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 007 难逃一疯 一只只燃烧着的火把,将整座周家村变得亮如白昼。 “里正,这些官差是哪里来的!”有村民急声问。 看着那些把整座村子都已围起的官兵,里正的脸色也慌了:“这瞧着不像是咱们合州的官差……!” 那些官兵们的装束他未曾见过,只觉个个周身冷肃不容侵犯。 “一家家的搜,一户都不能落下!” 很快,四下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犬吠,哭喊,求饶,指认,怒骂,诸声交杂。 抱着女儿躲在院门后偷看的妇人,睁大眼睛望着那些火光,似同窥见了曙光。 …… 天色将明之际,合州城中刺史府众家眷,自睡梦中被惊醒。 “一大早的叫嚷什么,哭丧呢!” 肥头大耳的男人起身坐在榻边骂道。 “郎君,大事不好了……!” 男人瞪向说话的小厮:“能出什么大事!” 这里是合州! 他父亲是合州刺史! 小厮颤声道:“京中……是京中来人了!” 男人皱眉,起身披衣:“京中来人又如何,父亲在京中又不是没人!” …… 合州刺史赵赋,正快步往前院走去。 他竟不知朝廷有钦差来了合州! 且悄无声息地通过周家村的买卖查到了他的身上,天还没亮就带人围了他的府宅! 若是旁的还好,他至少不会全无察觉,但对方从周家村着手,可谓没有留给他半点反应的余地! “家主无需慌张,咬死了不认便是……”一旁的幕僚边走边低声说着。 “本官心中有数,只是还需尽快传信去京师!”赵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本官与之往来多年,已是同在一条船上……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着,忽然问:“对了,可知那钦差是何人?” “这个尚不清楚,瞒得一丝风声都不曾传出……” 说话间,已来到了前院。 府门外,左右两队腰间佩刀的神策军快步而入,两队军士之间,有一道颀长身影走来。 那青年郎君外罩一件广袖氅衣,负手信步而来,一双深刻的眉眼似沾了些清晨春寒之气,开口时语气却随意悠哉:“久违了,赵刺史。”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赵赋脚下一顿,面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了几下:“魏……” 来的竟是此人! …… 刺史府出事,很快即轰动四下。 晨早时分,客栈初开不久,堂中便围聚了许多人,七嘴八舌,面色惊异。 早起洗漱罢,已在房中试着练了半个时辰早功的少女,闻声推开门走了出来。 “郎君……您起来了!”一旁站在围栏前,探头望向楼下堂中的男孩听得开门的动静,回转过身,语带惊意:“他们在说周家村,还有刺史府!” 少女来到围栏边,也垂眸看向大堂。 “那周家村内竟全是拍花子的!听说单是昨夜救出来的,便有十来个!” “还挖出了许多无名尸骨……” “好在朝廷派了钦差大人至此,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少……” “等等,等等,我怎没听懂呢,你们说的这周家村之事,同刺史府被查抄问罪又有何干系?难不成是——” “你道为何!——那周家村人恶贯满盈,却从未被揭发过分毫,便是得了刺史府暗中包庇!” “这赵刺史……身为一方父母官,怎能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有人气愤难当地拍了桌子。 “这赵刺史不单从中谋利,其子赵定洵更是不知残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且手段残忍,其在城中有一处别院,就在隔街那柳珂巷内……诸多罪证都在其中!” “这赵家父子,真真是禽兽不如!” “真乃合州之大耻也!” 少女靠在围栏处听着,心中落定之余,听着堂中百姓对那位钦差大人的称赞,便也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至少要等三五日。 没想到她这一觉醒来,不过短短一夜之间,魏家二郎便将一切都解决干净了。 这魏家二郎,可用。 她这厢心中赞许,堂中众人对这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人也愈发好奇,围着一名算有些见识的书生追问起来。 那书生语气里满是向往仰慕:“说来这位魏大人实非寻常人可比,出身京师望族郑国公府,然而其入朝为官靠得却非族中蒙阴,十七岁便已是得圣人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了,乃是自有科举取士起,最年轻的一位状元郎!” 嗯? 本欲回客房的少女背影一顿,有些困惑地微一皱眉。 她怎不知此事? 莫说魏毓了,大盛何时有过十七岁的状元郎? 她第一反应是这书生在夸大其词哗众取宠。 堂中的感叹声还在继续—— “而今不过二十岁出头,已入门下省,官拜东台侍郎……如此天资造化,吾辈实难望其项背啊!” 少女的眉拢得更深了。 怎官职也对不上了? 有人听到此处才恍然:“我早先也是听说过的,原来此番来得便是这位传闻中的郑国公独子——魏叔易魏侍郎啊!” “正是了!” 少女闻言猛地转回身。 “那钦差——”她紧紧盯着上楼送饭的伙计:“魏什么?” “为什么……”伙计反应了一瞬,恍然一笑:“为民除害呗!” “……”少女试探问:“……那京师来的钦差大人是唤作魏毓,还是?” 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魏毓……您说魏家二爷啊。”魏家这般门第,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有分量的人物,且京师距合州不过千里,伙计身在客栈迎来送往也算知之甚广,此刻笑了道:“您没听楼下的客官们说么,此番来的非是魏家二爷,而是其亲侄、郑国公世子,东台侍郎魏叔易!” “……” 伙计说罢自顾忙去了,留少女在原处宛若石化。 好一会儿,她复才僵硬地抬起手,认真比了比面前围栏的高度。 ——魏叔易? ——那个仗着有几分天资,自三两岁起便开始无差别怼人的小屁孩? 如今…… 她的手越抬越高,直到高过自己头顶,眼前仿佛就站着那日从茶楼里出来的青年。 如今——竟突然变得这般大了?! 巨大冲击之下,少女面上愈发没有表情。 她慢慢转身,往房中走去。 她需要静一静。 她需要捋一捋。 若不然,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神智一个把持不住,她恐怕难逃一疯。 …… 见少女返回房中关上了房门,男孩神情困惑,却也没敢上前打搅。 房内,少女坐于镜前,正定定地看着镜中脸庞。 若魏叔易已长大成人,年过双十,那么…… 她抬手,轻按在心口那颗朱痣所在之处—— 那么,阿鲤正该是镜中这般年岁。 镜中少女眉眼拢起。 那个曾被她救下来的孩子,竟在这样的大好年岁里,遭人拐害了。 心绪如飓风掀起涛浪般翻涌着,她闭了闭眼睛,脑海中闪过诸多繁杂画面。 她只知自己侥幸死而复生,这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却未曾想过今朝早已非昨日,昨日一切已成往昔旧事。 此时,一行身着深青劲装之人,进了客栈,已快步上了二楼。 wap. /93/93498/20685479.html 006 勿要碎嘴 那青年郎君轻“咦”了一声。 “长吉,你来看,这画上的小女郎是否有些眼熟?” 近随长吉闻言去看,却是摇头:“属下并无印象。” 不由地道:“……夫人这是又替郎君物色了哪家女郎?” 郎君为家中独子,年过二十却迟迟不肯议亲,夫人为此很是抓心挠肺,素日里凡是听说哪家府上娶了新妇,轻则心绪不宁走坐不安,重则急火攻心大病三日。 “未必是阿娘。”青年将另一封信拆开,眉心微动:“喻增——” 长吉极为意外:“此人怎会传信于郎君?” 喻增为朝中宦官之首,总管司宫台,极得圣人信用,寻常官员见了要称一句“喻公”。 但其人傲慢自恃,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独来独往,平日里从不予人好脸色,好似人人皆掘了他的祖坟,另又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银。 “喻公竟也有托我寻人的一日。”青年的视线又回到那幅画像上,若有所思地道:“原是常将军府上的姑娘走丢了……” “常将军?”长吉听得迷糊了:“常将军府上的姑娘丢了,喻常侍着得什么急?且其耳目众多,不缺寻人的手段,又为何会托到郎君身上?” “正因是耳目众多。”青年看着那信上所写,道:“喻增知晓我奉圣人密令来了合州,又已查出了那常家女郎多半就在合州一带……我如今既在此办差,他若寻人动作太大,未免有妨碍圣人旨意之嫌。” 至于为何常将军府上的姑娘丢了,一贯独来独往的喻常侍暗中也跟着着急——或是与旧事有关吧。 许久之前,常将军与喻常侍都曾效忠于同一人。 思及此,青年眼中有着短暂的恍惚。 “那郎君要帮这个忙吗?” “为何不帮。”青年回过神,叹道:“此等能让喻公欠下人情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可郎君也没什么事能求到他头上去——” “此言大误。”青年重新坐回了椅中:“路上白捡的东西用不用得着另说,总得先捡了起来。你不捡,便有旁人来捡。我这个人,一贯最是见不得旁人捡便宜的,若见别人白捡了便宜,我觉都睡不安稳。” 长吉:“……” 郎君半真半假的有病言论,总是层出不穷。 “常家女郎走丢一事,既在合州,或与眼下正探查之事有关。”青年两指按着书案上的那幅画像推了推,交待道:“那周家村内之事既已查实,便可即刻查办,你亲自跟过去,凭此画像查探留意是否有年岁样貌相符之人。” “是。” 长吉应下,收起画像将要退去之际,只听书案后的人又将他唤住:“等等。” “郎君还有何交待?” “女郎走丢之事不宜宣扬,寻人便寻人,勿要碎嘴。” 长吉面颊一颤。 他长吉可是郑国公府百里挑一的绝顶护卫,专业素养极强,面冷心冷手中的刀更冷,岂会是那碎嘴之人? 郎君此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近随自觉委屈地离去,随着书房的门被合上,青年的视线落在了被镇纸压着的那几张画着血押的粗纸之上。 旋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微一抬眉,若有所思。 …… 周家村内,此刻并不平静。 里正刚骂骂咧咧地回到家中,半边脸上还有着未消的红肿。 他今日带着银子入城去见贵人府上的管事,刚说了没几句,便有一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走了进来,管事言说那是府上公子,他刚要行礼,便被那公子一脚踹在心窝处,又掴了他一耳光,冲他破口大骂起来。 他不明所以却也连连赔罪,不知是何时开罪了这位郎君。 莫名其妙挨了打,心里少不得犯嘀咕,待回来的路上仔细回想那位郎君骂他的那些话,心中不禁就生出了一个猜测。 柳珂巷里的那位“员外”从未露过真容,莫不是…… 而老栓弄丢的那个“好货”,听说原本正是要送去柳珂巷的…… 而今老栓夫妻不见了,那“货”也逃了—— 他去贵人府上欲言明此事,话还没说完呢,却遭贵人府上郎君一顿打骂。 想着这些,里正坐在凳上,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来。 此时跛脚妇人端着一盆水进来,捧到他面前,低声说:“净手吧,饭菜备好了。” “滚!这个时候过来碍的什么眼!” 正心烦不已的男人抬手将盆掀翻,热水全洒在了妇人身上。 妇人脸色麻木地蹲身下去,拿抹布擦地上的水。 “让你滚没听见是吧!”男人一脚踢过去,似要将今日在城中遭受的待遇全发泄到面前骨瘦如柴的妇人身上。 妇人咬紧牙关忍受着他的拳打脚踢。 “别打阿娘,别打阿娘了!”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哭着扑过来抱住妇人。 “你也给老子找不痛快是吧!”男人怒气更甚,一把拽起小女孩就朝堂屋外走去:“看来上回的记性还不够!老子今日非打死你这赔钱货不可!” 小女孩哭叫挣扎着。 女人见哀求无望,心中恐惧浓极,抓起手边的木凳,爬坐起身,追上去朝着男人身上砸了过去。 男人的脸色登时阴沉到了极点,丢开了小女孩,抓起了门边的铁锹。 身上滴着水的妇人回过神来,惨白着一张脸后退了几步,初春的夜,冷得人发抖。 “爹,出事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外面跑回来,并不看妇人和女孩,气喘吁吁地道:“外头来了好些像是官差打扮的人!” “官差?”攥着铁锹的男人皱皱眉,却并不慌乱:“我去看看!” “娘,你怎么又惹爹生气!”少年埋怨了妇人一句,也跟着跑了出去。 通身发颤的妇人上前抱过女儿,小声安抚着:“妞妞别怕……” 然而泪水却止不住地砸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无所谓了,可她的女儿……且不说能不能熬得到平安长大那一日,纵是长大之后,等着妞妞的又会是什么呢? 亲生的女儿也能拿来换银子,在这个魔窟般的村子里并不是没有先例。 外面的声音混乱嘈杂起来,有火光映亮了夜色。 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院外,火光也映入了她那双枯寂的眸中。 wap. /93/93498/20643109.html 005 病得不轻 这马车外表看来寻常,内里却暗藏“玄机”。 茶几之上白玉玲珑茶瓯,光滑如镜,晶莹剔透,一看便非寻常凡品。 但单凭此,并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 少女轻拿起一只茶瓯,果见底部留有熟悉浅蓝花押。 这套茶具,是她早先为一位好友准备的大婚贺礼之一。 她那位好友十五岁嫁入京师郑国公府魏家,这些贺礼当年便也都是送去的郑国公府。 所以……竟有魏家人来了合州? 会是谁? 是谁本不重要,但若知晓了是魏家何人来此,便可大致判断出此行目的何在—— 少女的视线一寸寸打量着车内陈设,不见女郎之物。 能随意取用她当年所赠之物,必是魏氏嫡系中人。 而魏氏嫡系不过两房而已,前郑国公早故,长房世子魏钦早早承袭了国公之位,她那位好友便是郑国公夫人。 魏家二郎魏毓,为郑国公同母嫡出胞弟,任大理寺少卿之职。 郑国公魏钦喜好繁花锦簇之美,而车内清雅简明…… 这马车外在寻常,并无魏氏家徽,显然无意暴露身份——所以,会是魏家二郎微服至此吗? 倘若果真如此,此行必不寻常。 少女思量一瞬,即有了决定。 她很快取出了衣襟内那几张折叠整齐的粗纸,压在了方才留下的那一粒碎银之下,而后带着男孩跳下了马车。 二楼临窗处,一名随从微皱眉道:“郎君,他们离开了。” 方才便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偷溜进了郎君车内,他正要将人抓住驱赶,郎君却道“不必”,且事不关己一般就此凭窗抱臂旁观起来。 须知车内之物不单贵重,更有朝廷机密文书在,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可偏偏正如夫人所言——郎君行事,向来病得不轻。 那“病得不轻”的青年郎君散漫地“嗯”了一声,道了声“走吧”,适才不急不慢地转身,带着随从下了楼。 初春时节,那青年郎君玉冠束乌发,着雀梅色锦袍,身形颀长挺拔,肤色白皙而眉眼深浓。 此若玉山孤松之风仪,仿佛与周遭市井喧嚣自有隔绝之气,引得路过之人侧目而视。 少女躲在暗处,见得这样一张好脸,又见他果然上了那辆马车,不禁目露思索之色。 她虽未曾见过魏家二郎魏毓,但也曾听闻此人貌若潘安,生得十分标致倜傥,且正是这般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岁。 但怎莫名地,觉得有那么一两分眼熟呢? 许是她见过郑国公,而嫡亲兄弟之间免不得有些相似之处? 如此,便更可断定此人正是魏家二郎没错了。 少女颇觉省心,遂带着男孩离去。 “郎君,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随从隔着车帘,压低声音询问——虽说纵然少了也是郎君自找,但若此时去追,至少还追得上。 此等只因郎君“病得不轻”而留下的奇奇怪怪的烂摊子,他这些年来已不知收拾了多少个。 却听得车内传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非但没少,反是多了。” 那青年郎君手指修长,捏起了那颗碎银。 旋即,将那碎银下压着的纸张徐徐展开,垂眸静看罢,感慨道:“不过暂避片刻,竟予如此厚礼,实在是过分讲究了。” 片刻后,那只宽大手掌打起车帘,朝方才那两名“少年”离开的方向望去。 …… 正午时分,那两名“少年”在城中寻了间客栈落脚,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送了热水进来,少女于山水图屏风后沐浴罢,出了浴桶,赤足而立,取过干净棉巾擦干身上水珠之际,顺带打量了一遍这具身体。 看起来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虽算得上高挑,然而四肢腰身皆过于纤弱无力,双手十指亦白皙柔软,一看便知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弱女郎。 客观一言概之,中看不中用。 但既是白捡来的,自是轮不着她来嫌弃。 且力气这种东西,只要肯吃苦坚持,便总会有的。 少女取过那搭在屏风上、来时从成衣铺买来的干净少年衣袍,待左手臂刚穿过那雪白中衣时,穿衣动作忽然一顿。 少女通体肌肤白皙细腻,心口处那颗朱痣便尤为醒目。 她垂眸看着那颗朱痣,眼前闪过一幕旧时画面——乞儿般模样的小小女娃刚勉强学会走路,扑通一下摔在泥水里,脏兮兮的小脸上满都是眼泪。 那个被她唤作阿鲤的小女孩,心口处也有这么一粒红痣。 但阿鲤今年不过四岁而已。 收起思绪,少女继续穿衣,目不斜视系带穿袍结扣,动作熟练如行云流水。 她边拿棉巾擦着湿发边自屏风后走出,此时房门被叩响:“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 “进。”少女压平了声音。 伙计进来时,便见那“少年”正背对着他擦发,衣袍崭新,身形单薄却笔挺玉立,英姿飒飒。 伙计未再细观,只于心中暗道“这少年果然是哪家的富贵郎君”,将饭菜摆好后,便出去了。 少女放下擦发的棉巾,边走向饭桌,边道:“进来。” 守在房外的男孩闻言这才推门进去,他也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袍,但显然过程很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 “你一直等在外面作何?”少女坐下之际问道。 “我等郎君,不能让郎君等我……”他暂称少女为郎君,是来客栈的路上商定的。 少女拿起双箸:“先用饭吧。” “我……我也一同吃这些吗?” 少女抬眼:“不然再给你另点一桌?” “不,不是!”男孩连忙摇头:“我……我从未与人同坐用饭。” “你救了我,将我带出周家村……给我包子吃,给我新衣穿!”男孩指向隔壁客房,表情感激到极致,便莫名心虚起来:“还让我睡那般软的床榻……我,我要做些什么?不然,不然……” 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做什么,但根本想不出“对等”的回报足以令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便一直“不然,不然”个不停。 “不然我打断你一条腿?”少女面无表情地问:“如此总能安心了?” 男孩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道:“……如果,如果郎君当真需要……” 少女:“……” 她倒也不是那么需要。 而最终男孩也未能接受与她同桌用饭,拿了只碗,扒了些饭菜,蹲在一旁的墙角处吃了起来…… 饭后,待伙计来收拾碗碟时,也没能闲住,帮着伙计一通收拾。 做完这一切后,又垂手目含希冀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女,似在等待她发放些什么差事——难度越大越好的那种。 “……”对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少女沉默着移开视线。 而男孩“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一旁竹篮里放着两只洗干净的水萝卜。 上房之物备得齐全,冬春时节少瓜果,水萝卜当作瓜果来生吃是常见之事。 下一刻,少女即见他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布包,布包揭开,是他那把菜刀—— 再下一刻,萝卜皮翻飞。 很快,一只被削得干干净净水水亮亮的萝卜递到了她面前:“郎君,给!” 少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菜刀。 如此刀工—— 这些年来竟没拿来砍人,真是可惜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 大约是幼时无力反抗时试过反抗,受尽了反抗失败的结果后,待到有力反抗时便不敢反抗了。 人不去反抗,多是出于心中恐惧。 曾经,在那个安排之下,她也没有反抗—— 不是因为恐惧,是为了还债。 血亲之恩,她以血肉性命还清了。 从今后,再无任何人可以任何名目要挟她,她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比如—— 这个萝卜,她就不是太想吃。 “太辣,不喜欢。” “啊……” “你自己吃吧。”少女起身,往床榻方向走去:“我要歇息,你若不困,便多留意着些外面的消息。” 男孩终于等到她开口交待事情,忙不迭点头应下来,出去替她将门关好。 少女在床上躺下,扯过被子。 她选在此处落脚,并要了上房,除了睡得舒服之外,亦有别的考量。 外面找他们的人不会少,不管是柳珂巷的,还是周家村的,或是周家村背后的。 但她此番再折腾,在那背后之人眼中也不过是小小麻烦一个,不值得大张旗鼓不惜代价乃至节外生枝,因此至多只能暗中追查她二人下落。 那些人也不会想到本该东躲西藏的人会堂而皇之地住进客栈上房,而因她出手大方,言辞引导之下,此处客栈的伙计很愿意将她当作“与家中负气出走,想在外头躲一躲清净的富家郎君”,若有人来此探寻,定会替她挡回去。 此法自然也只能躲一时而不能长久。 但那些人,大约也没什么机会让她躲太久了。 她本打算今日便趁乱混出城去,去隔壁涪州,将手中证据线索暗中设法送到一位故人手中。 她那位故人为官刚正,若知晓合州此乱象,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没成想今日误打误撞,遇到了那微服来此的魏家郎君,如此倒是又省事许多——周家村之事,自是越快解决越好。 而眼下,她只需在这座客栈中等消息,以及好好地睡上一觉。 双眼合上,即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暗中透出一缕极冷的白光,那光渐盛,白的炽目,是一片无边际的雪地。 雪中,女子青丝散落如瀑,寒刀划过脖颈。 血色蔓延,洇红了雪原。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赤红之际,少女猛然张开了眼睛。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她于黑暗中抬手,下意识地触探微凉的脖颈,又试着转头活动了一下。 嗯,脖子还在。 少女遂重新闭上眼睛。 …… 同一刻,有人也转了转脖子。 处理罢公务的青年自书案后起身,闭目抬起一只大手揉了揉太阳穴。 “郎君,有京师来的密信。”近随叩门而入,将两封信笺呈上。 青年随手打开其中一封,其内信纸折叠整齐,展开来看,其上却并无字迹,而是一幅少女画像。 wap. /93/93498/20613789.html 004 赠品潦草 而正是此时,那扇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 男孩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哪里来的?做什么的?”为首一名管事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瞧见了男孩,边打量边皱眉问。 “是我阿爹让我过来的。”男孩胆怯地道。 “你阿爹是哪个?” “周……周二栓。” 管事眼睛一眯,果觉男孩有一两分眼熟:“周家村的?” 男孩忙点头,上前将那定金据条递上。 “你们这回是怎么做的事!”管事接过据条看罢,沉着脸呵斥道:“说好的昨晚将东西送到,我家员外可是等了一整夜!” 半夜好不容易又临时找了个过来,但根本不好使,主子满脑子都是周家村早前送来的那幅画像! 这会子还在摔东西发脾气呢! 他这就是被骂了出来,正要带人去周家村处理此事。 管事说着,看向男孩身后的驴车。 “您……您息怒。”男孩诚惶诚恐地道:“我阿爹昨日伤了腿,动弹不得,这才耽搁了……昨晚我代阿爹前来,却走错了路,待到时城门已闭……” “行了!”管事没耐心听他废话:“只管说货带来了没有?” “就,就在车上。” 管事便朝身后几名仆从招手示意。 一只大黑布袋藏在丧葬之物最下面,几名仆从合力搬下来,里头的“东西”隐隐挣扎动弹着。 管事瞧出了不对:“……怎这般沉?” 男孩低头小声说着:“阿爹说了,除了那画像上头的,另还得了个好的,特让我一同送来……只因这回阿爹没能亲自过来,差事办得不够漂亮,全当是给员外赔不是了。” 管事闻言不疑有它,面色稍霁。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这般会做事,且往后与周家村的买卖也少不了,他也没道理再过于刻薄,便掏出一只钱袋朝男孩扔了过去:“下回再来迟,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是,多谢,多谢。”男孩忙作揖。 “等等。”那几名仆从经过面前时,管事欲将布袋打开验看一二。 男孩的心猛地提起。 然而那拿来拴着黑布袋的绳结打得十分牢固,管事正费力解时,只听巷中传来少年的喊声:“都快过来,那只猫儿往这来了!” 少年们晨早追猫撵狗,最是吵嚷—— 管事听到此声,不欲被人瞧见多生事端,遂催促仆从们:“先抬进去。” 到底不是头一遭买卖了,周家村那些人心中也向来有数,从不敢将小聪明使到他家员外头上,否则自有他们受的。 见那群人回了院中关上了门,男孩半刻都不敢耽搁,连忙驱车离去。 驴车经过巷中时停下,刚才出声引开了那些人注意的少女点头道:“做的不错。” “给!”不知是因得了称赞,还是因太过紧张刺激心情激荡而眼睛亮亮的男孩将钱袋递给她。 少女一手接过钱袋,另一只摸了摸青驴的头,目含赞许。 另一边,那别院管事领着仆从刚将那只布袋抬进内院,迎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锦衣男子走了出来。 那眼底发青的男子生得肥头大耳,怒气腾腾地一脚踹向那管事:“不是让你去周家村,还在这耽搁什么!又是哪里寻来的下等货色充数,趁早给我丢出去!” 管事捂着肚子“唉哟”一声顾不得喊疼,连忙扯着笑脸躬身道:“郎君息怒!这正是周家村刚送来的……画像上的那个!” 他家郎君少时便有些不同常人的癖好在,且不甚喜花楼里的姑娘,唯独好良家清白女子这一口,数日前得了周家村人送来的那幅画像,更是眼睛都移不开了,魂儿被勾走了一般,日日念着—— 那男人闻言果然怒气顿消,满眼浑浊喜色,催促仆从将人送到他房中。 管事跟在他身侧,殷勤道:“外头来的小娘子怕是不干净,不若待小人吩咐了女使带下去收拾收拾……” “容我先瞧瞧是不是真如画像上那般天仙模样!” 男人迫不及待,见仆从要将布袋放在地上,赶忙道:“放到榻上去,仔细别伤了我的美人儿!” 又亲自上前将那布袋解开,那绳结越是难解,越是心痒——若美好太过易得,那也就失去了意义。 极不容易解开了来,只见其内原是两只布袋。 男人先打开了其中一只,下一瞬,面上笑意一凝,惊叫一声后退:“这是什么鬼东西!” 见那被堵住嘴、且被扎瞎了一只眼的粗丑妇人面庞,管事也吓了一跳,尽量平复着语气:“郎君息怒,这不过就是个添头而已……您不喜欢,小人这就让人抬出去丢了!” 这姓周的,会不会做生意? 就算是买一送一,可这赠品也太潦草了吧! “赶紧,赶紧丢出去!” 男人气得不轻,管事出于弥补,一边让人把那瞎眼妇人扔出去,一边殷勤上前打开了另一只麻袋,赔笑道:“郎君想要的画中天仙在这儿呢,郎君且看……” 话未说完,笑意已然僵住。 四下是令人窒息的静谧。 那被他唤作郎君的男人脸色铁青,嘴唇抖了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看着在那麻袋里艰难抬着眼皮的老男人,管事颤声道:“这……这一定是哪里出了差池!” 一只布袋里,绝不会平白无故开出这种鬼东西来! 且一开就是两个! …… 巷中,少女已解下青驴脖上的绳套,拍了拍它:“走吧。” 见她放了驴子离开,男孩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到这儿来?” “有银子为何不赚。”少女握着钱袋反问。 人不贩我我不贩人,正是如此了。 男孩十分不安:“可……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的。” “我们不来,他们也会找上门。与其如此,不如主动来探一探路,以辨真假。”少女眼中有着思量——关于这位“员外”的存在,那对夫妻果然没撒谎,而与其说是不敢撒谎,眼下看来更像是自认有所依仗。 这样一座别院,出手这般阔绰,不会是寻常人。 男孩似懂非懂,快步跟着少女:“那咱们现在能去官府了吗?” “更加不能了。” “啊……”男孩困惑不安:“那去哪里?” “来了。”少女脚下更快了:“跑——” 男孩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本能地跟着她跑了起来。 很快,身后果然隐约传来了那管事恼羞成怒的声音:“快!一定要把那臭小子抓回来!” 跑出长巷不远,便是热闹的街市。 那些人追得很紧,少女带着男孩穿梭在人群之中跑了一阵,借着前方纸鸢摊子的掩饰,闪身钻进了一辆停放在街边的马车中。 她看准了那车中无人,可用来暂避片刻。 透过微挑起的车帘缝隙,只见那名管事带着人继续往前追了去,一群人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少女这才无声放下车帘。 正欲离开时,余光所见,忽然让她动作一顿,视线旋即便落在了车内摆放着的那张茶几之上。 她定睛看着几上之物,颇觉意外。 wap. /93/93498/20612131.html 003 跑掉了吗 春夜,月色冷寂。 周家村内,驴车行驶的响动惊起一阵狗吠。 此处的村民有别于他处,纵是夜半时辰,听得动静也有人赶忙点灯出来查看,是异样的警惕。 藏在驴车内一堆丧葬纸扎里的少女看着那相继亮起的四五处灯火,压低声音道:“只管赶车,勿要乱看。” “那是老栓家的车吧,他大半夜的出去作甚?” “你还不知道吧,老栓这回可是发了笔大的……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哩。” “啧,老栓这几年运道真不错……” “就是缺个儿子。” “人家里不是养了一个嘛!待再过两年给找个婆娘回来,生了孙子就是自个儿的了!” 几个男人缩着脖子抄着袖子在这边说笑了几句,冲着前方驴车的方向喊:“老栓!怎得半夜出去交货?” “是啊,当心半路撞鬼!老栓,要不要俺们一起去?” 夜色中,赶车的人身形一僵,声音如蚊颤:“怎……怎么办……” 身后车上那道声音道:“走,快。” “嗯…!” 头戴一顶中年男人的老旧羔皮帽,裹着厚重棉衣于夜色中掩饰身形的男孩一颗心就快要蹦出来,只敢紧紧盯着前方,将驴车赶得更快。 “老栓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搭腔?” 几人互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快,去他家里瞧瞧!” “老六,你跟我去追!” 很快,村里便响起了旁处走水时才能听到的锣声。 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军侍之流,但一损俱损四字刻在了骨子里,警惕程度远超常人——人在利益当前,尤其是来路不正不劳而获的利益面前,自发性往往极强,是不必学也不必教的。 “快!追上他们!” 除了最开始跑着去追的那二人,很快有人骑着骡子追了过来。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想到被抓回去之后的可怕后果,男孩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只一道声音——果然,不可能逃得掉的! 下一刻,他忽觉身后有风袭来。 藏身丧葬之物中间的少女忽然起身,提身一跃,坐在了男孩身侧的木板之上,一手夺过男孩手中的套驴绳,另一只手扬鞭之际,道:“坐稳了,若栽了下去我不会回头救你。” 驴车猛地加快,往前冲去。 男孩紧紧抓着车板,视线中一时只看得到少女扎束半绕起的马尾飞扬,及其肩上沾着的黄白纸钱被吹落。 眼看着那前头的驴车越来越快,骑骡追来的人逐渐暴躁。 “这他娘的……是驴车?!” 跑这么快,别说他了,就是驴自己敢信吗! 速度悬殊之下,前头赶车之人又专挑了混淆视线的岔路走,如此追了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彻底把人追丢了。 周家村内声音杂乱,大多数村民都已惊醒起身,先后朝着里正家中奔去。 “老栓家里都是血!” “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娘子……怎么可能!” “老三怎么还没回来,总不能真让她跑掉了?!” “我就不信邪了,从来还没人能从这儿活着跑出去!” “里正,您说怎么办好?” “急什么,出得了周家村,还出得了合州?”披衣坐在椅子里的男人神色不耐:“虽说出不了大事,但这么一闹,也是够麻烦的!待天一亮我便进城打点,各家先出十两银,回头都让老栓补上。” 众人中虽有不情愿者,埋怨了几句却也只能跟从。 一旁给众人低头倒水的跛脚妇人听着这些话,抿紧了干裂的唇。 …… 真的逃出来了吗? 男孩坐在驴车之上,冷汗未消,神色怔怔地回头看向早已看不到的周家村的方向。 “我们……真的逃掉了?”男孩看着少女不甚真实的侧颜,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的梦,他很久都不敢做了。 幼时梦到过,醒来后,浑身是伤的他总会在黑夜中抹上很久的眼泪。 却听目视前方的少女说道:“还不算。” 男孩愣住。 少女看了一眼前方的官道,判断罢方向,往东而去。 天色将亮之际,驴车在城门前缓缓停下。 少女抬头,看着那城墙上方的合州二字—— 起初她听那夫妻二人开口,便是合州口音。 大盛舆图,她自幼即熟背于心,而合州她也曾来过,故而凭着记忆即判断出了入城的官道。 所以,这世道果然还是原本那个世道,一切都是原本模样,只是她在另一具身体里“死而复生”了。 五更一过,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守卫打着呵欠,开始了一天的查守。 城门外已排了不少人,这般时辰入城的多是一些赶早市的小商贩,穿着寻常、驴车上拉着丧葬之物的一大一小两名少年,在人群中也并不起眼。 守卫摆着手放行,并没有盘查车上之物。 听着那两名守卫说笑聊起了闲天,少女垂下了眼帘。 虽说非战时或紧要之际,于州内治下百姓出入城之事不必过于严苛,但这些守卫如此散漫之态,可见合州治下过于松怠,毫无法纪可言。 如此,难怪。 入城后,天色已明。 “去买十只包子。”少女摸出一粒碎银,递给男孩:“我只吃肉包。” 男孩看向她指着的包子摊,动作谨慎地上前去,将碎银双手递上,无比认真地道:“十只……肉包。” “给!”他将包子捧回到少女面前时,眼睛里有着莫名的神采,像是完成了一件极遥不可及、极了不起的大事。 少女取过驴车上备的水壶,倒水净手,拿起一只包子咬了起来。 包子热腾腾的,吃下去便能叫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 活着的人才能吃饭。 活着,真是好。 一口气吃了五只包子的少女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孩,想了想,拿起一只包子,告诉他:“这是包子,能吃的东西。” 男孩愣了愣。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那是包子…… “我……我也能一起吃吗?”他不确定地问。 对上那双始终小心翼翼的眼睛,少女点头,将包子递给他。 少女指尖纤细白皙,比手中暄软的包子还要细腻,于晨光下泛着柔光。 男孩看着她,怔了许久,才伸手接过。 吃包子的间隙,少女同路人打听到了柳珂巷所在。 …… “该如何说,都记住了吗?” 男孩强压下忐忑,点点头:“记住了。” 柳珂巷内,统共只三户人家。 而大门外匾额之上唯一没有宅姓,只“静风别院”四字的,唯一处而已。 男孩牵着驴车,来到了那处别院的后门处,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上前敲响了那扇门。 wap. /93/93498/20612130.html 002 初来乍到 男孩的神态让她一度觉得自己借尸还魂在了一个鬼怪世道,只要推开这扇门,等着她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鬼怪妖物。 但男孩说道:“全都是……拍花子的,整个周家村,全都是。” “他们都是一伙的,彼此包庇掩护……逃出去,一定会被抓回来。”男孩眼底有着时长日久的恐惧:“这些年来没人能离开这里,逃不掉的。” 少女闻言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看来并非是鬼怪世道。 但却比鬼怪世道还要荒诞可怕。 一阵冷风吹来,少女的神思又清明几分,对眼前的状况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看向男孩:“你也是被拐来的——” 暮色渐深中,男孩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小狗,可怜而无害。 “那你还敢跟着我绑了他们。” 男孩小声道:“我……我打不过你。” 少女看着面前只比自己矮小半头,且平日里显然干惯了粗活的半大男孩—— 她如今这身板过于虚弱,方才制住那二人也多是取巧拼一股狠劲而已。 这小孩儿打不过的不是她,是不敢尝试反抗的恐惧。 这是病,得治。 少女转身,回了堂中。 男孩连忙跟上她。 那被绑了手脚的夫妻二人都已经醒了过来,满脸是血的妇人大约是药力未消,只能倒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男人则正试图挣开绳子,但无济于事。 这绳子的绑法,是他教给男孩,平日里给他“打下手”的,而今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不给老子解开!”一见到男孩进来,男人即怒不可遏目露凶光:“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里外不分的废物!这回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男孩眼底现出畏惧之色,想到拳脚棍棒落在身上时的疼痛与绝望,脸色也当即白了。 下一刻,只见那往日常用在他身上的长棍出现在了他面前。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把他的腿打断。”少女的口吻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不然断的就是你的腿。”少女一手持棍递与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是刚捡起的带血匕首。 她长发如瀑半散着,肤色极白而瞳仁漆黑,像一尊没有表情没有感情更没有恐惧的白玉塑像。 那威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来。 男孩嘴唇微颤,将那长棍接过。 “你敢!”男人怒极,长久以来的威严遭到践踏挑战,奋力挣扎到脸色脖颈涨红,一双凶目死死盯着男孩。 “打。”少女声音无波,却如催命符咒。 男孩上前两步,咬牙闭着眼睛朝男人挥棍。 这一棍打在了男人肩头,疼得他大骂出声。 “歪了。”少女在旁提醒道。 男孩壮着胆子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对准了男人的腿再次打下去。 “再打。” 一棍接着一棍,男人的骂声渐渐弱了下来,只剩下了痛叫。 “别打了,别打了……”旁边的妇人有气无力地扯着哭腔说道:“这可是你爹啊,养恩更比生恩重,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你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我们发善心把你带回来,当亲儿子一般养大,还指望着你来养老送终,谁知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啊!” 男孩嘴唇嗫喏了一下,像是不知怎么说。 少女大致听懂了。 这是作孽太多自己生不出儿子,便将拐来的孩子留下“养”在了身边。 “放心,这不正要给你们送终吗。”少女在二人身边半蹲身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看着那贴到自己脸上来的匕首,妇人颤声问。 “我问,你答。”少女看着她:“自何处将我拐来的此地?” 妇人不解她为何要问此等摆在明面上的奇怪问题,但匕首就在另一只完好的眼角旁,故还是立即答道:“京……京城……” “受何人指使?” 指使? 这种事有什么好指使的! 刀尖冰凉抵在眼角,妇人舌头都在打颤:“……没人指使,上元节……专盯了身边无人的小娘子下手!” “不……是我救了你!”断了一条腿的男人也没了方才的气势,此刻慌忙道:“上元节那晚,你落水掉进了河里,旁边没个人在,眼看就要溺死了,可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为表谢意,少女手中的匕首转向了他:“可知我是如何落的水?” 虽说这具身体本不是她的,但既占了,为绝日后之患,许多事情还是弄明白了好。 初来乍到,还需知己知彼,摸清形势。 “这我如何得知,我不过是凑巧捡了个……凑巧救下了你!”男人心中有一丝狐疑——怎么落的水,她自己竟不清楚? 再想到对方突然大变的举止与胆量,同路上那个只会哭求发抖的废物美人判若两人,男人不禁觉得面前本可让他大赚一笔的这张脸透出了难言的诡异来。 男人后背莫名冒起寒气。 那道让他心中发寒的声音问:“那便问些你知道的——除了我和他之外,这些年来你们还拐害了多少人?” 男人与妇人闻言互看了一眼,皆是一时磕绊语结:“这种事……谁还能一个个地数着记着……” 少女那双眼睛更凉了些,对男孩道:“取纸笔来。” 此处虽非读书人家,但表面做的显然是白丧生意,堂中又可见装着小玩意儿的货担箱子——男人想来平日便是扮作走货郎,于各地行走,暗行拐害之举。 故而不缺纸笔,男孩很快便取来了。 少女看着二人:“何地,何时,拐害何人,是生是死,卖与了何处,能想起多少便说多少。” 妇人盯着她:“你……你要告官?” 少女不答,只道:“还有,村中同行此勾当者,也一并说了。”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屑,正要说话时,被男人从背后轻捅了一下。 二人双手均被绑在身后,此时挤在一处,自认这细微的动作无人察觉。 妇人会意,于那匕首的威逼之下,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照她所言,少女写罢整整两页,才扔了笔。 扔笔之际,她抬起匕首,在男人手臂上划了一刀,刀刃入肉极深,伤了筋脉,顿时鲜血淋漓。 男人惨叫起来:“……该说的都说了,你怎么还伤人!” “按着他们的手,在纸上以血画押。”少女起身。 男孩无不应从,上前照办。 少女站在二人面前,垂眸最后问道:“今晚打算将我送去何处?” 妇人生怕她手中的匕首落到自己身上,又因心中有依仗算计,不想再受皮肉之苦,便照实说道:“……城中柳珂巷,一位员外家中!” “这员外姓甚名谁?” “这可真不知晓!见都没见过真容!”妇人苦声道:“只知是个出手阔绰的员外,这些年来我们村中但凡得了貌美的小娘子,多是送了画像由他先挑……他瞧上了,便先给了定金银子。他瞧不上的,我们再另卖去别处……但这些皆是他家中仆人从中接洽,那处只是个别院,我们也从来未敢探听其身份名姓的!” 少女俯身捡起妇人脚边的一张据条,打开来看,问:“这便是那定金凭据?” 妇人忙答“是是”。 那据条十分简单,并未留有双方名姓,一来这等勾当本也不必如何规范,二来足见对方显然并不担心这些人贩子会收了定金跑路——再有出手便是一百两,可见这位“员外”的身份必定不会寻常。 少女思量着,将据条收起。 而后看向妇人:“六十两定金呢?” 妇人愣了愣——怎么既要命又要钱! “拿来。”少女眼里没多少耐心。 妇人唯有忍着心痛道:“在里间床底下的箱子里……!” 等他们脱了身,她定饶不了这见鬼的小贱人! 且不说走不走得出周家村,这小贱人还真以为顺利报了官就能平安离开吗! “行了,弄晕吧。”少女转身朝里间走去,边交待道:“有多重的药下多重的药,药死了也没关系。” 她这具身体的主人,大约便是死在了过重的蒙汗药之下。 那对夫妇叫嚷反抗的声音,很快弱了下去。 少女将那只箱子从床下拉出来,只见其内除了些银票碎银首饰之外,还有出入各城走货之用的路引、迷药棉帕等物。 她挑挑拣拣间,男孩走了进来,小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找一身我穿得上的男子衣袍来,另外将你的东西带上。” 男孩不多问,应下就跑出去了。 折返之际,手中多了一套衣袍,一把菜刀。 少女接过衣袍,看着他手里的菜刀:“你就带这个?” 男孩点头:“我只会做饭,只用得上这个。” 看着那被准备拿来做饭的菜刀,少女默了一下。 这个显然没怎么出过门,完全不懂得规划出行的孩子,是如此地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如此地充满了人间烟火。 如此,她不禁问:“银钱都带上了吗?” “我有。”男孩自怀中摸出一物,问:“够用吗?” 看着那一枚铜板,少女道:“……如果完全不用的话,应该是够用的。” 男孩“啊”了一声:“那,那我再去找些来!” 他又跑了出去,再回来时,少女已从里间走出来,换上了那身男子衣袍,一头乌发束起,又不知拿什么描平了眉,肤色也暗了许多。 男孩呆了呆,不解她短短时间内是如何做到的,且走起路来也像极了一位少年郎君。 男孩回过神跟上去:“那……现在是要去官府衙门吗?” “不。”少女拎起两只麻袋:“把他们装进去。” …… wap. /93/93498/20612129.html 001 魂归故土 初春二月,冻土初解,嫩芽将发,春寒犹甚。 “哗——” 一盆冷水浇泼下来。 彻骨冷意犹如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拉回了那一缕即将要坠入永寂之境的朦胧神思。 “像是真没气了……” “真是晦气!往常下药也都是这般分量,怎到了她这儿就要了命了!六十两银子的定金都收了,今晚往哪儿再找一个送去!” “啪!” 脸颊传来刺痛,被丢在墙角处,浑身湿透双眼紧闭的少女微皱了下眉。 “好啊这小贱人果然是装死!” 散乱的发髻被人一把扯住,少女本能地睁开眼睛,便被一张布满晒斑的中年男人的狰狞脸庞填满视线。 “没死就给老子起来!” 头发被薅扯的疼痛与眼前显然不利的局面让少女来不及去想其它,身体本能更快过思绪,让她下意识地借着起身时的力道猛地抬手抓过男人的小臂,用力反折去之际,右腿重重踢向男人身下。 动作敏捷。 力气却远远不够。 只胜在男人毫无防备,全然不曾料到她会反击,且动作如此之快—— 趁着这摆脱了男人钳制的短短间隙,察觉到了身体不对劲的少女视线快速扫过四下,后退一步,左脚脚尖轻踢,一旁麻袋堆上的匕首飞起,被她稳稳接在了手中,横握于身前。 “……狗娘养的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男人惊怒不已。 这小姑娘分明胆小怯懦,一路只知哭求他饶了她放她回家,若他拿出匕首来,她便更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就是这么一个小废物,此时竟敢反过来拿匕首对着他了! 男人身后的妇人也被吓了一跳,十分恼火于少女的“不乖顺”,嘴里骂了一句,走到男人身边这才看清那少女的真正长相。 人是男人带回来的,从麻袋里拎出来就是昏死之态,虽看得出的确生了张好皮子,但到底无神采。 而此时可见那衣衫尽湿的少女青丝半散,连日的颠簸折腾惊吓之下,面上无半点血色却反倒美得愈发不似凡人。 尤其那双眉眼,澄澈冷然,瞳孔漆黑幽深,如冬日湖面之下不知藏有何等诡秘之物,竟让人不敢直视细观。 此一刻,妇人浑然只一个感受——这张脸……一百两银子都要少了! 旋即又觉万分庆幸,还好没死!不然这一百两真就打水漂了! 见少女握着匕首的手都在抖,不以为惧的妇人讥讽地笑了笑:“凡是到了这儿的,不识趣的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不要自讨苦吃的好!” 妇人声音尖锐带着威胁,落在少女耳中分外聒噪。 下一刻,少女脚边一只木凳飞出,直直地打向朝她走来的妇人膝盖。 妇人痛叫一声,膝下一软,跌趴在地。 “这小贱人!”男人恼极,顾不得许多,抡起手边木棍。 然而那少女却已更快一步袭向他,如一只小狼般飞扑而至,拼尽一股猛力将他扑翻在地,单腿死死跪压住他的脖颈。 男人力气再大,被压制住了要害,一时也无法起身,下意识地刚要伸手将少女扒开,那只手掌便被少女手中的匕首蓦地扎穿,钉在了地上。 那妇人反应了过来,爬坐起刚要上前,只见少女极快地拔出带血匕首,那匕首飞掷如箭,像是生了眼睛一般,恰就扎在了她眼窝处。 “啊!” 妇人尖叫痛嚎着捂着流血的眼眶倒在地上。 被压制脖颈过久的男人窒息之下,双眼翻白昏死了过去。 已近耗光了力气的少女这才松开男人,身形一偏,坐在一旁的地上,随手捡起男人身侧掉落的布包,同时抬眼看向门外。 不算大的堂屋门外,此时站着一名目瞪口呆的男孩。 “这你阿爹?”少女开口,声音虚弱清糯,声调却平直无波动。 十一二岁的男孩看了一眼她身边昏死过去的男人,忙不迭摇头,眼中的惊惑与恐惧快溢了出来。 “你这废物,还不快把她绑了!赶紧去给我们请郎中来!快请郎中!”一旁眼睛流血的妇人尖声道。 男孩神色摇摆慌乱。 少女看着他:“要和我打吗?” 少女的话让男孩有了决定,神色不再摇摆,只头摇得更快了。 “还有人吗?”少女越过他,看向不大但摆满了棺木的院子。 虽是白日,但院门从里面紧闩着。 男孩又摇了头。 “我把你绑了,或者你把他们绑了。”少女简单明了,给出他两个选择。 见她站了身来,男孩没敢耽搁,连忙上前拿了麻绳,先绑了那昏死过去的男人。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妇人怒骂着,一手忍痛颤颤巍巍捂着眼睛,一手抓起旁边的木棍。 男孩的神态出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让她闭嘴。”女孩将手中的布包丢了过去。 男孩很显然也很清楚那里面是何物,壮着胆子上前立刻抛洒向了妇人。 妇人眼前一片血色,慌张之下根本没有防备,吸了几口迷药之后便无力倒地。 男孩把妇人也绑起来后,又很贴心地奋力将两个人拖到了墙角不碍事的地方。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悄悄抬眼,视线在茶几前寻到了少女的背影。 她是在…… 吃烧鸡? 男孩有些愕然地看着很快被她解决掉的半只烧鸡剩下的骨头。 少女随手拿起一旁的棉巾擦了擦手。 她并感觉不到饿。 但此时太虚弱了,身体里的本能让她选择进食,以便恢复体力。 她转过身,目光在房中打量了一圈之后,抬脚走出了堂屋。 院中有着几具刚做好的棺木,她挑了个顺眼的,踩着一旁的长凳进了棺中,躺了下去。 嗯,与她身量十分合宜。 少女还算满意地闭上眼睛。 只是不成想,人死一遭,死后竟还有这重重麻烦。 到头来,棺材还得自己进,连个像样的鬼差都没有,一切全靠自觉,也亏得她一贯有着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但地府这般做事章程,多少有些敷衍鬼了。 目睹了她进棺躺下这一离奇过程的男孩子:“……” 巨大的疲惫感很快将棺木里的少女淹没,让她沉沉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入目漫天晚霞,已是昏暮。 棺中的少女慢慢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陷入了沉思。 睡了一场后,体力恢复之下,身上各处的觉知变得清晰,脑子也逐渐清醒起来。 这并不是死后的幻觉。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能再透的那种。 她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自己脖间,那里并无伤口在。 “怎会如此……” 声音不是自己的。 她在暮光下伸出双手打量着。 这双手虽有伤痕却过于纤细柔弱,也不是她的。 少女缓缓站起身来,迎着暮色站在棺内,望向周遭真实的一切。 墙角一株老树,开了几朵零星桃花。 是春日。 而她死在了腊月一场大雪里。 她死时望着的是故土的方向。 而现在—— 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少女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陌生的双手。 所以……她这是借尸还魂了? 不待少女再多想其它,身后传来的脚步轻响让她戒备地回过了头去。 先前只将眼前一切当作不切实际的死后假象,仅凭本能应对而不曾深究,但现在不同了—— 还是那个男孩。 他此时胆怯地站在石阶下,正拿一种近乎看待不属于这世间之物的异样眼神看着她——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认得我吗?”少女问。 男孩想也不想就摇头。 没有得到答案,少女便离棺,踩着长凳跳了下来。 见她转身朝院门处走去,男孩面色挣扎反复了片刻,快步追了上去,伸手拦在了她身前,眼神满含制止地摇头。 “不……不能走!”他急声说。 “原来你不是哑巴。” “不,不是……”男孩神色复杂而焦急:“你不能走!” 少女无甚表情:“我不喜欢打小孩。” “……不是的!”男孩指向紧闭着的木门,压低了声音,大大眼睛里俱是不安:“外面……全部都是!” “全部都是——”少女看着他:“什么?” wap. /93/93498/206121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