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暖 花开向阳》 矜持01 在玛莉接到电话,冒着暴雨夜赶到医院时,南宫耀正坐在急诊室正对面的长椅上。 她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接到急诊室的电话,沉芯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抢救、下病危通知书。 玛莉站在门口,望着长廊底端的男子一会后,走到长廊转角旁的自动贩卖机。想了想,掏出钱包,翻开包看了看还有多少钱。 她替南宫耀买了一杯热美式,一缕热烟从杯子飘散在空中,玛莉缓缓地将它吹散。 待咖啡没这么烫手,才又折回急诊室那头。 十月的台北,已经开始转凉。 南宫耀抬头望着眼前仍亮着红灯的灯牌,窗外的景色,风雨不止。过没多久,当他发觉廊道里瀰漫着咖啡的香味时,才惊觉玛莉不知何时便站在他旁边。 「你怎么来了?」 「医院给我打电话了。」玛莉见南宫耀这副颓丧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问:「她情况怎么样?」 南宫耀说:「突发性心脏病,昏倒的时候头撞到地板,轻微脑震盪。」 语落,南宫耀看着她一身睡衣睡裤,顿了几秒便问:「小臻呢?」 「她和唐娜待在家里。」玛莉说:「冬冬才刚睡着没多久。」 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小南。」 对方轻扯的嘴角一顿。 玛莉看着弟弟的背影,他宽厚的肩膀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地颤了一下。终于,她还是问:「你还好吗?」 南宫耀歛下眼,安静了一会才说:「还好。」 玛莉走到他背后,轻轻将手覆上他的背:「发洩一下,想哭就哭出来,或许会好一点。」 南宫耀静默了许久,有些脱力地推开她。「姊,说实在的,我现在不想哭。一点都不想......」 他看着面前墙上的掛鐘,分针缓缓地,一格一格在他眼前转动。 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姊姊,平静地目光中,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她真的──」南宫耀的声音一哽,他闭上双眼,硬是将某种几乎要吞没他的悲伤嚥下:「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办?假如真的像主任说的那样,下一次她挺不过去了,接下来的路,我该怎么走?」 「那么......」玛莉眼角敛下,静默几秒,问:「你想出来了吗?」 南宫耀淡淡蹙起眉宇,彷彿无时无刻都在想这个问题,可终仍未果。 「不知道。我现在不敢想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南宫耀闭上双眸,灯光刺眼得几乎不能再睁眼。 玛莉看着自己的弟弟。 她试图让南宫耀回归成工作狂的状态,变回他原本恃才傲物的模样。但南宫耀始终置若罔闻,他当然清楚姊姊不想让他承受一次次地痛苦,更不想让他面临「最后一次」的到来。 「等她......等她好了,我就带她回美国。」 说完之后,南宫耀便不再说话。 玛莉弯腰抚摸他的额头:「回美国后,我会拜託爸爸请那边的朋友帮忙。你不是不知道爸爸也很喜欢阿芯,他会帮忙的。」 南宫耀的眼瞳一瞬间挪过来,因为泪光而闪亮。 「美国有很多好医生,他们在医界赫赫有名,一切会好起来的──」 「嗯。」南宫耀点点头:「我知道。」 回到美国后,他们便重新开始。 他很有能力,她便不需要再继续工作,也不需要做家务。他只想宠着她,让她永远能像其他女孩一样任性。 他只想这样,一辈子这样,看她、护着她,直到她老去。 这才是他一生的愿望。 「姊。」南宫耀声音很低。 「自从真正认识她后,我便喜欢上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他』会喜欢她。我希望沉芯可以忘记那个人,我想让她喜欢我,我一直在努力......让她忘记过去,但最后的发展总和我预期的不一样。」 南宫耀对沉芯的所有恐惧和不甘,无非是不想让她带着过往,活在痛苦里,孤老终生。 「姊──」 玛莉抬起头。 「我不想放弃。」 南宫耀目光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对她说,又或者对自己说:「我一定会让她跟我去美国。」 闻言,玛莉本来想说点什么,却仍无从安慰。 此时,手术室的灯灭了,老主任从手术室出来,一边脱下手套。 两个人迎上去,老主任还是一样的话。她再一次挺过来了,但情况没有好转,她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消失。 「低血糖、长期睡眠不足……醒了之后也得住几天观察一下。」老主任忍不住叹了口气,郑重其事道: 「你应该庆幸她又撑过一次了。」 老主任开了个单子让玛莉去批价,南宫耀走进病房,沉芯被安置在角落的床位,护理师正好在替她吊点滴。 南宫耀下意识地将点滴接过来,然后熟练地给她扎针。护士将输液袋推到床边。针刚扎好,她对南宫耀说:「先打一瓶观察一下,大概半个小时。」 南宫耀点头说好。 护士走前,看了病床边的沉芯,好奇道:「你是沉芯的男友?」 「不是。」南宫耀顿了几秒,才问:「怎么听你的感觉,好像认识沉芯。」 「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护士停下写字的手,从病歷表上抬起头来:「我记得她大学的时候常和一个男生来的。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见到其他人陪她。」 南宫耀有些讶异:「男生?」 「是呀。」她说:「我记得可清楚了,第二次见到他俩的时候,那男生简直就是胡闹,把人抱在怀里衝进来,劈头问我老主任在哪儿。我回他在楼上,他直接从我面前走过去,还不掛号的。那天之后的每一次回诊,他都会陪沉芯来,时间大概持续了半年,就没再看过他了。」 「好不容易等了一颗心脏可以换。换过之后人虽然算是完整,可就像丢了魂似的。欸……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南宫耀的脸色一沉。 护士见对方的表情不是很好,以为是因为太累的缘故,小声对他说:「你也累了吧?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南宫耀摇摇头说,「没事。」 护士又说:「放心吧,这药有止疼和安眠作用,她明天以前就会醒的,睡一觉起来之后会舒服一点。」 他点头跟她道了声谢。 玛莉回来后,给了南宫耀家里钥匙,跟他换班,让他先回家梳洗一下。 玛丽再次嘱咐他要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情她来处理,便又跟着护士离去。待谈话声渐行渐远,南宫耀又站在病房门口看了一会,才转身离开。 南宫耀没有立刻回家,回程路上又去超市採买一些食材。他不知道沉芯什么时候会醒,连日打营养剂,一醒来肯定会没有力气和食慾。 他在网路上查到了一些术后食疗,将买来的食材──从袋子里拿出来。洗米、择菜、切食材…… 南宫耀从大学开始便住在外头,台北伙食开销太大,为了节省生活费,厨艺在这些年的磨练下也精进不少。 当玛莉从凌晨回到家里,便看到南宫耀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她安静地放下包包,隐隐约约闻到煲汤的味道。 她来到厨房,就见一个闷烧锅放在瓦斯炉架上。 打开锅盖,飘来的便是一阵清香四溢的蔬菜汤味。 玛莉看着那锅汤,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南宫耀睡得很浅,睡梦中听见厨房的动静就醒了。起初他看到餐桌上的包和沉芯的外套,以为沉芯出院了。几乎是立刻跳起来衝到厨房:「沉──」 「……」玛莉转过身看他,她没有遗漏南宫耀脸上的表情变化。 南宫耀驻足在门口。 玛莉将汤重新盖好,没有多说什么,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錶:「去医院吧。她凌晨的时候醒了。」 南宫耀一喜:「她醒了?」 「嗯。」玛莉淡淡一笑:「你这汤熬的真是时候。」 「嗯。」南宫耀抓了抓后脑勺,旋身准备往厕所走去。 南宫耀重新整理了他的外表,他剃了鬍子,穿上西装。 去医院的路上手机都在震动,密闭的车厢光线发暗,手机上一条条频繁显示的未接来电照亮了他的面孔。 全是公司打来的。 南宫耀有点心烦,他想抽根烟,副驾驶座的收纳空间里还有一盒从前抽剩的。之前为了沉芯的身体着想,戒了菸。但有菸癮的人都知道,儘管隔着一层盖子也能闻到味道,他的手停在盖子上,终究没有打开,几秒后开了门下车。 沉芯不喜欢菸味,饮食也可以说是极为清淡,却在后天患上心脏病。 反观南宫耀,重症老菸枪,身体却健康的不得了。 思及此,他忽然觉得命运造化弄人的可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冷风呼呼地吹过来,刺冷的触感扑在脸上。他的西装外套还沾着昨天的咖啡味道。 南宫耀给自己剥了颗汽水糖,那是沉芯的最爱,可乐的香味直达肺腑,他深吸了一口气。 再来到病房时只有沉芯一人。 他将外套放在旁边的沙发上,走到窗边的病床前。 来之前他又去问了护理长,沉芯在凌晨三点多醒来一次,但由于整个人很疲惫,醒来没有多久她又睡着了。 南宫耀背对晨光而立,阴影在沉芯的面容上罩着深深的鸿沟,衬托她雪白柔腻的肤色。 他转身把窗帘拉上,光线暗了。他对着她说:「下个礼拜就跨年了。」 南宫耀看着她。 「你不是说想去冲绳的海边吗?」 「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去。」 房内没有一点声响。 南宫耀沉默半晌,伸手去将遮挡她眼睛的发丝,拨到一边:「啊......过一阵子你妹妹应该也出院了,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去好不好?」 安静。 他看着她,回忆起一年前的时光。 矜持02 一年前的二月,也是这么寒冷。 沉芯摘下防风手套,上前敲门。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穿着白色薄长袖和棕色宽裤,个子瘦瘦小小,眉清目秀。女子看到她的时候,面露和煦笑意:「你是沉小姐?」 沉芯的脸颊冻得有些发红,一呵气全是白雾:「是,您好。」 「大老远来这里,辛苦了。」女子侧身把她让进屋子里:「快点进来。」 这是一间日式风格的屋子。层层叠叠的灰白条纹窗帘、大弧形靠背的丝绒沙发、烫金扶手的长椅,还有墙上的昏黄灯光,显得简约而静謐。波浪一样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楼上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人。 唯一有些突兀的地方,是所有窗户都用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阳光透进来。 女子挽起袖子,给沉芯泡了杯热茶,在她对面坐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气味,挺熟悉的,但沉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女子的笑容很亲和:「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关霞,是南先生的助理。他现在和客户在开会,这些是他要给你的资料,你过目一下。」 沉芯点点头。她在关霞说话的期间观察着对方。 南先生是南宫耀的爸爸,也是utopia的理事。 utopia,中文名为「乌托邦」,是远离市中心的一间家扶机构。每一位指导老师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治疗师」。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的入选标准相当严格,除了有心理諮商证照,还要具备独特的人格魅力,才有机会应徵上。 关霞从背包里抽出一叠文件递给她。 沉芯翻了翻资料,看了资料上的名字,抬头问:「这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ptsd。」 沉芯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这名个案叫莫冬,今年刚升上国中一年级。是在七年前一件缉毒案中的受害者。 「送医诊断后,发现个案经意外过后开始有强烈害怕,不敢亲近住家以外的环境、和陌生人接触等心理症状,多处撕裂性伤口……」沉芯看了个人资料下的附註,有点意外,抬头望去,关霞一脸愁容。 沉芯在美国工作时,也碰过几个这样的案例。于是她开口:「当下有亲自目击过什么意外吗?」 「亲自发生的同时也目击了意外。」 沉芯点点头,没再提问。 终于看完整份资料,她又再瀏览一遍,时间刚过去二十五分鐘。 除了刚才的一个问题后,沉芯就没说话了,关霞有些意外她的沉默,居然对于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疑问,静默半晌她说:「对于资料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 「这样。」关霞笑了笑:「那么介意我将你的资料拿给南先生看吗?」 原来南叔就在楼上。 沉芯望了一眼楼梯口,摇了摇头:「不介意。」 不到五分鐘,关霞便下了楼,她重新泡了一壶茶,这次她不但帮沉芯倒满茶,自己也酌了一杯。这才在沉芯对面坐下:「他刚才和美国的客户线上会议,可能还一会。」 「好的。」 两人闲聊起来。关霞微笑问:「你是a大毕业的?」 「您怎么知道?」 看到对方的讶异,关霞眼中的笑意陡然更深:「小南很常跟我提起你。」 小南。 会知道这个小名的人不多,代表这个人应该和南宫耀关係匪浅。 莫非...... 「您是小南......呃不,南宫耀常提到的──」沉芯思考该用什么说词:「霞姊?」 「现在不是面试,你可以放轻松没关係。」关霞轻笑出声,随后问:「你怎么猜到的?」 沉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的戒指,和半年前见到南叔时指上戴着的同款:「您会叫南宫耀小南,代表是友人以上的关係。外加以南先生的个性,是不会随便让其他人代理面试的。而且您身上的香水味.....如果我没说错,应该是iron的新品。」 iron是南宫耀在三年前创立的香水品牌,一上市便受年轻族群喜爱,一跃打进香水市场前五名的宝座。关霞身上的味道,就是近期刚研发,但还未上市的最新系列,iron二代第五号──粉红佳人。 能在上市前拿到新品,手上又带着戒指,沉芯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南禕扬,就是南先生。五年前在英国出差时,认识一名来自台湾的心理諮商师──关霞。两人在朝夕相处下產生情愫,从交往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沉芯还从南宫耀那里听说,南禕扬去年十二月和女方求婚,这阵子为了赶在婚礼前将工作完成,连续几个月天天和国外客户开会。机构又在年初遇到女老师退休。在南宫耀的引荐之下,沉芯一结束美国那边的合约,便回来应试这个职缺,可以度过刚回国的适应期。 只是她没想到,这名面试官会是久仰许久的霞姊。 沉芯比南宫耀小两岁,又很有礼貌,关霞对她第一印象很好,笑问:「你是几年次的?」 「八十五。」 闻言,关霞不禁一愣,下意识喃喃道:「居然……」 沉芯发现对方的表情明显怔住,她还来不及读懂对方的情绪,关霞忽然笑呵呵,说:「不好意思。」 沉芯只是浅浅一笑,不尷尬,也不追问。 关霞看她一眼,转而将话题带到她身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礼拜四。」 闻言,关霞忍不住皱眉:「那孩子居然没告诉我,我也是刚才看你资料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小南常说的阿芯。」 话题转变之快,虽说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回原来笑容可掬的面貌。可那短短几秒鐘的时间,仍旧令沉芯心头飞快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她也无暇深想。 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关霞低头看了看手錶,微微一笑:「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再跟南先生商量一下,过几天会寄资料给你。」 「好的,谢谢您。」 「很感谢你今天能过来,如果他决定用你,工作协议内容会一起发到你的邮件里,有什么问题你再打电话跟我说。没意外的话,从这个月到明年一月份,一个礼拜一堂故事课。届时,关于个案的资讯内容,除了utopia的员工,对外必须保密。至于其他细节,签约的时候再说。」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雨水,晚上七点整,气温骤降五度。 公车还要一会才到站,候车亭坐着一对睡着的小情侣,还有几个高中生跟上班族站在一边。沉芯在角落的位子坐下,点开手机里的音乐,将耳机戴起来。 温婉的朗读声一响起,沉芯绷紧了一日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整个人与周遭的车水马龙隔绝成两个世界。 比起滑手机,沉芯更喜欢下载一些音档来听,尤其是一些放在网路上的说书,小王子是她的最爱。沉芯的家里、包包,到处放着跟小王子相关的周边商品。 一直到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外头的雨势也忽然大了起来。 穿着雨衣的老奶奶推一车的鲜花,来到候车亭。这场大雨来的很突然,花都被雨淋湿了,各种复杂的顏色混在一起,像画盘上的顏料。 老奶奶看向沉芯,衝她笑笑:「小姑娘,需要买花吗?」 沉芯摇摇头。 老奶奶没多说什么,又推着车走了,沉芯发现地上掉了一枝花,又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轻唤。 老奶奶回头,停下脚步。 沉芯小跑着过去,走到花车前:「您的东西掉了。」 「啊,谢谢你呀,小姑娘。」 或许是惻隐之心使然,她心想掉在溼透的地板的东西也卖不出去,沉芯握着手上的袋子,轻声道:「不如我把这个买下来吧。」 「可是这个已经湿了。」 沉芯摇摇头:「没关係。」 「谢谢你呀,小姑娘。」老奶奶连连点头,仍是一张温暖的笑脸:「原本一包五十元,已经湿了就卖二十吧。」 沉芯连忙打开皮包:「稍等一下。」 老奶奶趁沉芯在低头找钱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姑娘是外地人?」 「是呀。」 「来玩的还是来工作?」 「最近搬回来,下午刚面试结束。」沉芯终于挖到两个十元,边递给老人边说。 老奶奶笑道:「会顺利的。」 沉芯回以一笑。 沉芯将种子放进皮包的同时,对方忽然幽幽道:「入冬了,这样的雨夜不要在外头逗留太久,最好待在卧室里。」 沉芯抬眸的瞬间,老人从雨衣帽簷下仰起脸庞,淡淡露出笑容。 跟热情的老人寒暄完,回到候车亭时,刚刚坐着的位置上来一个人,看起来大学生模样的一个女孩子。 沉芯一语不发,站在旁边。在纷乱的雨声中,重新将耳机插上并戴好,远望街景。 十分鐘后公车到站,车内的座位几乎满座,沉芯走到后门旁的空位倚靠着窗而立,将行李靠在不会挡道的角落。 最近的夜晚来的早,没一会时间路边的招牌都亮起来了,远处的夕阳只剩一道细细的馀暉。 行驶五十分鐘,公车逐渐放缓速度,广播传来即将到达终点站的声音,车上的乘客开始熙熙攘攘拿着行李准备下车。 沉芯提起行李,随着人潮缓缓走向车门。 下了车,她站在路边的樟树下。下班时段的轿车一辆又一辆车从面前驰过,她望着眼前的风景,寻找唐娜的车。 直到一辆眼熟的白色轿车慢慢打着方向靠路边停,按一声喇叭。驾驶座的窗户摇下,唐娜探出头来朝着沉芯挥手。 沉芯把行李放在后车厢,才上车,唐娜就忍不住给她一个拥抱︰「好久不见,一个人过来累不累?」 沉芯展露笑意,摇摇头:「还好,其他人都回来了?」 「嗯,就差小南了,我还以为他会跟你一起。」 唐娜是沉芯的高中同学,性格开朗活泼,天真浪漫。两人虽个性相反,却意外地契合。 南宫耀是唐娜大学时期美术系的直属学长,也因如此,他才和沉芯认识的。 沉芯在从读书时期朋友就不多,一直有在保持联系的,就是唐娜跟南宫耀。 等红灯的时候,唐娜侧目看她:「他最近公司好像挺忙的。」 「前天在超商碰到,好像新系列的其中一款包装出了问题,最近都住公司宿舍。」 「难怪打了电话都没通。」唐娜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像,忙起来近半个月会人间蒸发,前几个月你忙着交接工作,联系不上,我妈还担心寄给你的酱瓜到底收到没有。」 「抱歉。」沉芯轻轻一笑,打开车窗,露在挡风衣外的衬衫领口被风吹得鼓起。黑发在风中飞扬,她半眯着眼,抬手梳了几下。 风随着引擎声在窗外低声呜咽着,空气中扬起的尘土擦着车身发出沙沙声响。 晚间饭桌上是难得一见的热闹,沉芯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不免被阿姨们问上几个问题,两人稀哩呼嚕的扒完饭,匆匆逃上楼。 顶楼上有两张长椅,两人各自躺在一张椅子上,一个滑手机、一个看书。 唐娜打游戏机的手忽然停住,转头看了下沉芯。 沉芯从书中抬起头:「怎么了?」 「有件事要跟你说。」 突如其来的认真氛围,让沉芯顿了一会,一个念头闪过,她随即明白为什么刚才的客厅来了这么多人。 沉芯看着她,手机光映照在唐娜的脸上,她没有笑,却像是在笑。 沉芯放下手里的书坐直了身子,问:「你最近去相亲了?」 「嗯。」 「约会几次?」 「五次。」 「他跟你求婚了?」 唐娜点点头,翻过身往后一仰躺在沉芯的腿上。看着星空,双手摀住脸,整个声音都闷住了:「上次约会,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这件事情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沉芯知道唐娜一直以来谈感情都跌跌撞撞、几任分分合合,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属。 沉芯问:「想清楚了吗?」 「结婚就是一个衝动。」唐娜耸耸肩:「况且我还没答应呢。」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沉芯笑了笑。 「好啦好啦。不说我了。」唐娜边挥手边坐起身,转而问她︰「你上次做的健检报告怎么样?」 沉芯点头:「嗯,还是那个样子,有维持住。」 唐娜松口气:「那就好。」 沉芯小时候经歷一场车祸,双亲当场身亡,她虽然活了下来,却患了心脏病。大四毕业的暑假做了换心手术,虽不能像一般人一样,但因为定期和老主任做健康状况追踪,身体维持的不错,甚至可以说和这颗心脏意外的契合。 大学毕业后,沉芯起初在一间高中当美术老师,之后便赴美攻读心理学相关研究所,毕业后在一家私人诊所当儿童美术教师。 唐娜说︰「我一直告诉你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一下,免得身体负荷不了。可你这个人就是很固执,大学的时候也是,考近了我们还能互相照应,可你非要和司徒宇去台北念大学。」 原本聊得好好的,提到那个人,气氛一瞬间冷掉了。 唐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口提了,但话已既出,如覆水难收。 沉芯望着手上的书,沉默了一会,自然地接了下去,「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了......」 对于司徒宇,沉芯一直是说不清楚的。 司徒宇大沉芯一届。在沉芯毕业典礼前一晚不告而别,瞒着所有人离开了台北,自此沓无音信。 这本小王子就是他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起初,沉芯看见这本书,心里会有种说不出的压抑。过了好一阵子,她再看见,会忍不住想哭。可最后,等到七年过去,她偶然间看见柜子里的那本书,心里已毫无波澜。 或许,再深的感情终究会结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沉芯就再也没有想过司徒宇。如今再说起他的名字时,她竟也能心如止水。 夜空只看得到一轮明月,静謐中,两人陷入回忆的漩涡一时无法抽离。 过了一会,唐娜偏过脸看沉芯,对她说:「时间很晚了,我先回房间啦,你也早点睡吧。」 沉芯点了头:「嗯。」 唐娜离开顶楼,霎时间,手机萤幕的光消失了,整个顶楼陷入更浓重的黑色里。 她站在墙边,俯瞰地上的景色。深沉的夜色下,万家灯火通明,再远就是七星山了。明月悬在空中,被热闹的城市街景衬得庞大而寂寞。 矜持03 好不容易把堆在桌上的资料整理到一个段落,沉芯抬眸一看,鐘上的时间正好过六点。 从午后到现在,外头雨势仍不减,天气预报今天傍晚会有豪大雨。 那天面试的隔天,沉芯就收到霞姊发来的邮件,她这几天忙着将资料读熟,好准备适合莫冬的教材。 沉芯也在新家住了有半个月了。 沉芯走出公寓,她仰头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沉默片刻,决定在外头解决晚餐。 雨势小了很多,只剩雨丝在灰暗的空中轻飘。沉芯打开伞,往旁边的人行道走去。 道路两旁的树木经雨水冲刷更显苍绿,零星几个路人赶在雨势变小的期间返家。 已经过了下班巔峰时刻,马路上的车辆依然拥挤。红绿灯像不慎打翻的水彩,呈现朦胧的顏色,路间不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住宅区周围正在盖新房子,难免影响到生意。很多小吃店都提早打烊,只有一家酒店和一家咖啡厅还在营业。沉芯撑着伞,路过这两家店面,继续向前走。 远远看到一间超商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将伞收到伞架里头,走了进去。 沉芯买了一杯热美式跟两颗茶叶蛋,她想了想,决定到附近的一座公园把晚餐解决。 这几年都市更新,很多地段都重新改建了,倒了不少店家,也开了不少店家。沉芯回来后认得的也只剩这座公园,还有a大。 下过雨的天,公园里空荡荡的。 唯独在凉亭里坐着一名少女,安静地读着手中的童书。 沉芯走进凉亭,选了最角落的石椅,把伞收在脚边。从包里拿出关霞发给她的邮件,她在超商时顺道把资料打印出来、收到皮包里的资料夹,方便随时拿出来看。 雨轻轻飘落,风缓缓拂过。青绿的枝叶在细雨微风中摇晃、轻颤。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青草气味,周边景色因为细雨绵绵的天气更显清幽。 「姊姊。」 闻声,沉芯抬起头。 少女不知何时站在她旁边,手里举着书又唤了一遍:「姊姊。」 沉芯衝她笑了笑,「怎么了?」 她说:「唸……书。」 沉芯微愣几秒,对着手里的资料看了看,又惊讶地抬头望眼前的少女。 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莫冬会是以这种形式。 莫冬拉了拉她的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道:「可以,唸......书吗?」 沉芯一瞬间回神,手里还端着咖啡,她想了想,点点头:「好呀。」 她不着痕跡地把文件收进了包里。 莫冬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显然有些高兴,水汪汪的大眼瞇成两条线:「谢谢。」 沉芯抿嘴笑了笑,少女花了点时间回到原位收拾东西,才回到沉芯旁边坐下,然后将书本放到她腿上。 庭内,响起了轻轻地朗读声。 唸到一半,沉芯双眼离开图书,忍不住侧目打量她。 少女开心地哼起歌。 断续地,突兀地、节奏均匀的。 书就在旁边,莫冬却像是想要更深入剧情般,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到书上了。 似乎是感受到视线,对方先是疑惑的抬眸看沉芯,没多久开心地笑了出来。 「冬冬。」 凉亭外传来一道低缓的声音,打破这份寧静。 沉芯顺着声音抬头,撞上了从凉亭外望过来的目光。 短暂的视线交会,男子的眼神没有在沉芯身上多做停留,重新落在看书的女孩身上。 少女抬起头,望着庭外的人,双眸为之一亮,大声喊着:「......叔。」 男子还站在那里,对她招招手说:「回家了。」 莫冬不情愿地把眼楮从书本上移开,撑起身子:「书,还没看,完。」 「回去再看。」男子淡淡的说。 他穿着黑衣黑裤,手上也没打伞,肩头被雨水浸成两块更深的黑色。在朦胧的雨中,沉芯看不清他的面目,也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莫冬慢慢把书平平整整地装进一个袋子里,揹到肩上。对沉芯说:「姊......掰掰!」 沉芯轻轻挥了挥手。 亭外的男人自始自终都没再看沉芯一眼,等少女跑到他身边,便牵着她的手离开。 随着人影的消失,沉芯心中的几丝好奇也随之消散。 过了一阵子,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天空被刷洗成更深的黑色,连星星都比平时闪亮。 她的手机响了一下,一条讯息闪现:『姊姊,你现在有空吗?』 来讯息的是沉芯的表妹梁小臻,今年升上高二,就读a大附近的二高。 沉芯和梁家相处模式一直很疏远,除了过节以外几乎不会有太多交集。真正让她熟悉起来,是因为沉芯父母的葬礼。 葬礼过后,沉芯的存在成了亲戚之间议论的对象和不愿承接的烫手山芋。梁海是沉芯的舅舅,现任刑事局科长。从小和沉母感情甚好,也有将沉芯带回家的打算。 他平时忙于工作,除了梁小臻也没有其他儿女,深怕孩子觉得孤单,想想也可以让孩子有个伴,便在葬礼结束后一个礼拜,将沉芯接回来住。 明年的这个时间就是大学入学考试了。梁小臻还是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吉他社的社团练习,对于学习也没有多上心。儘管梁海和邵美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梁小臻仍不为所动,更甚变本加厉,社团练习完甘脆就住在朋友家。 沉芯为了报答梁海的养育之恩,梁小臻几乎成了沉芯出社会后,最关心也花费最多心思顾及的人。 她每个月会给表妹一点生活费,也会在她考试前指导她学习,或是在需要的时间点代替梁海教育梁小臻人生的大小事情。 如同现在。 沉芯看了一会,便发了几个字过去。果真没几秒时间电话就响了。沉芯接起来:「喂?」 「姊姊。」梁小臻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吵杂,从这样的声线里出来,她应该还没回家。梁小臻继续说:「你吃过饭了吗?」 「嗯。」 梁小臻喔了一声:「这样啊......」 沉芯说:「有什么话直接说。」 梁小臻抿抿嘴,像是怕被谁听到般,声音小了一点:「你能不能借我三千。」 闻言,沉芯微微皱眉,三千。说多不多,但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却是个可观的数字。 沉芯眼睛看向一边,紧紧盯着旁边树干上的纹路:「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最近要缴社团费用。」 沉芯皱眉:「舅舅没给你钱吗?」 梁小臻说:「上次拿去缴班费了。」 「......」 见对方没有说话,梁小臻有些窘迫:「那不然两千......呃不,一千五!一千五就好了!」 沉芯当然听出她语调中的心虚,冷着声开口:「哪一个学校的社团费用要这么多?」 梁小臻口气有些不好:「活动表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快要大考了,多参加活动才有内容做面试的书面资料啊!」 沉芯又问:「什么时候办?」 「九月的时候。」一问到细节处,梁小臻整个人烦躁了起来,要不是有求于她,她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真的是表演活动,我没有骗你!」 「然后呢?都参加了些什么人?」 梁小臻的声音有些忐忑:「你不认识的人。」 「什么人我不认识。」沉芯挑挑眉,冷言说:「是徐婉仪,还是你最近交往的那个男生?」 梁小臻忽然不说话,沉芯能感觉到她在电话那头瞪着自己。 「你知道什么?」梁小臻的声音不高,却是一股压抑的声调:「不要因为自己是姊姊,就在那边自以为是。」 「说个理由说服我。」沉芯与她针锋相对,儼然就是一个家长训着孩子的姿态:「没来由的要借钱的是你,说话不清不楚的也是你。」 梁小臻整个人一僵,忽然火气上头了,大声吼道:「你要是没有想借我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被对方掛了电话,沉芯也没怒,盯着手机半晌,将椅子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整理一下准备回家。 週末,沉芯受邀约参加utopia每个月一次的聚会。 聚会地点固定在一间叫「night」的酒吧举办。关霞也在讯息中附註到,这间店的老闆是原先机构的主人,前年退休后开了这间店,只要机构有需要就会提供场地和美食给大家欢庆。 沉芯按照发给她的地址到达时,天空下着毛毛细雨,雨非常小,小得几乎感受不到,沉芯抬起头,淅淅沥沥地落在脸上。 一道清脆地铃鐺声响从不远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你哪里找?」 沉芯回头,见一个女人一手撑伞站在她背后。 她的长相很面熟,沉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是沉芯。」 「啊,那个新老师。」对方笑了笑:「我叫玛莉,是将来的.......小南的姊姊。」 玛莉是关霞的姪女,今年三十二岁,和弟弟卓在night上班,偶尔空暇时也会去机构帮忙照顾孩子。 玛莉边带沉芯进屋避雨,指着门边的伞架跟墙上的掛鉤,「伞放那里就好,大衣可随意找一个空的掛鉤掛着。」 时间才六点鐘,距离聚会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室内渐渐地有了人潮涌入。玛莉是今晚的主持人,她先安置沉芯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人就到后台忙活了。 场面越来越热闹,沉芯的手臂突然被碰了碰,她回头,一个小麦肌肤色的男子坐在她旁边,微笑着:「嗨。」 沉芯点点头:「你好。」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芯。」 男子啊啊了两声:「我听说过你,是新老师对吧?我叫卓,在机构负责孩子们体育的老师。」 沉芯正要说什么,此时,周围忽然响起一阵掌声。回头就见玛莉站在舞台中央,为今晚的表演做开场白,台下不断涌起如雷的掌声,现场顿时变得更加热络。 玛莉拿着麦克风,对台下的沉芯说:「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机构一个月一次的聚会,除了要庆祝上个月的辛劳,也很高兴沉芯老师能够加入我们的行列。由于南先生前天飞往英国见客户,恕难到场,他拖我转告一声:请沉老师见谅。」 语落,所有人笑了出来,也纷纷向坐在吧檯的沉芯问好。 「南先生由衷感谢台下所有同仁一直以来的努力,很高兴能看到孩子们重新展露笑容。另外,南先生还吩咐了,」玛莉拿着麦克风,环视台下的观眾一圈,「今晚的所有消费,南先生全包了!祝大家玩的尽兴!」 尖叫声跟掌声连绵不断,同时间,玛莉走到舞台一角的钢琴前坐下,手指俐落的滑过键盘一圈,磁性的嗓音从餐厅各角的音响传出来,为聚会做开场致词的结尾。 人潮越来越拥挤了,卓怕沉芯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将她带到二楼,他边走边说:「我现在带你去见老闆,霞姊有告诉你他是谁吗?」 沉芯点头。 他又接着说:「伸哥是南先生很好的朋友,对我们都很照顾。」卓笑了笑:「另外,他供应我们的食物和饮料都不含酒精成分,所以不用担心会有失控的场面。」 上了楼,转角就见一个跟楼下一模一样的长吧檯,卓对着吧檯后面的暗门喊了声:「伸哥,我带新老师上来了啊。」 二楼的灯没有开,窗外落进来的阳光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沉芯观察了一下,这层楼只有一个吧檯和酒柜,前面摆了五张高脚椅,墙上掛了一幅油画,落地窗外是延伸出去的阳台,看起来是提供客人抽菸的空间。 几分鐘后,被称作伸哥的男人从门后出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你好,我是伸叔。」 沉芯衝他淡淡一笑:「您好,我叫沉芯。」 伸哥将泡好的咖啡放在沉芯面前,举起另一杯朝她致意:「欢迎你的加入,有什么问题儘管提出来,大家都会帮你的。」 沉芯頷首道谢:「我会的。」 「唉唷,你们居然瞒着我偷偷跑上来!」玛莉从楼梯处出现。她气喘吁吁地瞪着卓,手指指着卓。 「谁跟你偷偷来!我就是带沉芯上来找伸哥还不行了?」 「哎,卓你别吵。」伸哥将他指人的手拍下去:「多大的人还丢脸。」 「是她先的!又不是我!」 玛莉朝他大步奔去,她拉着他的耳朵:「你什么态度?我是姊姊,要有礼貌知道吗──?」 见两人又要吵,伸哥又把他们按回座位,有些歉然:「这对姊弟沟通起来像在吵架,希望你不要介意。」 沉芯笑笑:「没事。」 这对姊弟很活泼,伸哥又很能跟年轻人间聊。沉芯坐在一边听着,偶尔被问到话了才回应。她虽然不太能喝咖啡,但还是将伸哥的心意喝完。正放下空杯时,一通电话响起,沉芯接起来,是快递员打来的。 沉芯这次回来地匆促,许多东西都还留在美国。所幸那边的前房东太太很热心,在沉芯回国期间帮忙整理剩下的东西,再给她邮寄回来。 沉芯掛掉电话后,说:「我有重要的邮件到了,先失陪了。」 「啊?你要走了?」 「嗯,里面都是一些必需品,我不太放心寄放在那里。」 伸哥问:「需要送你下楼吗?」 「没关係。」 沉芯拿揹起起包,往楼下走。 「需要带你出去吗?」伸哥也从吧檯走出来送人。 沉芯摇摇头:「没事,谢谢。」 沉芯后脚才离开,南宫耀前脚就踏入酒吧。 他知道今天是聚会,但不知道沉芯有来,他问了楼下的员工玛莉的去向。还没到楼上就听见女人嚷嚷的声音:「我挺喜欢哪个女生的!下次再多让小美女来店里玩吧?」 「我同意!」卓举起右手,忍不住一叹:「不然每天在这里工作都常常接收到许多失恋、失意的负能量,未老都先衰了。」 「你不是本来就衰了。」 卓闻声回头,南宫耀西装笔挺站在楼梯处,他向伸哥点头打招呼,问道:「谁是小美女?」 卓说:「你介绍给阿姨的老师啊。」 南宫耀扬起眉宇:「她今天有来?」 「她才刚走不到十分鐘。」 南宫耀从口袋翻出手机,正要打电话,伸哥就在他面前放了一杯热美式,阻止道:「别打了,人家有急事先回去了。」 南宫耀才放下手机,低下头,沉默半晌说:「我去抽菸。」 卓一边看着南宫耀快步离去的身影,笑说:「小美女走了就不爽啦?都这么久没见了,还是不是兄弟啊?」 玛丽也笑出来,旁边伸哥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一脸若有所思。 南宫耀拿着咖啡,靠着店的外墙吞云吐雾,1会后玛莉也跟着到阳台抽菸。 南宫耀:「你出来干么?」 玛莉拿了一根菸:「抽菸啊,怎么?我还不能抽啊?」 南宫耀没回话,又叼起菸深深吸了一口。 「说吧,她是不是你那个从大学时期就喜欢的妹子?」玛丽拍拍他的肩:「姊听着呢。」 南宫耀低头看玛莉一眼。 玛莉皮皮地笑了一下。 南宫耀静了静,说:「这件事很长,一言难尽。」 「我只能告诉你,我和她之间不是那么简单能在一起的。」 他们之间有太多曲折的故事,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一直以来,南宫耀对于沉芯,下的任何决定都深思熟虑。 「喜欢就追啊,哪这么多垃圾话。」 南宫耀摇摇头:「姊,你就是太风风火火了,所以才会总是遇人不淑。」 玛莉喔了很长一声,说:「所以应该像你这样,当个默默守候的男二?」 南宫耀卡住了。 「小南。什么事情都要打铁趁热,感情也是一样的。你没看阿姨跟你爸在英国那场邂逅,简直了......」玛莉说得兴致勃勃,忽然停住,玛莉「啊」了声,视线落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东西,在昏暗的灯光看手中的照片。 在钱夹最里面的一层,她翻出了一张照片。 背景在一棵凤凰树下,两男两女并排站在一起正在准备拍照的样子。 站在最左边的南宫耀,脸上带着青少年痞痞的样子,一手搭在一个笑嘻嘻的唐娜肩上。唐娜的手则是勾着沉芯,她的表情和现在没什么变化、很平淡,正抬着头像是和右手边的男生说着什么。 玛莉看着照片,咦了声:「这不是你吗?」 南宫耀拿过照片。 这张照片年代久远,但保存的很好,可以看得出来照片的主人很珍惜它。 玛莉在照片跟真人来回比对:「没想到你以前的样子像个小流氓!」 「......」 南宫耀冷眼看她,玛莉看着照片里的两男两女,忽然又兴奋起来,「那你们谁和谁是一对啊?照这个阵仗看来,你跟左边这个应该是一对的,沉芯跟这个男生应该是一对的吧?」 一阵风吹过,树上落下叶子,南宫耀把手里的菸掐灭了,没有说话。 ...... 沉芯才从邮局回到家,天边正刷下一道强光,紧接着响起一声雷,震耳欲聋。 不知怎么的,近期的台北像是泡在海里,只要一过了正午,势必得下一场大雨才甘愿。 沉芯仰头看了天几秒,忽然关上门衝上去直奔上楼。她赫然想起自己在顶楼还有早上刚晒的棉被,若不赶快收起来,保不齐就会被一会的大雨淋湿了。 上楼时,沉芯遇到同一层的住户,对方还担心道:「你赶紧,快要下雷阵雨了。」 打开顶楼的门的一瞬,雨花迎面扑来。风很大,雨水四处乱飞,伞打了跟没打一样,没半分鐘沉芯的身上就已经湿透了。 沉芯看着远方的被单被吹到公寓外的大树,卡在树枝上。 她光在狂风中站在墙上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想把被单勾回来。沉芯叹了口气,她不是没有想到等雨停了再收,只是她担心要是被单飞到马路上,会造成行车或路人的危险。 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沉芯站在屋簷下沉思。 沉芯抱紧手臂,被雨水淋着,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不但被单湿了,说不定明天她也会感冒。 沉芯又重重吸了口气,扶着墙走缓步移动到大树前。 她将雨伞收起来,一手撑着墙,一手把伞柄当作勾子。 正在快要勾到被单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被单吹得更近了。 沉芯心一喜,馀光瞄到脚边有一个磁砖,想把砖块当垫脚石。她踩着砖正要爬上墙,又一阵大风雨来袭。 这阵风吹得沉芯摇摇欲坠,在她摔下之际忽然一股力量将她往后一拉。 沉芯一瞬间愣了一下,一隻有力的大掌抓住她的右手腕,她还来不及转头看对方是男是女,就摔倒地上。 矜持04 沉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再遇到司徒宇。 而且还是以这种形式。 沉芯倒在地上,就像泡在鱼缸里的鱼一样狼狈。司徒宇并未真正压到她,一双有力的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替她挡去了大雨。 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个行为刺激到了司徒宇,沉芯头还在晕,司徒宇的眸色忽然变得有些深,眼底深处有着什么火花在蔓延。沉芯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司徒宇突然抓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进屋簷下。 司徒宇的步子很快,缓过神的沉芯下意识地开了口,她刚说了一个「司」字,司徒宇忽地一个反手,将她用力的甩在了斑驳老旧的青砖墙上。 一道银色的光闪过沉芯的眼前,这股力气大到连司徒宇颈鍊的坠饰从领口甩出来。她一瞬间回神,气恼地大吼:「司徒宇你发什么疯?」 司徒宇俯身用手撑在她身侧,也回吼道:「你才发什么疯,大雨天往墙上爬要做什么!」 沉芯恶狠狠瞪着他,手往某个方向指着,人不发一语。 司徒宇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发现一张被单卡在树上,几乎摇摇欲坠。 「你不是要自杀?」 沉芯圆睁着眼,觉得他的话简直荒唐:「我疯了才自杀!」 大雨磅礡,如暗潮汹涌般,没有尽头。 两人在屋簷下互视,四目像波涛一样涌动。 他们走到哪儿都躲不过大雨的波及,溼透的衣服紧紧地贴着两人的身体。 司徒宇一瞬间松了口气,又转头望向那条被单,沉默几秒,忽而大步走回雨中。 沉芯一瞬间傻住,对着他的背影,喊着:「你要干么?!」 司徒宇默不作声,随着越靠近围墙,步子渐渐加快。在离墙边约五步的距离,他纵身一跳跃上围墙。左手扶着大树,手臂往前一伸勾回被单,然后抱着它返回来。沉芯怔着脸站在原地,司徒宇经过她时连带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往楼下走。 沉芯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司徒宇家里的沙发。 对面的沙发空荡荡的,整个客厅被夜色染黑,空气中瀰漫着湿气的味道。接着,一道轻语从另一头传来,沉芯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看什么呢?」司徒宇佇立在门口,语调中清清淡淡。 她还在回神时,一阵浓浓的香味也飘向她,司徒宇又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多出一碗热汤,递到她面前:「先喝一点暖暖身体。」 沉芯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入春,气温仍没回暖。他只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肩膀还有两块未乾的水痕,他明明也淋的很惨,却还是优先顾及她的状况。 时间流逝,世事变迁,司徒宇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司徒宇站在原地看见沉芯还是那副样子,有点呆,跟平常的冷脸比起来多了一点憨感。 他走到她面前,不自觉摸了摸她的头,说:「你怎么总是在发呆呢。」他舀了一口汤吹凉,递到她嘴前:「快喝吧。」 沉芯虽然没什么力气,仍举起手:「我自己喝。」 司徒宇也不勉强。沉芯拿过汤,静静喝下。 司徒宇盯着她的脸看一会,忽然笑出声:「跟隻小花猫似的......」 她抬手去摸,是刚才顶楼地板的沙子混着雨水留下的痕跡。他见她弄个半天也弄不掉,大拇指给她揉揉。 沉芯一瞬间后退:「我自己来。」 还是没弄掉。 司徒宇手又伸过去,沉芯再闪。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几秒。 司徒宇皱起眉,威胁道:「你再不让我擦,我可要用舌头舔了。」 沉芯:「你敢?」 司徒宇扬起眉毛:「你第一天认识我?不知道我什么性子?」 沉芯沉默几秒,小脸凑上去,眉毛不经意微微皱起来。司徒宇抬起手,轻轻地把沙子擦掉。他忽然觉得在帮小孩擦脸。 她的脸很薄嫩,只是轻轻地摩擦就红了起来,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徒宇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要汤吗?」 「够了,谢谢。」 两人乾巴巴坐在客厅里,沉芯捧着对方递过来的热水缓慢喝着,他沉默着望着她,让沉芯的视线无处安放,偶尔与他对视,偶尔盯着自己喝水的杯子。 她喝完这一杯,也差不多饱了,司徒宇才回厨房收拾。 沉芯望着沙发旁的落地窗,外面的雨势小了许多。 外头月色皎洁,屋内因为开着暖气,沉芯身体没那么难受了。 玻璃里反射着司徒宇在厨房忙碌的倒影。他的眼神与记忆中无异,就像蒙了一层冰一样,很凉,也很亮,透透彻彻。没有方才在顶楼时的一丝恐惧与恼怒,只有平静无波。 沉芯抬头看,就对上一道很深的疤,他的头发因为雨淋的原因,湿淋淋的黏在一起,那道疤少说有十公分,平时因为有瀏海的遮挡所以隐藏得很好。 沉芯看了一会,将视线移回桌上的水杯,简单地问了一句:「你回来多久了?」 对方从洗碗槽抬起头,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问话:「什么?」 沉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司徒宇这才真正看过来,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两年了。」 司徒宇是台北人,身上有着都市人的气质。因为小时候在美国待过一阵子,说着国语的时候有独特地口音。沉芯一直很喜欢他由内散发出来的气场跟说话时的坚毅感,每次司徒宇一开口,她便很专注地聆听。 屋子里奇异地安静。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沉默半晌,他开口,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寒暄。 「很好。」沉芯淡淡回答,随后又补充问道:「毕业没多久就收到医院发来的器官捐赠通知。因为和对方各方面条件都很吻合,舅舅与老主任讨论后,建议开这一刀,到现在为止适应的很好。」 闻言,司徒宇没多加表示,淡淡笑一声:「那就好。」 沉芯一直在试图让自己保持淡然,但他此刻的笑容,又掀起了心里的涟漪,她很想知道他这个笑是什么意思? 她还没想明白,司徒宇开了口,轻唤一句。 「沉芯。」 她抬头望去。 他摸着脖颈上的项鍊,将藏在衣服里的银色饰品拉出来:「我要结婚了。」 沉芯依旧笔直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沉芯看着他浅浅地微笑,脑子里像是被人按下了回放键,播放了许多旧画面。 他们曾在民宿的开放式厨房接吻,也曾在计程车里吵架;沉芯很喜欢他的嗓音,所以即便司徒宇不爱多言,却因为她喜欢,常常找话题说话、或唱歌给她听。 她也想起大学时期有多少女生仰慕他,儘管那时他令人感到讳莫如深,身上满是莫名其妙的伤痕,仍旧是许多女学生暗恋的对象。 「恭喜你。」沉芯有些讶异,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露出不失礼的笑:「婚礼举办的时候,记得邀请我。」 司徒宇淡淡嗯了一声。 过了几分鐘,传来烘衣机到时间的提醒声。 司徒宇走到盥洗室替她将被单拿出来,沉芯表示她差不多该回家了,司徒宇便和她去搭电梯。 从提到「结婚」开始,两人沉默的氛围里多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们来到电梯前,司徒宇率先打破这份寧静,把被单递给她,说:「来。」 「谢谢。」沉芯接过暖烘烘的被单,手指无意间擦过司徒宇的指间,他手指突兀的冷度让她忍不住一愣。司徒宇很快地抽出手,修长的手指按下电梯键。 「你住几楼?」司徒宇问。 「四楼。」 电梯在几秒后到了这层楼,电梯门打开,沉芯走进去,转过身按了楼层键。 「再见。」他点点头,低声说。 「再见。」沉芯同样回礼,门在下一秒关了起来。 沉芯回到家后,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怀疑起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呆呆望着头顶天花板,脑中回放的都是那句不含任何感情的话语。 『我要结婚了。』 他说他要结婚了。 司徒宇就坐在那,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想必开刀那段时间,更剧烈的疼痛自胸口传来,她从旁边床头柜上的小瓶子里倒出两片南宫耀给她准备的应急药,就着水吞下。 她分明在他的眼神还有话中感受到不同的意义。 一丝遗憾。 可明明,要结婚的是他不是吗? ...... 两天后,关霞邮寄了本月份的授课课表到沉芯的信箱。星期一下午三点,她带着机构给她的书本,穿上大衣出门。 今天是正式与莫冬见面的日子。 内湖区,捷运站外的一个住宅区,红色外墙的房子,七楼。 沉芯到目的地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她把车停在路边,自己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在出捷运站前,还特地去厕所洗一把脸。 明明就是不到十分鐘的距离,沉芯却花了很多的时间在心理建设。 到了大门前,她按了电铃和警卫通报一声,走进住宅。 这是一幢老旧的欧式住宅,沉芯第一眼看见这个建筑结构时,觉得像看到了美国那边的家。整个小区有三栋楼,中间是一座种满玫瑰的中庭。 沉芯走进去,看见院子中有很多人,有聚在自行车库门口聊天的老人,还有追打玩闹的小孩。 她四周看了一圈,院子里被每楼一层的住户用不同的花卉种类划分开来,地上没有铺水泥,看起来格外乾净。 这里和前厅相差太大,以至于她在楼层里足足溜达了十几分鐘,才找到门牌。 她在门上找了半天,最后发现这里的房子连门铃都没有。 「叩叩叩──」沉芯敲响房门。 她只敲了一次,然后就拎着包站在门口静静地等。 沉芯觉得自己就像是刚放榜的学生,正站在榜单上寻找自己名字的紧张和焦虑。 她有一种感觉——今天的课应该会很顺利。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如此。 在沉芯敲门之后,大约停顿了两三秒,屋里传来趴搭趴搭的声音。声音很大,与其说是大人在走路,像是小朋友在跑跳了声响。 果真,开门的是上次公园的少女。 正当沉芯要开口时,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冬冬,谁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沉芯还来不及说:「呃,您好,我是来──」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忽然打住,看着眼前的男子发愣。 那天以后,沉芯想像过与司徒宇巧遇的任何可能。 在街上,在某个麵馆,在电影院,唯独没想过会在自己家的顶楼,也没想过会在她工作的时候。 所以那天在公园时,司徒宇就已经看到她了,但因为下雨,她没有认出他。 见沉芯许久没有说话,司徒宇又开口:「有事吗?」 沉芯反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说:「我是来找冬冬的。」 司徒宇听完,只静静的看着她几秒,才又问:「什么事?」 「我是utopia的老师,莫冬是机构的重点关怀学生,每个礼拜一都要帮莫冬上课。」沉芯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她的目光微微流转,心里怀疑司徒宇和莫冬是什么关係。 「啊......」司徒宇了然。 「你不请我进去吗?」 男人看了沉芯一眼,眉头微紧着:「请进。」 只要是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出他面部表情的意思,他不欢迎她。但沉芯的思路也不一般,就算看得出不耐烦,只要她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半分动摇都没有。她对司徒宇说:「谢谢。」 他也没多话,侧身让沉芯进来。 莫冬已经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她似乎对于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也没多好奇。 司徒宇走到客厅旁的一个架子前,然后转头看了沉芯一眼,「茶还是咖啡。」 沉芯一愣,几秒后才意识到他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你方便就好。」 司徒宇缓步走进厨房,没一会儿后就端出一杯热热的黑咖啡到沉芯面前。薄薄的烟雾让审芯微微瞇起了眼睛。 沉芯隔着一层烟雾看着司徒宇,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紧,就像上小学第一次当升旗手时一样,有些紧张。 放下茶杯,沉芯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屋子四周,墙壁掉了漆,大门黏着乱七八糟的小标贴,应该是更早之前的房客留下来的。客厅除了沙发跟电视就没有其他东西。 这样的环境也难怪会一直换钢琴老师。 司徒宇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过他也没有解释,任由沉芯看着。 这时少女忽然喊道:「叔叔,我饿了。」 司徒宇脸上的表情一顿,然后转成了一种淡淡的笑意:「等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沉芯一愣,看着那抹笑,胸口溢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司徒宇抬起头,说:「所以你要开始唸了吗?」 沉芯:「什么?」 「故事。」 「喔。」沉芯觉得胸口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吸了一口气,将准备在背包里的故事书拿出来。 ...... 沉芯唸到一半抬起头,发现旁边的女生已经睡着了。 司徒宇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笑说:「你唸的太正经,跟google小姐一样。」 沉芯眨眨眼,正经?google小姐?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图书。她只是按朗读的唸法,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她又抬头看司徒宇,他坐在自己的对面,距离大概有三步远,背微微的弯着,看着十分放松。 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真有点正经了。 沉芯盯着对方的手,还没意识到要说出口的话以前,就真的开口了:「你现在不弹吉他跟唱歌了吗?」 「什么?」 「唱歌。」她重复一遍:「你现在还有在弹吉他跟唱歌了吗?」 司徒宇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司徒宇从口袋摸了一个盒子,把烟叼在嘴里,伸手把一根很像菸的东西拿过来,边含在嘴里边说:「唱不 了了。」 沉芯看了一眼他的点菸的手,无语。 司徒宇才抽了第一口菸,就见沉芯伸出手,抓住了那支菸。 星火在两人之间淡淡地亮起,又轻轻地熄灭。 司徒宇坐在沙发上,盯着沉芯的脸读不明情绪,静了一会,他低沉开口── 「你什么意思。」 沉芯站在他面前,也傻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司徒宇哼笑一声,眉毛轻挑:「怎么不回话?」 沉芯没有反应,手还握住菸头没有收回。 司徒宇望着手里的菸,弹了一下烟灰,青白的灰烬一点点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换吧。」 沉芯一瞬间望向司徒宇,他低着头,伸出另一隻手抓住沉芯。他的手冰到让沉芯的心脏不自觉一缩。 司徒宇把她拉远,冷冷开口:「良心建议你,还是换个工作。」 沉芯还没从那馀温缓过神来:「什么?」 司徒宇道:「回去告诉关霞,以后不用再找新老师了。还有今天见到我的事情也别跟其他人说,知道吗?」 沉芯不太明白。 司徒宇看了她几秒,深深叹了口气,说:「沉芯......不,沉老师。」 沉芯:「怎么了?」 「你这些年有跟别人交往过吗?」 沉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摇头:「没有。」 司徒宇点点头,没继续问。沉芯本想开口,对方却忽然说:「你走吧。」 沉芯顿了几秒,话停在嘴边。 司徒宇站了起来,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司徒宇。」沉芯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沉芯仰起头,轻声道:「你在生什么气?」 司徒宇轻轻笑了,朝她轻轻吐了口菸,扬起笑容:「你觉得是什么?」 沉芯立刻明白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顏色已经开始泛红。她想表明今天她的确有些反常,从前她不会做这种事情。 「我只是──」她终于还是说出口:「希望你再继续唱歌而已。」 司徒宇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盯着她,没有说话。 沉芯一直都是直来直往的人,偶尔会语出惊人。就像现在,她说完了缘由,换成司徒宇沉默了。 不管是谈话还是唸故事,沉芯知道现在的气氛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便起身往沙发那一边走去:「冬冬,老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莫冬还在睡,沉芯摸摸她的头,然后拾起外套,所有动作完成了她也没有再看过司徒宇一眼,但她知道对方一直在看着她。 心动01 「这些水域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它们来自不同的海洋,而是来自不同的地方。神话声称,两个不同海洋的水域,会引起不寻常的视觉现象。而事实是,它们是性质不同的水,它们碰撞而没有实际混合。 涡流是洋流和海洋对流產生的漩涡状海流。也可以说,它们是负责分配水和沉积物的天然发动机。这些涡流通过从深部到浅部的各种自然资源,產生更多丰富营养区。水没有匯合是因为它们具有不同的密度,例如阿拉斯加湾。」 明亮的夕阳斜进教室,将室内划分成明暗两边。沉芯坐在靠近窗户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安安静静地听着讲台前方的系主任讲课。 阳光笼罩她额前的黑发,她垂眸专注在课本上,睫毛又黑又翘,金色的光晕围绕在她周围。 鐘响声传来,教授一宣布下课后,教室里顿时吵杂的跟菜市场一样。 「沉芯。」陈老站在门口,一贯的和顏悦色难得有一丝严肃,他衝她招招手:「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沉芯跟着陈老来到系办的小房间,房内的沙发前站了一男一女的员警,他们正在和一名戴着眼镜的女老师讨论着严肃的话题,周围气氛格外僵硬。 「蔚晴的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沉芯坐在沙发上,系主任看着她,面色篤定说:「监视器有拍到那天,你是和蔚晴最后一起待在寝室的人。」 沉芯沉默着,表情一直是淡淡的。 陈老面色篤定,看着面前的少女,问:「沉芯,你应该知道这两位警察今天为什么会来吧?」 沉芯点点头,望向第三个人。 王主任是美术系的系主任,她的面色愁容,看来也为刚才讨论的事情而苦恼。 蔚晴,三年级美术系的学生,也是沉芯的室友。在寒假过后开学没多久,于女子宿舍306房跳窗自杀,被一大早去花圃浇花的宿管阿姨看到,吓到差点当场昏厥,立刻报了警。 救护车到场时,蔚晴早已奄奄一息,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宣告不治。 这件事发生在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那时将近十天的时间,各大媒体头版都是相关的新闻。 警方在此案初步排除有外力胁迫状况,现场亦未发现异状,详细情形仍有待进一步调查釐清。而调阅走廊监视器后,发现蔚晴当天未曾出过寝室,唯一接触的对象美术系四年级的室友,沉芯。 梁海是刑事局侦查科科长,在警界是赫赫有名的优良警官,也常在同仁间称讚沉芯的优异成绩和乖巧性格。 本都是女孩子,女员警较能体恤少女害怕的情绪,她放柔声音问:「沉芯,你是梁科长的姪女,对不对?」 沉芯点头,漆黑的眼珠盯着他。 「我们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任何一点线索。」 「......」 「那天,你在吃完晚餐回到宿舍时,蔚晴已经在宿舍了,你们在里头待了将近半个小时。而当天出入寝室的画面监控都拍得到的,你知道吧?」 「知道。」 「那半个小时,蔚晴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沉芯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你有没有察觉到她有什么异样?」 「没有。」 另一位男员警插话:「你能和我们描述一下,那天宿舍里只剩你们两人时的情况吗?」 「寒假换了室友,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上下课的时间也不一样,所以不太熟。只是会打招呼的关係而已。」 语音方落,陈老也插话了:「沉同学在系上成绩很好,平时也没有不良嗜好。上次另一名员警就问过一遍,也都录音了。」 男员警静静看了陈老一眼。 王主任想了想,问:「你说,那天还完书后一回到寝室,你只和蔚晴打了招呼后就没说话?」 「对。」 「中间你还去了一趟淋浴间,回来后发现蔚晴不在,在那之前你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不可能吧?这件事情事态严重,要是被对方家长告的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现在问这些有意思吗?」 一道声音响起,声音很轻,但足以吸引所有人注意了。 沉芯看过去,先看到的是一件白色衬衫下的黑色t恤。 那抹高挑的身材缓缓从办公室的另一头的暗处走来,漆黑的皮肤,黑的让他的棱角分明。他脸上有一点细细的疤,但是不多,配上他那若有似无的笑,左耳上戴的耳环,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张狂当他的脸来到灯光下后,沉芯终于看清他了。 衬衫罩在黑衣上,上头掛着一条项鍊,是十字架的图案。他的脸上始终掛着慵懒地笑,就跟他的服装一样随意。 「你是?」男员警似乎也对他的穿着不甚满意,眉眼间的川字更深了。当他看到对方名字的时候,蹙起的眉头不自觉松开。 「我们助教通知我一下课就来找你。」停顿一下,对方又说── 「我是司徒宇。」 闻言,沉芯惊愕地抬起头。 「哦,警界都听说过你的事情。」男员警点点头:「你妹妹的事情我很遗憾。」 司徒宇笑容不减,说:「平常就应该关心的事情,等到学生自杀了才在在意,不觉得有些迟了?」 那声音很低沉,配上一丝无所谓的浅笑,既张扬又有点事故。 摆明着在暗指两位老师没有做好身为系主任的职责。 王主任沉下脸没有说话,场面一阵尷尬。良久,陈老先看看司徒宇,又看了沉芯,一会儿后摆摆手说:「啊啊,是我的疏忽。沉芯,你今天就先回去了。听梁科长说你代表本届担任毕业领唱,加油,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沉芯点点头,跟对方道了声谢,转身走出小房间。 她刚要踏出门口,男员警又叫住她,走过来递了张名片。 他说:「我叫白川,是侦查科的组长。如果你对于案件还有什么相关消息。」 沉芯抬头望他。 白川垂眸,借着黯淡的灯光,看着她始终平静的面色,忍不住脱口而说:「你要哪天需要帮助,可以打电话给我。」 沉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动了动嘴角。 「好,谢谢。」 沉芯收下名片,关上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刚才的方向。天花板的白灯下,司徒宇站在那里,还在和女员警说话。他的嗓子很低,若有似无地向她的耳边飘去,最后和房间外的其他声音混在一起,消失于空气中。 他的身影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模模糊糊,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沉芯只看了一眼,就关上门离去。 下课后。 南宫耀前脚迈出教室门,后脚就掏出笔,将刚才上课和教授讨论出来的结果一一写下,然后飞奔到美术学院外的四楼阳台。 他对着图画修修改改,最后折腾了四个多小时,经过十几次后,终于将这次的设计稿完成了。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啊。 南宫耀愉悦地哼着歌,眺望建筑物底下远处的喷泉池,在美丽的日照下享受凉风垂拂,拿出一根吸管拆下塑胶套,捅开一杯热咖啡。 刚吸一口香气,馀光就见一个熟悉的白影── 「吓死人啊!」 沉芯站在他身后,挥手打招呼。 南宫耀拍拍胸口:「你来了不会哼个声啊!」 沉芯淡淡一笑,走到他身边坐下,问:「你翘课?」 南宫耀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是刚下课。」 沉芯见对方喜悦的表情,就知道他今天的专题课肯定有一些进展了。 上一次听到南宫耀的时候,他最多也就是在初步构想阶段,现在忽然说了很多学术上的专业名词,听得沉芯一愣一愣的。 南宫耀天花乱坠地说了很多,沉芯忽然说:「挺值的。」 南宫耀有点疑惑。 沉芯指着他手上的资料,淡淡一笑:「要是真的当了知名设计师,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名字,这一生也挺值得。」 南宫耀看着她的表情,差点震惊到嘴里的吸管直接掉出。 这是他与沉芯认识以来,她最接近「笑」的一个表情。 一阵奇异的感觉流过心间,在昏暗的暮色中,耳边鼓譟着扑通扑通地心跳声。 他拍拍胸口,心里疑惑着:这感觉真奇怪。 沉芯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透出一股疲倦之意。 「早上你们系主任叫你去办公室?」南宫耀问道:「是因为你室友的事情?」 沉芯露出讶然的神色。 「唐娜第一堂课迟到了,经过办公室听到你们的对话。」南宫耀双手举起来,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 沉芯知道唐娜的性子,什么事晴都瞒不住。起身走到栏杆前,俯视底下的操场。 两人都静了一会,良久,沉芯说:「小南。」 「啊?」 「你跟司徒宇熟吗?」 「司徒?」南宫耀边吸着咖啡,想了想:「他好像是建筑系研一的学生,怎么了吗?」 沉芯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南宫耀耸耸肩:「没怎么样啊。长得帅、成绩好、桃花旺。」 沉芯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南宫耀又拿起饮料,大口大口地吸着,末了问:「你对人家有兴趣?」 沉芯摇摇头:「不是。」她轻吐了口气,又问:「你有办法要到对方的电话?」 「依照南氏家法的话。」南宫耀吹了个口哨,开玩笑说──「三个字,直接问。」 沉芯沉默了。 见对方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南宫耀脸一瞬间的垮了下来,说:「算了吧,最近的事情闹这么大,也不知道司徒宇和对方是什么关係。」 「他是她哥哥。」 「你怎么知道?」 沉芯沉默,没多说下去。 南宫耀打开背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沉芯。 「吃吗?」 沉芯勾起嘴角:「你当我是小臻啊。」 「不要就算了。」南宫耀嘴里咬着巧克力,半瞇着眼睛看着她,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你就是平时吃得少,难怪成天病秧子的样子。」 咖啡和巧克力融合的味道进入肺腑,悠间的感觉让时光都漫长了。 「早上员警问我知不知道蔚晴为什么自杀?」 南宫耀被她的话吓到了,呛得咳嗽起来。 「这事情不是已经定案了嘛。」 好不容易恢復原状,南宫耀咳累了,手肘垫在膝盖上:「他室友说他每次回来全身都是伤,你可要小心一点。」 沉芯一瞬间看向南宫耀。 「怎么?」 沉芯摇摇头,说:「你觉得蔚晴是他杀的?」 南宫耀耸耸肩:「谁知道啊。」 沉芯淡淡一笑,起身拍拍裙襬上的灰:「我走了,你慢慢喝吧。」 南宫耀挥了挥手:「拜拜。」 沉芯离开顶楼,一边思索刚才的情况。 南宫耀说到他身上都伤,跟蔚晴的自杀有关......是为什么呢? 待沉芯走远,南宫耀望着远方的夕阳馀暉,没有任何情感地评价:「司徒宇这人......千万不要靠近他啊。」 ...... 四月底,学校的流苏开花了,校园内落雪点点。 大四下学期考试结束,系上形成了两个世界,补平时成绩的学生跟期中考轻松过关的学生。陈老处理学生的方式很简单,和一般大学教授一样,学分修够,但必修科目考试没过就直接沿毕,唯一可以通关的方式就是把平时上课讲义做成重点讲义交上。 美术系的考试不算太难,只要上课有认真就会过关。沉芯的成绩一向排系上前三名,陈老让同学利用今天的上课时间来补讲义,她的讲义借给别人。无事可做,也不想滑手机,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 听着朋友交流,看着户外天色。 什么话都不说。 吵吵闹闹几分鐘后,一个黑色身影晃过眼前。 a大旁边有一座公园。那抹身影走出校园,一路走到公园围墙旁的大榕树下,旁边站了一群男生。 坐在沉芯前面的唐娜发现她都没有参与话题,抬起头,低声询问:「怎么了?」 沉芯没说话,忽然低下头看着桌子。 窗外乌云开始聚集,天色一瞬间转暗。 「阿芯?」见沉芯没反应,唐娜又重复一次:「你怎么了?」 唐娜顺着她的视线,看看,桌上有一块淡淡的黑色痕跡。 其他前桌的女生发现后面有些安静,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吗?」 沉芯摇摇头,笑了笑:「没事。」 下课前,陈老还不忘叮嚀一次:「不要忘了期限在下週五早上十点前,交到办公室桌上。」 今天一天都是阴天,天气预报会下大雨。 同学纷纷表示会准时交上,陈老才满意点头:「今天早点回家啊,不要因为快毕业了就在外面逗留了!」 鐘一响,一整班人风风火火地收拾书包,沉芯怕下雨,特地带了伞在书包里。 沉芯慢悠悠地收拾东西,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是刚才和沉芯借讲义的两个女生。 「我们打算和唐娜去吃学餐,顺便把讲义做完,你要一起吗?」 唐娜还在讲台前和陈老凹学期成绩。 沉芯摇摇头:「我不去了,今天还要去练习。 「啊......这次毕业领唱是你表演的吧,加油吧。」 沉芯淡淡一笑。 其中一个女生想了想,又说:「要不趁还没下雨的时候先去练习吧?反正都快毕业了,领唱可以跟学校申请公假,我等会儿再替你跟陈老说一下。」 沉芯点点头,「好,谢谢。」 沉芯离开教室前,又抬头看向远方,她看了一会,人群其中两个身影动了。 那人背对这个方向,沉芯看不到他的表情。 然后,几颗红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没几秒又暗下去。 直到很多年后,她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 那是一个有着美丽晚霞的傍晚,天空飘着小雨。 茫茫地、细细地、无止尽地雨。 改变了她的一生。 心动02 碰一声!落在黑白键上的修长指尖一顿,悠扬的歌声戛然而止。 「再晚一点警察就来了──」 「你这样做,被发现就惨了!」 「安啦,刚才把他的头矇住了,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脸!」 外头雨势滂沱,那群人的声音在大雨之中模糊不清。 脚步声渐行渐远,沉芯才从礼堂探出头。她只看到几个男生仓皇而逃的身影,没看仔细那些人的模样。 沉芯猜,他们应该是方才公园的那群人。接着下一秒,一抹身影闪过她的脑海,沉芯忽然觉得不妙,立刻跑到刚才声音的来源。. 礼堂外的空地上,司徒宇斜着身体倚靠着一块石头。 在他左腿哆嗦地颤抖时,沉芯直接跑到她身边扶住了他。 「你怎么样?还行不行?」 沉芯刚碰到司徒宇的手臂,后者像触电似的甩开她的手。 沉芯被她甩的一个踉蹌,幸亏抓住一旁的沙发才稳住了身子。她有些微怒,难得骂了粗话:「你神经病啊?哪有你这么推人的!」 司徒宇被她骂得一愣,几秒后垂下头,沉着声说:「抱歉。」 沉芯低头看了一眼,司徒宇的右臂一直在细微的颤抖。她豁然起身,对司徒宇说:「你这样不行,我带你去医院。」 司徒宇仍摇头:「我没事,不用麻烦了。」 沉芯看着他,许久才开口。 「你在怕什么?」 司徒宇怔住。 沉芯的眼睛细长,她没什么表情,神色始终平淡。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只是想带你去医院。」 司徒宇看了她一眼,分辨了一下这句话是不是带有恶意,最后他移开眼,说:「没有,我真的没事。」 春末将至的夜晚,因为这场大雨,气温又低了几度。 沉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去。 司徒宇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角影子消失在巷子出口后,他才用手抚着另一隻手上的伤口。 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重新垄罩在他身上,挡去了月光,司徒宇缓慢地抬起头。 沉芯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买了纱布跟药膏。熟练地将瓶瓶罐罐打开,用不污染棉棒的方式撕开包装,而后又打开另一罐消毒水。用手挽起他的袖子,轻声说:「忍着点。」 司徒宇看着她,终究还是没说话。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显得脸上的阴影更重了。沉芯专注地帮他上药,他离她离得很近,少女注视他的面颊一会,才看清他充血的脸,可见那混混的力道有多大。 深深吐了口气,司徒宇才开口:「你想干么?」 闻声,沉芯抬起双眸,迎上对方的目光。 这是司徒宇第一次这么清晰的、这么近的看沉芯的脸。 她刚刚是跑着去买药膏,脸颊的酡红未散,就像公园里的那些花一样。 她样貌清冷,眼睛却微微地往上勾,抚媚动人。 对方面如冰霜,字字如刀:「沉芯,我们一共也才见两次面。一次看到我是被警察叫过去,另一次看到我是被人打......」 这证明什么?他绝对不是个好人。 司徒宇继续说:「你这么帮我,是为了什么?」 沉芯静默一会,没什么表情的说:「救人。」 司徒宇抬起一边眉毛:「什么?」 「我不想在毕业之前又有一次,有人在学校死了。」沉芯漫不经心道:「而且我又一次成为相关人士。」 听见这话,司徒宇愣了几秒就笑了。开始只是轻促的一声浅笑,后来实在是忍不住,直接大笑出来。 沉芯像是在看神经病一样看他。 最后司徒宇便任着她擦药,擦药的过程中,明明伤口很大,他肩膀和双手始终塌着的,这说明他没力气挣扎,更别说想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满身都是汗,低骂一句,沉芯没有听清。 上完药,沉芯简单整理一下环境,发现对方还坐在地上。沉芯沉默了一会儿,蹲下身将他的手拉到背上,微微用力,把他整个人扶起来。 忽然离开地面,脑袋随着他快速的步子被晃得稍微清醒了些,忍着不舒服,司徒宇缓缓地说:「你在干么?」 「扛你。」 「扛我干么?」 沉芯扛着他走到大马路旁,「我刚才叫了车,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 司徒宇一愣:「现在都几点了,哪里来的诊所。」 「你伤的这么重,或许不用明天就会失血过多。我说了,我不想再被警察找一次。」此刻,一道强烈的白光从远方照来,沉芯瞇着眼确认那辆车的车牌,接着伸出手招呼,一台箱型车切过来,沉芯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把他塞进后驾驶座,自己也坐进去才把门关上。 「报地址吧。」 司徒宇皱眉:「我没事。」 「我不想白花这趟车资。」 「沉芯。」司徒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我没事。」 「你血都快流光了还说没事。」 他大吼:「那是雨水晕开的!」 沉芯嗤笑了声:「那还晕的真开啊。」 司徒宇冷着脸:「让我下车。」 闻言,她凉凉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就下吧。 司徒宇整个火气上来了,沉沉地吸了口气,掛着阴沉的脸向司机报了一个最近的私人诊所。 沉芯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司徒宇从玻璃的的反射中看不出她情绪的波动,他也懒得再说,也转过头看向旁边的窗户。 司机边开车,开始设置导航,说:「我会上高速公路,从这条不塞车的话三十分鐘就到了,可以吗?」 「可以,谢谢。」说完,她闭目养神不再看他。 车里再度归于安静,过程中两个人都没说话,司机貌似也没有在车中听广播和音乐的习惯。司徒宇只在关键的路口给司机指点一下。从下高架桥后,也只转了一次湾,然后一路走到头。沉芯从来不知道离市中心这么近有一家私人诊所。 今日路况良好,仅仅开了二十五分鐘左右,他们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沉芯仰望眼前的建筑物,这间诊所看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年,每层楼的玻璃窗看进去,内部格局很新颖,应该是这两年才改建的。 司徒宇转过身,对沉芯说:「今天谢谢你,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沉芯回过神,说:「我今天没事,送你看好病再走。」 「不──」 「如果我没看到你确实看过医生,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跑了。」 「......」 私人诊所的门口是一大片阶梯,左右两边是两条无障碍通道。他们进了一楼,沉芯马上就见旁边的地方放着几辆轮椅。沉芯对司徒宇说:「你要不要坐着?」 司徒宇没说话,沉芯推了一辆过来。 「坐着吧,省些力气。」 司徒宇他即便走的很费力,也不想坐轮椅,但一与沉芯对视,不晓得为什么,他只能言听计从。 沉芯帮他把轮椅架好,司徒宇坐在轮椅上前后滑动几下。 「医生在几楼?」 司徒宇逕自往电梯的方向划动,表示他对这里十分熟悉。 「五楼。」 沉芯跟在他身后,她走在康復中心的楼里,随着沿途经过,发现这里和一般的医院比,诊间数不多,倒是有很多让病人休息的病房。沉芯很少来过私人诊所,她紧跟着司徒宇。 到了五楼,电梯门一开沉芯就看见斜前方的诊间,上面贴着一张「老仕名」的牌子,旁边还附註小小的「主任」二字。走廊里很安静,两侧有几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开着门。 司徒宇直接走到开着门的那间病房,他进去前先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人应门。 应门的是个年纪少说有七十岁的老医生,面相和善,他看见司徒宇高兴得笑出来。 「是小宇啊,快进来。我收到你的讯息了,怎么又跟人打架了?」两人一起进了办公室,里面很宽敞,只有老主任一个人。房内里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养着几盆花草。 老主任拉来一张床,拍了床一下。 「来,坐下,我给你看看。」 「......」司徒宇一抬起脸,脸上的伤口才真真正正袒露在灯光下。老主任皱着眉头说:「哎呦,看起来是发炎了,你怎么搞的。」 司徒宇低声说:「不小心弄的。」 沉芯站在一边,心里有些复杂。 她应该早点发现的,她想。因为礼堂在后山下,偶尔会听见别人吵架或打架的声响,沉芯通常是不会去管的。如果今天,她早一点发现,司徒宇或许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老主任拿来一盘酒精棉,坐在司徒宇对面。 「把衣服挽起来我看看。」 「......」司徒宇手压在裤腿上,他抬眼看了一眼沉芯,眼神明显犹豫了一下。 老主任顺着他眼光看过去,猛然想起来,打量起一旁安安静静地少女:「这位是......?」 沉芯忽然被拉进谈话里,吓了一跳,她看着眼睛瞪的圆溜溜的主任,点点头附和说:「啊......我是他的学妹,司徒宇,你还是听话一点吧。」 「你看看!你看看这位同学多懂事。」老主任彷彿找到同盟,连连说对:「你再拖下去,到时候蜂窝性组织炎,我一定亲自把你给切了!」 司徒宇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低声说:「知道了。」 「这对了嘛!」老主任简直想拍手鼓掌。但他怎么会不晓得司徒宇的脾性,也没真的这么做:「我去给你拿消炎点滴,你们去走廊等着。」 ...... 刮起大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接着就是辟里啪啦地雨点声,雨点砸在屋簷上,声音格外的清晰。两人坐在长廊吹着风,等雨停。 因为伤口发炎,司徒宇吃完药后,有些昏沉,他下意识地往沉心的方向靠了靠,对方的体温让他舒服了不少。月光也因为这个角度,将他的身子整个照亮。 月色下,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沉芯静静坐在他身边,她身上淡淡的沐浴乳味,和不断散发出来的体温充斥在他的鼻息间。司徒宇忽然觉得自己快睡着了。 沉芯依旧看着窗外,周围清冷的感觉。 很安静。 但是太安静了。 驀地,她好像意识到什么,低下头与身边的人平视。 「欸。」她一唤。 「......」 「欸。」她晃动他的肩膀。 对方还是没有说话。 沉芯忽然紧张起来,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度烫的都可以拿去煎蛋了。 「老主任!麻烦您来一下!」 司徒宇恍惚中睁开双眼,他伸出手抓住沉芯的手,沉芯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司徒宇时,眼神有明显的愁容。 「不用喊了,退完烧就没事了。」 窗外的树枝沙沙作响,外头的闪电忽闪忽灭,那光一下下打在他身上,形成一个孤独的剪影。 「真的?」 他点头。 「那......你说一些话吧,不要睡着了。」沉芯怕他真的一睡就不醒了。 司徒宇自然是猜到她的心思,清扯嘴角,问:「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司徒宇想了想,然后说:「那我就讲关于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沉芯点点头:「好。」 司徒宇其实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可他就是不停地在说,沉芯也不停地回应,怕他万一睡着了就醒不来了怎么办。 司徒宇诉说着自己的身世。 告诉她──关于一个男孩的故事。 刚升上小学的那一年,是男孩家里最穷困的时候,父母亲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有了他,两人为了扶养孩子,考取同一间大学。最后父亲压力太大,还是和母亲分开了。 具体是在哪一天,他不记得了。总之就是一个夏天,刚放暑假的第二个礼拜,他的母亲带着他到一间银行。 他看着母亲红着眼去银行,领了一些钱。 拿着钱,母亲牵着他的手来到她们常去的一间麵馆,告诉他:今天你想吃什么通通可以吃。 平时为了缴租金,还有生活的一些琐碎开销,每次来麵店都只能点一碗阳春麵,但母亲总是喝了一口汤就都给他吃了。 但今天有了钱,男孩点了两大碗阳春麵。 离开馆子后,母亲又带他去一间商店,买了一本书和一隻他想要很久的小狐狸,然后要他在商店外的椅子上坐着,另外给他一把汽水糖。 告诉他:你要乖乖在这里等,每数到一百就吃一颗糖。 男孩觉得疑惑,忍不住问:「可以吃那么多吗?」 「嗯,今天我们小宇最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母亲笑着说。 『吃完全部的糖果后,妈妈就回来了。』 但是等到了中午过后,他的母亲都没有回来。 他想,母亲可能是太忙了还没办法回来。 酷热的夏天,男孩抱着狐狸布偶和童书走在烈日当头的大马路上,明明全身流着汗,心却凉得像冰。 他沿着大马路往家的方向走。 一路走了好几公里才回到的家,等待他的不是母亲,而是社会局的人员。 屋子附近围满群眾,一辆警车。他被其中一个男警官带走,那个警官就是年轻时的梁海。 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是他七岁生日,他许了一个愿望。 他希望有一个家。 沉芯没有回头看司徒宇,而是将目光停留在这样的夜色,月亮在夜空中泛着淡淡金色,看起来冰冰凉凉。 这样的月光竟让沉芯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每一天她看见这抹月色,都让这石头更沉、更重。 有多能体会,这份无力感就有多深。 她没有一般女生的温柔,可她却在这场雨夜,用另一种方式将他从无底深渊里拯救出来。 司徒宇侧目看着她,目光深邃。他一直看着沉芯,像是要看进她灵魂深处一样。 司徒宇是无神论者,他曾经相信命运只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可直到他的养母去世,蔚晴自杀后,才真正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他想的这么容易。他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黑夜中赶路的人,他不停地走,命运在后面不停地追。好不容易在黑暗的夹缝中,他看到了一丝光亮,找到了出口。然后她来了,将光明也带了进来。 「你会恨她吗?」沉芯问。 司徒宇知道她指的是他的亲生母亲,静默了许久,最终摇摇头:「不恨。」 「那你父亲呢?」 「他平时忙于工作,不能常回家。」他移动了一下麻掉的手臂,说话的声音变得吃力:「那时是我阿姨领养我的。」 当他的人生越是跌宕,他就会越来越相信命运。所以他没有恨意。 他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 而且他也不能恨。 「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恨了,那就意味着我否定了从前所有的努力。否定了我的养母,否定了蔚晴,甚至否定了我自己。」 夜将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温柔,外头的喧闹声、墙上时针走动的轨跡、还有他的的交谈声。 轻轻的、变得很微小。 月光透过树林洒了进来,照亮黑暗,也让沉芯看见隐藏在司徒宇瀏海下的疤。 一道长达十几公分的缝痕,像蜈蚣的脚,扭曲而丑陋,但长在他的脸上,却像一块艺术品。 这条细长的伤疤,就像是一面图腾、一篇故事、一个歷史的证明,把所有他经歷过的一切,全都写在上面。 沉芯轻唤了声:「司徒宇。」 「嗯?」 「如果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的话怎么办?」 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听到沉芯这么讲,司徒宇还是不免得愣了许久。 良久,她没有等对方的回答,接着问:「那如果,刚才没有车愿意开到那里,你今晚真的会死,有什么憾事是未完成的吗?」 这个问题司徒宇认真考虑了几秒:「不知道,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 「没有。」 那天晚上,他们从陈年旧事,还有系上的事情。唯独就是隻字未提那群人是谁,司徒宇和他们是什么关係? 或许是因为司徒宇是她认识的人之中,跟蔚晴关係最紧密,却是唯一没有过问那天的人。所以沉芯也觉得,她不需要去探究司徒宇的事情。 等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清晨,雨也停了,司徒宇退烧后就睡着了。 很多年之后,沉芯甚至不记得,他们在隔天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只记得,他们那晚说了很多话,司徒宇还唱了歌给她听,他的声音,跟他的外表相反。 有着深沉而雋永的温柔。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 背上所有的梦与想, 各色的脸上各色的妆, 没人记得你的模样。 三巡酒过你在角落, 固执的唱着苦涩的歌, 听它在喧嚣里被淹没。』 心动03 放学以后,沉芯为了安慰唐娜被陈老退回上课讲义的低落情绪,决定请她吃饭。 「你想吃什么?」走出校门口时,沉芯问。 唐娜擦了擦眼泪,忽然大吼一声:「喝酒!」 沉芯点点头,问:「还是去老地方?」 「行!」 她们来到a大旁的一间酒吧──a大美术系研一生,姜育恆的哥哥经营的店。店内环境不大,但酒类繁多,又能客製化、加上价位便宜,生意特别好。 当她们入店后,店里几乎座无虚席,所幸沉芯有提早订位。服务生安排她们到最隐密的位子坐下,座位离门口比较远,周围的声音没有这么吵杂。 两人坐下后,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两人点完后,沉芯递给服务员:「一杯茉莉小姐加琴酒基底,另一杯──」 「啊哈哈──!哈哈哈──!」 远远地忽而传来一阵嬉闹声。沉芯话停在嘴边,觉得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她侧过头,微微直起腰往对面看。 那桌有五六个人,南宫耀也坐在其中,还有几个她曾经看过的系上的学长姊。 南宫耀手里拿着酒杯,旁边的男生就是姜育恆,他在给他倒酒,在旁边怪叫着起哄的是大头。 酒倒得差不多了,南宫耀才拿起杯子,大头拉住他胳膊,有点不乐意地说:「先别喝,你还没挑照片呢。」 南宫耀把酒杯放下,蹙起眉头:「什么照片。」 沉芯看着他这个表情,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几个礼拜前。 沉芯和司徒宇下车进医院时,碰巧被经过附近的建筑系学生看到,这件事情就在两个系之间传开来了。 她想起南宫耀问她是不是跟司徒宇在交往时的模样,目光清冷,语气淡然。 她不是不知道南宫耀对她什么心思,也知道唐娜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可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把南宫耀当朋友。 唐娜看着沉芯,她手里还拿着菜单,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小南同学也来挑挑,你看这一届毕业的学妹哪个好看?」大头招招手,给南宫耀一本相册,全是他向摄影社买的。看见他正在看今年的毕业人气票选,整整两面都是女的。 南宫耀看着他不说话。 「快呀,让你给一点意见呢。」姜育恆催促道。 南宫耀随便看了看,敷衍地说:「这个。」 「左边第二个啊......」姜育恆低头找了起来,照片离人的距离很远,看起来像偷拍的:「这个?」 南宫耀淡淡应了声:「嗯。」 姜育恆一脸惊喜,他看着南宫耀,问:「这也好看?你别逗我了好不好。那么远谁看得到是啥鬼?我来看看哪个正点......」 姜育恆认真看着照片,接着神秘地挑眉,把他拉近,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手里的资料可不少,喜欢什么样的?」 南宫耀皱眉,甩开他的牵制:「别闹。」 「说真的,喜欢什么样的?」 这边的唐娜把拿来的餐巾纸递给沉芯,小声说:「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几个人的个性。」 「没事。」沉芯摇摇头,她是真的没气。 后面那些人又玩起了游戏,整个酒吧都是他们的声音,唐娜垂着头搅着手指,沉芯盯住她几秒。 沉芯把酒杯放在桌上,开口:「有什么事就说。」 唐娜犹豫一阵子,终于问:「阿芯,你和司徒宇在一起了吗?」 沉芯一愣:「问这个干么?」 唐娜说:「就问问嘛,这阵子系上都在传这件事,说你们俩在一起了。」 「你哪里听来的。」 「就建筑系的学长说,看到你和司徒宇一起从计程车下来,后来还进了医院。」唐娜话音一停,忽然问:「你不会是有了吧?」 沉芯:「......」 「开、开玩笑的......」唐娜到底还是会怕沉芯的,她呵呵两声,问:「所以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蔚晴的事情不是结案了吗?你们是怎么──」 「唐娜」沉芯忽然觉得头疼:「不要再问了。」 一提到蔚晴,沉芯的心情一瞬间不好了。她转身拿起背后的包,说:「我看今天还是别喝了,改天再请你。」 「欸!」唐娜把沉芯拉住,连忙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坐下继续喝吧。」 「──耶?是沉芯耶!」这时,姜育恆大声一喊,两人都吓了一跳。 南宫耀的表情陡然一僵。她们座位离这桌不远,这几个男生的嗓门又大,一定被她们听到了。 姜育恆看到他的反应,愣了两秒钟,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笑出声,差点没岔气。 姜育恆再也憋不住了,乐得前仰后合。 「唉......原来是这样?」姜育恆捂着肚子笑,「不行了,给我来杯酒,我要压压惊。」 陈昭仪不知所以然地帮他到酒,姜育恆接过来大喝了一口酒。 「是这样吗?」姜育恆笑够了,问南宫耀。 南宫耀知道对方在笑话他,喝了口酒,闷声:「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喜欢了?」姜育恆拿过酒瓶又给南宫耀倒了一杯,往他身边靠了靠,手肘捅他上臂,丹凤眼笑到瞇成两条线,说:「什么样的人,能让浪子也沉沦,就一个方法。」 南宫耀淡淡地看他一眼,姜育恆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简明扼要的四个字── 「漂亮又清高。」 几个人再次哈哈大笑。 而这头,唐娜直接拉着沉芯走来这一桌,打个招呼:「学长姊好。」 「哈囉。」姜育恆有跟她们在走廊上打过几次照面,很有印象:「你们也来这里喝酒?」 「庆......」沉芯瞄了唐娜一眼,唐娜接着说:「庆祝......终于要毕业了。」 「那么巧?要不要一起喝?我们正要玩游戏,缺两个女生。」坐在姜育恆对面的陈昭仪拿着开瓶器,又开了一瓶啤酒。 唐娜问:「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闻言,沉芯皱起眉。 姜育恆注意到她的表情:「怎么?嫌无聊啊。」 「没没没!怎么会嫌弃呢!」没等沉芯拒绝,唐娜来劲了,拍了拍桌子:「我跟你们玩,玩什么?」 「好啊,快过来吧,大家让个位子啊。」姜育恆给沉芯他们挤出个位置。虽然几个人不熟,但开学认直属的时候,也聊过一会儿天,真要一起玩游戏,也不会太尷尬。 他们纷纷把桌面清理一下,坐在姜育恆旁的大头说:「通通都不准让啊,都得照规则来。」说完,他将酒罐全部收到地上,留一支空酒瓶放在桌子中央:「来来来,瓶子转到谁谁得听令。」 沉芯她们的加入,让气氛更火了起来。 这回打头阵的人是大头。大头握着瓶子,左移右偏,就是不转它,最后唐娜嘖了声,才转起来。 瓶子先转到南宫耀。 「......」 姜育恆把瓶子抢回来放到面前,他笑笑,朝沉芯那努努嘴:「哪,机会不是给你了嘛。」 「我就找你。」大头马上就心领神会:「是时候偿还你过往欺负我的总总罪状了!说吧,你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南宫耀沉沉一叹,说:「那大冒险吧。」 大头点头说:「行啊。」他转头看沉芯,说:「学妹,为了感谢你小南学长大学时期的提携,可以要一个拥抱吧?」 沉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说:「提携我?」 大头郑重其事地点头。 南宫耀的脸有点黑。 「行不行啊?」 「换一个。」南宫耀摇头说:「我以后不闹你了,可以吧?」 「没关係。」沉芯摇摇头。 大伙儿躁动起来。 大头问:「真的?」 沉芯点点头,站起来走到南宫耀身边抱了抱他。 「噢噢噢──!」一桌学生加唐娜,都在起鬨。嬉皮笑脸地看热闹。 「好好。」唐娜鼓鼓掌,她此刻心情大好,说:「快!下一轮!」 游戏接着玩下去,顾及到也不是太熟的朋友,学长姊也没有真的闹太大,一切都在接受范围之内,而且周围的人都还算大方,气氛可以说是很好。 唐娜几乎把全场的人都赢过一遍。酒瓶又开始转起来,最后缓缓地在唐娜和沉芯中间停下,瓶口对着正巧送来餐点的服务生。 此时一道低沉地声音传来:「转我店的酒瓶干什么?」 所有人同时抬头一看,司徒宇端着一盘炸物站在桌边。 「唉唷,是司徒宇。」唐娜瞄了一眼沉芯,然后对司徒宇说:「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啦!既然指到你就说吧,你要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司徒宇皱着眉:「我在上班。」 「又没有关係,就耽误一下子。」姜育恆附和:「我会让哥哥多付你小费的。」 司徒宇耸耸肩。 「那就真心话吧。」唐娜问:「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呀?」 语落,在场的男生哄堂大笑,彷彿听到了什么笑话。还是同寝室的姜育恆先回过神,说:「我们宇哥万年铁树不开花,怎么可能有──」他话还没说完,司徒宇轻轻「嗯」了声。 他的回答太突然,大伙在震惊下,相互看看,其中一个人一惊吸了好大口菸,被呛得差点少半条命。 「什、什么?」 司徒宇说:「有。」 他说得很认真,就好像在跟对方求婚一样。 眾人明显感觉苗头有点不对劲,鸦雀无声。 南宫耀脸色沉下去,姜育恆在一旁掐了掐手臂的肉,大头捏捏自己肥嫩的脸蛋,都想知道现在是不是在作梦。 沉芯往司徒宇看去,司徒宇也看着沉芯的眼睛,但只有一秒,他的视线很快地回到唐娜身上。 唐娜打铁趁热:「你喜欢的人现在在现场吗?」 「她……」 司徒宇正要说什么,旁边的男同学忽然哗啦啦得吐了起来。 「靠!」姜育恆整个大骂,站了起来。 「班长你酒量也太差了吧!」 「快拿抹布跟水桶!」 大家忙着整理桌面,这游戏算算是不了了之。 姜育恆趴在桌上笑得不停,司徒宇突然向陈昭仪问:「你有没有带胃药?」 「有啊。」陈昭仪打开了包,递给了他:「怎么了,你胃不舒服?」 司徒宇没有解释,道了谢,将药收进口袋转身走了。 清晨,日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 昨天大家都喝了不少,所有人歪七扭八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沉芯虽然没多喝,但也有些宿醉。于是想弄点醒酒的东西来喝。当她听到厨房里头声音的时候,整个人一愣。然后看到佇立在炉子前的司徒宇,又愣了半天。 司徒宇专注在眼前沸腾的锅子上,沉芯的视线顺着淡淡的柔光,一点点的描绘他的侧脸,就像一幅会流动的山水画。 在最后回到对方脸上的那一刻,司徒宇忽然发现了动静,抬眸一望。 两双目光同时撞在一起。 司徒宇静静的望着她,有一丝刚睡醒的迷濛,他举起手上的勺子挥了挥:「早。」 「早安。」沉芯回过神:「你在煮解酒汤吗?」 「嗯。」 沉芯走了过去。 司徒宇看她一眼,从衣服后面的裤腰里随意抽出个东西,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沉芯低头一看,是一盒胃药。 沉芯不禁一愣。 司徒宇指指药盒:「你带我去医院,还淋了一个晚上的雨,我还以为你对自己的身体也这么上心。」 沉芯原本有些不名所以,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的事情,「哦......」她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本来胃就不好,没有喝太多。」 司徒宇没有再多回话,低着头要往外走。 沉芯跟在他身后,司徒宇拿着一个空铁桶,已经到了歇业时间,捲起袖子准备去把店关起来。 「司徒宇。」 司徒宇奇怪的抬起头:「还有事?」 沉芯蹲在他面前,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苍白的脸有了一点血色,还有一丝温柔,「谢谢。」 司徒宇呆了一阵,没多久垂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他低声一应:「嗯......」 男子逆着光,侧影是一道俐落的弧线。像跟那草有仇似的一直拔他,耳根有淡淡的红晕,沉芯忍不住笑了笑。 沉芯看着他双颊上的红晕。 沉芯很喜欢看他,她想起认识司徒宇以来这些日子。他在办公室、在医院说话时的表情…… 那些时候,他的那双眼眸,永远那么清澈。 沉芯想起他所说的故事,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微微撇开头,捧着还有一点馀温的解酒茶,喝了一口,有点难喝,但还是继续喝着。 司徒宇看着她安静的模样,心里一阵骚动。 「沉芯。」良久,司徒宇一唤。 「嗯?」 司徒宇先是看了她的双眸一会,而后视线才对上她的唇,身子慢慢俯下。 他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连带吻去了眼角落下的泪。这个吻逆着风,穿过寂静的晨光,随风而去。 沉芯忘了是从哪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人是不是喜欢你,从一个吻,就能知道。 她从他的吻里,感受到司徒宇的感情。 炽热的光线把他们身影烫得暖烘烘的,连带司徒宇总是严肃的面容也温暖起来。 这一吻,有些恍然,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寧静。 可这份寧静没有持续多久。 心动04 那是在五月初的一个日落时分,离毕业典礼不到三个礼拜的时间。 a大附近有一家烟厂,位置在礼堂的另一端,两个地点隔着一座后山。偶尔会有小贩在菸厂外的空地设摊,卖烤香肠或臭豆腐给工厂的人。员工的孩童们下了课会在打闹着,等待父母下班。 那天日落后,工厂正逢交班时刻。前面的广场已经空无一人。 沉芯每次练唱完后都会经过这里,这是最快最安全的回家途径。 可她从未想过会被一群不认识的混混围堵。 那群人里有个模样猥琐的矮个子男人,一把揪着沉芯的发尾,一脚踩她的膝盖,硬是让她下跪。 沉芯还来不及闷声,对方就摀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响。 这一瞬间,工厂屋簷下的阴影处站着一个男人,他穿过涌动的人群笔直走到沉芯面前,弯下腰来。 「你只要照实回答,我们就不会碰你。」 「司徒宇人在哪里?」 沉芯抬起头来,平静地、冷漠地看着他。 四目对望,气氛剑拔弩张。 「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矮个子吼了一声,声音回盪在空地四周。 「你要是再靠近司徒宇,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这回说话的是个光头,他指着旁边的铁桶,说:「这都消失第几天了?!你知不知道瞒着我们的下场!啊──?」 他一边说,猛地往铁桶踹了一脚,铁桶喷飞到远方,撞倒了成堆的废弃物,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沉芯看着那个男人,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不认识。」 「没听懂吗?」她重复了一遍:「都说了不认识,欺负人是不是?」 「欺负人?」光头冷笑一声,说:「你怎么就不说司徒宇欺负人呢?嗯?我告诉你,好在他那体弱多病的妹妹死得早,否则我早就把她拉下海了──」他骂起劲了,旁边地上捡了一块砖头,朝沉芯扔了过去,砖头没有真正砸到她,而是划过她的脸颊,一道血痕瞬间涌出。 那男人两指一弹,光头立刻毕恭毕敬地拿出一根菸放进他的指缝间,替他点火。 他沉沉吸了口烟,烟雾在空中裊裊升起,男人又开了口:「给你两条路──」 「把司徒宇交出来,或者你离开他。」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无声。 矮子抬起手,用力的去扯抓沉芯的领口,对方加大指尖的力道和沉芯抗衡着,他怒视着沉芯:「龙哥在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 「你是不是哑巴?」矮子大吼一声,怒火朝天,浑身戾气掩都掩不住。抓着她的衣领的手力道很狠,勒着她领口往上提。 对方都感受的到沉芯的喉咙快没气了,可她仍没有任何挣扎。 「你......」 沉芯终于说话了,声音又低又喘。矮子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口中喷出热气落在他的颈部,让他脖颈附近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什么?」 沉芯的声音太小,反覆地喃喃低语。让他不得不把身子弯下来,又耐住性子等她,沉芯哑着嗓,断断续续道:「有种,就把我给杀了。」 她还是那副样子,瀏海稍稍挡住自己的眼睛,头微微低着,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住,等待男人发号施令。那男人乐了,低低笑了声:「唷。」他衝沉芯抬抬下巴,语气凉凉的甩了个字── 「打。」 街区之外,一群男人入魔般对她发泄所有的不满,不满她的高傲,她的安静。 或许更多的不满,是对于人生的不公,父母的拋弃;不满上天没有垂怜他们,不满他们彷彿被判了死刑的未来。 男人们的愤怒没有尽头,他们把她抓起来撕她的衣服。沉芯没有多大的力气,只能揪着上衣领口不松手。可寡不敌眾。他们辱骂她,打她的脸,粗鲁地掐她的身躯,久久不停。 夜深人静,他们摀住她的嘴,把她拖到离市区很远的巷弄里。周边几乎没有巡逻车,也没有监视器,这样才能任由他们肆无忌惮地宣洩。 不知是因为沉芯被他打的巴掌太疼,还是因为脸色近乎苍白,她都没反应。 月光从巷弄外洒落进来,她从那道光里头看见了那日的场景,蔚晴站在寝室的窗前,窗帘随着风的吹拂而舞动,她佇立那一片夕阳之下,问她。 『沉芯,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可以不继续伤害我哥哥?』 沉芯的裙子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的乐谱上踩满脚印,纸页上的曲名被泥土弄得脏乱不堪。 他们像极了抓狂地野兽,扯着她的头发,拖着她瘦弱的身体叫嚣侮辱她,扯破少女的衣裙,瘦弱的身子捲成一团,无力反抗。 ...... 夜深了。 南宫耀开着轿车在雨幕中疾驰。 大雨狂骤,司徒宇怀里的女孩气息微弱。 他用外套包裹住不断失温的她。 司徒宇和南宫耀沿着街边店铺一间间找,总算在黑夜中认出老主任的诊所。 颱风在清晨进入台湾北部,很多诊所准备在今晚提早休诊。他一次一次的打电话,就是没人接。 总算在十分鐘后,电话接通了。 南宫耀先放他们下车,他把女孩抱在怀里,像风一样衝进去,零星几个下班的护士走出大门,都被他的气势吓得自动让出一条路。 他直奔柜台。见柜檯没人,用力按了旁边的铃,喊着:「老主任呢?」 隔间里出来上次那个小护士,一见到是司徒宇,笑盈盈脸瞬间冷了半分,口气不善︰「怎么又是你?上次擅自闯──」 「我问你话呢!」司徒宇猛然一吼:「老仕铭在哪里 ──?」 小护士吓一大跳,瞪着眼,愣愣往天花板一指︰「在楼上......」 小护士还没说完,司徒宇逕自往前走。 小护士还在后头喊:「欸,同学,你还没掛号呢!同学──」 司徒宇脚步很快,一会时间就已经走到大厅电梯,可他没耐性等电梯来,垫了垫怀里的人,转身奔往楼梯口。 他一路爬到三楼。 看诊时间快结束了,走廊只剩零星的几个病人,所以很安静,两侧有几个房间。 司徒宇揹着沉芯站在病房前,他没有丝毫犹豫,来到老主任的办公室,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护士长,原本正慈眉善目的表情,一看见司徒宇臂弯里的「尸体」后,和蔼的一张脸瞬间吓得狰狞起来,圆睁着眼:「怎么回事啊?」 「那个──」 「护士长!」 司徒宇才要开口,刚才在护理站的小护士终于追过来,衝着他们嚷嚷:「护士长,那个学生没有掛号就进来了。」 司徒宇紧张肩上的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可相较于小护士的激动,司徒宇显得很冷静,语气淡淡地:「那我现在就掛号,能立刻看诊吗?」 「当然不行!」小护士又怒了,嗓子也大了起来︰「这里是医院,一切都要照规矩来,最后的门诊时间已经过了,你要看就看别的医生。」 其实今天老主任是休假的,对方可是义不容辞一口答应下来。也交代他到了诊所后请柜檯护士带他上来,他随后就到。 原先他想好好告诉对方老主任说的话,但小护士一再的大声嚷嚷,让他的脾气一下子就点燃,他走了两步,站到小护士面前,面容冷冽。 「我就是想看他的诊,你想怎样?」 小护士又要暴走:「你──」 「都别了吵了。」一道声音从病房里头传来:「阿香啊,快带人进来吧。」 病房里面很宽敞,只有一个人白发苍苍的医生。房里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养着几盆植栽。 司徒宇随着护理长进了病房,小护士跟在后头进来,焦急道:「老主任,这同学还没掛号呢!」 老主任没理她,拉来一张移动病床,朝司徒宇招了招手。 「让她躺这儿,我给她看看。」 小护士气得跺脚:「老主任──」 「掛掛掛!掛什么掛!」老主任真被她搞到有点烦,吼道:「人都没死呢你胡说个什么啊!」 老主任平时和蔼可亲,难得这么河东狮吼,几乎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吼光了。 小护士到底还是二十一、二十二岁的年纪,从小父母宠惯了,没怎么经歷被人兇的场面。一听到有人这么吼她,哇得一声竟然在病房内就哭了起来。护士长叹了口气,把她带出诊间后顺便把门带上了。 老主任只顾着把当前的急事解决,他观察床上的人,沉芯的胸口不断起伏,脸色胀红。老主任皱着眉头说:「唉唷我的老天,怎么回事呀?」 司徒宇被他一问脸色更沉了。 「你先让开。」老主任毫不怀疑,他拿镊子夹了一块消毒棉花,接着对司徒宇说:「我先给她检查一下。」 又看了司徒宇一眼,后者显然没有明白他想让她回避一下的意思,老主任怔怔然望他,没说话。 司徒宇见他半天没动作,问:「怎么了?」 老主任摇头:「没,你等一下看了可不要吓到了。」 他将司徒宇包裹她的外套掀起来时,司徒宇尽可能地让自己看着冷静一些。 任何人看到这个画面,这已经算不完人了,她的蓝色内衣因为血雨混和染成了深紫色,到处是瘀伤跟擦伤。从胸腔处,一道长长的疤痕,由锁骨开始直至肋骨处。 很明显有开过刀的跡象。 老主任嘖嘖两声,用捏子夹着消毒棉在她的伤口附近清理了一下。虽然司徒宇看着都觉得很疼。 「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老主任恶狠狠地评价道,「上次是你,这次还连累她!」 不知道是因为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没法开口,还是老主任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反正他安安静静的看着少女的伤口没有回应。 护士长先给她餵了些药,吊点滴。然后才叫司徒宇跟着他去外面拿药。 「退烧、流鼻水的我都开给你了,用法上头都有写。回去按时给她吃。」 等到老主任都把药交代完,他才问:「她现在怎么样?」 「没事,就是小感冒。」 司徒宇不可置信:「小感冒会喘成这样?」 老主任一脸理所当然:「人生病发烧的时候都会喘啊。」 司徒宇这才缓下来,他说:「所以吃过就会好了?」 「对对,吃过药就会……」老主任喃喃道,忽然间生气了,「说到吃药,差点忘了说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摆脱那群混混?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没死也差点被你丢去半条人命了!」 「......」 司徒宇没有回话,静静的听他说。 「你这孩子从以前就是这样,做事风风火火的总静不下心来。」 司徒宇被他呛得,瞪着眼睛往前走了一步。 「谁风风火火的?」 老主任奇怪地看着他:「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是你是谁?难不成是我了?」 「你──」 「我怎么?说错了?」 司徒宇忽然语塞,然后低下头,堵气似地踏着老医师脚下的影子,发出啪搭趴搭的声响。 老主任真看着他,少年逆着灯光,侧影是一道蓬勃健壮的弧线。司徒宇虽不说话,直接把老主任的影子当本人,踩了一脚完又一脚,老主任忍不住说:「再踩下去,那姑娘也被你吵醒了。」 闻言,司徒宇真的停下来了。 唷?还真听话? 他回想到刚才司徒宇疯一样的背着少女进来的画面。 老主任挑起一边眉毛,思考起两个人的关係。 是什么? 朋友?就上次的状况来看应该不是。 萍水相逢?好像也没那么陌生。 但肯定是会被女生吃死死的。 想到这儿,老主任忽然在心里一阵乐呵…… 「小宇啊,听老夫一句劝……」老主任佯装叹了一口气,说:「很多话说了再多,都是多说。真正的道理,都是你自己走过的经验。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在学校度过剩下的时光。以过来人的身分告诉你,人生虽然有很多个十年,但你现在经歷的十年,是最难得可贵的。尤其如果有一个女孩子真让你上心,就好好待人家......」 老主任都嘮叨个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回应,觉得自己演得有些多了,咳了两声,说:「我是不知道你那个组织到底多复杂。」他想起那个曾经可爱又纯真的男孩,不知怎么的觉得又有点心酸:「总之你就赶紧离开吧,不然这姑娘迟早会没命的。」 老主任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反正他安安静静的听,默默在心里头记着。 「这孩子有心脏病。」老主任最后总结说。 司徒宇这才有了反应,他说:「心脏病?」 「她刚才身上的疤痕看起来有好几年了。」说到这里老主任有些生气了,用戴着手套的食指在司徒宇胸膛中间划着:「应该是没有多馀的钱,直接请便宜的医生帮她开刀吧。」 司徒宇沉默了。 这些话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真的重了些,他语气放轻了些,说:「住院打个点滴,她现在这样的情况消炎药也不管用的。」 「行了行了。」护士长拿着药走了过来,她怎么会不知道老主任的性子,只要一开口就嘮叨个没完,对着他说:「药我都开好了,你跟我去批价吧。」 老主任叹了口气,也没再继续劝,拍拍他的肩膀后回办公室了。 司徒宇跟着护士长去领药后,视线对上站在走廊上的南宫耀。 「跟我来一趟。」 空无一人的病房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吊点滴,在阳光下安静的睡着。 顶上的风扇哗哗转动,将旁边桌上的病歷表吹的散乱。洁白的纸页哗啦翻过大半本,草青色的纱质窗帘翩飞起舞。 沉芯额上有几根垂散下来的碎发,身侧是一大片的阳光,描绘着她脸上的轮廓,洗去了平时的冷淡,整个人柔和不少。 看着这样的画面,司徒宇的心,就那样沉静了下来。 时光安静了,空间安静了,可窗外麻雀,依然吱吱喳喳个不停。 过了一会,沉芯从睡梦中醒了,一睁开眼先是看见披在身上的白衬衫,下一秒便发现佇立在朦胧月光下照鸦青色的天空掩映着远山,薄薄的雪堆积在林间小径上。空气微寒而清爽,人若行走其中,很快会感觉到身体仿佛被松枝和雪的气息填满,冰冷又愜意。 夜漆黑,沉芯的背包,教科书,铅笔盒,手机、裙子,全散落在泥地。 司徒宇最终在一条离市区有些远的巷弄里找到沉芯,瘦弱的身体在地上蜷成一团,数不清的伤痕血跡,像一隻被拋弃的小狗。 他缓缓走向那杯盘狼藉的地方,一一把她的东西捡起来,掛在手上。 阴冷的穿堂风吹过,树影婆娑,夜雨将至的前兆。 此刻电视拨放着昨天的新闻,台北市松山区于下午两点发生的命案。 「很可怜啊。」沉芯听着主播的一字一句的播报,轻声说:「这个男人很可怜啊。」 闻言,司徒宇没什么表情,或许是对这样的新闻早已见怪不怪,他的声音淡淡的:「是她的父母可怜吧。」 「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够爱自己的父母。」司徒宇没停,不自觉地说:「要是够爱的话,杀得下手吗?」 「你觉得杀得下手的是不够爱吗?」 「对。」 「为什么?」 司除宇没有说话,于是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天色暗了,外头的鸟不再鸣啼,周围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那不是他的错。」静默半晌,她低声说。 点滴掉完了,司徒宇想起护理长的嘱咐,把她的针拿下来。 「不然是谁的错?」 「就只是因为没有人教而已。」 司徒宇的手一顿,停下动作。 「当时的他,没有人教他明辨是非、也没有获得足够的爱。多一点思考,就不会做出这种选择。」沉芯静静道,看着司徒宇的手还维持着把针拿下来的动作,目光停留在那双大掌上。 「这跟选择没有关係……」 司徒宇神色平静,电视已经拨放到下一则新闻。 「如果我是他……」他抬眼,眼睛带点血丝,一点暗潮汹涌的情绪在他瞳孔中,缓缓扩散,他说:「如果我是他,也会因为痛苦杀了我父亲。」 「你不会。」 「为什么?」 「你当不了坏人。」 他眉毛一扬:「这么篤定?」 「司徒宇。」 司徒宇紧皱着眉,他对于脑海中的那个画面,那个在大雨里颤颤地一缩,气息奄奄的身影记忆犹存。 她似乎忘了一切,正常到不正常。 司徒宇一动未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地板。沉芯没有漏看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他很自责,她想。 「嘿。」沉芯轻唤了声:「我没事,真的。」 他停顿了下,目光上移,静静对上她垂下的视线。 「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沉芯又一次重复。 他的脸色瞬间黑到可怕,带着怒意的眼神直直看向她:「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一声不吭?谁让你逞强的?你大可直接打给梁海!当时为什么不打?」 「我没逞强,司徒──」 「自己身体怎么样了还说没逞强?!」 沉芯被他吼得一缩,话也就此打住了。 其实连司徒宇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大声吼叫,而且还是对沉芯。他垂着头,一眼都不敢再看,他生生压下胸口翻腾的情绪,沉声说:「对不起,沉芯......我不是──」 沉芯蹲在他面前,摸着她的手,轻语:「你不用这样做,我不怪你。我没打算离开你,这辈子都不会。」 司徒宇听了她的话,反而魔怔了一般,盯着她看了好久。 「我不会这么轻易的死去,也不会轻易的离开。」 女子的表情很淡,视线直接沁入男子的心里,令他胸腔微颤。短短几个字,却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道尽,然后过了一会,他明白了。 看着司徒宇的眼神,沉芯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情绪波动,先是一片空洞,随后心底涌出的记忆烧得滚烫。 他彷彿在一种翻转挣扎,被她看透一切的眼神中弄得不知所措。 沉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天边飘来几片乌云,火红的天空一瞬间变了色。周遭安安静静,司徒宇微微低头,他的额上显出丝丝的青筋,胸口一起一伏,目光中似有无数要说的话。 「那天......」 她的声音还是淡淡地:「我问你会不会走不出去的时候。」 司徒宇:「......」 「我看着你,就觉得我们会走出去的。」 雨匯成河,带着垃圾及尘土滚进下水道,试图洗刷这个世界的所有错误。 外头暴风骤雨,声势浩大如万马奔腾。整个世界在大雨下,喧闹、混沌、不安。 我们会走出去的,儘管路途有些波折。 我们会走过去的。 我们会有美好的结局。 消愁01 在那天之后,沉芯回去做足了功课,很显然地,莫冬喜欢她这次的阅读课。莫冬仰头望她,她的眼眸很清澈,不知是不是阳光照进来造成的错觉,沉芯竟觉得那双眼像黑眼中的星星般闪亮。 故事结束,闔上书本,沉芯问道:「今天还可以吗?」 莫冬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开心地说:「嗯,好听。」 最近的阅读课都很顺利,而自从那天起,沉芯再也没见过司徒宇,她也没打算主动去找他,毕竟司徒宇快要结婚了。 这天是个雨天,也是一週一次的阅读课。 沉芯又来到这座公寓,莫冬抱着娃娃躺在沙发睡着了。 她抬眼,环视了一圈,整间公寓装修得很漂亮,规整而条理,看来机构的人为了让莫冬住得舒适,确实花了很多心思。但沉芯仍旧很难想像,莫冬几乎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度过。 就跟当年的沉芯一样。 沙发是成套的,原木色,衬得躺在上面的人更为温馨。沉芯站在沙发边,沙发上的人未有醒的跡象,发丝顺着沙发的弧度滑落在地板上。 回到客厅,沉芯坐在沙发上。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雨水丝丝断断。 再回头,她看着面前的女孩。 沉芯没有要叫醒她,她打开电视,视线盯着变换不停的萤幕,手里拿着今天带来的书。 沉芯想起她每次来读完书,都会和莫冬一起共进晚餐,她会带莫冬去附近的超市,让她挑选她想加入菜餚里头的食材。 两人回到屋子里,沉芯会教导她怎么煮饭,但为了顾虑安全,只有在清洗和挑菜的部分会交由莫冬协助。 整顿饭下来,莫冬虽然吃的缓慢,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她表情很平静,已无个人资料上的那种不安模样。 沉芯看向面前沙发上睡着的少女,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依旧皱着眉头。 因为莫冬的右手在当年的意外被截肢,手臂只有到手腕就没了。导致娃娃在睡梦中,不断从怀里滑落。 沉芯替她将娃娃放进她的臂弯里,想先去超市买今天的材料。在她揹起包迈出第一步时,她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却急切的喘息声。 沉芯停住脚步,回头。 莫冬看起来不太对劲。 沉芯弯下腰,她轻轻拍了拍莫冬的肩膀。 「冬冬,醒一醒。」 莫冬还有意识,但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变得急促、加快,表情也有些痛苦,沉芯伸手探了探莫冬的额头,额头的高温令沉芯吓了一跳,直起身看着她。 「冬冬,听得到姊姊的声音吗?」 有些迟缓,少女还是轻轻頷首。 意识还算清楚,沉芯稍微放宽心,问:「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莫冬的眉头皱了更深,她不断摇头,虽然缓慢,却坚决。嘴里还不断喃喃着:「不要」。 沉芯没有多犹豫,从口袋摸出手机打了电话给机构,却忙线中。她想到了司徒宇。 沉芯手拿着手机,看了片刻。 沉芯不知道多年过去,对方有没有换过手机打过电话,这些年她也未曾打过这支号码。沉芯想了想,拨了电话过去,是空号。 沉芯又观察一下莫冬的状态,又回到房间翻出莫冬的健保卡,抓了钥匙出门。 沉芯先拨了电话给诊所,请护士长让老主任开一些应急药给莫冬。路上来来去去的计程车都有人乘坐,公车至少要二十分鐘才到站。 沉芯在心里决定一番,步子越走越快,她开始跑起来。 来到诊所,沉芯和护士长领了药,她还来不及解释来龙去脉,又匆匆离开。回去又是一条不短的路途,沉芯一路用跑的,除了遇到红灯以外,没有停下脚步。沉芯尽量不去想她胸口的不适,等她回到公寓时,她的胸口疼到沁出一身冷汗。 莫冬还是没有要醒的跡象,不过体温倒是降了不少。沉芯先喝了口水,让自己缓一下,才回到客厅。 沉芯将药盒拆开,依照护士长的叮嚀,从一堆药里看仔细号码,好不容易才找到数字一的药包。 她以前发烧的时候都吃这种药,很快就退烧。 沉芯跪在沙发边,莫冬依旧没有醒过来。 等过了一会,沉芯把药片捣成粉末,放在药水里。她跪坐在地上,扶着莫冬的头,轻声细语:「冬冬。」 莫冬烧得迷迷糊糊,一点反应也没有。 「莫冬。」 这一唤,莫冬终于有回应了,她嘴巴张开一点小缝,莫冬紧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喝水。 「慢慢喝......」沉芯把水杯拿远一点,等她真正吞下了嘴里的水,才让她继续喝。 喝完药,沉芯来到莫冬的卧室。她从衣柜找出一条薄被单,她把莫冬整个人裹得实实的。 盖好被子的时候沉芯想,莫冬这孩子是怎么能在没有大人的环境下,活到现在的。 她热好水,将水倒在杯子里,放在茶几上等着凉。 今晚,沉芯大概将她一生的力气都用上了。以至于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中午也还没有吃饭,沉芯觉得此刻急需要进食。 她去厨房找到一些米,煮了两人份的清粥,盛一大碗放进保温。沉芯将剩下的份量用不到五分鐘时间,稀哩呼嚕地全吃光,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 她本想等莫冬退烧就离开,可是她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 而这一次,醒来的是莫冬。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 莫冬知道自己生病了,也知道是谁全程照顾她。莫冬睁开眼,盯住靠在沙发边睡着的女子,才起身。 莫冬来到餐桌,看见保温着的粥,还有一张纸条。 『记得要全部吃掉,芯姊姊。』 回头,莫冬看见沉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一瞬间,莫冬心里有种异样感。 她一直没有好好地和沉芯有交流,虽然沉芯是莫冬的老师,但她确实没有必要对她这么周全,她还有叔叔跟社会局的人员会照顾她,即便叔叔因为工作不常回家,也有固定寄生活费回来。 她仔细看过女子的脸。 沉芯可以说是很漂亮的。 按照现在青少年的标准,沉芯就是那种在街上一眼望去,便会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一头飘逸秀发又邪魅的狐狸眼,让人一眼难以忘却。 沉芯的嘴唇小巧,平时醒来的时候,嘴唇会很松散,整个人散发冷静自持的氛围;但睡着的时候却抿紧着唇,还会反覆低喃着一个名字,与清醒时的从容完全相反。 莫冬曾听关霞说,梦境中说出来的话会反应出她内心最渴望的事情。 沉芯是不是在渴望她念念有词之人,莫冬不知道。 莫冬看了屋子一圈,最后又回到沙发边。 茶几上有水杯,有药盒,还有一本书。莫冬短短思考了一下,然后差不多清楚了想做什么,她拿起了书,回到房间。 沉芯在不久后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停。她听见卧房里传来莫冬的声音。 刚刚那一觉她发了汗,她丝毫不记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只觉得心情很沉很重。她端坐在沙发上,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还温着,沉芯猜想,应该是莫冬倒给她的。 间坐的时候,她的脑袋还在运作成清醒模式,听着莫冬一字一句缓慢地唸着她今天带来的书。 这个女孩,她还是挺喜欢的。 事实上,梁家人从小的教育,教导他们的人际关係应明了且简洁。从小到大,除了固定老人的生日,梁家从不举办家庭聚会。她也从来没期待过。梁家人对里对外,始终如君子之交、相敬如宾。 他们只有在婚礼、诞辰、和葬礼上会见面。 在间坐的时候,莫冬从房里出来了。 她关上门回头,看见沉芯的时候顿了一下,好像是反应了一会。然后沉芯和她招招手,让莫冬来身边坐下。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沉芯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时的沙哑。 莫冬摇摇头:「没,关係。」 桌上还放着沉芯的手机。她看了一眼,奇怪之时他问道:「你叔叔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莫冬摇摇头,也不知道原因,说:「叔......平常,没办法常,常来这里。」莫冬停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姊姊。」 沉芯一愣,知道莫冬怕沉芯因为她生病而觉得麻烦。忽然不说话,她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没关係。」 沉芯本来就不是多话的女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沉芯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面前这个少女一直看着她也不说话,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你刚才唸得很好。」停顿片刻,沉芯终于开口:「而且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是沉芯的真心话,她觉得面对莫冬,应该要坦白而诚实,才能削减孩子的不安全感。 莫冬仰着头看沉芯。她的眼睛顏色很黑,配上少女胆怯表情和缓慢但温和的语气,这样缓慢的动作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不耐,但沉芯却觉得有些可爱。 手机传来震动声,关霞说等会会有机构的人去照顾莫冬,让沉芯先回家。沉芯回完讯息,将手上的杯子放到桌上,转答关霞的话给莫冬,然后道;「那我先走了,下礼拜见。」 莫冬点点头:「好。」 「......」 来到玄关,沉芯再次回头看了身后的少女,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如果──」 「如果冬冬愿意,我下次可以带我妹妹来见你。」她想了想,补充道:「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真的?」少女眼睛一亮。 「嗯。」沉芯淡淡一笑,伸出手勾住了女孩的小尾指,拉勾二字出口,代表一定要兑现承诺。 ...... 回到家,沉芯立刻走到厕所,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自己脸色很通红。对于她来说很不寻常,今天的场面是她从未想过会遇到的,总结起来就是十分的——奇特。 她没有真的带莫冬去医院,而是遵循莫冬的意愿,这个行径既盲目莽撞,像个孩子一般。 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梁海打来的。 「喂。」 「沉芯。」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舅舅。」沉芯有些奇怪,梁海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什么事?」 「小臻最近放学有去你那里吗?」 「小臻?」沉芯看了一眼墙上的鐘,微微坐直身体,「我记得她有说过最近会留校社团练习。」 梁海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沉芯说:「导师刚才打来,说她最近常常翘早上的课,而且还偷了班费。」 沉芯怔住:「什么?」 「她今天放学也很晚才到家。我最近还有一件案件要忙,你阿姨老是跑去找邻居聊天,忙到连孩子都不管。」梁海沉沉叹了口气,接着说:「算了……这也不是你的错,我不应该对你抱怨。但舅舅还是希望,如果你有见到小臻,替我说说她。」 沉芯没有犹豫:「好,知道了。明天我会去找小臻聊聊。」 沉芯本要掛掉电话,谁知梁海在静了一会后又开口了:「沉芯,你妹妹......」 「是?」 梁海似乎也习惯沉芯的疏离,他稍微轻咳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说道:「小臻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小孩子叛逆的时候,要是没弄好的话很容易跌跟头的。我平时工作很忙,她和你舅妈也不是说多亲近,可能要多帮帮她。」 沉芯怔住,这番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倒没什么奇怪。但是按照梁家向来的惯例,梁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代表他对梁小臻也束手无策了。沉芯半晌才开口,声音同以往一样平淡。 「我知道,您放心吧。」 第二天,沉芯跟唐娜借了车,在校门口等梁小臻下课。当梁小臻走出校门,发现姊姊的身影,虽然没有打招呼,低着头跟着她上车。 梁家位于台北市精华地段,一进了大门就是前院,里面种了很多树。 自从父母去世后,沉芯就一直待在这个家直到考上大学了才搬出去。时序已经到了孟夏,院子里的绣球都开花了,花瓣被风吹了起来,洋洋洒洒,就像是一道珠帘,十分美丽。 美丽,但不是沉芯的归属。 在台北市中心,能有这样的景色,实属不易。代表的一定的权力及经济基础,所以沉芯也能理解梁小臻的叛逆,和下意识地和这个家的人保持距离。 沉芯回到家里来到二楼的主卧房,敲门。 「舅妈,是我,沉芯。」 语音方落,卧房出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一身连身睡裙,脸上胭脂未施却美艳动人,她是梁小臻的母亲,邵美云。 邵美云平时保养得宜。虽已年过五十,脸上看得出些许细纹,但因气质出眾,仍称得上风韵犹存。 邵美云看到沉芯的时候,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表情很快就冷淡下来:「回来了。」 「嗯。」 「小臻跟你一起回来的?」见沉芯点点头,她侧身让沉芯进房,就逕自走到化妆檯前坐下:「小臻最近常翘课,老师说她快要不能毕业了。」 沉芯点点头,说:「我知道,舅舅有告诉我。」 邵美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框,眉头轻轻皱着,看起来十分犯愁。 沉芯问:「班导还说了什么?」 「前几天李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了梁小臻前阵子偷了班费。」说完,邵美云回头往浴室走,没一会就回来了,或许也心烦,她从里头带出一包菸,抽了起来。 邵美云把一张a4的白纸放在化妆檯上,摊开的单字上写着惩处单。沉芯看过去,上头有梁小臻的班级姓名座号。她拿起那张纸,上面满是黑字和红色的特殊记号。 「这是她这次模拟考的分数,班上大家都有明确目标了,结果你妹妹倒好!跟社团的学妹搞什么成发。要不是我翻了她的房间,她可能到我死了都不会把这些单子拿出来。」邵美云推了推自己的细边眼镜框,对着镜子投射出的沉芯说:「我就让你不要去美国!你看看──她现在的成绩怎么办?你说谁该负责?」 沉芯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张张白纸黑字,第一个念头就是反胃。 邵美云比沉芯矮了半颗头,人瘦到几乎成了纸片,她紧皱眉头地看着沉芯,面色冷如冰窖。 「你不是说她的成绩没有问题吗?但现在呢!你瞧瞧现在外面哪个工作不看大学学歷,读了连听都没听过的学校有什么用啊,小臻的前途不毁了吗?」 沉芯不说话,邵美云也没等她回应,接着说:「这孩子就跟你当年一个样!最近她常常晚归不回家,说什么要搞自己的音乐──」妇人气到大力喘着气,嘴巴却不停:「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姊姊的也不知道,先不说成绩这方面,现在她在学校顏面往哪里摆?」 ...... 跟邵美云谈完话,沉芯觉得噁心,到了楼下的厕所,在里头待了足足有半个鐘头才出来。她在离开前很想进梁小臻的房间,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坐进驾驶座后,沉芯一直回想着刚刚的对话,她刚刚临走的时候,邵美云对她说:「你是因为谁的关係,才能有现在这个成就?当初进来这个家的第一天,你还记得你和梁家的祖先承诺过什么吗?」 你还记得你和梁家祖先承诺过什么...... 沉芯的手握住方向盘,没用力,却抖得不行。她从未想过梁小臻会偷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走上了歪路?打从当学生的那一刻起,沉芯就不为学业烦恼,她的成绩一向优异、嘉奖无数,虽然不到模范生的水平,但至少师长、同儕对于她的评价都是好的。 沉芯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梁小臻就彻底完了。她会和大学时的那些混混一样,被梁家拋弃、沉沦在社会的黑暗处,永远不得翻身。 她打从心底觉得梁小臻不该这样的。 她可以不是好成绩的学生,但她绝对不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沉芯拿出电话,却不知道要打给谁。 唐娜?南宫耀? 沉芯想都知道他们会怎么建议她。 沉芯想着那些陈腔滥调,怎么就觉得这办法对于梁小臻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可能不管用。 她回想起司徒宇,回想起重逢那天,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场景,换做是他会怎么做? 沉芯觉得,每个人的人生总逃不掉分离二字,随着时间过去,必定会分道扬鑣。她不想依赖他,她只是直觉地相信,司徒宇可以告诉她答案。 她很迷茫。 每次看到梁小臻跟着那群人的时候,沉芯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梁小臻和过去的她一样。一条铁鍊绑住她的脚踝,拉着自己向下沉沦。直到司徒宇出现为止,情况才有了改善。 沉芯在她觉得焦虑、迷惑,可她依旧不知道该不该向司徒宇询问。 就在她正打算放弃的时候,一道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里。 消愁02 她看着面前的人,慢慢停下脚步。 对面的中庭里,司徒宇还是那身黑衣黑裤,沉芯不知道他盯着自己看多久了。司徒宇静默了两三秒,低声说了一句:「嗨。」 沉芯缓缓走过去,司徒宇靠在花圃边,见沉芯来了立刻迎上去。 沉芯问:「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在等你。」司徒宇站起身,淡淡一笑:「怎么,不想看到我?」 闻言,沉芯也笑了。 「没什么......」雨渐渐小了,她望向凉亭外,沉默着。 司徒宇看了看鐘楼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他问:「现在有时间吗?」 沉芯嗯了一声,司徒宇说:「走吧,去散一会步。」 沉芯望着他,对方轻轻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出凉亭。 前脚踏出楼梯的同时,连带她的心口一起扑通扑通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阵子,雨终于停了,两人离开屋簷到外头散步。 入冬的夜晚了,街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顶多牵手,而不会有更越矩的行为。 两人走到附近的公园,那才是他们真正重逢的地方。当时天下着雨,沉芯并未看清那名男子就是司徒宇。但她知道,司徒宇早就认得她了,才会在顶楼时对于她的出现不感到意外。沉芯想歇一会,拉着司徒宇走到那座凉亭。 自始至终,沉芯都没有看司徒宇一眼。 司徒宇侧脸看着她,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但司徒宇直觉地知道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沉芯将手松开,可司徒宇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冰凉的触感沉默地从指尖传递过来。 「怎么了?」 说完,她静静地等司徒宇松手,可他没这么做。 司徒宇:「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 沉芯怔怔然,深吸了口气,淡淡地说:「没什么,跟你无关。」 司徒宇说:「既然发现了,我就不能装作不知道。」 沉芯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刚刚那句话明显带着关心的意味。可司徒宇之前在公寓的态度表明了,不希望沉芯亲近他。 她不明白司徒宇的态度怎么忽然变这么多。 司徒宇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刚擦完,马上又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对沉芯说:「有什么事情想不透,就说出来,至少不会这么鬱闷。」 最终沉芯妥协了,她坦然道出所有的事情。然而就像司徒宇说的,心情确实舒坦许多。 司徒宇察觉出今天的沉芯有些不一样,他用手轻轻拂过沉芯的脸,轻声地问:「累了吗?」 「没事,不累。」沉芯说完,湿了的头发黏在司徒宇的指尖上,她有些依恋这样的触碰。 沉芯将头枕在司徒宇肩上,看着对面大楼只剩几户还未熄的灯,低声说:「司徒宇,你总让我变得脆弱。」 司徒宇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那重量磋磨着他的心口,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脆弱不好?」 「没有不好。」顿了两秒,沉芯笑了笑:「我只是怕会变得依赖你。」 司徒宇兀自笑了起来,「你一直都很依赖我啊。」 沉芯对他的话感到不满,皱起眉:「我什么时候依赖你了。」 「开玩笑的。」司徒宇唇角微弯,缓缓开口:「放松点,有时候请别人帮忙,未必不是坏事。」 是吗? 若请别人帮忙?就能解决这些苦恼很久的问题? 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定不讨厌她,但或许是梁家一直以来的疏离关係,导致他们之间有种莫名的隔阂。 司徒宇的声音一直很低,很沉,轻到几乎和黑夜融在一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让她感到安心。 沉芯缓缓抬起头,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会有这样的人吗?」 他看着她,良久才道:「会有的,你会想到的。」 ......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缓缓地往一楼下去,过了几秒,显示板才终于跳到一楼,门叮的一声开了。 司徒宇从沉芯家离开。走到电梯处,在经过大厅时,远远就看见几个从大门陆续进来的住户,而其中最显眼的,是边走边垂首于手机的男子。 在他们擦肩前,司徒宇不自觉低下头错开视线,脚步没有停下。 男子的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他,电梯打开后,向里头帮忙按住门的住户道谢,按了下楼层,一手插着口袋等着电梯门关上。 沉芯回到家后,自己回到房间。 沉芯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画作,只是看着看着,很多过去的画面不知不觉地涌入脑海里,她起身来到书桌,打开一个抽屉,里头放着一个尘封很久的盒子,沉芯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窗外的雨在落,墙上的鐘摆在摇。 尖细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书被风吹翻了一页。 下一秒,一阵门铃声传来,沉芯下了床,心想或许是司徒宇漏了什么东西。 沉芯边开门边说:「你怎么──」当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沉芯的话停在中,表情一愣:「小南?」 南宫耀看着沉芯,脸上扬起一抹笑:「嗨。」 沉芯上下看了看,南宫耀难得一身便服,怎么样都不像是来出差的样子。她问:「你来工作的?」 他回的云淡风轻:「当然是回来参加我爸的婚礼。」 不说她都忘了,再几个月就是南叔和霞姊的大喜之日了。 「我们还要继续间话家常吗?」南宫耀见沉芯在发呆,开口问:「我们的先后顺序是不是反了?」 「什么?」 南宫耀摇摇头,最终仍是没忍住,忽然笑出声:「通常不是应该让客人先进屋?」 闻言,沉芯「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侧身让他进来。 沉芯到厨房倒水,南宫耀坐在沙发上。她在厨房与客厅间穿梭不停,不知到在忙碌什么。自从沉芯回到台北后,两个人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了。 反正嫌来无聊,南宫耀开始参观起屋内的摆设。两室一卫浴,客厅边就是一个厨房。这整个空间很大,被住得人照顾的很乾净。 再看向客厅,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唐娜的工作文件杂七杂八的散乱在一旁,很有原主人的样子;而沉芯这个人有一项原则,只要是别人工作上的用品她一率不会帮忙整理。虽然她自己的画作也不少,却都分门别类放在沙发旁的柜子里头。 南宫耀一一扫过室内的摆设,却在视线瞄到面前这张木製桌面的时候顿了一下。 有一圈不深的,浅浅的水印。 他猜,刚才有人来过,而且刚走不久。 就南宫耀的了解,沉芯认识的人不就那几个。但他刚才进大厅时,也没遇到熟悉的面孔。 于此同时,沉芯端着一个冒烟的杯子从厨房走出来:「只有茶可以吗?」 南宫耀抬起头,接过杯子,「谢谢。」 他低头默默喝茶,沉芯坐在他对面。南宫耀透过迷濛的烟雾,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神色不明。他先开了口:「最近还好吗?」 沉芯耸耸肩:「差不多就那样吧。」 她的双眸,还是那么平淡。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些年来,南宫耀变了很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总是把学校搞得满城风雨、横行霸道的毛头小子。在很多人的眼中,像他这样的男人就代表着这些词:成熟、英俊、体贴、多金。 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可是沉芯似乎却还是一样,时间没有改变她身上太多的东西。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的眼中依旧毫无波澜,似是淡水又深沉。 所有人都变了,可属于她的时间,彷彿从七年前的那一天起,就停止不前。 南宫耀端起茶又喝了一口,对于沉芯这个人,他到底,还是摸不清头绪。 他从之前,就隐隐约约觉得沉芯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平衡。 那个平衡,轻易地将沉芯和其馀的人切割开来,你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线的哪一边。 南宫耀隔着朦胧的烟雾,静静地看着沉芯的脸。 从南宫耀和沉芯认识以来,好像所有人都在她的对立面。 不,也不全然是所有人── 他感觉到浓烈地热气充斥着自己的肺腑,这是他很多年后的第一次,又想起了那个人。 「小南。」 对方一声轻唤,让南宫耀一瞬间回神。沉芯默默地看着他,轻声道:「你今天来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茶凉了,南宫耀把杯子放回桌上。 南宫耀看着沉芯,开门见山就说:「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恭喜。」沉芯由衷祝贺,似乎也觉得那是迟早的事:「你终于清醒了。」 好狠的女人。南宫耀不禁想,随后问:「你呢?听我姊说你最近和那孩子打成一片了。」 「嗯。」沉芯翻开旁边的书,头也不抬说:「你来只是为了这些事吗?」 见对方漫不经心的回应,南宫耀忽然笑了,彷彿也猜到她会这么说。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无奈:「既然私事不能谈,那么我们谈正事吧。」 「什么事?」 「你能不能来我们公司的设计部?」 气氛在一秒凝固。 沉芯翻书的手一顿,过了几秒鐘轻声开口:「不用。」 南宫耀皱着眉头:「沉芯,你该往前走了。」 他和沉芯已经认识多年,他知道沉芯不是没有脾气,而是遇到很多事都选择息事寧人。 但沉芯真的停下来太久了了,久到他看不下去。 思及此,他沉沉一叹,拿出一张机票,站在公事的立场建议:「公司最近有很多案子,需要像你这样的设计师。」 「设计部现在人才辈出,用不着我加入。」 「沉芯......」南宫耀声音低了低,语气中尽是恳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 「我怎么固执了?」沉芯语气平淡,她抬眼:「是你让我来utopia面试的,为什么现在又要叫我离开?」 「这个合约只到今年底。难不成你有了顾虑?」他眉尾一扬:「沉芯,这不像你。」 沉芯一顿,没有说话。 见对方如此固执,南宫耀暗暗地摇着头,道:「沉芯,你值得更好的地方。」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沉芯问,秀眉一蹙:「你能不能说说看?」 「你不是不知道,当初是为了什么而离开这里。」再一次,南宫耀又踏到她的底线,但这次他懂得分寸,点到为止。 莫冬的经歷让沉芯想起了小时候,梁小臻的前途让沉芯日夜烦恼。南宫耀这人行事简单,倘若发现一丝一毫情感会令沉芯再次受伤,就不会不管不顾。 「那是我的事情。」沉芯说着,语气清淡:「我想你应该先管管自己。」 这句话直接戳到他的痛处。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她,对待感情都太过较真。 「我还是说不过你。」南宫耀终于妥协了,退回线外的位置。他拿出一份带来的文件,摊在桌上:「这份资料你看一看,这是iron第三代的策划案。」 沉芯依然没有回话。 静默半晌,南宫耀再次开口,站起身:「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南宫耀走后,沉芯也准备就寝。老主任似乎真想让她好好休息,每次吃完药后没多久她就犯睏。这一周开始,只要在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睡了一会便醒了,醒了一阵子又想睡。 沉芯洗完澡坐在床头,她盯着眼前的画架,这幅画就像她最近烦恼的事一样,一筹莫展。沉芯瞄了眼墙上的鐘,已经凌晨三点了。 沉芯盯着手机里冰冷的文字,一封七年前的简讯滑入视线里,她手指顿时停住。 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司徒宇传讯息,是大学毕业前一天。 『沉芯,我得去处理一些事情。』 『可能需要花很多时间才会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 沉芯想着「回来」两个字,嘴里也不自觉得地哼了出来:「不要等我了......」 淡漠地,冷冷地。 沉芯想起了他,想像着它们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声调。 应该是平缓地、稍稍有些低沉的声音。 沉芯翻过身,目光正好对向窗户那边的盆栽。那盆花她照顾了好多年,定期施肥,却始终没有再开出花来。 消愁03 这日,沉芯结束了三个小时的阅读课后,邵美云打了电话给她。 司徒宇看她紧缩的眉头,在她转身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腕,轻唤:「沉芯。」 沉芯转过头,她没有看他,而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发生什么事?」 沉芯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说:「舅舅打电话来,说小臻有两天没回家了。」 闻言,他问:「那学校那边呢?会不会有同学知道?」 「她最近常常翘课。」沉芯摇头,语气中充满浓浓的担忧:「舅妈爱面子,不会希望学校的人知道的。」 「那你舅舅人现在在哪里?」 「他前天才外派到台东,最近很多案件要处理,电话打不通。」 司徒宇静了几秒,问:「那你有没有她的同学,或是常联系的朋友电话?」 沉芯仍是摇头。 最后他们决定先租一辆计程车,沿着她常去的路段慢慢找。等车子绕过市中心,沉芯忽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厅外,看到两个二高的学生。沉芯认得其中的男同学,是梁小臻一年级班上的班长。 两人下了车,跟随他们进冰店。沉芯直接走到他们的座位前,劈头就说:「陈同学。」 男同学一愣,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我是梁小臻的姊姊。」沉芯简明扼要,切入重点:「前年学校运动会上见过你一次,印象很深刻。」 陈诚偏头想了一下,恍然想起来沉芯是谁:「啊啊记起来了,那个音乐老师。」 沉芯頷首:「你们今天在学校有看到小臻吗?」 陈诚正要开口,旁边女生插上一句:「刚才有看到一群人跟梁小臻站在校门口,他们讲话声音很大,所以听到一点内容,好像说要到ktv唱歌。」 「ktv?」 「对呀。」 沉芯沉默许久,总算才能发出点声音:「她有说要去哪一家吗?」 「不清楚,但我想应该是补习街附近的那一家吧。」 旁边的陈诚也点头附和:「因为价钱便宜,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般都会去那里的。」 沉芯淡淡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两碗冰,从包里掏出一张红色纸钞:「今天这两碗冰姐姐帮你付,请你们两个吃。」 两个人圆睁着眼,陈诚不可置信地问:「真、真的可以吗?」 沉芯轻声说:「嗯,拿去吧。」 两个人拿着纸钞乐的不行,连忙跟沉芯道谢。 沉芯从咖啡厅走出来,司徒宇倚靠在门边闭目养神,沉芯走过去,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司徒宇点头:「好。」 直到沉芯走远后,店里头传来刚才那个女高中生的声音:「你说那个姊姊怎么那么小气呢?一百块钱不够买两碗冰啊。」 陈诚皱眉:「有就不错了,还嫌弃啊。」 女同学轻哼了声:「你说的那梁小臻看起来是很有钱,她姊姊应该也不遑多让吧?」 听到这里,司徒宇睁开眼,望向远方的行道树。 「不过听以前和梁小臻同校的同学说,她姊姊跟她只是表亲,因为家人过世才寄宿在她家。你说要是你家有天突然多住一个人,先不说能有多亲近,人家在学习路上都名列前茅,自己的父亲因而规定她考国立前五志愿,换做是你,会怎样?」 「原来是这样啊。」女孩咬了咬嘴唇,多少觉得她有点可怜,她拉着男同学的手臂,说:「我就觉得她们两个怎么不像一家人呢。」 外面还下着稀稀落落的小雨,沉芯站在离店比较远的榕树下,手机放在耳边听着,目光盯着地上的树叶一语不发。 冷风呼呼地吹,地上的落叶才刚堆成一个小丘,又被吹散了。 后面的对话,司徒宇没有再听下去,他看了一眼刚才那个女生,还有那个拿着钞票的男孩,最后收敛眉眼,抬脚离去。 等沉芯放下电话后,司徒宇才走近她,问:「知道她在哪儿了?」 「嗯。」沉芯点头:「确实就像他讲的,梁小臻和一群人在一起,只是不在ktv。」 「你怎么能确定?」 沉芯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劈里啪啦地,点开了一个档案放在耳边听,听到一半,她的手就放下来了。 「司徒宇,我猜......」 这时,两个高中生也出了咖啡厅,几双眼睛相对,陈诚对沉芯轻声说了一句:「姊姊再见。」 他们与司徒宇错身而过,他看见女孩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他淡淡地转过眼,视线回到沉芯身上。 沉芯沉默片刻,那段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ktv离这里有段距离,两人又叫了一辆计程车,沉芯报了一个地址给司机。路上,沉芯一语不发。司徒宇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她都是看着窗外,一脸沉思。 行驶十分鐘,车子最后停在一间ktv,两个人下了车,沉芯快步走向前,到了门口忽而停住脚步。 沉芯转过头,对司徒宇说:「你先回去吧,我记得你说最近晚上要上班?」 司徒宇没有说话。 「我说真的。」沉芯又说:「要有什么事情我会找你。」 司徒宇沉默几秒,才点点头:「好。」 进了酒店,沉芯又拿出手机翻出刚才那个档案,边看边走,边走边听,直到她经过一间留着一条细缝的包厢,她才停下脚步,把那个房间打开。 地毯的烟味很重,包厢内参杂着酒味跟呕吐的味道,两旁的地毯上是空酒瓶。 坐在最靠近门口的男生先发现了沉芯,以为是服务员来催时间,拿着麦克风的手也没放,直接嚷嚷:「咦?时间到了吗?」 麦克风的声音回盪在房间内,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门口的人。 只剩音响的伴奏还在播放。 沉芯一动不动的望着某处,淡漠的开口:「梁小臻。」 坐在包厢内最里头的一对男女,目光才终于看向了门边。 沉芯的出现,并没有让梁小臻感到惊慌失措,刚才她就收到沉芯的讯息让她马上回家。梁小臻望着她,冷着脸问:「你来做什么?」 「接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我告诉她的。」另一道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沉芯的目光才从妹妹身上移开,看向旁边的男生。 那个男生用慵懒姿态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根菸,一双手搭在梁小臻的大腿上。他打量着沉芯,衝沉芯挑了挑下巴,说:「好久不见啊,沉芯姐姐。」 沉芯直直盯着那隻手,没有说话。 那男的笑了一声,才松开怀里的人,往前探了探身子,说:「要一起玩吗?」 他的语气很轻挑,而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沉芯不是没听懂。 「梁小臻。」沉芯忽略他,直直走入包厢站在女孩面前,伸出一隻手:「回家了。」 沉芯的手悬在半空,可梁小臻压根不甩她,一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手拍了拍桌子:「来来来,大家干嘛不继续啊,下一首歌是我的,谁敢──」 话才说到一半,空气中同时响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所有人都呆住了! 整个包厢,只剩音响播放出来的伴奏,杯子从梁小臻手中掉落,里头的冰块跟酒全撒在她的制服上,梁小臻维持着被打的姿势,动弹不得。 半晌,梁小臻才缓缓回过神,看着在她面前的女子,眼前尽是不可置信。 沉芯看着她,眼神比她身上的冰块还冷。 在梁小臻的认知里,沉芯永远都是这样一种表情。她不知道她现在到底生没生气,或者究竟有多生气。 多年前也有类似的经歷,当时沉芯才刚到梁海家住的第一个月,那时她升上高二,而梁小臻才升上国二。 懵懵懂懂的阶段,还无法分辨是非对错的年纪,也是容易被人往黑暗拉去的年纪。 而正在这时他遇到了刘凯威,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两个人便在一起了。某天半夜,梁小臻被带去学校的一条巷子,刘凯威朝她递了一根菸,她起初很挣扎,她知道这个年纪抽菸是不对的,但在那样的年纪里,同儕比什么都重要。 「小臻。」 一道清冷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梁小臻回过头,见沉芯站在路灯下,声音平平淡淡地说:「梁小臻,回家了。」 那时梁小臻很害怕,她不知道姊姊这副漠然的面容下,藏着什么思绪。 她乖乖跟着沉芯回家。 说到底,她还是会怕沉芯的。 她不怕沉芯和爸爸告状,她害怕的是对方一贯的冷漠情绪。 在梁小臻的认知里,沉芯和她的父母是一样的。 既不会关心她,也不会严格管束。 她根本无所谓。 她只是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场合、说出姊姊应该说的话。 所以在沉芯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梁小臻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沉芯有了一点微怒的表情。 但仅仅一瞬间,沉芯就恢復原状,在梁小臻稍微愣神的时候,沉芯拉起她的胳膊,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往包厢外走。 在梁小臻还没从那个巴掌缓过来的时间,他们已经离刚才的酒店有很长一段距离了。 马路奇异地安静。 沉芯沉默了一会,然后回过头,看着她的脸。 「你被谁打的?」 梁小臻依旧低着头,没有回话。 沉芯:「谁?」 「......」 沉芯说:「你就算不说,我也能找出来。」 梁小臻抿了抿嘴,顿了一会,才终于开口:「我没有被他们打,是昨天不小心跌倒的。」 沉芯看着她,梁小臻的眼神看着其他地方,就是不愿与沉芯对视。 沉芯轻轻地叹了口气。 沉芯忽然说:「小臻,衡量友情与否不是金钱也不是地位。」 梁小臻反驳:「那是什么?」 想到这,梁小禎忽然一愣,她知道沉芯晓得班费的事情。 然而沉芯只是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梁小禎低垂的头。 「你到了这个年纪,即便无法明辨,但应该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不能做。你最近住我这里,晚上我会帮你跟阿姨说一声。」 沉芯又说:「今天就算我不是你姐姐,我也会这么做。」 这次梁小臻只是盯着地板,不再回应。 沉芯看着眼前怒瞪着眼的少女,沉默了。 她能看出来,梁小臻并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她不擅长面对青春期的小孩,更不会给予安慰。 面前的红灯亮起,沉芯才停下脚步,同时对后面的人道:「你以后别跟那些人来往了。」 梁小臻定在原地,眼神愤怒地看着沉芯的背影,说:「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 梁小臻的音量不小,引起旁边的路人侧目,打量着她们。 沉芯看向一边的红绿灯,秒数正在倒数,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 梁小臻喊道:「喂,我在问你话呢。」 时间,剩下二十秒。 「我们可是真心的,像你这样的大人,懂什么?」 绿灯亮起的瞬间,沉芯的眼睛眨了一下。 「你连自己喜欢的人都留不住,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的?」 「那么我问你。」沉芯转过头看她,淡淡地问:「你从哪一点身上看到他真的爱你?」 「我……」 「他带你来之前有先问过你的意愿吗?」 梁小臻愣住了。 「还有,他跟你说过做了之后打算怎么办吗?」 梁小臻的眼眶有些泛红。 「又或者他想,先做了在说?反正到时候再玩消失就好了?」 周遭一片安静。 在这失序的场面下,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没有人能想到沉芯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她的语气、她的神情,都是如此安逸。好像在她的眼里,这些问题都像在问候天气一样平凡。 沉芯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眼底蓄满了泪水,她率先撇开眼,低声说:「走吧。」 最后,她们来到警局。 远远地警局门口,站了三名员警和邵美云。 「警察先生,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女儿其实很乖的。她一定教到坏朋友了,才会──」 梁小臻慢慢走向他们,衝她叫一句:「妈。」 邵美云转过身,目光有焦虑有泪光,在她寻声望向他们这边时,一看见梁小臻,整个人怔住,衝过来抱住女孩,哭着问:「你到底去哪里了?」 梁小臻从邵美云的怀里,偷瞄了一眼沉芯,沉芯正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才又看向母亲,说:「我这几天手机丢了,身上又没有钱。就先到超商请店员帮忙充电,想说充好电再联系你们。」 闻言,邵美云才转过头,像是现在才发现沉芯的存在,眼神冰冷,和刚才完全是两样情,「是吗?」 沉芯轻轻点头:「嗯。」 梁小臻忽然感受到极度的罪恶感,她开口。 「妈。」她的双手环住母亲的手臂,郑重其事:「我累了,我们赶快做完笔录就回家吧。」 邵美云接着说:「什么样的人就该跟什么样的人待在一起,我可不想有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现在邵美云说什么是什么,梁小臻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好。」妇人满意頷首,让警察先带着女儿进去做笔录,用眼神跟沉芯示意一下后才离开。 过了几秒鐘才跟上去。 消愁04 半个小时后,做完笔录,沉芯一出警局,站在红绿灯下等待过马路。 在不知道的几个绿灯号志亮起,一阵微风将一丝头发带到她的脸上,她将发丝勾到耳后,抬眸看到对街的一抹身影时,视线就静止不动了! 熟悉的人,还有那张始终冷漠的表情,让她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又凌乱了起来。 那一刻,沉芯就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凝视那个人。 太阳已经落下了,在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丝红色的光线。 绿灯剩下十秒的时间,她慢慢地随着人群移动,走的越近,那抹身影也越来越清晰,她一步步朝他走去,而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沉芯在离他五步的距离停下,仰起头轻声问:「冬冬呢?」 司徒宇:「刚睡着。」 沉芯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很不安,司徒宇想,可她依旧隐忍不说。他目光平淡,自然的牵过她的手,低声说:「走吧。」 沉芯一愣,但后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一路漫步回家,在沿路清风的陪伴,沉芯居然觉得心情放松了下来。她转头看着旁边的司徒宇,从刚才,他便安静地往前走,两人不再对话。 警局离住的地方有些远,两人走了一段路才回到公寓。 两人来到沉芯的家里时,夜色已经拉开今晚序幕。 司徒宇看着沉芯立在窗前的剪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显得无助又脆弱。 今夜,对于她似乎格外漫长。 当司徒宇来到她身旁,沉芯终于开口:「我觉得,小臻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哪一部分?」 她说:「我高傲、冷漠、目中无人。」 司徒宇紧皱的眉宇松了一点:「目中无人不至于。」 沉芯淡淡一笑,微微抬起头,看着司徒宇的下巴线条:「我就当你是在称讚我了。」 他也笑。 沉芯望他的脸,对方的神情清清淡淡。 他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话,一句疑问也没题。沉芯却忽然觉得,有一股温暖的异样情感流进她的心里。 他没有变。 虽然他并未特别明讲,但沉芯就是知道。他没变,还是她所认识的司徒宇,他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夹带着一些别的情绪。 有浓烈、有着莫名的担忧。 这个忧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给予沉芯的。 沉芯隐约觉得,司徒宇似乎不希望她跟他走的太近,她在想,或许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的缘故。但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司徒宇对于她,是喜欢的。 沉芯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外头的街景,一台台的轿车经过,一瞬间带灯光来,又再下一刻忽然消失。 也或许是对于爱情有这样的理解,于是随着司徒宇离开了日子久了,她慢慢就放下了。顶多像新衣服后面的标籤那样,有些扎人,但忍一忍,待几次的清洗后就不难受了。 可今天沉芯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的时候,却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她忽然对自己那段孤单的空白时期感到迷茫,那是一种不能用言语形容的苍茫和空旷。 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忽然像海啸一般,排山倒海而来。 ...... 夜深人静,屋外人车喧嚣,尚有安寧的意象。 司徒宇走后,沉芯独自一人在房中思考。 在沉芯接到梁海电话的隔天,沉芯在二高放学前就到校门口等人。 梁小臻依旧是那个性子,即使被记过,也还是不知悔改。 当她一出校门看到沉芯,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沉芯一直盯着脸,没有说话。 梁小臻:「你干什......」 话说到一半,沉芯一把抓住妹妹的走,一路往校门口外走。 在梁小臻的视线里,沉芯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层冰一样,很凉,也很亮,透透彻彻,没有一丝恼怒,只有平静无波。 然后她系上安全带,简单地问了一句,「家在哪里?」 梁小臻嗤了声:「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沉芯发动引擎,往市区开,一边说:「我是问你徐婉仪的家。」 听到「徐婉仪」三个字,梁小臻的表情凉了一半,开口时充满惊恐:「你要干什么。」 闻言,沉芯又从后照镜看了她几秒,不再问话,打了圈方向盘,决定回家。 从警局回来后,沉芯将ktv那群学生的名单交给梁海,而后续的发展是什么她也无心在意。 在沉芯的认知里,梁小臻可能会跟不太好的孩子交友,但不可能做出偷班费这种行为,她也不会翘家,即使她平时再怎么胡闹,仍旧是个单纯的孩子。 和导师告状的人是管班费的总务股长,徐婉仪,而她同时又是小臻同一个社团的社员。 她又如何确定班费是梁小臻偷的? 沉芯唇角微抿了一下,试图从过往的片段找寻蛛丝马跡。 然后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因为这次的举动攸关梁小臻未来的生涯规划,她绝对不可以贸然行动。 沉芯在一大早便来到梁小臻的学校,沿着走廊一处一处的看。 坐在床上,丢开手机,手机撞倒了桌子上的东西。 唐娜在沉芯回国时送的那条手鍊、连同祝贺卡片一起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人的记忆,是一种极神奇的东西。它是一种声音、图像、气味、感觉,以及其他一切的混合。任何一种重复的刺激,都可能唤醒整个沉睡的回忆。 沉芯怔住了几秒。 一个火红的光在黑暗中闪耀的画面,一瞬间印入眼帘。 『放轻松一点,有时候请别人帮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沉芯忽然笑了,他想起了白川。 沉芯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名片夹,从里头找到了白川的电话。 她又坐车回学校,沿着方才的路径重新走过一遍。 听过事情的前后因果,白川只是问:「你怎么能确定?」 沉芯在这时候已经变得极其确定,清晰说道:「小臻前阵子有两天没有回家,我出门找她,在ktv发现小臻,同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就是徐婉仪。我将那天的名单交给舅舅。而前阵子小臻交了一个男朋友,叫王瑞,是徐婉仪之前告白的对象,因为喜欢小臻所以拒绝了她。这次的班费弄不见,一定是她搞的事情。」 闻言,白川缓缓地说:「你知道没有证据就随意调动学校监视器的后果是什么吗?」 沉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轻声笑了笑:「我就剩这个妹妹了。」 白川一愣,总觉得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好,我知道了。」 掛掉电话,沉芯对面的地方正是梁小臻的教室。 徐婉仪。 林熙蕾。 ...... 全是当年那晚在公园聚集的孩子,他们全是被家庭放弃的孩子。 没有嗑碰。 没有成长。 他们只知道用排挤别人来洩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天出了办公室,今天再进训导处。 可她们到最后也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隔天是家长参观日,校园里到处是老师跟一些学生家长。 一大早起床梳洗完毕后,唐娜坐在副驾驶座,而南宫耀开着车载三人先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吃早餐。 吃完早餐,南宫耀先将地下车库停车,沉芯和梁小臻先去教室签到。 这是沉芯毕业后第一次回到母校。 校园里跟记忆中的一样,二高分成四栋独立的楼层。从校门口到高三的教学楼要穿过一条长长的中庭,上头加盖玻璃顶,上面爬满绿色藤蔓,在夏天的时候阳光打下来还不至于太炎热。 终于走出中庭,沉芯远远地就看到以前的教室,她看着面前熟悉的班牌,忍不住说:「好久没回来了。」 闻言,梁小臻有些讶异的抬头看她:「你以前也是十七班的?」 「对对对。」唐娜一手搭着梁小臻的肩,指着自己跟沉芯。 「我跟你姊以前还一起当热音社的双主唱。」 说完,唐娜还翻出手机的照片。有六个人站在海边背对夕阳拍照,背景是幽深的靛色海水,一群人在照片里抱着各自的乐器,画面里头的热闹感,让人看了不禁会心一笑。 梁小臻抬起眼,看着姊姊。 沉芯与她对视一眼,说:「走吧。」 到了教室,梁小臻先让沉芯坐在自己的位子,然后替唐娜搬了张椅子放旁边。现在时间还早,教室内已经剩不到几张空椅子了,离明年大学考试剩下也没几个月,许多家长都很忧心孩子的成绩,以至于今年参加的人数比前两年都来的多。 经过校园重整后,梁小臻的班级和十五班、十六班配置在视听教室,离原班教室有些远,三人走了将近两分鐘,才找到了警卫所说的视听教室。 前面半个小时的话题,多半和一般升学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差异。 唐娜听到快要睡着了,沉芯全程都把自己当背景板,沉默着等待时间的过去,她看着腕上的錶盘,缓慢移动的分针,恍惚发起呆来。 「姊姊?」 旁人连唤几声,连对方都已经拍了她的肩膀两下,沉芯才回神。 徐婉仪已经叫了她多次,不过似乎没有什么不耐烦。沉芯先是环顾四周,发现梁小臻早已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 「小臻去拿音响呢。」 「这样......」沉芯点点头,才又收回寻找的视线看向她,「你找我有事?」 徐婉仪一脸自然地笑笑,语气轻松:「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姊姊会来。」 沉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徐婉仪刚想开口说话,面前的人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徐婉仪拿着资料的手微微有些收紧,声音低沉道:「姊姊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沉芯顿了几秒,又抬起头来:「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是吗......」徐婉仪丝毫不介意沉芯冷漠,掛着浅笑继续软软的说:「很开心能见到姊姊,那我先去忙了。」 因为沉芯坐着,徐婉仪只好低头看着她,沉芯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淡然。 徐婉仪有一种感觉,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人永远是这样的情绪。 见对方不想多聊,徐婉仪也识趣离开,去帮忙前台讲解的老师。 唐娜本想问那个学生是谁,教室前方传来掌声,梁小臻带着两个同学,抱着乐器走进教室。 下一个行程是社团表演,由于前方的来宾来头不小,有许多是大学科系的教授,对于许多社团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演出。陆续有其他家长到场,台上老师在学生就定位的时间,引导家长们入座。 表演开始前,社长拿着麦克风对在场所有人先寒暄暖场,然后才让其他表演者进行介绍。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正当后台在准备安插乐器的时候,发出了很大一声的声响。 徐婉仪甩了梁小臻巴掌。 隔着红幕,许多家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坐在观礼区的沉芯第一个直觉是跟妹妹有关。 她留南宫耀和唐娜在位子上,站起身往后台走去。 争执声量变大了,与台上学生有关的家长都纷纷离座走向前,想要阻止眼前的闹剧。 「行啊,梁小臻。你不但偷了班费,现在连婉仪的奶奶送给她的礼物也要偷?」林熙蕾忽的笑了,笑的阴冷:「说个谎还要别人帮你啊?」 梁小臻一听,觉得不可理喻,忍不住爆粗话:「我听你在放屁!」 「这位同学,注意你的言词。」徐婉仪的妈妈瞪了她一眼,然后看着后方的沉芯问:「你是梁同学的姊姊?」 「是。」 梁小臻赫然抬起头,望向旁边的沉芯。 「妈妈......」一旁梨花带泪的徐婉仪想抱着母亲。 南宫耀和唐娜也来到后台,见这样的场面,南宫耀也怒了,一瞬间衝到舞台前方。 「小南。」沉默多时的沉芯开了口,制止他:「克制一点。」 南宫耀将到嘴边的话吞咽下去,抬头望去,他忘了除了他们几个,前台还坐着很多家长。 后台的温度骤然降到零点,但音响的音乐仍拨放着。主持老师紧急调换了社团表演的顺序,以至于前方的家长还不晓得后面发生的事故。 大家虽然都是一个班的,少说也是相处快两年的同学。现在若把事情闹大,间接影响今年的招生,主任也跟着说︰「得先跟梁同学还有姊姊说声抱歉,为了直接证明事情的真相,必须现场检查梁同学的个人物品了。」 徐母听主任这么说,立刻点着头附和︰「对对对,就这么办!」 接着徐婉仪从母亲怀中露出脸,还是那副温柔如水的模样︰「不介意吧,小臻?」 梁小臻沉默几秒,将她身上的所有物品全交给主任。 为了让手鍊快些找出来,徐婉仪也协助找寻。东翻西找下,忽而一个匡噹的声响传进耳边,徐婉仪翻找东西的手驀地顿住。 仅仅只是微乎其微的声音,沉芯还是察觉到了。 沉芯眉心一跳,倏地走向前,隐约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望着地上的背包,脑中的事情也打断了。 紧接着主任从袋子里拿出吉他,在半空中晃了几下,紧接着一串闪着『亮光的』东西从音箱里头滑落出来,喀拉地掉在地上。 消愁05 在场的人都不敢说话。 空气安静了几分。 唐娜和南宫耀顿时被堵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自始至终都没开过口的沉芯,盯着梁小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视线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徐婉仪,你怎么可以──」梁小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般,眼泪下意识的夺眶而出。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沉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视线依然望着别处。 她的不安,沉芯自然是看出来了。 沉芯轻轻地抚着她的手,同时安抚了妹妹的情绪。梁小臻将到嘴边的话吞嚥下去,乖乖退到一边。 沉芯刚才翻包时,徐婉仪放慢了动作,不急不徐,完全不像是弄丢东西的着急模样。 就像是很清楚手鍊的位置一样。 前几天和白川联系后,他亲自到了学校联系训导主任和警卫人员,藉着十七班的课表,调阅各时段监视器内容。 白川将所有相关录影转成影片档,他知道徐婉仪是徐议员的女儿,交给沉芯的当下,只说了一句。 『这件事情会涉及到法律案件,要不要将事情闹大,选择权在你。』 若是在拿到随身碟的当下就隐约猜到一些什么,那么此时此刻的沉芯,已经完全知晓徐婉仪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计画好在大部分的家长都会出席的参观日,并选择在吉他社表演的时间将事情爆出来,儼然是打定主意要让她背负上偷窃罪名。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几年前的那晚,还是在ktv后沉芯的告发,才让徐婉仪起了报復之心?又或许有别的原因才结下樑子。但是她敢肯定,徐婉仪早就想要设计梁小臻了。 徐婉仪见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站在了自己这一边,立刻表现的更委屈了,眼底都蓄满了泪水︰「小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梁小臻,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心,偷了我奶奶留给我的遗物。亏我一直以来是那么的信任你,把你当成想要看齐的目标。」 随着徐婉仪的哭喊落定,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徐婉仪不哭还好,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其他人都看不过去了。 不知道哪班的老师忍不住开口:「小小年纪也不学好,竟然偷了人家奶奶的遗物。」 林熙蕾的妈妈也说:「是啊,这边这位姊姊也是。看你这么年轻,应该不是这位同学的妈妈吧?」说着,她看了沉芯一眼。 沉芯没怎么听进这些家长的话,她环视着整间教室,不仅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父亲欠了亲戚一屁股债,受不了眾人的责难忧鬱而死,过了没多久母亲也因车祸过世。 在母亲葬礼上,年仅十五岁的她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灵堂中间,望向从好几年前都会一起过年的亲朋好友,他们脸上的表情。 还有,站在旁边的梁海和邵美云。 沉芯想,除了她自己,还有谁,会选择朝她所在的泥沼中大步一跨? 所有人都站在线的另一端,看着她一个人奋力挣扎。彷彿在告诉她:看哪,看看这个奇怪的孩子! 剖开她的脑、撕裂她的心,在那道白色光的后头是一群陌生人,掛着齜牙咧嘴、噁心的微笑,把所有东西一扫而乱。 带着私心闯进了她的世界,又带着主观的偏见离开。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沉芯想,或许她有些乏了...... 最终,沉芯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真可怜。」 主任皱起眉:「这位姊姊,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沉芯总算转过头看了徐婉仪的妈妈一眼︰「那么你说说,我妹妹为什么要偷徐同学的手鍊?」 「偷东西就偷东西还有什么理由?不是先天本性使然、就是后天教育失败!事实就摆在眼前了,你还替她狡辩!既然家长教导无方,那我们当然要走法律途径。」 沉芯侧眼看过去:「我怎么教导无方了?」 徐母简直气急败坏:「我明明是长辈,你的口气这么目中无人,这样像话吗?」 沉芯想了想,下一秒双手交握于肚脐处,恭敬地鞠躬:「好,那我跟您道歉,对不起。」 沉芯性子本身就直接,让徐母不免觉得,但没想到对方的态度这么坦然。本来想多说几句,现在却哑口无言。 梁小臻想都没想的就出了声︰「姊......」 随着梁小臻的开口,沉芯也开了口,只是嘴里的话却不是对着她说的,而是对着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徐婉仪说的︰「你不知道吗?」 徐婉仪圆睁着眼,带着一脸不解和茫然的反问︰「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沉芯又说了一遍:「班费和手鍊为什么会在小臻包里,你会不知道吗?」 沉芯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对方。 被沉芯这么直白的眼神盯着看,徐婉仪下意识地避开眼神,依旧硬着头皮装到底,「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徐同学。」良久,沉芯开口,轻声细语:「这么多条路可走,你确定要选这一条?」 这次换教务组长也不能理解了,忍不住开口:「小臻的姊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 「这就是你的回答?」沉芯没有理会,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她平时声调就不高,如今又更为冷漠。 天花板上打着白炽灯光,沉芯刚好站在灯下,濛濛的光罩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徐婉仪有点害怕。 由于父亲是参议员的关係,于是乎也去过很多大型场合,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大人。 她从没见过像沉芯这样的人,这么轻松的神态,看似平淡却又暗潮汹涌。 彷彿在告诉她,她什么都知晓。 见徐婉仪仍旧没有回应,沉芯没再说话,她对着始终站在人群之后的男子,说:「小南,帮我把刚才给你的随身碟播出来。」 南宫耀一愣,但沉芯仅仅是侧目望了自己一眼,他便不敢多言。在眾目睽睽下,从口袋拿出usb。 『真可怜啊,听说是投资失败了?』 『好像是,爸爸自杀就算了,现在连妈妈都想不开了。』 南宫耀走到电脑桌前,将随身碟插进插槽,打开里头的资料。 『阿芯,等爸爸赚大钱,就买一栋大房子,我们一家人一起住吧!』 『生日快乐,妈妈最爱你了。』 『阿芯,爸爸对不起你。』 见沉芯目中无人的样子,徐母直接火了,义愤填膺的走向搬弄着机器的南宫耀,将他用力地往后扯:「你们是在搞什么鬼?现在二高的素质怎么那么差,莫名其妙的人都──」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突然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婉仪!』 徐母正准备继续往外吐的字,硬生生地消失在空气中,生气的面孔驀地一愣! 同样错愕的还有周遭的人。 教室很安静,以至于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接着下一段影片的内容,更是让在场的人镇静到无法反应。 一道清亮的嗓音飘进耳里,所有人一下子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望向声音的来源。 『时间?』徐婉仪冷不防轻笑:「我给你多少时间了?」 梁小臻垂着头,低声说:『......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你都拿不出三千,要怎么跟我们混?』说完,徐婉仪转身要走,梁小臻又慌张的跑上前:『婉仪!』 徐婉仪像是不耐烦般,甩了她一个巴掌:『我说你要是没钱就别跟我们混了听不懂吗?』 梁小臻被她甩的往后踉蹌,整个人摔在地上,半张脸瞬间浮出红印。 站在离录影机最近的徐婉仪,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一旁的徐母甚至双腿虚软到有些站不住了。 现场的气氛,因为录影里传出的这段话,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 徐婉仪脸一阵白,一阵红,她紧抿着唇,手用力的抓着衣襟,那模样像极了当场被抓住的小偷。 由于录影的镜头放着外套,画面有大半被挡住。但还是能大约看出梁小臻正坐在教室外的花圃边,没一会徐婉仪从镜头外走过来,手上端着两杯饮料:『来,给你。』 梁小臻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饮料,似乎有些忐忑,说:『谢谢。』 『不客气。』徐婉仪轻轻一笑。 录影还在继续,画面中的徐婉仪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啊对了,教务组长找你去办公室。』 『找我?』 『对。』徐婉仪頷首,声音细柔,「好像是想问你明天表演流程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 在梁小臻离开后,徐婉仪又等了一会,接着左顾右盼一阵子,悄悄将腕上的手鍊摘了下来...... 播到这里时,徐婉仪忽然发了疯,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大声尖叫︰「够了!不要再放了!是我做的!是我自己把手鍊放在小臻的吉他里诬陷她的!」 最后一个尾音回盪在教室里,同时间,萤幕上的画面也暂停了。 影片结束,还是组长先回过神来,严肃地看着教室后方的女孩,「婉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们需要移驾到训导处一趟。」 下一秒,一道冰冷地声音打断他:「等等。」 闻声,徐婉仪的脸色瞬间退去,嘴唇微微发抖,她的头慢慢抬起来。 沉芯正在看她。 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散发的冷光,让她想起了刚才的话...... 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可你偏偏,选了最难走的一条。 「你......」 「不但污衊了我妹妹,把自己做的事情栽赃给她......」沉芯的目光从投影幕收起,转过身,对后方的女生道:「你居然还动了手?」 此话一出,徐母似乎也吓得不轻,连忙问:「沉小姐,您是要做什么?」 「既然教导无方,只好走法律途径。」沉芯先是看看徐母,再看看徐婉仪,表情不慍不火,轻轻地开口:「毁谤、威胁利诱就算了、还动手打了我的妹妹,你觉得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徐婉仪一听,整个人瘫软的跪在地上。 「组长,请容我先带着我妹妹到医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验伤。」 局势完全逆转,组长为了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对于沉芯的要求尽量配合到底:「好好好,让梁同学先去医院。若有需要,学校这边也可以帮她请假,有什么事情绝对会多多帮忙。」说完,将训导处相关老师的电话交给沉芯。 沉芯走到梁小臻身边,拉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教室。 整件事的最后,以沉芯的性格,绝不会偃旗息鼓。一出校门后她就连络梁海和白川,以防万一,沉芯也将今天的内容用手机录了起来,一起交由警方,让警方来依法处理。南宫耀驾着车带她们到医院检查。检查评估出来,所幸伤的不重,韧带轻微扭伤。 检查报告一出来,南宫耀松了口气:「我去帮你领药吧。」 唐娜也跟着离开诊间,陪梁小臻到外头坐着等。 直到听见大门的声音打开又掩上,老主任摘下眼镜,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沉芯。 沉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人,皱眉:「她怎么了?」 老主任低头整理桌上的医疗用品,缓缓开口──「低血压、月经有好几个月没来、食慾不振、精神焦虑......」 沉芯呆呆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律神经失调、内分泌紊乱,直到这次才彻底检查一下这些问题的原因──」 老主任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他明白她应该听懂了。 但沉芯只是震惊了一下,甚至连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她轻轻地问:「多久了?」 「大概有两个月了,刚才检查出来告知她的时候,反应很平淡,所以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两个月...... 难怪梁小臻前几个月会跟她借钱,还频繁地跟在徐婉仪身边,大概是被ktv的那几个人发现了,徐婉仪威胁她会把事情说出来,才会急着筹钱;而妹妹那会儿在红绿灯前反应这么大的原因,也都合乎情理了。 沉芯知道检查结果是不会有误的,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 「确定没弄错?」 「对。」老主任双手交握,看她一眼,继续说:「现在最需要关心的,不仅是身体方面的状况。要留着还是拿掉。我希望你和你妹妹能尽快讨论好。」 夕阳从半开的百叶窗缝隙洒进来,照在她平静的面庞上,她始终垂着头,盯着在手指间流动的灰尘。 沉芯安安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沉芯还有事情想请教护士长,让南宫耀批好价领了药来到病房,唐娜也来了,坐在病床边的椅子和梁小臻说话。 「你姊也真猛。」唐娜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回顾刚才的画面仍是很震撼:「虽然我本来就知道她的脑回路很奇特,但我还真没想到她机灵先做好防备了。 南宫耀哼了一声:「你懂个屁,沉芯的智商哪是我们一介凡人能跟上的。」 「对对,我不懂。」唐娜整个人往后瘫在椅背上,「我现在就是刚经歷过一场战争后,没有思考能力的废物......」 南宫耀听得忍不住想要笑,白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东西递给梁小臻:「你的巧克力。」 梁小臻微愣:「你怎么......」 「你姊姊要我给你的。」南宫耀笑一笑,说:「她说你小时候受伤都吃这个。」 语音方落,沉芯从诊间出来,手上拿了几张单子:「今天谢谢你们了,你早点载唐娜回去,到家打给我。」 「那你要怎么回去?」南宫耀说。 沉芯说:「我们坐计程车。」 唐娜问:「她这个样子怎么到门口?」 「跟医院借轮椅就好了。」 南宫耀和唐娜同时恍然,不自觉「啊」了一声...... 梁小臻坐在旁边的塑胶椅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将视线移到沉芯的背影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姊姊对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冷静、淡然...... 不,好像也不全然一样。 她比之前更瘦了,那薄的像石膏一样脆弱的身版,不是这一朝一夕照成的。 梁小臻又望着那背影一会,才将目光放在手上的东西,德芙丝滑牛奶巧克力,圆圆的一个小盒子。 看着看着,她竟然有点想哭。 目送唐娜他们离开,沉芯回头来到梁小臻身边,说:「我去推轮椅,在这边等我。」 正转身要走时,梁小臻却忽然叫住她,沉芯回头,问:「怎么了?」 梁小臻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道尽,可是最终,也只化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 沉芯低下头,看着少女搅在一起的手指,她知道那颤抖中的含义。 她很害怕。 这种害怕来源于很多,对已知的,未知的,来自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迷茫,对于未来的不确定。 缓缓地。 缓缓地、轻轻地。 沉芯抬起手,轻轻地覆盖在那双手上。 「为什么道歉。」沉芯的手紧了一些,但她的脸色还是平淡的:「这是你的人生,你完完全全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之前对你这么严格,要求你的课业要好,是希望你在未来可以多一个选择。」 「不管你今后的结果如何,这都是现在的你的年纪、你的歷练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沉芯看着少女低垂的头,淡淡地说:「我去借轮椅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可她走了几步之后,脚步忽然停了,然后快速地走了回来。 沉芯凝视着对方半晌,她闻到刺鼻的药水味,她在那味道中,对少女说:「算了,一起去吧。」 梁小臻一瞬间抬起头。 风从外面吹来,吹起了几根乌黑的发丝,挡在沉芯平静的面容上。 梁小臻的泪水在下一秒蓄满眼眶。 她哭了,哭得很用力,竭尽全力、彻彻底底。 她对于这个小生命带来的未来依旧有那么一丝地不确定,可是害怕与恐惧,因为她面前的女子,少了许多。 梁小臻用力地握紧沉芯的手,沉芯也轻轻地回握。 不管她们过去争吵过多少次、有多少的摩擦,她们的手依旧牢牢地扣在一起。 沉芯的手温很低,就像她的人一样,冷冷的,淡淡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才会懂得她隐藏在平静表面底下的温柔──那就是你真真正正明白她的时候。 梁小臻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或许是此时此刻,又或者更悠远的以前...... 她拯救了她,在那个夜晚。 在她看着梁小臻夹着烟的手,轻轻地将那根菸抽掉,并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它的时候。 「梁小臻。」 她的一声呼唤,将自己从那片泥沼中拉了出来。 「我们回家了。」 姊姊始终都没有放弃她,这是梁小臻从前都没有意识到的事。 她从以前便很渴望有人能爱她,却因为父母感情形同陌路地缘故,让她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尽可能地跟同学打好关係,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发现,只有姊姊,仍留在她身边。 虽然沉芯没有特别表示什么,可她带给她的力量,却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她冷淡,甚至不善于表达,却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她。 隐隐约约,却又温柔地力量。 珍爱01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沉芯一直陪着梁小臻,直到她沉睡了才离开房间。 或许是折腾了一天,还不到八点鐘,梁小臻躺在沉芯的床上没一会便睡着了。 沉芯来到阳台,打了通电话给梁海。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徐议员那边我会再处理。」梁海在电话那头沉沉一叹,他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 「我最近会帮她请假。」沉芯说:「我希望等小臻调整好心态再重回学校。」 梁海点头:「好,那麻烦你了。」说完,他又问:「她现在状况还好吗?」 「嗯,就是压力有些大、加上营养不良。我会让她在我这里待一阵子,舅妈那边,我觉得等小臻想要告诉她的时候再说吧。」 梁海低声说:「谢谢。」 等沉芯要掛电话的时候,忽然被梁海叫住。 沉芯:「还有事吗?」 「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因为平时很忙,常常让你照顾小臻。」停顿几秒,梁海才又道:「虽然听起来像废话,但再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你。」 闻言,沉芯仅仅沉默几秒,便说:「没关係。」 刚才那瞬间,梁海忽然想起了当年,一身黑衣黑裙,站在棺木前,却未掉一滴眼泪的女孩。 当年的沉芯。 她的个性改变了,梁海想,她改变了,她变温柔了。 沉芯的声音在夜色里,很清澈,带着浓浓的关心。 这种关心只给她在意的人。 梁海恍然,那些时光,居然已经消逝了这么久。 久到一点一点渗透进她狭窄的心里,那条名为回忆的长河。 ...... 五月底的星期六,沉芯和莫冬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电影。正巧上映了一部适合闔家观赏的动画片,大伙儿便约了早上九点鐘集合,以免路上堵车。 刚刚进入夏至,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一整天的时间里,唯独清晨时段还有些凉意。 距离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沉芯洗了个澡,头发在今天的气温下,很快就乾了。 沉芯正在绑头发时,房外的门铃响了。 梁小臻坐在客厅,她起身去开了门,却见到两个陌生人。 梁小臻皱起眉:「你们是谁啊?」 「我是玛莉,她是冬冬。」玛莉崭露笑容,拉着莫冬一起招手,另一隻手伸向对方:「你一定是小臻吧。」 「漂亮!」莫冬的目光落在梁小臻的造型上,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接着她又将视线移到旁边的沉芯:「漂亮!」 她的目光很真诚,看得梁小臻头不禁低下去,最后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 莫冬想是不是自己的话惹这个姊姊不开心,小脑袋瓜不可闻地低了下去。 玛莉和沉芯似乎没有料到梁小臻会是这个反应,两人互看一眼,一时有点冷场。 「冬冬啊。」玛莉喊了声,试图转移话题:「你都只说小臻跟沉芯漂亮,那我呢?」 莫冬歪歪小脑袋,「......漂亮?」 玛莉蹲下身与她平视,又问了一遍:「谁也很漂亮?」 莫冬小脸一红,像颗熟透的苹果,大声的说了一遍:「玛......莉......姊姊!」 玛莉把她往怀里抱了抱,紧紧的:「真的爱死你这个小孩!」 「我以为你说的『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梁小臻看着那和乐融融的场面,转头对沉芯:「是只有我们两个。」 沉芯很少约人出来,听了不禁一愣,「不行?」 「......也不是。」梁小臻连忙摆摆手,嘴角一直撇着,嘀咕说:「我还以为只有我跟你呢......」 沉芯没想到梁小臻也会撒娇,心里小小的惊了一下,很快地又恢復原状。 沉芯穿得跟平时没什么不同,连身贴腰的长裙。 反观梁小臻,上课日绑起的马尾改编成三股辫,脸上带笑,看起来真的很期待和她出门。 原来她指的我们是这个...... 正当沉芯还在心里琢磨着,玛莉就在楼梯口喊:「快点,再迟就没有停车位了!」 时间还早,眾人一到了购物中心,随意在找了一间餐厅解决午餐,顺便消磨时光。 空间不大,装修精緻。墙上掛着各种木质框架的画,角落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旁边还放了不少儿童座椅,文青风格的家庭小餐厅。 她们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玛莉把服务员叫来,点的菜说了一遍后,又加了一杯饮料。没多久餐点就来了。上菜的人是这家店的老闆娘,人很亲切,全部的餐点到齐后,又多送了一块小蛋糕放到莫冬面前,让莫冬很开心。 吃完饭,时间也差不多了,几个人便前往八楼的电影厅。 最后他们选了一部前几天才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片。上映前五分鐘去取了票,顺便买了爆米花和饮料,几个人拿着进了影院。 虽然今天是平日,电影院的人却不少。除了前三排跟最后一排,中间剩下的空位也不多了。 沉芯正拿着自己的票仔细核对着排位和座位号,后面响起了小小的声音。 「姊。」 沉芯侧目,莫冬仰头看着她,沉芯问:「怎么了?」 莫冬说:「我.....可以,坐,你旁边?」轻轻的音量,带着一点胆怯。 沉芯看着女孩的脸,脑海一瞬间闪过她刚才泫然欲泣的表情,顿了一会,便扬起浅浅的笑容:「好啊,一起坐吧。」 几个人才入座后过没多久,电影便放映了。 灯光按下后,沉芯一直注意着莫冬,深怕她没办法适应这么多人的场面。 巨大的萤幕上是一片海洋,莫冬聚精会神看着萤幕,专注到嘴巴微张。 坐在最角落的梁小臻对剧情没甚么兴趣,怀里抱着爆米花,百般无聊地开始盯着里头的米花数了起来。 「姊。」 莫冬的声音不大,又刚好在电影角色沉默以对地时候,声音震得梁小臻的胸口微颤。 沉芯连忙转过头,莫冬正仰头看着梁小臻。 萤幕上的光照在稚嫩的童顏上,圆而透亮的明眸在黑暗中闪烁着星光,随着大萤幕上的光亮,一明一暗,时隐时现。 「姊。」莫冬又唤了一遍。 梁小臻回过神,低声道:「怎么了?」 莫冬将手伸了过来,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虽然差四岁,梁小臻却不太了解她的所有反应跟情绪,尤其现在莫冬的状况跟十岁的孩子差不多。以为她是在跟她要东西吃。爆米花是综合口味,她直觉的想女生应该会喜欢吃甜的,低着头在黑暗中选了一颗看起来是焦糖顏色的米花,放在她掌心里。 莫冬盯了手里的爆米花一会,撇撇嘴,把手里的米花塞进嘴里。 吃完后,小手又伸过来,可没伸到爆米花桶里,而是手直接搭在沉芯的座椅上,掌心朝上。 梁小臻看着她的动作,以为她还想吃,又低下头挑了挑,选了更大一颗的放到她手上,只是米花才碰到她,莫冬的指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又放平了。 梁小臻觉得疑惑的时候,小手越过那个大桶往她的胳膊伸。 她整个愣住了,抱着桶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冬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她,小手又往她的方向伸,说了一个字:「手。」 少女手掌小小的,洁白娇嫩。 梁小臻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地会意过来,问:「牵手吗?」 对方点点头,梁小臻才搞明白状况,放下爆米花,握住她的手,轻声询问:「这样?」 「嗯!」莫冬用力点头,才甘愿转头坐正,视线又回到前方不断变化的萤幕。 那隻柔软的手紧紧的握住她的,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放开。 电影结束后已经是下班的时间。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 或许是玩累了,一到车里,莫冬趴在梁小臻的腿上,两个少女在后车厢睡着了。 玛莉扭头看了后面睡倒的两人,表情带了点打趣:「像两个小孩子。」 沉芯淡淡一笑,目光看着后照镜。一旁在开车的玛莉见她没有反应,转过头:「累吗?」 沉芯摇摇头:「还好,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 「莫冬这孩子其实挺可爱的。」 玛莉似乎没有料到沉芯会这么说,张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她睁大眼睛,对方视线不动的直视沉芯。 过了两个街区,玛莉笑了笑,指着一边的樟树,「我想抽根菸,你要出来吹吹风吗?」 「好。」 将车停靠到路边,两人下车走到人行道上,找了一张长椅坐下。 沉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潮后背包掏了掏,找出钱包来。 「干么?」她看了眼沉芯手里的皮包,脸上是了然的笑意,「要还我钱吗?」 「嗯。」 「不用给。」 沉芯没说话,玛莉无所谓地笑笑:「真的不用,今天出来的钱都是南叔出的,跟他还客气什么。」 玛莉说着,前方红灯亮起,一台台缓缓停下。她远目着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群,刚要说什么,沉芯淡淡开口:「你的额头……」 沉芯目光一顿:「什么?」 「你的额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玛莉似乎没有料到沉芯会问这样的问题,睁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过一会才重新打量她,眼神有些讚许:「真没想到啊……」 这回换沉芯一愣:「什么?」 「没。」她笑着摇摇头,说:「就是遇人不淑。」 沉芯怔住。 「我在小臻这个年纪的时候休学,在街头唱歌卖艺,后来遇到我前夫。」 「他是娱乐公司的老闆,当初在街头听见我唱歌,说想要提拔我,让我一耀成名。而我也确实在卖出第一张专辑时,一炮而红,同年年底嫁给了他。」玛莉仰头看着头上黄澄澄的银杏树,几片树叶枯萎掉落,在空中旋转飞舞,「可谁都没想到,真正的恶梦却是在结婚后开始。」 「接下来的剧情你也知道,酗酒、施暴……」 思及此,玛莉温柔一笑:「霞姊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把我带来utopia,让我得以重获新生。」 「只要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玛莉说:「冬冬发生了事故后,也被送来了这里──你别看伸哥好像整天没事的样子,他当初也是个公司企业的老闆,被下面的员工背叛,放火烧了公司、捲款逃走。儘管用最好的技术将他肩膀的烧伤恢復到几乎看不出疤痕,但他的心再也不会相信别人了。」 沉芯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冬那孩子很喜欢你啊。」他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就像小动物一样,不自觉会往舒适的方向靠。像灾难啊人祸那种事又会比任何事物感知的还快,很敏感的。」 珍爱02 正午时刻,白川打了一通电话过来,想约沉芯吃饭。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后,两人开始有了交集。偶尔像这样白川值大夜班完,遇到隔天放假,便会约出来吃饭。 店内格局不算大,人满为患。沉芯绕了几个人才找到比较隐密的座位。白川早上刚执勤完,穿着一身警察制服,十分惹人注意,屋子里总有视线有意无意地瞄过来。 白川没在意,沉芯也没在意。她趁着服务员拿菜单的时候,转头看看等待外带的客人,有几个出来买饭的警察,还会主动过来跟白川打招呼。 沉芯说:「这里好像有很多警察来买饭。」 白川点点头:「这家店便宜又大碗,离警局近,中午有不少同事会来吃饭。」 沉芯有些意外:「你也常来?」 白川点头:「嗯。」 沉芯想像了一下一群警察挤在小店里吃饭。 白川随手解开领口的一颗釦子,活动了一下脖颈:「很奇怪吗?」 「嗯?」 白川抬眼看了沉芯一眼,似笑非笑:「一群警察一起吃饭。」 沉芯忍不住「啊」了声。 被他看出来了。 她抿着嘴,定定地看着白川,白川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刚要开口,沉芯便说道:「我只记得你也是二高的学生,可是你好像还没跟我说过你是第几届的。」 「四十三届。」 沉芯一脸讶异:「这么小?」 白川挑眉:「怎么?嫌弃我长得老?」 沉芯微微低下头,低声说道:「没有,就是没想到你还不到三十五。」 店员把麵端上来,麵香四溢,扑鼻而来。 沉芯立刻掰开竹筷,想嚐嚐这麵是不是真如白川所言,这么好吃。沉芯吃了几口,发现不对。 她立刻问:「这家店的麻酱麵有加醋的?」 白川咬着麵,含糊道:「你觉得不好吃?」 是不会,可沉芯没有说。 相反的,她觉得很好吃。只是记忆中这附近有加醋的麵,只有二高对面小巷弄里头的那间。 她忽然想到,司徒宇不喜欢麵里头加醋。 思及此,她淡淡一笑。 在白川稀哩呼嚕就吃到见底的时候,沉芯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 一通电话响起,白川让沉芯慢慢吃,他到店外接电话,沉芯只听到开头是英语打的招呼。 放下电话,白川回到座位,对沉芯说:「今天没办法送你回去了,队上说临时有任务。」 「没关係。」沉芯说着:「替我向舅舅问好。」 白川笑着说:「好,长官会很高兴的。」 午候,女子坐在阳光里,带着少女一字一句的轻声念本子上的内容;男子在她们身旁,低头弹吉他。 清风吹过屋顶,琴声和乌黑的头发一同飞扬。 沉芯念完两本书后,让莫冬回房里画图。她扭头看一旁的司徒宇,他也弹完一串和弦,目光望了过来,轻勾嘴角,头又低下,哼起一段旋律。 「被这风吹散的人 说他爱得不深 被这雨淋湿的人 说他不会冷 无边夜色 到底还要蒙住多少人 它写进眼里 他不敢承认......」 巷子里传来喇叭声,卖臭豆腐的老爷爷骑着三轮车经过他们底下。他的速度开得很慢,过了好几分鐘才渐渐听不清声音。 沉芯说:「事情就像你说的,我打电话给白川,请他帮忙,果然是小臻她同学搞得鬼。」 司徒宇弹琴的手一顿,问道:「徐婉仪?」 沉芯一愣:「你还记得?」 司徒宇又垂下头,淡淡道:「都记得。」 沉芯怔住了。 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 明明是在说,你的事,我都记得。 沉默半晌,司徒宇又开口:「白川现在应该当上组长了?」 沉芯点头:「嗯,他现在在舅舅底下做事。」 说到这,沉芯忽然低下头。头低下去,一股念想就冒出心头,她想问,也真的问出口了:「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自己的事。」 司徒宇知道,她指的是关于消失的那五年。 「没什么特别的。」司徒宇说:「我到处去旅行。之后也是因缘际会才回到这里,房东人很好,租金便宜、屋子住的也舒适。」 沉芯默默听着。 「你呢,好好待在美国怎么会回来?」 沉芯说:「机构里缺短期的替补老师,刚好在美国的合约快到期了,加上想家,就告诉唐娜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小南觉得机构跟我之前的工作雷同,可以当作回国的转换期。」说到一半,沉芯忽而想到:「啊对了,南叔要结婚了,就在年底的时候。」 「南叔?」司徒宇扬眉:「南宫耀的爸爸?」 「嗯。」 她双手撑在楼沿,俯瞰楼下,轻声一换:「司徒宇。」 「嗯?」男子右手没停,继续拨弄琴弦。 沉芯轻荡双脚,望见底下不断交叉、又在某一处被建筑隔开的巷弄。胸口渐渐涌上一阵不安分的衝动。 「你,可以来参加吗?」 「参加什么?」 「婚礼。」 司徒宇整个午后,表情第一次有些变化,他好像没听清楚沉芯的话。沉芯对他又说了一遍,司徒宇低下头,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沉芯说:「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吗?」 这种激将法很幼稚,但是对司徒宇来说额外有效。 司徒宇怔住,皱了皱眉,说:「跟那无关。」 沉芯说:「还是你记着仇呢。」 司徒宇抬眼,看见沉芯在阳光里看着他。 「小南当年打了你.......确实有些过分。我替他向你道歉。」 司徒宇低下头,低声说:「我不是在顾忌这个。」 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拉开窗户,走进屋里。沉芯见他想逃避问题,立刻跟了上去,用手挡着司徒宇打算关窗的手。执意问:「你到底在拒绝什么?」 落地窗,在两人之间形成一股厚重的墙。 到底是什么,让你不想往前走,也不能往前走。 沉芯盯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身后景色。她看了一会,淡淡地道:「我们好像就只能这样。」 她说完这话,明显感到对方的肩膀一颤,沉芯的头有些沉,但是她思路依旧清晰。 司徒宇站了几秒,往客厅里头走。 沉芯跟着他,来到客厅的那片没有阳光的阴影下。 当沉芯来到他背后,他才轻轻说:「我以前觉得,总算在这片天空之下有了归属。」 「我想让世界静止.......以前我总希望时间能慢一点,慢一点,就好了。」 「为什么?」 琴声不再、歌声隐去。阳光洒落在他乾净的侧脸,司徒宇说:「为了坚守自己的信仰。」 闻言,沉芯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垄罩,司徒宇以同样的眼神望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或事情能阻挡我,没有一个例外。」话中断一秒,司徒宇回过头,一阵风穿透窗的缝隙,拂过他淡漠的面容:「沉芯,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你适合跟南宫耀在一起。」司徒宇的眼神很黑,很坚定:「比起我,他更适合你。」 比起我。 当年少年为了少女坚守的所有。他如此善良,冀望,勇敢。带着这些情绪迎向未来,可未来......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忍。 最终他只说:「你会往前走的。」 「你呢?」她瞪着他,想质问出答案。 「我在哪里都一样。」他笑了笑,沉芯没有漏看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寂寞。 「你会......再次离开这里吗?」 「你说离开这里?」他回头。 「嗯。」 司徒宇摇摇头:「我没办法。」 「为什么?」 沉芯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问一样的问题。为什么?可司徒宇仍未给她确切地答案。 「因为还有牵掛。」司徒宇说。沉芯来不及揣摩这句话里的意思,然后她才想到,莫冬还没长大,他不能离开。 沉芯想起他的父母,他的过往,他的妹妹。想起同龄人对他的嘲笑和羞辱。 她始终觉得司徒宇和她隔着一道墙,隐隐约约,却又无比厚重。 彷彿在这样诺大的世界里,他们既相似又矛盾。偶尔他和她站在同一条线上,与整个世界对立着;偶尔他会推开她,希望她能待在线的另一边。 他会在她需要的时间出现,却又在事成之后默默退场。沉芯始终不能明白,为何他们不能回到从前? 为什么他希望她遗忘他。 沉芯听言,沉默。 半晌后,沉芯的目光移到角落的吉他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刚才唱歌的嗓音。 『可是啊, 总有那风吹不散的认真; 总有大雨也不能抹去的泪痕; 有一天太阳会升起在某个清晨。 一道彩虹; 两个人。 借一方乐土让他容身, 借他平凡一生......』 能并肩同坐的日子,会有多长,没有人知道。沉芯心里明白他们总有一天要分开。 沉芯仰起头吹风,天空是淡淡的蓝。 ...... 这天是毕业典礼。 一样的晴空万里的日子。 连日暴雨忽然在清晨结束。以往垂放的红窗帘拉了开来,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天空像是被重新洗刷过的明亮晃眼,让梁小臻的眼睛微瞇。 看得久了,不禁忽然想起了沉芯,想起他的姊姊。 她会来看她吗? 离堂后方坐着好几排家长,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 终于在十一点时,她在人群中就看见了沉芯,她和南宫耀、唐娜坐在一起。人群中的沉芯穿着全身洁白的长裙,长发难得低低的扎成一束马尾,显得更加明亮动人,在一群家长之中格外突出。虽然梁小臻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沉芯一定是关注着她的。 她现在就站在姊姊曾经站着的地方,当年的沉芯被选为领唱,她也就报名领唱。 然而就在这一刻,远方的沉芯似有所感的,抬起了手朝她挥了挥。 梁小臻的眼眶没由来的一酸。 当音乐声响起来,全体在校生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姊唱着毕业歌。 『看昨天的我们走远了 在命运广场中央等待 那模糊的肩膀 越奔跑,越渺小 曾经并肩往前的伙伴 在举杯祝福后都走散 只是那个夜晚 我深深的都留藏在心坎』 歌曲到了一半,讲台底下隐隐约约传来啜泣声。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后来变成一群人,然后是几个班,最后整个礼堂都是哭声。 他们齐声合唱,喊出心中那股衝劲。 『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 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 明天你好,含着泪微笑 越美好,越害怕得到 每一次哭,又笑着奔跑 一边失去,一边在寻找 明天你好,声音多渺小 却提醒我,勇敢是什么。』 这三年来的生活,是悲伤是喜悦、是活跃是安静、是冠军或者吊车尾,那都不重要。对于这些学生来说,高中是一段旅程的结束,也是下一个故事的开篇。 他们互别针胸花、握手致意,跟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同学们互予彼此祝福。 鹏程万里,来日可期。 毕业生照着班级顺序进行校园巡礼,每一个走过的角落、场景,都有替他们祝福的掌声。 梁小臻随着队伍走到大门口时,见沉芯和南宫耀在大门等着,一看到她,便迎了上来。 梁小臻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说不出,愣了几秒,再度张口,要说什么,还是说不出。 沉芯亦是看着她许久,也沉默。 「小姪女。」沉芯蹲下身抚摸妹妹的肚子,轻声说︰「你也很开心妈妈完成学业了吧。」 旁边的南宫耀和唐娜一听,眼睹瞬间就湿润了,揉了揉红了的眼眶。 一丝光线把天空照得异常明亮,时光的河流顺着阳光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梁小臻看着眼前的身影,低哑地唤她︰「姊。」 沉芯缓缓站起身,红着眼楮看她。 凝望着。 接着朝她伸手,微微一笑。 毕业快乐,小臻。 梁小臻一瞬间红了眼眶,用力抱住她,再度感受到怀抱里的人,这些年以来,带给她的力量。 珍爱03 接近清晨,天边已呈现一片鱼肚白了。 天空虽还未露出真正的色彩,太阳将云层照得透出微微清光。 刚刚从莫冬家离开不久的沉芯来到医院,佇立在病房口,隔着一道门往里面看── 少女穿着一身的浅绿的病服,窗帘的阴影打在她身上,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手臂像雪一样白。她身上盖着一层棉被,看着极重。 沉芯看了一会才走进去。 沉芯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梁小臻近期的饮食嗜好改变很多,原本不敢吃的食物,在怀孕之后变得非常喜欢;但肠胃蠕动速度变慢了,导致胃食道逆流的症状频繁出现,前天甚至在家里脱水昏倒,医生检查后说是因患了妊娠剧吐症,需要住院治疗。 过了一会,梁小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睁开眼。 她在一阵模糊地影像中看到沉芯,目光上下移动了一下,然后她笑了。有些可爱,有些娇气。 虽然苍白无力,但是她笑了。 「......你不是要陪冬冬,来做什么?」 沉芯扶着她坐起身,淡淡一笑:「你不希望我陪吗?」 「当然希望。」梁小臻打量沉芯身上的穿着:「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确实,沉芯今日不同以往,简单穿了一件t恤和牛仔裤,还扎了个马尾。 沉芯耸耸肩:「吃饭吧。」 沉芯在一旁将准备的饭菜拿出来,梁小臻动了动手臂,似乎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沉芯得拉着她才能坐正。 这顿饭很丰富,为了顾及营养,沉芯搭配了多种蔬果和蛋白质,梁小臻已经吃不下了,沉芯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盅煲汤。 「姊。」 「嗯?」 梁小臻低声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养胖啊?」 沉芯点头:「是啊。」 梁小臻怔怔地看着她,沉芯还不忘开玩笑道:「胖了才不会有别人把你抢走呀。」 闻言,梁小臻忽然抬起头。 沉芯目光坦然,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不对。 「姊。」梁小臻头低了下去,静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有没有......我是说有没有可能,生產那天出事了怎么办?」 沉芯一愣,垂下眉眼,没有回话。 其实,不仅仅是这个问题。沉芯能听出来,妹妹对于未来的担忧。一会儿才说:「你别担心,这个医生很厉害,会顺利的。」 「你姊说的没错。」 门板霍地拉开了,南宫耀穿着正装走进来:「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好好睡。不要让你姊担心。」 沉芯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公司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南宫耀说:「既然没事,当然要来看看小臻。」 南宫耀来了以后,病房热闹许多。两人待到很晚才一同离开医院。 而正如同他所言,沉芯的确焦虑过头了,导致近期的身体状况差了很多。 iron那边不少同事因父母年岁大了,有请顾佣的经验,介绍了几个不错的看护给南宫耀。加上南宫耀的眼光一向准确,沉芯很快地答应下来他的建议。 虽说南宫耀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认真办事起来确实很有效率,几天下来,他不但透过人脉找到了梁小臻的看护、后续照顾,甚至连专业营养师也请好了,才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安排好很多事情。 这一天就向往常一样,晚上七点还不到,南宫耀便会出现在医院,给姊妹俩送饭。 接着一通电话打来,南宫耀到病房外头听电话。 在南宫耀出去没多久,门开了。 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大力地打开。 沉芯还在削苹果,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邵美云拎着两个大包裹,站在门口。 她的眼神很冰冷。而且,带着极度愤怒地意味,直接衝着沉芯而来。 沉芯:「舅妈──」 梁小臻也抬头,唤了声:「妈。」 邵美云直直地走来,在沉芯还没反应过来时,甩了她一巴掌。 沉芯的脸被打歪到一边,一时还没缓过来。 「你还有脸叫我阿姨?」她开口了,目光变得更加严厉:「你是怎么害我女儿的?亏梁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报恩的!」 门外的护士听到争吵声,立刻跑进来。护士对邵美云说:「这位女士,您先别急,她──」 随后赶来的还有南宫耀和另一名护士。 「妈──」 梁小臻挣扎着,拉扯点滴想起身,边喊自己的母亲冷静一点。沉芯很快地安抚她,说:「我没事。」 「姊──」 「没事的。」 沉芯转过身,邵美云恶狠狠地瞪向她。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邵美云言简意賅。 「滚!」 沉芯知道,自己无法再多说些什么。南宫耀走过来拉着她离开。 走出病房,一路来到大厅。南宫耀很快地发现沉芯有点不对劲。他立刻把她扶到椅子坐好,想要回病房叫医生,沉芯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小南......不用,没事,没事的。」沉芯有些脱力,只能揪住他的衣角。南宫耀折回来,蹲在她面前。沉芯怕南宫耀又会去找医生,即使她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还是一直拉着南宫耀的手腕。 「对不起......」沉芯不断地说:「对不起,小南,我,我现在......」 南宫耀的衬衫袖口被她拉到皱成一团,他仰头望着眼前的沉芯,因为连日的操劳明显瘦了一圈。 南宫耀张开手,轻轻抱住了她。 「没事的,我知道。」他的手摸到她的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脊椎的凸起太过明显,明显到如刀一般尖锐。 「小南......」沉芯的头靠在南宫耀的肩上,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如果小臻这次真的不顺利,她是不是、是不是就──」 「就怎么样?」他问。 「如果......」沉芯静了好一会,才对南宫耀说:「如果不顺利的话,我还是会留在台北。」 南宫耀没有回应,他的头仰着。沉芯只能感受到他低缓地呼吸声,还有如鼓般沉重地心跳。 「你想这么做?」南宫耀问。 「嗯。」 南宫耀有些奇怪地想,她在这里,几乎一无所有了。除了残缺的身体,和那不知道亲还是不亲的家人,以及不好的回忆。 就算如此,她还是选择留下。 他想,你随时可以走,你没有理由留守。 「如果你想留下。」南宫耀说:「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那么我也陪你留下。」 ...... 邵美云关上门后,她忙不迭地把带来的营养品──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嘴里唸唸有词:「小臻,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妈妈的话呢?」 梁小臻看着她,默不吭声。 母亲来到床边,她觉得房内太刺眼,刷地一声将窗帘拉起来,把阳光关在外头。邵美云认真地告诉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少跟你姊姊腻在一起?」还没等女儿回答,她马上又说:「你现在才十八岁!十八!正值最青春的年华,这肚子里的小孩可是会拖累你的。我千叮嚀、万交代,你要是不多注意一点,就会和她的父母一个样──」 「父母父母父母──」梁小臻大吼一声:「说得好像你有多关心我一样!还有姊怎么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了?欠你了嘛!」 邵美云被她突然起来的爆发震住了,本来要说的话全断在嘴边。 梁小臻极力地控制,但是脑袋里那根理智线不停地绷紧、又松懈,她的头脑很昏沉、肚子疼到不行,全身冒着冷汗。 「你......说什么?」邵美云瞪大眼,简直不可置信:「你居然这么对妈妈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梁小臻哼笑一声,心里凉了一半:「你关心过我吗?」 「小臻,你知道妈不是在怪你。只是你还这么小,照顾孩子不容易......」 「说的好像长大了就会照顾一样。」梁小臻沉下脸,手因为刚才的怒吼,点滴都扯松了,血从扎针的位子晕出来:「你们这些父母要是真的关心过我的感受,我会变成这样吗?姊至于变成这样吗?」 「不管我现在如何,未来又是如何,这个孩子我生定了。」 「小臻──」 邵美云似乎也从未料到女儿会这么想,不知道是眼睛睁得太用力、还是气出来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而下,她捂着脸,大声哭出来。 ...... 送沉芯回去后,南宫耀从驾驶座的窗户探出头来,说:「刚才同事找我,我得走了。」 沉芯很快会意过来,应该跟iron新品的生產有关:「很严重吗?」 「小事情。不过要先回公司一趟,这几天没办法去医院了。 「没事,今天谢谢你了。」沉芯摇摇头:「开车慢一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南宫耀目送沉芯进公寓,门锁开了,沉芯道了声再见后转身离开,只是才刚转身。南宫耀叫住她。沉芯回过头,他语气中尽是浓浓的担忧:「你......别太担心小臻,别忘了她是谁的妹妹。她会撑过去的。」 沉芯轻轻地说:「嗯,我知道。」 两人又聊了几句,南宫耀的车消失在路口,沉芯才进去。 晚一点的时间,她简单的洗了个澡。镜子里的女人,是一个穿着简单的女人,其实她觉得,她的脸色还算可以。或许南宫耀是从她的神态中判断出她的状态。 沉芯深深吸了口气,她从架子上拿了一罐卸妆液,开始梳洗。 珍爱04 iron这期的新品回响不错。 从推出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跃为香水市场的龙头。 女款香水的外包装设计成纯白色瓶身,左右下方位置是两条红綫在中央勾出了绳结的模样,绕在品牌字样的外边。 正红和纯白,配色极其抢眼,掳获不少外国富商的喜爱。 而新品推出去后,别致的色调和简约设计,独特又不失美感,让iron在年底前获得不少股东入股。 下半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当沉芯意识到时间流逝的时候,已经是平安夜了。 也因为梁小臻忽然转变的态度,让沉芯得以继续到医院照顾她。今年的圣诞节一反往年的安静,utopia的老师们纷纷道着祝福话,沉芯收到短信,也发送了几个礼物和开心的表情。 不仅如此,她还收到了生日祝福。 虽然唐娜和南宫耀的公司在年底前忙到快把天花板掀翻了,却仍不忘给沉芯发讯息。 「好闺蜜,生日快乐!? 「沉芯,生日快乐。? 梁家没有过节的习俗,但因梁小臻坚持今年要帮姊姊过生日,梁海还是赶紧将案件处理完后,排了两天连假到医院度过圣诞节。外头开始放起烟花,四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听着偶尔传来的烟火声,一室暖意融融。 近日的天气,只要一到夜晚便会骤降十度。沉芯身体一向不太好,过了平时的睡觉时间,就开始支撑不住打瞌睡,梁海催促她赶快回家休息。 「这里有我就好了,你先回去吧。」梁小臻和邵美云已经在床上睡了,梁海手里拿着报纸,一边看今日的新闻头版一边打发时间。 沉芯頷首:「那您穿暖一点,不要太晚回去。? 「知道了,放心吧。」 回到家后,周遭的氛围顿时安静下来。屋外的烟火声持续喧嚣,可不知为何,这份热闹彷彿隔着层什么,始终无法传到她心底。 脱了鞋子,沉芯忽然觉得没了睡意,泡了一杯热可可,窝在沙发上,慢慢喝着。 鐘声即将敲过零点时,门铃响了起来,沉芯起身去开门。 开门的瞬间,她停顿了两秒。 「生日快乐。」司徒宇温和的祝福声,令沉芯不自觉綳紧的心神微微放松。 「这是冬冬要我给你的。」司徒宇拎着一盒蛋糕,交给她,说道:「抱歉,我没有带礼物来。? 「没关係。」她语气如常,但还处于震惊中,过了一会,沉芯恍然反应过来,侧过身:「进来吧。」 司徒宇跟着她走到客厅,客厅没有开灯,仅有在窗外变换色光的烟火充当光源。 沉芯问了司徒宇要喝点什么,他摇了摇头,坐到她对面:「你刚从医院回来吗?」 「嗯。」 他话音停顿,接着道:「你还好吧?」 沉芯反应过来。 沉父在她国二时因病去世。隔年平安夜,母亲为了帮女儿庆生,特地和公司请假,早退回家。回程路上自撞街边的红绿灯,当场经抢救无效死亡。 听说死因是疲劳过度。 沉芯正面临大考前,她边读书边举行葬礼,也在国三分发到学校后,打包行李搬到梁家。 沉芯家里没有其他亲戚,即便搬到梁家,也会在圣诞节前到外面的酒店过夜。一直是独自一人过生日,直到遇见司徒宇后,她才终于不是一个人度过。 记得在大四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司徒宇本来当天安排打工,传讯息后发现她一个人待在酒店,立刻请假赶了过去。 沉芯仍旧记得他那时的眼神。 匆促,慌乱,不停在人群中搜索着。 最后看到她的那一刻,眸中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比起几个小时前窗外盛开的花火更灿烂。 那个生日,沉芯终于不是一个人度过。 一时走神,沉芯忘记接话。耳边很安静,才发现对方一直在等自己说话。沉芯又极其自然的换了个话题,随意开口:「今天和冬冬一起过吗?」 「喔,没有。我今天还有班,但机构那里有其他孩子在,比和我过热闹多了。」 沉芯点点头:「对了,你好像还没提过,现在是做什么的?」她突然问道,司徒宇的话一瞬间卡住。 「我就顺口问一下,上次听冬冬说你常常不在家。」见对方不自然地面色,沉芯觉得自己得解释一下。 司徒宇大概说明了他的工作内容,业务性质、时常出差。他还说了最近会到国外去,短期内不会回来。 沉芯听完继续开口。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过完年吧。」 「这样......」 声音里的情绪毫不掩饰,坦然地摊开在他面前。 难以置信,他们现在竟然像普通朋友一般,一起过节并且间聊叙旧。 沉芯心头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她不自在的想结束话题。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淡淡开口:「时间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你早点休息。」还没来得及开口,司徒宇已经站起身,点头与她告别,沉芯跟着他走到玄关。 「你也是。」 「生日快乐。」关门前,司徒宇又温声道。 凌晨两点,烟火还在不知疲倦的放着,鲜艳的色光在漆黑的屋里透着温暖热度。 司徒宇走后,沉芯回到房里睡了。 这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不停地在做梦,可是翻来覆去,仍旧彻夜未眠。 沉芯隔天异常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状况。 好在现在不用再早起到医院。南宫耀请的看护很细心,会定时传讯息告知沉芯,梁小臻现在的状况。她才能好好休息。 ...... 时光飞逝,今天就是大喜之日了。 晨光初始,南家就一直没有安静过。而越接中午,屋内的人越密集,将欢庆的气氛烘托得越来越热闹。 沉芯他们在十一点鐘左右到达。玛莉在门口迎接,看见沉芯和莫冬,立刻开心的迎上去:「你们来了。」 莫冬高兴地抱着玛莉。沉芯将礼金递给玛莉,并说道:「新婚快乐,恭喜你阿姨跟南叔,珠联璧合、百年好合。」 「谢谢谢谢,其实霞姊有特别交代,说你人来了就好了。」儘管如此,玛莉眉眼间的笑意还是藏不住:「外头很冷,你们快进来取暖吧。」 沉芯和冬冬同时笑了,「好。」 进了屋里,一楼的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长辈们都坐在喜桌上,边嗑瓜子、喜糖,边聊天。 一楼没有小孩子,孩子们都在楼上。 沉芯对莫冬说:「冬冬,先跟长辈们问好,再帮我上楼照顾孩子们好吗?」 莫冬整理了裙襬,然后走到桌前,给各位长辈请安。 「叔叔、阿姨们好。? 模样可爱,逗笑了不少人。 今日的婚事,南叔和霞姊没有在餐厅办桌。只有去户政事务所登记,在乡下老家走古礼结婚流程、和几个要好的亲友齐聚一堂,足以。 桌宴虽然简单,但少说也来了近三十人。一共分了三桌,沉芯和南宫耀坐在第二桌,和许多utopia的老师一起。 开了这一顿饭,梁海讲了祝贺词,又喝下第一杯酒。 卓接着说贺词。他还是老样子,贺词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梗,老一辈根本听都听不懂。但是没人敢插嘴。 说完后卓抱着姊姊哭天抢地。 「姊!姊啊──!」 玛莉推着他的脸:「你哭什么啊!我人还没嫁呢!」 眾人荒唐大笑。 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都在今天,从四面八方风尘僕僕赶来。大厅摆满了宾客送给佳偶的鲜花,迎接这个喜庆的日子。 接嫁人员开着喜车来到门口,附近的邻居都前来看热闹。 南叔笑迎迎地发红包给接嫁人员,拿了瓜果、零食放到他们口袋。 场面因为卓酒醉了而混乱不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卓像是还没有缓过酒劲来,玛莉得边拉着他,边拿着麦克风扯着嗓子喊:「别挤!准备开饭啦啦──!」 等新娘插完早稻、红春花,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动筷吃饭。 一身凤冠霞披的霞姊,精緻地妆容遮不住她幸福的面容;随侍在旁的南叔,也一改平时的肃穆神色,展现出铁汉柔情的模样。 比翼高飞,羡煞眾人。 沉芯朝莫冬那儿看了看。莫冬跟其他孩子坐在另一桌,她算是里面的大姊姊,她把带来的糖果分给几个小孩,小孩都喜笑顏开。 莫冬变开朗了,脸上的笑容也越来愈多。 沉芯也笑了。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 她在望着桌上精美的食物、亲人的交谈、孩子的笑声,都离她好近好近。 屋外是一大片的农田,冬季里光秃一片,露出乾涸的土地,远处种着柳树,挺拔林立,再更远处,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和天空。 她不自觉想起司徒宇。 家里来了许多邻居,南宫耀和玛莉忙着招待,略为热闹的在客厅那里嗑着瓜子聊天,都是一些家常琐事。 总是习惯疏离地的梁家,今日席间觥筹交错,变成寻常人家的模样。 这样也挺好的。 沉芯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放在口袋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沉芯走到屋外接电话。 远方青山宛若一幅泼墨画,昨天下过雨,地面变得湿润泥泞,她掌心紧握着手机,一边注意脚下,白川在电话那头问道:「你在会场吗?」 「嗯。」 「我在你那边的咖啡厅。」 沉芯掛了电话,直奔咖啡厅。 咖啡厅离南家其实并不远,走过去不到五分鐘时间。沉芯在电话里头有问白川怎么不来参加婚礼,他是梁海一手带起来的,侦查科的所有人都来了,白川不可能没收到喜帖。 但他只说了一句,今天不能。 看到白川时,那辆黑色车子正停靠在马路边上,一旁紧邻着便是一棵樱花树。 男人穿着驼色大衣,脖子裹着灰色围巾,两隻手都插在口袋里,正仰头看着开满绿叶的樱花树。 白川看到沉芯,表情不同以往,有些疲惫:「啊,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来。」 沉芯摇了摇头。 天气不算太好,没有阳光,整个云层都有些阴沉沉的。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一幕却充满了浓浓地忧鬱。或许是沉芯一个早上都沉浸在欢热的氛围里头,看到如此场景,心里有总说不出来的难受。 白川深吸一口气,头侧了侧,说:「进去吧,我请你喝一杯热的。? 暖气空调加上地毯,店内的热气一瞬间将门外的冷风推远了。 沉芯端着一杯热可可坐在椅子上,白川在她对面,眼睛望着窗外沉思,桌上的咖啡冒着裊裊热气,没有移动分毫。 白川忽然开口:「时间过得好快。」 沉芯一愣。 白川转头看她,对沉芯说:「今年是第七年。」 那感觉很奇妙,沉芯想,这么多年下来,她从未想过会和白川有任何交集。 她成绩优异,出国后也没有特别打算,起初是因为她想多尝试一下国外的工作,好为自己的目标做基础。后来则习惯了国外生活,要不是还有梁小臻在,她也不会想回国。 他天花乱坠的说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滴雨水落在沉芯歛下的睫毛上,冰冰凉凉。 此刻的沉芯体会不到任何情绪,也无法感受吹在她身上的冷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完全听不进白川的声音。 她又再次的想起司徒宇。 但这次完完全全,是因为白川在说他。 她想起他初次见面的冷漠、不敢道出归期、不愿意透漏自己的事情── 她低下头看着从南叔那里拿到的糖果。那些烟火声在脑海里劈啪作响,让她觉得头晕。 沉芯慢慢地直起身,走出了咖啡厅。不管白川怎么再后面叫喊,她都没有停。 沉芯几乎是狂奔回去的。 回到南家时,宾客都离开了,只剩几个人在拆除场内布置。 她看着满地的鞭炮屑屑,才回过神。 南宫耀他们在帮忙送完客人后从大门回来,沉芯抬起头,看向他们。 今天,他们身穿属于自己的成就赢得来的名牌、展现优渥的生活,他们有让很多人羡慕的地方。 这些年来,他们过得很好。 他们很幸福,除了一个人以外。 南宫耀注意到沉芯的目光,他来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笑。他刚要开口说话,沉芯却忽然走过来,和他错身而过。 「沉芯?」 「我去一趟厕所。」 南宫耀敏感地听出沉芯的声音有些不同平常的沙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沉芯刚才站着的地方。 玛莉也走了过来,问说:「她怎么了?」 南宫耀静了一会,他把钥匙交给玛莉,说:「你先去开车,我去看看她,或许身体又不舒服了。」 「好。」 南宫耀出了大厅,沿着右边的走廊直直走到底,沉芯就站在屋簷下。 此时的,外头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 南宫耀看着沉芯背对他而立,轻声叫了一句:「......沉芯?」 没有回应。 南宫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今天的日期。他的心莫名紧张了起来,直接绕到她面前。 沉芯的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仰头望天,任凭大雨冲着她的脸。 南宫耀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然说不出话来。 ...... 白川以为她的沉默是没有听清楚,打算再开口时,对方却忽然说:「什么意思?」 白川一愣,「什么?」 沉芯的头一点一点抬起,缓缓地,慢慢地看向他。 「你说......」沉芯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沉芯苍白的面色,她的脸在这样的寒冬里,显得格外冰冷。 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沉芯......你是不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那天。」又等了一会,沉芯有些忍不住了,她有些着急地说:「我分明在平安夜那天,还跟他一起的......」 白川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她。 沉芯觉得,似乎有些事情,就像一张网,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真相。 「你说今年是第七年的什么?」沉芯直接开口。 她终于发问了,白川咬了咬牙, 沉芯被白川这种表情逼得更急了,她的声音都变大了,她也不再镇定,直接说:「什么叫做第七年的忌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他都──你怎么能──」 白川在沉芯的吼声中低下头,轻声说:「他死了。」 司徒宇死了。 铺垫了许久,说出来时倒是简洁明了。 沉芯儘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说:「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的今天。」白川顿住一段时间,然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急促地说:「沉芯,他早就死了,司徒宇已经死了。」 最后一个字像是雨般落在沉芯歛下的睫毛上,冰冰凉凉。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迷茫。 沉芯缓慢地抬起头。 那是南宫耀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这样悲伤和锐利的眼神。两种极端的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双眼微红,几乎颤慄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南宫耀,又好像不只在看着他。 这一次,南宫耀终于听清了。 她的目光,南宫耀无法形容。 好像迷茫,却又无比的坚定。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柱子,关节几乎泛白了。 最近他才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可此时此刻的南宫耀却想,沉芯离他好远。 哗啦啦的雨声,水气瀰漫在他们周围,彷彿这一切都是幻觉。 他向前走了一步,可沉芯的目光,却让他不能再迈步。 「为什么?」 她就像是一个被逼到尽头的荒野流浪者,一片偌大的土地,却没有供其生存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背影,他曾经在她身上见过。 「为什么......」南宫耀只能听见,沉芯反覆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 胡桃夹子01 「小晴!」 司徒宇从山坡往上跑,见寻了很久的妹妹正揹着书包呆坐在大树下,原本全身紧绷的心立刻放松下来。 「小晴,你怎么又跑到这种地方来?」他快步走近捲缩成一团的蔚晴,伸出右手:「你已经四年级了,这么犟怎么行啊。好了好了,我们快回家吧。太晚回去的话,又会被骂了。」 蔚晴嘟着嘴,别过头不看他。 「小晴,乖,你最听哥哥的话了。」司徒宇柔声的道,握着她的手臂轻哄:「我们回家吧。」 「可是妈妈又不喜欢我,一直说我是外面的小孩,我不想回去。」 「但你也不想被妈妈骂吧?」 「......」 「你想想看,如果等一下被住在山脚的阿姨发现我们还在这里,到时候跟妈妈告状了,妈妈只会更生气的。」他蹲下身与她平视:「听哥哥的话,明天放学后,我就带你去买你最喜欢吃的汽水糖好不好?」 「真的?」蔚晴仰起头,捏着书包的指尖似乎松了一些。随后又面露疑问:「可是我们没有零用钱啊,怎么买糖果?」 「哥哥上次不是考第一名吗?奖品是图书礼卷,我们可以去书店看看有没有卖小零嘴,再不然的话,哥哥拿礼券跟同学换糖果。」 蔚晴眨眨眼睛,迟疑一会儿,才终于牵起他的手晃了晃,轻声撒娇:「脚麻了。」 男孩对她宠溺一笑,一鼓作气把她拉起来。趁暮色还未暗去,匆匆下山回家。 回到家后,两人站在门前,司徒宇正将钥匙插入孔里,忽然感受到衣角被轻轻扯动,回过头就见一张皱着的小脸,「怎么了?还是不敢进去吗?」 她只是摇了摇脑袋,「哥哥,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他摸摸她的头,「嗯,会。」 蔚晴抓住他的手勾他的尾指,笑着说:「那我们打勾勾,不许骗我喔。」 「好,打勾勾。」他扬起嘴角,上下晃动手指。 进了门,迎接他们的是漆黑一片的客厅,他躡手躡脚到走廊后头的房间,把门打开一个缝隙,里面的灯也是关着的。 关雯还没回来。 男孩不自觉地吁了口气。揹着书包走回房间,便看到蔚晴躺在地上翻阅跟同学借来的小王子图画书,偶尔还会对着内容发出讚叹声。 司徒宇把书包放到角落后,拿出今天老师出的功课,坐在位子上安静的做作业。 过了几个小时,司徒宇忽然发觉房间没有声音,一转头,蔚晴趴在书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起身走到她旁边,轻轻摇晃她的肩膀:「要睡的话,就把书收起来。」 蔚晴翻了一个身,换了仰躺的姿势,眼睛始终闭着不动。 司徒宇看了她一眼,将书本从地板捡起来,收进她的书包,起身走到门旁按下开关。 当他用被子将妹妹的身子裹得实实的,自己也鑽到被窝里。蔚晴突然从旁边贴过来,紧紧的抱着他。 「觉得冷吗?」 蔚晴摇摇头,将脸贴着哥哥的胸口位置,只有两隻大眼从被子露出来。 在黑暗中,他们的双眼却映照着幽光,天花板上,是司徒宇在前几天用萤光顏料画上的夜空。 夜晚是这么的安静,蔚晴抱着哥哥,目不转睛地望着司徒宇替她将墙壁着上美丽的景色,宛如星空真实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蔚晴每每看了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哥哥。」片刻后,蔚晴开口。 「怎么了?不是想睡觉吗?」 蔚晴摇摇头,在他的身上蹭了一下,「你会想妈妈?」 「谁?」 「本来的妈妈。」 「嗯......不会。」他停顿一会儿,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司徒宇却将头缩进被窝,没有说话。 「以后......」静默半晌,她探出头,黝黑莹亮的双瞳盯着他:「有了很多钱之后,我就可以带着哥哥去b612星球了啊。」 司徒宇顿时说不出话来,感动一下子满溢他的心里,半晌后,拍拍妹妹的脑袋:「我们蔚晴那么棒啊。」 「我们才差三岁,不可以瞧不起我!」蔚晴生气的转过身子背对他。 司徒宇连忙爬到她的身侧,戳戳她的腰腹:「生气啦?」 蔚晴拨开他的手。 司徒宇继续攻击她的腰窝,闪避几次不成,蔚晴终于忍不住投降:「不生气了,不生气了!你不要再搔我了!」 他们抱着彼此入睡,在司徒宇的意识逐渐朦胧之际,蔚晴又张口问:「哥哥……为什么飞行员不跟小王子待在一起呢?」 「什么?」 「小王子离开了玫瑰花,飞行员离开了小王子,难道大家都不能待在一起吗?」 听到这句话,司徒宇一时沉默了,好个半晌都发不出声音。蔚晴继续含糊地说:「我在想,哥哥长大以后……是不是也会像小王子一样离开家里呢?」她停顿一下,打个呵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很想念很想念哥哥的,我会一直等到哥哥回来。」 司徒宇没有回答,眼角一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她抱得更紧。 蔚晴满足地扬起嘴角,哥哥温暖地体温让她觉得很安心,没多久就睡着了。 虽然没有听到答案,但她相信哥哥,因为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起他的哥哥还要爱她了。 一颗颗小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它们犹如璀璨的珍珠把漆黑的房间点缀得光彩夺目,与今晚皎洁的明月相比也毫不逊色。 过了好几分鐘,房间只剩相互交错、匀称的呼吸声。 今夜,是令人安心的静謐。 ...... 隔天后放学,兄妹俩在书店的零食饼乾区间晃。在等蔚晴挑选糖果的期间,司徒宇转而绕到国小参考书的书柜,琳瑯满目的种类,让他目不转经的瞧着,这些书他很常在同学的桌上看到,而每当那些同学哀声叹气着讲义多到写不完时,他心里更多的是羡慕。 什么时候才有零用钱可以买这些书啊。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把书放回了原本的格子,但怎么塞就是塞不进缝隙里,又深怕书会被他弄坏,心急如焚的剎那,一双手从他的头上拿过书,左手把倒下的书堆推出一点空位,右手把那本参考书归位。 司徒宇一时愣了,回过头一看,一张温柔的浅笑映入眼帘,让他的视线一时无法移开。 那是一名莫约三十岁的女子,长相清秀,举手投足散发着婉约的气质。 他沉思着,觉得这位女子似曾相识。 司徒宇回过神,跟她点点头道谢后,便跑回去刚才的地方找妹妹。 在他看到妹妹的背影时,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让他不自觉地慢慢停下脚步,又回头望望后方一眼。 「哥,你跑哪儿去了?」蔚晴终于等到哥哥回来,连忙把手上的零食拿给他,「你在看什么?」 「没事。」司徒宇恍然回神。 他一瞧手上堆的像小山的饼乾糖果,先是愣住,随即震惊道:「你拿这么多啊?可是我的礼券可能不够买耶。」 「只有这个啦,这些已经结帐好了。」 「什么?」他又愣。 「刚刚有一个阿姨走过来,拿了这些糖果给我。」她指着包装上贴上书店名称的胶带,真的就如她所说的一样已经结帐过,「那个阿姨好漂亮啊,可是她不是可疑的人喔,她说她是爸爸跟妈妈的朋友,也知道我们的名字......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原本低着头的司徒宇,慢慢抬眸,转头望向方才参考书的区域,但那名女子早就不知去向了。 他们才刚进了家门,发现家里客厅的灯已经打开了。 在他们悄声脱了鞋走上玄关,靠近走廊尾端的时候,司徒宇便闻到阵阵菜香,而门后的客厅是与平常不同的景象,爸爸和妈妈不但同时在家,还正准备用餐。 「你们怎么那么晚回家?」关雯端着菜从厨房走了出来,绽开愉悦的笑容。司徒宇还惊讶于眼前的状况,妈妈朝他们招了手:「来,小宇、小晴,赶快洗手,过来吃饭囉!」 蔚晴立刻放下书包,快步跑到厨房洗手。 「小宇,你怎么还愣在那里,快过来吧。」司徒绅和也转过头看他,眼睛瞇成两条弧线,一边把手上的碗筷摆放整齐。 司徒宇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将书包放在沙发上,思考了一下子,还是把手上的塑胶袋收进书包,拉好拉鍊。 用完饭后,司徒宇把洗好的碗盘放进烘碗机里,擦乾双手,走出厨房的前一刻,一听见客厅传来的说话声,不禁愣在原地。 客厅的电视机拨放着卡通的片头曲,蔚晴坐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上一集播的内容。 关雯一发现儿子的视线,便向旁边挪动一个位子,右手轻拍在那个空位上,含笑与他对视。 那一剎那,一股浓厚的情感像是绷出土壤的绿芽,强烈的席捲至他的四肢百骇,多年以来一直殷殷期盼的事情,在这一瞬间,终于实现了。 他心里一阵激动,快步奔到沙发的位子,紧紧得挨近身边的妹妹跟母亲。 电视机的声音、家人的谈话声、还有依然飘散在空气里,母亲所做的晚餐的香味,让他露出幸福的笑容。 某天下午,司徒绅和一大早便带着兄妹出门爬山。回程的路上,蔚晴吵着想买新的玩具,他实在说不过女儿,加上司徒宇还有作业要完成,只好先带哥哥回家,再载妹妹折回卖场。 司徒宇回去先洗澡换一套乾净的衣服,在他前脚踏进房间的那一刻,身子顿时僵在原地。 一叠整齐放在衣柜上的制服、还有几件没折好的衣服躺在那里。除此之外,让他触目惊心的,是满地的空酒瓶。 「妈......」他缓缓的开口,甚至能感受到声音里的颤抖,几滴水珠从他的发梢落下,淋湿了他的肩膀。 「这个是什么?」关雯手举在半空中,一个塑胶袋在他眼前左右摇晃,她将手倾斜,里面的汽水糖便一个个的掉落到地上...... 「这个是从哪里来的?」她微微一笑,语气明明轻轻的,却从中透露出一股寒意:「小宇啊,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嗯?」 他开不了口。 「这个东西......是不是从一个漂亮的长头发阿姨那里拿来的?」关雯的声音高低起伏,像唱歌一样,打从心底的让司徒宇头皮发麻,他只能站在原地,彷彿失去了说话能力。 见儿子沉默不语,她皱着眉头噘起嘴,站起身子,然后说:「你知道那个阿姨是谁吗?她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会让爸爸跟妈妈分开喔。那个阿姨曾经对妈妈做过很过分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爸爸,那个阿姨回来了,知道吗?」 就在这时,关雯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伸出双手将他拥入怀中。 「如果爸爸跟妈妈分开的话,妈妈会很伤心很伤心的。」感受到胸前的颤抖,她拉开怀里的人,吃吃的笑出声:「怎么啦?不要怕妈妈,妈妈不会打你的,妈妈最疼你了,世界上会对你好的只有我而已。」她再度抱紧他,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你应该怕的是那位阿姨,以后看到她要躲得远远的,知不知道?不然妈妈可是会惩罚妹妹喔,你也不想再看到上次那样的场面了,对不对?」 司徒宇乖顺的点点头,妈妈见状,轻柔的摸摸他的脸,讚美道:「我们小宇好棒喔,真的好棒。」 当天晚上,蔚晴回到家后立刻奔上楼跑到房间迫不及待的拿出爸爸买的玩具给哥哥看。 「哥哥,这是爸爸买的新玩具,我们一人一台,你觉得吉普车好还是战斗飞机好?」蔚晴跳到床上,高举玩具扑向他。 司徒宇慢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沉默几秒鐘,最后淡淡的说:「两个都给你吧。」 「你不要吗?」蔚晴纳闷。 司徒宇低应了一声。 「耶!」蔚晴双手同时举起,绽开笑容,拿着两个玩具跳下床,马上在地板玩了起来。 「小晴。」 「嗯?」她将吉普车往前推,车子快速的衝到门口,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捡起来的时候,一道冷静且毫无温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今天回去睡自己的房间。」 蔚晴的身子一顿,她不明所以的转过头,望着司徒宇的背影。 对方没有再说话。 她以为哥哥生气了,连忙跪着爬过去,拉扯他的衣角,语气充满慌张:「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这样的话我不玩了,我可不可以不去睡隔壁?」 但回应她的是司徒宇拉着棉被盖住头的动作,直接拒绝与她继续交谈,蔚晴直直盯着他好几秒后,驀地站起身,慢慢走出房间。 她佇立在门边一阵子,没几秒开始低声啜泣,任凭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嘶哑着嗓音,喃喃自语:「你明明说你会对我好的,你说过的。」 胡桃夹子02 以往兄妹俩即便起了口角都不会超过一天。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蔚晴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和司徒宇说话。儘管他再怎么放低姿态,蔚晴就是不愿意和他求和。 甚至还不和他一起上学。 司徒宇原以为放着不管总会好的,直到蔚晴的班导来他班上,说蔚晴今天还没有去学校上课。 司徒宇替母亲和老师道了歉,帮他向导师请假。 司徒宇担忧了一整天。放学鐘声一响,他一路狂奔回家。在距离家门外不到五十公尺的围篱边,看到了女孩的身影。 「小晴?」 蔚晴抬头,就见揹着书包的司徒宇,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的时候,左手轻轻握住蔚晴的双手。 他关心的看着她,疑惑:「今天为什么没去上课?」 蔚晴抬起头,眸中尽是惊慌神色。 司徒宇担心的摸她的脸,又测试她额头的温度:「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你哪里不舒服吗?」 蔚晴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扑上去抱住这个以为再也抱不到的人,满心满脑子都在害怕司徒宇会拋下他离开。 可她终究没有像哥哥透露隻字片语。 司徒宇轻柔的拍她的背:「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司徒宇扶起她,眼神温柔,用食指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怎么了?跟哥哥说说?嗯?」 司徒宇沉默地皱着眉:「我让老主任给你看看吧。」 蔚晴急忙回答:「不用!」 「那怎么哭了?」 蔚晴咬着唇,沉默半晌:「就......做了一个恶梦。」 司徒宇一愣,低笑出声,无奈地摸她的头:「什么妖魔鬼怪把我们公主吓成这样?」 「我梦到哥哥跟别人走了,我一直在家里等你,怕你不回家了。」 此话一出,司徒宇沉默了,看着眼前的妹妹,脑海里闪过那个书店的女子,环住司徒宇的那股力道更紧了。 蔚晴缩在哥哥怀里没有说话。司徒宇静静陪她坐了一会儿,直到上课鐘声响起,才拍拍她的脑袋站起身:「你想多了。家就在这里,我能去哪里呢?好了,我们赶快回家吧?」 蔚晴从善如流地点头。 而那件事之后,蔚晴再也没翘过课;关雯也从未跟他提过任何关于那名神秘女子的事情、用那样的语气对司徒宇说话。就像他们之间约定的一样,妈妈还是对妹妹很好。 几个月过后的一个早晨。刚回到家的蔚晴,一进了屋子就听见客厅内的动静。眼前的场景是,父亲跟书店的那名女子站在客厅的入口,母亲则是站在客厅面对着他们。 他望着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见到女子时,内心会產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没有注意到蔚晴回来了,背对着门口。 蔚晴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种画面,她先看向女人,在看到旁边的男人,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面熟。 然后她很快地想起来了。 女子的五官清丽,而且,她有一双很清澈明亮的双眼,更凸显她亮丽的外型。 蔚晴想起来,她是书店的那个女人。 关雯开口了,目光变得严厉起来:「谁让你来的?!」 一旁的司徒绅和开口:「小雯──」 关雯的表情不带一丝情感,她一眼,都没有看向司徒绅和。 「我再问你话呢?你进来做什么?」 司徒绅和:「小雯,先──」 他刚开了个头,关雯转头走向客厅的另一处。蔚晴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注意到一边的行李箱,还有地上的两个大袋子,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关雯走去客厅拿起电话,按了几个数字键,接着安静几秒,电话被开了扩音,响了秒鐘就被接起。 关雯在对方说话前,衝着话筒另一端先开了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随随便便想让什么人进来就让什么人进来!」 电话的另一端是个年轻的男子,也是这栋大楼的警卫,对方紧张地开口:「关小姐,您先别急,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我现在立刻报警──」 喀拉一声,电话又被掛断了。 「你们都听到了,我要报警了,警察等一下就来。」关雯胡乱地大声说:「你给我滚!快点!趁警察还没到赶紧走吧。」 说完,关雯转身走进厨房。 怕被母亲发现,蔚晴缩进玄关的死角。 司徒绅和想和关雯说理,旁边的女子按住他,说:「不用,我去跟她说清楚。」 「小雯她──」 「没事的。」女子缓缓摇头:「我比谁都了解我姊姊。」 女子来到厨房门口,关雯瞠目望她。她们身高相仿,视线也刚好对上。 关雯瞪着她:「走!」 女子问:「姊姊,能跟你谈谈吗?」 「你想谈什么?」她停下搅拌食物的动作,冷哼一声。 她说:「我很抱歉没有跟你说一声,就跟绅和结了婚。」 关雯一听到结婚这个词,似乎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古怪。 「你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的?」 「在认识他一阵子之后。」 「一阵子?」关雯的眼睛瞪大了:「一阵子?」 角落的蔚晴觉得,这个母亲今天有一股说不出的敏感,就像平常她心情不好,乱摔家具的时候一样。 「对,很抱歉没有告诉你,我们本来想──」 「闭嘴!」关雯拼命摇头:「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她摆了摆手,好像不想要继续听下去。 「你明明就知道我多爱他!你明明知道!」关雯语速很快,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女子得很仔细才能听出她在说什么。 「姊姊。」 「你不要再来了。」关雯忽然抬头,瞪着对方,说:「你赶紧滚出去,不要打扰我们。」 司徒绅和插了一句话,语气郑重:「我们决定去澳洲了。」 关雯忽然一顿。 如果她知道今天妹妹就回来,她就会带着他们到外地去,或许待个几个礼拜,或者几个月,总之,不会让司徒绅和见到她。 「姊姊......」 「滚!」 关雯把女子推出门外,拉起两道铁鍊才重回到屋子里。司徒绅和看着她,她逕自将他的行李箱打开,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整理,说:「这下子终于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司徒绅和拳头握得很紧,低声说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什么?」 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关雯正在解行李袋上的带子,听到司徒绅和的话,她转过头:「阿绅,你答应过我的。」 司徒绅和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他来到女人前,挡住了灯光。女子低着头,乌黑的秀发里藏着几根银白,整理行李的手指上有明显的皱纹。她认真地告诉司徒绅和:「当初是我先认识你,也是我先爱你的。阿绅,已经十五年了,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心,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她抬起双眸,目光含泪:「如果你很在意蔚晴不是你的孩子,那我可以把她托给别人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 男人沉默不语,关雯见对方对自己的任何妥协都冷漠以对,开始不耐烦了。 「你要是再把那女人带回来,你就别想再见你那个宝贝儿子。」关雯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行李箱被甩到一边,砸到墙角发出巨大声响:「我会把他带到老远,我真的会这么做!? 「够了──!」司徒绅和大吼一声:「我跟你妹妹已经结婚十二年了、十二年──!」 角落的蔚晴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 累积许久的脾气一下子爆发,即便司徒绅和尽可能控制脾气,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跟这个女人好好沟通没有用。 「你说什么?」关雯瞪大眼睛:「你居然对我吼?」 「......」 「你还想不想见你儿子了?」 司徒绅和转身离开。 「绅和──」 关雯也跟着离开厨房,连瓦斯炉都忘了关。 这里,比家乡热很多很多。 蔚晴闭上眼睛,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她的脸上,晒得她的皮肤有些轻微的刺疼。 蔚晴从包里翻出一袋糖果,她吃了一颗。关雯翻箱倒柜找出几个本子,嘴里碎念一些话语。 蔚晴完全没有来得及消化刚才的讯息量,靠着墙,耳边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关雯离开了。 蔚晴慢慢吃着糖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力气。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门外又传来了开关门的声音。 蔚晴睁开眼,司徒宇揹着书包,手里拿着两个便当站在不远处,皱着眉头。 「你怎么坐在地上?」司徒宇赶紧走过来,来到妹妹身边。 等他的身影挡住了直射在她身上的月光时,蔚晴忽然想,原来哥哥已经这么高了。 「小晴,你怎么了啊?」 「妈妈呢?怎么不在家?」蔚晴的脸色太过苍白,司徒宇开始紧张了:「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蔚晴摇摇头,说:「我没事。」 司徒宇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坐在这里?」 蔚晴垂着头,没有说话。 司徒宇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垂下的发丝。蔚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哥,我都知道了。」 司徒宇怔住了。 「我以前总觉得奇怪,为什么妈妈姓关,我姓蔚,而你跟着爸爸姓。? 蔚晴始终低着头,这些年让他困扰,居然在这瞬间麻痺了。 她记得幼稚园之前的「家」,并不是那么令人惧怕的,而是让人感到温暖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某一块记忆像是被别人偷走了,她开始会害怕自己的母亲,父亲也忽然消失不见了,究竟是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我是妈妈一夜情之下不小心有的孩子。你才是爸爸的小孩。」蔚晴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少年。 「那是你妈妈对吧?书店的那个。」 快乐的回忆,被一把柴火燎起,烈焰从四面八方轰轰地喷出来,吞没了这一切,然后在真相揭晓的这一刻,火又瞬间浇熄。 让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小宇。』 一抹淡淡的温柔嗓音在四周响起,他寻声仰起头,方才的黑暗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亮晶晶的星儿,像鑽石似的,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这辽阔无垠的夜空。 就像他房间里的天花板一样。 但是这些星星却又跟他画的有点不一样,由于它们的表面温度不同,实际上,这片夜景是由腥红,太阳橙、鹅黄、翡翠绿、藏青、浅蓝、深紫,七种顏色的光组成。 『小宇,你要记得,妈妈和爸爸,是在大雨中相遇的喔。』 『所以你的名字,叫司徒宇,是希望你永远知道,爸爸跟妈妈非常非常爱你。』 他看到的,是比他所画的,还要漂亮很多很多的星空。 这片七彩繽纷的夜景化为一块拼图,替他弥补了记忆的那个空缺,所有的记忆像是一阵风穿过本来沉寂的海洋,驀然间波动四起,一片片涌上他的心头...... 过了很久,蔚晴抬起头,坚定的注视着面前的人,最后淡淡地说:「我要去找她。」 闻言,司徒宇不敢置信地看着妹妹,颤着音调开口:「......你说什么?」 蔚晴忽而不语,脸色平静的頷首,然后将视线望向一边的窗户。 司徒宇满脸不解,走上前几步:「小晴?」 蔚晴转过头凝睇他一眼,静默许久,留下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转身,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夺门而出。 蔚晴的心脏疯狂跳动,因为她知道,若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司徒宇永远无法再见到他们两个。 她在上个礼拜偷翻了司徒绅和的笔电,密码果不其然,是哥哥的生日。 她打开了电脑,透过邮件搜寻纪录,知道他订了今天晚上有一班通往澳洲的票。 现在时间是七点二十,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小时。 蔚晴下了计程车,远远看见司徒绅和拉着行李,女子站在他身旁。 她心一惊,加快脚步狂奔,女子似乎也感觉到她跑来的身影,转过头望向她。 蔚晴一瞬间停下脚步,没有再继续向前。 她离她一段距离,连气都没喘上几口,直接向远方吶喊:「我的哥哥叫司徒宇!」 司徒绅和的肩膀一颤,他讶异的回过头望着不知道何时追来的蔚晴,睁大双眼:「小晴?」 他满脸通红,炯炯有神的看着她,明明很累,却努力让声音保持生气:「我的哥哥叫司徒宇。」 闻言,两人先是一怔,下一秒少女再度开口,声音却微微发颤了。 「因为你说你永远记得,爸爸与你初次见面的场景。当时下着大雨,你的伞被别人拿走了,没多久爸爸撑着伞站在雨中,问你要不要一起撑。所以当你怀孕的时候,就想要叫自己的孩子『雨』,也希望第二个孩子叫做『晴』。」 「你希望哥哥能永远记住爸爸跟妈妈的相遇。但是因为哥哥是男生,叫雨太像女孩子了,所以就改成宇。」 「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吧?」 女子眼角一酸,泪水滑落下来。 她喉咙忽然一涩,声音几乎快要哽住,所以更用尽力气的,用最大的努力,对着远处的她放声嘶喊:「我会永远记得......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你对他的爱。因为你爱哥哥,所以连带将这份爱分给了我......」 女子双唇一颤,她的目光往下,发现蔚晴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打着赤脚跑出来。现在是二月,寒流正席捲北区,连他们大人都要披大外套、戴围巾,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双脚踩在冰冷的沥青上,嘴里吐着白烟汗流浹背地对她大喊。 她想脱下围巾替他围上,可是才一有动作,蔚晴立刻制止:「不要过来!」 一对上她的视线,驀然间,她明白了。 这样就好了。 「我会说服哥哥的。我会让他跟你见面。」 「所以请你,一定要等我......」 最后,蔚晴慢慢地露出微笑,她这一笑,让女子愣了几秒,一层薄薄的水气蒙上她的双眼,还来不及开口,蔚晴慢慢往后退,随即转身,朝反方向跑回去。 女子望着她的身影,耳边依然回盪着他的话语,她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彻底溃堤。 胡桃夹子03 关雯在那天之后进了监狱。 司徒绅和请了他的警察朋友,梁海帮忙。在被拘捕后,法官判定关雯触犯中刑法286条第一项:对于未满十八岁之人,施以凌虐或以他法足以妨害其身心之健全或发育者,处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的判决很快下来,当法官质问她为什么要绑架对方的孩子,她只说了一句:「因为爱。? 很长一段时间,蔚晴都会做恶梦。 梦境即地狱。 梦见司徒绅和在转身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并且在她惊醒过后,不断在脑海中重播一样的画面。 司徒宇已经不在意有没有父母这件事,以及司徒绅和会不会来找他们。放榜后,两人双双录取北部的大学,搬离了如梦夜般的家乡。 司徒宇在确定好住处后,透过朋友找到父亲欠债的帮派。 司徒宇跟龙四城签了合同,还债之馀还能获取利润,确实是不错的赚钱手段。 从那时候起,蔚晴会在偶尔的情况下耳鸣。兄妹找不出原因,去看医生也没有好转。蔚晴大二那年暑假,她的身体随着年纪每况愈下,偶尔情绪来了会在家里摔东西洩愤。 老主任那时还在大医院就职,在他的建议下,司徒宇帮蔚晴办住院。他跟着龙哥到处做交易,日子才能勉强过下去。 这天蔚晴发作了,在医院里嘶吼乱叫,尖叫着她母亲的名字。司徒宇刚帮龙哥送完货赶来医院,先被老主任叫到院长办公室。 「小宇啊......」老主任手拿着病歷表,看着面前少年的额角,眉头紧皱:「你这伤是不是你现在做的那个工作造成的?」 司徒宇微微一怔,沉默几秒后,才淡然开口:「没有,就是不小心跌倒的。」 「那就好。你还年轻,但路一定要选好,若误入歧途,到时候哪怕是仙佛都帮不了你。」老主任推了推眼镜,说道。 司徒宇盯着眼前的病歷表,始终没有回话。 升上大三的蔚晴,很幸运地抽到了学校宿舍。 在经过一年半的治疗,情况有所好转后,蔚晴为了贴补开销,便在学餐、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 想要将这个喜讯分享给哥哥,带着他喜欢吃的食物小跑步到建筑系的学院。 只是她在穿过中廊的途中,忽然一阵眩晕昏倒了。 司徒宇一下了课连忙赶到医务室,熟门熟路地一路跑到行政大楼,拐了两个弯走进电梯,搭到五楼后,走进电梯外长廊尽头的一间病房。 拉开门板,房间阴冷的黑暗。他打开墙边的开关,室内瞬间亮起来,病房只有一张床,而躺在病床上的人似乎也因为光线才慢慢睁开双眼。 司徒宇本来低头沉思,一感受到床上人的动静,恍然抬起头凑近她。 妹妹跟他长相有些神似,但肤色却完全相反,苍白而脆弱。眼窝跟脸颊的部分瘦到微微凹陷,除此之外精神看起来似乎不错。 「你下课了吗?」蔚晴煽动着纤长睫毛,缓缓坐起来,一看到他带来的糖果,表情有些高兴。 「嗯。」他从袋子拿出一袋汽水糖,随后问:「你还好吗?早上听你讲电话的声音怪怪的。」 「没事啦,我的声音本来就这样啊,老主任也说没事。你不要老是因为我的声音有一点点不对就请假啊。」她把糖果丢在嘴里,甜而不腻,酸而不过。 司徒宇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拉开窗帘,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着白茫茫的建筑物,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今天天气不错,外头有点微凉。蔚晴一看到窗帘外的世界是金灿灿的一片,掀开棉被,拉着男子的手:「哥,难得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逛逛校园吧。」 司徒宇看着像小孩一样期待出门的蔚晴,莞尔一笑:「也好,出去晒晒太阳吧。」 确定蔚晴的状况许可,司徒宇牵着她慢慢走出房门。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不少经过他们的学弟妹都会跟司徒宇寒暄打招呼,看得出哥哥在系上的好人气。出了设计学院,来到中央花圃,强烈的阳光放射出柔和的光线,照得身上、脸上烘的,让蔚晴的苍白被燻得红通通的。 「你最近还好吗?」忽然蔚晴仰起头,与低头的司徒宇宇对视。 「嗯……」他偏头想着:「就是那样,把功课做好、有空就跟着龙哥跑货。」 她凝视哥哥的眼睛,接着曖昧的一笑:「那,有交到女朋友吗?」 司徒宇顿了顿,挑起眉头:「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真的有?」瞧出哥哥的迟疑,蔚晴眼睛一亮,连忙凑近他说:「我就知道,是不是跟我同寝室的那个姊姊。」 「你胡说什么啊。」司徒宇巴开她靠近的脸,最后莞尔,「别老是想一些有的没的。」 「──」她偏头:「沉芯?是叫这个名字吧?她不是你的女朋友?」见司徒宇皱起眉头,她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无辜发:「小琪说的,上次你来系上找我的时候,她说你在偷看学姊。」 经妹妹这么一解释,让司徒宇不禁停顿片刻,但最后他没有回答,只是苦笑道:「小晴,你长大了。」 「什么?什么意思?」 「跟别的女生一样,会开始八卦别人了。」 蔚晴一听,皱眉不悦:「什么嘛!你居然拿我跟其他女生比!」 司徒宇大笑。 「齁!哥你真的很坏,等我跟沉芯学姐熟了以后,我一定要让她看你这人前人后的嘴脸,让她知道你在家就是这样欺负自己的妹妹,然后两人联手来对付你!」仰起头嘖嘖两声,手指对着他晃两圈:「你等着瞧吧!」 说完,司徒宇脑海试想一下那个画面,再度笑了起来:「我拭目以待。」 「喔唷!」她气恼。 「好啦。? 这段安逸的时光让蔚晴感受到一种真心的满足,若用一句话来形容,一种珍贵的爱。 从那时起,她渐渐不再害怕黑夜了。 ...... 一个月后,蔚晴在开学前一个礼拜,发作一次。 这次的症状来得很突然,也很严重。 蔚晴又像以往一样趴在垃圾桶上吐,良久后,身体的不适总算减缓,蔚晴缓缓张开双眼,望着视线上方白花花的天花板和扎眼的灯光,要不是有空调运转的声音,她可能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 「哥,你来了。」她转过头,看着始终坐在旁边不动如雕像的司徒宇,他紧抿着唇,双眼却洩漏着心中的不捨。 司徒宇垂着头。 「小晴。? 蔚晴一愣:「什么?? 「我们还是休学吧。? 蔚晴怔住了。 「等这一批的货交易完了,龙哥会给我一笔钱。?司徒宇盯着她如白纸般的脸,心中波澜四起:「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哥......我真的没事,而且距离上次发作已经隔了好几个月了。」蔚晴眸里含笑:「我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好。」 他们无声的对视着,彼此都知道,情况的发展到底怎么样。 他们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司徒宇这阵子没有去工作,而是把蔚晴带到他在学校外的租屋处。 连日,他待在蔚晴身边,寸步不离。 司徒宇带晚餐回屋里,从纸碗倒到铁锅拿去炉子加热。冬天时的蔚晴身子特别寒,老主任特别叮嚀食物绝对不可以冷食。 「你的工作怎么办......」她问。 「没事。」司徒宇说:「我现在很间,没有货可以送。」 蔚晴说:「你不用一直在我旁边的。」 司徒宇:「怎么?开始嫌我烦了?」 司徒宇虽然笑着,可这抹笑意才刚到达眼底就散了去。蔚晴忽然觉得这样平凡的对话,在此时此刻听来极其残忍。 「哥。」蔚晴淡淡地说:「已经够了,真的。」 我不停地跑,一直跑,最终跑到一条死巷里,再也没有机会。 可你还能走,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可以随时离开。 窗外阳光明媚,又亮又暖。 安静的屋内,散发着粥的香味。 蔚晴凝望他许久,始终上扬的嘴角,最后也支撑不住地依沉。 「妹,看着我。」司徒宇将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郑重道:「这不是你的错,我本来就有责任照顾你。」 「是因为妈威胁你才会......」她抬起头,语气一阵激动,「我跟你只是表兄妹而已,你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要这么做。」 「......小晴,不要说了。」 「我就是要说!」她大喊,随即对上司徒宇愕然的眼神。 「我早就知道了,我还知道......她威胁你,只要你踏出这个家一步,就永远见不到我……」蔚晴疯狂摇头,泪流满面,仍不停止宣洩:「有一次,你甚至还为了保护我,挡下了那个往我身上扔的酒瓶,为了保护我差点杀了妈妈,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 尖叫声传来。 炉子上的粥被蔚晴掀翻,烫得她惊声尖叫。司徒宇在锅子翻倒的那一刻,拉着妹妹往后退,以至于手臂也被波及,但他顾不得自己的伤,抓着她的手往厨房里走,用冰水替她的伤口降温。 疼痛减轻了,蔚晴被吓到稍微恢復理智,他看到哥哥手上的烫伤,甚至比自己的还严重。 「小晴。?司徒宇语气加重,蔚晴被吓得立刻闭上嘴,他紧握她的双臂,语调变温柔:「看着我的眼,听我说就好。」 司徒宇举起手轻抚她流下来的泪,声音始终是轻轻地:「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把身体养起来就好了,知道吗? 他说小晴,我不知道要花多少的时间才能让你忘却过去的伤痛。但哥哥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把你视作珍宝。你要是真的觉得很痛苦,那就哭;要是觉得开心,那就大笑。 蔚晴流着泪听完这段话。 他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守护她,只因为他爱她。 ...... 那天之后,蔚晴的耳鸣症状又频繁起来。 当她刚从便利商店下班,走回校园,距离宿舍只差不到五十公尺的距离。一股寒意倏地从她的脚底爬上头顶,不禁有些头晕目眩。 蔚晴微微喘着气,脑中一直有一道声音不断地呼唤她。 她站在墙角边的阳光下闭上双眼,轻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频频作响的噪音。 教室里传来教授询问问题的低沉嗓子,学生不知道答案的嬉闹,及同学间取笑他的声音。 啪。 篮球拍打地面、球鞋不时在摩擦着草绿色的赛场、哨子的鸣响声,接踵的传进她的耳中。 啪。 啪。 她用双手摀紧耳朵,却去除不了脑中的声音。 当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角,刺痛的她闭上眼睛,喉咙一哽,她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哗啦啦。 正逢下课时间,沉芯一出教室就见女子坐在榕树下的身影,与周边热闹氛围相反。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对方好像是她这学期的新室友。 沉芯直觉地想,这女生有些不对劲,于是她上前一看究竟。 就在此时,她身体向侧边一倾,快要倒下了。 沉芯眼明手快地伸出手拉住她,语调满是紧张情绪:「你还好吗?? 蔚晴回过头,苍白的脸色在看到沉芯后,满是压抑。 这是蔚晴第一次和沉芯的对话。 也是第一次,有人可以让蔚晴感到平静。 沉芯把蔚晴扶到宿舍,递给她一杯水。 「谢谢。? 沉芯淡淡一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你很常这样吗?? 蔚晴低着头。 「我......? 沉芯没有听清:「什么?? 蔚晴用轻到几乎轻不可闻地声音说:「我有忧鬱症,脾气很不好......发作的时候会摔东西,或者像刚才那样晕眩。?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 「啊......我有心脏病。? 蔚晴从水杯中抬起通红的眼。 「有几件事我很确定,你想听听看吗?? 「什么事?? 「我的心脏病是后天的,我的父母已经过世很久了。我的舅妈跟表妹讨厌死我了......?说到此处,沉芯补充了一点:「还有就是,司徒宇很爱你。? 「你,和这世界的上的所有人都一样,值得被温柔以待。? 沉芯去了淋浴间洗澡,蔚晴觉得刚才被鼓舞了,约司徒宇一起吃饭。 她要告诉他,她很感谢他,也很爱他。 寝室对面是一面大镜子里,蔚晴望着一身穿着淡蓝色洋装的女生,其实她觉得,她的脸色还可以。 蔚晴深深吸了口气,她从包里拿出口红,替脸蛋增添一点生气。 厕所隔间里出来一个女生,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她来洗手檯洗手,斜眼看了蔚晴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然后女生在出了厕所后,和外头的朋友说了一句久等了,冷不防地补了一句:「心情本来就糟死了,刚才在厕所又看到丑女,是想吓死谁啊。」 音量很轻,但蔚晴还是听见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就走了。 蔚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接着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蔚晴打了一通电话给司徒宇,说今天想在寝室睡觉。 「你还好吗?」他问她。 蔚晴轻声说:「还好,就是有点儿困。」 对方接着问:「那明天你有课吗?」 「我想去故宫转一转,然后再去国家音乐厅看音乐剧。」 司徒宇说了声好:「那明天早上十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知道了。」 当她再次打开寝室的门,一道柔和的夕阳光打在她身上。她抬起手想遮住刺眼的光线,但手臂上的红痕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停住了动作。 『只有你......还能好好的,像个活人一样站在我面前!』 这条疤痕提醒了她,她遗漏了一句话。 她在粥打翻的前一刻,说了这句话。 她紧掩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从她的指间流洩出来,脑海里想起了司徒宇被她打的伤痕。 每次小时候妈妈发酒疯,都会将他们毒打一顿。而哥哥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抱住他,替她挡下所有的毒打。而如今她却用自己的双手,同样的伤害不顾一切捨命保护她的哥哥;用自己的话,糟蹋百般溺爱她的哥哥。 她和她的母亲,对司徒宇说了一样的话。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无论他们绝口不提过往,她仍旧没能抹灭掉自己流着那个女人血液的事实。 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会阻碍哥哥的幸福吧? 跟她的母亲一样。 『欸,哥哥,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嗯,会。』 『好,那我们打勾勾。』 她流下最后一滴泪,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夜幕低垂,枝头嚦嚦鶯歌,彷彿在用悲伤的鸣叫声,来诉说谁心里的痛。 然后抬起头仰天一望,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夕阳。 她忍不住想伸出手想将那抹馀暉抓住,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窗帘限制住。 她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沉默了几秒后,驀地拉开窗帘,又尝试伸出手,轻轻掂起脚尖...... 这一次,她可以碰到了。 那一剎那,她的背后彷彿长了一双洁白羽翼,衬着白色的宽大短衣,就如同今晚的月亮皎洁。 她豪不犹豫的,往前方一跳,跳上天际。 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夜色,在向下坠的前一分鐘,她留了一张纸条给沉芯。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我哥哥,请你帮我一个忙。 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我永远爱你。 我先一步到b612星球了。 胡桃夹子04 沉芯回到公寓,简单洗了个澡,然后关了灯,躺在卧室的床上。 她觉得这段期间像是打了好几年的硬仗,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躺好几个小时,沉芯未能入眠。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数星星方法,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了一,然后她终于从床上坐起身来。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失眠过了。 夜很黑,也很静,在这样的夜里,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又似乎很快。 沉芯逐渐适应了黑暗,开始一点一点辨识房内的物品。从墙上的时鐘,到书架上的书籍,再到那面落地窗。 沉芯看见窗帘留了一个小缝隙,中间那一条细微的缝有一道细微的光。 沉芯看了一会儿,从床上下来,打算把那道光遮起来。 她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随着光的指引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 在她把窗帘合上的一瞬间,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缝,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沉芯把窗帘打开。 幽暗、迷幻,那依旧是一副色彩丰富的景色。 失眠的夜晚,沉芯批了件针织外套下了楼,沿着一盏盏路灯走出闹区。 时序进入初春,气温凉爽,但仍然有几片乌云挡住月色。 沉芯走着走着,他看到了远处的身影,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缓缓地抬起头来。 昏黄的街灯,照在有些枯萎的绿叶上,叶子上那朵红花的红更为浓烈了。沉芯在楼上打了通电话给梁海,希望他能来她家一趟。梁海的车停在路边的停车格里,他靠在路灯上,双手抱胸,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抽着菸。 沉芯一步步走向他。 「怎么了?」梁海灭了菸,脸上还是刚才接到电话的那种惊奇神色:「难得见你这么急着找我?」 「舅舅,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沉芯这一次,甚至连回应他调侃的力气都没有了。 梁海静了一下,然后语气也认真了起来。 「什么事?」 沉芯说:「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我想知道那个人现在住的地方、他的情况。」 「谁?」 沉芯说:「司徒宇的母亲。」 梁海安静了。 片刻后,他开口,「小川跟你说了?」 「嗯。」沉芯的声音很稳重,也很冷静,「行吗?」 她听见梁海沉沉地压下一口气,然后整个街道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梁海开口:「芯,叔叔劝你一句,别再找了。你看看你现在的身体是什么样子。」 沉芯说:「我很好。」 「好,你很好。」梁海语气忍不住硬了起来:「那知道真相了之后,你想怎么样?」 反观对方有些动怒的情绪,沉芯的声音很冷静:「我没有想怎么样。」 「......我不懂你在坚持什么。」他皱眉:「七年了,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錶盘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移动,沉芯无法开口。 是啊。 七年了。 人都死了能怎样? 无论是唐娜、南宫耀、还是她的舅舅,所有人都再劝她。 她几乎能想像到,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司徒宇现在一定会坐在沙发上,面对她的叔叔阿姨,慎重而真挚的提亲。 可七年后的现在,她回到了家乡,碰到了死去的他。 「七年。」沉芯说:「七年的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很漫长。」 梁海看着在冷风中如此纤瘦的身子,没有说话。 梁海是看着沉芯长大的,他一直都清楚沉芯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在梁家,姓氏极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梁小臻再如何闯祸,邵美云都会放纵她的原因。 「梁」这个字,不只是姓氏,代表了一个人的身分。 邵美云不可能像他那样,待沉芯如亲生女儿,她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只有需要钱的时候才会找她。 即便梁海想在一旁帮助她,沉芯不会接受,也不能接受。因为她不是梁家人。 这一切的一切,沉芯从未心生怨懟,因此让梁海对他的愧疚感随着时间越来越重。 可现在,她有求于他。 确实,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知道司徒宇已经死的事实,却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她被瞒了七年,她也应该知晓了。 此时此刻,梁海也不需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了,你先好好睡一觉,等有消息后,我让小川打电话给你。」 「谢谢。」 「没事,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 随着漫长的半个月过去,沉芯才盼到白川的电话。梁海透过人脉帮她找出司徒宇的亲生母亲和当初杀害司徒宇的人。也透过梁海他现在的权力,法院愿意重现当初宣判的场景。可前提是得让白川全程陪同,且从头到尾,她都得经过法警的同意才能和他说话,这或许是明智的规定,因为沉芯现在不能确定自己的情绪状态是如何,她也深怕会在那样的场合失态,给梁海他们添上不必要的麻烦。 电话的最后,白川补充道:『你住宅区的七楼三号房,是司徒宇生前买下来的房子。』 『他生母人也在台北,电话跟就职地址我都寄到你的信箱里了。司徒宇的生父在五年前因为大肠癌过世,他的母亲后来去了国外工作,最近要结婚了才回台湾。 『我把我所有找到关于司徒宇留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你了,要不要拆开是你的决定。』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沉芯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种直觉。 一种矛盾感。 一直以来司徒宇的行径都很矛盾,一方面对她极为坦承、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随便承诺。她下意识地认为,司徒宇本身就这样的人,而她也喜欢他,所以即便这些都有些不合乎情理,也无关紧要。 她知道,司徒宇并不希望沉芯去问一些关于「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并非是因为她在他的心中不重要,而是因为他再也无法给予她更多承诺。 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那个未明确交代的工作,全都是司徒宇的谎言。 看完信箱里的信件,沉芯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子,窗外开始飘起了细雨。 沉芯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外头的街景。 雨还在下,气温凉爽,一洗前段时间的阴霾,夜空中星斗一片。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玛莉走进来,沉芯听到声音,但是没有抬起头。 玛莉一进客厅,就感受到一股寒冷的空调。她来到书房正中央,看着角落的一幅画,静默了。 玛莉走到沉芯背后驻足。 沉芯没有回过头,对后头的人说:「唐娜给你的钥匙?」 「你也太聪明了。」玛莉故作惊讶地看着沉芯,见对方在昏暗地灯光下仍旧苍白的面容,玛莉皱着眉:「你怎么突然瘦这么多啊?」 沉芯没有理会她,转头走回客厅。 玛莉跳下沙发,跟在她后面,把门关好。一边在玄关脱鞋,一边说:「都快八点了,你吃饭了没?」 沉芯撇一眼她自己倒的马克杯,表情淡淡的,「连茶都可以泡了,乾脆饭也自己做好了。」 她看着沉芯拿一套衣服走进厕所。玛莉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最后走进厨房。 玛莉在冰箱冷冻柜里找到一盒还没过期的微波食品,声音从厨房传来:「你灵魂走失了吗,人怎么这么没精神啊?」 沉芯坐在沙发上,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精神......」 从平安夜见面后,司徒宇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沉芯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凝神发呆。 玛莉坐到沉芯对面,低声说:「这次回诊怎么样?」 沉芯抬眼,淡淡地说:「还行。」 「你要多注意一点身体啊。」玛莉把热好的饭菜端到餐桌,大快朵颐起来,说话口齿有些不清:「人只要活得好好的,其馀的都不是大事。」 沉芯淡淡一笑,也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靠在沙发上,说:「你这週怎么这么间?」 「婚礼不是刚结束吗?霞姊他们后天要去蜜月,全体员工放假啊。」 沉芯的合约在上个月到期了,要不是玛莉偶尔会和她互通有无,她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晓得。 玛莉说:「我承认我平时都不太正经,但是沉芯,天天工作也会累,况且目前还有更重要的大事──」她看了一眼沉芯,接着说:「比如说你。」 玛莉确实是个敏感的女人。沉芯看着她的眼睛,玛莉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有着魅惑的气质,没有因为 火灾的烧伤而遮掩她的美。沉芯不得不承认,当初她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不是没有被她散发的神祕感震慑。 玛莉忽然说:「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正眼看待我弟弟。」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玛莉也不想隐瞒,直接说:「你知道小南对你的感情。」 沉芯没有说话,裊裊烟雾在她们周围飘散。 玛莉看着沉芯,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阿芯,你不能这样......」 沉芯眼中仅仅一瞬间,她冷声开口:「怎样。」 玛莉说:「你早就知道事情没有可能,可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放下执着。你知道我弟弟对你是真心的。」 沉芯放下杯子,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玛莉没有回答,沉芯发现,在她不笑的时候,她的目光里会有一种独特的冷静。 玛莉忽然轻笑一声,说:「沉芯,你真的很会演。」 这是一句绝对的讚扬,可沉芯听到后,却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你真的很会演。 玛莉心想。 你装作什么都不知晓,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静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绽放,自然就会吸引蝴蝶的到来。 「虽然这不关我的事情。」玛莉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成熟一点。」 沉芯抬眼,看着她。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说过什么吗?芯,虽然你成熟、冷静而事故、是个可以独自与整个事件抗衡的人。但却总像是还没脱离高中生的稚嫩,知道为什么是高中生吗?」 沉芯冷眼以对,玛丽继续道:「因为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敏感,敏感又衝动,他们刚刚瞭解世界,却又依旧懵懂。他们的感情可以不顾一切──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那些需要他们顾及的东西。」 「沉芯。」玛莉一唤:「我听说了你过去的事情。」 沉芯没有理会她,放下茶杯,转身就走。 她坐到书桌边,随手拿了一本书看。 没一会,玛莉跟着走进来,听到声音,但是没有抬起头。 玛莉跟着进房间,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顏料味。他来到书房正中央,看着一幅画,静默了。 仔细说来,那是一副没有完成的油画,大概已经画了三分之一。它被架在一个规整的画架上,佇立在角落,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安静。 那幅画主色是冷色调,绘着一片星空,一颗行星在画的中间。 行星上没有任何东西,只单纯地用白色、橄欖绿、藏青等等的色调,绘出像月亮一样凹凸不平的表现。 中间似乎有一点淡淡的红色,似花非花,而是模糊的一片。 玛莉在沉芯身旁驻足。 沉芯也看了那幅画一眼。玛莉走到旁边的书柜,抽出其中的一本,问:「灵感来自于那本书吗?」 沉芯淡淡道:「这只是书架中其中的一本。」 「那不一样。」玛莉轻轻摇摇头:「那不一样,沉芯。这本书对你的意义不同凡响。」 沉芯随手翻了一页书,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会不知道。」 沉芯的目光落在书上,又好像没有在书上,她平淡地说:「不知道。」 「好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沉芯一愣,玛莉已经走到她身边,他伸出的一隻手,轻轻地勾起沉芯的下巴。她望着沉芯的瞳孔,清晰而乾净。 「那么我问你......」玛莉弯下身,她腕上的铃鐺在沉芯耳边晃荡出清脆声响:「你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和鬼能在一起多久呢?」 沉芯一瞬间看向她。 玛丽浅浅一笑:「所有大难不死的人,都可能看得到。? 沉芯脑中某个运转的齿轮,忽而停滞不动了。 玛莉的问话,触及到了一段很悠远的记忆。 某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某个回盪着钢琴声的礼堂、心脏移植手术后醒来的第一眼...... 所有片段像打翻的顏料,全部混杂在一起。 沉芯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玛莉没有说话,沉芯知道,她不信,因为她自己也不信。 玛莉一直是很敏锐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她曾经是歌手,对事情的细节观察入微。 不管是玛莉还是其他人,都觉得她病了。 沉芯扣上书,站起身,来到窗边。 今年的梅雨在台湾周边滞留很久,连日不停歇的雷阵雨,导致近日的风拂过去都是刺骨的冷意。 记忆中的这个小区,只要到了夏季都会是这般模样。 雨后,天地都是比墨水还要黑的顏色,一种不能形容的孤独和空旷。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湿气。 女人在窗前的剪影,显得冷漠又孤独,灰白的雪似乎泛着淡淡的光,让她的身影微微柔和了一些。 玛丽和她借了那本小王子,拾起沙发上的外套,把书放进了包里。 「后天是早上十一点的飞机,霞姊希望你能来送机。」 翻书声在沉芯的耳旁响起,玛莉说道:「我也希望你参加。」 房内回归寧静。 沉芯看着再度飘落的雨,脸上的神情似乎和这个季节融为一体,她平淡的面容映在玻璃上,雨水顺着窗面匯聚到她的眼眶一会儿,又滑落了下去。 与你01 星期六,梅雨已经远离台湾周边海域,台北回归艷阳高照的好天气。 距离出发到机场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南禕阳深知霞姊喜爱花卉。想在去机场前,从家里一路开车到a大的后山,以紫藤花树作为终点。 因逢假日,大批前来赏花的游客很多。人潮络绎不绝,皆是为了赶在花季中开得最美的这段时间一睹风采。 沉芯与霞姊并肩走在南叔他们的后面,一路拾阶而上。 「芯!」 一见前方的花团锦簇,霞姊兴奋地向那些花海跑去,明明已经年过四十,却还是像少女一样激动。 「快点儿!」霞姊俯身在万花丛中,朝沉芯招手:「阿芯啊,快过来看看这些花!」 沉芯在她身旁蹲下。 沉芯心想,可能是要去度蜜月了。霞姊今日的情绪特别高昂。 直到霞姊发现旁人始终没说几句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问:「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 沉芯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您很漂亮。」 霞姊脸一红,咧开嘴笑:「都快五十的人!该垮的都垮了啦!」 「没有......」沉芯还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清清淡淡:「真的很漂亮。」 一批旅行团也逛了进来,周围更拥挤了。沉芯她们被夹在人海之中,无法动弹。 当导游介绍到这区的时候,有一个游客发问了:「导游先生,这是什么花?」 导游望向旁边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解释道:「这叫彼岸花,又称曼硃砂华。相传人死后,一过鬼门关,便会上一条黄泉路。路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像是血铺成的地板,死去的人随着这些花的指引,前往幽冥之狱。」 听着。 听着。 或许是触景伤情,霞姊望着那丛丛花,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有点,有点......奇怪,但是我一开始见到你的第一眼,想起了我的儿子。」 关霞提起从前,吸了口气,说:「前夫是我第一任男朋友,因为年轻不懂事怀上了孩子。那时我们瞒着所有人,考取离家乡很远的大学,在那里把他生下来。」 清风吹过,沉芯闻着花的味道,故事继续下去。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我发现生活不如想像中那么容易。有一天我父母找到了我们家。他们特别生气,也通报社会局,要我把孩子送给别人领养。」 「我的父母给我一天的时间和他告别......可你说巧不巧?那天是他生日前一天,我买了他喜欢的汽水糖、喜欢的故事书和娃娃,带他去吃一顿好吃的,最后骗他,要他在那个地方等我。」 「后来我姊姊把孩子领走了,本来我还很放心,至少是自己的家人帮忙照顾。后来我回到台北,想把孩子带去澳洲一起生活......」 「她爱了我前夫很多年,后来我们俩结婚一事导致她心生怨懟,拿孩子来威胁我和前夫,想让我们离婚。」她眼眶泛红,气息开始不稳:「一开始念在家人之情,我们没立刻报警。而当时的我户籍在国外,无法在台湾久留。前夫终于受不了了,决定报警抓她。」 说到最后,关霞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她甚至到后面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根本无法去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话语来诉说这些往事。 一把钥匙转开了记忆中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门的另一边有着无数的记忆碎片,在夹缝中朝她悲鸣嘶喊...... 最后,关霞终于撑不住了,喉咙一哽,眼泪瞬间从眼眶流出,再也说不出话。 故事说完后,导游带着一群人又往山上前行,介绍起其他花卉。 在来来往往的人海里,沉芯还驻足在原地,在这万丛花中,一丝幽远的清香飘来。 真实的、虚构的,所有飘忽不定的情绪都被灿阳灼成花香,平淡而柔和地包裹着她。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忽然之间,一名倚靠在紫藤树下的老奶奶拉起二胡,轻唱沉芯从未听过的古调。 沉芯认出,她是当初那个卖花的老人。 沉芯望着那个老人,又看向旁边的女子,万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想起白川在掛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 『司徒宇的亲生母亲,叫关霞。』 为什么? 当时的你,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道往后日子会如何辛苦,却执意将他生下来? 而她也真的问了出口。 沉芯平淡的嗓音在道出这个名字后,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波然。 关霞一瞬间抬头:「你说什么?? 沉芯的柳眉轻皱,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 「司徒宇。」 关霞圆睁着眼,一脸不可置信:「你是怎么......」 「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但后来分开了。」彷彿刚才的颤音都是幻觉,沉芯将悲伤一瞬间归回平静,用着不是在说着自己经歷的口吻:「我用过了很多方式,竭尽全力去遗忘,却怎么样也无法将他放下。」 沉芯缓缓抬眸,望向女子:「你爱过他吗?」 「爱。」关霞露出一丝苦笑,几乎没有思考:「我到现在还爱他。」 爱得那么入骨,思念也这么深切。 「我希望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由我来决定他的人生。」关霞说:「即便会很困难,我还是选择把他生下了......」 「因为我想,给那个孩子创造自己未来的机会。」 沉芯点点头,不再说话。 关霞犹豫许久,终于问道:「他现在还好吗?过得怎么样?」 沉芯的头低着,她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而是说起了大学的事。 「第二次见面是一个晚上,他浑身是血的倒在巷子里。我以为他和外面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一样,一定是犯了错、招惹别人才被打。但深入了解他以后,才发现......」 他是个温柔的哥哥,对妹妹百般宠溺,只要能让她幸福,就会一肩扛起所有责任。 他是个坚强的人,即便全世界的人看不起他。也会试图一手遮天,扭转自己的命运。 他是个善良的人,即便遭人背叛,在最后一刻,仍旧选择原谅和宽恕。 她的声音充满着疲惫,但仍旧继续说下去。 像是在替司徒宇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从来没有真正做错过什么,他一直勇敢面对自己的人生......不曾逃避过。」 「他现在事业成功、娶了漂亮的老婆、孩子环膝围绕、身体健康......」 沉芯的声音低哑着,眼角泛红。 这本来,会是他人生。 「他曾告诉我,希望自己的两个母亲都可以得到幸福。」 语音方落,女子的肩膀轻轻一抖。 「司徒宇说他很爱你,真的很爱你,所以希望你能够放下过去,继续往前走。」 到了这一刻,女子再也无法不哭出声。 沉芯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霞姊,请您一定要幸福。? 接近正午时分,人群纷纷下山前往餐厅用膳。 玛莉是第一个发现关霞哭的人,她没有多问什么,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下山坡。后来南禕阳也发现了,本来紧张她是不是身体不适,频频询问也问不出原因,关霞只说是被花粉刺激到,过敏流泪。 沉芯没有随着他们下山,而是留在那片彷彿永无止尽的花海里,追忆往昔。 「姑娘来这儿,是有事相求吗?」一曲方尽,老人抬眸问她。 沉芯盯着眼前巨大的紫藤树,宛若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紫水晶,芬芳馥郁,璀璨夺目。 沉默许久,才缓缓地抬起头,终于还是问了她:「老奶奶,您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在那天晚上告诉我,不要离开家门。」 老人放下二胡,站起身。 「如果想起过去会忧鬱,思虑未来会徬徨,那么就着眼当下。」她和蔼的笑着:「不管有没有神佛、不管你信或不信,有些事情,终究要求一个『圆』字。」 沉芯看着她,没有说话。 老人又说:「姑娘,你希望你心里所想的那个人。能够放下一切、好好地离开吗?」 沉芯望向前方的百年巨树。 是吗? 她是这么希望的吗? 她再度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大树,它巨大的穿过天际,穿透宇宙。 彷彿整个宇宙展现在她眼前。某种巨大的力量,像一团气体沁入她体内,庄严而神圣,让纷乱的心静了下来。 沉芯忽然觉得过去的那些是非、那些侧目、那些分分秒秒让人透不过气的瞬间,全都无所谓了。 沉芯走到神木前,慢慢地前倾上身,双手贴上粗糙的木纹,额头抵在手背上,虔诚祷告着。 观景台外有很多游客,来来往往。 一阵阵风像芦苇抚过脚边,捲起一片片浪般的形状。 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沉芯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血肉淋漓地撕裂两半,生不如死。他是她唯一的灯塔,可她找不到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在深海的人,越挣扎越沉的深,只能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悔恨统统溺死在漫无边际的泡沫之中。 沉芯明白,若要让司徒宇放心的离开,她就得做个了结。 倘若真的有神,请您细听...... 我内心真实的愿望。 ..... 夜很黑,也很静。在这样的夜里,时间似乎随着夜晚的节奏,也缓步下来。 沉芯走着走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头来。 星光将夜空扫上一层淡淡的银青色,灰冷的色调,一盏路灯,一条街,一弯明月,两个人。 那个人依旧是黑衣黑裤的模样,靠在公寓柱子前,双手抱胸。 他看过来了。 狂风吹起,细雨纷飞。 他们像是回到了那年夏天、那个时候,他的目光里总有千言万语,总有那么一句话想要说出口。可是最终,依旧因为现实而归为平静。 沉芯的手紧了一些,她的脸色还是平淡的,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对不起。」良久,司徒宇低下头,目光更黯淡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却也什么都说了。 昨夜梅雨才正式结束,地上泥泞不堪,青黑色的墙壁上也渗出水珠。 他对她坦承了过往。 草被沉芯的鞋踩扁。 他来到她面前,垂眸凝视她。 「莫冬知道吗?? 她听见他的轻应,在耳边轻轻响起。 「她需要我的陪伴,而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也只有我。」 「你这个样子多久了?」她问。 「快五年......当我意识到自己死之后的第二年,莫冬看到了我。」 沉默片刻,司徒宇继续说:「除了冬冬,我没想过有其他人看得到我。」他抬眸:「也包括你。」 沉芯想起玛莉说过,大难不死的人,就可能见到鬼。 沉芯经歷过大手术、玛莉从火海中惊险活命、莫冬也在一场枪击案中死里逃生…… 沉芯没有说话,像是想要看尽他充满阴霾的这双眼睛里,包含怎么的神情。 这双眼神,就和当年在礼堂的那个晚上,他向她告别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当时的沉芯看不明白。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他目光中的含义。 他很恐惧。 这种恐惧来源于很多,对沉芯的感情,也对于他们的未来。 沉芯知道,他一直想要拋开过去和她真真正正的在一起,所以他才决定在那天帮梁海抓住龙四城。 他想终结一切,没有任何顾忌的,正大光明站在她身边。 司徒宇用力地握紧手,但他的手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用出力气。 可他们的手依旧牢牢地扣在一起。 沉芯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碰到他的时候,体温这么低。 原来死去的人,手是冷冷的,很轻。 司徒宇这种人,看着坚不可破,其实只是在为了捍卫自己的所爱,硬背负起不属于责任。 从一开始到最后,司徒宇都是那个希望她幸福的人,他用了各种方式,希望能将沉芯从失去他的那个宛如泥沼般的过去拉出来。 用他的温柔。 街道静静的,路灯忽闪忽灭,司徒宇背对窗户,那光一下下打在他身上,形成一个孤独的剪影。 沉芯轻唤了声:「司徒宇。」 沉芯保持着低头看他的动作,有一段时间都没有移动,直到她感到几滴水珠落在她的睫毛上,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觉不觉得,好像每一次的相遇,非得要这么狼狈不可。」 「我答应过你。」沉芯转过身背对他,轻声说道:「我会好好活着的。」 语落,男子的背影一颤。 她是他最后的软肋,沉芯猜想。当年不畏惧任何风雨的男人,如今也有了牵掛。 他害怕她知道真相后会轻生。 他的双臂抱的很紧。 这个拥抱不长,却很深刻。他很快地就放开她,两人在黑夜中静静互视。 与你02 七年前。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凸显出红灯街外闪烁的五光十色,有些凄迷而美丽。 震耳欲聋的电音回盪舞厅,姜育恆靠近守卫的耳朵大声吼了一遍:「跟龙哥说我带小宇来了。」 姜育恆站在三步之外,身边是冷着一张脸的司徒宇。 这个装修有些陈旧的舞厅,旋转着射出七彩光芒的灯带着七零年代的气息。舞池中密密麻麻的男男女女,紧贴着彼此的身躯、摆动全身,像着了魔般不断舞动。 自从蔚晴自杀后,司徒宇没再来过帮里了。 过了几分鐘,门里出来了一个西装鼻挺的男子,他来到他们面前,分别对司徒宇还有姜育恆行礼:「龙哥让我带两位进去。? 诺大的房内,龙四城裸身躺在床上,同样一丝不苟的女人包裹在凌乱的被縟里,白花花的胸脯一阵一阵地抽搐。 明眼人都知道刚才房里有多么翻云覆雨。龙四城被他们这样盯着并不觉得奇怪,拿过小弟给的新衣服,从容穿戴着。 有一隻眼因白内障塌陷呈现灰暗色瞳,另一隻被刀划过而视力受损,一股风雨欲来地气息垄罩在那双眼周围。 龙四城轻哼了声;「唷,稀客。」 姜育恆恭敬地朝龙哥点头致意:「龙哥,我带小宇前来向龙哥请安。? 龙四城冷冷地在落地窗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蹺着腿,一身衬衫西装裤提升了格调,里里外外给人一种高雅的别緻感。 根本看不出他是做黑的。 龙四城伸出两根手指,姜育恆立刻会意出意思,从兜里掏出一根菸放在他的两指间,替他点菸。 「听说你现在在很多地方打工。」烟雾裊裊地从鼻腔透出来,让他的脸在本来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更加模糊:「还挺适合你的。」 姜育恆乾乾地笑了两声,本想说些什么,没待他说话,龙四城猛然间吼道:「但你当我们白虎帮是开旅馆的?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闻言,姜育恆抹了一把汗,说:「龙哥,小宇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呵......」龙哥想起上一回他带着手下,本想透过沉芯让司徒宇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岂料司徒宇去找那帮弟兄们,把人给打残了。他气得操起旁边的空啤酒瓶,就向司徒宇肩膀砸下去── 司徒宇垂着眸,水珠沿着瀏海滴在衣服上,玻璃划破的地方露出一块皮肤,血水在布料的纤维逐渐扩大的。 「把兄弟们打到住院就是你说的,不是故意?? 司徒宇这个人做事向来谨慎、小心,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有紕漏。他们这些跑货的都知道,事成了就是翻身,赔了不过烂命一条。 司徒宇进帮后到现在,第一次,眼睛中闪烁着不确定。 他迟疑了,而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开始怕了,他有了后顾之忧。 那个后顾之忧没有别人,就是沉芯。 龙四城抬手指了身后的纸箱。 这批货将会是今年最大笔的金额。九头蛇的鬼哥主动请司徒宇搬的,他听闻司徒宇是白虎里最谨慎的小弟,自然不担心会有差池。 白虎首次和毒品界第一把交椅──九头蛇的买卖。龙四城当然谨慎,每箱的货量并不大,只有不到五十克的样品,巧妙运送的话,警方根本不会发现。 这货姜育恆也验过,比珍珠磨成的粉还细腻。指尖上只要沾一点点,抬手的瞬间就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这一批货要是干得好,少说五年内,白虎便不必再跑货。 姜育恆舔了舔嘴角,怯声开口:「龙哥,不然这一趟,我去。? 「不行。」龙哥忽然笑了一声,弹了一下烟灰,似乎有些感慨说:「你就算再跑十年,也还不成气候。? 姜育恆脸色一沉,没回话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第一次和龙哥跑k他命运送的时候。为了那趟货,他把所有资料、地理位置都详读仔细,也特地在交易前场刊多次,为的就是能让龙四城称讚他一句。 他花了五年学走私;在a大认识司徒宇后,司徒宇不知道哪来的消息,说要进帮跑货。 不到三个月,就能带着龙四城的手下到处跑海运、空运,在毒品界闯出不小的名声。 龙四城偏过头,又抽了口烟,烟雾迷漫在他们之间,他从雾中看着司徒宇,忽然笑了出来。 他向司徒宇摊开右手手掌,一张纸上头写了一串数字。他右手朝下,那张纸随之飘落。 内容坦坦荡荡地摊在他面前。 「这是最后一次。」龙四城说:「跟完之后,你爸欠的债一笔勾销,我会替你换一个新的名字,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了。」 说完,他在白茫茫雾里看着这个少年。 姜育恆忍不住站起身来:「龙哥,这跟当初入帮时的誓言不一样!」 龙四城的目光依旧望着少年,司徒宇没说话。 男人不疾不徐地抽着烟,静默几分鐘才又开口,目光明朗:「附加条件,我会另外给你一笔钱让那姑娘开刀。」 姜育恆:「龙哥──」 星火灭了,待龙四城吐出最后一口烟圈,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好。」司徒宇看着眼前的烟冉冉升至空中,随后又慢慢消失在灯光里,淡淡地开口:「这是最后一次。」 ...... 放学后,沉芯要在后天毕业典礼前做最后一次排练,一敲鐘就衝出教室。 她一路快走,沿着长廊穿过中庭。 司徒宇从角落冒出来,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她的侧边背着一袋琴谱,背带处的衣服布料汗湿了,有一块很深的印子。 男子上前,把她手上的背包拉了过去。 她稍稍一顿,发现是司徒宇,跟着他走。 沉芯问:「今天没有打工吗?」 「老闆有事情,店休一天。」司徒宇测过脸望她,「你今天要直接回家,还是想练琴?」 「练琴。」 「好。」 来到礼堂,司徒宇看着他带来的书,沉芯在一旁练唱,岁月静好、令人心安。 静默许久,司徒宇问︰「最近你们系主任有没有特别说要留意什么?」 沉芯摇头:「就叫我们在毕业前安分一点,不要闹事。」 司徒宇问︰「还说什么?? 沉芯︰「最近学校附近有很多怪人,陈老要我们最好和同性结伴回家,不要和异性有接触。」 司徒宇没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或许察觉到她还等着他接话,他问︰「那你还敢跟我在一起。? 沉芯低着头,清淡地笑了一下,彷彿在说:「你能对我怎么样?」 闻言,司徒宇瘪了一下嘴角,轻哼了声。 又是好一会儿没答话,过了片刻忽问︰「你就不怕我会对你怎样?? 沉芯摇头︰「不怕。」 司徒宇扭头看她,眼楮漆黑︰「假如我真的是陈老口中的坏人,你会怎么样?」 弹琴的手一顿,馀音回盪在礼堂里。沉芯看着他,他的目光则是在钢琴上。透过细微的月光,沉芯只能看见睫毛下的阴影,他的双眼隐藏在黑夜里。 沉芯盖上琴盖,定定看着他,再次摇头︰「你不敢。」 司徒宇再次无言,半刻后说了句︰「傻子。」 ...... 那日谈判后,交货时间很快地就敲定下来,这次司徒宇和几个小弟兵分三路去交货。 司徒宇在交货前一个礼拜,租了间酒店套房,和梁海联系。 最近频频传出中、南部地区,毒货交易被捕的案件。北部警方知道背后肯定有更大条的鱼在暗涡里伺机而动。这点九头蛇也料到了,比起以往,此次通路更加隐密,警方拿不到消息,心中焦躁不已。 司徒宇丢给梁海一些资料、小包装的海洛因、和一张印着几个重点人物假名的护照本影本。 他躺在地上喝酒。 再过几个小时动身,他乾脆待在酒店不走了,被龙四城砸的伤口未痊癒,有些不舒服,可他并不想动。 司徒宇的从口袋掏着手机。他把手机打开,看着最后一条通话记录的名字。 沉芯。 他又喝了口酒。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在手机响起的一瞬,他看向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来电联系人跟刚才的通话纪录来自同一个人。 他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等到铃声又响了一会儿,才接通电话。 沉芯的声音很平缓,跟外头的夜色一样寂静,「司徒?」 司徒宇紧紧握住手机,听着她的声音。 从那次见面后,他便再也没有去找她,而她也未曾给他打过电话。 沉芯许久没有听到声音,问了一句:「你在吗?」 司徒宇压抑住心中的翻腾,低低地回了一句:「嗯。」 「吃饭了吗?」 司徒宇另一隻手里拿着啤酒,旁边横七竖八地丢了好几个空罐,但是他还是说:「正在吃。」 「在家呢?」 司徒宇说:「嗯。」 沉芯轻笑一声:「我听白川说你最近要远行,怎么没跟我说呢?」 司徒宇一惊,惊慌地从地上坐起身,颤着声问:「他说我去远行?」 「嗯。」沉芯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他......」司徒宇心慌意乱,「白川他......还说了什么?」 沉芯听了,没有多大的表示,只说:「就这个。」 「......这样啊。」一滴汗从额角滑落,他轻吁了口气。 「司徒。」沉芯没有漏听对方松了口气的声音,但她也没拆穿,说:「我现在跟唐娜他们在学校庆祝毕业,你要来吗?」 司徒宇的头不自觉地低下了,握着手机的掌心攥得发白。 「你似乎很累」沉芯问:「你早点睡吧,不吵你了」 「嗯。」司徒宇低应:「你也赶紧休息。」 「好,后天见。」 「后天见。」 掛上电话,司徒宇看向落地窗外。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不停,有刚从大楼离开的上班族、赶着接小孩的家长。在这样的喧嚣下,更凸显房内的安静。 黑夜几乎把他淹没。 与你03 这天是六月十二日,太阳掛在天的正中央,炙热又刺眼。 天晓得这个交易会进行多久。 司徒宇在等。 梁海那边的人也在等。 今天是眾多黑帮收购毒品的日子。白虎、九头蛇、雨伞节三个帮派,在北海岸边境形成三角防护网。这次行动,是司徒宇首次私下和警方合作。警政署上头指示,必须一网打尽,得以树立标竿。 碧空万里,春暖日丽。 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 正午十一时十四分,龙四城正交易完毒品,从山林中走出来。梁海让几名员警在草丛边等待,准备伺机而动。 此刻,远方驶来一辆厢型车,随着而来的是一阵枪林弹雨。 「有埋伏──!!」 「收货、上车!」 蹲在前面的梁海啐骂一声,想都没想地衝向龙四城。与此同时一辆银色轿车行驶而过,正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 一声枪鸣,国道瞬间陷入混乱,尖叫声四起,毒贩趁乱逃到人群中。 司徒宇准备奔向轿车的位置,只是刚起身,枪声又响起,一股不对劲感顿生而出。 那种不对劲来源于一种直觉,就像一根蜘蛛丝一样细,轻轻一颤,他直觉地看向另一端── 烟硝之中,两颗子弹穿过轿车的玻璃,正巧击中正、副驾驶座的一男一女,双双当场死亡。一个身影将那对夫妻拖了出来,随后闪进驾驶座,打算驾车逃逸。 司徒宇的视力很好,瞇起眼睛定睛一看,发现是谁后,脑子瞬间乱了。 龙四城。 刚才的龙四城是别人假冒的! 原来龙四城打从谈判完的那日,就对司徒宇產生怀疑。派手下在这天暗处跟着司徒宇,发现他一整天不断地在对着某一个地方,做同一个动作。当他看懂那个动作是对着埋伏在周围的梁海发出的讯号,便知道司徒宇打算将他们卖给警方,藉此一网打尽。 司徒宇反射性的往那处跑,却已经来不及了。龙四城咧着嘴,手里勒着一个女孩,放声大笑着:「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叛徒!」 即使要被警察抓,也要亲手把司徒宇杀了才被抓。 龙四城已经红了眼睛,勒着女孩的脖子,那个小小的身体哪能跟他抗衡,害怕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 龙四城嘿嘿地笑着,脸上的疤痕狰狞可怖。 「司徒!」 轰隆的引擎声从远方传来,警笛鸣声四起,白川骑机车在前头,后头是一票的警察车,至少有四辆。 龙四城似乎也没想到警方来得这么快,碎唸了一句:「操!」 他随意朝司徒宇开了一枪,子弹打破轮胎,车子刚好停在下坡处,少了一个轮胎的平衡,失去重心缓缓滑下坡。 方才那辆厢型车急速飆过来,龙四城把女孩丢回后座,跳上车,加速逃离现场。 司徒宇已经不顾厢型车的去向,奔向下滑的休旅车。他趴在挡风玻璃上,一手攀住后照镜跳上车顶,一手用手肘砸后座玻璃。车速越来越快,离国道尽头的过弯护栏越来越近。 天空乌云密布,细雨纷飞,崖下的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司徒宇趴在车顶,透过窗户往里头看,车内的孩子惊吓的放声大哭。 他的手肘一次次生生砸向玻璃,裂成的蛛丝状往四周扩散,白花花的玻璃纹路上渗了血。 车窗终于有了裂缝,司徒宇撑起身子,右脚一踢,衝破了车窗。 玻璃飞溅,方才那个小女孩躲在椅背后,所幸没有被波及。 「没事了!快来哥哥这里!」 女孩立刻飞扑上去,抱住司徒宇伸进来的手臂。 司徒宇单手把她从车窗拎提出来,在狂风之中喊道:「紧紧抱着我,闭上眼睛!」 女孩听话的闭紧眼睛,用力搂住司徒宇的腰。司徒宇把她摁护进怀里,用外套包裹住她,爬向驾驶座,拉住煞车桿。 一声刺耳的急煞声响彻整条马路,司徒宇一鼓作气跳下车。下一秒车子衝破那道护栏,翻下峭崖,爆裂声巨响,车被红光吞没。 紧追在后的警车鸣笛靠近,司徒宇优先确认怀中女孩的情况,除了小擦伤以外没有大碍:「没事吧?」 女孩摇摇头,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司徒宇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莫冬。? 「真好听的名字。」司徒宇轻轻一笑:「我可以叫你冬冬吗?? 莫冬点点头。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这个,可以帮哥哥保管吗?」 莫冬疑惑的看向他。 「这是对哥哥来说,一个很重要的人的东西。」 莫冬盯着手里镶着玫瑰花鑽石的戒指,果真转移了注意力,问:「是哥哥喜欢的人吗?」 司徒宇轻轻一笑:「对。」 在司徒宇安抚女孩的同时,一个身影偷偷朝他们靠近,女孩敏感地发现他,立刻大声尖叫! 司徒宇正要转身,忽然一记勾拳打在了司徒宇的肩胛骨,这拳头力道十足。司徒宇闷哼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不断咳嗽。姜育恆打算对他进行下一个攻击,司徒宇灵敏地闪躲,反身将对方压在身下,勾住他的脖子。 没一会儿,姜育恆的脸已经变成暗红色,他一双手胡乱挣扎,双瞳无法聚焦,张着嘴拼命呼吸,口沫几度飞溅在司徒宇脸上。 司徒宇从他的瞳孔中可以清楚的看着自己,眼睛漆黑,冷漠而稳定地,胳膊的力道逐渐加深。 胳膊下的呼吸声很重──只要再一下下,就会断气。 生死只在一瞬间。 『他会不会这么做我不知道。』 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影像,一个少女坐在他身边盯着电视萤幕的画面。 他想起了,是被沉芯带去医院的那一晚。 那个炎热的夏日。 那则新闻。 那些对话。 关于好人,关于坏人。 『但我知道你不会。』 司徒宇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松懈了一点。 姜育恆从他的身下挣脱开来,举起外套内里的枪朝司徒宇的胸口一开。 碰一声,鼻腔和嘴里都喷出血来。 司徒宇恍然回神,大脑如遭电击般疼。 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的凉意从脑中迸发出来,像海浪一般袭捲全身。他的胸口剧烈颤抖,全身发麻。 倒下的一瞬间,这身凉意让司徒宇直觉地意识到── 这是将死的徵兆。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找到,第一小队找到司徒宇了──!女童也在这里──!快点!你们其他人快去接应第二小队,包抄前面那辆厢型车!」 血腥味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叫喊声此起彼落。 司徒宇瞳孔极度缩小,皮肤开始发紫。 「司徒宇!」梁海跪在司徒宇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呼吸逐渐平復。 然后司徒宇缓慢的,将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那孩子......」 「放心,已经交给救护人员了。」梁海双手紧握着他,喘着气:「司徒宇,你撑着点,很快就没事了!」 司徒宇的双眸中,表现出来的情绪是很平静的,但那份平静里,又带着一丝丝的遗憾。 他握住梁海的手,说:「请您......不要,告诉沉芯。」 梁海一怔。 说完,司徒宇的脸缓缓地转向一侧。 他刚刚,确实有那么一瞬,想要杀了他,一了百了。 可为什么呢...... 司徒宇总是在关键的时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沉芯。 似乎一想起她,所有仇恨都没了。 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几秒后化作一阵滂沱大雨。 司徒宇想起很多很多事,想回忆的,不想回忆的,通通涌入脑海。 他父亲欠了债逃跑、他母亲离去前的身影、被鲜血染红的彼岸花丛...... 最后,一个画面印入脑海。 有一个空荡荡的礼堂,有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弹琴唱歌。 她的面容清冷又平静,嘴唇一开一合的唱着歌。司徒宇瞠目着,想把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想听清楚她的声音。 山崖的一块绿茵上,长出一株玫瑰。 他想起过年前去了一趟珠宝店。在眾多款项里,看上了那只用鑽石刻成玫瑰的戒指。 为了买得起那朵戒指,司徒宇又多增加几份打工。 他不再跑货了,他要用自己的劳力来换钱。 他希望这只戒指戴到沉芯指上时,是乾乾净净的。 他原本,是想在毕业典礼那天跟她求婚的。 司徒宇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那里。火红的顏色宛如烟火,在一瞬间炸了开来,一朵朵的红色在空中爆裂,待浓雾缓缓散去后,又在花蕊中间形成一个节点、一个画面。 破晓将近,旭日东昇,界线恰逢黑与白之间。 一切都将在黎明前夕画下句点。 与你04 沉芯在大清晨就起床,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意。去浴室冲了个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憔悴,但精神很好。简单把头发扎了起来,穿了一身到小腿的连身黑长裙。 她依照白川说的时间到法院门口,途中还绕到一间花店买了一束风信子。 这是沉芯多年后再见到姜育恆。 员警带他到灯光微暗的法庭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影子笼罩着他的脸,使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一股阴鬱沉闷的悲凉包围着他。 面对各项指控与证据确凿,姜育恆都只回答「是」和「没错。」 日落时分,霞光红透整间屋子。 沉芯忽然和法官要求能靠近姜育恆一点。 「你知道,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吗?」 姜育恆抬起头望她。 「原谅过去。」 姜育恆一怔。 他在那双眸中看见了全身染血的自己。他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你知道是我杀了司徒宇的吗?」 「是我杀的!开枪的人是我啊──」 但沉芯只是摇了摇头。 「我能抱抱你吗?」 轻轻一句话。 四目相对,男子潸然泪下,紧握的双拳也松了开来。 沉芯经过法警的允许,走到姜育恆面前,用双手环抱他的肩头。 一滴滴泪落在银色的手銬上,敲响出清脆撞击的声响。 那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从外人身上获得怜悯,而且这个外人还是本该恨他的人。 一个拥抱、一句话,将七年的怒意与仇恨都破碎了。 沉芯望着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少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身影浮现在她眼前。 有多少的仇恨,都是因为放不下和无法原谅造成的; 你无法选择出生,也无法选择你的家庭; 你甚至在茫然无措的年纪,没有一个人真正告诉你,是与非、对与错、黑与白。 但你可以的扭转命运。 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愿意坚信真理── 你就可以改变命运。 你正走在更好的道路上。 她抬头向窗外那片暮靄望去。 阳光突然明媚起来,透过窗帘缝照进整个法庭。 鐘声划破天空,别离的时间到了。 话说完了,女子将带来的花束放在男子面前。 门打开了,两名员警走进来,其中一名站在姜育恆旁边。 女子跟着另一名员警走了,离开前姜育恆又唤了她的名字。 男子嘴角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喉头微微动着,像有一生的话梗在里面,半晌,他才终于说了一句︰「对不起。」 闻声,沉芯歛下眉眼,一步步地往门外走,最后,她回了一次头。 男子依旧是那副模样,他的衣脚随着微风飘扬,额角是一道很浅的伤疤。他也望着她,沉芯总觉得,他好像在笑。 笑着说:你做的很好。 夜幕低垂,繁星降临在这座喧嚣的城市。 沉芯在那晚离开彰化。 而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地下着雨。 在那片安静的雨里,似乎听见了一个的嗓音。 有些低哑,又有些温柔的声音。 他说── 『那天晚上你问我,如果我们活不过今天晚上,有什么憾事是我想要完成的吗?』 我喜欢一个女孩,我想守护她一辈子。想让她知道自己值得被爱,任何人都碰不得、伤不得。若哪天我真的先走了,也会化作一阵风,陪伴在她身边──』 ...... 离开法院,沉芯一步步走下台阶,与迎面走来的人擦身而过。 她乘着公车,来到了后山。 多年之后,市区的公车路线变多了。已不像当年还需要走一段漫长的山路。 许多事情都不同当年。 她下了公车,经过一排排芒草。 然后,她像是感知到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她目光就那么穿过这些白色羽毛,在阳光和空气的夹缝中看见了男子。 一阵阵风像一双手抚过脚边,捲起一片片浪般的形状。 他们的中间彷彿隔着一片芒草,随着风的吹动,在沉芯和司徒宇的目光里,时而遮挡时而袒露。 司徒宇的身影远远立在空地的中央。阳光炙热,金黄的光线勾勒着他宽厚的肩膀,明晃晃的面容有星光在闪耀。 像是过了很久,或千年,亦或只有短短一瞬间,沉芯并不晓得。 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不管经过多少年,唯独那道目光,温柔而深沉,在时光的河流中未曾移开半吋。 司徒宇佇立在原地看着沉芯,几丝黑发不断的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白得跟纸一般脆弱。 他很想上前,但双脚竟无法移动半吋。 沉芯轻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强风自她四周汹涌而来,芒花像金粉般吹起,将她整个人包围。 无论是对于过去的司徒宇还是自己,她始终觉得有些遗憾。直到现在才发现,沉芯缺少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而是对过去的放下。 真真正正的放下。 她那时站在紫藤花树前,只想着一件事情。 倘若真的有神, 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 请祢细听, 我此生的愿望。 为此, 我将承诺把自己的全部作为代价交换。 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低声问他:「那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司徒宇低垂着眼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会来这里。」 沉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司徒宇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气温有些凉,沉芯浅浅的勾着嘴角。 司徒宇看着沉芯的微笑,心里很不好受。他情愿看她像平时那样冷漠的脸,都比她现在脆弱的样子好得多。 她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就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芯忽然转头,对司徒宇说:「你现在有空吗?」 司徒宇一愣,「什么?」 沉芯以为他没听明白,说:「约会啊,我想问你有空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司徒宇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看见沉芯难得的可以称得上「兴奋」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司徒宇点点头,说:「怎么突然要出去?」 「有没有?」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 沉芯衝他笑了笑,说:「我们去走走吧。」 「啊?」 沉芯靠在树干上,说:「我们去a大那里。」 「......」 「你别忘了,还欠我什么。」 司徒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那一次真相的揭露,在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心里,同时埋下了一颗坚定的种子。 沉芯没有过问这些日子他去了哪里,也没有再提起任何有关过往的事情。同样地,司徒宇没有告诉沉芯他不能见面,是因为最近常常会突然消失不见,而他也无法确定消失的时间长短。 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必要徒增忧鬱。 公车到站,沉芯下了车,一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 司徒宇跟在她身后,问:「好点了吗?」 沉芯摇头:「没事了。」她对司徒宇说:「等等回程几点的车?」 司徒宇说:「五点二十五。」 沉芯点点头,说:「走吧。」 虽然不是年节假日,但后山依旧人山人海,一整山路的人下来,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沉芯走在前面,司徒宇跟在她右边。 司徒宇一直注意着沉芯的状况,在这样紧锣密鼓的行程下,她的身体似乎有些吃不消,但她依然照着心里所想的行程走下去。 很多急着上山拍照的人都拼命往前挤,司徒宇紧紧拉着沉芯左手,从人群里拽了出去。 「等一下。」沉芯说。 他们等着大批的乘客都走完了,才继续前进。 司徒宇转过头:「怎么了?」 车门就在他们的沉默中关上了。 沉芯看了看司徒宇,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司徒宇看着公车从他们面前开走,也不生气,只是说:「怎么了。」 沉芯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司徒宇看出来,沉芯今天的心情有些低沉。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他很瞭解她,她能察觉到他看似平常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些低迷。 沉芯不希望这难得的约会有任何的不愉快,可是有些事情太过现实,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离下一趟车来还有一个小时,沉芯拉着司徒宇的手,轻声对他说:「我们回a大吧。」 一路上两人牵着手,看到什么都随口聊了几句,虽然周遭的人会不时的瞄着沉芯,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但沉芯并不在意那些。因为只要人活着,就会继续受到一些非议跟侧目,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浪费时间。 经过一间麵摊,司徒宇的目光不自觉多停留了几秒。沉芯也停下来,「想吃吗?」 司徒宇本想拒绝,但沉芯的步伐已经先踏进了店里。 已经过了五六年,这家麵摊的生意依旧,人满为患。老闆一直以来都把二高的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养,所以即便物价上涨了,餐点价钱还是没变。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有了位子,没一会儿的功夫麵就端上桌,沉芯下意识拿了两副筷子,随口说:「老样子,叫了一碗,我们分着吃。」 说完,沉芯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好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没有动静。沉芯从那碗汤抬起头,刚好与司徒宇四目相对。 然后沉芯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很残忍。 因为司徒宇再也不能,和她分食这碗麵了。 沉默几秒,司徒宇说:「我们回去吧。」 「啊?」 「回家。」司徒宇说:「我们回家吧。」 沉芯夹着麵条的手顿了顿,说:「不用。」 司徒宇说:「你看起来状况不好。」 沉芯没有说话,她的确不能对他撒谎说她精神状况很好,但是她也并不想就此打道回府。 盯着这碗充满学生时代回忆的汤麵,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从何而去。忽然之间,很多不知名的情绪排山倒海涌了上来。 沉芯抬头看他,将心中的悲伤硬生生的压抑下来,渗进骨子里。 沉芯仰起头,淡淡一笑:「再去一个地方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很淡,语气里很坚定,不容拒绝。像是在告诉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似乎回去了,就等同于他们之间结束了。 「好,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司徒宇看着她郑重其事的表情,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那你好好把麵吃完。」 沉芯这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半碗麵吃完,又喝了点汤,沉芯觉得舒服多了。 a大的后门旁是一片大草地,傍晚的时间草地上的狗尾草上闪闪发光。沉芯一下公车的瞬间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沉芯低头望着脚边发颤的蜗牛,仅有薄薄一层外壳的保护,在大风之下匍匐前进。一会儿被风吹倒;一会儿因为凹凸不平的路面翻滚了圈,但不管如何仍旧继续向前。 他们顺着风的去向,往礼堂走。 等到一回过神,她就已经走到设计学院的楼层。 墙壁上是斑驳的脱漆,班牌也因为时间久了而生锈。 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 校园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发现他们。 已经是傍晚时分,礼堂里很暗,但窗外的色彩是清晰明亮的。 沉芯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司徒宇,他站在钢琴旁,沐浴在阳光中。 他看见沉芯的目光,轻笑着说:「我没想到你会想来这里。」 沉芯淡淡一笑。 司徒宇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看着还没撤下的红布条。 司徒宇的馀光感觉身边的人微微一僵。 「怎么了?」 沉芯慢慢垂下眼睛不看他。 她的头发,挡住了脸。 在沉芯的视线里,司徒宇的形像有一些恍惚。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从刚才在车站时,变淡了很多次。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沉芯的脸、她的眼神、还有她的每一句话。 「你在哭吗?」他忽然问。 沉芯握着他的那隻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等他问出这句话,沉芯的手真的微微地抖了。 司徒宇蹙起眉宇,语气紧张:「你是不是哭了?」 沉芯慢慢抬起头,她没有哭,但是那股压抑的悲伤,比哭更痛苦。 如果...... 如果我哭了,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沉芯?」 她点燃两根途中买来的仙女棒,铁棒在打火机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渐渐消隐,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在昏暗的礼堂里,感觉就像绽放的烟花。 她到底,没有和司徒宇说出这句话。 「没事。」沉芯无声地摇摇头:「司徒宇,我想听你唱歌。」 司徒宇说好。 空气中瀰漫着眷恋 年华匆匆一瞥 微风在穿越时间 带我回到昨天 听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变甜 多想我们一起 好多好多年 她听着他低沉而轻柔的声音,他的一字一句,他的平平缓缓,他的一词一曲,彷彿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讲他们的故事。 风吹过,把徜徉在风中的歌声,切割的片片断断。 恍然间,沉芯回想起从前很多片段。 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青草,还有潮湿的味道,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想起来了,那一夜,是下着大雨的。 那时,她也是站在讲台上练习毕业的曲目,然后司徒宇就突然闯了进来。 他闭着眼睛,手臂抱在一起,低着头。藏在瀏海后头的眉宇间有淡淡的皱褶,双唇紧紧闭在一起,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不,不只那一夜。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始终不曾离开过。 沉芯回想从前,从最开始的时候回想,一点点的漫漫回顾...... 她的脑海浮现了好多好多场景。 夜晚的图书馆、清晨的朝露、逆光中的初吻; 在大雨中奔跑、两个人忘了带钱包,用仅有的零钱凑一碗阳春麵分着吃; 还有那个细雨绵绵的阴天,她朝着那满身是伤的少年奔去的时候...... 沉芯笑了出来,眼眶也一瞬间红了。 直到司徒宇唱到最后一句,她终于听出他声调也出现变化。 司徒宇沐浴在阳光下,身体的边缘绽放出浅浅的蓝色光晕。 他整个人都在慢慢变淡。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飘渺,仍清清楚楚地传进沉芯的耳朵。 沉芯一瞬间便知道,这是最后了。 若奔跑就可以遇见 我想贪心一点 每一天都能看见 你温柔的笑脸 听懵懂少年的誓言 世界因你变甜 多想我们一起 好多好多年 沧海桑田也轰轰烈烈 对抗这世界 从前从前 许下的永远永远 在未来盘旋oh 世间万千不及你的一切 牵你的手 走漫长的岁月 沉芯垂下头,她只能握紧拳头、拼命地忍着,忍到全身都开始抖了。 他还在唱,她便不能哭。 沉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跃动,那分明是活生生的,跃动的生命。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死了。 他一直都活在她的生命里,活生生的、用尽全力在活着。 在沉芯离开礼堂的前一刻,司徒宇拉住了她。 他终于,可以将戒指套在她指上了。 「沉芯。? 「什么事?? 「我这一辈子......」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依然坚定:「花了很多时间爱你。? 沉芯一怔,她猛然回头。 「如果还有下辈子。」他说着,身体逐渐变淡:「下辈子......换你来爱我好不好?? 不要伤心,我还会陪着你。 我的心在你身上,灵魂在你身旁,虽然你可能再也看不见了。 我会幻化温柔的模样,当风起时,你就不会寂寞了。 风吹起,一阵长长的风,吹着两旁的布幔,像蝴蝶的翅膀,挡在他们之间。 风静止了。 终了(上) 南宫耀从回忆的漩涡中回过神,他去了一趟厕所洗脸,让自己精神好一些。 当他再度来到病房,前脚正踏进房门口时却停住了。 沉芯安静地站在床沿。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她侧身的轮廓线条,逆着夕阳的照射,隐隐约约闪着柔光。 沉芯消瘦了许多,她的脸色很差,非常差。 南宫耀第一次认识沉芯时,她给人的印象是冷淡、不容许别人靠近的。像是在刻意和所有人疏离,南宫耀具体描述不清那种感觉。 南宫耀曾听别人说过,人是很软弱的生物。 他非常认同这句话,尤其在当年看到司徒宇的惨状时,才真正意识到死亡带给他的恐惧感。 南宫耀的母亲是做心理诊疗的,在她和南禕阳离婚前,南宫耀去过不少次母亲的诊所。 母亲说过,沉芯是她见过的人里,最不一样的一个。 如果触犯到她所珍爱的事物,她会崭露平时藏起来的锋芒,会为了所爱衝到战场的最前面。她会摇旗,会吶喊,会捍卫自己的一切。 南宫耀忽然想到了一句话来形容沉芯:「朝闻道,系死已以。」 记得有一次清晨,南宫耀刚下班就急着赶去病房。 他还没弯过走廊转角,耳边就一声声痛彻心扉嘶喊。 那声哭喊就像一把利刃,从南宫耀的胸口狠狠地插进去,那个疼痛慢慢地扩张,一直传到脚底。 一遍一遍,在睡梦中哭喊着三个字──『司徒宇』 随着那年司徒宇的离开,沉芯花了好多年,生活才终于步上正轨,开始接受别人进入她的人生。 南宫耀以为这意味着她终于放下那个人。 也代表他的苦等能开花结果了。 此时此刻,当他看见沉芯现在的样子,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和自以为是。 「南宫耀。」 沉芯从南宫耀进来就发现他了,她喊了好几声小南,对方都没有反应。直到她喊他全名,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南宫耀连忙拿着热食走过来:「还好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煲了一点汤,还是你想吃其他的?」 沉芯摇摇头:「我不饿。」 「要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就别什么都不吃。」南宫耀边打开盖子边说:「等你出院,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闻言,沉芯的视线从冒着烟的热汤,缓缓移向对面。 南宫耀大口吃着饭糰,整个人懒懒散散。 沉芯说:「小南。」 南宫耀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迟疑几秒才抬眸。 一道橘光缓缓从百叶窗照进来,沉芯望向窗外那片云彩,淡淡地道:「我看到他了。」 南宫耀一瞬间安静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离的我很近,但我却碰不到他。」 她的声音很轻,南宫耀几乎听不清楚:「什么?」 「当年我也没想过司徒宇会对我不告而别,甚至没有想过我们有一天会分开。所以即便到了现在,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不信。」 提及那个名字,南宫耀的眼角下意识抽了两下,他觉得,她可能哭了。 他以为她哭了,可是一看到对方的表情后,南宫耀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沉芯这样的表情,不是苦笑,不是无奈地笑,而是真真正正的笑容。有些疲惫,有些苍白,可却是他认识她以来,所没有展现过的,最好看的样子。 她笑得很开心。 南宫耀一瞬间红了眼眶,他仓促地撇开脸,握紧了拳头。 沉芯的背影忽然动了一下。 窗外的天空,就像燃烧的火一样通红,烤乾了病房里的萧瑟冷清。夕阳铺在沉芯背上,勾勒出一方橘色的印子,她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有侧脸微微面向南宫耀。 房内陷入一片安静。 究竟是哪一年、哪一天的日子他遗忘了。 但他总记得,她曾经的某个时刻也是这样的。 他想起来了,他的目光慢慢向上,慢慢的视线移向她的脸。 人总会在过往的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对于一些事情感到深刻。 记得是升大四的夏日,这次的暑假长达快三个月,几乎全宿舍的学生都回老家、或着规划旅行。 整间宿舍房间只剩南宫耀还留下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宿舍睡到太阳落山之际,才睁开眼睛。 头有点晕,在他的视线里,天花板似乎都比平日低了,压着人透不过气。 他起了床,弯腰拿起放在沙发上的t恤穿起来,慢慢地走向窗户想拉开窗。 南宫耀走到窗台轻轻掀起了一个小缝,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南宫耀接起来,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唐娜在电话那头道:「小南,我是唐娜。」 「嗯,我知道。」 唐娜在另一头问:「你今年没有回家吧?」 南宫耀轻嗯了一声:「要赶报告,跟学长一起留下来了。」 在间聊的过程中,几乎都是不着边际的内容,南宫耀觉得唐娜打来的事情绝不是单纯嘘寒问暖,他直接地问:「怎么了?」 「啊?」 「你今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啊......」唐娜抿抿唇,想儘可能说得轻松一点,「就是想给你介绍个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南宫耀说:「什么人?」 「就......」唐娜摸摸鼻子,说:「我高中的好朋友,现在在我们系上可抢手了。」 闻言,南宫耀淡淡一笑:「这么说来,是系花?」 唐娜被说的脸一红,有些困窘:「对啊,她很漂亮也很聪明,她、她......」 「她什么?」 「她单身很久了,想说帮她介绍男朋友。」 「她就是有点冷淡,但是熟了就知道她的好,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系上多少男生都──」 南宫耀一听,便明白了:「约什么时候。」 忽然飞来一句话,让唐娜瞬间一愣:「啊?」 「时间跟餐厅地址发过来,我跟她见个面。」 唐娜乐得连连说好:「她不喜欢拍照片的。要不这样吧,你到时候来找不到我们再打给我。」 南宫耀轻嗯了声。 唐娜又问:「那下星期五可以吗?」 南宫耀抬头看了桌上的月历,星期五中午前是最后作业缴交期限,之后也没特别的事,便答应下来。 确认好时间,唐娜跟他间话家常了几句才掛断。 隔週五下午,南宫耀根据唐娜给的地址,到了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间在大马路旁最近刚开幕的义式餐馆,装修风格简单俐落,原木的顏色搭配垂掛在墙上的蕨类植物,营造出森林感的氛围。 推开餐馆的门,掛在墙上的铃鐺叮铃铃地响。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圈,其中一桌坐着音乐系的朋友,有几个跟南宫耀还挺熟的,坐在唐娜对面的一个陌生的脸孔,在下一秒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夏季的尾声,女子穿着一身大地色系的连身长裙,头发随意地绑起,温婉的气息跟整间店的氛围融合在一块。 起初,他只看到她的背影,还不能确定这个女子是不是唐娜说的那位。 他一步步向那张桌子走去。 或许是感受到有人走来,唐娜率先注意到南宫耀,举起手招呼:「小南,这里。」 闻声,少女转过头,在看见南宫耀的一瞬间,眨了一下眼睛。 南宫耀忽然觉得呼吸一滞。 惊讶只有一秒鐘,他便很快地淡定下来,和大伙儿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最近的近况,便入了坐。 唐娜皱着眉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抱歉,路上塞车。」所有人往旁边挪了一个空位,正巧在女子斜对面,南宫耀缓缓入座,转而好奇地看向对方:「这位是?」 沉芯喝咖啡的动作一顿,看着他轻声道:「沉芯,美术系一年级。」 南宫耀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叫南宫耀,心理学系四年级,大家都叫我小南。」 这场饭局,南宫耀难得没有平时跟着大伙儿闹腾的心思。 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对面的少女。 她坐在这一团热闹里捏着手中的咖啡杯,安安静静。 只有当别人和她交谈时,她才会开口,神色依旧平平淡淡,连同笑容都是浅浅的,笑意未达眼中就散了去。 南宫耀明白,这顿饭局吃得很欢乐,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她的心里。 一层薄膜包裹住她,让她与外界始终保持一层隔阂。 话题聊到一半,不知道为何便带到咖啡上头,唐娜忽而说:「我记得小南也喜欢咖啡。阿芯啊,你不是对咖啡小有研究?两人要不要交流一下?」 南宫耀回过神,忽然被点了名,缓缓点头,「啊......对,有推荐的吗?」 沉芯也看向他,「你也喜欢咖啡?」 「嗯。」 「真巧。」沉芯勾起淡淡地笑容,接着说:「我喜欢的是卡布奇诺,黑咖啡的话我还是推荐日常豆款,甜点可以搭配提拉米苏,不会太甜,男生应该可以接受的。」 「啊......」听了对方的话,南宫耀忽然不知道要回应什么,顿了好久才说:「我下次会试试看的。」 「嗯。」 因为那一次的交谈,两人交换了资讯,南宫耀开始透过各种跟咖啡有关的课程或资讯,和沉芯有了后续的交谈。 他成为沉芯少数纳进生活圈的朋友。 每次只要一有空间,南宫耀就会到美术系串门子。 可一直到司徒宇的出现,这一切產生了巨大的变化。 南宫耀总是想,谁都可以是沉芯选择的人。 至少不该是司徒宇。 沉芯毕业典礼的当天晚上,南宫耀收到白川发来的消息,司徒宇死了。 南宫耀当下的想法只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让沉芯彻彻底底和司徒宇分开的机会。 于是他告诉沉芯司徒宇离开台北,去外地发展了。 他曾在脑海中试想过很多种她会有的表情,但怎么都没想到,沉芯却是那样的反应。 一个模糊的背影远远地,孤独地站在那里。 她就夹在狂风中。仰望着天,在漆黑地夜里是多么决绝。 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看着这样的沉芯,他反而没有得到一丝优越感,而是觉得胸口像被枷锁锁住了一样。 起初是源自于心疼和罪恶感,从那一刻起,除了隐晦的追求沉芯,不定时的去照看一下她也成了习惯。 可没想到最后这个习惯,却造就了沉芯成为了南宫耀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他又说了一遍。 「跟我去美国吧,沉芯。」 沉芯没有回答他。 沉芯缓缓转过身,她定定地看着南宫耀。看习惯他穿套装,现在他脱去了外面的西服剩下一件白衬衫,头发也因为一天在医院的奔波而乱得像稻草。往常那股紈裤的气势也少了许多,更像是回到了学生时期的他。沉芯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关心,还有炽烈的爱。 他是认真的。 南宫耀说:「我已经联络了那边的朋友,他是我大学的学长,是心脏方面的权威、也有认识心理諮商师。房子的部分我也替你找好了,你去那里好好休养,好吗?」 「我没事。」她没什么力气回答,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小南,我真的没事。」 「有没有事不是你说的算。」南宫耀声音里有了微怒:「如果今天这件事没有结论,我也不回美国了。」 病房一瞬间回归安静。 沉芯看他的眼睛,心情还是像平常一样,平平淡淡。她觉得自己的心很平静,就像司徒宇消失的那天一样。 沉默了好一阵子,南宫耀知道今天是谈不下去了,将桌上的垃圾收拾好,站起身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 ...... 唐娜提着一大袋的补品出了电梯的画面,便看到南宫耀闷闷地坐在大厅椅子上,她走过去他的身边,一脸困惑:「怎么回事了?你们吵架啦?」 他的脑海中回盪着沉芯在她离开前最后的一句话。 『小南,谢谢你。』 「唐娜。」南宫耀对唐娜说:「你觉得沉芯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唐娜有几秒的沉默,才低低说:「不要瞎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不坚定一点,还能有谁照顾她。」 南宫耀点头,唐娜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早点回去换洗。 经过一个礼拜的观察,确定沉芯身体无大碍,南宫耀请了一天的假帮她办理医院手续。 梁小臻近期都住在男朋友家,越接近產期,她孕吐的症状就越明显。 南宫耀和南禕阳协商,介绍美国的朋友帮沉芯治病。南父一向很支持儿子的任何决定,对方是沉芯就更没有异议了,很快地同意下来。 这阵子,南宫耀依旧替她安排回诊时间、三餐的作息,一个礼拜一次的心理諮商、按时回诊所检查心脏。 从那天之后,沉芯生活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她通过南父的介绍,接起了钢琴家教的工作,除了有一个生活重心,对于身体的负担也不会太重。 起床、工作、吃饭、回诊、每天固定在下班后到医院照看梁小臻的状况。 他们唯独没有再提起美国的事。 彷彿那日的不愉快,已经随着蝉声的消散而成为夏季最后的回忆。 有时候沉芯会想,究竟那三个月的时间是不是真实的呢? 因为有些片段回顾的次数太多,总会变得不那么真实,如泡影一般。 但当她的目光看像无名指的那枚玫瑰戒指,才让那些近乎快遗忘的呢喃和回忆,仍旧歷歷在目。 足以证明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足以告慰她的人生, 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一切都上了轨道。 梁小臻在同年年底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生,平安夜诞生的宝宝。 和沉芯同天生。 那天是二十四日傍晚,天气意外的冷。 沉芯一教完钢琴课,火速赶往医院。出了捷运站,一阵冷风吹得她的身子近乎动弹不得。 家教学生的音乐班术科检定将近,为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多加练习,近期下课都比平时晚。她跑得有点急,出站时在楼梯上滑了一跤,屁股撞地,手也擦破。 她瘪着嘴,自己给手掌上呼呼,爬起来就往医院里赶。 刚从电梯出来,医生正走出梁小臻病房,应该是结束了。 沉芯立刻衝进去,把围观的人拨开,猛地一愣。 梁小臻坐在床上,听到声音也看过来,眼皮上抬出一道深深的褶,目光笔直而柔软。 沉芯呆在原地,瞪着眼楮,剧烈地喘着气。 梁小臻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在怀中哇哇大哭。 她蜕变了,成熟了,也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成功地从漫长黑夜中找出属于自己的一道曙光。 时光快转,一下子又过了两年。 唐娜在接近年尾时,男朋友因施暴被送进牢房里,白川那一阵子值勤被安排到唐娜家附近巡逻,偶尔碰上面两人还会聊一会儿天。 剧情急转直下,那次见面后,两人產生交集,熟识之下发现双方的共同朋友竟是沉芯。 两人正式交往三个月,白川向唐娜求婚了。 事情接踵而来,从求婚到结婚,甚至到怀了孕的时间总共不到一年。 包括沉芯和南宫耀,几乎跟不上这两个人坠入爱河的速度。 因为怀孕的关係,唐娜比起当初胖了很多,本来小巧的瓜子脸更加圆润,但气色却很好。沉芯和南宫耀时常去唐娜的家谈天说地。 一日下午,两个男人坐在客厅里,赏花喝茶。 房子的整个气质跟唐娜很像,活泼明媚、充满生命力。 南宫耀打量着墙上的油画、地上堆着成套的儿童书籍,还有叠在床上还未拆封的婴儿衣物。 最后,他将视线移到这个容光焕发的男人身上。 「也快三个月了吧。」 「是啊。」白川拿出新的杯子,放到南宫耀面前。 「女孩子吗?」 白川笑了:「是啊,到时候认你当乾爸。」 南宫耀也笑。 这几个月的时间,南宫耀只要一排到假就会跑到白川这里,主要是沉芯也在这。 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南宫耀想要追沉芯。 茶水倒入透明的玻璃杯,南宫耀捧吹起杯子轻吸了口气,他满足的瞇起眼睛。一注意到对面的视线,抬起头:「怎么了?」 白川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你高中时还老说不会谈恋爱,现在倒是巴不得想天天黏着人家啊。」 南宫耀耳根一红,皱眉道:「胡说什么呢你。」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啊。」白川哈哈大笑:「真像个情竇初开的少年。」 「......」 南宫耀瞥向门外,唐娜和沉芯在前院浇花,开心地说说笑笑。 看着这样的画面,他忽然感觉到由心底涌现出来的,一股异样的舒心感。 他觉得自己,有些留恋这个时刻。 门框就像替她们裱好的了一幅画,他私心的想把这样的画面摺得整整齐齐,放进皮包里收藏。 ...... 过没多久,春天就来临了。 某天下午,南宫耀抱着一束花,来到沉芯的住处。 他带着从所未有的紧张。 南宫耀凌晨五点鐘就睁开眼睛,说什么都睡不着了。 洗完澡,抬眼看墙上的鐘,发觉时间才七点,便到楼下商店街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他在付钱的时候,还在脑海中重复地演练等下要说的话。 他抱着花,走进住宅区的大门,他没有坐电梯,而是抱着花束转向旁边的楼梯,一层一层拾阶而上。 直到来到七楼靠近长廊深处的门前,他转头朝窗外景色望去,没拿花的那隻手里握着一个小盒子。 窗外,天有点阴。 他在来之前打了通电话,却没有接通,但他的行事历里清楚记着今天沉芯会在家里工作。 南宫耀站在门前,不停地思考着。 该怎么跟沉芯求婚? 「沉芯,是我。」 他朝门内喊着,按了半天的门铃,也没有人回应。 「......」 「沉芯,帮我开一下门。」 试了几次未果,南宫耀只好拿出前一阵子她给他打的那把钥匙。边开门边拨了通电话,只传来熟悉的转接语音信箱。 一隻粉黄色的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晃过他的眼前,最后飞离了视线。 南宫耀忽然觉得很紧张,后背一阵凉意,沁出了一层冷汗。 终了(下) 傍晚时分,天空被夕阳照得又暖又亮。 莫冬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梁小臻悄悄从上层床铺下来,问:「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我姊跟南宫耀好像怪怪的。」 唐娜耸耸肩,「没怎么样吧,看起来挺正常的啊。」 梁小臻摇摇头,嘖了声:「我觉得有猫腻。」 见书桌前的玛莉没有参与话题,梁小臻上前一探对方竟然在看书,有些惊讶:「唷,难得见你看这样的书。」 玛莉语气有些淡然:「跟人借的,意思意思看一看。」 「里头讲什么?」 「好奇的话就自己翻翻看。」 说完,玛莉朝阳台走,一边走一边从口袋掏出烟盒。 梁小臻坐在椅子上,翻开夹着书籤的那一页,轻声唸道── 小王子的心像是被人用卡宾枪击中的小鸟奄奄一息。他说:「我很高兴你找到了缺少的机器零件。你可以回到你的家去了......」 飞行员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小王子没有回答,而是说:「我今天也要回家了......」他的表情很忧鬱:「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更加更加困难……」 飞行员深深地觉得有些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他把小王子当作婴儿一样紧紧抱在怀里。然而,小王子却像是要坠入一个无底深渊般悲伤,而他一点也没办法来挽留他── ...... 逼不得已,南宫耀拿出沉芯之前给他的备用钥匙,转开门锁。 「沉芯,你怎么不帮我开门啊?晚上我订了一间很有名的餐厅了──」 安静。 南宫耀:「沉芯──?」 没有任何回应。 南宫耀觉得疑惑,他将花束放在客厅的桌上。他隐约听见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外头,下雨了。 南宫耀慢慢靠近阳台,落地窗敞开一半,稀稀落落的雨声更大了。 关好窗,他转而走到沉芯的卧室,缓缓推开了门── 玛莉站在长廊喝着咖啡。风一吹,雨丝和热气一同散去。 她右手抱在胸前,垫着夹菸的手。 夜很黑,室外下着雨。她看着底下来来回回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落。由于天降暴雨,整座城市显得更为急切而焦躁。 玛莉很快的适应了阳台黑暗的环境,开始一点一点的辨认周遭的一切。从角落的盆栽,到屋内温馨的灯光,床上熟睡的女孩,又再回到面前斑剥的墙面。 她盯着墙上的脱漆,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一个人。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一个早上,田径社刚结束晨练,天气逐渐回暖的春日清晨。 玛莉好久没有跑这么多圈,一双腿痛得不得了,跑到社团盥洗室洗了个热水澡,放松肌群。当她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不禁愣在原地。 她的目光刚好正对着一间教室。 教室的门大大的敞开,一个人背对门口的方向,他身材高大,一身黑衣黑裤。单肩背着行李袋,也是黑的,整个人和昏暗的教室融为一色。 男子敏感地发现了玛莉,但他没说什么,手指头比在唇边,轻轻地发出一个「嘘」的声音。 他站在一个少女身边,少女还伏在桌上熟睡,可他没有吵醒她,而是低头在她的书桌上刻着什么。 等少年离开后,玛莉悄声走进教室。她好奇地往桌上瞄,木头桌子上有着用美工刀割出来的浅色凹痕。 很小,小到要是没有细看,都不会发现的字。 写着「我爱你」。 那些彷彿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却在此时此刻又浮现在脑海,歷歷在目。 指尖的烟灭了。 屋内的读书声还在朗诵着。 「今晚......你知道......不要来。』小王子说。 闻言,飞行员一脸痛苦:「我不想离开你。」 「我的样子会......有点像要死掉的样子。就这样。不要来看我那个样子,没必要......」 「我不会离开你。」飞行员仍然保证。 可他还是很担心。 「我告诉你这个,也是因为那条蛇。千万别让它咬到你......蛇都挺坏的。它随意咬人......」 「我不会离开你。」小王子露出纯真的微笑,语气有些轻松:「它们咬第二口的时候就没有毒液了......」 ...... 一个瘦弱的女子躺在月色下,百叶窗的阴影像一把一把利刃,将她的身躯切割成片片段段。 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头发在月光中散乱开来,温柔如丝,漆黑如墨。 救护人员在一旁看着南宫耀的样子,安慰话语不停。 玻璃窗外,一痕痕的雨水滑落,替街道的霓虹灯上了滤镜,朦胧璀璨。 他痛哭失声,紧紧抱着怀中的她,浑身颤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小王子朝沙漠里一步步迈进,而飞行员却动弹不得。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道黄色闪光出现在小王子的脚踝旁边。 他一动不动。 他几乎没有一点儿的声响。 他缓缓地倒下,就像一棵树一样的倒下。甚至没有一点儿的声响,因为是在沙地上的缘故。 沉芯在三十岁那年春天,死于心脏衰竭。 没有人知道,大学那场心脏手术后,她的身体早已不堪负荷。外表看起来没事,实则元气大伤。 几个礼拜后的告别式,来的人没有很多,唐娜深知沉芯不喜欢吵闹,因此只告知几个重要的亲友这则噩耗。 南宫耀慢慢走进去,在房内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白色棺材,里头躺着一个人,周围摆满红色玫瑰。 梁小臻倚靠在墙边,几乎没有力气能支撑她,脸深深埋在掌心,不断的啜泣。 在昏暗的灯光下,唐娜依偎在白川怀里,哭到近乎昏厥。几个曾经和沉芯共识过的同事也站在门外流泪。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襄仪走过来,异口同声说:「请和往生者做最后的告别。」 南宫耀看着手中的花,静了一会儿,声音轻轻的:「我能近一点看看她吗?」 两个人愣了愣,似乎被对方从容态度吓到,前面说话的女襄仪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好的。」 南宫耀靠近那个棺材,跪下来的瞬间,一道强光打进来。 连日几天的大雨忽然转晴,窗帘给人拉了开来,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整间洁白的屋内被阳光照得橙黄黄的。窗台的盆栽,是沉芯跟老奶奶买来的种子种的,现在竟也开出了红花,那蝶就停在上头。 好像所有的好事,都赶在今天不怎么好的日子发生。 老主任和护理长也跟着进来了,护理长走近他身边,轻声说:「在急救的时候,沉芯手里握着这个。」 南宫耀拿着戒指,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谢谢。 「南同学......」老主任在一旁唤。 南宫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没事。」 他缓缓的从跪姿,改坐在地上。他带来两件东西,一束花和一件白色衬衫。 那是司徒宇当年怕沉芯着凉,盖在她身上的衬衫。 衣服折得很规整,他在前一晚从沉芯家的衣柜找出来重新洗过、烘乾后又烫了一遍。 南宫耀将制服摊在她身上,好好看着她。 她真的死了。 他把手上的花束放在她左手臂旁的空位,将白衬衫摊开,替她披上。 「我想你需要这个。」南宫耀看着女子的长睫毛、小巧的鼻子、轻轻抿上的薄唇。 他看着,礼仪师替她的脸上画了妆,红润的面容不像是已经停止呼吸的人。 「我一直以为陪伴在你身旁,时间久了,总会答应的。」南宫耀垂下头,淡淡地说:「可你还是这样。」 南宫耀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无疾而终。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有千言万语想要道尽,但心里在一番挣扎后,那些汹涌而来的思绪终归为平静。 男子没有再说话,整间房只剩空虚的沉默。 家属好友在盖棺前最后一次见往生者的面容。 她的神态很安详,南宫耀觉得,他哭不出来的原因,就是因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沉芯躺在棺木里,周围的声音来来去去,缓慢而轻柔,深怕惊动了她。 所有人看到女子的时候,都不觉得她是死了,只是睡着了。 她就像是征战好多年的勇士,闭着眼睛。 深深的、漫长的,积了几千个夜没有入睡般的疲惫。 齿轮停下来了,迅速的向后倒转。 她回去了。 回去那条原本的时间线,她回去了。 回去了什么都还没开始的那一年。 沉芯过世后,南宫耀用沉芯的名义,在隔年的七月十七日替她办了画展。 展场位在台中山区的美术馆。 他把沉芯所有的作品裱框,亲自挑选展场里合适它们的位置,一一掛上。 七月十七日,是沉芯在手帐本特别写下来的日期,也是和司徒宇第一次见到面的日子。 展览从策划、场佈,都是南宫耀亲力亲为、一手包办。 这天,南宫耀带莫冬来了。 沉芯的照片实在很少,南宫耀觉得还是得设计一个作者简介的墙面,便放了沉芯大学毕业前四人合照。 今天是最后一天,临走前,他想在那张照片前待久一点儿。 莫冬坐在车子旁边的长椅,百无聊赖地数着脚边的花瓣时,一阵铃鐺声从远方传来。 莫冬闻声抬起头,见老人缓步走来:「冬冬,最近过得怎么样?」 莫冬点点头:「奶奶好。」 莫冬今年刚升上大一,长大后的她开朗了、和正常的女孩一样上、下学,读书期间交了不少朋友。 「喔,是冬冬呀。」老奶奶和蔼地笑着,问:「你叔叔又去找阿芯说话了吗?」 「对啊。」莫冬说:「叔叔说,因为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所以想跟芯姊姊多说一点话。」 老奶奶轻笑,然后她转过头,望向展场中的那抹身影。 离开展场后,南宫耀开着轿车缓缓地往山下驶离,慢慢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里。 直到前方遇到红灯时,南宫耀忽然想起刚才的事,问:「刚才你在展场里,给奶奶看什么?」 莫冬拿出一枚戒指和照片。 阳光下,隐约能看出,照片相速不是很高,甚至还有些晃动。 穿着学士服的两男两女对着镜头微笑。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是玛莉阿姨给我的。」莫冬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照片里的几个人:「叔叔你太过分了,都不告诉我你认识司徒叔叔!」 闻言,正在专注注意车况的南宫耀忽然一顿。 「你说什么?」南宫耀一瞬间看向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什么玛莉阿姨?」 「玛莉阿姨啊。」莫冬晃荡双脚,样子看起来很开心:「阿姨自从芯芯阿姨走了之后,就忽然变得好老好老。」 南宫耀一脸震惊。 「玛莉阿姨还跟我说,她也知道司徒叔叔喔。她知道每次芯芯阿姨来我家玩的时候,司徒叔叔都会在旁边。芯芯阿姨唸故事书给我听,司徒叔叔在旁边弹吉他。」 南宫耀听着他的话,眼神恍惚地盯着小女孩从墓碑那里拿回来的照片,才发现照片背后的角落有一段娟秀的字跡,还贴上一张纸条。 『小南,谢谢你。』 那条纸上的字像是一道古老的低喃,令他陷入一种无限轮回,陷入执拗的循环,一字一句的反覆播送着── 『小南,我见到他了。』 『谢谢你,小南。』 莫冬想要买冰来吃,让南宫耀将车靠边停。 南宫耀坐在车里,把引擎熄火,他的手从刚才就一直在抖。 他远望站在柜台前排在两个人后面准备结帐的莫冬,脑海中想起了那年的事情。 司徒宇死的那一年。 当年他赶到事故现场,场面一阵狼藉。 他包了一台计程车到医院。 司徒宇躺在担架上,旁边是一个嚎啕大哭的莫冬。 司徒宇浑身是血,胸前有一颗子弹贯穿的孔洞,神情有点涣散,可依旧动也不动的看着一个地方。 就医护人员的说法,司徒宇不可能在被子弹击中后还能保持意识。 理因来说,他应该直接当场死亡,却在送医急救后呈现脑死状态,心脏还在跳动,就像是在依靠着某种力量在支持着他的生命。 力量。 一直到现在,他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当年的女孩,就是莫冬。 南宫耀垂下头,瀏海也挡住了眼睛。 如果──南宫耀想,如果是为了沉芯,司徒宇一定会撑到手术结束,也要给沉芯一颗完整的心脏。因为这么做,才可以阻止沉芯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决定。 他听说过一个说法,有些病患在换了心脏手术后,会看到捐赠者的魂魄。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他也怎么都没想到,沉芯的心脏捐赠者是司徒宇。 「叔叔。」莫冬手里拿着两支冰,探下身子看进车内的人,说:「你在哭吗?」 莫冬一直都知道,这个叔叔是如何的疼爱自己。可他总是不愿意与自己对视太久,每当两人四目相交时,男子的眼神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南宫耀没有注意到,他握着方向盘的那双手,一直在轻轻地颤。等莫冬问出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的眼角真的湿了。 「叔叔,不要哭。」莫冬坐回副驾驶座,身体倾向对方,淡淡地笑了笑,「孟奶奶说,芯姊姊只是回去b612找司徒叔叔。」 过了有一世纪这么长,南宫耀的手掌终于松了开来,缓慢地,缓慢地转过头看旁边的女孩。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司徒宇要奋不顾身地去救轿车里的女孩。 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敢正眼看向莫冬,因为她太像她了。 尤其是随着她越来越大,逐渐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的下巴、嘴唇、鼻子、眼角的泪痣...... 最后,他的视线来到女孩的眼睛。 她实在太像她了。 像她一样,安安静静地。 永远都这样安静、从容,什么事情都知晓。 小南谢谢你。 谢谢你,我也很抱歉。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关係,让你背负着这么多年的罪恶感。 风吹过漫山芒草纷飞,如同灵魂在轻声歌颂。 唱着那一段青春的岁月,那一段残破岁月里的记忆,那一个记忆深处的身影。 吹过玻璃的隙缝,拂过南宫耀因时间岁月而苍老脸庞。 他顺着风吹过的方向,抬起头。 南宫耀眨眨眼睛,眼泪顺势从他微瞇的眼眶一颗一颗滚落,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他头靠在方向盘上,满手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完全没有平时那股总是很自信的样子。 他忽然大哭出声。 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将他给淹没。 他很后悔。 如果他知道今天的结局会是这样,他就不会让沉芯去看精神科、他就不会让沉芯再次回到这个伤心地。或许她会在美国跟别人结婚生子、子孙环膝,或许她会孤老终生,但身边有一群好朋友互相陪伴她。 无论如何,她的结局都不会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南宫耀俯下身,将眼前小小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他一直在道歉,一次又一次。 今日蓝天一片,一块云朵都没有。 像这样的晴朗天气,在许多年前,也曾有过。 教室里,一男一女坐在课桌椅上。少女正伏在桌前,轻轻叹了口气。 少年抬起手,抚摸她的发丝:「怎么了?」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我想去后面那座山上看芒花。」 少年摇摇头,低声说:「不行,现在还没到秋天,你会中暑的。」 「秋天啊......」少女的声音有些轻松,「感觉还要好一段时间。」 少年听了只是笑笑:「都大学了还能像个孩子。」 少女好像完全不在意,她笑着对少年说话:「因为是你,才获得我撒娇的权利。」 然后少女从包里拿出一包烟花,里头只剩下两根。她把仙女棒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问:「知道仙女棒的传说吗?」 少年摇头:「不知道。」 少女笑了笑,轻轻地说:「听说两根仙女棒同时点着,并且专心的向仙女棒想着喜欢的对象。在火光消失的最后一刻,大声说出1314这个数字,你就可以跟这个人永永远远在一起。」 她点燃了两根仙女棒,铁棒在打火机的火光中,明亮了起来,这火光很红,就像女孩脖子上的红花,然后又再烧了一会儿后渐渐消隐,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消失在夜里。 她到底,没有道出1314。只让两根仙女棒烧完,就扔到垃圾桶。 因为她相信不需要这些祈祷,他们俩个也会永远在一起。 静默半晌,少女说:「我想听你唱歌了。」 少年说好。 星星像一张渐层的薄纱,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礼堂。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夕阳渐渐隐没山头后,今日正式落下闭幕式。 礼堂之中央摆放一排排的塑胶椅。国父遗像正上方掛着第四十四届毕业典礼的布条。 少女坐在一片的星辰里,轻唱他们的毕业歌;少年在她身旁,低头弹吉他伴奏。 清风吹过礼堂,歌声和他们的製服衣襬一同飞扬。 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他的眼神有时很清醒,像是把你看得透彻,压得人喘不过气;有时又那么清澈,好像小孩子一样单纯。 这世界上有一种离别,那样绝望的吻──好像吻的不是情人,而是一个残破的梦。 这世界上有一种命运,早在一眼瞬间,就看见了结局。 但当你看完这个故事、听过这首歌时── 请你成全这两个人的爱情。 因为那是一名女子,此生在紫藤花树前许下的心愿。 风,又吹起了。 它吹动着老人的低喃,和驾驶座前方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那年春暖,花开向阳;若有来世,与君相伴。』 那道低喃只说着一句话:今生今世结束后,我姊就不欠你们了。 〈全书完〉 番外:买戒指 二零一零年,一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路边上的树也都秃成一片。近几日的天气不怎么好,寒流过后,连下两天的雨,天空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人们穿着大衣,走在寒冬里,踩着地上水洼啪嗒啪嗒地响。 路边上满满的都是过年的气息,楼层住户、商舖、酒店,都贴满春联,照出一片温馨的景象。 过年前,是一年里头最热闹,也是眾人最期待的节庆。 那天放学后,唐娜在商店街附近下了车,然后走进一间义大利餐厅吃饭。 那家餐厅正对着一间珠宝店,吃饱喝足从里头走出来时,唐娜忽然觉得橱窗里头的人有些眼熟。她好奇地往店里头一瞧,发现是司徒宇。 他正盯着一柜子里的样品,表情甚是认真。 唐娜非常好奇是什么能让司徒宇沉思到,连她在后头都没有发现。 那是一只有着玫瑰鑽石的婚戒,被摆放在很隐密的位置,但被灯的反光照得乎闪乎闪的,反倒成了整个柜里最显眼的。 「小姐,不好意思。」司徒宇一唤,一个女店员从里头仓库走出来,热情的笑着,「需要什么吗?」 司徒宇说:「那里的饰品一个多少钱?」 女店员看了那个架子一眼,「我们这个饰品不单卖的,那是提供给想要客製化戒指的客人做选择的。」 「这里的戒指可以客製化?」 「可以的。」店员用手掌示意架子正后方的墙面,掛满不少样品,说:「您们面前的这一排是客人跟我们订製,但还未前来取货的首饰。像您刚才看上的戒指就可以客製化,鑽石可以改成喜欢的样式。价钱在七千到三万两千五不等;矿物类的价钱更低,三千多元高则五千不等。」 唐娜当然听不懂什么原石矿物,只觉得金额贵得离谱。司徒宇看着那朵花,沉声说:「如果客製一只玫瑰戒指多少钱?」 「现在全店打八五折,我替您算一下......」女店员拿出计算机,在上面敲敲打打几秒,抬头衝他笑笑,说:「两万六千元整。」 打折后还要两万六千?唐娜忍不住瞠目,不管如何横看竖看就只看得出是个很小的鑽石,他趁女店员到仓库拿货,忍不住跑到司徒宇旁边,小声对他说:「欸,这里简直是黑店,什么鬼戒指要价两万六千元啊?买包、买衣服还比较实际!」 司徒宇皱着眉:「你怎么在这里?」 「下课来这里晃晃......」唐娜嘿嘿两声,紧接着道:「放心啦!阿芯还在学校,我一个人来的。」 「我知道。」 唐娜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也是......沉芯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司徒宇似乎下了决心,对女店员说:「戒环有其他款式可以看吗?」 「好的,我帮您看一下有没有差不多价位的款项。」女店员立刻从展示柜找出那朵花,用拭布擦亮,并摆在他面前。然后问道:「请问您价位上的考虑吗?」 「差不多价格就行。」 女店员頷首:「好的,您先看一下戒环尺寸,我到后面找一找。」 唐娜在女店员跑到仓库后,低声劝他:「别看了,你就算卖身也没这么多钱的,更何况你也不卖,走吧走吧。」 司徒宇的灵魂貌似还留在那个花上,又问了他一遍:「你觉得好看吗?」 唐娜简直快被他给气死,音量不自觉变大:「司徒宇你不会是要娶阿芯的节奏吧?」 「嗯。」 嗯。 如此简短的回应,她竟也无话可说。 唐娜只能看看眼前这朵花,在店员重新擦拭过后,那色泽更为耀眼了。然后忽然间觉得那朵花,很像沉芯。 女店员很快地找出几款戒环。司徒宇挑了一个墨绿色的,搭配着纯银的指环,顏色很低调,上头有一朵玫瑰。司徒宇转过头问:「行吗?」 「当然行啊,毕竟都是──」唐娜看着对方的表情,一瞬间闭上嘴,把后半段嚥到肚子里去──都是钱当然好看。 唐娜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真的疯了。 「同学。」女店员从仓库走出来,语气歉然:「店里没有差不多价位的款,您要不要看看其他样式?」 「不,我就要这个。」司徒宇看了眼皮包里的钱,不多不少,又说:「麻烦帮我订b尺寸的。」 唐娜见对方急着掏订金,嗤的一笑:「你这么急着买干么?难道你打算近期就娶啊?」 「嗯。」 「不是吧?我的司徒学长。」唐娜说:「虽然我们到了适婚年纪没错,可怎么说我跟沉芯都还没毕业呢,有需要这么急吗?再说好了,就算现在不买,等到出社会后──」 唐娜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司徒宇忽然说:「等不了了。」 唐娜一愣,「什么?」 司徒宇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他似乎没有在意对方是不是听懂,淡淡地说,「以前我也觉得自己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恣意挥霍。可后来发现──等不了。」 唐娜不语。 「我不想后悔。」司徒宇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就是觉得,必须在那一天才行。」 后记 呀呼!终于完结了! 首先感谢各位读者耐心的看到这边,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感恩你们。 每一个留言都是我的动力!!再次感恩!! 一路走了,着实不易啊啊(泪奔)。 这本小说从五年前难產到现在,才终于正式的结束! 以往的夏季,我都会信誓旦旦的说:「今年一定要完稿,然后参加比赛!」 结果最后都无疾而终。 原因是因为,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收尾。(苦笑) 其实打从建档的第一秒,就註定好了故事走向、最后ending。 中间蔚晴的自杀、梁小臻的怀孕、梁小臻被霸凌,都是我人生身边人的真实写照。 没错,这是真实的故事。 只有沉芯和司徒宇,完完全全是被创造出来的人物。 起初心想一定可以顺利完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们两个越来越像真实存在的人。 一拖在拖,不知不觉过了五年,仍旧迟迟无法收尾。 甚至写到最后,司徒宇消失的那一篇,我是边听歌边哭着按送出键的。(我甚至边打边跟芯宇道歉) 为了秉持原来的初衷,我还是让结局用悲剧收场。 因为我觉得,这才是对他们两个最好的善终。 也是对于我的过去,真真正正的告别。 最后我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们,一定要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就像芯宇俩一样!你们一定会遇到真爱,也会被视为珍爱! 「你,和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都值得被好好疼爱。」 好了,废话太多,我们下个作品再见囉! 西希2022.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