她的长发挠得江语凝心口刺痒,宽松的领口袒露一片明媚在她的眼前。 江语凝别开视线,耳根和脸颊却灼灼燃烧了起来,「好热,起来啦。」语音刚落,李宸海带着情慾的吻落在她的舌尖,被压在身下的江语凝根本不能动弹,也怕太过粗暴的反抗会弄伤她,只能任她摆布索求。 绵长繾綣犹带曖昧的银丝,她们凝视着对方迷濛的眼睛喘息,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好臭哦,我想去洗澡。」李宸海从她身上爬起来,江语凝坐起身掀着湿汗淋漓薄衫抱怨。 李宸海拉着江语凝一起躲进狭隘的浴室,廉价的塑胶门板掩去大半光线,只有上头那个长方形小窗透的进一点光亮,生锈的铁桿还把天空分割成好几个色块。 江语凝的背贴在冰凉的白色磁砖上,却降不了燥热的体温。莲蓬头洒下的热水浸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李宸海浮躁地一件一件褪去。她在她的胸口和小腹留下细碎侵略的痕跡,水打在地上的闷响盖不过绵延的呻吟。 江语凝一手扶着李宸海掀细的腰好让她不至于瘫坐在地,另一手替她拨开淋湿成綹遮盖视线的发丝。 「小海?」她忽然感到心慌,她从来没看过那么迫切渴求的她,「还好吗?」江语凝温柔地吻去朦胧间流下的眼泪,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问。 李宸海伸手抱紧了她,没有衣物遮蔽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我只是……只是……」随着江语凝轻柔的摆弄,她的语句越加支离,「我只是好喜欢你……不要离开我……」 她的话让江语凝的思绪有一瞬间停摆,随后加剧了掌间的抚弄,她俯身堵住她唇边的呢喃,最终只流洩了一地的春光。 江语凝替李宸海擦乾头发后把她抱到柔软的床上。打开冷气、又贴心地把棉被盖在光裸的身上,看着沉沉睡去的脸庞,她轻轻摩娑她左耳的痣。 快速整理好自己以后,江语凝开始拆封纸箱,让李宸海一点一滴成为她生活的痕跡。 全部打理完后,李宸海恰巧醒过来。 「语凝。」她囁嚅不清地唤了一声,江语凝摺叠完手中最后一个纸箱,凑到床边去。 她梳理了下那头已经快要乾了的长发,「要帮你吹头发吗?」李宸海摇头,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充满撒娇意味地鑽进她的怀里。 江语凝顺着她的意搂着她,「要不要换双人床啊?这样比较舒适。」她环视四周认为可以腾出一个够大的空间,顺便思索了自己帐户的馀额还够负担这笔开销。 「不要。」李宸海却篤定地拒绝,她抬眼对上她狐疑的视线,「这样我才可以被你抱着睡。」她扬起一个笑容,也许没有人读得懂,但江语凝依然看见了她压进眼里的不安。 「小海。」她柔声,「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宸海捏着江语凝衣襬的手更加用力,「我最近一直作梦,梦到我妈离开我的那天,梦到她说不会再耽误我。」 语凝你不会离开我的吧,无论如何都不会吧。她伏在她的胸口,听着频率稳定的心跳声,好像这么做也能够驱散积累在心上的乌云。 无论如何都不会。她沉沉地说,带着百合花的香气走入温柔乡。 第三章、凝望(2) 只有读书的日子好像把时光曳得很长,往復循环的单调日常彷彿可以让人更看得清生活中的枝微末节。那年的寒冷似乎来得特别快,时序甫进入秋末,温度已然骤降至十六七度,连带天空也始终笼罩一层灰纱。 刚考完第二次模拟考那个週末,江语凝和李宸海筋疲力尽地窝在家中,疲懒得什么都不想做。江语凝顺着小茉三个花色的毛发,李宸海仔细地打扫着书柜。 忽然有甚么东西落下来了。李宸海俯身去捡,发现是一本随着时间蒙上厚重灰尘的口袋书,封面早就磨蚀了,是靠着内容才依稀猜测那是圣经。她拿着蓝色的皮质书蹲到江语凝面前,「语凝,这是你的吗?」 她抬眼瞧了深蓝色的封面,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晦暗不明的混沌。「嗯,已经很久没看了,丢了吧。」她淡然,彷彿再也不想看见它一样。 「你是基督徒吗?」李宸海没有正面回应,她好奇地翻阅圣经,好似从里面能窥知她过往的生命和脉络,「那你怎么都没去过教会?」 江语凝不耐烦地抽走她正在阅读的篇章,随手就将它扔进垃圾桶。那个雨天如噩梦般的祝祷词好像重新回到她的耳际,带着贬损以及挑衅。 「我们家以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但是我自己搬出来以后,不要说上教会礼拜了,我连最基本的祷告、与神连结都没做,上帝早就忘记我了吧。」 李宸海看着江语凝有些气恼的侧脸思忖了下,然后漾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语凝,你带我去教会看看吧?」她诧异回头,「我也想看看语凝的过去、想看看那些你走过的路。」 你确定吗?江语凝的语气充满犹疑,并不是不愿意让她涉足自己的曾经,而是在这之前有更多的顾虑。 李宸海笑着点头时,她就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拒绝。叹了口气,江语凝带着她前往海边的教会。 抵达的时候,周日礼拜的人潮恰巧散去。江语凝上前和在门口接待的教友攀谈,表明自己曾经是什么教会的、来自哪个家族,对方甚至还露出惊喜的笑容和她拥抱。可当他看见江语凝和李宸海交握的双手时,忽然有些迟疑。 敏锐查觉到对方的目光,她在他询问前就先开口:「她是我的好朋友,她不是基督徒,但她也想见证主的恩典。」 对方听见「好朋友」一词后脸色明显舒展了些:「那当然欢迎,只不过目前教堂里面还有一位朋友,她和儿子有事情想请教牧师,你们会介意吗?」 见李宸海摇头,江语凝轻轻说了句不会,对方便让两人走进教堂。 教堂的光线很明亮,皎洁粉饰的墙壁毫无瑕疵,红毯笔直通向台前,在上方耸直的是偌大的十字架,彷彿耶穌就被钉在那上方。前面有一位母亲拉着儿子坐在牧师的面前,泪扑簌簌坠地,牧师翻阅着手中那陈旧的圣经面色凝重。 气氛让人不禁肃然起敬,李宸海加重握着手的力气,江语凝不着痕跡瞅了一眼,拉着她缓缓往前。 她们在那位母亲两三排的后方坐下。这时候才看清他儿子的神情,青年约莫二十来岁,苍白的脸色丝毫没有血气正盛的神采,他看都不看牧师一眼,不屑的眼神彷彿宣告着教堂是束缚灵魂的禁地。 而他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抓着牧师的手把他当作浮木,扯着乾涸喑哑的嗓子:「牧师,我求求您,告诉我这个不成才的儿子,男人是不能跟男人在一起的,求主让我的儿子变回正常的样子、求求您……」 母亲的话像一把利刃,用力剜起江语凝童年结痂的疤,在最深层的底部是江沐光。 牧师推了鼻樑上沉重的眼镜,缓缓翻阅圣经,最后在某一处停下,看着青年语重心长地开口:「婚姻的价值来自一男一女的组建,只有如此才是顺应自然。而若你选择违逆了自然,将达不到上帝的标准,那是罪。」对上他带着敌意的眼睛,牧师也没有丝毫动摇,「孩子,你要去除眼前那些迷惑你的情感,主说同性之爱是要处死的,主并不是没有道理,男人生来就只能和女人结合。你要看清主引领你走的征途,而不是一时迷濛而走的歧路。」 他的母亲连忙点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没错、没错,你听见了吧?主是这么说的,你赶快去跟那个不三不四的人切断关係,那不是主要引领你走的路……」 而青年的愤懣终于爆发,他用力甩开母亲的手,佈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教堂上方的那些虚偽的雕像以及十字架,他怒吼、他咆哮:「你们狗屁邪门歪道!二十一世纪还在相信那些早就化成一把土的人说的话?不觉得很可笑吗?我要爱什么样的人凭什么是给你这些破烂宗教决定的?我爱的只是一个人,有什么好正常不正常?」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盖过教堂里时时拨放的圣歌,同时也震盪了江语凝和李宸海的心口。他转头要离开教堂时,看见了併肩一起的她们两人,方才充斥着憎恨的眼此刻却泫然欲泣。 他终究没有对她们说些什么,在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他之前,踩着坚决的步伐逃离这令他窒息的地方。 李宸海和江语凝坐在教堂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们只是凝望着高耸庄严的十字架,垂直交错的线条彷彿可以轻易的割碎她们脆弱渺小的灵魂。 ◇ 第三章、凝望(3) 火车驶离隧道的那个瞬间,整顷阳光如同洪水猛兽般争先恐后地从窗户灌进车厢,撬开昏昏欲睡旅客的眼瞼,蛮横地把他们从酣睡的美梦中拽回现实。 江语凝瞇了瞇尚未习惯光亮的眼睛,用白色塑胶布帘勉强遮去一些刺眼的光线。 看着红色跑马灯上跳动的文字,显示即将抵达台南站,她轻轻推了推靠在肩上熟睡的李宸海。睡眼惺忪间,江语凝已经收拾好两人的行李。 车门聚集了许多返乡游子,她们索性等着人潮消化才起身跟上队伍的尾巴。 两週前,考完学测的两人百无聊赖地待在房间里消磨过剩的时光,李宸海平时不怎么使用的手机却出乎意料亮了起来。 掐断通话后她变得异常沉默,那双随时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也佈满了鬱鬱寡欢。江语凝凑上前轻声问她怎么了,而她身体却在立春方过而雨水未至的孟春盈满湿气,在眼角彷彿随时会凝成雨滴。 五年未见的母亲在春节之前捎来音讯,她说想看一眼多年未见的女儿。 「她问我能不能回台南过年。」李宸海低头看着紧紧捏在手心的手机,面色踌躇迟迟无法作出回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找我,我爸妈离婚之后,除了在梦里,我几乎没有再看过她。」 「大概是真的很想你吧。」江语凝沉默半晌,拾起间置在角落的吉他,随意拨弄几个和弦,想让气氛不那么沉闷,「如果她可以那么久没跟你连络,但最后还是来找你了,你觉得那代表什么?」 「一时兴起?」 「我觉得不是。」江语凝微微笑了,很好地掩去眼底的惆悵,「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你,那么他熬得过更多个五年。」手指轻轻弹着轻快的旋律,「是因为真的还把你放在心上,才会冒着被讨厌的风险,过了那么久又鼓起勇气回头。」 李宸海敛下眼神,安静地思忖着她的话,吉他温润饱满的音色始终不绝于耳。 「那语凝你陪我回去吧?」李宸海思索过后,很认真地开口。江语凝的手指瞬间停滞在半空中,「我也想让你看看我走过的那些路。」 于是安顿好三花猫之后,回过神来她们就已经抵达南台湾。 出了月台闸门,计程车司机拥戴上来揽客,也有几个高中年纪的工读生,拿着出租机车的传单四处发放。南方的艷阳在冬日也依然温暖,甫踏上月台江语凝就有一种置身夏日的错觉。 她们去租车行租了一台最老旧的机车,仗着刚成年考到驾照便在台南彷彿看不见尽头的圆环里承风。李宸海在后座一手揽着江语凝的腰际,一手紧紧捏着南鯤鯓的地图。凭着模糊记忆里的直觉,慢慢往她起始的方向前去。 马路越来越小了,到最后她们驶行在田埂中央,一旁蔓生的杂草刮得发凉的小腿生疼,此前的道路也愈加颠簸。 李宸海让江语凝在三合院的前埕停了下来,红焰的灯笼掛满左右护龙,一路延伸到正身过去,彷彿是在无声提醒这是回家的路。 江语凝停好机车,卸下行李跟着李宸海走了进去。门槛上坐着一个约莫国中年纪的男孩,他低头旁若无人地抠着指头,身体时不时地摆晃着。明明鞋尖已经进入他的视线,他却看都不看李宸海一眼。 她蹲了下来,轻声唤了一句:「宸煒,姊姊回来了。」当她伸手想要去触碰他额前那一块紫青的疤痕时,男孩突然尖叫了起来,他用力推她一把,接着跑进厅堂蜷缩在角落,啃着指头仓皇地发抖。 跌坐在地的李宸海丝毫没有感到错愕,她泰然自若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淡淡的唤了眼前那个闻声前来的中年女人:「妈。」 李宸海的母亲将着身体回过头,看见许久未见的女儿眉目之间早已褪去她离开那时的稚嫩,那双曳着深浅刻痕的眼睛马上热泪盈眶。她伸手拥住了她,嘴里喃喃有词:「回来了……回来了……」 李宸海拍拍她的背权作安抚,她的母亲这时才意识到身后的江语凝,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双臂。江语凝也朝她点头致意,率先开口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宸海的朋友,我叫江语凝。不好意思过年还来您家拜访。」 李宸海的母亲连忙摇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客厅男孩的尖叫声把她们都扯回现实。于是她顾不得还站在外头的两人,转身回到男孩旁边打开药盒把药塞进男孩伤痕累累的手中。 李宸海看着那个景象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江语凝轻轻揉了她的肩膀,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们才一起跨过门槛走入厅堂。 饭桌上坐着李宸海的外公外婆,以及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热切关心李宸海已经过去六分之五的高中生活以及未来的规划,偶尔江语凝也会补充说明几句,整个夜晚围炉的气氛还算温馨,李宸海的外公甚至塞了红包给江语凝。 夜深以后,李母亲愧疚地说只整理了一间客房给她们,所幸两人并不特别讲求,便将行囊通通放了进去。 江语凝没有睡在李母特意准备的睡袋,她和李宸海窝在狭小的竹蓆,南部温暖的天气让她们只盖薄被就足够舒适。 「小海。」意识矇矓之前,江语凝在枕畔轻轻呢喃:「这种感觉好好,我们好像真的是一家人。」她加重拥着她的力气,「可以理所当然地一起吃饭、理所当然地和你的家人聊天,理所当然地一起过年。」 李宸海抬起头吻了睡眼迷濛的江语凝,每一下都繾綣、每一下都缠绵。她伸手往她的双腿间探去,不轻不重的摆弄让身体疲惫的江语凝愈加痠软,瞄了一眼没有上锁的房门,她用手背堵住细碎流淌的呻吟。 抵达浪头顶端时,李宸海俯身、不带一丝情慾地吻了她。看着江语凝水雾縈绕的眼,她有些茫然地开口:「我妈在我国一那年见过顏苡莫,我觉得她知道一切。」她伸手抚摸她的眼梢,温柔地、珍视地,「她只是一直不想说破。」 语凝。她们依偎着进入梦境之前,她听见她说。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真正的家人吗? 第三章、凝望(4) 大年初一清晨,天光朦胧之际,李宸海挖起抱着薄被赖床的江语凝,「难得来台南一趟,去走走春吧?」于是两人坐着破旧的机车,一路从颠簸的田埂、小马路连接到大马路,再绕过无数个相似的圆环,总算抵达台南的寺庙,彼时信眾盛多,她们必须随时回头看顾彼此才不会被挤散。 线香燃烧的薰然馨香对江语凝是陌生的。李宸海执香在火炉前点火的时候,告诉她可以合掌祈福就好,不必破坏自己信仰的规范。而江语凝还是执起线香,学着李宸海的动作让点点火光攀上香头,蒸腾馀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们跟着寺庙里规划的参拜动线,然而才跨越第一个槛,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叫住了她们。循声回头,满头白发面色蜡黄的老人坐在阴暗的角落敲着木鱼,他的双眼是分开的,彷彿随时盯着庙里的芸芸眾生。 那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江语凝感到有些不适,原本想拉着李宸海继续往前,但她却往老人的方向走去。 老人抬起乾枯如树枝的手指指着李宸海,喉咙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他问了李宸海的姓名以及生辰八字,丑陋的指头在腿上印有八卦阵的黄布上摆弄,一阵子之后,他缓缓抬起头,失焦的双眼犹带一丝惋惜。 老人摇摇头,带着浓重的口音说:「老夫见得你的气场,不安油然而生。算过你的生辰八字,老夫觉得实在不妙。」 江语凝越听越觉得惶恐,她想要拉着李宸海离开,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挡在她面前,明明那双眼睛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你命带空亡,注定此生以不幸告终。空亡方已盘据往后十馀年的生命,近两三年有重大灾厄将至,年轻人,你要注意。」语毕,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敲击着木鱼,那双分开的眼睛又纳进了更多参拜的信徒,彷彿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两人。 李宸海起身后继续照着原定的动线参拜,手里的香已经烧掉一大截。「小海,不要听他的。」江语凝看着她的背影,惴惴不安地开口。 李宸海回头对上她的眼睛:「我没有相信他。」她浅浅地笑,「因为即使是在被空亡主宰的生命里,我还是遇见你了啊。」 后来她们在玉皇大帝面前停了下来。李宸海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四周的信徒也都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祷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怀揣着一些念想来到神祇的面前。 江语凝偷偷侧过头看着李宸海,她抬眼凝望着前方的神明,而她不知道她会向祂祈求些什么。 结束一日的参拜,她们顺道去老街绕了一圈。人声鼎沸的喧闹,更替南鯤鯓添了新春繁华的荣景。直到天边最后一抹馀辉被夜色吞噬,她们才又回到了三合院。还没踏进前埕,一声瓷器破碎的利响彷彿切开了过去和此刻,李宸海几乎是马上放下手里的安全帽往厅堂跑去。 印有牡丹浮雕的白色瓷碗在地上碎成两半,李宸海的弟弟李宸煒蹲在角落,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额头猛力的撞击着墙壁,无论李母和李宸海如何用力把他带离墙边,他都用力把两人推开。 殷红的血液从他额头的那道裂口汩汩而出,但李宸煒彷彿感受不到痛似的,暗红印子一下一下刻印在斑驳的灰墙上。 后来瘫坐在一旁的李母跟着哭了出来。她举起双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打,打在脸颊、手背、大腿和每一处可见的地方。 「都是我不会教!都是我教不好!都是我!都是我才害你们姊弟变成这样!」她竭力用指甲刮在消瘦憔悴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怵目的红痕,「都是因为我才害所有人害怕宸煒,都是我……」她伸手拥抱李宸煒,绝望地哭着。 「妈、妈,不是你的错,宸煒只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李宸海上前把母亲和弟弟都拥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宸煒不可怕,他只是需要有人帮忙,我没有怕宸煒呀,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怕?」 后来李宸海的外公外婆也出来帮忙安抚女儿和外孙,等到所有人情绪都稍微平復后,李宸海从母亲的房间走出来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江语凝用报纸包起那个碎裂的瓷碗,把它拿到门外之后便在她身旁坐下。 李宸海的眼泪开始无声地滑落,她用手抹去之后眼眶又会涌出更多泪水,每一句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弟弟他很小就被诊断出自闭症,就算用药物治疗也没办法控制他随着年纪加剧的病情和行为,我妈很努力地想要帮忙他,但换来的只是冷漠的态度跟我爸的责备。 「离婚是我妈提的,她不想要拖累我爸,她决定要自己照顾宸煒,可是她却告诉我不要跟着她,留在爸爸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资源跟照顾,她说她不想要耽误我。 「我从来没有恨过妈妈跟宸煒,从来没有,可是她为什么擅自决定了她会耽误我?她耽误了我什么?我以为一家人是可以一起面对困难的,而不是用『为我好』这种理由来划清界线。她跟宸煒都没有耽误过我啊,为什么要把我推得那么远……」 江语凝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恍然间她想起那个面色蜡黄的老人、想起庄严肃穆的神祇、想起那些呢喃在嘴边却希望神明听见的祷声,然后她想起裊裊馀烟里李宸海虔敬的侧顏。 如果还来得及向玉皇大帝求些什么的话,江语凝希望祂能保佑自己陪她走过所有被空亡盘据的岁月,让她不再被任何人耽误。 ◇ 第三章、凝望(5) 樱粉色的花瓣渲染了半边蓝天,江语凝揹着吉他站在樱花树下,有些走神地看着那些随风飘落的花瓣,彷彿连坠地都有声。 听见脚步声后她回头,朝着来者扬起微笑:「早啊,张逸光。」 「早安,抱歉我迟到了!」张逸光行色匆匆,他跑到江语凝面前时都还在喘气,「你怎么还带吉他来啊?」瞥见她身后那个黑色大袋子,他忍不住眼底的笑意。 「我想说很久没跟大家一起弹了,难得大家可以凑在一起。」他们并肩往校园走去,漫不经心地看着被踩成泥泞地花瓣,「是很珍贵的机会吧。」 张逸光看着她的低头微笑的脸,思绪被一阵春风吹乱,「是啊。」他的喉咙彷彿有滚烫的情绪迫切地想从口中逃窜而出,但最后只被张逸光压成几个闷闷的音节,「李宸海今年没来?」 「她很努力在练习面试。」江语凝摇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她上同一所学校。」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淡,彷彿只是在询问自己的絮语。 张逸光不知何故心头一阵烦闷,拉着江语凝就往礼堂跑去,「走吧!在他们开始前去跟他们说加油!」好像只有跑得够快、跑得够远、跑到只属于他们共同记忆的那一边,她才能暂时忘掉李宸海,她的眼眸之中才纳得进他的光。 台上最后一曲表演,是当届的社长学妹。江语凝很意外当初张逸光会选择那位没有自信的学妹成为社长,也曾好奇私底下问过他。 因为她跟我很像。张逸光当时是这么说的,旁人或许听不懂,但江语凝马上就明白了。他们同样是没有自信的人、同样不断追着眼前更厉害的人奔跑着,却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走另一条路,并且把它走得灿烂至极。 学妹走在台上或许青涩忐忑,可当她拿起吉他时,眼睛里的光辉是不会骗人的。江语凝可以很肯定地说,张逸光没有看错人。 柔和的黄光洒落在学妹身上,她压着心口深呼吸,伸手握住麦克风的时候,指尖甚至还在颤抖。 「我是黄雨晴,我现在很紧张……」 她这么说的时候,台下传出了细碎的笑声,江语凝和张逸光不约而同地对看彼此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从小到大就很没自信,不管一件事做得多久、做得多努力,我都会觉得,有人永远做得比我更好。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没想过为甚么自己敢站在台前跟大家说话、敢跟大家袒露我的害怕。 「但还是有人无条件相信我了。他不只让我相信我可以做到、他也让我相信我可以,他跟我说过的话我甚至写下来贴在书桌前激励自己。他告诉我:『比起只会感慨自己与天才不同而停滞不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而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虽然可能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但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就甚么都办不到了。』」 语毕,她朝着底下张逸光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注意到她的视线,张逸光朝着台前竖起了大拇指,学妹灿烂地笑了。 「我很谢谢他相信我,也谢谢我相信自己。〈相信〉这首歌带给大家,希望大家都可以在怀疑自己的时刻,知道总有人会无条件全然地相信你。」 她低下头,认真摩娑过吉他上面的六条弦,温婉柔和的嗓音随着指间流泻的旋律缓缓传给底下的人: 「我会永远相信,最后一片落叶。无论什么世界,东风藏在眉心。」 最后的最后,她放下吉他,伸手握住了眼前的麦克风,而指尖不再是颤抖而是坚决。 「我会永远相信,开始掉下的泪。你和我的世界,痛褪去更清晰。我会永远相信,不完美的完美。不管什么世界,距离不是距离。」 一曲唱毕,张逸光和江语凝都站起来用力鼓掌,她绽放的火花深深感动了他们,而学妹也对着他们的方向鞠了很深的躬。 第三章、凝望(6) 照着不成文的惯例,高三的学长姊常常会带着酒参加学弟妹们成发后的庆功宴。张逸光和江语凝採购完酒水零食回社办的路上,遇到了社长学妹。张逸光给她一个非常肯定的笑容,拍拍她的肩说你真的做得很棒,我的眼光真好。 学妹靦腆接受了他的称讚,但她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回社办,就只是站在张逸光面前欲言又止。 江语凝看出了她的心思,接过张逸光手上的塑胶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先走啦。她轻声说。 而那个笑容却让张逸光的心脏像是被掐住一样难受。 先回到社办的江语凝和学弟妹们打过招呼,拎者酒水走到自己同届身旁,像送礼物般把冰凉的铁铝罐送到他们手中。而她自己没有动,她坐在教室一角,兀自拿起一阵子未碰的吉他,随兴地哼唱起来。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热络的谈天以及旋律,张逸光和黄雨晴一前一后地走进来,所有人开始鼓譟。 「哦?是两任社长耶!」 「哇居然当压轴让我们等。」 张逸光笑而不语,从塑胶袋中挑了酒精浓度最高的那一罐,扭开高举着,「庆祝成果发表会圆满成功!」大家也纷纷举起手中的饮料庆祝着,他看见一旁的江语凝,「喂,江语凝也一起庆祝啊!」 而她扬起浅浅的笑容,举着手中的水壶,平淡地说了句:「以水代酒。」张逸光觉得无趣,转头喝光手中那瓶威士忌可乐。在眾人喧闹鼓舞中,江语凝偷偷观察着他们,她发现张逸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而学妹则看似无恙但异常安静。但她没有多想,自顾自地拨弄起〈相信〉的旋律。 扭开第二罐威士忌可乐的张逸光闻声回过头,此刻他的眼神已有些迷濛,双颊也因快速摄取酒精而染上緋红。他看着江语凝笑了出来,笑声中却好像缺漏了些甚么。 「跟你们说的话你们一定不相信,但是当初我跟江语凝的第一句对话就是『同学你要不要加入吉他社?』有够荒唐,从头唐到尾。」张逸光已经微醺,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是不是超级俗滥的搭訕?」 他的话加上有点迟钝但浮夸的动作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江语凝也放下手中的吉他,专注聆听他听他细数过往。 「我第一次上台表演,是她鼓励我的。就是圣诞节那次啊,高三的你们记不记得?」往事欢乐的画面彷彿此刻投影在他们面前,江语凝也笑了说声记得,「就是她告诉我那句话,她跟我说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就真的办不到了。所以从那之后开始,我就一直很相信自己,一直很相信。」 然而,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学妹却在此时开始啜泣。眾人诧异的转过头看着掉泪的黄雨晴,但张逸光彷彿没有没看见也没听见似地,继续侃侃而谈,「去年那个真心话到冒险,」他揍了一拳当时出题目的好友,「你不应该出『我有没有在跟江语凝谈恋爱』,而是应该出『我是不是喜欢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江语凝查觉到事态逐渐失控,她看学妹那边有人帮忙安抚,于是她走到张逸光的面前,意图拿走他手上那罐快要见底的酒,「张逸光,你喝醉了。」而他死死抓着不放,甚至藉此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迷濛的眼神却把深刻的情感崭露无遗。他看着江语凝,方才的滔滔不绝都成了哑口无言。张逸光趁着酒意,最勇敢的事情只是把她拉进怀中,用力地、慌张地,彷彿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这样的景象并没有点燃大家八卦的玩心,因为他们从没见过那个温煦的张逸光如此刻般失控。 江语凝狠狠捶了他的肩膀,「张逸光你冷静一点!」好不容易挣脱那个狂乱的怀抱,她面容冷清地凝视着他,「我觉得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 从社办走回樱花树下的路程只是沉默。张逸光刚才炽热不堪的脑袋已经降温,他想起自己的举动便无地自容,醉意早已随着愧疚和羞赧消退无踪。 江语凝在樱花树下悄然回头,他看见张逸光那双仓皇的眼眸没有开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鼓起勇气道歉,看到江语凝接受的眼神后他松了口气,但接着又像是想到甚么一样,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江语凝乱了阵脚,她睁着平板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哽在咽喉无法出声。夕阳在他的背后,他頎长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她的脚底下。 一阵风吹过来,樱花稀稀落落的花瓣下起一场樱粉色的朦胧樱雨,张逸光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惆悵地笑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了,你喜欢的人是李宸海。」语落,张逸光看见眼里的人僵硬的脸庞和惶恐的神情,他踏着底下残败的碎花一步步朝她靠近,「江语凝,你觉得那种感情真的是喜欢吗?还是你只是分不清楚那是友情还是爱情?为什么女生会喜欢上女生?」他搭上她的肩膀,而江语凝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比三月盛开在枝椏间的樱花还要荒唐至极。在万物復甦的春日里,他们却感觉有甚么东西正在死去。 「这种爱是正常的吗?」 清脆的声响盖过远方海潮的声音,张逸光的左耳如春雷乍鸣。他摀着灼烧的左脸庞,转过头映入眼里的景象像是被慢动作播映。 江语凝紧紧咬住下唇,那双眼睛里参杂着愤懣、绝望、哀伤以及许多难以见得的情绪,在瞳孔深处燃成一片悲悽的晦暗不明。她用尽全力噙住眼眶里的泪水,倔强得不论如何都不让它掉下来。 而他们的春天只剩下喧闹过后的死寂。 第三章、凝望(7) 毕业的那一天,晴朗的天空在午后猝不及防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却不足以止息毕业生对未来的展望与热血,他们赤足在雨中的操场狂奔、追逐,做尽一切叛逆的事,彷彿脱离禁錮的笼中之鸟,迫不及待振着初展的翅膀想要奔向自由和未来。 拍完团体照后,江语凝独自走回综合大楼那一间属于吉他社的社团教室,她伸手抚摸老旧斑驳的木桌,眷恋地看着每一道新旧相叠的刻痕。她走近窗边,那个她和张逸光最常在晚上待的位置,远方海潮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那几夜繁星点点下他们一起谱出的旋律。 她过去习惯放着那把阿罗纳蓝色吉他的角落已经有学弟妹放置新添购的木吉他。但他们替她庆祝十七岁生日的回忆却歷歷在目。江语凝坐在讲桌上,看着黑板五彩繽纷的插图看得入迷。 「嘿。」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抓回了她有些飘散的思绪,张逸光走进教室,「好久不见。」 江语凝往左边挪了空位给他,他单手借力坐上讲桌,仔细瀏览过每一句祝福。「好久不见。」她轻轻说,海潮声在沉默之间变得明晰。 「好快,三年居然一下就过去了。」半晌之后,张逸光打破沉默,他嘴角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明明好像昨天我才刚踏进这所学校,结果一下子就轮到我们要离开了。」他歛下眼神,转头看着江语凝的侧顏,「你不会离开海边对吧?」 江语凝笑着点头,她和李宸海都考上邻近这所高中,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同在不同的科系往相同的前方奔赴而去。「你呢?」她问。 张逸光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还得看几天后指考会不会跟学测一样滑铁卢。」他无奈的笑了,「毕业典礼当天居然还是七点半起床念书,等下结束后又要被关回密不透风的书堆里苦读,真惨。」他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啊,不管到哪里都还是会继续弹吉他。」张逸光看着自己合十的手掌,很认真地说。 换江语凝侧过头看着他。后来她浅浅一笑:「你一定没问题的。」 「那你呢?你会继续弹吉他吗?」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对上视线,她在他眼里看见期待。 「不知道。」江语凝的声音很轻,而李宸海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跳下讲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把承载着白色青鸟的吉他,而底部的边缘有一行英文字。 「但是这三年来,有音乐的这段日子我都很开心。可以弹吉他很开心、可以唱歌很开心、可以遇见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也很开心。」她放下手中那截短小的白色粉笔,「我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江语凝朝李宸海的方向走去。 「江语凝。」在她转身之前,张逸光叫了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进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可是他最后甚么也没说。 骤雨停歇了,天空又再次回復一片澄净的湛蓝。江语凝和李宸海没有马上离开学校,她们缓缓走过每一处曾一起欢笑的角落,湿濡的皮鞋在走廊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足印,就像她们共同织就的那些回忆,或浅或深、或平淡或浓烈,都一一被编进生命的纹路里。 她们没有走正门离开。李宸海和江语凝最后一起走到西侧大楼,那个见证她们荒芜岁月的隐密角落。江语凝和李宸海并肩坐在楼梯上,眼梢里有一处是那棵开得盛大的凤凰花木,李宸海看着远方突然笑了出来:「好像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江语凝也跟着笑了出来,她知道她们想到的同样是下着梅雨的那天。 「我想应该更早就开始了。」李宸海好奇地看了过来,「可能在你一直在课堂上消失的那时候我就很在意你了。」江语凝看了她晕红的脸颊,更愉快地笑了出来,「但真正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大概是在你带我去悬崖的那一次。」 「为什么?」 「因为那可能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她半是轻浮半是认真地说。 而你是我的劫后馀生。江语凝在心底补上这一句话。她看着李宸海由好奇转为生气最后笑出来的脸,接住她朝她捶来的拳头,然后俯身凑到她的面前。 「小海,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她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方才的半点玩笑。 「我爱你。」江语凝还没来得清看见李宸海愣住的模样,她闭上眼睛吻住了她,而李宸海的眼泪在那一刻随着她的吻落下。 噙着泪的眼眸却盈满笑意,李宸海边哭边笑着,「我也爱你。」 最后她们从偏僻的侧门,挥别这所承载笑语泪水以及海浪的高中。 暑假时,江语凝陪李宸海回台南一趟。南台湾夏天的太阳彷彿可以把人灼伤,才刚踏上台南的土地,江语凝都觉得自己的脚跟要融化在月台上了。 然而,午后的大雨却猝不及防浇淋在行驶于田埂路上的她们,朦胧得看不清此前的道路了。她们索性下了车,赤足走在佈满碎石与细沙的阡陌中。抵达三合院时,雷阵雨方歇,李宸煒一如既往地坐在门槛上摆弄着手指。 李宸海缓缓走进他,她蹲下来与他目光平视,「宸煒,姊姊回来了。」 李宸煒前后摆动着身体,眼神飘忽不定,噏动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当李宸海起身想带江语凝进门擦乾头发换衣服时,李宸煒抓住她的衣角:「姊姊。」 即使声音相当微弱,李宸海还是听到了。「宸煒,你刚刚说什么?」她跪下来努力忍住情绪,右手拇指轻轻摩娑他额头那块已经不怎么明显的裂口,这次他没有推开她。 「姊姊。」李宸煒抿着唇,最后彆扭地又唤了一声姊姊。李宸海不顾满身泥泞把他抱进怀里,眼泪不断从她的脸庞滑落,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闻声前来的李母看到姊弟相拥哭泣的画面,也忍不住回过头抹了眼角的泪光。她替两人准备了乾净的浴巾,细心地为江语凝拭去发梢上的雨水。 「阿姨,谢谢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江语凝想自己动手,然而李母却笑着摇头。 「搭那么久的火车,又骑车来偏僻的地方,应该累坏了吧?」她温柔的拍拍江语凝的头,像是母亲奖励孩子那样,「辛苦你了,谢谢你带宸海回家。」 江语凝的眼眶一阵温热,她想起小时候,双亲也曾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以及她的兄长。她几乎快要忘记父母亲怀里的温度了。 江语凝想要道谢,却只能彆扭地摇了摇头,她尷尬地低下头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李母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很轻地告诉她:「宸海有你照顾真是太好了。」 那时候,她开始相信,前路所有的晦暗不明,都能够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在慑人的闪电雷鸣之后,都可以看见湛蓝的晴空有一弯彩虹。 ◇ 第三章、凝望(8) 「simon,你负责的那份文献整理好了吗?」 升上大学以后,时间变得更为弹性,江语凝除了打工之外,也为自己安排了不少活动,日子虽然精彩,但比起忙于读书的高中仍没有轻松多少。晚上九点,江语凝和小组报告的组员仍待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讨论着专题内容。 「语凝姊,我明天给你可以吗?」名为simon的银发少年身体抖了一下,灵活的指头轻巧攀上江语凝的手臂,眨了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故作委屈,「拜託嘛?」 然而江语凝不领情地翻了一个白眼,面露嫌恶地把他缠在她手上地双手拍掉,「第一,不准叫我姊,你比我老。第二,我们一个礼拜就说好今天文献的整理要出来,三天前我也问过你了,你回答可以。第三,这间咖啡厅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今天没生出东西来不准给我滚回家睡觉!」 simon被江语凝的气势震慑住了,他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江语凝瞥了一眼他呆愣的样貌,便将注意力集中回笔电里那份还没完成的报告。半晌,simon突然大笑出声,引来店里其他顾客纷纷回头,江语凝狠狠瞪了一眼他才噤声。 「唉,我就是欣赏语凝你这股豪不退让的魄力。」江语凝无语地看着simon浮夸的表情,「知道了知道了,我今天绝对会生出东西给您。」 虽然simon经常说一些令人无所适从的阿諛奉承,但做起事来却是相当俐落,他全神贯注埋首在厚重的文献中,时不时回头快速地在笔电里敲下重点整理的文句,还不到一个小时,一份完善的文献整理就完成了。 他email给江语凝之后,眼里犹带一丝骄傲。她快速瀏览过他整理的报告,忍不住讚叹:「做得很好耶。」simon的下巴更上扬了几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得拖到最后一刻才做,很会给人添麻烦。」 他听了她的话差点跌下桌,语带抱怨地咕噥:「看不出来语凝是一个那么毒舌的人耶?」看江语凝忍不住勾起的嘴角,simon愉快地对着柜檯大喊:「老闆!三桌再来一杯热拿铁跟热可可!热可可给美女的爱心帮我拉大一点哦!」 江语凝拍了一下simon的手臂,「你干嘛?」而他给她一个「请你的」的眨眼,老闆也热情回应了他的要求,很快地两杯温暖的饮料就端了上来。「晚上喝咖啡你不会睡不着吗?」江语凝狐疑地看着simon豪饮那杯热拿铁。 「老子的夜晚才要开始呢!」他故作骚态扭了扭肩膀,只换来她深深的叹息。 喝完饮料后,他们开始收拾桌上的资料和笔电,江语凝趁空档拨了通电话给李宸海,离开咖啡厅之前,她外带了一份糕点。 走出咖啡厅,夜晚加上深秋的寒风让江语凝不自觉拉紧外套,她跟simon一起走一段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间聊。 「语凝,刚刚你是打给你的朋友吗?」simon一边踢着脚底下的碎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嗯。」她轻声,「她是我高中的好朋友,也是我现在的室友。」 而simon却停下脚步,江语凝在他前方两三步的位置回头。他隐隐叹了口气,上翘的唇角让他看起来随时都在笑,但此刻的他并没有。 深墨色的瞳仁里有许多交杂的情绪,锋利的眼神彷彿可以彻头彻尾把人轻易看穿,所有秘密好像都逃不过那双漂亮而锐利的眼睛。 「她是你爱的人,对吧?」 江语凝像浑身被泼了一桶冷水,似乎有股电流从她的脚底快速窜到脑门,她甚至忘了开口反驳。 看她心虚而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simon收起他锋利审视的眼神,又回到平时轻浮的模样,「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他轻松地迈开脚步,「喂喂,不要一副『你明明就是男人』的嫌弃眼神看我!是啦,我是生理男性。」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左胸口心脏的位置,「但这里面是女人。」 simon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江语凝沉默着跟上,「刚开学的时候我原本就打算跟大家坦白这件事情,毕竟一直躲躲藏藏真的很累,我又是那么真情流露的人。」晚风拂过他银白色的发稍,在路灯底下看起来像在发光,「但想想我还是保护一下周遭的人好了,免得有些孩子未经世事就跟着我仓皇出柜,那可是会被现实伤得很深的哦?」 「你不会怕吗?」江语凝的声音很虚浮。 「怕什么?」simon停下来,笑起来的样子美得像一朵盛放的玫瑰花,「怕被那些间言间语击败吗?我早就被一堆狠毒的话骂透了,要是我在乎那些臭直男的话我现在大概去自杀了吧?傻瓜,我们真正害怕的都是心魔,那个没办法接受不符合社会期待的自己。」 江语凝没有作声,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拍拍他的头,眼神温柔得像把刀,「其实在刚开学的时候我就看过你们走在一起的样子。你知道吗?」simon望进江语凝的眼睛,「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没办法说谎的。」 第三章、凝望(9) 自从那天晚上被simon拆穿以后,他更像跟屁虫时不时就围绕在江语凝身边。要不是知道他内心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玩世不恭,她肯定会在他第三次在走廊大喊她的名字时,从此把他列入黑名单,发誓大学四年绝对不要再跟这个人有一点交集。 「语凝漂亮宝贝——」甫踏离教室两三步,一道高亢的嗓音越过拥挤的学生传进江语凝耳里。她耸起肩膀,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嫌恶地皱起眉头,平板的目光对上害她十分尷尬但自己却春风满面的罪魁祸首。 「不是叫你不要再这样喊我,很丢脸耶。」虽然抱怨,但江语凝还是在人潮中停下脚步等他跟上。 「没办法,我们语凝就很漂亮啊,我光看背影就认得出来耶。」simon很自然地勾上江语凝的肩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那是因为你除了我以外没什么朋友吧。」 「好失礼!」他佯装生气,但眼底丝毫没有怒意。「不说这个了,今天晚上有一个很特别的活动,你要不要跟你『朋友』一起来?」simon刻意加重「朋友」一词,从包包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名片,塞进江语凝的手心。 她小心翼翼地摊平,「性坛社?」 「嗯。」simon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不过我们还只算是地下社团,学校不接受这种探讨性别议题的组织存在,当初给的理由是『会造成更多人变成同性恋』,老子真的差点被气到吐血!」他夸张地翻了白眼,按着心口继续说下去:「社团的宗旨就是找拥有不同性别气质的人来分享他们的经歷,今天晚上会来的是女同志作家,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来听听看,资讯我都写在后面了。」 simon轻轻拍了江语凝蝴蝶骨的位置,踏着轻巧的脚步往前跑去,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像时装秀的名模在走廊上踏着自信的步伐,华丽回过身朝着她挥手:「掰啦漂亮宝贝,期待见到你们唷!」 江语凝看着他每一不的昂首、每一步都篤实坚毅,她忽然想起江沐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名片。 回到住处后,下午没课的李宸海正窝在书桌前认真读着原文书,是三花猫发出声音她才发现门边声响,她看见江语凝回来,很开心地笑了下:「语凝。」 吃饭了吗?她轻声问。吃了。而她回答。她们的相处已是恬淡平实日常,互相关心成为彼此的习惯。江语凝慵懒地坐在床角,手里还捏着simon给她的资讯,她看着李宸海的背影出声:「小海,你晚上有空吗?」 李宸海从英文堆砌的字里行间抬头,「有空呀,怎么了?」江语凝把名片递到她手中,「性坛社?那是什么?」 「好像是在谈性别气质的地下社团,我同学simon告诉我的。」江语凝迟疑了一下,「他跟我说今天晚上有一场演讲,是一位女同志作家,问我们要不要去。」 「好啊。」李宸海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朝着江语凝温柔的笑了。「也许去看看他们走过的路,我们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晚上六点半,江语凝和李宸海依约前往文学院大楼的某间教室。simon远远看到江语凝,忍不住想大喊令人感到肉麻的暱称,不过在看见她身边的人时,已凝在舌间的话语只化成唇边的一抹微笑。 「你就是simon吧?我听语凝提过你。」李宸海率先释出善意,而simon也热情地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是小海啊!唉呦好漂亮,跟语凝真的很般配。」simon的笑容浮夸却不带一丝虚假,他殷勤地邀请两人入席,在江语凝经过他时,低声跟她说谢谢你来。 讲者在一开场开宗明义地跟与会人表明自己是一名顺性别的女同志,在场的人多半是同志伴侣,这方世界里没有恶意。她除了讲述自己撰写同志文学的心理歷程之外,也分享了很多她感情遇到的重重阻挠、以及自己在接受独特性别气质时的内心挣扎。 「我的一位女同志朋友曾经哭着对我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希望自己是男生来爱她啊!』当下我听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她停顿了下,环视周遭专注聆听的人们,「你们听得出那里奇怪吗?这样不是又流于异性恋主宰的价值观了吗?非得要一男、一女,人类才能相爱。 「那时候我脑海里想到的是,我就是想以女人的身分去爱一个女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认同,相信在场许多人对自己的认同都不一样,但那都没有关係,你们要明白,爱不需要去符合任何一套标准,你会去深爱的是灵魂,而不是躯壳,性别只是我们给自己的框架。」 讲者站了起来,她走到教室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光是在这间教室里,爱就有许多不同的形态,而那些不同是很美丽的,没有人能够随意评断你们独特的样子。」 最后,她笑了:「很久以后你们可能会忘记大学时期曾听过这样一场演讲、曾经一起见证过不同样貌的爱,但我还是要把最深的祝福都给你们。」 「愿你们的灵魂都不再被躯壳所困。」 演讲结束,如雷的掌声盈满整间教室,在场的人眼眶都泛着感动的泪光。 李宸海激动得哭了出来。散场以后,她、江语凝以及simon走上前去。 「老师,谢谢你今天的演讲。」李宸海的声音里还颤着鼻音,「在这里看见了好多不同样子的爱,而且没有任何恶意来伤害它们。」 讲者笑了出来,参杂着一些寂寞和惆悵。她给他们三人很深的拥抱,「孩子,我希望这些善良不只是在这一个晚上、这一间教室,我希望有一天整个社会都充满着这样的善良,而在这之前,我们要一起努力,好吗?」 第三章、凝望(10) 此后,江语凝和李宸海经常会根据simon提供的资讯,去参加性坛社的活动,三人也因此渐渐熟稔了起来。他们偶尔会在间暇时待在一起吃饭、聊天,也可以很自然地去谈论深入的话题。 放寒假前,simon又约了两人吃饭,「语凝、小海,你们过年会回家吗?」他一边拨弄餐盘上的意大利麵一边问。两人都摇头,毕竟对她们而言,原生家庭已经不属于自己,现在住在一起的地方更像是家。 simon没有追问,那双桃花眼盈满的狡黠和愉快,「那正好,改天我再约你们去我的地盘玩耍,带你们见见世面。」 那年的除夕是前所未见的低温,江语凝和李宸海大约晚上九点多,依约出现在中正区某个热闹的商圈。风吹得狂烈,江语凝把自己多带的一件外套披在李宸海身上。 约莫过了三分鐘,simon骑着金属重机出现在她们面前。明明是几近蚀骨的寒意,他却只穿了花衬衫和一条短裤,露出比女人还要性感的修长双腿。 摘下安全帽后他撩了自己的头发,化上精緻妆容的脸更加成熟妖嬈,举手投足间尽是媚态,他搭上两人的肩心情相当愉快。 他们走到骑楼下,一块别于周遭黯淡的鲜艳招牌招摇宣示着那就是今晚的目的地。彩虹配色勾勒出台湾的轮廓,funky几个艺术字体在底下亮着彷彿不属于灰暗世界的光,黑色大门敞开着,楼梯直直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白色墙面有几块突出来的砖石。 音乐的闷响隐微地传上来,simon带着两人边走边解释:「funky是同志酒吧,很多单身寂寞的gay和lesbian都会来这边喝酒,当然也会有一些异性恋也来这边消遣。放心,有伴侣的他们也很欢迎。」一步步走下楼梯,他越显雀跃,「尤其是在这种逢年过节,生意好的不得了,毕竟同性恋到目前还是被当成异类来看啊,回不了家的人们就会聚在一起,至少温暖一些。」 黑暗遮去simon大半表情,但江语凝仍然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他推开大门,音乐流泻而出,但随后又被关回昏暗的空间里。看不清周遭反而让其他感官敏感了起来,香醇的酒精味混杂着一些甜腻的气息、年轻男女身上独特的香水、玻璃杯碰撞的清响以及鬓发廝磨的繾綣。 江语凝小心翼翼地将李宸海护在身旁。simon走到吧檯,隻手撑颐对着留着大鬍子的俊美青年微笑:「二哥,我带朋友来了。」 被称作二哥的那人从各式酒瓶抬头,看见simon时表情很晴朗:「你今天怎么没跟gary一起来?还带两个漂亮女生?」 simon佯装愤怒地跺脚:「我早就跟他分手了啦,我上次来明明就跟你说过了!」但他随后又扬起微笑,把江语凝和李宸海一起带到彩虹灿烂的吧檯,「这两个漂亮宝贝是我的朋友,她们今天都单都算我的,二哥你帮我好好招待她们,但别趁机灌醉她们哦。」simon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张浅银色的卡片,兴味富饶地递到青年手中。 simon回头看了两人,昏暗的光线反而显现出他的性感和妖嬈。「你们就放松好好地享受吧,在这里没有人会觉得两个漂亮女孩拥抱接吻是奇怪的事情。」他华丽地拨了下他发亮的银发,「老子要去望夫崖上物色健壮的猛男了,回头见!」他夸张地甩头离去,很快就隐没在欢愉相贴的人群之中。 江语凝和李宸海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座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有许多对同性伴侣相拥着接吻,旁若无人。二哥静静靠了过来,替她们递上两杯色泽诱人的调酒。 他指着江语凝面前,用鸡尾酒杯盛装着的橙色调酒。微微渐层的暖橘色像日暮的海洋,褪去冷清而愈显温暖,「它的名字是kissinthedark,黑夜之吻。很神奇吧,明明是黑夜却是橘色的。」接着二哥把用颶风杯推到李宸海面前,底下是深巧克力色的调酒,上面则有一层洁白的奶油以及红艷夺目的樱桃,「angel’skiss,天使之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它们是象徵恋人的调酒,相传天使之吻是受吉普赛人诅咒的酒,它可以用来测试恋人爱情的结果。但是在funky,我只会用祝福来调这一对酒,祝福你们可以一路相爱走得很远。」 江语凝和李宸海轻轻把杯口碰在一起。李宸海的唇沾上了天使之吻甜腻的奶油。酒精使人朦胧,她在江语凝昏花的视野里美得宛如真正的天使。她伸手抚上她的侧顏,接着低头朝她靠近,吻去了唇边洁白的奶油。 绵长的爱意比酒精还要浓烈。她们在人潮簇拥的昏暗角落交换吐息,缠绵的舌尖用最直接的方式倾诉彼此满溢不止的爱恋。 第三章、凝望(11) 「simon,邀稿信你寄了吗?」 「啊,还没!喂喂不要生气我写好了,现在立刻寄!」 大二开始,江语凝、李宸海以及simon有更长的时间必须待在一起,性坛社的经营交到他们手上,也因为simon社交手腕高明,会来参与讲座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即便只是不被学校承认的地下社团,也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平权,因此他们需要耗费更多心力举办更多场活动。 「啊——真的累死了!」晚上十点半,三人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simon刚寄出所有邀稿的信件,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江语凝没有理会他,专注地盯着笔电写活动详案,而李宸海则着手设计下一次演讲的海报。看到两人认真的样子,simon也不好意思无所事事,他振作起来进行下一轮的刊物排版。 等所有人手边的事情忙完以后,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咖啡厅只剩下零星的散客。末班捷运早已驶离,距离早班捷运还有一段时间,simon索性借了江语凝住处的浴厕简单盥洗。 「小茉不见了。」simon刚踏出浴室,整头银发都还湿漉漉的,就听到李宸海颤抖着说,原本在桌边小憩一下的江语凝清醒过来。 李宸海说往常小茉就算不会迎接人回家,也会安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牠不会刻意躲起来,即使今天带了陌生人回家,能找的地方李宸海都找过了,偏偏就是没有看见三花猫的踪跡。 「可能是从窗户跑出去了。」相较于李宸海的慌张,江语凝显得十分冷静,她看了一眼没关紧的窗户,纱窗有被抓破的痕跡。 李持海自责地哭了起来,她说自己没有注意到窗户是开着的。 simon安慰啜泣的李宸海,而江语凝低着头思忖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晚上八点有回来过,那时候小茉还在,牠应该还没跑远。」她拧起眉头,想过所有牠可能会去的地方,「我现在去找!」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 「我跟你去!」李宸海也往门口走去,最后simon也跟上。三个人在尚未清晨的街头寻找着消失三花猫的踪影。他们踏遍了所有和三花猫相处过的地方,却连一点痕跡也没找到,李宸海气馁到眼泪要掉下来时,似乎想到了什么。 「悬崖……」她若有所思地呢喃着,「悬崖!我们还没有去找过那里!」 江语凝有点迟疑,她不认为猫会躲到那里去,况且她也没在悬崖那边见过牠。 「小茉可能真的在那里,以前我自己去的时候牠会跟着我!」李宸海坚定地说。江语凝看着她肯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便跟着她走。 城市里的人都还在酣睡着,当一切寂静,万物便得有声,幢幢树影随风招摇,每一步踏碎枯叶的枝椏声响彷彿都在山间有了回音。他们抵达崖边时,天光微亮。 三花猫果真端坐在尽头处,牠专注凝视着底下一朵朵颓丧的海花,瞳孔在昏暗的阴影底下却彷彿拥有一片宇宙。后来牠缓缓起身、蹲伏,似乎要一跃而下。 「小茉!」李宸海看见小茉,激动地上前想要抱住牠,然而眼前那隻一向温驯的三花猫却警戒地竖起尾巴,低沉嘶哑地对着他们哈气。 李宸海吓傻了,但她还是想靠近牠。只是她每往前一步、牠就后退一尺,而牠的身后是直落的尽头。江语凝拉着李宸海冷静下来,她们慢慢后退,小心翼翼不再激起三花猫一丝惶恐的情绪。 「喂,怎么办啊?」在一旁目睹一切的simon放低音量开口,看着李宸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他有些无助。 「不知道。」江语凝也小声地回应,深怕再有一丝草动惊动了警戒状态的小茉。恍惚间,江语凝有种错觉,那隻三花猫并不是小茉。「虽然暂时不能靠近,但至少牠没有再后退了。」可是眼前分明是朝夕相处了三四年的猫,此刻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到心慌。 时间又过去了一阵,三花猫些微放下了戒备,牠微微瞇起眼睛,不再与退到黑暗中的三人对峙,牠转身面对大海,重复了起身与蹲伏,呈现蓄势待发一跃而下的姿态。 李宸海害怕得哭了出来。simon心一横箭步跨到牠所在的尽头,长手一捞把猫捞进了怀里,小茉理当疯狂挣扎,牠发出的嘶吼彷彿不属于猫咪应有的声音,锐利的指甲在simon白皙的手臂上画出一道道艷红的裂口,但他没有放手。 李宸海不管不顾把三花猫接到自己的怀中,当她的眼泪滴落到牠身上时,牠才恢復平静。小茉乖顺地待在李宸海的怀里,慵懒地用舌头清理着手爪,完全没有方才那副狰狞可怕的模样。 彼时尽头亮了起来,江语凝看着李宸海紧紧拥抱三花猫的景象,心脏深处的不安却无声地随着旭日缓缓升起。 第三章、凝望(12) 「我的漂亮姊妹,你们看看这个。」刚结束一场工作坊,场復后simon拿着一叠传单走进性坛社办,递到江语凝和李宸海的面前,「怎么样?期中考完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江语凝接过传单,端详着粉色构成的画面,「同志游行?」 simon笑着点点头,「彩虹游行一年一度盛会,人生一定要走过一场。」他说,「老子几乎每年都有去,今年怎么可以缺席!」 江语凝和李宸海看过自己的行事历,确定当时已经考完所有科目后表示同意。然而,simon却在游行开始前一週,丧气地抱着笔电坐在两人面前。江语凝在接收到simon第十一个委屈的眼神后终于开口问他为什么今天频频叹气,simon只是安静地把笔电推到她面前。 「上帝的爱超越一切,这是什么?」江语凝看见上帝之后,不自觉地拧起眉头,她把页面往下滑,照片映入眼帘。一行人身着白装,高举着红底白字的大旗,斗大书写着「神祝福一男一女的婚姻」、「同志大游行招致大灾难」等字样,有人击鼓走在最前方。 「是基督教长老教会发起的,反同志游行。」simon默默收回笔电,关掉那些令人受伤的网页,「听说下午的时候也有同志团体去跟他们对呛,场面很混乱,我有点担心下礼拜的游行走不走得成。」 江语凝看完报导之后就变得异常安静,而simon顾着沮丧也没有察觉她的异状。李宸海偷偷瞄了江语凝的脸一眼,然后伸手握住她的。 温度从指尖慢慢流回江语凝的身体,李宸海笑得很温柔:「不用担心呀,我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她对上她的眼睛,「有些人还不能理解我们,那我们就先伸手拥抱对方吧?」 江语凝心口的闷痛,似乎也随着她的话消失无踪。 游行当天,simon换上一件性感的红色洋装,踩着高跟鞋披着彩虹旗出现在会场。李宸海看到他的装扮后,用力讚赏了一番。 「来来来,我也有准备你们的哦!」simon笑得灿烂,掏出了两条彩虹丝带绑在两人的手腕上,也拿出了彩绘笔在两人的脸上画下一道彩虹,「果然很漂亮。」simon看了非常满意。 队伍开始往前了,一路上都有人穿着庆典服装、有人光裸着精实的上身、也有人穿起性感的比基尼,他们牵着手自在地在彩虹旗飘扬的凯达格兰大道起舞。 沿路上有许多同性伴侣,他们或牵手、或拥抱、或亲吻,每一缕灵魂在阳光下都是自由而独特的。 沿途不断有人在花车上拿着扩音器问:「你爱不爱我?」而每一次,simon都会高举手重的彩虹旗竭力大喊:「爱!」李宸海曾在途中问过simon为什么大家要这么做。 「因为这次游行的主题是『loveoutloud』,鼓励大声说出你的爱,无论是主流的异性恋,抑或者是同性恋,都有相同的权利表达自己的感情。」simon笑得温柔,「那都是爱呀。」 于是李宸海也会在人群中,举起那绑有彩虹丝带的手,跟着所有人一同倾诉心中那最直白、最纯粹也最崇高的情感。 在游行的尾端,江语凝手上的彩虹丝带掉了。她犹豫着该不该回头去找时,李宸海松开自己的丝带,接着绑在她们交握的那双手上,「语凝,我爱你。」她盈满笑告诉她,而江语凝俯身吻了她。simon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用相机替她们纪录美好的时光。 走回凯达格兰大道时,周遭开始出现一些手持十字架的人。来者不善,他们会拿着十字架指着那些游行的人们,高喊着「上帝的爱超越一切」。纸张飘落在彩虹旗之上,江语凝曾在途中低头,看着被踏碎的传单上印着天父的模样,写着「上帝祝福一男一女的婚姻」她撇开视线却泛起一阵心慌。 每当有人拿着十字架朝她靠近时,江语凝都会仓皇地别开眼神,她害怕自己回过头却发现那些歌颂贞洁的人是自己的父母,那是盘据她大半岁月的恐惧。李宸海感受到她的犹疑,每一次都义无反顾地握紧她的手。 他们终归是顺利走完整场游行了,而那些彩虹旗依然在日暮的街道上飘扬着,江语凝看着这一片祥和的景致,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好希望可以让江沐光也亲眼看见这一方美丽的世界,她好希望江沐光知道,自己不是怪物也并不孤独,他也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成为自己。 李宸海为江语凝擦去眼泪,simon将自己的彩虹旗披在她们两人身上,「来,看镜头!」他拿出相机,她们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什么事,simon一脸恨铁不成钢,「天啊,我的漂亮姊妹,一定要记录这神圣的时刻啊!以后要放在你们的婚礼上耶!」 他把她们放在景深的中央,笑得幸福的两人背后有一片灿烂的光芒。 第四章、释然(1) ——最后那片海,只剩下绵长的思念,与释然。 结束一天的游行,江语凝和李宸海早已筋疲力尽,盥洗后双双鑽入棉被,进入深沉的酣睡。而江语凝的手机却在半夜十二点时亮了起来。担心吵醒累坏的李宸海,江语凝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是楚然的来电,而她在睡眼惺忪间接起。 「江语凝,你爸爸晚上心肌梗塞,现在正在手术急救!」 当时的记忆彷彿被真空一样,江语凝忘记自己跟楚然说些什么、忘记自己是如何搭上计程车、忘记她报出一连串陌生的地址。当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医院的大门口了。 许久未见的楚然朝着她跑过来,还来不及换气,他拉着江语凝在凌晨时许的医院急诊奔跑。病人的哀嚎与哭泣、消毒水的呛鼻、仪器吵杂的声响渐渐让江语凝回过神,她站在手术室外面看着亮起的刺眼红光,楚然的声音渐渐飘进她的耳里。 「阿姨说你们很久没有联络,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所以才会拜託我爸妈请我打电话给你。」楚然一边平復呼吸,一边解释来龙去脉,「叔叔是在晚上睡前刷牙的时候,突然心脏绞痛晕倒,最后休克。好像从半年多前开始,他就会没来由地心脏痛,情况越来越严重。」 江语凝看着跪在手术房门口,已经略显佝僂母亲。她低着头双手合十,嘴中呢喃着虔诚的祷告。江语凝缓缓走了过去,在她的身边跪下,眼泪无可遏止地滑落,她也唸起那些在记忆中已然变得陌生的祷词。 大约在清晨六点时,手术中的警示红光暗了下来。医护人员从门板后走了出来,江母在江语凝的搀扶下踉蹌地站了起来。江父的命算是勉强保了下来,但仍需要住院观察一阵子。两人不断对医生鞠躬道谢,直到对方走远。 「妈。」江语凝扶着母亲坐上一旁的椅子,那一对膝盖已经跪得红肿。一时半刻她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握住她的手都显得僵硬而陌生。她看着她憔悴的倦容,却连伸手拥抱都觉得犹豫。 江母笑了出来,带着悲伤和讽刺,「这五年来没有人叫过我妈妈。」她低语,看着江语凝的眼神带着埋怨,「沐光死后你也跟着走了,就连这种时候我还需要透过其他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女儿,我真的很失败。」 她原本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母亲却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最后江语凝把那些满溢到唇边的话全部吞回腹中,悄然收回握着母亲的手,坐在急诊室外等着天边的光一点一滴升起。 直到看过躺在病床上安睡的父亲,楚然开车载江语凝回到住处。「到了。」他轻声提醒,一夜奔波的他早已疲累不堪,但他仍然带着一抹温柔的笑。 江语凝坐在副驾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把一张纸条塞进楚然的手心,「那是我的电话号码,可以请你拿给我爸妈吗?跟他们说随时都可以打给我。」楚然愣神看着江语凝,她泛红的眼眶带着眼泪,「楚然,谢谢你,也对不起。」 说完,她飞快鑽出车外,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楚然看着攥在手心、那张被捏皱到几乎看不清原貌的纸张,叹了一口气便把它收进口袋,驱车离开。 「语凝?」一进门,李宸海抱着三花猫侷促地缩在床角,她连忙起身走上前,「还好吗?」 江语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勉强撑起一个微笑给她,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李宸海深手轻抚过她眼下微微泛起的青黑色,「今天是假日,你好好休息,有任何事都可以叫我,好吗?」江语凝点点头,伸手把李宸海抱进怀里,这是今天她唯一觉得自己在呼吸的时候。 江语凝昏睡了将近一整天,周日下午随着电话铃声甦醒,她接到来自母亲的电话,她说江父已经醒来并且转到普通病房,希望她去看看他。江语凝跟李宸海大致说明了情况,便带着几套换洗衣物叫了计程车前往医院。 她抵达病房时,江父双眼空洞地看着头上那片灰白的天花板,左手吊着点滴,江母坐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 「爸。」江语凝唤了一声,江父动了动眼珠,苍白的嘴唇掀了一下,却因为开完刀太过虚弱只能发出不成文字的呜咽声响,而他的眼泪却沿着消瘦的脸颊滑了下来,沾湿了被褥和枕头。 江语凝彆扭地走到他身边,他奋力伸着如同枯枝的手,无奈使不上力气。看着这一幕江语凝潸然泪下,她跪在父亲的身边,紧紧捏住那隻曾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大手,恍惚间她看着父母亲,彷彿随着岁月和现实的来回拉扯,他们面容被磨蚀成苍老陌生的模样。 此后,每个周末江语凝待在医院陪着父亲,偶尔楚然也会来探视、偶尔也会遇见许久之前在教会认识的教友。他们的相处多半是沉默的,江父会不着边际询问她最近的状况,而江语凝几乎也都会据实以答,只是说出口的话往往都会在嘴边多次反芻,他们小心翼翼地衡量距离、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些年来的一无所有。 「语凝,你和楚然是不是在交往啊?」江母站在病房厕所等着江父换完衣服出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和女儿聊天。 闻言,江语凝收拾行李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拉回飘散的思绪继续整理着衣物,低低应了句没有。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江父褪去一身病服,换上休间的衣装,经过几个月的休生养息,原先蜡黄病态的容貌转为神清气爽,「你们从小就认识了,这几个礼拜他不是也常常载你来回医院?我很喜欢他,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你们毕业就结婚。」 江语凝默不作声,只勉强扯了一抹很浅的笑容,提着褐色的行李箱催促着父母,「走吧,出院已经办好了,楚然会载你们回家。」走到医院大门时,远远看见他们时楚然便下车撑伞,替江语凝接过手上的行李搬进后车厢,她替父亲撑伞送他上车,临走前江母摇下车窗叫住了江语凝。 「语凝啊,今年要回来跟我们过年吗?」 江语凝愣住了,犹豫的表情僵在脸上,而她看见母亲眼中一如寒冬萧瑟的失望。她迟疑了半晌,最后只能给出模稜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第四章、释然(2) 晚上性坛社开例会时,simon手里捏着一张纸,面色凝重地沉默着。即便见过他各种表情、也知道他多半时候都不大正经,但江语凝还是敏感觉知道了他的安静有所不同。 「simon?」李宸海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今晚的会议没有他的主持进程变得相当不流畅。 simon长吁了一口气,好像把所有烦恼都融进了那一次沉沉的吐息,他把纸张放到桌上,大家聚拢目光,上面印的照片是三个月前那场同志大游行,他身着红色洋装、穿着高跟鞋披着彩虹旗的侧影,「我是不介意别人偷拍我,毕竟本人还是满有自信的,但是旁边的恶意就不行了。」 他平摊了刻意折起的那一角,鲜血淋漓般的字跡写着「同性恋歪风助长爱滋病!」的恶毒字样,甚至还有「fag」、「faggot」等严重贬损个人的歧视字眼。simon再度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今天早上在包包里翻到的,我不怕被针对也不怕被骂,但是我怕这种扭曲的观念会让大家带着戒备的眼光去看待同志朋友们。」 江语凝看着左下角那个不显眼的十字架倒抽一口气。simon环视了大家若有所思的表情,很郑重地跟大家说:「而且我想这只是刚开始。性坛社在这一两个学期越来越活跃,虽然有料到会遭到攻击,但没想过会那么明目张胆。我们毕竟不是常规社团,没有学校的条文可以保证我们的权益,大家这几天还是小心为上。」大家纷纷点头,看着那张满载恶意的纸,没有人说话。 而真的如同simon所说,那只是漫天攻击的小小开端,江语凝和李宸海以及其他性坛主要协助营运的同学也都陆续收到匿名的纸条。她们同样收到同志大游行那天的照片,写着「神只祝福一男一女的婚姻」,甚至抄写了圣经的原文,一字一句都攻击在江语凝脆弱的地方。虽然李宸海很平静地告诉她不要在意,事实上恐惧已然盘据江语凝的心绪。 然而,这都不是最糟糕的。接近期末那几週,攻击越演越烈甚至差点爆发衝突。导火线来自穿堂被裸裎相对的那几张相片,有人刻意外流simon主持讲座时的女装照片、同志大游行时性坛社成员参加的侧影、同性情侣的合照等等。起先只有照片,而后随着同学们渐渐注意到那面墙,恶意蜂拥而至。 除了写下詆毁的字眼,甚至有人带着嘲弄意味摆上了保险套,每个经过穿堂的人们总是刻意回头,接着掩嘴窃笑。后来有一群人甚至直接指着照片开起了恶劣的玩笑,越来越多人聚集,而那些原先遮掩的笑意成了明目张胆的攻击。 在午休时段最多人潮聚集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指着simon穿着女装的照片恣意批评,周遭的人纷纷附议。 「怎么样,老子很漂亮吧?」simon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人群中,他双手抱胸,冷清美丽的面容波澜不惊,「本人就站在面前给你看,有开心吗?还有这边的保险套我就收下了,一盒不便宜耶,谢谢你们。」 刚刚的喧嚣此刻都像是被静音,起头的那位男同学面色难堪,恼羞成怒地把炮火完全对准simon:「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我看你平常都用名牌包,是去卖屁股赚钱了吗?」 週遭窃窃私语,simon不疾不徐地对上他的眼睛:「就算是卖屁股也是需要行情的。兄弟,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兼差三份工说不定能追得上我?」 「你……」对方眼见simon如此淡定,被刺激的情绪让他越来越口不择言:「我要是你爸,生出这种怪物我早就去自杀了。」 simon沉下脸,「兄弟,你要怎么羞辱我,我都不在乎。」他压低的声音里充满警告:「但扯到家人就太超过了哦。」 他被simon的眼神震慑住,却转而扬起恶质的笑:「还是你把裤子脱下来,让大家看看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敢不敢啊?」随着同儕的起舞,他的情绪越来越激昂,甚至衝上前就想扯下simon的衣服。 路过的江语凝和李宸海目睹这一幕,衝上前挡在对峙双方的中间。 「住手!」 男同学有一瞬间愣住,眾目睽睽下他已经放不下自尊,飘忽的眼神瞄到佈告栏上的照片,他冷静下来并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抽下江语凝和李宸海在凯达格兰大道接吻的照片,直勾勾地盯着出声制止地李宸海:「我还以为是什么见义勇为的侠女,原来只是同伙的变态。」 他把照片推到她们面前,「女人跟女人也可以牵手?可以拥抱也可以接吻?那你们做爱是用手指吗?弄得破处女膜吗?」 一声清响让全场的鼓譟全都安静下来。男同学摀着热辣辣的左脸,眼理犹带不可置信的错愕。他对上李宸海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瞬间愤怒狂暴难遏,「好啊,你以为我不会打女人是不是?你这个被女人用烂的贱货!」他衝上前去想要攻击李宸海,而在眾人还来不及出手制止前,他的右脸又再被搧了一个耳光。 江语凝晦暗不明的目光对上他怔愣的眼神,左手指尖的痛麻感无比明晰。她缓缓闭上眼睛,那是她第一次对深刻的恶意感到如此招架无力。 第四章、释然(3) 当天晚上,性坛社临时召开了会议。simon双手抵住下巴若有所思、李宸海泫然欲泣地坐在一旁、江语凝以及其他社员沉默着没有说话。后来simon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我想性坛社下学期的活动都先暂停吧。」大部分的人惊愕地抬起头,「所有邀约信我都会处理,大家不用担心后续的讲座或工作坊。」 「所以性坛社就不继续了吗?我们就不继续努力推动平权了吗?」 「我们没有停止,眼前还有很大一段路要走。」simon很认真,「只是现在的衝突是我们没有办法控制的,而且我最担心的是有人因此受伤。」他的眼神不着痕跡地扫过江语凝和李宸海,「这条路已经很难走了,我想这是我唯一可以保护你们、保护我、保护大家的方式。」 闻言所有人都没再出声。simon一向不是很喜欢低靡的气氛,他站起来故作轻松拍了每个人的肩膀,「喂,又不是说以后都不聚在一起了!」他挤进江语凝和李宸海之间的空隙,「这段时间我会继续跟学校争取我们成立正式社团的权益,成功之后你们通通得回来帮我做事!」 散会后,simon陪江语凝和李宸海走一段路,走到门口时他叫住李宸海,「小海,今天谢谢你那么勇敢地为我出声,下次我请你吃饭。」他朝她张开双手,李宸海哭着拥抱他,在他怀里不断摇头,「谢谢你。」 后来李宸海先上楼,simon借了江语凝一步。他们站在寒风逼人的街道沉默相对。后来simon从口袋中掏出一盒浓黑紫青缀饰的小盒子,滑了一支菸到江语凝面前。犹豫半晌她还是接下了,方啣上滤嘴,他手中跳动的火光攀上她的洁白的端点。 呼出的白烟轻浅也挡不住simon锋利的视线,江语凝叹了一口气,搁下只燃了一小截的菸,「你想跟我说什么?」 simon愉快地笑了,他收回视线,又再吞云吐雾一回,白雾朦胧中他对上她的眼睛,「你在害怕的是什么?」 「早上那些无知的恶意?」 「才怪。」simon不满地瞇起眼睛,他把只抽了一半地烟扔到地上,接着踩熄,颓丧的眼神里充满着疲惫,「你才不是会怕那种事的人,毕竟你都知道了那些恶意非常无知。」 江语凝叹了一口气,她把菸丢进水沟,看着端点的火光猛力地跳动了下,最后却无声地熄灭,她闭上眼睛,「我真的很怕看见受伤的表情。」然后她想起早上李宸海咬着牙忍住不哭的模样、想起爸妈痛苦哭泣的神情、最后想起江沐光那个带着悲哀与凄凉的笑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时候两边都死命抓着,支离破碎的会是自己哦。」simon抬起头看着天空,「虽然不清楚除了小海之外,你想要抓紧的是什么,也不晓得最后你会选择走上什么样的路,但是一旦选择了,就必须一直往前走,频频回头的话就只能原地踏步,身边的人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往前了。」 「有时候割捨很痛,但是是必要的。」simon笑着对上了江语凝复杂的眼睛,他轻轻拍了她的头,「以过来人的身分给你一点忠告,晚安。」simon在路灯的照耀下,頎长的影子过了很久还是停留在江语凝的鞋尖,她看着他悵然若失的背影她突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动。 江语凝走上楼、开门、看见李宸海,接着很深很深地拥抱了她。在她还在原地仓皇踱步时,她已经义无反顾地走在前方帮她挡去许多伤害,而她却还眷恋着过去那个岔口她没有走上的那一条路。可是她没有丢下自己,她就一直这么在她前方等着她。 「小海。」她在她的耳畔浅浅呢喃:「跟我回家吧。」 ◇ 第四章、释然(4) 交出最后一份期末报告,李宸海像是洩了气的皮球,疲懒地瘫软在床铺一角,轻轻抚弄怀中的三花猫。自从那次在大庭广眾的对峙之后,朝着他们的,虽然已经没有如此张狂的攻击,但在私底下暗涌的恶意却仍持续翻涌着。 simon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升上大一时大家或多或少都看出来他独特的气质,朋友圈在那时候就已经固定,几乎没有受到风波的扰动。江语凝和simon同系,自然会被纳进他的生活圈里,所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然而李宸海的情况就没那么幸运了,所在的系所很大,衝突当天也有人目睹她被谩骂以及作出反击的模样,自此谣言如地底下纠缠的树根一般蔓生开来,谁也不知道踩踏的道路底下有多少不得见光的心思。 分组报告的组员开始疏远她,学期尾声的开会往往有一半以上会缺席,有些人甚至推拖着说自己有更重要的报告要交,无奈之下李宸海只能自己肩负起被馀下的工作。 她知道的,知道他们只是不想跟她走在一起,他们只是担心也变成捕风捉影被污衊的那一道影子。李宸海没有过任何抱怨,只是偶尔,她在课堂讨论时落单时,四周那些若有似无的审视会放大她心底的寂寞。 回家后,她可以暂时躲到江语凝的怀里,擦乾眼泪后再继续站起来跨越每一个挡在面前的阻碍。 只要还有江语凝在,对她而言那些漫天的猜测与夸大,不过是会被海浪捲回无边大海的微小尘埃。 放寒假前,江语凝接到了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她问她今年过年愿不愿意回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处了。感受到母亲语气里的乞求和小心翼翼,江语凝的肺脏涌起了一阵浓烈的酸楚,好像随着她的气管蔓延到鼻腔,咳呛不出的疼痛。 她告诉母亲今年除夕她会回家。对方在话筒里的笑意经过压缩编码还是传进了她的耳里,掛断前她叫住了母亲。 「我今年……可以带人回家吗?」江语凝几乎是榨乾了体内所有的勇气,才在舌尖凝成短短一句话。 「好啊。」母亲一口就答应了,语气里带着直讳不避窥探,「是男朋友吗?」 江语凝的心跳霎时间彷彿漏了一拍,她压下那些从脚底窜升而上的不安,含糊地应声:「是……但也不算。」 「是楚然吗?」江母又追问了句,江语凝不着痕跡叹了口气,应了声不是,才截断母亲锐利的探寻,「好吧,是不是楚然都没关係,你喜欢就好。」 直到掛断电话,江语凝的精神还有些恍惚。最后那一句「你喜欢就好」彷彿五年前初来乍到持续到此刻的,不绝于耳的海潮声,一次又一次拍击在当年随着江沐光离开而烙下的伤口上。 除夕当天早上,江语凝还是踌躇不定,她看着李宸海认真梳妆的背影,「小海,我想了很久,到现在都还不确定这个决定会不会太鲁莽。我的爸妈都是很虔诚的基督徒,就像你看见的那样。」江语凝眨了眨眼,「就算这么做我们的生活可能再也无法回復到现在这样,你还是愿意跟我走吗?」 李宸海停下手边的事,起身走近江语凝,那张本就漂亮的脸蛋在妆点过后更加精緻动人。她拉起江语凝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只要我们在一起的话,就没有什么好怕了。」 simon在她们出发前特地骑着机车来到她们的住处,除了受到请託帮忙照顾三花猫以外,也算是给她们心理准备与打气。 「想清楚了吗?」simon看着江语凝,「跟家人出柜要冒很大的险,好一点的话他们会慢慢接受,坏的话不是从此丧失家人,就是灵魂可能永远被锁在柜子的深处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她歛下眼神,声音有点沙哑,「但是总比在这里止步还要好吧?」 江语凝和李宸海在simon面前交换了一个吻,跨坐在重机上,临走之前他给两人真诚的祝福:「goodlucktomyprettygirls.要让我当你们的婚礼主持人啊。」 看着simon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江语凝牵起李宸海的手,「走吧。」 第四章、释然(5) 看着窗外流泻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江语凝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拖着一只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奔向海边,那时候的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带着一片海回来。 抵达时是傍晚,冬天天色暗得特别快,天空只剩下稀落的云霞。江语凝摁下门铃,母亲很快就来开门了。 「语凝啊,妈想说你高中三年也受楚然很多照顾,所以我今天晚上还是有找他来哦,他已经在里面了,赶快进来。」然而,江母在看见江语凝带着李宸海时,表情明显沉了下来,但她还是很努力地撑起笑容,「你带朋友回来吗?我以为你跟我说的是男朋友欸,还是他去停车?」 「妈。」江语凝举着和李宸海交握的那双手,「她就是,她是我的女朋友。」语落,她听见母亲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语凝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她试图压抑语气中的颤抖,但是却连笑容都撑不起来,「带朋友也可以,赶快进来吃吧,饭菜都要凉了。」 江母逃避江语凝的视线,好像只要假装没看见她们牵在一起的手,那么她刚刚的坦白都不算数。 饭桌上,楚然看见两人一起出现时,表情也明显愣住了,但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就只是安静地端坐在一旁。江父问起女儿身边的女孩是谁,江母含糊的应了声那是她的同学,江父小声地咕噥着怎么会带同学回家过年呢。 整场饭局没了团圆的温馨,送入口中的菜餚也变得索然无味。江母面色凝重、楚然侷促不安地覷着每个人的表情,而江语凝和李宸海只是沉默着。沉闷的空气彷彿要压垮江语凝好不容易筑起的勇气,她放下碗筷,艰难地开口:「爸妈,你们听我说,我——」 语音未落,江母的瓷碗在餐桌上发出闷响,她摀着脸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跟沐光都要走上这条歧路?我到底做错什么?」江父见妻子崩溃的情绪,甚至提及已经去世的儿子,勾起家族那道隐隐闷痛的伤口,他抬眼戒备地瞪着两人。 「爸妈,我们没有走上歧路,只是我们的爱比较独特。」江语凝的声音哽咽,眼泪模糊了家人的面容,「对,我以女生的身分爱另一个女生,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可能很怪、很可怕甚至很噁心,可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自己。」她看着李宸海含泪的眼睛,那些深深被压进眼底感情在此刻都表露无遗。 「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江父勃然大怒,他把筷子用力甩在饭桌上,走到客厅的书柜里抽出一本厚重的圣经,几乎是用丢的丢到江语凝面前,「你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没有告诉你正常人只会爱异性吗?你现在也要跟着你哥学坏了是吗?」 江语凝看着那本圣经,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她努力撑住虚浮无力的身体:「爸,我没有学坏、江沐光更是没有。这是神给我们的,独一无二的样子。」 一记热辣的掌印硬生生扯断愤怒和情感牵扯纠结在一起的思绪,江语凝听见母亲嘴里迸发带着哭腔的惊呼。她乾燥的指腹缓缓抚上那烙印在脸上不断发烫的红痕,所有绝望好像从那个痛点随着心脏的跳动,跟着氧气递送到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而她的脆弱无所遁形。 「胡说八道!」几乎是咬牙切齿,江父的一字一句清楚而颤抖从口中在这个寂静的空间形成足以撼动灵魂的回音,眼里的血丝像绳索一般狠狠勒住江语凝的脖子,没有办法呼吸。 母亲的哭泣更加剧烈了,明明这里连海潮声都听不见,为什么空气中会有那股黏腻的咸味呢? 「你今天如果决定当一个丢人现眼的同性恋,我都随便你。」江父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瞪着江语凝和李宸海,「我就当你跟你哥一样都死了!」 江母哭着抓住丈夫的手不断摇头,楚然走近他们试图想要安抚激动的情绪,她回头以乞求地眼神看着她,「楚然,我拜託你,你陪在语凝身边让语凝变回正常的样子好不好?除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然轻轻拍着江母的肩膀,抬起眼对上江语凝绝望的眼神,他想要帮她说些什么,最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突然间,江父压着胸口用力呼吸了起来,五官因为痛苦全都纠结在一起,涨红的面颊转为骇人的紫青,江母慌张地跑到客厅寻找药盒、楚然上前一个箭步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楚然转头对着江语凝说:「你先让小海回去,等他们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这件事情。」 混乱间她带着李宸海下楼,把她送上计程车后她摇下车窗握住她的手,「语凝,我是真的不会怕。」李宸海的眼神带着无助和悲伤,泪水随着眨巴眨巴的眼睛不断滑落。 江语凝轻轻揉了她细软的发丝,她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可是江语凝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看着车尾灯的光亮逐渐混入车水马龙的车潮,江语凝的手指蜷曲嵌入掌心,她用力地想要捏住什么,摊开来却徒留一片呆滞的空白。 第四章、释然(6) 江语凝上楼的时候,父亲已经先回房间休息、楚然也先离开了,只剩下母亲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江语凝在她旁边坐下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母亲正在哭泣。 「沐光吞药自杀前曾经打电话给我。」母亲红着眼睛开口,她的嗓音带着沙哑与哀戚,「他告诉我,他真的很想成为自己,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他的『成为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拉住江语凝:「如果成为自己,是要你们走上一条艰困而且绝对会受伤的路,天底下有哪些父母会想看到孩子被这样伤害?」 江语凝抽回母亲握着的手,抚上方才烙下的掌印,她知道红肿的痕跡会随着时间消失,但是在心里面受的伤无论多长的岁月都不会癒合。她歛眸呆坐,看着地板想起江沐光当时跪在那里的模样,一定也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绝望吧? 「妈,对你来说,我快不快乐,」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神,问出多年前他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重要吗?」 「重要啊!」母亲几乎是马上就回答了,她伸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头顶,就像年幼时她安抚着没有买到想要的运动鞋的自己,「就是因为很重要,所以我不想你走上错的路。你知道吗?教会现在也越来越关心那些走错路的孩子,我们每天都会祈求神指引他们回来。语凝,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失去女儿,这一次能够找到你回来,我相信这也是神的旨意。」 江语凝闭上眼睛,心脏像是硬生生被分成两半,一边绑着的是真诚纯粹的繾綣爱恋、另一边则是沉重却也难以割捨血缘纽带,无论最后放开的是哪一边,她都知道从此以后的自己都将留有一块永远无法完整的残缺。 晚上父母都入睡以后,江语凝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转开江沐光房间的门把,甫踏进眼泪便掉了下来。自从他离开后她就再没有勇气走进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所有的摆设都还是他生前的样子,就连棉被都还是结束那天凌乱的模样。一尘未染的桌面是母亲唯一留住他的方式,好像这么做,儿子就只是和朋友相约出游几天,他依然在这个房间生活着。 江语凝伸手撕去哥哥贴在窗框,为了烧炭做准备的胶带,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她打开窗户,冬日寒冷的空气重新灌入五年来密不透风的房间。江语凝拿起他放在桌前的相框,照片是两人国小毕业的模样,细细端详当时候无忧的笑容,她伸手抽起照片,翻面映入眼帘的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后一道痕跡: 「dear语凝:我爱你所有的样子。ps.很抱歉不能一起往前了,你会原谅我的吧。」 她把相片压在心口,趴在桌前哭泣,直到无法呼吸。 过后整个假期,江语凝都留在家里。虽然父亲一开始不愿意与她有任何交流,但渐渐地也会开始关心这五年来细碎而无法回溯的枝微末节,比起童年时候更加在乎女儿的一切。 而这期间江语凝也和李宸海有稳定的联系,只能透过电话而不能拥抱彼此层层叠加了两人的不安,儘管在掛断前她们都会告诉彼此一切都会没事的,但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实生活里,那些虚浮的相信极可能只是逃避和恐惧堆砌而成的谎言。 周末,父母对江语凝提出一起去做礼拜的邀请,她没有拒绝。耸直的十字架一如幼时记忆令人窒息,但她还是在不绝于耳的祷声中跟着唸起了上帝的赞言。结束后教友簇拥了过来,直嚷着很久没见到江语凝了,而她只用浅笑回应一切。有人在谈天过程中提起了去年反同志游行的事情,而后更有人提起了江沐光,父母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像是啟动了某个神祕的开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低音量,江语凝的双亲更是扳着脸沉默不言。彷彿他们谈论的是滔天大罪,传进教堂上方神的耳里会成为一种诅咒。 「所以为什么沐光那孩子会变成同性恋啊?」嘈杂间有人这么问。 江母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江父轻轻拍了妻子的肩膀低应了一句不知道。教友们看着夫妻惨淡的神情,眼神似是怜悯也似是侥倖,「果然因为走上了歧路,神才会带走他。」闻言江母彻底溃堤,那个瞬间江语凝觉得所有人脸上的同情都成了讽刺,像恶意化成亮晃晃的刀一下一下用力捅在他们的伤口上。 最后在江语凝和父亲地搀扶下,他们狼狈地离开现场,像是在战场中曾经失手犯错的士兵,在往后每一场战役里都会接受队友的嘲笑与猜忌,只能趁着空隙仓皇逃离。 在教友眼中,江沐光是父母错误的註记,他们会时刻提起时刻提醒他们,你们曾让孩子犯下这样的错,所以他才会被神带走,于是他们必须更努力,祈祷那些误入歧途的孩子可以回来,为儿子赎罪。 是那一天江语凝才明白,同性恋对于父母是绵长的折磨,而那并不是真正的恶梦,所以他们无法醒来;是那一天母亲再次乞求她不要走上他走过的路,她第一次没有撇开眼神,终于看见母亲眼里沉痛的伤口;也是那一天,她没有接起李宸海打给她的电话。 第四章、释然(7) 半夜三点,楚然接到江语凝的电话,她说她现在想要去看海,问他能不能带她去,而他没有半刻犹豫就答应。大约四十分鐘后他们抵达海边。江语凝买的一手啤酒喝掉一半,压扁的铝罐被丢在沙滩上,风吹过撞在一起发出鏗鏗鏘鏘的刺耳声响。 清晨的海很静謐,耳边只有浪捲着浪的声音。她脱掉鞋子,缓缓往海的方向走去,楚然出于担心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强劲的海风和蚀骨冰冷的海水让她全身都在痛,可是她踏出的每一步却一次比一次坚定。 江语凝渐渐没入海水里,楚然虽然知道她不太可能带着死意,却仍在心底盘算着哪个限度他必须伸手拉住她。当海水淹过腰际时楚然伸出了手,但江语凝同时也停下来,没有回头却彷彿看见他的欲言又止,在他说话前她已经出声:「楚然,我不会再往前走了。」 微光一点一点地慢慢升起,远山尽头升起浓烈絳红和浅淡的鹅黄的光线像烟花绽放在平静无波的海面,江语凝依然看着前方,声音哽咽了起来:「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往前了。」她的声音很轻,彷彿是一次次的捫心自问,「一路过来我们都像逆着海流走,每往前一步就有无数的力量推着我们回到原点甚至更后面的位置。」 天边靛蓝色的那一点沿着地平线缓缓裂开、扩张,如浓墨扩散般慢慢地变淡、变亮。楚然迈着脚步艰难地走到她身边,才发现江语凝面色涨红,即使眼睛已经被海风刮得乾涩不堪,泪水依然从眼角汩汩流出。她紊乱的呼吸像是脱离海面的鱼,张口用力却只能在挣扎中越渐孱弱。 「你要放弃了吗?」楚然的声音很轻,却很重地敲击在江语凝的心脏上,「放弃小海也放弃做你自己?」 「楚然。」浓浓的哭腔像海浪一样推送到他的耳里,「我没办法像江沐光那么勇敢,他放弃了一切可是没有放弃他自己。」涨潮了。海浪随着太阳的升起无声无息淹到江语凝的胸口,翻涌的浪把他们用力推回岸上却又回捲入海,在无边的水面上载浮载沉,她抓着自己已经被溅湿的头发,拔高的音量像是嘶吼也像是哭喊,「我真的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因为我受伤的表情了!」 楚然伸手把情绪失控的江语凝带进怀里,他用浑身的力气跟暗涌的海流搏斗,带着她奋力往岸上走去。在看见绚烂的广袤黎明之前,她终究走出那一片无边的大海。 新学期开始前,楚然陪着江语凝回到住处。她双眼空茫地看着手机,里面有好几通来自李宸海的未接来电。「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楚然语带担忧地问,江语凝先是摇头、接着点头。 「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话,关上车门往楼上走去。 缓缓推开大门,急促的脚步朝她奔赴而至。李宸海紧紧抱住江语凝,委屈得哭了出来,「为什么都不接我电话?」 淡淡的百合花香縈绕在鼻尖,熟悉的温度就在怀里,江语凝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没有伸手回拥李宸海,江语凝咬着牙搭上她的肩膀让她们从这个拥抱中分离,「对不起。」 李宸海很敏锐地察觉了她语中的深意,她慌张的握住江语凝收回身侧的手,朝着她不断摇头,「你为什么要跟我对不起?」她狠下心来抽回手,李宸海看着自己空着的掌心,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了起来,「语凝,我跟你说过我不怕的,只要跟你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害——」 「可是我怕!」这是江语凝头一次对李宸海咆哮,「我就是胆小鬼,我害怕别人看待我们关係的眼光、我害怕我爸妈会因为我更抬不起头、我更害怕你因为我过变得很痛苦!」 李宸海跟着激动了起来,那张总是恬静温婉的面容染上了慍怒,「你凭什么擅自决定我是不是变得更痛苦?不能待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痛苦!」她抽噎地哭了起来,李宸海张开双手想要拥抱江语凝。 但她最后还是后退了。泛红的眼眶却倔强地不肯掉下任何一滴眼泪,「但是我不想要看到你沮丧的样子、看到你被欺负却隐忍不说的样子、看到你总是勉强自己说你不害怕,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我。」江语凝摇了摇头,彷彿此刻她淹溺在大海里。 「你的爸妈都还拥有很多,可是我的爸妈只剩下我了。」她静静环视着这容纳她们两年多笑闹回忆的狭小空间,最后深深凝视李宸海最后一眼,「房租到年底我会全部付清,小茉如果你不想照顾的话我再来接牠。」 江语凝知道她必须现在转身就走,只要再看着那双让她迷失的眼睛久一点,她就没办法狠下心离开。 「可是我也只有你了。」李宸海绝望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 「对不起。」江语凝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下转身的衝动,「我们别再耽误彼此了。」 第四章、释然(8) 江语凝的手机里躺着许多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来自simon的,看着萤幕亮起、暗去又再执拗地亮起,她索性把手机关机丢在看不见的角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开学第一堂课,simon果真来势汹汹地出现在江语凝面前,「嘿姊妹,才一个月不见怎么可以假装不认识我,还不接我的电话?」他拽住她的手腕,口气坚定不容拒绝,「我们需要谈谈。」 他们站在初春的街道,晚风夹带寒意灌进他们的身体,白烟随着指尖跳动的火光蒸腾而上,江语凝吸了一口气,吐出氤氳白雾时含糊地问:「小海最近还好吗?」 「不好,简直糟透了。」simon也抽了一口菸,「她每天都在哭,哭累了也睡不着,就只能继续哭,但我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江语凝疲惫的倦容,苍白的脸色让双眼底下那圈青黑更加明显,她的嘴唇没有血色,「虽然知道你有其他考量,但我没有想过你会放弃这段感情。」 江语凝把头往后仰,看着被乌云遮盖住的墨色天空,她很想哭,但是乾涩的眼睛挤不出一滴泪水,「simon,我觉得人生有时候看似给你选择,可是当你走到那个岔口的时候,你会知道无论怎么绕、怎么躲,你还是註定会走回某一条路。」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小海在未来也许还会遇见更好的人,但我爸妈往后的人生只剩下我了。」 「你真的很烂。」simon盯着江语凝半晌,最后很认真地下了结论,闻言江语凝亦轻笑出声,「但你的选择里没有自己?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照着父母的期望走,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走完馀生?」 「我真的很烂,烂得一直害别人受伤,最后还选择逃避。」她摇头,「我没有想过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何况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爱一个人。」她自嘲的笑了,「simon,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在那片海里了。」 「胆小鬼。」simon把菸丢在地上踩熄,「不过江语凝你听着,无论你未来作了什么决定,再爱上相同或是不同性别的人,都不要否定过去的你、现在的你还有你的选择,这些都是真实,但是都只是其中一种真实。」 江语凝低着头没有说话,雨点把她手上的火光打熄。 日子如常,好几次在学校的走廊江语凝会遇见李宸海,像是多年来培养的默契一般,她总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往前,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时她就会抬头,接着在人群簇拥中对上她的视线,最后她们会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 今年的春雨来得特别早,甫过春分天地之间瀰漫湿气,走在闷热的校园总觉得随时会窒息。四月初开始,即便知道江语凝会和她擦肩而过,李宸海也只是和周遭的同学聊天或盯着前方,她不会再看她的眼睛。 江语凝对此松了一口气,看着她渐渐拥有自己的生活圈,也不再被周遭带着窥探的眼神审视,心里面那份一直提吊着的罪恶彷彿也被雨水洗刷得轻盈了些。 雨水可以浸润万物,让生命得到滋养而生生不息,却也可以击落枝头盛放的花朵,徒留一片残败的泥泞。肉眼可见的只有表面的平静无波,却看不见水底下的悄然掀起的暗涌。 simon和江语凝待在往常的那家咖啡厅,熬夜压底线赶工期中报告。当进度告一个段落时,江语凝闔上笔电,上身后倾陷入柔软的沙发,她的指尖轻轻揉着眼窝,彷彿这么做可以捏出眼中的疲惫。 simon顺势停止手边的工作凑上前,他戒备地环视店内零星的散客,刻意压低了音量:「江语凝,你有没有听说小海的事?」 江语凝的动作瞬间一顿,她收回手,睁开乾涩的眼睛眨了几下,她的表情平静得惘然,像一滩死水一样激不起任何涟漪,「没有,而且我以为你一直有跟她连络。」 simon忙不迭摇头,「她三月中之后就没有再跟我联络了,我也没有理由找她。」他拿起桌上的热拿铁凑到唇边,却没有要喝的意思,「我有一个她系上的朋友,她跟我说小海这学期开始变得很奇怪。」 江语凝歛眸,重新打开笔电,「我都不知道你变得那么八卦?」 「喂,不是这样,我真的没有想要窥探任何人隐私。」说话的时候simon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想要掩盖自己气味的猫一样警戒,「是真的很不对劲。」 「会吗?」江语凝表现得相当敷衍,她向来不是喜欢透过耳朵来了解一个人,何况他们现在谈论的对象是曾经和她心照不宣的李宸海,「我之前在学校看到她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正常,朋友也越来越多了,应该没什么不对劲吧。」 「不是。」simon跟着沉下脸,「小海开始跟男生约会。」 江语凝的动作明显钝了一下,但她的态度依然漫不经心,「这没什么吧?多交一些异性朋友也没有不好。」 「但是她交往的频率很不正常。」simon难得哑着嗓子说话,江语凝终于愿意停下动作看着他,「她身边的人最长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小海的交友状况变得很复杂,甚至有人说她在做交易,但是那些谣言都不重要,你觉得她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simon看着哑然的她,「我觉得是因为她太寂寞了。在你离开之前她的世界可能只有你,重心一下子被抽离,她只能用这种偏激的方式来填补心里的空缺。而且我觉得小海开始找男人交往的理由可能也不只寂寞那么简单,再这样下去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崩溃。」 「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了。」江语凝抬头的那一刻,乾涩的双眼却涌出眼泪。她想起自己走入海里的那一天,当她说出我们都无法再往前时,她就知道很多东西将会破碎得无以復加,无论是她抑或是李宸海。 simon静静地看她流泪,她把话再重复一遍,除此之外她无能为力,「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第四章、释然(9) 四月下旬的周末双亲特地前往江语凝所在的城市想和她吃一顿晚餐,他们也邀请了楚然,课业刚好完成到进度江语凝没有拒绝。四人到了一家日式餐馆,边吃边分享自己的近况。 「所以楚然大学毕业之后,会继续考研究所吗?」 「会。」楚然吃饱后放下筷子,啜了一口麦茶便认真回答了江父的问题,「本科系的专业三年读下来我满有兴趣的,加上亲戚中也有表姊进入资讯工程的相关產业,她建议我可以攻读研究所培养更专精的实力。」父母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那语凝呢?」母亲把眼光放到她身上,「你想好未来要做什么了吗?是考研究所还是工作?」 江语凝不自在地嚥下最后一口拉麵,她永远无法习惯这种热切关注的眼光,「我还没想好,我的大学生活连一半都还没过完。」她低低应了句,没有抬头。 「也是啦,不过爸妈还是希望你毕业以后,可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用一定要功成名就,安安稳稳就够了。」江语凝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回应母亲,虽然知道双亲都是出于好意,但那些期待加诸在她的身上却总是变成她想摆脱的沉重包袱。 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来电者是simon。眼看大家都已经食毕准备离开,江语凝低声说了不好意思便把电话接起。 「江语凝,李宸海很奇怪。」一接通simon的话连珠砲弹似的轰进耳里,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焦躁,还有一点点惶恐。 「什么?」店里的吵杂让江语凝一时半刻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她摀住另一隻耳朵。 「李宸海刚才带着小茉来找我,我觉得很不对劲。」simon说,「她把小茉所有东西都带来了,包括饲料和猫沙,她说想拜託我找顾牠,而且李宸海一直在哭,我担心……」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江语凝还是听懂他的意思,霎时间她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速度快到整个胸口都在发疼。 「simon,我给你我现在的地址,我知道她会去哪里,你带我去找她。」江语凝快速念出一连串街道和巷弄等对方应声好之后便仓皇地开始整理,「爸妈、楚然,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等下要先失陪了。」她开始坐立不安地往窗外瞧,心里祈祷着simon可以赶快出现。 楚然看她焦虑不安的模样,开口关心:「怎么了?」 「我要去找李宸海。」江语凝回答,听见这个名字以后,父母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语凝,你为甚么又要去找她?你不要去!」母亲的神情哀伤,江语凝看见出现在店门口的simon,掏出了一张大钞仍在桌上,对着她说了句对不起就急忙地想要往外走。 母亲拉住她的手,「语凝,求求你不要去。」她对上她泫然欲泣的眼睛,明白了所有担心,可是江语凝不能撒手不管。 桌边的骚动引来其他顾客好奇的眼光,但母亲只害怕她会离她而去,「楚然,你帮帮我,你帮阿姨留下她好不好?」 而江语凝回头看了楚然,她摇头的时候眼眶泛着光,「楚然,我再不走的话,小海……」楚然看着她的眼神很坚决,握住江语凝手腕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心随着圈在手上的枷锁再死了一次。 然而当江母松开拉住她的手时,楚然推着她蝴蝶骨的位置让她往店门口前进,「快点去!」并转身安慰哭泣的母亲。 混乱间,simon替她戴上了安全帽,跨上他的机车他毫不犹豫往海的方向去,「小海会在哪里?」 「在悬崖!」江语凝逆着风大喊,她相信自己会在尽头见到她。simon用最快的速度往那边奔驰而去。途中下起了雨,而浪捲着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们一路用跑的跑到耸直的高点,朦胧的阴雨月色下,果真看到李宸海坐在最危颠的那个地方,她穿着一身洁白的洋装,昏暗之下彷彿在发光,也彷彿虚幻得用手一碰就会消散。 李宸海站了起来,双眼仔细凝视海浪撞击岩壁开出的朵朵白花,里头却空洞得毫无生气。 「小海!」江语凝喊出声来,看着她苍白的背影情绪几乎要控制不住。 李宸海闻声回头,白皙的脸颊带着一抹哀戚寂寞的微笑,她早就已经泪流满面。江语凝想要靠近她,可是每往前一步,李宸海就往尽头前进一步。 「语凝你不要过来。」恍惚间她想起小茉失踪的那个凌晨,那随着阳光一点一滴升起的不安,都是温柔而残忍的预言。江语凝停下来了,眼泪也随之模糊李宸海单薄的身影。 「语凝,你说得对,我们不要再耽误彼此了。」她哭着,而每一声都用力剜开江语凝的心脏,「我试过一切忘记你的办法,我和男人牵手、拥抱、接吻甚至做爱,但是每当他们碰我的时候,我就只会想起你。 「我会想起你在保健室等我醒来着急的表情、想起我们第一次坐在这里看着大海、想起你抱着我的那个晚上、也会想起你转身就走的那个黑夜……」 「小海……」江语凝看着她不断摇头,回忆一幕一幕随着她的话清楚而深刻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李宸海又往后退了一步,只要再后退一点,她就会从尽头消失。 「我一直都很想问,为什么?」李宸海伸手抹去眼泪,那双眼睛彷彿可以把江语凝带走,「为什么张逸光可以爱你?为什么楚然可以爱你?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爱你,只有我不能?」 江语凝想说些什么,本能地往前却被simon拉住,他一边低声安抚江语凝,一边冷静地报警。「小海……」她看着眼底这一片海,却失去了她应该拥有的蔚蓝。 「语凝。」李宸海深吸一口气,收回刚才失控悲伤的所有表情,笑得灿烂至极,「你有爱过我吗?就算只有一点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只是一阵风略过耳际发出的声响。 江语凝哑然哭泣,李宸海看着沉默的她,嘴角微微一勾,接着她转身、飞舞,最后羽化成蝶。 「小海——」江语凝凭藉此生所有的力气往她的方向跑去,她想起小茉在悬崖要一跃而下的那个时候,simon抓住了牠,但是此刻她却没办法接住李宸海。 「江语凝,你冷静,你不能跟她一起跳下去!」simon用力的把江与凝錮在怀里,无论她怎么挣扎嘶吼,他都不再让她往尽头靠近,「我已经报警了,江语凝,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海边等她上岸。」 江语凝坐在危颠的边缘惘然看着底下朵朵颓败的海花。她纵身一跃的时候,她彷彿听到那个微雨的清晨李宸海对着胆怯的她喊「往前看」。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是捉住蜘蛛之丝的犍陀多,她相信自己的尽头有光。 可是她忘了那个故事还有继续,蜘蛛之丝终归是断了,而犍陀多终究要堕入无边的黑暗。 李宸海最后在那片海里,绽放成最纯粹、最美丽,却也最令人悲伤的洁白花朵。 第四章、释然(10) 李宸海的告别式办在她父亲的家,江语凝在那里再次见到她的母亲。李母带着李宸煒迢迢千里从台南的乡下北上,却来不及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江语凝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了大半,本就不甚丰腴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头发也花白的几分,李宸煒一如既往的安静,他蜷缩在母亲的身边面无表情,安静地摆弄着手指,额头那道裂口似乎又隐隐渗出血来。 也是在那里,江语凝睽违两年再次和张逸光碰面。他走到她的面前,生疏地和江语凝寒暄,而她大多沉默以对。张逸光知道自己也曾是伤害她的共犯,心中始终有一块疙瘩未解,而如今李宸海不在了,即使可能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张逸光还是选择说出口,他认为自己只是自私地想要赎罪。 「江语凝。」张逸光低下头,对上那双了无生意的眼睛,「毕业那天在吉他社办,我没有对你说出的话,虽然现在讲为时已晚,但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江语凝缓缓从空白的思绪回神,她伸手探进包包,拿出一张揉皱不堪甚至已经泛黄的纸条呈到他的面前,张逸光平摊时映入眼帘的是恣意奔放的字跡: 「成为自己所想的样子吧,自由地。」 他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逸光,你知道吗?我一直把十六岁那年你给我的话带在身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人会希望我能够自由地成为我所想的样子,即使后来你问了我那些问题,我也相信有谁可以接纳真实的我。」江语凝的声音颤抖而沙哑,「你曾经问过我,『这样的爱是正常的吗?』,其实在那之前我每个和小海待在一起的时刻,我都会问自己,这样是正常的吗?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在问,我很希望那一切只是我虚幻的感受。可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即使真的很微小也真的很平庸,我却感到很快乐,所有感受都是真实的,连爱也是。张逸光,小海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成为我所想的样子了。对不起。」 江语凝转身离开,张逸光愣在原地,他渐渐收起摊开的掌心,即使捏碎了手中那张年少真诚的祝福,也抹灭不去自己带给她巨大的悲伤。往后的年岁里,他知道江语凝会一直记得有人曾经希望她成为自己所想的模样,因为她再也办不到了。 人群中江语凝再一次遇到顏苡莫,对上她一如既往淡漠而冰冷的视线,一瞬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较于江语凝的踌躇,顏苡莫走向她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她拉起江语凝收在身侧僵硬的手,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她的,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入江语凝的掌心。 顏苡莫收回手,看着江语凝略显仓皇的神情缓缓开口:「这是李宸海要我给你的东西,她说她没有后悔跟你走这一段路,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因为你有半点耽误。」留下这句话,顏苡莫瀟洒地离开了,转瞬隐没在黑色人海里。 江语凝微微张开收拢的手心,那是一只蓝色的发夹。泪光打在湛蓝清浅的表面如同阳光洒落在海上那样的波光粼粼,也那样的令人不忍直视。她想起那个平凡的暖冬午后,想起昏昏欲睡的时刻思索着的问题,为什么亲手砸毁魏徵墓碑的唐太宗,会在生命结尾抱着那些碎石哭泣?于是她找到答案。 是因为后悔。明明是自己亲手摧毁一段珍视的感情,却在它真的碎裂到难以记得一星半点的美好时,就只能后悔地握着那些碎片掉泪,和她们一样一无所有。 是simon陪着江语凝瞻仰遗容的,他们是唯二见过李宸海最后模样的人。她始终不敢看她最后一眼,因为她知道,那一眼过后,李宸海就会永远离开。 simon温柔地牵着江语凝的手,告诉她小海一定也想看看你的呀。躺在白花里的李宸海平静得像是睡着,碎发被整齐地梳拢到耳后、平摊的眉间诉说着她的无忧、如羽扇的睫毛轻掩、她的左耳有一颗痣。 那天划在她身上的所有裂口,都被完善地修补掩盖,彷彿李宸海一直是那么完整的一个人。江语凝忍不住抬头看着前方那张相片,她认得她的模样,那是他们一起去同志大游行时,simon为她拍下的照片。 相框里没有囊括到的地方,李宸海紧紧牵着江语凝的手。 她天真灿烂的笑着。江语凝看着平躺在面前的躯壳,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安详,想着小海果然只适合笑容。她轻轻地把百合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知道从今往后的人生里,这股香气都不会在思念时,縈绕她的鼻尖了。她用力的呼吸,想用所有力气把这一切永远记得,但是难受淹过一切知觉。 江语凝没有勇气继续送行,她待在此起彼落的啜泣声中等人们逐渐远去。或许有些人走出这个会场,过些日子、过些年岁,李宸海终将从他们的生命里淡去,无声无息但有跡可循,毕竟人心容量是有限的。 但江语凝知道她不会,她知道自己心脏的一角被李宸海带走了,它鲜血淋漓也无法癒合,随着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那些疼痛就会跟着氧气一起被送到全身上下,好让她以这种方式继续记得她。 江语凝离开会场已经是傍晚的事了,她在外头遇见李宸海的母亲。整场告别式李母都表现得相当坚毅,儘管悲伤她也没有在女儿面前掉任何一滴泪,她不想要她走得不安心。 然而此刻她却紧紧抓住李宸煒的肩膀,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宸煒,那是姊姊,你不可以没有感觉,不一定要哭,可是你不能没有感觉……」李宸煒空洞的眼神和呆滞的表情彷彿在宣告着他不在乎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江语凝却觉得他淌血的指甲和额头红肿的裂口,在这一刻却比眼泪还要绝望还要悲伤。 ◇ 第四章、释然(11) 自从那一天开始,江语凝再也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睡去。每当闭上眼睛,海浪拍击沙岸的声音又会在耳边出现,她会看见李宸海穿着白色洋装站在尽头的模样,她拉着自己的手,带着哭腔和哀愁:「语凝,我只剩下你了。」 然后她醒来,接着她会开始哭,直到哭累了闭上眼睛,她又会看见李宸海。于是江语凝开始每天吞下七颗大小形状顏色不一的药,她觉得那是拥有魔法的糖果,可以暂时蒙蔽所有的知觉。 她不会听见浪捲浪的声音、不会闻到淡淡的百合花香、更不会看见李宸海对着她笑。她的心口稳定得像是没有心跳,最后她可以陷入一片绵长而空白的黑暗。 日益加剧的幻觉以及药物带来的昏睡、记忆力衰退等副作用,让江语凝渐渐没办法应付庞杂的课业和交际,勉强撑完大二下学期,她选择休学一年。 simon时常会传小茉的照片给她,但他从来不会主动来找江语凝,因为他很明白,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又会想起那一天的无能为力。 这一年,江语凝搬回原来的家生活。父母时时刻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害怕江语凝会跟着江沐光走上同样的道路。即便那些过度的关心总让她窒息,她却从来没有吭声,因为她明白承受折磨的不只自己一个人。 江语凝开始稳定地去教会做礼拜,她选择对教友纷纷耳语听而不闻,至少在平稳的祷声中她可以暂时忘掉张牙舞爪的幢幢暗影。 年底租约到期前,江语凝一直都没有勇气踏进那间充满她和李宸海回忆的房间。楚然特地请了假,开车陪她回到曾经的住处收拾东西。 她细细端详所有关于李宸海的一切,每看见一样,都会从记忆深处勾起琐碎平淡却也深刻的日常。江语凝把物品细细分类,将它们完整地尘封进纸箱,离开前她将两把钥匙投入信箱, 最后有关李宸海的东西,除了那一对蓝色发夹和吉他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隔年春天,李宸海去世一周年的那一日,江语凝独自一人来到她身一跃的悬崖边,带着拥有青鸟的吉他和一束圣洁的百合花。没有勇气坐在最危颠的地方,江语凝把百合花放着退到后方,她坐下来,摩娑过六条弦,即使许久没有再碰吉他,指尖的触觉却彷彿记得所有曾经弹奏的旋律。 江语凝对着广阔无边的天际唱起〈是我的海〉,她闭上眼睛,彷彿回到那天,她在聚光灯下唱着这首歌,而她知道李宸海会在台下专注地聆听,那是她对她最盛大也最隐晦的告白。唱完最后一句,江语凝缓缓睁开眼睛,本以为没有她的海只是一片苍白,没想到她却看见了比以往都更加广阔清澈的湛蓝,那是她记忆里未曾见过的。 一阵暖风吹过她的眼角带走隐隐闪烁的泪光,江语凝在那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接到来自simon的电话。「嘿,语凝宝贝。」他愉悦的嗓音带着小心翼翼,「抱歉,其实我不确定听见我的声音会不会让你回想到那一天,但是这件事我想要亲口跟你说。」 江语凝轻轻应了声你说吧,她听见simon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甚至哽咽了:「性坛社终于被学校认可了。」 秋天復学时,江语凝开始全心全意把自己埋进艰涩的原文书里,儘管她仍然需要依赖剂量加重的药物,来抑制那些随着时间疯狂滋长的恐慌和焦虑。也仍然会在绵长的黑夜里,看见李宸海往大海奔赴的影子。偶尔也会站在高楼顶点看着城市里喧嚣的人影,想着只要跨出那一步就可以去到她的身边。 但江语凝拼命拖着伤痕累累的自己不断往前,她觉得自己只有一直跑、一直跑,才能够跑到那个她们都想去的远方。 最后,在大四上学期结束,她成功取得前往美国交换两年的留学机会。 第四章、释然(12) 出国时间订在八月底。最后一个学期江语凝除了慢慢开始打点未来在美国的生活,毕业之后,她开始走访所有和李宸海有关的地点,至少在离开之前,她想把关于她们的一切记得深刻一些。 江语凝独自一人回到高中,听楚然说再过一两年,学校大楼会全部拆掉重建。彼时樱花方谢,而凤凰正盛,她踩在木质的走廊发出吱哑声响,她们的足印也曾烙印在这里,只是随着年岁、随着学生的加入和离开渐渐变得模糊难辨。 江语凝走到了西侧大楼,灰白的壁癌早就斑驳得看不清原貌,她伸手轻轻抚过每一道斑痕,庄重得彷彿在为死者入殮,也或许真的是在为青春埋葬。 和凋谢后能再长出苞芽的樱花不同,她们不会再走这段日子第二次,她们只能凭弔、只能哀輓,但不能重来。江语凝安静地坐在那个曾和李宸海互相依偎的角落,直到夜幕降临才从侧门悄然离开。 城市里流转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而地底下不见光的欢腾才拉开序幕。大半旋律被阻隔在门内,只有重拍隐微的闷响有节奏地打在江语凝的心跳上,funky明艳的招牌宛如黑夜里的引路人,指引着那些迷茫漂浮的灵魂。 江语凝推开厚重的门板,顿时置身于一片欢闹之中。凌晨一点恰巧是店里的恰恰时间,经典国语老歌一首接着一首,男男女女牵手舞动似是在为美好的时光致敬。 江语凝并没有进去舞池和眾人沉浸在愉悦之中,她走近这时相对空旷的吧檯,单手支颐倚着冰冷的大理石桌面,她侧过头看那个忙着调酒的男人,「二哥。」她开口轻唤,即使她不晓得对方是否还记得她。 男人缓缓抬头,对上江语凝的眼,即便是在光线昏暗的空见她仍然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忙完手边的工作,男人走近她,縈绕舞池的音乐恰好拨放着欧阳菲菲的〈你想爱谁就爱谁〉,浑厚的嗓音搭配轻快的音乐,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男人似乎还记的她,他兴味富饶地挑起一边眉毛,「simon没有来?」江语凝摇了摇头,「那个女孩也没有?」她再次摇头,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彷彿是看见了江语凝眸中掩盖不去的悲伤,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今天想喝什么?我请你。」 「angel’skiss。」 男人浅浅勾唇,很快的呈上一杯纯黑的调酒,上面覆盖着洁白的奶油,红艷的樱桃此刻看起来十分刺目。「你想问什么?」他看穿了江语凝的欲言又止。 「那个关于吉普赛人的诅咒。」既然被看穿了犹豫,她大方地提出疑问,「你曾经说过天使之吻可以看见恋人相爱的结果,要怎么看?」 「你真的想知道?」男人再次挑起眉毛,在得到肯定之后低头思忖了下,「先在心里默念三次恋人的名字,喝一口你就会知道答案了。」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江语凝,「如果出现内缩的心形,那么你们将会永远在一起;如果是外扩的心形,那么你们注定分离。这个测试一生只能用一次,你要想清楚哦。」说完他便转身到吧檯的另一端招呼客人了。 「没有爱不到的谁,没有流不完的泪。向着黑夜寻找一个蓝色月亮。你可能忽然体会,不可能的滋味。comeonnow.younevergiveitup.」 欧阳菲菲的歌正好唱到结尾。江语凝拎着酒杯轻晃了下,她专注且虔诚地注视着那杯天使之吻,最后凑近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江语凝隐没喧闹欢愉的人群中,她悄悄离开这场激情的盛宴,转身回到谁也不在的黑夜。她只留下那杯喝了一点的调酒,而杯里的心形仍随着空气中的震盪,持续扩散着。 第四章、释然(13) 七月艳阳正盛时,江语凝独自搭着火车来到台南,一站到阳光下,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融化了。她租了一台略显老旧的机车,台南的车潮随着观光比往年都还要壅挤,承风在圆环时江语凝更加小心翼翼。她来到高三那年和李宸海一起去过的寺庙,即使是七月,庙里的香火依然鼎盛。 江语凝没有执香。她跟着参拜动线走,跨过第一个门槛时下意识往那个阴暗的角落看去,那个面色蜡黄的奇怪老人不在那里了。 李宸海曾说过不相信老人说的话,因为即便是在空亡盘据的岁月里她仍然遇见了江语凝,可是她没有逃过那个劫难。 如今江语凝想起那如枯枝般挡在她面前的手,以及那双失焦的眼眸,她想,或许老人盘算的没有错,她是李宸海命里的灾厄。 江语凝在玉皇大帝的面前停了下来,芸芸眾生执着香或合着掌,嘴里念念有词地向神明祷告。她就只是站在那里,双眼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肃穆的神像,她没有向祂祈求任何东西,因为她的念想无论如何虔诚都不会再回来。 离开寺庙的时后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江语凝凭藉着模糊的记忆,一路从大马路、小马路接壤到颠簸的田埂阡陌。她没有在雨中停下来,儘管此前的道路模糊不清而且充满危险,她依然笔直向前没有一丝犹豫。 抵达三合院时雨稍微停了,她站在门口,前埕的几个小水漥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语凝?」一声带着狐疑的嗓音传进江语凝的耳中,她回头看见李宸海的母亲,「真的是你!」是女儿熟悉的朋友,那双盈满寂寞的眼睛此刻有了笑意。 江语凝本来只打算偷偷看一眼李宸海的家人过得好不好,却被她的母亲带入屋里热情地招待。李母一如当年替她擦乾淋湿的头发,两人似乎是想到同一个夏日,李宸海的母亲忍不住哭了出来。 江语凝轻轻把她揽进怀中,恍惚间她彷彿闻到了百合花香。李母的情绪很快就平復了,她看着江语凝有些不好意思,「语凝,阿姨知道你一直都和宸海在一起。」忽然,江语凝的心漏跳了一拍,「我一直都知道那孩子的感情比较特别,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我的支持。 「要是我有说出来就好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认同你们,至少还有我支持你们,如果我有说出来的话,她是不是……」语至激动处,李母仍忍不住哽咽。 「阿姨。」江语凝也红了眼眶,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宸海一直都不觉得你和宸煒耽误了她,你们永远是她最爱的家人。」李宸海的母亲闻言再度掉下眼泪,她擦乾后眼泪仍止不住地滑落,就像那些绵延不绝的思念。 「妈。」李宸煒恰巧踏入客厅,看见母亲和客人表情略显僵硬。他已经升上高中,身形因为抽高变得更加纤细,江语凝发现他额头上那道红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他看着她点头示意,她也对他回以浅浅的微笑。 「你赶快把湿掉的制服换下来,晚一点可以吃饭了。」李母收拾好情绪,催促道。 李母原本想留江语凝下来吃晚餐,但她笑着婉拒了。 「语凝,以后你想要来台南,随时都可以跟阿姨说,阿姨很欢迎你的。」江语凝说好,看着她娇小又坚毅的背影走进厨房忙碌,江语凝安静地离开。 她跨出三合院时,雨正好停了,而晴朗的天空有一弯明晰的彩虹。 第四章、释然(14) 出国前最后一个周末,江语凝到海边的教会做礼拜。仪式结束以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她端坐在位置上听着教堂里馀音不绝的圣歌,抬头看着耸直的十字架出神。等到身边的教友都差不多散去之后,她才悠悠地走到前方,轻轻唤了正在收拾的牧师。 对方瞇了眼睛,看清楚她的面容之后便笑了起来,「孩子,怎么了吗?」 「牧师,我想问您一件事情。」江语凝抬头看了教堂上方的雕像和十字架,凝视他的眼神很认真,「上帝祝福的爱究竟是怎么样的?」 牧师的表情明显楞了一下,他收回和蔼的微笑,变得相当庄重且严肃。江语凝见对方的反应,知道了自己所提的问题敏感到让人困扰——尤其是在神圣的教义面前,她低下头道了歉便准备离开。 「孩子。」牧师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回头看见他脸上仍是那抹复杂的神情,「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想上帝也无法回答。 「爱的形式有很多种,无论是亲情、友情或者是爱情,我们都没办法轻易地为每一种爱作分类。」他迟疑了下,又抬眸继续说:「所以你要去找。去找到你真的嚮往的爱,那就将会是上帝祝福的爱。」语毕,牧师又再度慈祥地笑了起来。 出发前往美国那天是周二,来送机的只有父母、simon以及楚然。simon在江语凝双亲去洗手间时给江语凝一个很大的拥抱,告诉她就算有时差,想家的时候还是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毕竟自己过的是夜生活。楚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告诉她生活作息要稳定,不要过度劳累,并且记得吃药。 双亲走回来了。江语凝看着母亲悵然若失的表情,她张开双臂拥抱她。临走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神非常认真:「妈,这四年来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吃过各式各样的药、也看过精神科以及接受諮商,我发现我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忘记李宸海。」母亲含着泪摇头,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她、睁开眼睛想到的是她,就连我现在要走的路,也都是关于她。」 江父上前握住妻子的肩膀,想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可是江语凝坚定地开口:「我知道同性恋给你们很大的阴影,无论是江沐光或是我,我真的很抱歉没办法成为你们期待中的样子,可是这对我而言就是真实,我用了很大的代价才学会不对自己的感情说谎。我是女人,而我爱的也是女人。 「妈,你曾经跟我说,不会有父母想要自己的孩子走上一条艰困又绝对会受伤的道路。但是正是因为它很难走,所以我才需要你们的支持。我知道你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释怀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这件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们。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成为你们期待的模样。」 楚然和simon在三人身后一直没有开口,眼看登机时间已经要到了,江语凝和父母简单道别就旋身离开,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就把它擦乾。带着那些破碎那些悔恨以及那些如梦魘般的幻觉,她执拗地走了比谁都远。 越过一片海洋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除了要适应语言隔阂和文化差异以外,她得比谁都努力。那些蔓生的焦虑和恐慌没有因为离开了伤心地而停止,每当李宸海的忌日到来时,她依然会把自己关在暗不见光的浴室里崩溃、她依然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入睡、她依然会看着从手腕汩汩而出的鲜血想着结束。 但江语凝知道世界正在慢慢转变。她所在的佛罗里达州在二零一四年的夏天通过了同性婚姻合法化,那一天江语凝的城市下着大雨,但是她的室友仍然带着她上街游行。人们披着彩虹旗、穿着自己喜欢的服装、牵着自己所爱的人。雨点落地的声音盖过江语凝的心跳,却仍然掩不过他们口中高喊的lovewins。 二零一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江语凝取得学位的那一天,全美正式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化。 第四章、释然(15) 「楚然,我要回台湾了。」凌晨四点,楚然接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电话,内容简洁扼要。楚然刚交出硕士论文,脑袋处于朦胧状态的他还是问了对方班机的抵达时间,并且允诺会去接应。 江语凝抵台的时间大约是隔天晚上八点。楚然载着她为数不多的行李,理所当然地让她住进自己的小公寓,他替她留了一间空房。 江语凝的时差尚未调整好,但他们仍然喝了一点酒,长程的归途和日以继夜的苦读,疲惫的两人很快就受到酒精的催发,意识浑沌了起来。 茫然间江语凝抱住了楚然,酒精让她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很软糯:「楚然,对不起。」他翻过身让她躺在沙发上,迷濛的眼眸冒出了几滴眼泪,楚然顿时手足无措,但还是用粗糙的指腹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珠。而她的眼泪冒的更凶了,江语凝的手绕过楚然,扣上他的后颈带往自己的方向,嘴唇相贴在一起。 那是一个绵长曖昧的吻,空气随着两人的换气一点一滴缓缓升温,他褪去她的上衣,楚然却在看见江语凝左边锁骨的那一排刺青时停下动作。 flyintotheocean. 她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了,江语凝微微勾起唇角,笑容里藏满哀戚,「这是小海在你们送我的吉他上写下的话,很可笑对吧?过了五年我还是会一直想起她。」她缓缓起身,目光与楚然平视,「楚然,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却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还让你一直在我身后接住我。」 江语凝再次哭了起来:「在未来,我们也许可以牵手、拥抱、亲吻甚至做爱,可是我有一部份的灵魂已经跟着小海死去,那个空缺不是随着时间或是有人走进就可以填补的,是我一辈子留下的疮疤,它不会好,甚至会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日益严重和溃烂,我不想治疗它都是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记得小海的方式。」 楚然的大掌抚上她的脸庞,她握住他的手,「即使是这样的我……」 「即使是这样的你。」他伸手一捞把江语凝纳入自己的怀中,像安抚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嚎啕大哭的她,直到哭累了他替她把衣服穿好,抱到绵软的床铺上让她休息。 临睡前她抓住了楚然的袖口,「楚然,你答应我,未来如果你遇到一个可以真心相待,而且不会和我一样伤害你的人,你要豪不犹豫地朝他跑去。」 「我答应你。」再度陷入那个温柔而残酷的噩梦之前,她听见他说。 他们逐渐开始习惯一起生活。楚然进企业实习,江语凝致力于考取教师徵试,而在两年披星戴月的努力以后,她顺利回到母校服务,那是李宸海没有走完的路。 她去世的第八年,是江语凝正式任教的第二年。穿梭在改建后的大楼,她早就已经忘记她们是在那些偏僻的角落拥抱接吻、互诉情衷,可是不绝于耳的海潮声仍然夹带着深厚的牵绊和伤害朝她奔赴而至,她好几次想过放弃。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年底的公投粉碎了许多人手中的希冀,那些扰人的幢幢暗影似乎一瞬间填满江语凝生活的所有空隙。趁着课间休息,她独自一人来到学校的顶楼,只剩那里可以看见一片完整的湛蓝了。 她虚浮的半身越过架高的防护栏,她又想起李宸海当时在尽头问她的问题。 「你爱过我吗?就算只有一点点。」 江语凝知道她的答案从未被时间改变,只是她渐渐明白,光是爱着是没有用的,那些独特的灵魂仍然要面对庞大而无止境的恶意。 百忧解和赞诺安还没作效,蔓长的忧鬱几乎要把江语凝的灵魂全部腐蚀,看着底下缩小的车影,忽然觉得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在彼岸能够见到李宸海,她可以亲口把那个答案告诉她。 儘管知晓只要再忍耐一阵子,药效就会暂时替她去除厌世的情绪,而她又能继续撑下去,横满深浅疤痕的双手还是缓缓撑高身体—— 「语凝老师。」青涩的嗓音让江语凝停下原本的动作,她回头看见两个导师班的学生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最后,那个叫住她的女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老师,我们想要自主发起一场挺同的合唱活动,让我们的同志朋友知道,即便公投结果让人心碎,但是还是有很多温柔的力量存在的!」江语凝一怔,「我们听说老师您以前是这所学校的吉他社成员,唱歌也很好听,不知道老师愿不愿意协办这场活动?」 海潮声渐渐清晰了起来,江语凝想起那个日暮躺卧在海滩时,李宸海温柔而坚定的告诉她不用害怕。而现在她也有能力,把那一句不用害怕说给更多柔软而独特的灵魂听,或许是江语凝对李宸海赎罪的方式。 她转头看着那片海,轻轻说了声好。 挺同大合唱那天,天空飘着绵绵细雨。江语凝久违地拿起吉他坐在一群学生的中央,阿罗纳蓝没有随着岁月而褪色,那隻青鸟彷彿振翅欲飞。 虔诚摩娑过那一行字跡,江语凝的手指俐落地拨弄着弦,〈彩虹〉的旋律从指间流泻而出。拥有不同音色的孩子们唱着同一首歌,揉杂成最有力量也最撼动人心的乐章。 「当天空昏暗、当气温失常,你用巨大的坚强,总能抵挡。当尖锐眼光、当刺耳声响,你用彩虹的浪漫,温柔包装。」 这一片灰茫茫的天,乌云也终将散去。 第四章、释然(16) 完 二零一九年五月十七日是李宸海三十一岁冥诞,江语凝和楚然一起到李宸海的塔位上香,回来台湾后她每一年都会带着百合花来见她。江语凝静静佇立在相片前面,凝视着那张笑容灿烂的面容,始终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拉扯而变得模糊。 离开前他们遇到恰巧前来的张逸光,他很有活力的和两人打招呼。寒暄过后江语凝才知道,张逸光放弃了成为医生的志向,目前在酒吧里担任驻唱歌手,前阵子被音乐製作人看上,正在筹备个人的第一张专辑。 「你不会后悔吗?」江语凝问他。她知道他有多努力才走到医界这个领域,也知道他身上背负的是沉重的家庭期待,但他却全部捨弃,仅仅凭藉着热情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会啊,我每天都在后悔,尤其是快要没钱又不能回家求救的时候。」张逸光自嘲的笑了笑,「但是真正可贵的,是在我经歷那些后悔之后,却还想要继续坚持下去。」他眼里的光芒比以往都还要闪亮,「江语凝,是你和李宸海让我知道,有些东西光是爱着是不够的,必须要能承受痛苦、忍受寂寞甚至燃烧自己的生命才有机会在这个世界上绽放一点点微光。是因为你们,我才可以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生。」张逸光抬眸对上江语凝的眼睛。 「是你告诉我,坚持到最后可以让努力开花,谢谢你。」 「嘿。」和张逸光道别之后,江语凝接到simon的电话,「有空的话要不要来立法院走走,这里有你想看见的风景。」 青岛东路上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高举着彩虹旗,许多同志伴侣坐在道路上屏息以待。立法院院会于当天下午三读通过《司法院释字第784号解释施行法》,赋予同志伴侣得以结婚的法律依据。现场暴出一片如雷的掌声,许多人相拥而泣。江语凝抬头看着乌云逐渐散去的天空,泪水从眼眶流淌而出。 「楚然,你记得我从小到大许的生日愿望吗?」 「记得。」楚然微笑,他用彩虹缎带遮去江语凝佈满裂口的左手,「是世界和平。」 「那你觉得世界和平是什么顏色的?」 「白色?」 「我觉得不是。」江语凝对上楚然的眼神,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我觉得世界和平是彩色的。光谱上的色彩都是独一无二,而且被接纳、被尊重的,没有任何一种顏色应该被抹去。」她看着前方高举彩虹旗挥舞的simon、看着写了「上帝爱同志,没有任何条件」的彩色横幅。 小海,你看见了吗?在这一方和平的世界里,属于你的蔚蓝也包含在内哦。 他们在海边缓缓走着。 海浪收回方烙下的步伐、也捲走了一些沙,却也留下更长远的念想。夕阳在此刻缓缓沉入海里,远方的水面被渲染成明艳的橙和柔和的黄、近处的海是一片悠悠湛蓝、而脚边的浪是带着花白的澄澈。 十几岁的青涩年华,大海是未知与期待,他们奋不顾身追逐着尽头的光芒;二十几岁的波折和疼痛,汪洋是无边的绝望,倒映在眸里的海却只剩颓丧的苍白;三十岁和往后的漫漫长路,海洋将是无从回溯惆悵与追忆。他们终将收拾好回忆里浓烈平淡的碎片,带着真实的苦痛和快乐,去开拓一方温柔而善良的世界。 最后那片海,只剩下绵长的思念,与释然。 全文完。 后记:绵延不绝的温柔 其实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把后记放上来,因为写下后记当下的心情,和我重新看过自己作品当下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这篇你们看到的后记,是拿我当时写下的文字,和现在的情绪拼凑而成的。 《凝望大海的时候》在六月时就已经写完,当时为了投稿钟肇政文学奖,每天以四千到九千的进度和时间赛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写下全文完三个字。回首看看,其实很佩服当时高產的自己,现在的我像是一滩烂泥,想到才写,但没有紧迫的压力倒是满轻松的。 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它放上平台,毕竟当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投稿,就没有在其他地方发表,想了很久,还是想把这个故事安放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许有谁不经意看见,也可以从这里捡拾一点温柔,更奢侈地想,能不能接住虚浮的灵魂呢? 我不擅长和其他创作者交流,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囫圇地对待他人的作品,为了曝光而留言;我也试过到其他人那里投珍珠,但我不喜欢自己这种轻率、为了搏眼球的态度,我想要有一段完整的时间,好好看过大家的作品,认真对待他们的文字,才留言。很遗憾我没有这样的时间,所以也没去和别人交流,但好幸运自己还有一小小群读者,愿意瀏览我的文字,如果你有看到这里,我真的难以用语言详述我的感谢和感动,不过谢谢你为了江语凝李宸海张逸光楚然佇足。 默默的就走到了后记,和大家分享一下刚完成这部作品时的心境吧。(2021/12/14写于台北宿舍。) 明明在写稿过程中最想写的是后记,但是完结以后,写不出来的也是后记。有太多太多想说的了,只好且写且整理。 这个故事的发想是在二零一五年,那时候我十五岁。不知世故的年纪,当时连同婚的议题都不甚了解,辗转经歷了高中三年、重考到大学,不敢说经歷大风大浪,那样太矫情了,但是经歷所处世界的重大转变。 台中女中是我的转捩点,故事里张逸光曾问江语凝:这样的爱是正常的吗?多年后她告诉他,她一直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拿这个问题来问自己、怀疑自己、责备自己。女校就像绵绵软软的舒适圈,随时都有人可以接住下坠的你。走廊上满是情侣,她们跟普通情侣一样,一样会牵手拥抱、会亲吻承诺、也会吵架以及结束关係。 我的生命里也曾出现靠近到界线模糊的人。明明知道都是爱,我还是我不断质问自己,这样的爱是正常的吗?这真的是爱吗?还是只是近似于亲人的感情?明明也在挺同大合唱台下挥舞彩虹旗高歌着〈彩虹〉,这些疑问也不断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但我最想问的是,是什么让我害怕承认? 写完了这个故事我还是没有找到解答。但就像最后牧师告诉江语凝的,你要去找,不断地反问与探索、不断地追、不断地往前,即使身处在黑暗的你此刻不会知晓尽头有没有光。 我把自己切割成好几个部分塞在所有的角色里。总是跑在更厉害的人身后的张逸光、自我怀疑的江语凝、曾经为了谁奋不顾身的楚然、选择放弃的李宸海。我常常说我的角色在失控,其实我也不断在现实生活中失控,但人生大抵就是这样吧?有预想好的规划、预想好的剧情,然后在现实生活里通通脱节。不过最后依旧不虚此行。 写到江语凝父母的时候其实很挣扎,同时也做了很多反思。在江沐光自杀之后他们里当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的阴影,但那些我都没有写出来,直到再次见到女儿,他们态度柔了下来,立场却依然坚定。 「有哪个父母会期望孩子走上一条艰困而且绝对会受伤的道路呢?」我想了好久,还是没给他们接受同性恋的结局。世代的落差让过往根深蒂固的观念难以被剷除,但那就是错的吗?父母的出发点多半都是好的,只是那些好意没办法被接受,于是它硬生生地成为了另一方恶意。 「正是因为很难走,所以走在这条路上,我需要你们的支持。」我想,这是年轻世代的我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无论是和异性结婚生子、抑或是同性伴侣,能做的就是陪伴着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一点温柔。 我认为在异性恋主流的世界里,同性恋并不是逆流而走。同性恋所走的道路尚未被开闢、尚未被整修,因此杂草丛生佈满荆棘。而我们得不断努力。有一天两条大路会连通起来,无论性向气质是什么,我们都在往更善良的地方走。 我埋伏笔的功力远远不够,只能挑生日来埋。在这里偷偷解掉。江语凝和江沐光在圣诞节,而圣诞节是基督教的重要节日,反同声浪里常有争议的也是基督教。这里没有要战宗教的意思,身边还是有许多同志朋友信仰基督教,而我认为对于圣经的解读以及是否认同同性恋属于个人价值观,没有任何偏见也无对错。 李宸海的生日是五月十七。二零一九年五月十七,立法院院会于当天下午三读通过《司法院释字第784号解释施行法》,赋予同志伴侣得以结婚的法律依据。属于李宸海的蓝色也在挥舞的彩虹旗里。 李宸海在四月二十日自杀,二零零零年四月二十日,叶永鋕被发现倒卧血泊之中,谨以此纪念玫瑰少年。江沐光最后亦成为了艷丽玫瑰花,属于他自己的模样。 最后要谢谢一些人们。 谢谢假意,你就像现实生活中的楚然,总是接得住坠落的我,在我不相信自己时,比谁都还相信我。你也像现实中的simon,督促我鼓励我不断往前。你更像现实中的张逸光,儘管犹豫,最后还是投身自己的热爱,而我相信你的前方会有光。但希望不要是早晨还未睡去看见的阳光。 谢谢ma,解答了我很多关于基督教的事情,让我在不是教友的情况下,也能做贴近一些的书写。 谢谢故事里头所有的角色,陪我走一段艰辛难走,却很珍贵的旅途,你们也都是我生命里的一部份。 谢谢为平权努力的所有人,也谢谢阅读至此的你们。 愿我们的灵魂,都不再为躯壳所困。 2021/07/03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