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朝玉京春》 第1章 求医 江南三春时节,柳长莺飞。 长街跟进来一头小青驴。 驴背上是一名青衣女子。 暖阳间,柳絮扑面,远远见得她,清秀柔美,花帕子抱头,乌黑发髻间露出半支银梳。 曹夕晚跟踪柳如海几次,没有一次不被他发现的。 他乔装骑驴,在南京城中缓行,秦淮河畔,乱红片片,他的鼻尖微有痒意,他伸手从鼻前夹落一片落花,甩入河水。 但他总是甩不掉身后跟踪的人。 他骑到一处巷口,绕过南康侯府的前街,随意向后一瞥。 只见她眉目如画,气质柔微,有柳絮在阳光中轻旋起舞之美。 似乎只是街坊间的小户女子。 ++ 他匆匆进了巷口,牵驴入院。 小院院门关闭,他的几个心腹皆已经整理行李,备好大小箱笼,待命准备离开金陵城。 他深吸一口气:“走不了了。” “总管?” “锦衣卫追来了。” “小的押后就是。”两位心腹死士一拱手,“总管请先行。” 他摇头,微闭双眼又睁开,眸带寒光:“恐怕,来的是青罗女鬼。” 锦衣卫巡城司,第一高手。 此地应该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 柳如海端坐房中,淡语:“听我摔杯为号。” 与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青罗女鬼同归于尽,也不算辱没他了。 ++ 巷中。 曹夕晚避着巷风,掩唇咳了咳,感觉身子愈发虚弱。 她拢拢披风,把驴拴上,轻叩院门。 开门处是个大仆,一看就是柳书生的随从,她客气道:“柳圣手可在家?小女特来求医。”说罢,她悄悄塞了半两银子的门包,大仆沉默后,怂怂接过,视死如归地转身走向正房。 ++ 她走到房前,见得那白衫书生,墨发玉面,眸光如星,似乎年轻得过分。但她何等眼力,看出他气度沉稳,如渊如谷,并非常人。 她既是求医而来,自然深深施礼。 “小女子曹氏,见过圣手。” “……客气。” 柳如海沉默看她,掩盖了震惊之色,他一眼就认出她了,青罗女鬼竟然是她? 他微垂眸,这女枭有什么阴谋? 南康侯世子宋成明——听说,就是如今的锦衣卫副都督。 青罗女鬼正是宋成明的心腹。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一回,他可不会再上当了。 ++ 多年前,坟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柳如海被拐子迷晕,藏在了郊外的地洞里。 半夜,他睁开眼一看,黑暗中萤飞如海,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地下墓道。 他强忍恐惧爬出来,洞口四面,寒月鸦声,果然是一片郊外荒坟。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僵硬回头,在荒淡月光下,他看到了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子,问他:“你来我家干什么?” 他疯狂逃走时,她追在他身后叫他:“喂,你慢一点——” 他想,她一定是坟墓里的小鬼魂。 ++ 第二次见,是六七岁。 他在燕京城长街上看到她,似乎,这小娘子遇上拐子? 他大步走去,拦住她:“我确实有衣裳要洗,你到我铺子里来。” 他瞪向拐子,却愕然认出了来者。 那年冬日,琼花飞玉,雪中的宋成明一身正红色飞鱼服,外系乌貂披,当真是面如冠玉,人如红梅。他挑眉笑着,拱手:“这位小公子——” “……原来是百户大人。” 锦衣卫百户宋成明,年方二十,在飞雪中,身姿如华茂春松。 那时,曹夕晚懵懂地眨巴眼,还只是一个靠洗衣裳才有饭吃的贫穷洗衣女。 她在街上每天追着柳如海,问他要不要洗衣裳,五文钱一盆。 柳如海那时候开了一家药铺,每每都去出诊。 为了躲曹夕晚,他特意乔装改扮,换几身衣服,悄悄到药铺子里出诊。 每次都被她看穿。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沉迷医术,只是很生气被她看穿。 ++ 柳如海默然。 “饿了吗?”宋成明问她。 她点点头,柳如海看到她把生满冻开的冻疮的双手藏了起来。 柳如海把一小袋馒头藏在袖中不出声。 宋成明牵着她,一步步进了百户所。 他只能看着。 后来他听人说起,在百户所里洗衣裳的小姑娘,过上好日子,可惜病死了。 那一日,他在房中独坐许久。 后来,他打听到了女孩儿的坟地,是寺院后一处洁净之地。 虽然不知道,宋成明为何对一陌生孩子如此怜悯,但她的坟前立着小青石的碑,写着几句碑文: 【燕京曹氏,南康侯府家奴之女也,儿时与父母仳离……】 原来如此。 立在她坟前,他自此便知道了惘然二字,非怒,非伤,非悲,非叹。 只是残花满径,秋叶随风。 宋成明之父封南康侯,随驾南行。 他早已听说,却未料到,宋百户身为南康侯之庶子,与她是主仆一场。 他自不知道,这碑文没有半句真话。 不过是宋成明发现她的异材,把她录名为锦衣卫,隐瞒她来历的手段罢了。 ++ 一恍多年。 二人重逢于江南春时。 柳如海此刻才知晓,那碑文蒙骗他足足多少个年头。 ++ 金陵城。 院中。 她在门前止步,打量这柳圣手。 她并不经常回想燕京城旧事,却知道这位柳圣手曾经进出北边藩王府,有千面书生之名。 是个细作吧。她想。 也许易了容。 不过倒是有些眼熟。 ++ 她移步进房,见得四面乌格窗开,浓绿满眼。 房中一主一仆。 她暗暗想,年轻大夫知道避嫌,果然是世家之风。就是护卫多了点。前前后后有五人。 高手仆从多,花销就多。如果花销多,诊费就收得高。 她心中一定。 就怕他不要钱。 “小女子身有隐疾,不得已冒昧相求,愿重金相酬,还请柳圣手出手一治。”她当即取出银票,双手递上。 大仆上前,一看惊呆,一万两的银票。 她想收买总管吗? 柳如海看着送到几案前的巨额银票,迅速判断,不是。 一万两,收买不了他。 室中寂静,互相狐疑。 她想了想,也许人家看不上。连忙又从袖中再取银票。 五万两。 她肉疼的想,她当差十年,也就这些积蓄了。她家里还有爹娘,还要给爹娘养老的。 柳如海盯着几案上六万两银票,货真价实,勉强可能也许是在……收买他? ++ “姑娘,你孤身前来求医,携带如许钱财,你也不怕有品行不端的医者见钱起意?” 他突然开口。 曹夕晚微怔,不由得淡淡一笑。 笑如轻风,一时间四窗花影摇曳,春风吹暖。 柳如海默然。 而房中大仆亦已领会了这言下之间。 金陵春深,秦淮梦断。 她青罗女鬼有何不敢?天下皆知,前朝蒙元国师秘传之幽冥九变术,被锦衣卫抢得,但只有青罗女鬼一人练成,持此横行天下,无人可敌。 她为何不敢一人深入虎穴,与敌相对,谈笑自若? 曹夕晚想,她知道这小子是奸细,但她要治病,管他是谁家的奸细呢。总不外是几位藩王府中的客卿。 听说开封城周王在王府中,收集天下医书,遍请名医,要编写百草之书。 但若不是这一等天下名医,哪里能治好她? “我与公子,是旧识?”她突然问。方才一见就有点眼熟。 柳如海看着她,良久,微微点头。 她想了想。不记得了。一定是奸细在说谎想迷惑她。 他想,装。你就装。 ++ “请坐。” “多谢。”她在几案前坐下,大仆取了脉枕,放在几案,她一笑垫上了手腕。 柳如海二指搭上。 半晌之后,他终于脸色微变。 废人。 她竟然散功了。 “……这?”他终于明白了六万两银票的横财究竟为何。 锦衣卫第一高手的青罗女鬼。 是个废人了。 第2章 无救 她的身体比普通女子还虚弱。柳如海搭着脉,凝神细察着她的脉像,心想。 他在左袖中的手指微动,几乎想发出暗号,让部下死士立时去刺杀宋成明。 但她与他的双眼相对,他垂眸,心想,这是陷阱。 她的脉象里并没有重伤的迹象。他也没听说,她最近与谁交手。 更不要说是重伤。 “恕我无能。”他慢慢收回了手。 曹夕晚凝视着他:“我没救了?” “……性命无碍。” “会变得很老,很丑,然后在内宅里端茶倒水,做老嬷嬷。太太就打我骂我。是这样吗?” “……”他微怔。她竟然灰心至此? 房中大仆——王府百户李世善本是视死如归,此时却茫然不解地听着。 谁啊,敢让她端茶倒水,不怕被她宰了?他明明听说宋成明待青罗女鬼如客聊,敬之以礼,结之以情。宋成明的原配夫人又病逝了,听说她虽然身份不能做世子夫人,也是被背地里称为青夫人了。 柳如海,把几案上的六万两银票推了回去。 曹夕晚垂着头,心想,看来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在服药?” “嗯。”她抬眸,他想了想,开了两个食补方子,递给她,“保元驻颜。” 她虽然心中不太感兴趣,但还是勉强接过,一扫之后,咦了一声:“好便宜。”都是些普通的食材,比如山药、栗米、红藕之类,她大喜过望,“谢过柳圣手,我就想要这样的便宜药。” 柳如海仔细看她的神色,袖里的手指轻轻叩着膝盖,她在开价吗? 哭穷就是向他开价。 就算是武功全废,她身为宋成明的心腹,巡城司的首领,能卖出来的消息也足够让人花重金抢夺。 “柳圣手,还能开个便宜药方吗?”她叹气,“我吃的药太贵了。” 李世善在心里吐槽,好寒酸,说好的锦衣卫第一高手呢?不提你每月的月钱,平常拿的赏钱,只说你穷凶极恶去公侯府里抄家的时候,你偷偷攒钱私房至少上百万了,连我们在燕京城都听说过。 你还有自己的私宅,里面全是你掳来的男宠。 每天花天酒地。 ——你以为我们总管会相信你穷吗? 再说了,我们总管开一个药方,不说一万两,五百两是要收的。 柳如海看看她,提笔又写了两个药方,递给她。 李世善默默低头。 ++ 她感激接过一看,却又暗暗叹气。柳如海察言观色,竟然觉得她不是作伪。 她嫌药方太贵。 她想,这和她现在吃的药方不一样,药效不及。但他一次诊脉就能开这样相近的药方,已是不易。 她看他:“你喜欢我?” “……” 一室寂静。李世善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青罗女鬼吧。 ++ “并非我暗查你,才知道这药方。”柳如海如常回答,“我医道如此。” 她缓缓点头。也许。 但不可能。 给她开药的是宫中御医。且不仅是本朝御医,还有前朝蒙元宫中女医。 是二位圣手互相参详地开药方的。 他柳书生再高明,既不能治她,难道还能盖过这二位合力? 她得叫人去查查他,到底想来京城干什么。 “你连着三天跟踪我。”她看着他,“为何?” “……难得美人。” 她想了想:“你说的有理。” 不仅是李世善,连屋前屋后,焦虑准备着牺牲自己送总管逃走的死士们,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对话,真的是锦衣卫青罗女鬼,与燕王府阴险总管? 他们是不是已经被青罗一剑杀了,现在只是魂儿在做梦。 ++ 柳如海放了心,他刚才已经诊出,她有忧心之病,肝经沉郁,似乎是散功之后就已经对自己失望至极。 若不是心志坚强,换个人恐已经自尽。 对这种灰心丧气的病人,多说好听的话,多拍马屁,绝不会错。 她收起药方,还是留了一千两银票。 柳如海也没推辞。他在燕京城一个药方五百两。开了四个方子,对她已经是打了五折。 “柳圣手,何时离开京城?”她突问。 “……明日。”他不动声色,早有暗号传来,四面都被锦衣卫包围。 “如此,我就不远送了。”她满意地笑。 她骑着驴,从巷子离开,在人群中渐行渐远,便有锦衣卫番子们在她坐骑前后出现: “青娘子。” “罢了。放他去。” “是。” ++ 远远的京城钟鼓声上,有几双阴沉眼睛也在盯着她。便看到那条街上,暗暗埋伏的锦衣卫们已经离开。 “怎么回事,她不是重伤散功了?” “你也信?” “我本来以为……” “她虽然装成虚弱之态,但要让她重伤散功,至少也要死十五六个一等一高手,消息呢?尸体呢?宋成明阴险狡诈,分明是在新帝登基之时,故意放出风声,引诱我们这些人自投罗网,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一声长叹。 又有一人指着京城长街,摔足道:“看!石明娘在十字路口退走了。她和青罗女鬼分明有大仇!正是报仇之时!” “她不是你,哪里会妄动。青罗哪一点像是散功了?你别忘记了,她身边还有一个医鬼。” 几人皆是痛骂: 若非这青罗女鬼不离宋成明左右。早就杀了这锦衣卫都督为旧主人报仇。 ++ 深夜,柳如海独坐在屋中,把自己随身带的医书翻了个彻底。 锦衣卫里的医鬼陈明,听说有一味药叫紫府玉消丹。 高手服之,面色和脉象都可以让人以为是常人。 推敲她的脉象,直到拂晓之时,他掩卷叹气,吩咐:“你们回北边去,我留下探她的虚实。” 部下们皆不敢劝,李世善想,总管恐怕是看出她没散功。 青罗女鬼果然卑鄙奸诈。 “……总管的意思?” “查她爹娘住在哪里,是不是侯府家奴。” “咦?”众人吃惊,虽然有过青罗是宋家家奴的传闻,但太过匪夷所思,宋成明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没料到,总管不声不响就已经查清了?居然是两代家奴? “再查查她爹娘的性情,若是他们在府外有居处,便缓缓寻一处邻近房子租下。我要搬过去。”他沉吟着,“越近越好。” “这……”这也太危险了。 “无妨。”他微笑,“我与她是旧人。有订情之约。” “????” 他想起他曾经有一张在家中大火中烧毁的石碑拓文,是她的墓牌,他拓下来后珍藏几年。因为在梦中,那洗衣女的身影与那小鬼儿重叠起来,在坟场追着他,问他:“你要不要留下来,和我做伴儿。我一个人好没趣。” 后来,他太害怕了,反手撒一把药粉把她迷晕。 当然这种互相伤害就不重要了。可以忘记。 ++ 曹夕晚,早忘记坟场里她把人家柳如海追哭这回事。 她已经习惯,眼里只有宋成明了。 南康侯府。 外书房。 宋成明银袍玉冠,唇有乌须,仪表堂堂。 多年过去,他年上三十,不复少年时踏雪寻梅之绝色,却平添朝堂上柱国权臣的美男子威仪,他叩着紫檀桌面的手指,沉吟着:“我们的情份原不一样,你且出府,我——” “侯爷,我愿意去侍候太太。” 曹夕晚细思之后,笑语应声。又重复了一遍。 他愕然:“什么?” 室中寂静。 屋角站着的连二管事向后退了半步,半点也不想掺合到侯爷与曹夕晚之间。 第3章 辜负深情(上) 宋成明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碧纱窗内外,幽香萦绕。 此时已经是夏末初秋。 窗外浅金桂枝斑驳,落了曹夕晚一身。 她白罗衫儿仿似透了暗金纹,她的鹅蛋脸与秀眉水眸也仿佛戴上了银底金粉的天魔面具。 宋成明知道,前朝蒙元宫中的天魔女,妖娆妩媚,面具下暗藏杀机。 他便想歇力看清她的眼瞳,是否还有昔日的旧影? 他也不相信她散功了。 但御医如此说。 女医如此说。 桂影碎金,片片透窗,她的眼神澄净如琥珀,亦如阳光下的湖面变幻不定。他看不清。 她进房就选择了这个隐晦角落,丝毫不露破绽。 这是他十多年心血,栽培出来的人哪…… 竟然回内宅做丫头? 宋成明一掌击在了桌面上,怒意上冲:“你——” 她突然掩嘴咳起来,狼狈侧身避开:“奴婢失礼……” 他难得见她如此柔弱,一怔之下,叹了口气。 不由想起她往常英姿勃发,时常一身男装着大红色飞鱼服,宫刀玄披,长街踏花策马,想起她当年的飘逸傲然,宋成明终归是废然一叹。 “罢了……” 她有几分真意,有几分别有所谋,他何必在意? 她为了他,已是如此了。 ++ “你再想想。且不急着定。” “侯爷……”曹夕阳看看宋成明,她别无选择不是吗? 他看似给了她三个选择,让她去他未来的正妻跟前做大丫头,是下下之选,三个选择中的上上之选,是他答应,给她换个良家女身份过一年接她进府为妾。 她没应。 她为何要为妾? 她纳好帕子,走上两步捧了茶,送到侯爷手中,柔声解语:“太太——侯爷您将来的侯夫人,她跟前大丫头月钱和老太太房里一样多。侯爷你知道,我如今身子不好,只能回内宅。老太太喜欢用陪房旧人,我讨不了好,能侍候太太就是我的大福气。” 她叹了口气,沉思着,用帕子拭拭唇角,若有所思,“侯爷,我听说太太嫁妆很丰厚,对下人一定也大方。” 她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在侯爷跟前,她赚不到以前那样多的月钱了。 还是早点换主子为上。 且,做丫头还能五成机会将来赎出去,妾可没这方便。 她暗想,便把以往对宋成明的一片忠心全都放下。 她也应该抽身退步了。 此时,南康侯吃茶的动作一滞,疑惑看她。 她微惊,瞅到他勉强温和的双眼,岂有不知道他? 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宋成明亦能一眼看穿。 她连忙又低头,露出哀伤之色:“既是皇命,侯爷这门亲事必要体面,太太听到些风言风语不喜欢我,我去太太跟前侍候,太太就自然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了。” 宋成明的脸色稍缓,想想,还是要接她为妾才妥当,她愿意这样当然是好的。他便微微点头:“委屈你了。” “不敢。” 她嫌弃的是,侯爷莫非以为,她身子渐弱成了废人,于是连她的脑子也傻了? 若是她这些年没有收集宋成明与楼六小姐之间暗中纠葛多年的旧情旧爱,她也许就会相信,侯爷的亲事真是不得已。 “我与楼氏的亲事,是皇命,你暂且忍耐,过一年就好了。我还有重用你的地方。” ——谁傻谁信。 侯爷绝不会重用一个废物。 ++ 连二管事这时才开口,向她问起公事:“外面的人,如何安排?” “二管事放心。我虽然散功,一无曾经大战之敌,二无重伤。他们不敢信的。”她低语几句,说这两年她早有安排。 宋成明想,连他都不敢相信。 御医说,她是积劳成疾。这倒罢了。 前朝元宫中女医说得更邪乎:“幽冥九变,上犯天和。时候到了,缘份尽了。” 宋成明哪里会信这一套? 只不过,他也稍知歧黄之术又是军户出身,亲自诊过脉,探过她内府丹田。 绝世之才,一朝散去,如春梦无痕。 他那几日,也病了一场。 ++ 她施礼退出外书房,隔着碧纱窗,踏着一廊桂枝斜影退去。 她知道,书房内外埋伏着幢幢暗影。 她虽是废人,但敏锐胜过常人,她拐过了廊角,便感觉到身后四面的压抑凝重,瞬间变得轻盈。 埋伏的锦衣卫高手退去了。 她心想,她方才在书房里答错一句,也会被围杀吧? ++ “可惜本侯十数年栽培——” 他在交椅中,仰面长叹,几欲落泪,“原想和她有始有终,白发倾盖相知一场。” 但这十年来,她为他出生入死,为了他,她连自己的恋人都一剑封喉,长街弃尸。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她走在碧漆廊上,远远看着外宅那面梅林。 梅林后,在搭戏台,准备庆祝侯爷双喜临门。 宋成明以庶子之身终于得以继承爵位,又奉旨迎娶楼将军府中嫡小姐楼淑鸾为继室。 岂不是大喜? 风中有戏子拉起了悲悲戚戚的曲弦,侯爷爱听水磨腔的温州戏,仿佛是在演习着哪一出忠臣被辜负的大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她念着这四句话,难免自伤。她心想,外书房四廊值守的人,今天多了三倍。 她若是不识趣,莫非还要逼着侯爷摔杯为号,让锦衣卫护卫司那些豺狼们冲出来围住,把她乱刀砍死? 十年府外当差,衙门行走,她懂规矩。 廊檐边桂香清甜,她定定神,折了一枝在手轻嗅,香气平息了她的疑虑。 她想,她为什么这样命运不济?又想,这时辰,她应该要服药了。 但她不想服。 死了算了。 正想着,花瓣间含着一缕初秋寒气,她连忙弃了花枝,取帕子掩嘴,咳嗽不已。 ——果然身体不比从前。 不行,人世欢悲,她还未活够。 ++ 廊下的几个小厮儿在挂红绸。 他们唇红齿白,粉面青衣,看着赏心悦目,尤其小小少年的眼神害羞躲闪着,似乎在悄悄看着她。 她想,是在嘲笑她吗? 新来的小厮们哪里敢,他们偷看着外书房传闻中的通房大丫头,却又被美人儿姐姐的凌厉眼神吓得溜走。 她一脸疑虑,这些小子是看不起她是个废人吗? 她又咳了起来。 身后有人笑道:“青娘子在想什么?在这风口儿上站着,可不好。” 第4章 辜负深情(下) 她回头看去,廊上立着一位青衣妇人。 她团发髻缕花平银冠,容貌普通温和,丢到街坊人堆里就是隔壁大娘。 但她认得是罗妈妈。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是侯爷护卫司里的老人儿了,罗妈妈习惯呼她为青娘子,那是她在衙门里的绰号。 罗妈妈双手捧着红漆四方托盘,递了一领叠好的披风:“侯爷让我送来的。” “多谢。”她伸手,捻住披风一角,拖了过来。 轻薄绿水绫子随廊风扬起,如夏末湖光山色,是极上等的湖绫。 她细看,披风上遍绣浅金色折枝花纹,十二分用心。她欢喜,轻轻披在了身上,仿佛把夏初水畔的花影水色拢上了身。 “果然,只有青娘子才配。这是侯爷新得的,先叫为青娘子裁了一领披风。” 她微微一笑,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安慰,因为成了废人,这阵子她似乎疑心愈重,侯爷请来的御医和她说——不可多思。 是她误会侯爷了? “罗妈妈,以往在沙场上曾重伤过?” 罗妈妈微怔,颔首:“属下原是在汤国公麾下为军中密谍。后来才转入京城衙门里。” “受重伤了,性情会变吗?” 她轻声问,低头抚摸着水滑如绿玉的绫子披风。 罗妈妈看看她,欲言又止,还是实话实说:“会。有很多前辈一蹶不振,以前心胸宽大眼界高明,后来性情移了,比常人都不如了。” “嗯。多谢妈妈。”她笑了笑。 她自不能如此。 ++ 罗妈妈看着她沿廊离开的背影,侧头低声问:“如何?” 廊柱后闪出一位高大男子,他乌漆弁,秋香色飞鱼服外如一团秋水秋光,罩着玄绸披风,他腰间佩双刀。 秦猛秦百户长得一张端正国字脸,人如其名。 他神色古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迟疑道:“我们……应该只是过来问她一句,她若是给侯爷为妾,我们大家伙儿要凑个份子给她添妆?” “是。” “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奉命处死她。你看到她那眼神没有?” 罗妈妈没忍住笑了,埋怨道:“你何必藏着。她起疑心也难怪。” “我藏着,我能把她怎么样?她一只手能把我们俩杀十遍!” 秦猛不禁急了。 但说完,又与罗妈妈相对而叹。叹她如今的境遇。 “你藏着,是因为侯爷刚才在书房里说,让她嫁给你?她没答应?”罗妈妈与他一起走回去,笑语着。 “……罗大姐,你饶了我,我敢指望她答应这事?这可全是侯爷的意思。上中下三选。我就是那不高不低的中庸之选。” “你说青娘子她选了做太太的丫头,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侯爷安排了什么大差事给她。罗姐,你看她那样子,是真的成了废人了?” “……她自己说的。御医也如此说。” “我不大信。御医懂什么?” “……那你去和她过过招。” “我不敢。” 草色尤碧,笑声渐远。 ++ 这一夜,她胡乱在府里相好的丫头房里睡了,亦是为讨老太太的好。 晚上陪老太太打牌时,听说她要到侯夫人跟前侍候,老太太笑道:“这方是大家子的体统。”倒命,“柳莺儿,和你妹妹睡一处,说说话。” “老太太,您放心。” 大丫头柳莺夜里和她说私房话,让她早早回家和爹娘商量。 “若是你怕出府住在家里不习惯,我教你个法儿。你把邻居家的屋子租下来。你单过。又能照顾爹娘,又自在。岂不是方便?” 她得了这个主意,觉得万般好。早起离开时,便觉得神清气爽。 辞别时,老太太又问:“你爹娘身子骨还好?怎么不到我跟前来?想是忘记我这老婆子了。” 她陪笑开解,又迟疑回去对父母怎么说这话,不免在侯府里乱逛了一会儿。 ++ “小晚——” 她闻声,眼角一瞥,便看到府里周大管事。他在总帐房青檐下招手,似乎有事问她。 她一想,她家的邻居就是周大管事。 但大管事是个佛爷儿,又嘴碎。她还是另去找他家大儿媳妇租屋了就好。 说罢,她当成没看到,一拐弯,溜到了自己的小帐房里。 纸墨飘香,算盘珠碎。 小帐房里打理的是侯爷的私房田庄子、私房铺子还有一些别的生意。 本是她掌着。 老太太多半以为既是侯爷的私房,自然要和侯夫人通个声气。才让她过去侍候。 至于,她是不是侯爷的通房丫头,老太太是眼不见为净。 毕竟是老封君了。 此时,她料到今日连二管事要差人来。接管这间小帐房。毕竟,从此她就不再跟着侯爷在外书房办差。 她一个废人,也不用再出府,跟着侯爷去锦衣衙门。 “曹娘子,帐本子都按娘子的吩咐清理好了。” “嗯。你们这两日在家里歇着。”她停了停,笑语,“且放心,你们的前程我已经求了侯爷。自有安排,也不枉你们随了我这一场。” “青娘子……” 她摇摇头,让童师爷、赵妈妈等几人散去歇息。 见得这小小抱厦,四五间屋子,乌漆木桌椅简洁。 漆红格窗,透雕冰棱。 窗外花圃都开着她喜欢的绿月季花,在夏末初秋里,这花儿开得肥艳,伏在窗台上如肥美人一般歪头看着她,娇美俏丽。 她含笑轻抚着花瓣,却又惊觉,往常她喜欢这花开得热闹,满眼绿意,长春不败。 此时却看到空幽幽的花影,人群渐去,繁华落尽。 仿佛如她自己,心里空荡荡。 只是不习惯。她想。 独自在窗下立了一会儿后,她拐进内屋,推开了小帐房里的暗门。 密室幽暗,里面有她的几个空箱子。 她的体已之物早就带回家。 眼前一只乌漆几案,案上供着佛像。 佛前摆着一柄残旧的故人之刀。短刀银鞘铜柄,斑纹点点似血迹,光华不再,这柄刀看看就有些年头了。 几案有香炉,她上前在佛前捻了一柱香,她拜了三拜,轻声道: “我为了侯爷,放弃了你。你在九泉之下必是怨恨我的。但你看——我报应来了。你欢喜不欢喜?” 语意萧索。 而她与这短刀主人的恩怨情仇,她的拨剑之怒,溅血之恨,仿佛一朝烟消。 终是她,辜负深情。 第5章 东篱新邻 她在佛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到底不想与连二管事碰面,便取了刀,匆匆离开。 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个废人,且她以往为侯爷办的差事又太多,中途退职按规矩要灭口的。 退职的锦衣番子,不管以往立了多大的功劳,依旧与锦衣卫世袭军户并不一样。 侯爷如今还能留她一条命,到底看在她是侯府家奴了。 她把刀裹在一方闪绸包裹布里,贴在脸颊感觉到冰寒。 她细细思量,昨天她进外书房时,侯爷如往常让她一起吃茶,茶色有些异常怕不是有剧毒鹤顶红? 多亏连二管事进来,她就没有吃。 想是她提前送一笔厚礼给了二管事。二管事救了她一命。 她欣慰一笑,觉得自己能屈能伸,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空有傲慢之气,守着钱财不知道救命。 或者,她叹了口气。 ——是她的性情已经因为病重而移,多病气虚,心思也太多? ++ 她记得那一年大雪,林中琼花碎乱,枝浮雪梅。 侯爷还是世子,他提着灯,在深雪梅枝下向她许诺:“小晚,你我皆是孤零之人,虽然有主仆之分,我不能娶你为妻,但终我一世也不再继娶新妇。你——也不要另嫁他人。可好?” 她那时想,侯爷在说傻话。 “若是纳你为妾,我也不忍心辱没你。你我相交之情似知已,似挚友,无关男女。” 侯爷与她独处时,总是情深意重。 这样的傻话,若是年年都听,她未免也偶尔当了一回真罢? 毕竟,那时她不仅是曹夕晚。 她是青罗女鬼。 ——传闻中锦衣卫里唯一练成了幽冥九变的天纵奇才。侯爷的左膀右臂。 侯爷现在反悔,继娶了楼六小姐为侯夫人。她也不是不伤心。 但她低眸,看着怀里小包裹中的那柄残刀。 刀名百战。 刀的主人,叫做战百刀。 她对侯爷的情意,又是什么呢? 也许只是为了不后悔,只是为了忘记这个人。 她咳嗽着,步出侯府西角门,和几个轮值的番子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家。 “青娘子,你要租的屋子,小的去看了,叫别人租了,是一个青衫书生,年轻俊俏的后生。”似乎姓柳。 “嗯?”她一怔,“青衫书生?” ++ 她望向侯府后门西巷。 一沿过去鳞次栉比,入眼皆是家奴群房。一间间灰砖盖的小屋小院。 群房住的大半是侯府里成家有体面的家奴。 第十户就是曹夕晚家。而周诚家的院子就在对门。两家是邻居。 如今周大管事已经在外置了三进宅子,奴婢侍候着也是老爷,哪里还要这侯府分给他的群房? 她本来想租下来,自己住的。 免得和爹娘大眼瞪小眼。 但是——青衫书生? 她脑海中,闪过了战百刀一身书生青衫,斯文风流的侧身:“小晚。” 她想,也许他没有死。长街弃尸的那具尸体也许只是一个替身。 战百刀——军中密谍血战百刀的首领,凉国公蓝玉的心腹。 巷中,她悄步挨近。见得院墙边一株老银杏,火烧般的金黄满眼,落叶纷纷。 旧木门居然半开着。 青苔沿门,她瞅到院子里一地落叶翻滚,居然还传来扫帚哗哗打扫的动静。 似乎确实有人住进来了? “谁?”门内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愕然,听出了是谁。 柳大夫? ++ 原来是那位千面书生,燕京城来的细作? 她缩回了有意无意碰到门槛的脚,笑道:“……我是对面曹家的邻居。路过来看看。” “不敢,小生是刚刚搬进来的租客,这便来为高邻开门,手上污脏且容浣手。” “不用了。你忙——回头再见礼也罢。” 她客气着,憋气。 装,你就装。 这家伙,竟然还不离开。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当时就把他院中七个人杀光了。 她侧耳听得里面有男子的脚步声,有水缸舀水的水响,她瞥到门里那位青衫书生的淡逸侧影。 他不是战百刀。 他的气质,沉静中透出生机盎然,不似常人。 但这书生扫地时居然还系着一条蓝布大围裙?和女人一样爱干净。 他真的只是柳大夫吗? ++ 她转身,便听得身后柳书生在唤:“高邻——” 柳如海在围裙上抹着水珠,匆匆走到门前,正看到了她反手关院门的身影,看到她滑过门板一只洁白素手。 看来是生气了。 他微笑。 对面院子去年新漆的乌油门,这女子穿着轻衫儿马面裙,清瘦纤细,隔着门还能听到她的轻轻咳嗽声。 确实是青罗女鬼吗? 他想。 这样的女子。 清透,素白,冷淡。一如金陵夜色中三更催动,重雾锁宫城,宫檐上半弯新月。 不似凡人。 只如月下幽魂。 ++ 月魂如她,正眯着眼,鬼鬼祟祟蹲在门背后偷窥他。 院中,枣叶落了几片,她娘吴氏在厨房灶间忙碌。 她租房的事,泡汤了。 她眯着眼从门缝里瞅他。 她打从病重后也颇有一件得意事——她发现自己能屈能伸,比如偷窥邻居,她毫无负担。 因为生来就是家奴吗?没什么下限。她想。 以前她还住过坟场呢。 ++ “小晚,对面后生还送了租房的保书儿过来,我不识字,你看看。” “好,娘。” 她没急着去,蹲在门缝前,他敢留下来,当然是有京城的王侯权贵愿意保他。 对面的落叶小院,青苔麻石。 对面院子,柳书生进进出出地清扫,耳畔有雪白发带垂落。 她想,若是没易容,算是一位五官清秀的书生,眉长眸清,脸庞儿温柔似水。 看着个子偏高了些,身形修长了些,应该是北方人。 居然千里迢迢来了金陵城。 但这也不少见。 她蹲在门缝前扭曲趴着,还是怀疑他易了容。 倒把走出来的吴氏吓了一跳。 “小晚?” “……”她若无其事,转身回房换了家常衣裳。她把刀收起。走到正屋里的四仙桌上,看到了柳如海的租房保书儿。 这年头外乡人进京城租屋子,要请本地籍贯之人写个身家清白不会作奸犯科的保书儿,街坊才敢租。 第一个保人,居然是徐国公府的二公子。燕王妃的娘家弟弟。 再一看,第二位保人,是南康侯府的六公子。 她不禁愕然。这六公子,倒和她还说过几句话,听说今年要进锦衣卫。 第6章 糊涂爹娘 她拿着保书儿,揭了东屋帘子问:“娘,对门租给了应试的举子?” “你爹在街上带来的——就是个秀才,考不上就弃儒学医了。这保书儿还是你爹跑上跑下,求了六公子。” “……”她就知道是家里坏了她租房的大事。 她爹在街边遇上个假乞丐,都能上当。 当初,这爹也能不小心把三四岁的她弄丢了。 让她一个人流落在燕京城。 要不是侯爷遇到了她,她就在外面饿死了。 她叹口气。 ++ 她回屋打点着自己的行李小包裹,带上短刀,准备出门一趟。 她和往常一样,走到厨房里蹲着拨火,摘菜。 帮着娘一起做饭。 饭蒸雾起,她才说道:“我要去寺院里住几天,收收帐。” “不是说不去了?小晚,你舅妈今天来了,你表妹的事你和大管事说了?” “叫爹去说吧。他不是去大管事家里,给他家二儿子还出诊看病来着?”表妹汀娘,想进侯府里,还要周大管事答应呢。 “如今哪同以往?”曹母叹气,“现在大管事一个贴子都能请御医来看病了。你爹和他明明一辈儿的,只有这点小能耐。就府里几个熟人还信他,请他帮着扎几针。卖点熟药丸子。现在他的脸面都不如你。小晚,侯爷和你说起……你的亲事了?” 曹母用长柄勺搅着汤锅,吞吞吐吐觑着女儿。 曹夕晚和曹母生着六分像的脸庞儿,容貌自不必提,与母亲不一样的是那双眼,吴娘子的双眸更温和,而亲生女儿的双眼里暗藏惊涛波澜。 她蹲着拨火,忍着不耐烦。 不管她娘怎么问她亲事,她什么也不说。过了一会儿菜摘完了,她起身回自己房里。 她娘便是气她嘴紧,也不敢说话。 到底当初把孩子丢了,觉得女儿可怜。 而且女儿回来,叉腰问:“故意丢了我吗?” “不是!” “生了弟弟吗?” “没有,我的儿,你是我亲生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当娘的哭得肝肠寸断,女儿一脸狐疑。她只能想,这孩子脾气怪一些必定是外面吃了苦。 曹夕晚走在院子里,偏偏被一人拦住,是刚回来的爹:“你站着,我给你诊诊脉。” “……干什么?” “方才,我去叫对面的柳秀才,本打算叫他过来一起吃饭。” 她忍着没恼,翻白眼听着。 “他说今天遇到你回家,说你脚上像是摔了一跤,让我为你正正骨。他那医道远不如我,我一听就知道不是这回事。你这是脚步虚浮,元气不足。我刚才看你似乎是久病之相。” 她想,终于发现了。这都病了一年了。 她散功成了废人。 一年了。 她不耐烦:“不用诊了,我心里有数。” “胡说!你在侯爷房里到底怎么打算,你给我说实话。” 爹拖着她进了东屋,坐下来瞪着她。 娘在堂屋里摆桌子布菜,跟进来坐下听到这一句,吴娘子渐渐就变了脸色,不由得就多想了。曹母骇然站起:“你,小晚你不会是?” 不是怀孕啊。她叹气。 “……我就是病了一场。你诊脉吧。”她叹气,免得他们闹起什么给侯爷做了通房丫头,在外书房侍候了这些年,怎么都应该有个名份做姨娘才行。 “我不是侯爷的通房丫头。” “……”父母皆是沉默。 爹娘都不相信。所以她也习惯府里的风言风语了。 爹娘就算不是这样想,舅舅舅妈那起子人还有不多嘴不盼着她做小老婆的? 也是怪她,在外书房这些年,半点好处没分给亲戚。 实在她就是看不上那几个舅舅。 再者,她瞪了亲爹一眼,倒好怀疑亲女儿?怎么不想想萍水相逢的,他怎么就敢一见面就把奸细引到邻居家来租屋子住了? ++ 柳如海在隔壁。 深夜静坐。 耳边听着邻居家一墙之隔的说话声,她和爹娘似乎不太亲近。 他想起儿时她像个鬼魂儿在坟场里住着,六七岁自己洗衣服吃饭。 她居然没被拐子卖了? 而且,每天她都能看穿他儿时的乔装。不仅是换衣裳,还有易容。 他儿时的医术,制一瓶易容水不难。至少也能改变三四分相貌。 且她当年才六七岁。 果然那时候,宋成明一眼看出她的异材? 他想了想,寻思着还是备些礼物,与曹父多多结交。 若是去她家中用饭,应该能和和气气和她见面。 ++ 她见得亲爹拿了一盒子腊肉进来,说是对面柳书生得的诊金,分了一半送他。 她便知道,他爹过几天九月九重阳节,必要请奸细过来吃饭。 她懒得理。 侯府准备迎娶新夫人,虽未明说,曹夕晚也知道自己这阵子不用进府当差,免得碍眼。 她便准备去寺院里寄住几日,为亡人战百刀做个佛事。 曹父不答应,留着女儿在家里,连续诊了三天脉。 父亲是个半吊子的大夫,以前在大老爷屋里侍候读书,自己认字读了几本医书,慢慢学起来了,小病小痛帮着看看也有二三十年的行医经验。 “怎么回事,你元气不足,虚弱的很。” 翻了好几天的医书,曹父果然就诊出了毛病,“小晚,你……你这样脉象,看着像是大病,大病啊!” “嗯。”她没心情安慰父母,“侯爷叫御医看过了。也按时给我准备药。”她早有准备,取了一瓶药出来摆在桌上。单是这瓶药,就价值七八十两,一个月要吃两瓶。 她都吃了一年了。 眼下,她只愁以后的药费。她的积蓄送了厚礼给二管事和侯爷的几个心腹,还在府里打点上下的管事、姨娘们。再说,她也要给跟随自己的心腹一笔安家费。 靠侯爷不是长久之计。也许到太太跟前当差也是个路子。 “爹娘,我日后就是离不开药了。我有点积蓄想开个药铺子。爹就做坐堂大夫。娘来管帐目。算是圆了爹的心愿。娘也不用在侯府里上夜,再者不至于坐吃山空。” 她心里藏着这一句话,但望着父母,到底还是把这主意咽回肚子里了。 她想,这事断不成。 爹娘耳根子软,这些年她给家里的钱,也足够开好几个铺子,结果呢?都叫爹娘像善财童子散个一干二净。那几个舅舅听得有生意岂有不来掺合的道理? 她现在手里留的一点钱,也是怕自己拖几年就死了,留着给爹娘的。 至于对面租客柳秀才,她懒得理会。 侯府后巷的巡守,这是锦衣卫护卫司的差事。 至于她爹,不上当才奇怪了。她瞪了爹一眼,想想他的老心结,又忍住。 第7章 唐突佳人(上) 到了夜里,又听着她爹在东屋,喝了几杯就在哭:“大老爷怎么就这样去了。” 吴氏在埋怨:“你何必在老太太跟前也哭。召得她伤心。太太们听说了,哪里再敢叫你去磕头?” “怎么不应该了?” 她听得叹气,大老爷是嫡长子,老太太的亲儿子。 按说,这侯爵本应该是大老爷的。后来在燕京城急病一场,年纪轻轻就去了。 从此,她爹就有点三不着五的稀里糊涂,把她这个亲闺女都弄丢了。毕竟当初如果大老爷在,如今这大管事的位置应该是他的。 大老爷还许诺,他要是学医学得好,请个师傅教几年放他出去考个医官儿也是小事。毕竟是从小跟了一场的书童。 老太太看到她爹,总是伤心,想起亲儿子。 曹夕晚想,她爹娘还是不要往老太太跟前去了。 ++ 她在自家枕上,望着帐外的清寒秋月,直到东屋灯灭了,她才朦胧地睡去。 巷子里巡夜的锦衣番子,打过了二更梆子。 柳如海早早换了一身夜行衣,越过了曹家院墙,看到了她的窗。甚至还看到了她刚吃完饭时,站在厨房里洗碗的身影。 灶火浅金,月色素淡,皎皎玉女。 他记得,她在灶前似有所感,突然转头,看向了窗外。 他早已侧身。 她推开厨房门,走出来。 ++ 她看着院中,一地月色。门外有锦衣巡守番子走过的脚步声。 他当时,细细观察,更是猜不透她。 修炼过幽冥九变的人,依他的推测,耳力眼力恐怕比常人都强。 现在散功了,也是如此? 或者,就是陷阱。 京城风云变幻。他亦有耳闻。 燕王爷疯病,燕王妃传信到周王府苦苦寻医,为他诊治。请了他过府为总管。依他看,燕王府并不是疯了,是修炼幽冥九变出错,病重了。 修炼这幽冥功,眼前这位散功。 燕王这位又病重。 有点巧合? 他在月光下,细看她,神色倒是比前几天看到时,要好一些。 又突然看到了她在厨房窗前摆一只大海碗,泡着些熬粥的食材。备着明天用。 他一看就知道,是他开的食补方子。 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开的这方子,与燕王现在用的食补方子,一般无二。 并未藏私。 ++ 她转身回了厨房,水声响起,她似乎还在洗碗。 他想,时机不对。 且她,似乎并未邀请他过来一叙。 是他又误会了? ++ 窗外月影婆娑,他折返家中,解衣亦在枕上沉吟。 这巷子像是从锦衣卫护卫司里调来了不少高手,增加了巡逻的次数。 是为了准备侯府大婚?还是为了废人青罗。 不论为何,他需要寻找更适合的机会接近她,才好。 只不过,他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帐顶,突然笑了。 想起她在屋里一边洗碗一边骂他:“姓柳的,但凡是个正经人,哪里敢答应我家里来吃饭?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便是邻居也要有个一年半载才相熟。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你请他,他就应该来?爹爹你是糊涂,他就是有奸心!” 这话,他可是听到了。 他有意接近,似乎,唐突佳人。 ++ 没两天,三秋桂子从南熏门外开到了山间寺院。 正是九九重阳,踏秋时节。 天下太平不过十数年,京城百姓,呼朋唤友,全家出城登高赏秋。 行人不绝于道。她提着行李包裹,在相熟的驴马车行里雇了辆小车,出城到了郊外尼寺诚福寺。 ——她时常这样替侯爷收帐目,家里倒也习惯了。 正好不用见到那柳书生到家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府里六公子写了保书的。 她也不方便弄死他。 都成废人了,还结什么仇。她想。 周王府在寻医治病的事,她也听说过。听说是进京城寻医问药的。 ++ 她在尼寺里寄住了十几天,没有一天是不热闹的。 先是,锦衣衙门程总旗的太太进寺包了上等院子,洗了几日温泉。 接着又是刘千户家的女儿生辰,刘娘子订院子开了场生日桂花宴。城中与她交好的武官家的娘子们纷至踏来,莺声燕语。 她们在秋桂树下投壶、设靶子,嘻笑着射几箭,撞落一地碎金残花,赌一盏浮香桂花酒。 没几日,又是衙门里十几位小旗家的太太好佛,约着一起来上香还愿,做佛事。 来来往往的香客,至少一半都是锦衣卫衙门的家属女眷。 “皆是托侯爷之福,鄙寺才能香火鼎盛。” 知客尼慧明师太捻着佛球,慈眉善目,闲坐她房中。师太知道她如今的遭遇,每日都来她房里与她说一会儿闲话。 她皮笑肉不笑,暗地里警觉着。 慧明师太是前朝旧宫人,诚福寺里女尼们都是前朝蒙元宫中旧人,为了找靠山,逃到金陵,把诚福寺献给了锦衣卫衙门做公产。 “不是贫尼多嘴,曹施主,应该想着攒些养老、医药的花费了。其实现在提起也有些晚了。” “……师太说得是。”嗯,至少没和她提做小老婆,备嫁妆的事。 这样一想,她觉得她和前朝宫人还能说上话。 宫人么,不就是天魔女?和元宫里的皇帝太子、国师、权贵们参欢喜禅? 到了本朝,诚福寺主妙莲师太还有八品僧官的封呢。 这不算什么,她可是青罗女鬼。曹夕晚想。 ++ 碎金秋桂,落满佛寺玉阶。 枫叶都渐次残红的日子,侯爷大婚就这样过去了。 与她互不相关。 她琢磨着,应该可以回去了? 侯爷和太太应该都觉得她非常识趣,本来,侯爷说让她为妾,若是半句不提让她出府的事,她还能信了做妾是为了旧情照顾她。让她出府?不就是怕碍了太太的眼? 侯爷靠不住。不如去太太跟前当差。 好歹能领一份月钱。 她现在计较不了这许多。 衙门里的饷钱只要侯爷在就有她一份。她回府里能赚一点是一点。锦衣卫也要养老看病的。 如果太太不计较,让她做老嬷嬷,月钱就多一倍,她也愿意。 她沉思着,不知道她要怎么讨好太太,太太才会天天赏她? 听说太太的嫁妆很丰厚。 ++ 柳如海踏进诚福寺时,还未下马车,偶尔一看,他不禁哑然。 因看到了山门,看到她的身影。 他重新坐回车中,望着纱窗外的她,颦眉不解。 “是她?”他此番是追着她来此地,寻机与她相结识,但绝未料到在大门就撞到。她那是在干什么? 第8章 唐突佳人(下) “……是,总管。是那位曹娘子。” 他安排在寺中的眼线,神色间也有些一言难尽。 她在山阶前跪着抹地板,又抹护法迦蓝像,虔诚不已。 眼线悄声禀告着,“她在寺里做佛事还愿,听说每年都来扫地、洗佛身、抄经。时常捐钱修缮寺院。是个好佛之人。” 这话,连眼钱都不相信,更不要说柳如海。 ++ 他淡笑,马车转向山寺后门,他坐在车中沉吟着:“侯府里的消息怎么说?青罗女鬼以重病为名,深藏在内宅里有什么图谋?” 他当然不会上当。 “是,总管,听说侯夫人陪嫁里有一座佛像,价值连城。是前朝国师遗物。据说里面藏有幽冥九变的一些修炼密法,能让她更上层楼。恐怕她隐藏在内宅,就是为了要闭关修炼。”李世善表面离开了京城,暗中委屈为做眼线,盯着青罗女鬼,他完全并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因为青罗女鬼真太奸诈卑鄙了。 “总管,她这样隐忍,一旦出关,京城恐将有变,血雨腥风头颅滚滚。” 柳如海沉吟,他的眼力自然比李世善高明了百倍。 她是真的散功了。 但他亦有疑惑。 毕竟,那佛像他也听说过,没料到这东西在楼六小姐楼淑鸾手中。 “京城各军衙门、勋贵府中如何?” “各衙门里也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多半都不相信她成了废人。就算是 有相信的,却说是宋成明承爵后就鸟尽弓藏,给她服了毒药散功,囚禁美人。逼她为妾。她誓死不从——” 柳如海正在车里换衣,闻言动作一滞,哑然听着。 李百户正说得口沫横飞,一见总管神色,赶紧解释只是传闻,是密谍圈里不可靠的八卦,陪笑:“小的想,她总不至于是真心在内宅,侍候侯夫人?” 这女子,可是纵横京城十年,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青罗女鬼。 仅凭一品南康侯夫人,是犯不着这样的人贴身保护的。 “可能是缺钱。”柳如海说。 李世善一脸的总管你千万不要上这女人的当,她可有钱了! 柳如海沉默。 他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和曹父来往,送了一些鱼、肉礼物,虽然不薄,但曹父送了他一匹青布,三套绸子成衣长衫,倒把他还吓一跳。 他那几天还疑神疑鬼,以为是她来向他示探。有事与他商量。 否则他也不至于就夜入曹家。 听到她洗碗时骂他不是正经人,他就知道,曹父手里散漫,似乎花销不小。 她怀疑他骗她爹的钱。 “备两匹绸子在后巷家里。我有用。” 虽是如此说,秋来雁去,柳如海连日寄住在诚福寺。 他看到青罗女鬼日复一日在寺中清扫落叶,挑水劈紫,忙前忙后,恭敬侍 候着来来往往的军户武官娘子们。 便是柳如海也不禁迟疑起来。 她在干什么? 曹夕晚也在问自己,她又一次在佛殿前扫完了落叶,拖着扫把回屋,拍去一身的灰尘,准备好回家的行李,她临别时主动去找了慧明师太: “师太,我不做佛事供奉了。” “……施主,为寺院打扫,守香换香,看守灯火,这都是为了积累善果。尤其是习武之人。”师太吃惊,以前青罗女鬼因为有杀孽,心中向佛,多年来有空就来佛寺洒扫。 她叹气:“我扫十天的地,至少给我二十文钱吧。我想攒养老钱。” “……”师太默默地看着她。她肃然回视,她的药费太贵了。她这几天睡不好绝不是因为当年杀战百刀的旧事,她保护侯爷她根本没有错。 战百刀易容成侯爷的替身想谋害侯爷,还欺骗她的情意。她睡不好分明是因为缺钱太愁了。 ++ 她数着扫地的工钱,回她隐居的粗使院子,暗骂着佛寺里尼姑居然还和她砍价,只给了十七文。还哭穷说她们师徒一大家子以前攒钱都丢在大都元宫,没来得及带走,日子实在太苦了。 ++ 她止步,看了一眼旁边的下等客院。 灰瓦青墙,榆木门扉,青衫书生的雅逸身影在院门前一顿,转头微笑,柳如海拱手向她打了个招呼:“曹施主。” “……柳公子。” 她想,这姓柳的先是住到她家隔壁,又唆使她爹给她诊脉。现在他又追到了诚福寺租了客院子,再一次住到她隔壁。 他自然是有事要找她。 她不动声色,转头进屋,关上了门。 ++ 屋角阴影里立着人影,京城衙门有人递消息给她。 “青娘子。” “什么事。” “侯爷打发了赵妈妈的侄儿去北边王府做锦衣卫校尉,让赵妈妈也跟着去燕京。替老太太看房子养老了。” 她沉默。屋角来人又问: “赵妈妈说要过来谢过青娘子。” “不用了,和她说,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你带去给她的。” “青娘子放心,侯爷赏了二百两。” “……这是我的份。不一样。” 赵妈妈是她的伴当儿,丈夫早死无儿无女,力气大会拳脚。她已经私下给了她一笔安家费。但赵妈妈平常跟着她在外面当差,替她牵马、提灯,忠心不二。她原来答应过,把她的侄子弄到五城兵马司里做校尉谋个前程的。如今,侯爷替她办了。 她又推迟了两天回去。 府里说她是侯爷通房丫头的风声,指不定就传到了新太太耳朵里。否则怎么楼府的教养嬷嬷过来商量婚仪的时候,不问别人,单单问她? 她本来是不怕的,越是乱传越应该早点回去,但她还有两三个心腹伴当儿的前程,全靠侯爷安排。 别说侯爷要娶新太太,便是侯爷要娶皇后,她都得帮着办成不是? 侯爷是个阴险小人,侯夫人一定也是。 她愤愤地想。 ++ 清晨,她在寺院小屋中盘坐,对着经书捻佛珠,读完了今日的功课《药师王经》。 她悔过了,她不应该骂侯爷。 至少不能背后骂。 ++ 阳光升起,浅金斑斓照亮了旧木格纸窗,她去了隔壁叩门。 柳如海一直忍耐,免得唐突,又惹她不喜。 料到她必要来找他。 但他却没料到,她一见面就道:“我想开药铺子,你来做坐堂大夫,怎么样?我出本钱你出医术。三七开,我七你三。” 第9章 绯闻消息(上) 他心中讶然,但丝毫不露异色。 “孤男寡女,合伙做生意……”他迟疑着。 她挤出笑:“四六。我六你四。” “行医济世,不分男女。”他一脸慈悲,仿似他没有在曹父面前炫耀过医术,没说过他曾经在老家做过坐堂大夫,“只不过,在下有一事请教青娘子。” “说吧。”她想,他没事求她,她还不出这个主意了。 ++ 他盘坐着,取了一只指头大小的乌绸面药盒,放在了几案上:“青娘子请看。” 说罢,他又站起去泡茶。 她瞟他一眼,这小子从椅背上取了他的蓝布大围墙,甩了甩,套头后系在腰上,他向她微笑点头,便去了灶间提壶倒茶。 曹夕晚被他的大围裙震了震,他租房那几天,也穿着大围裙扫地——那不是在装吗? 是真的喜欢大围裙? 虽然在衙门里见多识广,但她奉着热茶瞅着他。这天天系围裙子的脾气,真是出乎意外。难道是哪家王府门下细作的常服? “这药丸,青娘子认得?” “嗯?”她低头,打开药盒,看到了那一枚指头大小的黑色丸药。 这是她随身药瓶子里的丸药。名为百珍丸。 她爹当时拿了一丸说要仔细看看是什么药材制的。果然就落到这柳秀才手里了,她向来不会太高估亲爹。 ++ “这药,不知是治什么病症?” “固本培元,疏通经脉。”她很干脆地说了出来。 “散功后,服此药竟然可以有如此神效?”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是什么身份,他心中肚明,甚至京城里传闻的青罗女鬼曾经做过什么,他也了如指掌。 但诊脉发现她散功时,他还是不敢置信。 她居然容貌不变? ——她真的是坟场的小鬼魂,不是易容了? 她瞅出来了:“你想摸我一下?” “如果方便……” “不方便。” “三七开。”他说。 “呵呵。” “二八开。” 她果断把脸凑了过去。她早就想仔细看看他了。 他……是不是战百刀? 下等客院并不宽敞,房中灰泥铺地找平。 窗前铺着几层厚厚的苇席、又铺了一层黄羊毡子,蒲团对摆,二人中间隔着一张乌漆长形几案盘坐。 柳如海仔细看着她的鬓发,她的耳边肌肤,阳光几乎把她肌肤下的细细脉胳都照得透明。 接着,他锐利的视线又移到她的下巴与脖子之间。 她心想,这是一个老练的密谍细作,又擅长医术。 她以同样的方法,不着痕迹地在观察他。 他应该不是京城各衙门里的人,看长相是北方人的话,也许消息是对的,他与北方九边藩王府有关。 “得罪了。”他抬手,用指尖仔细在她的鬓发发根处徐徐抚过,用了三分的力。她知道是防着她用了染发、易容物和人皮面具。 他在她的脖子边上一停,指尖又用了五分力。 确认她绝没有易容后,他眼中闪过了狂喜之色。 “青娘子,这个百珍丸的药方如果愿意给我。我出一万两。” 他刚说了这一句,她抬手,轻触了他的脸庞。 他僵住一瞬间,又坦然了。 互摸。 她十指纤纤,用指尖轻轻地在他的发根边移走,如他一样,似乎还比他更仔细,她双手沿着他的额头到耳畔,慢慢滑到了他的修脖延颈之上。 她双瞳里带着针尖的光,但看在柳如海眼中,这瞳光因为太过碎乱,似乎有一股子她自己也都不知道的绝望期盼,又仿似是诚福寺夜空里,无边无限的星海,带着热闹中的孤寂。 她是在思念谁呢?他不动声色地心想。 宋成明吗? 也许…… 也许她应该很容易就能被他拿下。柳如海心想。 此刻,他与她肌肤相触,呼吸可闻。 房中只有阳光中的浮尘在轻扬舞蹈,空寂无声。 他脑中冷静盘算着,他自问容貌在众人之上,才情绝艳,容易得女子倾心。而眼前的女子,正逢大变,一付残身枯朽,形同废人,又被南康侯赶到了寺院里连一妾室名份也不可得,且她心里似乎有一个男子,必有情伤。 如此命运不济的女子,只要稍一引诱,便是他囊中之物。 ++ 柳如海依旧不动声色,没有抬手去握住她的温凉纤指,因为她的眸光太过镇定,柳如海想,也许他的容貌不是她喜爱的那一类? 她收手,退后重新坐直。 此时,他又惊觉,他失了机会?他方才难道沉迷于她的眸光眼神? 她的双眸在倾诉——她爱慕他。 希望他也钟情于她。 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在诉说着,她有一个得不到的心上人。 除那人之外,天下男子皆为瓦砾。 柳如海心中一震,垂了眸。 他突然看穿了她的心境,不禁思绪翻腾,淡淡地,又问:“百珍丸的药方,青娘子可愿意卖给在下?” 比他的方子高明。 不用食补也能驻颜保元。 “锦衣卫的密档里有药方。”她同样垂着眸。 阳光下,她那张苍白透明的脸庞,透出的是比柳如海更失望以至于绝望的神色——他不是战百刀。 战百刀已经死了。 ++ “你去锦衣卫衙门里查档案就有药方了。”她一脸萧索,勉强提醒。 废话。他想。他要是能查就不问她了。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价格好商量,三万两?” “……我缺钱。但侯爷,他为了在我散功后保着我的命,保着我的头发,我的容貌——”她在尼寺里一身灰尼衣,披着黑发,没有半点钗环,她低头用指尖卷起自己一络鸦青发尾,爹娘没发现她重病一年了,全是靠这份密药百珍丸保着她的元气。 而普通习武之人散功,一两年里就会身体衰朽,一头白发,面如老妪。 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去太太跟着做老嬷嬷的。 “侯爷到如今,为了我的病,至少花费了七八万两了。” 她抬手,重新捧起茶,低眸啜饮,“我不能背着侯爷把药方给你。” ++ “听说,宋侯爷与青娘子的情份,较别人不同。”他含蓄地暗示,“但如今府里大办婚事,青娘子却避居在此。” 她比了一个手式,伸出两根指头。他愕然。 二百两? 他一笑,点头。 买消息是要钱的。 第10章 绯闻消息(下) 见他答应价钱,她这才满意微笑,继续道:“侯爷,他和楼淑鸾青梅竹马,他是庶子。他野心大,为了讨好老太太,就娶了老太太族里的女儿为原配正妻。辜负了楼淑鸾。她虽然不是公侯小姐,也是将军府里的嫡出小姐。配他一个庶子是足够了。” 她啜着茶,嗓音在茶雾中淡淡幽幽, “她等了这些年,误了年华也不肯出嫁。因为侯爷的原配夫人身子骨弱没两年就病逝了,又等了这些年才等到老太太点了头。侯爷终于继承了侯位。她才等到了这件姻缘……” 论起对宋成明的情意深厚,她不如楼淑鸾。 “这些,我都做不到。”她抬眸,看着柳如海,“这些事,京城里无人不知。要我说,我们侯爷对不起先夫人,也对不起楼淑鸾,但他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是侯府家奴,他从没有说过会娶我。” 柳如海盯着她。 他推出了一张银票。她瞅瞅,是五百两。 这是买消息的钱。 ——他要听真话。 她想了想这几天只赚了十七文钱,实在穷得厉害。慧明师太还催着她下定金买寺里的药材,有药才能续命呢。 她暗叹一声,纤手放茶时,她的灰尼右袖拂过桌面,无声无息收进了银票。这五百两买的是侯爷、侯夫人与她的绯闻八卦。 攒钱也不难么。她想,侯爷还有好多八卦她都知道。 她不禁沉吟回忆,锦衣卫里有不少老人儿晚节不保,背地里卖消息攒钱,这事她知道。侯爷宰了几个? 一室寂静无声,柳如海看到眼前尼衣女子垂着眸,只有阳光中浮尘扬坠。 她是在想南康侯宋成明吗?他想。 突听得他一咳,她惊醒过来,与他对视。 这小子嫌她吞吞吐吐地耽误时辰? 她便说了最后一句:“侯爷他只答应我,不再继娶。” 但他终是失了言。 “而我,只是有点寂寞。”她微笑。 她并不伤心。 ++ 柳如海盯着她,晦莫如深,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五百两被骗了。 南康侯是傻么,对一个家奴之女许诺,互不嫁娶? 她呢?这话也信?她的脑子因为修炼幽冥九变早就糊了? 柳如海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回到几案前打开:“我进京城,只是为了寻一个药方子。并无他事。” 她认得里面四样上等药材,正是她这百珍丸里最重要的四样。 他在这寺院里不足一个月就查出来了。 “这是诚福寺药圃里的药材。其他地方少有。”他一一指着,“这阵子,我已经查出侯府大量买进这些药材。其他大量买进的药材我也有单子。” 要弄出一张百珍丸的药方,于他而言,不难。 “如果青娘子不愿意说药方,我另想问一句,青娘子的幽冥九变,练到第几层才散了功?” “第九层。”她淡语。 柳如海一震,幽室寂静。 双方对视。 他看到眼前女子漆黑剔透的眸,这眸瞳如青灯前的古佛,平静无波。 久久之后,他缓缓拱手:“失敬。” ++ 练到第九层…… 怎么可能突然散功?连他都不禁怀疑了,柳如海百思不得期解。 难道她真的是乔装重病,暗藏内宅闭关修炼? 他盯着她。 幽冥九变总共才九层,她是得到了楼夫人佛像里的密术想再上层楼? 宋成明难道是为了她才联姻楼府,就为了佛像? 他一时间想了不知多少。终是暗叹一声,他再次拱手:“失敬。” 可惜了。 第九层。 “……已经是个废人了。”她轻轻一笑。 他定定神。 柳如海开始怀疑自己被女色所迷,明明凭他的医术,他能看出她散功了。 为什么自疑? 实在,幽冥九变之术太过诡秘莫测了。 ++ “我有一位长辈,也在练幽冥九变……已经疯了。” “……嗯。”她并不意外,这事她见多了,想了想,“练到了第三变?不用担心,多半都会这样。疯一阵子过半年就恢复了。得吃些药。” “敢问……” “我把药方写给你。” 柳如海狂喜不已,直接移过了笔墨,又推了一万两银票给他。 她眨眨眼没拒绝,她提笔写完了药方,说清这是她自己弄的药方。 他会意。 医鬼陈明,是她的好友。 她把药方移给他,随口问:“疯病人没咬人?” “……咬了。”他仔细看着药方,又抬头看看她。 她想想:“被咬的人没有重病?” “病了。”他叹气。多半已经死了。是王府里的太监和侍女。 她便道: “被咬的人也会病。更麻烦,就像被狗咬的那样怕水怕声音。我写个药方给你,但治不好。” “我治好了一个。” 她持着笔,愕然抬眸看他。 他微笑,似乎在说着他的医术若是不济,她也不会来找他合伙开铺子。 ++ 曹夕晚想。她没打算和他合伙开铺子。 就是一个过来摸脸的借口。 怎么反悔呢? 她一寻思,翻脸无情拨剑杀人她最擅长。 单纯善良的他低头为她研墨,叹道:“依我看,青娘子的百珍丸,另还有平常的补汤方子,都要用不少北方的药材,不瞒青娘子,我在北边有门路。” “你喜欢我?”她好奇打听着。 “……”他含笑看着她,她想,他的笑如春波敛眸,微风过眼。一瞬间,连幽室禅房中,亦有百鸟欢笑。 她托腮笑着:“这招没用,” 他微微点头,亦笑:“我可未出招。” “柳公子,风采如华茂春松。”她早就想这样说了。 “青娘子之冰魂月魄,久已闻名。” 双方互拍马屁,她笑语嫣然。他想,她最好多听人拍拍马屁,有利于保元养生。 “以前,别人不夸我是美人的。”她托腮,叨叨着。 那不是废话吗?他捧茶轻啜。 比起她的容貌,她的杀气太过耀眼了。 青罗女鬼纵横京城的时候,正逢先帝剪除功臣的最后十年。 其时,各军军中密谍与细作在京城里潜藏,与锦衣卫明争暗斗,想来,似他这样想过美男子计,这十年来,应该在她身上招呼过无数次了。 她好奇问:“所以,你并不喜欢我。你想用北边的药材和我交换什么?我不可能把真正有用的消息卖给你。” 为什么这样执着,别人喜欢不喜欢你? 她回视:“我不是有病吗?你诊脉后就一直拍我马屁,我回去问了御医。” 原来听听安慰,还能治病。 御医还说,这本来是楚地巫术,后来被化入医术中,南北朝时一位楚医的女儿远嫁到了北方名医世家,融合南北医术。后来,辗转变化,听说柳氏一门的名医世家知道重病之人要辅以心药。 她叹了口气,把刚收的五百两银票递给他。 他一笑。这是拍马屁的费用,便道:“我说的是真话。” 她感动地看着他。 这就是名医?说得让人真假难辩——似乎五百两也花得不太痛了。 他大笑不已。 也许她散功确实是人生之大不幸,但于他,在此时与她重逢却是恰到好处? 他想。 否则另为其主,必有一死。 第11章 闲坐吃茶 她到底还是留了五百两银子。 柳如海看着几案上的银票,暗暗一琢磨,便知她是不想欠人情。或许她是不是已经查到,柳家人非是为至亲好友,并不肯出手以心药治心病。 +++++ 曹夕晚,只是觉得这笔钱花了她心疼。 接下来几日,她便时不时过来,与他闲坐吃茶,听听马屁。 ++ 他租的是下等院子,院子里无花无草,她习惯早起,推门,便看到邻居院墙之上的拂晓曦光,几丛秋时犹绿的爬山藤木,枝枝蔓曼,颓颓丧丧,一如她的心情。 柳如海亦是早起,他打开院门,迎面迷弥晨雾,远处是宝殿前的白石寺道。 道上人影幢幢,仿佛在雾中飘浮,人人皆着灰色尼衣,他便知道是寺中佃户的小儿女们在晨雾中打扫,这些日子曹夕晚也是如此打扮。 而寺院香客居然无人认得她是青罗女鬼。 窸窸窣窣的草叶声响,他侧目,便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佃户女儿,白衫青裙,双发髻儿,蹲在他的门前喂驴儿,他皱眉多看一眼,她回过头来。 他后退一步。 曹夕晚咬着包子,蹲在驴前。看着他。 今日有雾的原因。柳如海心想,他居然没察觉是她,果然不愧是,青罗女鬼。 传闻中,她不仅是锦衣卫第一高手。听说她也是,锦衣卫巡城司第一密谍。 燕王府的密报里,青罗女鬼极爱乔装如街坊小户女子,骑驴穿巷,追踪潜迹,无人可识,她忽而进出权贵府中探听消息。忽而跟踪于车马之后,忽而于京城长街刺杀十二公侯府中高手,剑出无影,血溅无痕。 十年间,无人敢与其争锋。 ++ 寺院,晨风拂面。 “我来和你说话。”她笑着。 他扬眉一笑,开门引她入内,她手中还提了一枯荷叶包的早食。 ++ 他找了个干净素纹陶碗,替给她放早食,而他到了灶间,自己烧水。 水烧开的咕咕声中,她听到院门外的寺仆们的脚步声渐渐杂乱,晨光高照,是客院贵人们起身了。 他这破院子有些简陋。但实在不是柳圣手缺钱,不带仆人,不租上等院子,她想,而是她曹夕晚被尼师们所骗,每回过来都住在隔壁粗使院子里,美其名曰这也是一种修行。 柳圣手为了与她结交,自然也要入乡随俗了。 其实她喜欢上等院子,而且诚福寺的素面条有名好吃。她心里想。 “租不到了。明年再来罢。”他提壶过来,泡了茶,微笑说着。 ++ 茶汤中有碧叶,浮沉着几朵白瓣野花。 她吃完包子,懒散地瘫伏在脱漆的乌木几案上,托着腮,眸光随着他的身影而动。 他系着蓝布大围裙,依旧在院中扫地。雪白的发布静静地垂在青衫书生的脑后,随晨风而舞蹈。 沙沙叶乱,浅金的阳光中,他的脸庞线条分明又带有柔光,便让她有了时光停驻的错觉。 她应该是见过他的。 如果他没有易容。 但她犯不着去回想儿时的北方,因为他必定是一个奸细。而奸细们接近她的手段,这些年来不过也就是对她一见倾心、旧识重逢、亲朋戚友。种种手段她已经见多了。 他呢? ++ 柳如海放下扫帚,洗手回房,又来端上她留的两个包子、两盘素点心去灶上热。他弯腰取碗,抬眼。 几案上方,片片浅金阳光,他斑斓的眸与她一触而过,她眼中便有了惊艳之色。 “你有侍妾吗?” “……你有男宠?” “没有。你听说谁的?”她愕然看向他。 他想,她必定不知道他手下的百户李世善已经打听出她的绯闻秘密。比如五位男宠各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院落。 京城密谍圈里卖这种不靠谱假消息也要二十两。 ——多亏他拒绝报销。 “侍妾,我也没有。”他微笑。 “哦。”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低头细看着陶碗里的碧色野茶水。 他转身去了灶间。 ++ 佛寺钟声敲响,钟声空灵涤尘,时光不知不觉也随着钟声而流逝。 天地间只有一陋院,只有阳光下,他的脚步,他的身影。 ++ 这样也可以的。她无聊地想。就像锦衣卫里的老前辈,一生漂泊无儿无女,老去时,有一洁净小院,身边有一侍妾服侍,可以养老了。 但她穷,没有足够养老的积蓄。 为了五百两银票不白花,她与柳圣手随意闲谈着:“你的长辈练幽冥九变,练到第三层,用了多久? “二十年。” 她从素点心盘子里抬头,目瞪口呆。 他解下围裙,挂在一边,心想,燕王爷在她眼里恐怕是个废物。他不禁失笑:“不是人人都有青娘子那样的异材。我听说,先帝陛下驱除蒙元,定鼎中原。便下旨建立锦衣衙门……” 先帝登基称帝后下旨,各地采选豪杰雄壮之士入京城试用,选锦衣卫。 此外,锦衣卫还有世袭勋贵子弟。如宋成明。 再有,外番小国的食?王侯、土司到京城来定居。一律也封锦衣卫。 但这两拨人,与第一拨干活的锦衣卫就不一样了。 “贵长上宋成明,他当初也算是年轻一代里的枭雄人物,听说他立了功劳,从蒙元国师的密藏中得到了幽冥九变术。后来……” 她想,没错。是诚福寺尼姑们偷了国师的密藏,偷了幽冥九变术。投靠了本朝锦衣卫。 “宋侯爷,当时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百户。”他盘坐吃茶,微笑说着。 他记得儿时在燕京城大街上见过宋成明。宋三公子芝兰玉树,如雪如梅,虽是庶子,在燕京城里也是风采颇为出众的勋贵子弟。 他想,他那时年纪还小,竟然也曾经被宋成明的风采所慑。 宋成明牵着她进百户所时,他竟然呆住,一言不发。 更何况她?岂有不倾心于宋成明的道理? 柳如海看着曹夕晚,青夫人三字总不是空穴来风。但他又瞟过她捧茶的手,十指纤长细致,有如玉脂。 不复当年小小洗衣女的伤冻累累。 无论如何,她过得很好。 突然间,他就长长地舒了口气。而窗外院檐上,蔓罗密布,久悬着的几颗野草蔓果儿,到了秋季终于也落了,叭叭地发出砸地轻响。 ++ 曹夕晚诧异瞅他,他微笑,她只觉这微笑有些耀眼,让人沉入温水一般,松散而困倦…… ++ 没几日。五百两陪聊的心药费用,应该花光了。她推测着名医的诊费。 清早起身,她便又不出门,盘坐着叹气念经。 叩门声响。 她讶然,看看窗外天色未明,未免太早了些。 她垂眸,捻着指间佛球,她知道来者是谁。 第12章 夜半私语 果然,来客是三舅妈。 三舅妈马氏大清早出城,匆匆到寺院里来通风报信,这妇人的眉发间,还沾着清晨露珠。 曹夕晚随口应付两句:“我要清修,扫地守香,舅妈回去罢,我知道了。”。 柳如海提着一只黄藤食盒子,溜溜达达过来串门子的时候,就看了她在说话。 粗使院门大开,西厢房那边,青罗女鬼依着房门,耷拉着眉眼,和个灰衣妇人嘀嘀咕咕,好一副阴险的嘴脸。 她这模样神情,看着又像是街坊市井女子,他想,她在糊弄这妇人。 听得咳声,三舅妈一惊,回头看到门外柳书生,倒问:“这位是?” “舅妈回去吧。”她截断。三舅妈讪讪离开,居然没敢挑剔什么男女之别,只临别叮嘱了一句:“老二家的小天要过继到你家的事,你可别当不知道。老二家的就要得意了!” 曹夕晚笑着应了,只瞅着柳如海。 看到他,想到北方,她就会怀疑,糊涂爹娘是不是故意把她丢下的? 越是成了废人,病重体弱,反而越把儿时小孩子的旧事想起。 怎么亲爹妈能那样傻呢?大老爷死了,办了丧事,全家要跟着老太太去金陵城,怎么就把亲闺女忘记在坟场了? 她问了,爹娘都说不是故意丢的。接着,她回来后没几年,糟心的二舅舅要把自己家的儿子小天过继给父母。父母悄悄把这事和她商量,她也没闹什么,找人把二舅舅打了一顿关进牢里吓了几天,这事就没影儿了。 从此,她搬到侯府外书房里住,不肯回家。 今年才搬回来。 现如今,她也不揍舅舅,不打算把亲戚再关进牢房了,何必?几个舅妈都盯着二舅舅家,毕竟各房都有儿子。凭什么就过继小天不是? ++ 柳如海自还未打听到她家中的这些细事,却察觉她时常郁郁。他揣测着,莫非为了南康侯的婚事? 粗使院子里无人,倒是有口黄土沿的老井,生着丛丛灰青色小杂草儿。 他立在院中,便看她提了一张半旧小几桌与小凳子到麻石廊。 他上前,开了食盒子,里面是两碗香气四溢的热面。诚福寺有名的素面条。 她眼睛一亮,迅速过来,和他对面而坐。 “我有筷子。烫好的。”她塞给他,阻止他用面条配来的筷子,“不干净。” 他微笑,点头,二人相对吃面,早晨的院子里,半点人声没有。 她今日不扫地了? “有人病了。我怕过病。”她解释着。 他挑眉,点点头,正听到了院门外又有叩门声。 小沙弥送来了一大包石灰粉,原是她托人买的,要给院子消毒。 “柳大夫也在。”小沙弥合什为礼,神色间无半点异状,柳如海也听说,前几天寺户里的小孩子有人病了。尼师连夜到佃户家里施药。不见好,又往京城里请大夫去了。 难怪她这几天不扫地,原来是这个原因?她这样虚弱,恐怕确实容易被过病。 “寺后山上,也有坟场吧?”他放下筷子。 “嗯。有。”她还在埋头喝汤,含糊回答。 他沉吟着。 是不是尸毒病? ++ 面汤已尽,曹夕晚眯眼,看着眼前的男子。 似乎是他收了她的五百两,就得在大清早的阳光下过来,坐在她房间前,吸溜着面条,喝着她从寺主师太房里偷来的茶,陪着她闲话扯东扯西,让她开心。 名医都是这样? 她沉思着。 开药铺子请个他这样不拒绝做白工的名医坐堂,肯定很赚钱。 她在寺中多年,消息灵通,早听说柳如海昨天去佃户家里看了小孩子,还在佃户家附近绕了几圈。他应该知道那佃户是看守坟场的。尤其,方才那小沙弥进来时,还唤了他一声柳大夫,看来是认得他。以为他是到她这里来出诊。 她想了想: “不妨事,请了京城里的大夫来了。回春堂的。听说只是小孩子乱吃了东西。” “我听说了。” 他微笑,今早天未亮,他亲自再去诊过一回脉,那扫地孩子不是尸毒症只是普通病症。 ++ 他不着痕迹观察她的神色,纳罕她赖在这寺院里,不急于回侯府。南康侯果然薄情至此? 她提起的京城回春堂,就他所知,是侯夫人楼淑鸾陪嫁的药铺子。 其实,青罗女鬼在燕京城,应该早就见过楼淑鸾? 不知她是否还会装成不认识旧人。 他突然开口,提起了宋成明:“贵长上宋侯爷,当年有人献上幽冥九变术, 他居然就敢暗中挑选锦衣卫番子来修炼,听说,练过第一层的就只有百人不到。练到第三层的,不过十人。” 她没有出声反驳,她就是这样选上的。 侯爷说:“你有异材。” 侯爷还说:“小晚,我自然盼你练成。你是我的人。” 她生来就是侯府家奴。 生来就应该是锦衣卫副都督的心腹臂膀。 她杀了战百刀。 她没有错。 ++ 她起身把两只汤碗收起,打井水涮碗,听得身后脚步声,她回头一望,他这位客人自顾自地去了共用灶间里烧水? 太勤快了些?是因为大夫爱干净吗? 要是开铺子,坐堂大夫爱干净爱打扫,还能省了一个杂事伙计的工钱。 她冷静下来,为什么要和奸细一起开铺子。这不是傻?她洗了碗,净了地,他提了开水过来烫食具,她小心不让院子里积水,免得发臭,秋天容易有时疫。 一切停当,她甩着水珠回头,看到他悠悠然,坐在廊檐下。 ++ 阳光透过了破瓦檐影,照在书生玉面,斑斓暗金,小几桌面摆着两盏热粗茶,他手里捏着一物,是她的那只随身白瓷圆肚药瓶儿,他反复在看。 这瓶儿是她给的。 吃了人家的面,总得意思一下。 “这瓶,是整块的玉雕的?”他琢磨半晌,才问。 “……不是。”她回答。 “千年温玉?” “……也不是。就是瓷瓶。”她暗怒。 他忍着笑,原来不是为了炫耀宝物?怎么倒把贴身药瓶给他看? 她暗骂,这小子献了许久的殷勤,若是想杀她,她总得给人机会不是? 柳如海风轻云淡。但又暗疑,她想如何?这样明显的陷阱。他难道还能下毒换药,毒死青罗女鬼? 她若无其事,问着:“二十年也太长了,你不劝你的长辈放弃?” “我是他的私生子。” 她微怔,看他。 ++ 柳如海一笑,把药瓶放回她的小方桌,继续说下去,似乎知道她不相信他,他特意说起自己身世旧事,仅仅是为了与她更熟悉些。 “我娘在战乱里早就死了。我后来学医有了些名气才见到了他。”说话间,他的唇边似乎有一丝冷笑, “他练这密术幽冥九变到底想如何,我不想理会。他出钱让我到京城来为他寻药。只要我把药能供给他,钱就源源不断地支给我。若是还能打听到一些修炼的方法,我就是他最得意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劝他放弃。” “他是江湖人?” “他是藩王。”他捧茶,啜了两口。 “……”这家伙在说谎,她暗骂。白费她前几天还卖了侯爷那不靠谱的绯闻八封给他听。 柳如海看着她的神色,他放下茶,以手撑额,含笑。 她面无表情,他垂眸,低笑了起来。 她听得他的笑声清柔,而这书生的眼角挑起,半瞟着她,含笑的眼风如秋日红枫般魅人,居然让她神魂一荡。 这确实是一位出色男子,她想。 不是任何藩王的后代。 ++ 他笑道:“我是在说谎,但只说了一句。你猜是哪一句。” “你是他的私生子。这一句。”她断然指出,“第一句就是假的,所以后面就没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话。” 他不禁仰面大笑。 她没好气,这是哪来的狐狸精敢冒充皇亲国戚,各王府里的成年皇孙在锦衣卫都有画像。 他托着腮,笑觑她:“青娘子也说谎了,我花了五百两,买的消息里可有一句是真话?你对侯爷真的没有怨恨吗?我看你,恐怕觉得楼夫人是个蠢蛋?” 关你屁事。她想。 她安排锦衣卫调查了他半个月了。这小子,进京城,其实走的是宫中太监老档的门路。 自然,确实可能是藩王府的细作。哪一家的藩王不结交内宦打听点消息?倒也可能,他只是进京城找药的。 ++ 夜里,她突然起身,走到隔壁院子,叩门。 窗开月影动,似是玉人来。柳如海早就等着,转眼门开。 玉人在前,双眸清冷,伸手:“我的药瓶。” 他一笑,从袖中取出,把那只瓷药瓶还给她。白天,她故意不把这瓶儿要回 去,难道就是为了半夜,弄月踏花而来,来向他当面索要? 她沉着脸,无半点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的情意,转身离开。 柳如海在门前,仰面望着诚福寺飞檐之上,夜半秋月。 晚风中啾声细细,似乎她早早避到了郊外佛寺,寺中却依旧有人在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比起来,他柳如海与她相邻而居,还真是光明正大。 第13章 愁眉不展 柳如海虽说知道美男计对她不管用,但礼尚往来,时常过来她的小屋子,与她商量开铺子的事。 她嘴上应着,实则一毛不拨。 “令尊大人,一直有此心愿。”他含蓄着。 她暗骂,这小子竟然敢威胁她。 她一想,早早回侯府为上,既要到太太跟前侍候,府里总有她住的地方。理会他呢?他总不能进侯府。 她便收拾行李,坐着驴儿回京城,怀里揣着一张收据、二百两票子和十七文扫地钱。 她依旧愁眉不展,其一,怕侯爷发现了她卖绯闻消息,把她赶出侯府。她没攒够钱离开前,她还是想在侯府里养老的。 其二,她赚了一万两,但慧明师太一口气就要去了九千八百两,说是明后三年药材的定金。这还仅是寺里药圃出产的四样药罢了,按尼师的说法,她的病不知要多少珍奇药材来养。 且这些药材泡制时,要用元宫色目人从外域得来的秘术药方。所以这一万两银子半点没有坑她。 余下二百两,是她献给师太们的茶点费。免得她们半夜做药太累了打瞌睡,偷工减料。 ——这药费是个无底洞。她虽然早知道如此,但还是心中沉重。 ++ 她在驴背上寻思着,若是锦衣衙门里同僚和十几年前一样,人人都在练密术幽冥九变,她也许可以开个武馆营生。 ——可惜。 那样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如今无人肯练。 ++ 城门要查路引,五城兵马司的锦衣番子毛二狗十七八岁,是她的伴当儿,给她打了眼色,她会意。 她开药铺子要找的捡药伙计和上柜伙计,已经有人选了。 “那是你的伴当儿?”柳如海不见外地问。 她嫌弃地瞅他,这柳书生居然也和她一天回城,又和她雇的同一家驴马行里的脚力。他骑着一头大花驴儿,与她的母青驴一前一后。 回城路上,他时不时就自来熟地和她搭个话。她只当没听到,催着毛驴就进了城门。 花了足足五百两,只是买他在寺院里陪着解闷说话。 现在,当不认识。 “药铺……” “玩笑罢了,公子别当真。” 柳如海挑挑眉,这就翻脸无情?想必是找到人选了。但坐堂大夫可不好找。 依他看,这青娘子以往越是在武学上出色,如今这病就越是麻烦。她以后还少不了常年请高明的大夫,要熬药,要花钱,要补身子。不再花个七八万两,是打不住的。 而且,她家就她一个女儿。 她爹娘的养老,她也得想想。好在她没想着过继个弟弟。她家舅舅们里,李世善查出有两位,暗中收了别家眼线的钱。 她爹娘曹老爹和吴大娘的性情软弱糊涂,他比邻而居,早就看明白了。 至于她冷淡,不过是因为他说起身世,不尽不实,她怕自己开药铺子的本钱儿打了水漂? “话虽然是假的,但心却是真的。青娘子莫非辩不出来小生的一片真心?若改了主意,小生随时恭候。” “……”她牙酸。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可以骗她胡侃些侯爷侯夫人的八卦,她也随手卖点细作的消息。但不能骗她的钱。 她穷。 她要给自己攒棺材本儿,要治病。 她还得攒一笔钱,给爹娘收着做他们养老的依傍儿。这也不是小数目。还得防着被舅舅们骗走了。 ++ 柳如海见她装成不认得他,不觉好笑。再要故意上前和她说话,惹她生气,他又一琢磨,若是以往的青罗女鬼必要动剑了。 她对他手下留情? 还是她真的成了废人? 秋意渐浓,从清凉门进城,巷街青墙边尽是胭红野茶花,一丛丛娇艳无比。 街市繁华。 鸾铃悠悠,两头驴儿一前一后,乌蹄踏秋叶,沿街而行。 看着她骑驴的背影,裙摆温柔随风,他察觉她有点古怪。 但又琢磨不透。 也许只是她病后性情古怪罢了。 ++ 他默默催驴,与她一前一后回了康南街。拐进西巷里。 一进巷口,她在驴背上远远看到一个利索少年的人影,竟然是个青衣小太监模样,十二三岁孩子。白净净的小脸,伶伶俐俐站在周家门前。 她一瞅便知道。这是老档家中来找柳如海的。 请他复诊。 小太监百福儿不认得她,她也只当未见,下了驴掏钥匙开自己家的锁。 ++ 铜钥匙撞着锁孔,清清碎碎。 淡金色的阳光斜照在她洁白手指间。她耳朵竖着听着,百福儿迎上去帮着柳如海牵驴,应该是熟识,果然姓柳的这小子就是走了老档的门路进京城。 又求了徐国公府和侯府的保书儿。 ++ 清早这个时辰,曹家无人。 她开门进去,院门内外残红片片,她抬眼眯眼看太阳,连枣树上都有喜庆鞭炮的红屑碎纸。 喜字从巷口贴到了巷底。 前阵子侯爷大婚,府里恐怕忙得人仰马翻的,接下来,府里要给家奴轮班歇一歇,有人歇息就有人当班。 她爹娘皆在侯府里当差,又都爱充面子,被人说几句好话就上当的,他们哪里有功夫回家? ++ “柳公子,我们老公公请柳公子过去出诊。我们太太吃了两贴子药,这大半个月果然好了些。”身后的小太监百福儿陪笑着。 “好说,我放了行李就去。小公公还请入内待茶。”柳如海客气应着。 “不敢。我坐着等等就是。”百福儿连忙跟了进去。 她在自家枣树下下拴驴,寻思着,王太监宅就在前面顺义坊里,那坊中有河流过是京城出名好地段儿,又离着宫里近。王老档儿抬脚就进宫了,误不了当值。 谁病了? 对了,听说他有族亲上京城投靠,他过继了一位本家侄子做儿子,还操心费事地帮儿子娶了一房书香门第的媳妇。 应该就是这位新太太病了。她细思着,压根没理会,院子里的角落站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 柳如海进门前,突然止步回头,长眉深颦,看向她的院子。 枣树尤绿,宁静一片。 但她家中有人。 一等一的潜踪高手。 有杀机。 第14章 半城烟柳 曹夕晚掩上院门,只当不知道,她刚转身,院角那一缕缥缈的灰影也动了。 一等一的高手。 居然有仇家窥伺,她垂眸,迟早要来的。 她提着自己的小包裹儿进房。 她把包裹儿摊在桌上。 她请了一尊黄木小佛像,双手捧起左右看看,把佛像摆在了青砖砌的窗台上,又把战百刀的遗物短刀放在佛前。 她如今是废人了。她旧日的恋人战百刀若是还活着,会回来报仇吗? 可惜。 今日来的不是他。 ++ 窗外,阳光满眼。 一缕灰影立在正屋檐柱边,一动不动,仿似与灰柱溶为一体。 她知道,灰影是一位戴着灰纱帷帽的女子。 这女子轻纱掩面,纱长过膝,朦胧如阳光下的幻影,看不到容貌,只看到她手中一柄彩鸾刀。 石明娘? 她想。 她在房中换了家常衣裳,又揭帘去了厨房。 仿佛根本没有察觉,这檐柱边的灰影又动了。 要知道,石明娘的仇家其实是医鬼陈明。不是她。曹夕晚蹲在灶前拨火,愁着,可不是她宰了石明娘的夫君。为什么一直恨她? “原来……曹头儿,还记得战百刀?” 幽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如盛夏天一盏冰水,泌人心脾,便是曹夕晚也听得精神一爽,连眼前的火堆儿都鲜明亮丽了些。 石明娘,原是秦淮歌女。 一日歌声绕梁,非千金不得登堂,终被夫君凤翎看中,娶为正室。 非为歌喉。 ++ 灰影突然出现在曹夕晚东厢房窗前,抬手无声推开了窗。 石明娘在问:“遗物尤在。人已成灰。不知青娘子平常是不是会想起他如何死的?” 佛像与短刀,便在青砖台上。 璎珞八宝遍雕药师王木佛,也不知能否渡一渡铜鞘残刀上的残魂,回归地府。 曹夕晚想,石明娘居然认得战百刀的刀。 果然就不寻常。 “我一直在想你……”她从灶前起身,答了半句,她其实早想过,石明娘盯上她,完全没道理,一定是她不怎么爱她的丑夫君凤翎。 果然是吧。石明娘明明喜欢的是他夫君的师弟战百刀,偏偏还不承认,非要以杀夫之仇为借口,天天找她的麻烦。 她曹夕晚是用剑的,为什么要去杀她老公天下第一刀? 那是医鬼陈明和碧影鬼苏锦天合谋的。 他们都是使刀的。遇上京城有一位号称天下第一刀的凤翎当然不顺眼。 她只是在凤翎追杀他们的时候,替他们挡了几刀。 然后凤翎回家就重伤而死。 外面都说是锦衣卫巡城司三鬼不讲江湖规矩,联手杀了凤翎。尤其是她青罗女鬼,偷袭暗杀,卑鄙无耻。 太冤枉了! 他们俩逃回了衙门,她能不去拦着?让凤翎杀进宋成明的承天门千户所衙门? 宋千户的面子呢? 她的面子呢? 还有承天门可是宫城第一门。 皇帝家的面子呢?吃江湖饭就是要面子,吃朝廷饭也一样啊。 她拿衙门的月钱,能不干活? 她唏嘘着。 ++ “怎么不回答。”灰影出现在厨房门前。 “……我要吃药。”她没好气,拆了一包药材,把药锅儿放上。 “……你病了?” “废了。”她回答,双灶上吊着锡壶儿,她起身提壶给自己倒了盏温水,又从怀里摸出药瓶,先服了两丸百珍丸。 想起这药一丸好几两,她吃着肉痛。 柳如海居然也不趁机下毒。真个无能的奸细。她心想,世风日下,像她当年那样踏实当差,胆大心细,接近目标就时刻寻机下毒的密谍,如今不多见了。 ++ 石明娘看着青罗女鬼,这女人居然敢当面吃药。 她不甘心。 分明是脚步虚浮,身形散漫,完全不是以前的青罗女鬼。 明明是个废人。 但曹夕晚一进院,就察觉了她。 “你……故意服了紫府玉消丹,装成常人。” 曹夕晚想,没有。她是真废了。 “不是,你知道,我练的是幽冥九变。这套密术练了,眼目耳鼻就更灵便。我现在也是这样,虽然我已经废了。”她诚恳解释着。 “闭嘴!是皇太孙想引诱天下英雄来京城,一网打尽吗?” “……” 你们想得太多了。曹夕晚叹气。 她无奈看着石明娘,皇太孙登基已经是皇帝陛下。 陛下的心思她怎么知道? 万一皇帝要杀人,她否认岂不是害了天下的反贼们? 太得罪人了。 她都养老了,不好这样。 ++ 柳如海把驴一拉,停在了巷口。 他看着驴脚儿下,是轻卷飘飞的枫叶,方才回城的路上,她一路强忍着不耐烦,被他有一句没有一句地纠缠着。 似乎不对? 她不至于总是对他手下留情。 或者,她真是废人了。 “还要带一套金针,我回去拿。”他说着,百福儿不解看他。 ++ 石明娘冷冷地盯着青罗女鬼,她早听说了曹夕晚重伤的消息。 甚至,她都探听到,这消息是青罗女鬼和连二管事商量着,早早就放出去的。 石明娘冷笑:“可笑。谁会相信你就重伤了?” 她手里搅着药锅儿,幽幽回答:“……你说得对。” ++ 她如此好说话,石明娘更怒:“你这样的身手,却卑鄙阴险,不敢堂堂一战,还打算龟缩躲在内宅闭关修炼!” “……嗯。没错。京城岂有我的敌手?但我自不与庸才一般,我还要百尺杆头更进一步。” 灰纱一阵轻颤,石明娘气极了。 没错,庸才就是在说她。 “你……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寸进了。”曹夕晚凝视着灰纱后的女子。 秦淮石明娘,隐隐歌声随棹远,一片刀光动九州。 其实石明娘在刀法的天赋上,也许比凤翎还强三分。 “那也能杀你! 彩鸾刀化为七彩之光,袭到眼前。 石明娘终被激怒。 ++ 曹夕晚在刀光中,看到雪梨花飞舞,却突然想起了她与战百刀的旧事。 尤记得,先帝剿除蓝玉为首的十二家公侯,京城长街,剑气纵横,杀机重重。 但金陵春深,秦淮水柔。 河畔曾有一小舟顺水,在半城烟柳中,赏一江梅雨。 船头之人,撑青油伞,眸光占尽水乡温柔,彼时,她骑马路过码头,看到了船头的青衫书生战百刀。 他最爱撑伞,在雨中行船,看雨。 彼此惊艳的眸光也曾在江南烟雨中交错,十年间生死厮杀,她与他各为其主,却也曾暗钦才华,爱慕风流。 那样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第15章 青衫白脸 石明娘化为一道灰影,逃出院子,于长街飞檐间逃去了踪影。 柳如海刚走到曹家院门前,皱眉看到她孤鸿远沓的背影,他眼眸暗沉。 此女重伤了。 看身法,恐怕是凤刀君的夫人石氏。 果然…… 他转头看向百福儿:“走吧。” 百福儿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他得了柳大夫的赏钱,也知道府里新太太今日身子好多了,必不着急。便陪着柳书生在巷子口的纪嫂子茶馆吃了早饭。 柳书生吃了一碗面,想起曹夕晚回城后也没有吃早饭,家里无人冷锅冷灶的,他又点了一碗肉丝面,吩咐:“送到第十户曹家。不用送筷子,她不爱用外面的。” ++ 她莫名其妙接了一碗面,一听是对面柳书生送的,没好气:“不要。” 她关上门,看着手里的暗器筒——碧影霜天。 她从碧影鬼苏锦天手上抢的。 只能用一次。 她回房,把银筒放在桌上,凝视着。她本来以为,第一个来的会是战百刀。 她会让他……有来无回。 ++ 晚霞碎散,残红如血。 石明娘逃回京城街巷深处一处宅院小楼,深闺秀房,侍婢们大惊服侍。 寄居的几位客人,听得消息,连忙来问侯。 但石明娘已经闭关治伤,不肯说被碧影霜天这霸道暗器所伤,只留了一句: “中了计。” 客人们相顾失色。 不过是转眼间,石明娘袭击青鬼女鬼,败于剑下重伤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果然是阴谋!” “卑鄙!” “无耻!” “难怪她一路进城,身边跟着个青衫的小白脸!黏黏糊糊的。我们都知道她最烦小白脸穿青衫。早就一剑杀了。石明娘就中计了,以为她一定是真成废人了。” “青罗她根本是拿小白脸做陷阱!引我们上当!” ++ 最烦青衫小白脸的曹夕晚,正吃着府里喜饼垫肚子,她咬着饼儿,又到厨房把食材泡上,准备按小白脸大夫的食补方子熬粥。 小青驴在院子里昂昂叫着。 “要吃吗?” 她拿着喜饼问小青驴。她本来想去铺子里吃点热面。 但,刚才柳小子让人送面的时辰适到好处,他在院外应该看到了石明娘。 ++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晚,她掌了灯。 门外响起了鸾铃声,她知道是柳如海出诊回来了。 ++ 灯笼摇晃,宫中酒醋局王老档王宅的灯笼挂在驴头,可见得墨写的酒醋二字,柳如海在巷子口茶铺子前停下,他听伙计说了,人家曹家不要这面。 他一笑,便在铺子里,又坐下,佐着酱肉另吃了一碗。 起身时,他还在隔壁桂叔开水铺子买了两桶开水,叫送到家里。 邻居院子似乎依旧只有曹家的闺女一人,浅金灯光一线,泄在院门前的巷道上。他回了家,换衣抹脸,泡了茶水又烫脚。 他坐在椅上,脚在桶里,寻思着,原来他被青罗女鬼利用来诱敌?难怪回城的路上总觉得她古怪。他隐约想明白这件事,不禁哑然失笑。 好在,她不喜欢青衫书生的事,他是知道的。 否则他还不穿这一身青衫了。 ++ 第二日清早,金黄的银杏在黑瓦上燃烧着,他早早一开门,扫着门前一巷秋叶,迎面,他看到了青衣伙计毛二狗。 这一回毛二狗没守城门没穿锦衣卫的衣裳,他换了驴马行伙计的小青衣,向他招呼:“柳公子,我来牵驴。” 他当成第一回见面,点点头。 毛二狗是个暗桩子。但明面上应该是家里亲戚在驴马行让他帮工。 不多会,曹夕晚也听得有人叩门:“曹娘子,我是小毛。来收驴儿了。” 毛二狗来了,应该是有消息。她想,她让他帮着找药铺子伙计大夫的消息。 比如回春堂的坐堂冯大夫,精于小儿方,连诚福寺的女尼们都夸赞。她觉得这位冯大夫应该不会让她赔钱。 可以挖过来。 当然,回春堂是侯夫人陪嫁的药铺子,曹家又是家奴,她也很忧愁。 “暂时不动?”毛二狗问。 “我再看看。”她想了想,若别的药方大夫也算了。专开小儿方的大夫又不一样,听说侯夫人在闺中时就把这铺子放在自己名下,叫心腹打理了。恐怕也是思虑长远,为了成亲后生嫡子才一直重金留着这位大夫。 ++ 要怎么不花重金,也能挖到好大夫呢? 她沉思着,一抬眸。 晨曦中,对面院门未关,门前堆着残叶,巷中洒了净水。 乌门后,走出一位青衫淡逸人影,是那柳书生握着大扫帚站在院门前,微笑看她。 这小子的眼神似乎早看透了毛二狗来干什么,似乎在说,没有高明的坐堂大夫,开药铺子要赔钱的。 曹夕晚把手里三十文驴钱塞给小毛,心想,真希望碧影霜天还能用第二次。 好烦。 穿寈衫的小白脸。 ++ 连着好几天,这柳书生出去下馆子吃饭,若是她一个人在家,他便要问一声:要不要帮她也点一份? 她没理。 美男计这是不管用的。 她冷笑。 她最讨厌他这一款儿。若不是揣测他明知道她不喜欢也要穿青衫,避免她误会。她早弄死他了。敢对她使美男计? 更何况,她哪只眼睛看得上呢?毛二狗收驴时悄悄和她说了另一个消息,居然不是药铺子的消息。而是柳如海在外面的破事儿。 “青娘子,那位王老档家里,新太太和请来的柳大夫勾搭上了。” “什么?”她可是吃了一惊。 毛二狗笑着,王老档在宫中八局酒醋面局当监官儿,可是个肥差。在他家里,锦衣卫是有暗桩子的。一眼就看出了新太太动静不对。 “新太太,也是戴罪小京官的女儿,做爹的把女儿嫁到太监家就为了把自己捞出来。她哪里看得上太监家的侄子,大字不识一个村里的二流子。所以成亲没几天就病了。” “但一见柳大夫,病就好了一半。按说,其实两贴药下去,好得差不多了。到底是书香家的女儿不至于乱来。但半个月前又吵了两架被二流子老公打了。哭了几天后,茶饭不思,故意半夜开窗吹风把病弄大了,又请柳大夫去。” 她默默听了,扯扯唇角。 以柳如海的医术,一诊脉必定看出来这病的来龙去脉。便是不通医术,新太太眉高眼低的,做奸细的岂有看不出来的? 她本来想,他必要推托不去了。 但未料到,驴马行的伙计天天来牵驴儿,这小子居然天天去。 嗯? 原来是个花花大夫。她想,真是走眼了。 第16章 滑头奸细 柳如海是花花大夫,和王家新太太眉来眼去,这不关她的事。 柳如海还暗暗在南康侯府附近盘了一家茶铺饭庄儿。 这亦与她无关。 曹夕晚忙着开铺子。 ++ 她近几日出门,先到清凉门附近歪帽儿胡同毛记炊饼店。毛二狗的亲娘在围裙上抹着手,连忙接着她进门:“曹娘子来了,快进来坐。” 陶碗茶香,竹杆儿撑起的布幔边角上,片片金阳。 毛大娘是做炊饼的,窗外沿街支起一个小小茶摊子,也卖茶。 “赚什么钱?曹娘子你知道,我这只是没亏本罢了。”毛大娘叹着气,她便借了毛家茶摊儿,在后屋悄悄见了几个懂行的药店伙计,都是上柜的,捡药的。 这种伙计,按药行习惯,入行都要在大药铺子里做五年以上的学徒,还要识字、会算,能背出好五六百种的药名,才算出师。否则捡错药、看错了方子,可是会死人吃官司的。 ++ 毛大娘笑眯眯,招呼过客吃茶、吃饼儿,曹夕晚已经说了,她开药铺子就让毛大娘把这茶摊子收了,在药铺子里帮着做饭打扫,领一份工钱。毛大娘岂有不愿意的: “曹娘子放心。二狗在驴马行里,药铺子每季到码头运药材都要找他。没有不识的。他一定能帮着找到可靠伙计。” 毛二狗是外乡人又是寡妇人家,只赁了清凉门街边三间屋子,屋子浅,街上有人咳嗽一声,后屋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毛大娘带儿子进京城是投奔了亲戚,好在,毛二狗在亲戚家的驴马行做工时,认得了为曹夕晚牵马的赵妈妈。 ++ 曹夕晚一个伙计都没看中,白带了契约,她倒也不急。 开铺子想不赔本儿,她一定要找大药行里的老伙计。 吃着粗茶坐了会儿,她倒在毛家来往的街坊邻居里,看中了两个大姐。 她们皆是勤快又话少嘴紧的中年大姐,知根知底有家小,她想雇一个,天寒后以后给她爹娘做个零工。打扫院子做些活。 她把话放在心里,闲茶半晌才起身。 毛大娘殷勤送她离开,嘴里又嫌弃着,“二狗他在衙门里拿了几个不值当的钱。还不如出来,跟着曹娘子你做事强。” 曹夕晚笑着,毛大娘当然只是说笑罢了,一来,二狗在衙门,没人敢欺负孤儿寡妇。二来,毛大娘不知道她曹夕晚以往也在衙门当差。只以为赵妈妈求了她,她求了府里的老爷替二狗安排了差事。 ++ 她回来时,例行去了侯府内宅。 家奴们都换了新做的秋袄儿,为的是侯爷成亲,全府都做了新衣。丫头们个个青春正好,似茶花娇艳,秋冬的寒风仿佛吹不进南康侯府的高门大院。 “曹姐姐来了。” 她笑脸相迎,踏上了总帐房附近的廊道,除了每天勤劳地做进侯府露个脸,她还要去周大管事、连二管事面前问安,到各处奉承几位内管事妈妈,再与相熟的小姐妹走动走动。 最要紧,她早早就往侯夫人房里打了招呼。说她要回来当差。 ++ 等消息的日子里,她闲下来就天天在家里,早早烧起了暖炕,倚枕看亲爹的药书。 家里有个亲爹是破落大夫,她多少也懂一点。 越看药书,她就越觉得,柳如海的几张方子最高明。 房里摆了几盆腊梅,绿意欣然,她吃着参茶又谨慎地想,也许是为了治心病,柳如海过去拍拍马屁,让新太太开心。 也是医者仁心。 再说了,她可问了药费。不算开药方,他仅是出诊一次就收王家二十两。 他租房子一个月才二两呢! ——有钱为什么不赚? ++ 然而这日子长了,腊梅花蕊一日复一日地缀满南康侯府的梅林枝头,柳大夫还是天天往王家去出诊,消息传来,他甚至还在王家所在的顺义坊置产业,他用这十几天的诊金,在王家巷口斜对面的茶酒铺子里占了股儿。 她沉吟,不免就怀疑了。 这小子不会是见色起意了吧。 ++ 这日,她在侯府里逛,居然见到了王家新太太。 “咦,那是谁?” 远远看着,园子一条曲曲弯弯的秋桂蹊径,背风的暖厅附近桂影落尽,尤有余香。 树下一个新绿马面裙的人影,袅袅婷婷的,病西施的消瘦。但看着举止从容,一瞅就是官宦书香家的女儿,还颇有三四分美貌。 “那位王太太,是六太太儿时的闺房旧友。娘家姓雷。”老姨奶奶房里的丫头素云正和曹夕晚躲着园子里说话,素云笑着,附耳小声,“听说家里出了事,如今是酒醋局王太监儿媳妇。闺名叫燕纹。” “……原来是她。” 果然是她。隔着一池枯荷碧水,她远远看着,觉得这样的女子嫁进太监家,确实委屈了。但谁让她爹在修孝陵的时候木料帐目出了差错,坐了大牢?多亏亲朋旧友搭救才没砍脑袋。 她老雷爹子,难免想靠着王太监逃出生天。恐怕还想靠女儿官复原职呢。 ++ “听说她病了?”曹夕晚在桥头亭子里坐下。 六太太和王太太手牵手,果然是好友,一起在对岸赏秋、爬假山。 “你也知道?前阵儿是听说连病了好些日子,我们六太太还怕她是嫁到王家,被搓磨了。再三下贴子要请她过来。” 曹夕阳失笑:“我们六太太,到底是武官家的女儿。” “莽得不成样儿!老太太骂她多管别人家的闲事,要惹祸的。好在,我们老姨奶奶倒为她求情。知道她是个心善的人。” 曹夕晚点头而笑,远处假山亭子里,六太太刘羽儿胭红秋袄儿,大红缎子马面裙,火烧的一团,玉家新太太雷燕纹,淡绿马面裙,雪白缎袄儿一角缎带飘飞,好一位美人儿。新太太她这病,明明都好了? 她倒不方便去六太太房里,亲眼看看王家太太。 毕竟还没见过侯夫人。 正房里一直没动静,没叫她当差。 ++ “小晚,侯夫人给你下马威呢。”连素云送她出府时,都悄悄和她嘀咕,“再等几天,你再去求求侯爷。” “谁说不是?”她笑嘻嘻,心里倒早有准备。 她只寻思着,怎么让侯夫人高兴了,把回春堂的名医冯大夫让给她就好了。 ++ 吃了下马威的曹夕晚,连着日子,被投闲置散,无从讨好侯夫人挖走名医。 她蹲在自家院门边,用心在挖土,种药材。 突听得巷中驴儿蹄响,鸾铃铛铛。 应该是那头大花驴儿又驮着他回来,她上半身一歪,眼神就从门缝瞅过去,正看到他下了驴,过来敲门。 咦,她已经有好几天没理会这小子。 他来干什么? ++ 她跳了起来,跑开几步,一想这小子能听到。索性不装了。她从门缝里瞅着柳如海。 他背着诊箱,手里提着食盒子,她一嗅就知道又是送了诚福寺的素面。 她打开门,板脸:“不吃。” 柳如海把食盒一收,含笑看她:“曹娘子有几日没出门,身子可还好?” 她懒得废话,顺手关门。 他的手一抬,她停住,用眼神觑他。 他笑着:“诚福寺里,那个孩子的病好了。我今日去看了。” “……你在诚福寺山下盘了个小田庄子,三四家佃户,我也去看了。”她皮笑肉不笑,“新丫头很灵俐。” 他微愕。她关门暗想,这小子的心思,她看明白了。 似他这样出工不出力的奸细在京城挺多的。 她关门,从袖子里取出毛二狗留在门缝里的消息纸条儿。 锦衣卫分管千户给柳如海这个细作划了个“丁”字,写在了纸条儿上,就是最末一等的密谍。倒不是说这小子没本事,但这人不用太防备。 宋成明的规矩是,不重要的事儿随便,但大事、大消息半点不漏。 密谍圈里也有滑头鬼,一见锦衣卫把京城围成铁桶的这局面,便骗了上司的钱在京城花天酒地。到时候花钱买几个不要紧的消息带回去交差。反正山高皇帝远的。 奸细们只要客客气气,不得罪锦衣卫,就行了。 似柳如海这样,明明是来京城潜伏,还暗地里置产业、找相好、买丫头的滑头奸细,她也见多了。 她是从不为难,这样识趣的同行。 连圣人都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有点小产业,小富即安就不闹腾。 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把纸条儿撕碎,嚼吃了下去。 ++ 柳如海看着曹家紧闭的乌漆门。她心情不大好,一直都未能进侯府里当差。她也许应该再花五百两,让他陪着说说话才行。 他低头看看从诚福寺带过来的素面食盒子,本以为她会喜欢。 他提回家,自己吃了。素面里有鸡菇、山药、首乌好几样药材。面条里掺了乔麦,苦中带着甜意。 他并不爱吃这面,但她若是喜欢吃这素面,自然是她身子虚弱,不知不觉就爱吃,因这几味药材于她身体有益。 第17章 惫懒家奴 曹夕晚对侯夫人冷落她的事,早有准备,自有盘算,但混日子的奸细柳书生,居然上门来送面,莫非是可怜她? “爹——!你又在外人面前说我的事?” “可怜的孩儿,我的晚儿。你都好几天没出门了。” “我去了侯府。” “你都不逛街、骑马、叫小混混打你舅舅了,天天躲在家里哭着翻地。” “……我没哭。我在种药草。可以省点钱。” 她连忙解释,曹爹子嚷着:“不过是个新媳妇,刚进门就敢打压老家人。我要去老太太跟前哭。” “……”她干瞪眼,气得没话说。好不容易把爹劝住,她当即把地里的药草忘记了,决定得天天出门,不仅要去侯府对付侯夫人,还要去傻乎乎地玩耍。 绝不能让混日子的奸细以为她躲在家里伤春悲秋。 ++ 一日。 她在炒货铺子里称了半斤瓜子儿,半斤桂花炒板栗,回来在巷子里遇到柳书生,只当没看到。 “曹娘子?”柳如海唤她一声。 她仿佛没听到,拐个弯飞快走远,不外是去家奴邻居家中找小姐妹串门子。他失笑,隐约察觉到她日渐冷淡之意,不动声色。 眼看着她提着两只荷叶包的零嘴儿,应该是焦香的炒货,她走进了巷子底的邻居家,里面传来女子的欢声笑语,想是她去和女伴闲话聊天。 他一笑,如常转身,背着黄木诊箱,溜达着出门。 她儿时太苦,往年在衙门又太劳心费力,应该多玩耍才好。 ++ 偏偏有一日午后,她又从侯府回家,便看到曹家院门半开。 她不解进门,正屋刚挂上的厚棉蓝布冬帘子,帘子一揭,居然有名伙计打扮的人提着食盒子出来。 原来是纪嫂子茶铺里的伙计来她家里收面碗,收酒壶。 她莫名其妙,细一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钱,我来付。” “叫姐儿知道,这钱对面柳秀才付了。曹大爷吃得香呢。” ++ 她气极,冲到东屋,揭帘子探头一看,果然他爹回了。 他吃饱吃醉,正歪在青缎心绣面长枕上,嘴角还有面条酱肉渣。 原来爹爱偷懒,轮值的时候从府里溜班儿回家喝酒,吃了柳书生请的一碗肉丝面和酱菜。 这饭钱,柳秀才早付过了。 ++ “爹!你吃了人家一碗面,你就当人家是好人了?他要是个真书生,出门在外大手大脚地花钱,这不是个有成算会过日子的人。” 曹夕晚啐了几句,让他爹吃醉了赶紧在里屋睡下。 床头叠放的漆红木箱柜上,她又看到柳如海昨天送来的两匹鲜亮绸料子。说是两身衣裳的回礼。曹老爹嘟囔着: “这孩子!不容易!” 那门子孩子?我才是你亲女儿。她忍着气。 “和……和你娘说,晚上叫他来家里吃。出门……出门在外不容易。他还是读书人有功名。”她爹在枕头上醉眼朦胧。 “不行。” 她断然拒绝,给他爹掖好被子。 “你……你这孩子,他还要向我请教医方子呢,虽然不如我……出门在外不容易……” 柳小子在医术上比你强多了!出诊赚的钱也比你多!就哄你。 她气着。出了房。 ++ 她蹲在厨房灶边拨火,做醒酒酸笋汤,打算让他爹喝了,万一府里管事点卯,还来得去立着挨训丢脸。她蹲着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她比这柳书生花钱更大方,更没成算。有侯爷看重,觉得自己在锦衣衙门和侯府里各拿了一份月钱,双俸儿的收入,世上多半男人都不如她。 她这辈子不愁没钱花。等侯爷继承了爵位,她也算是熬出了头。爹娘跟着她享福就行了。 如今先帝已崩,新帝登基坐稳江山。 侯爷也升做了锦衣卫副都督,继承了侯府爵位。 一切如她所料。 她却倒霉了。 ++ 双灶儿的火旺,她端了自己食补的热粥,靠着厨房乌漆门框儿边,慢慢地喝。 听得门外有驴子叫,她连忙放碗,要去找柳如海付饭钱。 开门一看,深秋寒风中,却是驴马行的另一个伙计来他家收驴。还扑了空。 柳如海不在家,未从王老档宅里回来。 去得也太久了? 她记得他在顺义坊入股的茶酒铺子叫福兴楼,三楼有一个王太监家长年包下的包间阁子。这小子入股酒楼指不定是为了和新太太偷期私会? 但她又一想,王家新太太雷娘子,她亲眼见过了,看着不像。雷娘子是有那心没那胆的书香女子。况且,雷娘子今日应该没在家?她今天又被六太太接来侯府了。 ++ 她关门疑惑,难道是和新太太约好了,他要等她回家?早就互相看对眼了?按说,他有这一手医术是不缺钱,但他手里胡乱花销,恐怕是新太太给的体已? 听说王老档为了让儿媳妇安心,给了不少妆钱呢。 她嘀嘀咕咕的时候,突然惊觉: 不好。 她上当了。 ++ 她在枣树下僵立着。 秋风萧索。 她震惊于自己的懈怠。 “小晚,小晚?”她娘进门,唤她两声,她也没听到。 吴大娘下了值,因为秋冬里腰痛犯了,在府里是强撑着不敢请假。好在,她刚进家门,便有女儿新请来的洪妈妈,按时到曹家试工。 洪妈妈只做一个时辰的工,把院子打扫一新,各屋里抹干净,挑水堆柴。曹妈亲手量了半升米给洪妈。 曹夕晚全无所觉,在院中呆站着只有一个念头:她莫非被奸细糊弄了? 曹妈不敢管女儿,洪妈妈又是勤快不爱多嘴的,待得洪妈妈提着米离开,吴大娘又劳碌习惯:“小晚,我出门了,你别在这院子里站着。” 曹夕晚依旧发呆。 吴大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手是暖和的,没生病。她便寻思着是因为太太欺负女儿,不让女儿进府,小晚伤心了。 吴大娘也想为女儿谋个差事,便换了衣裳提着礼物,匆匆出门。 院中无人,曹夕晚清醒时,遍体生寒,连忙进房,找出自己画的京城地图。 “晚儿哇——”她爹又在乱嚷。 “睡你的!”她高声说着。 她身为巡城司群鬼群兽之首,其实不用自己密藏的京城地图,她脑海里已经迅速闪过了整个京城的街坊河道。停在了王老档所在的顺义坊。 她清楚地记得,顺义街坊四面地形地势。 顺义坊离宫里近,坊南有河水流过,岔口一转,就进了宫城的水门。 她盯着地图,手指划过河道。 但这是明面上的。她的地图上还有暗河暗道,金陵城下密道纵横,她经常巡查,记得那条河水还有一个暗流应该是……经过了王太监宅。 暗流,就在新太太的闺房窗下! 直通宫城水门。 她一拍桌子,心中大怒,哪来的奸细,竟然敢偷进宫城? 这是把锦衣卫当成是傻瓜一样糊弄! ++ 她霍然而起,伸手就要去拿她的剑。 右手却拿了个空。 床头的剑架上,空空如也。她已经是废人了。连她的飞鱼服也收起来了。 她缓缓坐下,心想,忍了。 她如今,已经是退职养老了。 ++ “对,不生气,不要生气……”她自我安慰着,侯爷身边可不是只有她。 王太监家里还有暗桩子二名。 且是陈千户在管王太监家这事。给柳如海划定“丁”字细作的也是陈千户。 陈千户家,与六太太的娘家是姻亲。又是医鬼陈明的族亲。 她明明退了,还要去多事,不说别人,秦猛那样人必定要觉得她小看他。 便是陈明、苏锦天与她交好,也指不定嫌她多事。 ++ 她勉强按捺憋屈之意,端了醒酒汤到东屋,打发她爹喝了再睡,等厨房熬好了参片,她在厨房里吃了大半碗。 她想,御医说她底子薄,积劳成疾才散了功。重病在肺腑,针石药物难及。 要保命,就得少思,少虑。 没错。 不关她的事。柳小子那怕是想潜水行刺皇帝,也有宫里的内监们管呢。 ++ 她一想,对,让那些和锦衣卫不怎么对付的死太监知道点厉害! 她高高兴兴地把粥碗洗了。 不知不觉,却叹了口气。 如她这样,侯夫人不理会她,故意让她空闲在家里,她就不用操心了?对门家是一个刺客呢。 第18章 表妹汀娘 突然,她听到他爹悄悄溜出门的动静。 她一惊,连忙放碗追出去:“去哪里?又去乱吃酒!你下午的班儿,叫管事知道了骂你!你几辈子的老脸就没有了!” 她爹早跑得没了影子,巷子里的乱叶,被他的脚步带得漫天飞扬。 “穿了袄儿没有?仔细着凉病了——!” 他爹似乎穿一身新绸衣儿,还是柳如海送料子时一起送的新成衣,衣裳虽体面还是薄了些。他要冻着的。 她气得跺脚,无奈一瞧邻居对门还是上锁。柳书生还没回来。 她刚关上门,就听到了叩门声:“表姐——” 她二舅舅的女儿汀娘来了。 二舅舅家,就是想把儿子小天过继给她爹娘,又想卖女儿汀娘进侯府做丫头的那一位。 ++ 汀娘忐忑不安地看着曹夕晚,她生长在街坊市井,半点不想被爹娘卖进侯府,但又无处可去。求了表姐找个工。签短契做丫头也行。 今日是来听消息。 “快进来。”曹夕晚开门也不多说什么。 她让汀娘进屋里坐,她到灶间匆匆写了一张小纸圈儿,用锦衣卫暗号写了【小心酒醋王宅中暗河】的密谍消息,随在袖中。这才端茶回房。 她仔细打量了汀娘一身衣裳打扮,虽然不是新裁的,但亦洁净体面。 她笑着点头,拉了她在妆盒里取了一支银包铜的双股雕花钗子,插在她发髻上。 汀娘腼腆曲膝:“谢过姐姐。” 她拉着表妹,心里盘算:“也罢,我换身衣裳,送你去。” 汀娘大喜,作礼不已。 她系了一件暗红绫儿夹层绸披风,又把侯爷送的那件上等湖绿绸披风给了汀娘系上,汀娘眉目虽然平常,但生得好洁净肌肤,这嫩绿披风更把她秀色衬出,面如团玉,有股子暗香盈袖闺秀之美。 见这表妹看着极体面了,她这才锁了门,一起往周大管事的新宅子去。 她爹不怕冻,她可不行。 ++ 新宅子地方不远,就在五城兵马司衙门附近,与南河锦衣卫百户所隔着街。 艳红山茶花一丛丛开在碧绿河边,远远看到翠色松柏盈檐,鞭炮声震,果然就是新宅子里在请堂戏。 一来,贺乔迁。 二来,周大管事的孙子出息了。 她和表妹说起,周诚有个孙子送到了别姓平民人家做儿子,寄籍读书考了县学。周家老大在锦衣卫也买了个八品校尉官职。双喜临门。 周诚夫妻都在府上招呼客人呢。 她进门,与相熟的街坊家奴们招呼。周家大儿媳妇范娘子就连忙拉她要去吃茶。她笑道: “嫂子不用招呼我。我还不认得路?倒叫周大叔笑我了——这是我表妹。” “好齐整的孩子。”范娘子笑,连忙就拨了头钗子给见面礼。又悄悄问曹夕晚:“你去太太房里的事?听说已经定了?” “定了。就是等空儿。” “你月钱都下来了。过两天帐房就支给你。”范娘子比了个数。 曹夕晚心中一定,是双倍一等大丫头的月钱。 太太要是愿意光放双倍月钱,不叫她进府,她乐得在家养着。 真是好太太。 她感动地想。 ++ 范娘子见她知道月钱落袋心里踏实,便也笑了,特意和她说些闲话。 汀娘听着,便知道,曹家和周大管事家做了几年邻居,彼此相处随和。 她还有些不安,摸了摸这极上等的湖绸披风,方才连范娘子第一眼看到,都有了诧异羡慕之色。她便知道,这是表姐在给她做面子。 她心想,她不是过来周府做丫头吗?她原是求了表姐,帮她介绍一个包吃住的工。 ++ “哪能是丫头。”曹夕晚不禁失笑,汀娘可是她的亲表妹,“让你来这里,是周家缺个陪着三太太说话的亲戚家女儿。我爹是过世的大老爷那一房的。周家是老太太陪房。他们是亲母子。我们两家自然就亲近。” 她轻声说给表妹听。曹家和周家,是亲戚来往。怎么倒叫表妹做丫头。 那断断不可。 汀娘越发有些忐忑。 一路看新宅子,雪墙乌柱,花木浓郁,便是深秋了也能看到各色茶花盛开。曹夕晚倒满意,她摸摸随身带着的密谍小纸卷儿,左右一看,飞鱼服的锦衣卫客人虽然不少,没看到方便的人。 又摸摸荷包里的银票,想着她本来早有打算,想在这条街上为爹娘盘一个小院子几间屋子,暂住一年也好。免得出事。 离柳小子远远的。 爹娘住在这里,也能时常来这府上走动。互相有个照应。 突然,她听了一耳朵。 “侯爷看中了细柳……” “吓,不会吧。这才新婚十几天?” 她听得愕然止步,宋成明与楼淑鸾也是真正的情份,在北京城就有的情份。侯爷哪里会这样给侯夫人没脸? 细柳,这名字没听过。 难道是侯夫人陪房丫头? 这可太没意思了!她在寺院里住了在大半个月,本以为他们夫妻恩爱。 结果? ++ 她撇嘴,瞪眼一看,一丛翠绿松墙后是两个青衣小厮儿。 一看就是南康侯府的家奴小子。他们在角落里吃果子瞎议论,她认得其中叫大雷的,他老娘是老太太房里的人。 对了,他姨妈如今在侯夫人房里做二等婆子。 她知道这大雷,比如她曹夕晚在外书房当差管小帐房,她就是侯爷的通房丫头,这话儿这小子可没少说过! 后来,是他在外面乱吃酒,她叫毛二狗几个悄悄把他打臭了。他才学会闭嘴。 她正要上去叫这小子骂几句,表妹汀娘扯扯她,使眼色。 廊上一抹青影如烟,来者像是谁?她定眼一看,大吃一惊,青衫小白脸大夫柳如海被周家仆人引着,背着诊箱从后廊上过去了。 这小子,竟然钻到这里来了?曹夕晚的眼神冷下来。 他找死吗? 看在他一身医术,又是六公子保下来的人,她才没动他。 他若是活得不耐烦了,她自然成全他。 第19章 家奴小话 “表姐——”汀娘怯怯的声音响起,她一怔。醒了过来。 对,她养老了。 她心气儿一泄,眼神就软了,眼前漆新的宅院深深,重户绣门,她叹气,她还空忙什么呢? 尤其是这府里宴客,抬眼就能看到正红、秋香、明蓝色的飞鱼服,她牵着表妹的手,冷静的视线四面一扫,在周府里进进出出来贺喜的,十个里能抓到两三个是锦衣卫。 番子,校尉、百户,千户,都有。 她担心什么? 顺义坊的老太监府上,柳小子能进去,这没什么。但要进宫至少还要过十八重宫禁,锦衣卫六道暗桩。且他来周家又如何? 这周家可全是侯府家奴们的自己人。便是堂上官服的陈千户几人,若不是平常和侯爷走得近又会巴结,根本都进不来。 柳小子算是个什么? 但汀娘拉拉她,却不是说柳如海,原来她二人已走到了正堂廊下。 ++ 仆人们都在阶下施礼。 侯府老爷在此。 堂上的主客。居然是侯府里的老爷。 “那是侯府二房。庶出的二老爷。”她只能暂时先教着汀娘认人,“二老爷最好说话,最没架子。” 所以才被三房的宋成明抢了爵位呢。 二老爷宋成杰、二房少爷公子宋卫仁这几个最好玩乐的闲人来了。 如此体面,难怪周大管事,红光满面地陪着。 曹夕晚却不在意这点子事。 ++ “三喜!你来。”她捉到一个相熟的人,就招手。 侯府二房的小厮儿三喜本在廊下吹牛,一看是她,连忙把手里果子丢下,抹着手过来了:“干妈。叫儿子?” 汀娘卟哧一笑,曹夕晚也笑骂着,啐他,笑闹的时候,和他说话的小厮牛庆儿,也过来行礼,随手就把曹夕晚暗暗给他密谍纸圈儿带走了。 三喜和汀浪,半点没有察觉。 曹夕晚传了消息,这才叫三喜悄悄耳语:“你们六公子的事,定了?” “没干妈帮衬,哪里定得了?” “打你了。” 她握拳头,“叫姐姐。” 三喜儿一缩头,这才叹气:“是,小晚姐,本是说好,侯爷承爵了,多少要补偿咱们二老爷。这话,咱们只在心里说。” “我知道。你说。” “侯爷要成亲,但早就答应,大事办完了就出告身,递到兵部和吏部双签,让我们公子做锦衣卫百户的。多亏小晚姐你帮我说了——” 他觑觑曹夕晚,他原本只知道眼前这位是府里大丫头,在侯爷外书房做管事的,特别得脸。 后来,是六公子为了进衙门,特意叫他悄悄送礼给曹夕晚。他才听说,曹夕晚跟着侯爷在衙门里也当差,能说上话。 三喜这小鬼也机灵,连忙就求了自己亲妈去找了曹家的吴大妈,非要拜吴大娘做干奶奶,只求干妈曹夕晚在六公子跟前说好话,为三喜提一提差事。 吴大妈向来是个好说话的,拜干亲的事连忙拦了。事儿就叫女儿直接办了。 “多亏小晚姐你帮我和公子说了,以后我也能跟马,去衙门里长长见识,将来有出息再孝敬小晚姐,但侯爷这几天,没闲功夫。我们六公子的差事还没下来。”说罢,三喜回头看看堂上的二老爷,“我们二老爷想着,还得老太太说几句才好使,就过来和周管事说说。” “侯爷忙什么。”她冷笑。 三喜欲言又止,瞅瞅汀娘。 “我表妹。” 三喜儿这才悄声:“我听我姐说——太太嫁过来带了四个陪嫁丫头,有个叫细柳的是个狐狸精。一下子就把侯爷迷住了。” 他姐姐白芷?曹夕晚一想,这丫头和她一样刚调到侯夫人房里,做大丫头。 她还在家里闲着,白芷每天在当差。 这消息必定是真的了。 ++ 曹夕晚想,上回进府时,素云什么都没提过,那是因为素云在老太太那边院子侍候老姨奶奶。应该是没听说。她交好的柳莺儿在老太太跟前,但这几天得了假在家,必定同样不知道。 她一细想,就觉得侯爷真是薄情负义。 楼夫人真傻。 等了多少年,等了这样的结果。但她想不通,侯爷为什么这样? 他对楼夫人有情份。 更何况,楼夫人的娘家是不好得罪的。 她打发了三喜,随手折了一只茶花,一路沉吟。 ++ “表姐,怎么了?”汀娘自不知道她这许多心思。担心问着。 她把心事放下,叹气:“没什么,反正你记得,这周家三个儿子,都是厚道人。邻居几年我倒没听说过他们会乱来。你只在柳莺儿跟前,她和我好着呢。” ++ 内堂。 贵客里,除了二房太太,她一眼看到了六房的莽撞太太刘氏。她还认得几个锦衣卫衙门里的千户太太,都是好几家的正房太太。 六太太,原也是锦衣刘千户家的大女儿,走了周大管事的门路,才被老太太订下作了六庶子亲事。她自然要来贺喜,给周家长脸面。 如今六太太带着五房的庶女、姨娘倒来了好几个。六房老爷是晚生子。成亲不过三年,倒还没儿女。 汀娘看得堂中衣香髻影,钗光珠玉,就算是庶女也都是正经的小姐,更不要说坐在主位的二太太、六太太。 在她眼里,就是神仙一样的打扮了。 ++ 曹夕晚瞥她一眼,见她眼神紧张,但面上还稳得住。 她暗暗放了一半的心,便问: “想好了?” “想好了。多谢表姐周全我。”她抿着唇儿,点点头。她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湖绸披风,给自己壮壮胆儿。她不是来做丫头的,不能怯了倒丢了表姐的脸。 她和汀娘一起往后头走,汀娘眼尖就看到了:“表姐,是你娘和我娘。” 曹夕晚牵着她,悄步走到拐角,就听二舅妈那张嘴,又在胡说: “小晚做了侯爷的姨娘,让汀娘就做她院子里的大丫头。亲骨肉可靠!我说你,叫小晚求求侯爷,先把汀娘弄进府里做个二等丫头,成亲了就直接调她跟前做大丫头,免得小晚跟前没个心腹人。” 隔墙有耳,不只是曹夕晚。 柳如海皱眉,他亦听到了。 这廊子与后园子相通,又有花纹透窗,风一吹,后园小厅里,柳如海吃着茶,也隐约听到了几句。 他淡着脸色,一咳,倒把吴大娘吓了一跳:“有人?” “哪有?妹妹,你也是在侯府里谨慎习惯了。”二舅妈嘴上笑着,眼带不屑。 吴家这小姑子当年颇有几分容貌,否则也卖不进侯府,但人到中年居然只是一个上夜婆子,配了个家奴。真是愚透了。 第20章 亲戚做工 “柳小子?”曹夕阳似乎听到了柳如海的声音。双眼一扫宅院格局,便察觉他应该是去了后园子。居然和她一个目的? 廊上的风又停了。 柳如海斜立在透窗后,远远看到吴大娘,甚至她家的二舅妈,他都认得。 他眼神犀利,廊尽头的重重树影后,是她一身暗红夹绫子披风的身影。 披风她穿过,他又一眼认出来了。 似乎和她,太过亲近了些。他失笑而叹。听得自家背后小厅里有仆人来请。 他便转身去了。 ++ 曹夕晚的耳目比常人要强,受视野所限,自然看不到柳如海。但她是密谍出身,料到这柳如海迟早还要出现,她不用着急。 至于眼前的二舅妈又是在说这小老婆的破事儿,她懒得理,退后几步。 “表姐。这不是我说的……”汀娘也听到了什么让她去侯府跟着曹姨娘,难免尴尬涨红了脸。 她冷笑,倒也习惯了。 二舅舅是吴家唯一一个读书人,当初父母就是为了他读书,卖了她娘进侯府。连大舅舅这个长兄都没放在他眼里,平常就喜欢跳出来作主。便是几个舅妈都讨厌他。 若是二舅没坐过几天牢,二舅妈这话还能说得更难听。 远远的,隐约听她妈吴大娘迟疑说着:“这不大好。什么姨娘。因为她小时候丢了,大了又出息了。你叫我过继小天这孩子来做儿子,她发了一场大脾气,在府里住了几年没回来。” 曹夕晚想,那小天是次子,等到六岁才提过继的事,不就是想要读书上学又不想花钱才出这个主意。想从她家捞钱? 便是不过继,小天上学这几年全是她娘悄悄给的钱。过几年二房大儿子曹小树要找事做,要娶媳妇儿,她二舅家还得作妖。 听听她二舅妈说的什么: “怕什么?你是小晚的娘,她还能不认你?妹妹,你这些年没生儿子,早早过继你兄弟的儿子不好?娘家的人才贴心!不是我说小晚,外面说侯爷把府里库房都赏给小晚了,她舅舅得了半点好处了?她做了姨娘,你才风光呢。” 曹夕晚立在廊影阶墙之后,想了想。 她娘是个糊涂人,听什么信什么。半点拿不定主意,料着她上回不理睬爹娘好几年。她娘是不敢乱来的。 她那时也就十几岁,在家里翻了脸,问:“自己家的女儿住坟场,洗衣裳,天天吃不饱,倒把别人家的儿子接过来养,天下有这样的亲爹娘——?我是捡来的?你们趁早和我说清,我马上就走——!” ++ 走了几步,在廊屋前过,偏偏又看到父亲。 曹父和几个不得意的老家奴在一起在廊屋里喝闷酒,指天骂地。 她爹在大管事府里,一脸红通通的,吃着大管事酒菜,胡咧咧骂大管事和几个管事的不公道。 她暗叹没理会,汀娘迟疑:“不叫姑父回去?” 她微咳了几声,用帕子掩了嘴,摇头慢道:“我能管他多久。” 今晚他多半要冻病。 下回就记得要穿厚衣服出来做客了。 ++ 她到底还是找了范娘子,借了一件衣裳。进门瞪了她爹一眼,让他回家的时候穿上厚衣服。 曹爹子摸着衣服还得意:“老周还记得我,我当初的时候,在大老爷跟前为他求了多少情,帮衬了多少?” “少说几句吧。”她叮嘱着亲爹。他稀里糊涂地应了。 果然十句里少说了半句。 “那不是汀娘,你们有事呢?和我说,我去找老周。不就是做个丫头?” 你可算了吧,你嘴里老周老周地叫,转头让亲戚去周家做丫头,你还有什么脸面?曹夕晚叹气,让他继续吃酒,拉着汀娘赶紧走了。 ++ 一路拐向花园子,她看向汀娘:“我说的事儿,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表姐,在这周府帮衬两年,我没有不愿意的。” 汀娘连忙点头,她本是以为来做丫头,已经觉得是个妥当差事。现在看着,比丫头体面,她岂有不愿意的。 她咬着唇:“我娘——打从上回跟着你娘进了一回侯府,就日思夜想,打算卖了我进侯府。官媒也来看过我。天幸上回我太小,没成。” 曹夕晚暗骂着,府里买人的媒婆是官媒老丁婆,九成九是舅妈找了她爹,她爹出面找丁婆婆,她才肯去看看汀娘的。 掺合这些事做什么?二舅家又不是吃上不饭,居然就卖孩子。 吴家,卖了她娘。卖出贪心了。 巴不得再卖一个。 ++ “但我娘不死心。盼着你做姨娘。跟前要添人。” 汀娘苦笑,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 “我说不愿意,我娘就骂我。我就想,家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还不如自己打算。表姐你看这位周老爷院子花园,不比侯府里几房太太院子里差。” 她不去侯府,先躲到周府里,也免得她娘天天骂她。 ++ “就是这个理儿,侯府里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家奴——” 她牵着汀娘的手,慢慢从一径摇风碧竹林子里中间走着,这碧竹青影与汀娘身上的湖绿披风相映,寒意森森,又幽深清远。 竹径无人,曹夕晚与她细声悄语: “周大管事府里,原与我家是平辈儿,你要进要退,我爹娘都能帮你说一句。柳莺儿不比平常,在侯府里她独个儿一人。夫君也是她自己选的。” “多谢——多谢表姐为我打算。”她更咽起来。 她笑着推推她,让她别见外。 汀娘好歹不是二舅妈的性子,没想着进侯府里仗着她的势呼风唤雨。 四个舅舅家十几个表姐妹表兄弟,就生了这一个明理的。 这汀娘还是被逼到如此地步,才来求她。 ++ “你在这里,只当她娘家亲戚女孩子来帮衬。她自有妆钱补贴你。和她一处儿吃住。若是做得顺心,她看重你,少不了让你管些事儿。你就留下从长计议。有机会,你若是想进,也不愁进不了侯府里……” 她往柳莺儿住的后园去,又见过柳如海那青衫身影背着诊箱,在园子角门里走进。想是在后面客厅里吃茶等了等,只比她快几脚。 她一想,便知道了。 柳莺儿恐怕有身子了。才请大夫。 ——但这柳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全京城大夫多了去了,非得他来? ++ 后园秋楼。 秋楼是周家的三房居处。 老三周大石和媳妇柳莺,选了这处起居院落。只住着小夫妻和一婆子、一小丫头。 便是曹夕晚,这些年也觉得柳莺儿与别人不一样,天下的见识有衙门里人情练达的,但也有起居日常、家里亲朋戚友、人来人往的见识。柳莺儿心细有主见,会为自己盘算。 连她曹夕晚也愿意听她几句,时不时讨个主意。 周家合族而居。柳莺谦让了大房和二房,选了住到后园子里。只要花园角门关了,就等于是自己夫妻单过一样。省了多少心? 第21章 女脉大夫 “曹姑娘来了,我们三太太正寻思曹姑娘怎么不见影呢,明明最要好的姐妹,断不至于不给这个脸面。”秦婆子欢天喜地接了进去。 “我正和我表妹说,上回,你们三太太成亲了回去看老太太,老太太倒舍不得她,说还让她和以前一样侍候几年再说。让她住原来的屋子。也只有她在老太太跟前能这样了。我夜里就和她说了,必要来的。”她笑着,一路进楼,一路和秦妈笑谈,“对了,看我这记心——” 她笑着让了让,“秦妈妈,这是我表妹汀娘。快,给妈妈见礼——” 秦妈妈连忙挡了,悄声道:“我们三公子在。请了一位好女脉大夫。” 哪门子女脉大夫? 是个奸细啊! 她暗叹着,笑道:“怀上了?” “怕就是。” ++ 曹夕晚心想,这真是喜事,再一看汀娘,这小姑娘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只她的手和曹夕晚牵在一起,不由得就紧了紧。 柳莺儿怀孕这事。方才,她和汀娘就说过了。 周家三儿媳妇柳莺儿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从北方来,也是独个儿卖在侯府里,她没娘家人,但自己有主意,想要寻一个本地知根知底,见过妇人生产会照顾小孩子的谨慎娘子。平常就请小娘子陪着说话。 去年,她就托了曹夕晚寻一寻。 当时托她时,柳莺儿还没有怀。 秦妈妈算是柳莺儿的心腹人,引着过了一楼穿厅到了起居厢房,就看到软胭脂色的帘子一揭,双扇的镶螺钿乌漆屏风微斜,屏风后,柳如海在乌几椅儿上正襟危坐。 她一瞅,柳小子身前摆着一张束腰几案,隔案摆着另一张椅儿,案上几丛小瓶腊梅如云似雾,花丛后坐着的妇人,不是周三太太柳莺还是谁? 她的手腕儿搭在了花边脉枕上,柳如海垂眸,正在凝神诊脉。 房里陪着的一位蓝衫公子,看背影她就认得,是柳莺的夫君周老三。 虽看不到周大石的脸色,但他脊背绷着,看着就一心紧张凝重,站在了乌漆几案边。 “……”曹夕晚拦住秦妈不让通报,心中却是无语。 柳如海微抬眸,向她微微一笑。 她强忍着,没冲上去,几个大耳光子抽他。再拨刀架脖子上拷问这个奸细。 ——如今不同以往。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免得倒叫同僚们嫌她多事。 ++ 她抽着嘴角,用帕子按着太阳穴,也掩盖神色。 帘子一放,她决定只当未见,不理会这柳书生。 周家,不是别人。周家老二,以往就曾经在锦衣衙门当过差,现在调了。 她能管得着吗? 她悄语几句,跟着秦妈妈去她房里说话,没两句,周大石匆匆一揭帘子进来了:“我的姐姐,怎么敢叫你坐在这里。” “我到干亲戚屋里坐着还能有什么错儿。客气什么。我表妹汀娘在呢,认了秦妈妈做干娘。”她笑着。 “那敢情是喜事儿!”周大石连忙笑了,听出她话里有话,他不看汀娘,倒是看了秦大娘一眼,秦大娘暗暗冲他点头,老妈妈本是觉得曹娘子推荐来的人,自有柳太太问才方便。 但曹夕晚自然知道,汀娘在柳莺儿跟前还需要秦妈照顾,特意向秦妈说起了汀娘以前在家中是个勤快人。她是长姐,帮着家里亲妈、舅母们生产又带孩子的事。引着秦大娘问了不少话,汀娘一一都答了。 ++ 周大石比曹夕晚大上七岁,也早认得,再三请了她去东厢房。 她起身时,顺口问:“年后要动身了?那事定了?” “定了。苏州采办。” “这是好差事。” “好是好,就是一两年不落家。如今还要赶着去接手那边的帐目。” 周大石苦笑着,“又撞上她有了。” 他边说边揭帘,她看到柳如海换了地方,正坐在窗前乌漆描银的桌边写药方子。柳莺儿进了内室,内室门前立着一个小丫头朵儿。 周大石在柳如海身边看了看,不敢打扰,退后几步,悄悄向她比了个大拇指:“好女脉。这才一个多月。我听王公公府里的管事推荐的。” “你还不知道?他租的你家的屋了。在我家对门儿。”她抿唇笑,悄语。 “倒真不知道!” 二人笑着,她心里却寻思,原来柳小子真是个擅长女脉的大夫? 她也是女子。 找个擅女脉的好大夫不容易。 宫中老御医为她诊脉时说,他不知幽冥九变之术。所以对她的病有无从下手之感。但似乎女子练此功更容易练成。所以推荐她去诚福寺里请寺主妙莲师太诊脉,妙莲师太年上七十,是前朝元宫中女医。 师太擅女脉。 而且,幽冥九变术,师太也练过的。只不过练到第六层就再无寸进。 ++ 她进了秋楼里屋,坐下来,从半揭的胭脂帘子里看外屋,柳如海在写方子。 她沉思着,把周宅前前后后的街坊水道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似乎,周家宅子并不怎么方便谋反。 她肃然沉吟。 柳如海抬眼,也瞟过她在翠纱窗前的清秀侧影,似乎心事沉沉的模样? 他微叹,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也不知李世善替他在京城各地置些产业,是不是能让锦衣卫打消戒备。 毕竟,潜伏京城图谋大事确有其人,却不是他柳如海手中要办的急务。 ++ 周家的宴席散了。 他踏着长街晚风,背着诊箱,难得没骑驴儿,在群房巷子口遇到了曹娘子。 曹娘子冷淡了小白脸花花大夫好几天,今天,她终于眼里有他了,曹夕晚和颜悦色,瞅了他一眼:“新太太好?” 她阴阳怪气,他愣了愣,仔细一看她的神色不像是吃醋。 他也没敢有这般自信。 毕竟李世善也把青罗女鬼的五个男宠说得一清二楚,便不是皆为宋玉潘安,便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谣言假是假了点,但也叫人知道,她眼光太高。 “家里长辈要进京城,先行置办下来。倒叫娘子笑话了。” 长辈?她一笑,燕王世子还被扣在京城。 燕王要进京城吗? 她乐得看个热闹。最近苏锦天他们忙着的不就是这事儿? “递个情书消息也罢,与美人在三楼包间阁子里私会也罢。其他的,还是谨慎。” “?”他不解看她。 她露出心照不宣的诡秘眼神,点点头,转身回家了。 柳如海在巷子里站了一会,莫明回屋放了诊箱,坐下再一寻思,想想上回她还说起他在寺院附近置田庄,买丫头的事儿,他就明白了。 ++ 晚饭后,他换了身家常衣裳,提了两包茶叶,拿着医书去邻居曹家串门子。 果然曹老爹大为欢喜,收下茶叶,直让他坐,又让妻女多掌几盏灯,他和邻家的晚进末学一起共研医理。 曹夕晚倒了茶,抽着嘴角,看他哄骗自己的傻爹。 第22章 皇陵坟场 她也不恼,只冷笑一声甩手去了东屋里,那神情仿佛是“倒要看看你这奸细想怎么样。” 便是柳如海,见她如此干脆,也难免暗中纳罕,摸不清她的底。 他头一个念头闪过:这青罗女鬼必不是废人。 她回侯府内宅为奴,必定是暗藏心机设了什么陷阱,否则怎么敢这样干看着,让他这个奸细登堂入室? 好在,柳如海的城府心思也不是寻常人可比。 他眼角瞟得东屋帘子被她掷下,心中一笑,她没赶他离开,大约是至今没查出他有什么案底子。 锦衣户在顺义坊一带的分管千户,没把他当回事。 毕竟,燕王世子是不是能逃出京城,与他无关。 不是他的差事。 一身医术,岂能为王公权贵所差遣? ++ “老前辈,今日,末学去给王老档的姻亲,雷老爹诊了诊脉。” 她本是懒得理,听得这话却一惊。 她斜了斜身子,在东屋木坑上竖着耳朵听。油灯映出她灰金色的身影,在窗前拉得斜长斜长。 柳如海在外面隐约说着:“雷老爹是皇陵管木料的小司吏。犯了事,多亏王老档搭救,如今从牢里出来了。但一直缠绵病榻。我诊了又诊,担心他是不是在牢里染了时疫,被传染?这是他的病案。” “我来看看——”曹老爹不懂装懂,摆着架子看病案。 ++ 吴大娘在耳房里整理箱笼,多半是捡几匹棉布出来给娘家送去做冬衣。因着汀娘得了女儿送的一领上等的湖绫子披风,几个嫂子都在埋怨小姑子不公道。 曹夕晚和她娘说过,不理就是了。她的东西爱送谁送谁。 吴大娘却被家里兄嫂拿捏习惯了,就觉得心里不安。 曹夕晚最不爱理这事,独坐在东屋木坑上补衣裳。 她想了想,把王太太雷娘子的父亲,工部小官雷司吏的事琢磨又琢磨,她突然恍然,皇陵……柳小子又盯着坟场吗? 她半点没听他们讨论什么医理,只知道她爹的水平,不可能和柳如海讨论这些的。 “娘,我去三喜家里,找白芷说说话儿。听听太太的消息。” 她起身,先出了门。 吴大娘抱着几匹布,在院中讶然看着女儿。原来女儿还会担心太太不要她? 三喜家也在群房里住着,出门西拐斜后巷子里第十四户。 ++ 玉兔中升,微云追月。 柳如海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家院门前站着一个鬼影儿。 寒风萧瑟,乱叶飞卷在荒淡月光中,她双眸幽幽。 他心中忽有风吹花影动之感,每日要清扫的乱叶便也不觉得烦人,倒似是上一回她在诚福寺中半夜叩门,索要药瓶一般。 她又有什么诡计,要利用他? 柳如海微笑看曹夕晚。 “你在寺院坟场附近置产业?”她问。 “对。” “你擅长……巫医?”她脸色古怪,眼带怀疑,这人见天儿盯着坟场。用寺院佃户家的女儿做丫头倒是正合适。否则没人敢守着他那庄子。这几天都是丫头在拿着石灰在庄子里消毒? “你是什么教门的?”她犀利地看穿了他,“来京城传教?” 他掌不住笑了。 不是,燕王疯了,他看过她在寺院给的那一万两银子买来的方子之后,觉得自己给燕王开的方子并没有问题,但疯病已经断断续续快两年一直治不好,他觉得这疯病可能与尸毒症有关。 他看看曹夕晚,也许她也是。 但这话不方便说。 ++ “不要乱来。”她难得地,一路跟到院子里。看着他开锁进正房。 “……多谢娘子提醒。”他在廊下转身,含笑看她,“要吃茶吗?” 她皱眉。 墙边的老银杏树,枯叶沙沙,在月下如雪如银。 她还未警告,他便道:“王老档的家里,又加了个婢女做暗桩子,宫里水门,守备又增加了。” “你知道就好。”她眸光带寒,素淡脸色,依旧如月光中一抹幽魂。 柳如海强忍着,没有出手试探。 真的是废人了? ++ 小院,有大缸映月,老树婆娑。 门外,巡更的番子敲打梆子,正在街巷里换值。 柳如海凝视着她,真不怕他一招袭出,置她于死地? ++ 她神色冷淡,以至于让人以为,她青罗女鬼从无败绩,实在未把他放在眼中。 “这几日,娘子倒像是厌烦了小生。”他苦笑。 本以为,她是在避开被他试探出手的危险。 “我讨厌青衫,你也知道。所以,你少惹事,免得叫我盯着你。这是京城。” 看着她那警告的眼神,他终于恍然,原来她前几日冷淡,是因为他太规矩,只是置产业、找相好,买丫头,她才懒得理。 他若不是图谋不轨的反贼,就半点入不了她的眼。 “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双眼扫过院中的屋顶,冷笑两声,拂袖而去,柳如海看着她毫不防备的背影,心念电转,袖中蓄力的手指微动,终是没有出手。 青罗女鬼,锦衣卫第一高手。 爱好:捉反贼。 讨厌:青衫小白脸。 ++ 爱好捉反贼的曹夕晚回了家,长吁短叹一番后,让她娘开箱子,打点些绫罗出来,她要送礼。 “太太不喜欢我,我也不能干坐着不干活。还是去向二管事问问。” 爹娘一看女儿居然还知道着急,去见二管事,那不就是要去侯爷跟前露露脸? 爹娘岂有不应的? 吴大娘连忙开箱子备礼物,曹爹子语重心长,教导女儿不要怕,有爹娘撑腰,但要有规矩,在太太跟前恭敬,办事踏实,千万不要偷懒。历来做姨娘的生了儿子自然就站稳脚跟了。又说:“有老太太在,你不用怕。” 侯夫人是新媳妇,眼下绝不敢把家生子如何苛待的。 她翻白眼听着。 ++ 邻居院子,树影幽深。 柳如海举着灯,进到里屋。 李世善一头冷汗从暗处闪身而出,除他之外,屋角还有第二个人影,是王老档家的小太监百福儿,二人脸色皆带惨白。 “总管,方才……” 方才,何不三人合围,诛杀此女枭? 柳如海放下茶,觑他一眼:“若只有我,也许就出手了。” “……”李世善羞愧低头。 他方才,确实在屋顶。 被青罗女鬼双眼一盯,他立时有三分气虚胆怯,失了气势,拖累了总管。 难怪那青罗傲然而来,不屑而去。 小太监百福儿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是早就安插在王老档家中的暗线,他方才在屋顶,被那曹娘子眼光一扫,也紧张地全身僵硬。 但小太监心思玲珑,悄悄觑着总管。 总管医术高绝,用药用毒皆是独步天下,他真的非要二人协助才敢动手? 第23章 雨中同行 柳如海似有所觉,看了百福儿一眼,百福连忙低头。 “盛名之下,无虚士。”柳如海心中暗叹。 他有五成把握,曹夕晚是个废人。 但自己的两个手下还是被青罗女鬼之气势,压制住了。 她确实太镇定了些。 ++ 清晨,微雨。 他撑伞出诊,见得邻居院门吱呀,她披了黄斗笠与青蓑衣,与他同时出门。 想必又往清凉门方向毛记茶铺子去。他想。 “曹娘子,坐堂大夫找到了?” “……还没有。”她憋气。 她可不是找不到,她在毛家茶摊儿至少看了五六位坐堂大夫,她也并不挑,不需要比柳如海强,但也不能比回春堂的冯大夫差太多吧? 巷中乌檐飘雨,秋冬寒湿。 柳如海的疏朗眉眼横在了伞沿边,与她并肩而行,他笑着:“小生,如今在京城孤零,还没有个可靠的东家。” “你可以自己开铺子。”她心中盘算过十七八回了,他如今每天出诊,有时候一趟就敢收二百两,把京城权贵当成傻瓜一样宰。他自己出钱开铺子是足够的。 “医家之术,不进则退,打理铺子的事务繁杂,小生一人顾不过来。” 她瞅他一眼:“给我打工?” 他挑眉:“说好了二八。” 她转头就走,出了巷口,他莞尔而笑,叹道:“娘子何苦如此?小生一身医术,在娘子眼中便值不得二成股?” 她走得更快了。他不禁仰面大笑。 ++ 微雨中有初冬的霜屑,落在长街屋檐,点点白芒。 他收了伞,在巷口从伙计手里牵了青驴,披了一袭避雨青油衣,悠悠而行。 鸾铃声响,眼看她的青蓑背影,沿河而行,他催驴儿渐行渐近。 ++ “曹娘子——”他含笑而唤,“可是同行?” 她正停在河边码头,回头看他一眼,跳到船上就顺水走了。 他在岸上骑驴,她在青帆小船中,摘了黄斗笠,蹲坐舱前望雨,漫天银丝。 她偶尔会望向岸上,人群涌涌,但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远山水墨,蹇驴青衫,他在秦淮河边与常人无异,全身仿佛笼了一层雾蔼,如诗如画,如泣如诉。 他转过头来,看向她时,唇角含笑,眉梢风流。 不知道战百刀当初在船头撑伞看雨,一眼看到岸上的她时,是不是也曾有她这样的心情。 微雨燕双飞。 可惜非春时。 有缘相遇,在流水长逝间相伴而行,却终不是应该的那个人。 ++ 眼前景物一变,河畔清凉山是一丘陵,在金陵城中,入冬尤有翠色。 他在岔路口,终是与她南北背道而行,各行各路。她去毛家摊子,他去王老档的姻亲雷吏人家中复诊。 她回头,静静地看他半晌,驴儿进入人群,她终是放下了船帘。 而他回头时,只看到银丝薄雾,小船青帘。 他微微一叹。 终是看不穿她,便总是有她的身影在心中缠绵不去,如天空中绵绵寒雨。落在青袖衣间。 诗中说沾衣欲湿,于他,却非关春日,非关杏花。 ++ 她在舱中,问着船婆子:“有消息了?” “回青娘子,新太太娘家父亲的病,是咱们牢里的时疫。不是中毒。并没有什么内情。” 她沉吟,因为是孝陵皇木出了差错,雷吏人是押在了锦衣卫大狱里。 他的病情就不可能探听有错。 ++ 而柳如海,到得雷吏人家首,叩关,被家人恭敬迎入复诊,他入内室,见得病人身体渐好,一家子把大夫谢了又谢,他沉下心坐在床边,凝神摸脉象。 这病,不过是在锦衣卫牢里吃足了苦头,传染了些风寒。 似乎不是皇陵工地上有尸毒症。 “这方子再吃三副,养着就好了。” “劳烦柳神医。” “不敢。” 他收了诊金,骑驴而回,不知不觉,忽见得曹夕晚的身影。 原来,他绕到了清凉门的毛记附近,沿街而过,见得她的船在码头边停着,茶摊子上坐着一位胖大妇人,引着一位长衫老者进了后屋。 应该就是坐堂大夫了? 她出来迎接,似乎颇为礼遇,柳如海认得这老者看着像是京城里,与回春堂冯大夫齐名的医士。不经意间,他与她双眸视线相触,他正要含笑点头,她脸色一变。在她发怒之前,他哈哈一笑,在街巷边催驴而过,赶去下一家出诊。 这些日子,他与她比邻而居,朝朝暮暮,晴雨离合,她是不是个废人,他居然也只有五成把握。 更何况他人?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石明娘,又在闭关养伤。 ++ 又一夜。 柳如海发现家中表面一切如常,实则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含笑坐下。 李世善悄声禀告:“番子来过了。” 他微笑,这自然是她不悦于他跟踪她,故意报复。 幽影一动,有小太监提壶上来,为他添茶。 他便问:“引介我去凤家为石夫人出诊,还未办妥?” 小太监百福奉了茶,蹲着把埋了火种的炭盆儿拨旺,小声:“回总管,听说代王妃跟前的女官,一直要请石夫人去养病。石夫人婉拒了两回,但恐怕过阵子代王妃亲自下贴子,她就会顺水推舟,搬进王府了。” 柳如海微挑眉,放下热茶,含笑:“办得好。” 石明娘独居小楼,他难得其门而入,反之她若是住到王府,他进出公侯王府中,却是不难。 屋中一点油灯,幽影幢幢。 院外,又有锦衣卫番子巡更而过,“平安无事——”的叫声在南康侯府的前后街坊里回荡。 邻居曹家已经熄灯睡下,但他知道,厢房住的曹家女儿,半夜还喜欢嘀嘀咕咕地念佛,也不知道,她是在青灯古佛的烟蔼冥冥中思念谁,还是她在怅然于过往十年的繁华落尽,春梦不再。 第24章 太太见召 李世善如今的身份是柳如海的田庄总管,他白天进城向东家报帐。院中还停着田庄驴车,载了半车田庄的菜疏鸡鸭,半车诚福寺的药材。 李管事晚上就暂时歇在柳如海的院中没出城。 百福儿是柳如海在燕京城曾经指点过的弟子,在王老档家中做眼线,这几天早晚到柳家来替王太太买药,小太监早早在灶间就殷勤地备了参片鸡汤,如今盛出三碗高汤面做夜宵。 柳如海选了几样药材,让百福儿装盒,打算明日做礼物送到曹家。 他沉吟着:“那皇陵管木料的雷吏人,他平常往来的人查清了?” “查了,和他常见面的倒没有一个生病,另有一位。却又不像。” “谁?” “监造皇陵的平南伯。这阵子身体不适,请了御医诊脉,说是有风寒。” ++ 柳如海越发地交游广阔,经王老档推荐,他进出皆是权贵之第。 他在平南伯府妙手回春,一时间在京城权贵圈里,名声大燥。 ++ 隔壁家的曹娘子,冷笑着,写了密谍小纸条,悄悄插在窗边。 消息是给好友碧影鬼苏锦天,她料到奸细真正的目标是南康侯府。 平南伯只不过是个垫脚石。 不诛杀锦衣卫副都督宋成明,不杀了东宫外戚宋良娣的叔父宋成明,绝无人能刺杀当朝皇帝。 ++ “你何必再操心?” 碧影鬼苏锦天,留下一语后便化作青影,从她屋中消失离开。 她走到半开的窗边,便看到窗外院墙余下半丛初生腊梅,一幕明月。 苏锦天的身手越发的出色了。 她胸口一痛,突然剧烈咳着,她握帕子掩嘴,一手连忙关上了寒风吹入的窗。 ++ 家中无人时,她蹲在灶边煮药,独自忧心沉思,觉得这回的奸细隐藏极深。 恐怕不单单是进京城寻药问病。 说不定,柳小子心机深沉,利用了九边藩王。 灶中火苗跳跃,映红她的鹅蛋脸庞,柳如海背着诊箱的身影,在火中时隐时现,此人多半是不知名的地下教门信徒,专用些鬼鬼神神的事来欺骗权贵,引诱他们入教。 权贵上当,到时候京城百姓们也难以幸免,愚夫愚妇被卷走家财强逼入教。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这种教门里的反贼,她见多了。怎么能从她眼里逃过? 但她又不在衙门里。 ++ 余思还未尽,叩门声冬冬。 一大早,洪妈妈叩了门,见得院门半掩,便熟门熟路进了曹家。 “曹姐儿在——?” 她快手快脚地打扫,挑水,堆柴,虽然看到曹娘子见天儿傻呆呆地在灶前蹲着,洪妈妈也沉默不问。 曹夕晚听得动静,便起身,早早就量好了一升米,这是工钱。 秋天在街坊做零工,工钱半升米,冬天冷了,算一升米。 洪妈妈高兴地打开随身带的米袋子,接了米,又小心问:“隔壁家的公子,今早遇上,问了我几句。看着想雇我做个工。也不知成不成?我外乡来的妇人,人生地不熟的。没敢应。想请曹娘子帮着拿个主意。” 曹夕晚想,她连洪妈妈都不如,柳小子这奸细都能看出洪妈妈是个老实可靠的大姐。她呢?她和苏锦天就是不能比了,如今连内宅里的差事都谋不到,是个在衙门、在内宅都吃空饷的废人。 ——然而,急得团团转是没有用的。侯夫人是个坏脾气千金小姐。 她早就知道。 ++ “你是打听对门的柳公子?”曹夕晚闻弦歌知雅意,想了想,王太太雷娘子和柳如海到现在也没有私会,暗桩子婢女判断是二人没有私情,妾有心未有胆,郎君倒是风光霁月,她便道:“他不乱来不占女人便宜的。又是个大夫,手里有钱,工钱会现结,绝不会短你的故意拖欠。” 洪妈妈一听,眼中闪过喜色,又迟疑。 曹夕晚见她神色,便想了想:“这样,你和霍大姐一起来。算一个时辰的工。他必要是要雇你每日做晚饭、打扫?” “是,是这样说的。他家里没人。冬天回来冷锅冷灶。天天在外吃吃腻了。” “……” 这小子乱花钱居然还能吃腻。她想,番子把他家抄了一回,没发现碍眼的东西。他索性就雇仆妇了? ——可以趁机把霍大姐安插进去?她沉吟着。 他住在侯府后巷群房,锦衣卫安排暗桩子进他家,是例行公事。 “容易,你和霍大姐,一人打扫,一人做饭。工钱分了。要四升米,他会答应的。一人两升。你老公就不会担心。你也好说话。——只是,平常饭菜、热水、灶炉上要更上心些。他也是个厉害人。” 洪妈妈如愿打听到了柳如海的底细,这位公子听着为人不太计较,做得好就能看到眼里。再者,不是要摸脸摸手否则工钱不给结算的混帐主人家。 洪妈妈和霍妈是街坊,一起来做工当然愿意。便放了心,千恩万谢地走了。 ++ 她送了洪妈妈离开,为了养老的日子能平平顺顺,为了太太能召她当个差,她叹了口气,把窗台上佛像请到了炕桌上。 她开始每日都虔诚地对着佛像念经。 ++ 半夜里。她在佛前神神叨叨的嘀咕声,传到柳如海耳中。 他在热水桶子里泡脚,就纳闷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他如今都快找到门路进南康侯府了,她这里还没消息?果然是因为她那外号青夫人,所以被侯夫人嫉恨了? ++ 一日,也许是佛祖有灵,侯夫人楼淑鸾,终于召了她到正房。 连曹夕晚都不禁惊喜。 咦?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侯夫人知道她能和老嬷嬷一比的忠心了? 她正在素云房里,像养老的老嬷嬷一样盘暖坑,磕瓜子,说闲话。素云听得外面丫头唤,是侯夫人打发了陈妈妈过来唤曹姐姐,素云不禁吐舌笑着: “这又何必?太太非等到这时候才召你。你在各房都走动遍了。单不去侯爷跟前。府里上下倒是可怜你,全都知道太太容不下你呢。你老实等着太太相召,她没动静,你想办法逼着她,她如今又有什么好处儿?” 她肃然:“断不是如此。我是那样爱折腾的小人么?” ++ 素云忍笑,又听到外面陈妈妈说是立等着曹娘子,却被这院子里的婆子拉去廊屋吃茶,素云诧异,以眼神示意曹夕晚:陈妈妈这样的人,居然还容她慢慢吞吞? 曹夕晚悄指指内间,老姨奶奶在睡,陈妈妈再是太太跟前的厉害人,难道还敢明火执仗着杀进来拿她? 素云笑个不停,啐她,说起她当初在外面书房,打理十几二十个铺子、庄子的事,当她没听到风声?偏太太当她是个好拿捏的。 曹夕晚不接话儿,她知道自己抄佛经送给老太太的事,终于见着结果。老太太多半见她可怜儿,太太吃了老太太的话指不定怎么记恨她呢。她忙着下坑,单腿跳着趿着绣鞋:“行了行了。记得我的话了?老姨奶奶若是身上不舒坦,尽管找我来帮你。” “知道了。你还不快去,倒操心这些病啊药啊的起来。” 素云也匆匆放下针线,膝行到炕边,拿镜子让她照了照,又用抿子替她抿好几丝乱发,见得妥当整齐,推她出门,又嘲着, “如今一去,就是太太跟前的红人儿了。以往看不出来,果然是你爹的女儿。拿本医书自己也能学成。连我们老太太说起曹爹子,都说他从小伶俐,就是太重情份。好可怜见的,谁敢去老太太跟前说你爹溜班儿?你还担心什么?” 她想想傻爹,叹了口气:“我不是久病成良医么——” “你好大的脸。你病了几天?” 其实,入冬了,曹夕晚想,她是在侯府各房请安探望,怕有人得疫病。 柳小子确是个名医,但医鬼陈明就知道暗中传疫病的方法。指不定柳小子心狠手辣在南康侯府下毒手。 她全家都在府里当差,她自然担心。 比如那一天夜里,柳家院子屋顶还有两个奸细,三人怕不是想合围杀她? 当她不知道? ++ “好了,女大夫,知道了。从此叫你女扁鹊了。”素云自不知道原因,隔窗还在嘲笑。 “……” 曹夕晚笑眯眯,善战者无功,她才在各房一一拜访探望,向太太小姐们问安。 对,就是这样没错。 她绝不是威胁太太。 第25章 紫竹旧人 天色灰白,初雪未下,寒风儿直往衣领里灌。她从老姨奶奶的院子里告辞出来,微理蝉鬓,抚平马面裙的衣角,握着帕子向侯府正房而去。 她脚步轻快,只觉得园中的蜡梅初绽,黄蕊晶莹,入冬亦有生机。 陈妈妈行在前面,身影笔直,曹夕晚跟在后面,她唇角微翘含笑,心中盘算,不知道太太会不会把回春堂的冯大夫让给她。 或者把她陪嫁的佛像赏给她,她也是不嫌弃的。 ++ 引路的陈妈妈,是楼淑鸾的陪嫁婆子,冷眼瞅着这曹娘子。 依陈妈妈的主意,凭她如何在侯爷跟前得宠,不要理她就罢了。 可惜太太到底年轻,老太太及诸位太太问起这事,侯夫人就心思不够沉稳,倒说此女是旧人,最是奸狡,指不定要到侯爷跟前哭诉。不得不召她来见。 ++ 正房,大红锦缎暖帘子一揭,梅香轻暖,格窗玲珑。 侯府内宅正房,匾额百花堂。 曹夕晚在一边廊屋下候着,正看到六太太笑着从里面出来,侯夫人送了出去。她寻思着,这是刚从老太太那边回来呢? 陈妈妈在门边看她:“去吧。” “是。”她走进去。主厅无人,雕花长案清供上有青松、蜡梅盆景。 东厢房红毡子一揭,有丫头招手。 她转到东厢房,四个绫罗裹身的美貌丫头立在两侧。 “给太太请安。”曹夕晚施礼时,暗中巡了一眼,没见传闻中的狐狸精细柳。 倒是有和她认得的大丫头嫣支在,站在左首第一。 咦,太太居然喜欢侯府出了名的美貌丫头嫣支?或是因为这是老太太给来的人? 曹夕晚心中思量着,嫣支给曹夕晚递了个隐晦的眼色。 嗯?有什么事?她想。 ++ “听说你,好佛?”侯夫人慢条斯理。 大丫头之一的曹夕晚,低头看看自己腕上系着一串琉璃彩珠十八子儿,想想六太太时常和她说起诚福寺里的佛事,她便知道,原来是六太太帮了她说话?果然没让她白到各房里去请安。 她温顺地应了一声:“是。” “以往,我倒没看出来。” ++ 这话不好答,她低头站着,方才进来时就打量过侯夫人了。 她玉冠乌髻,家常描金的朱红色锦袄罗裙,看着是从老太太房里刚下来。 侯夫人生得一张银盆脸,柳眉凤眼,瑶鼻红唇,尤其楼淑鸾在闺中苦等多年,非宋成明不嫁,年近三十成婚,贵为一品侯夫人,荣华等身。 她眸光凝实,气质雍容。好一位情深意重,巨眼识人的千金小姐。 ——还是多年前,在燕京城里见过的那一位坏脾气小姐呢。 曹夕晚想。 ++ 南康侯府正房外,金陵初雪,似絮如盐。 一似多年前的燕京城,她每日洗衣,又冷又饿,是俊俏的大哥哥宋成明牵着她手,进了百户所。 为了练习潜踪术,她时不时会悄悄跟着行踪可疑的宋成明。若是不被发现,他就会奖励她糕饼、衣裳,还会教她写字。 于是有一日,他夸她,轻盈诡秘如雪上踏飞鸿,不留余痕。 那就是幽冥九变第一变,幽鸿影。 她每天都练习潜踪,便看到了大雪中朦胧如仙境的紫竹林,他在紫竹桥附近的竹林中,私下里与楼淑鸾相见。 那时宋成明还未成亲。 而她才七岁。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伤心。 若是她当初对侯爷曾经有恋慕之情,恐怕还没有生根结实,就已经随那一年的大雪而冰封,随着竹林边来春化冻的溪水流逝。 但楼淑鸾只比宋成明小四岁。她已是亭亭少女,在桥畔林间,楼娘子于深冬中情窦初开,只等春来,百花盛放。 ++ 侯夫人若是不喜欢她曹夕晚,她想,她不是不明白。 ++ 因为当年,宋成明到底是发现了她,叫道:“小晚?” 竹雪轻坠,她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大人。”她好奇地看着楼淑鸾,“大人,她要和我一起练吗?” 她以为,楼淑鸾是和她一样,被挑出来练幽冥九变的女番子。 “大人,我发现她了,是我赢了她吧?” 她当时太年轻,不知道衙门里的人情练达,一张嘴就得罪了人。 当时楼淑鸾已是娇美少女,比她大上好几岁,楼娘子对她这个豆芽菜般的小姑娘还未有敌意,见到她出来,楼小姐望了宋成明一眼,宋成明温和待这小丫头,她便温柔微笑。 但曹夕晚察觉到了,她张嘴一说话:“我赢了,我看到她在衙门后面藏起来。被我发现了。” 楼淑鸾一瞬间就眼神变了,她讨厌她了。 她回想往事,不免心中唏嘘着。她可没有看不起千金小姐,她只是误会她也在修炼幽冥九变。 宋成明微笑:“不,她不练这个。” 侯爷还特意解释,何必呢。楼小姐是堂堂将军府的嫡出小姐,不是女番子。当然不会练。尽管楼鸾淑那会儿装束淡雅,青素缎披风,内里素色袄儿,不施脂粉不戴钗环,就如同大雪掩压的半座紫竹林,淡雅而有仙逸之气。 宋成明似梅如雪,楼淑鸾是一缕竹林间的冬阳。 当时,她有三分自惭形秽罢? 好在,如今她自不是刚刚被捡回来的七岁女孩子,现在的她,冷静回望当初,是这位千金娘子刻意掩盖,穿着与身份不合的素色衣裳,独自出门,又于百户所衙门口窥探,才让她误会为锦衣卫的女番子同僚。 她其实是先发现楼淑鸾可疑,才发现宋成明暗中与人私会。 但现在她不会再误会了。 当年在燕京城,楼将军也只是千户,楼小姐还寄养在别人家。 父母不在,战乱未定,大军驻扎在城里城外,燕京城穷街贫巷里时不时还能看到尸体,武官家的女儿独自出门悄悄会情郎,并不少见。 她当初第一次发现楼淑鸾,是看到她在百户所附近躲躲藏藏的,像是踩空门的小飞贼,这完全是误会。 原来楼娘子是来衙门找宋成明。 原来,她踏雪无痕,缥缈如烟,并不是和她曹夕晚一样在练幽冥九变里的第一变,幽鸿影。 ++ 不过,那一日之后,楼娘子以后再没有出现过。 总不可能是输给她之后,就灰心放弃了。 而且,侯爷说,她看到的人影并非楼小姐,是楼小姐的婢女。 第26章 镜花水月 多年过去。 又是一年初冬,侯府碧檐朱窗外,雾雪飘扬。 百花堂东厢里。 侯夫人与曹夕晚重逢,太太手里端着官窑青瓷茶盅儿,玉指欺雪,粉面带笑,眸光却是冷淡。她打量着曹夕晚,仿佛从未见过她。 曹夕晚正把几个陪嫁丫头细细看完了,问雪圆脸娇憨,云柱眼神清冷,两个 丫头皆是一身成亲时新裁绿地五花锦袄儿,是楼府专为她们四个裁的。仅看站姿,她便知道这二位都是普通女子。 帘子轻揭,脚步悄碎,茶点的香气入鼻,又一个细长脸,粉底五花袄儿的美貌丫头进来,手里托着四碟儿茶点,还冒着白气。 粉袄儿丫头没看曹夕晚,对着侯夫人笑着:“陈妈妈一进府,别的且不管了。见天守在小厨房,奴婢还想陈妈妈最嘴馋呢,转眼她就叫小厨房里蒸了新样热糕儿。以往太太倒不爱吃的。打发奴婢选过来,太太先尝尝。” 曹夕晚一瞥,是太太陪嫁的第三个丫头绛河罢? 不见踪影的只有细柳。 绛河的步子轻盈,裙角似雪花旋飞,口齿又伶俐。她狭窄的凤眼儿,容貌不及问雪的圆脸大眼睛可爱,叫人注目,不如云柱的身段好有气质,让人眼前一亮。但绛河一派天然,未语先笑,叫人生出好感来。 绛河回头瞥了曹夕晚一眼,暗忖这新糕饼儿,原不是太太爱吃的。难道是为了这曹丫头?听说是侯爷托太太照顾的通房? 陈妈妈也太小心了些,这样,岂不倒叫这府里的丫头小看了侯夫人。 ++ 绛河机灵适合做暗桩子。就是嘴太多。曹夕晚想,在柳如海家里做工的霍大姐,年轻时就应该是绛河这样子。怎么改也不如洪大姐那样天性老实沉默。 但绛河,看着也是个没练过的普通女子。 “太太,这位就是曹姐姐了?” “可不是她,又是谁。”侯夫人含笑,张嘴吃了一角丫头喂来的热糕儿,捻了一颗炒果儿。看来太太最喜欢这绛河。 曹夕晚确定这屋子里,没人会突然拨刀对付她。便乖巧地站着,一声不吭。 脑子里却转得陀螺似的,怎么不见细柳? 侯夫人身边有一个练过幽冥九变的婢女。她还记着呢。其实她半点不相信侯爷当初在紫竹林的掩饰,但如今突然冒出一个新宠细柳,也许侯爷当年说的是真的。侯夫人这样的千金小姐不练这些,是个婢女在练。 难不成,侯爷一箭双雕,既看中了小姐也看中了丫头? 这也太不给侯夫人体面了。 ++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问雪走到屋外,双手握了黄铜盆进来,又看她。 她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盆,问雪便在外面从婆子手上提了壶,加了些热水。 曹夕晚规矩地把铜盆儿送到侯夫人面前:“太太洗手。” 一抬头,侯夫人的眼神莫测,三个陪嫁丫头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她。只有一个嫣支眼带担心。曹夕晚便看明白了,太太似乎不仅是非常讨厌她,还防备她。 为什么? 她诧异地想,她进府里来,没提过侯夫人的陪嫁佛像吧。 为什么防她像是防贼呢。 她没打算偷,只打算好好办差,侯夫人一高兴就把佛像赏她了。 侯夫人嫁妆多,一定不穷抠的。 ++ 楼淑鸾此时亦是年近三十,玉面桃腮,富贵牡丹。 她浣了手,接过丫头递来的巾子拭手,瞥过她腕上的十八子琉璃珠,知道价值不菲,便笑道:“老太太说你有孝心,近来也专为老太太抄一卷佛经供奉,佛经读了可有进益?” “回太太的话,大夫说对我的身子有益。” “哦?” 楼淑鸾抬眸,细一打量,这传闻中的青罗女鬼,鹅蛋脸,肌肤水嫩,双眸清亮,一双黛眉绿似远山,身段儿妖娆。 狐狸精!侯夫人低眸思量,看着不像是侯爷说的积劳成疾有重病只能养着?本来,她也知道她废了,想早些召她进府里来做教养嬷嬷。三倍的月钱,在府中养老。 但侯爷竟然花了无数银两寻医求药,去救这贱人。 白费了她苦心。 ++ 曹夕晚转身,双手陪笑递过去,问雪接过了盆。 侯夫人看着她谨慎,几乎不像是陈妈妈在外面打听到的青罗女鬼,若只是个普通侯府丫头,也没有依仗功劳的轻狂模样。但她心里也愈发生了疑:“听说你会武艺?” “不敢说会,只跟着办差时,不误主子的事儿。”她低头说着。她琢磨着侯夫人的脾气,坏脾气似乎改了?当初见面时,她还以为侯夫人因为练得不如她,嫉妒她呢。 “……你练成了幽冥九变又如何?”楼淑鸾看着盏中的茶,冷笑心想,“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 “我唤你进府,也是听说你懂些医理。我身边正需要一个懂药的大丫头。许是你也知道,我成婚的年纪大了些,身子要调理,事事要小心。” “是,太太的身体看着康健。但小心总是应该。” 她顺着侯夫人的话风说,楼淑鸾却是冷笑:装,你就装。 当她没打听过,她就是这副呆呆的蠢丫头样子,疾如雷霆,一剑封喉。 ++ 前宅。 雪嫌春晚,飘飞如花。 柳如海一袭青锦袄儿,外披青缎子兜帽披风,衣领出着一圈暖暖白狐毛,衬得他直鼻红唇,面如冠玉, 这大衣裳与披风,皆是平南伯送的。 他依旧背着黄木诊箱,被连二管事引着,进了侯府的外书房。 廊外腊梅成林,双层寮窗上梅枝横斜,玉雕花绽。 揭开暖帘,便是微浓的暖气袭人。 几枝新鲜黄玉折梅立在青瓷大瓶中,清姿幽香,让人心神一爽。 ++ 宋成明雪蟒袍,一品束腰透雕玉犀带,他负手转身,双眸神光一亮,看到柳如海便讶然道:“你是——柳小公子?” “正是学生。”他亦拱手,“宋大人。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当年。” 宋成明抚掌大笑不已:“在平南伯府里,听说有好脉息的大夫,难得一见。便请了过来请教。万没料到是当年故人。”顿了顿,又命,“来人,去唤小晚来。” ++ 柳如海倒是暗中吃了一惊,原来侯府里生病的不是侯爷? 而是曹夕晚? 他接到南康侯的贴子时,竟然半点没有看出来。 他不动声色扫了宋成明一眼,难道南康侯也起疑了? ——她突然散功,也许是尸毒症。 第27章 有毒二字 连二管事倒是暗暗打量了柳如海好几眼,此子一表人才,世家名医之后,若是见过必不会忘记。但他没有印象。 侯爷居然认得他? 连城当年虽然也在燕京城,却没注意到自家主人在百户所前的街面上,与柳家小公子结识。 他领了命,往后宅去,倒有些犯难。盘算着怎么不惊动侯夫人,把曹夕晚从内宅里叫出来。 连城想,侯爷许是有些内疚,想见见青罗了? 青罗打从离开外书房,就再没见过侯爷。 ++ 新婚过了这些天,侯爷前日上朝,从外书房出发。十几盏灯笼中,梅影参差,枝随风转,侯爷看到守夜之人换成了秦猛,而不是随从多年的青罗女鬼。侯爷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是终于发现故人不再了。 直到侯爷在府门上马,铁蹄声声,侯爷望着漆黑的京城长街与宫门,四更的星星在天空中,他仰面微叹,突然伤感问着:“小晚是怨我吗?” 连城没敢回答。 他只寻思,侯爷请柳公子来,分明是为了府里小公子的病,又不想让侯夫人被责怪容不下继子,侯爷才不叫外人知道。 但突然召青罗出来与柳公子相见,这是为什么? ++ 正房。 曹夕晚还不知道柳如海这奸细,终于经由平南伯引介,到了侯府。 她只听侯夫人说了,太太成婚后便要调理身子。因老太太等着侯爷有个嫡子,而今日二太太和六太太都在老太太跟前说,曹夕晚的爹子懂一点药理,论起丫头里懂药理的,头一个就是小晚了。 老太太当时听着了,还夸着曹爹子重情义,为了大老爷的死一直都伤心。论起几代忠心来没人盖得过曹家。 ++ 侯夫人把这些话转述给曹夕晚的时候,没什么表情。 曹夕晚也只当不知道,几个陪嫁丫头都在冲她冷笑。 没错,佛经她是抄了献给老太太,但老太太这一番话可不关她的事。老太太千言万语只有一句,侯爷没有嫡子。 唯先夫人的侍婢,生了个小庶子。 这些年,侯爷其实一直在等楼淑鸾嫁进来吧。便是曹夕晚也是这样想。 其实老太太对这件事,是不悦的。 ++ 侯夫人道:“坐吧,厨房里刚送来的马蹄儿糕。还热着。听说你爱吃。” 曹夕晚施了礼,在脚踏儿坐下。绛河在一边,眼睛微眯,果然陈妈妈就是为这曹丫头准备的?陈妈妈认得她? “侯爷说你功劳苦劳。让我照抚你,我本也是想让你多歇着。” 两个丫头过来摆了小桌子,放了茶和糕点。 抬桌子的嫣支给曹夕晚悄悄递了个微笑的眼神。嫣支是侯府的丫头,见得侯夫人叫小晚坐下,也暗暗松了口气。 这于一个年轻大丫头,是格外的体面了。 曹夕晚瞅瞅嫣支,嫣支是府里所有丫头里最美貌的。老太太把嫣支打发过来,太太也许里心不太高兴吧?她下意识看了看碟子里的香热马蹄糕。 她确实爱吃这东西。 她看到了碟子下面露出一张纸条儿。 她端茶时,手指尖儿一挑,无声无息取了纸条纳在手心,不一会儿,她垂眸看到上面的字。 【有毒。】 ++ 她不动声色,把字条儿纳在袖中,无人能察觉。 其实眼前的糕饼茶点有没有毒,她是能分辨出来的。不可能有毒。但细柳一直没出现。 陈妈妈也不见了。 这二人,她都得提防。 她吃着热茶,眼神稍稍扫了一圈,东厢房里摆设全换了新家具。 桌几上的双梅清供插的是宋代建窑碎冰纹天蓝斗笠盏,楠木盘架上是游鱼鸳鸯纹玉盘古玩,既富贵亦眼生,恐怕都是侯夫人的陪嫁,这里应该是侯夫人平常起居的地方。但没看到有一尊药师王佛像。 听说侯夫人陪嫁的佛像里,不仅有蒙古国师自己修炼幽冥九变的笔记密谱,还有一枚蒙元国师所炼制的长生丹。 此丹专对修炼幽冥九变有用。既能让人废功,也能让人一夜间功力大进。 ++ “你前阵子,每天进府来,我身子不爽,也没见你。” “原是应当应份,哪敢劳动夫人。” “侯爷那里,你也去了?” “既在内宅,就不方便去外面了。” 侯夫人微微点头。 曹夕晚暗喜自己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懂规矩。侯夫人迟早要赏她。 侯夫人强忍怒意。 “你到我这里应当应份,去别人院子里也是?”侯夫人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今天,你到了各房长辈面前,埋怨我呢。” 曹夕晚心想,对,没错,就是吓吓你。 太太不喜欢她也行,但好歹也应该给她个差使。 不让在正房,打发她去老太太房里,或是六太太那边也行。 怎么就干晾着她? 她看看袖里的小纸条儿,所以太太恼了?要毒死她? ++ 楼淑鸾和她说了一会儿,曹家爹娘老忠仆的事,她自然谦逊,暗忖自家亲爹是个最油滑爱偷懒的,她娘是个老实被欺负的,太太估计还不知道。但知道了恐怕也不在乎。 侯夫人雍容而笑:“我不知道你在侯爷跟前是什么规矩,如今侯爷既是托了我来主持中馈,让我照抚旧人,我也安排好了。双倍的月钱。你在家里歇着。我有些药材,你在家里帮着磨些药粉,每月送进来——” 曹夕晚想,不进府,就得不到佛像。难道让她偷? “可以把回春堂的冯大夫,让给我?”她也站起来,恭敬地问。 “这是什么话?”楼淑鸾脸色立变,显是这冯大夫在她眼里,也是个要紧的人,更可恨这曹夕晚面上恭敬,但哪家的家奴敢这样对正房太太说话? “大胆——!” 问雪站出来叱着,“怎么和太太说话的?府里的规矩如此?” 曹夕晚斜眼看着问雪,有恃无恐的样子,几个丫头都紧张了起来,偏偏这时,人影一晃,救兵来了。 陈妈妈走进来。曹夕晚想,这老妈妈多半在外面偷听,这时候才进来。 陈妈妈在侯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侯夫人带怒的神色一怔,转眼平静下来,冷笑又起身,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几个丫头呼啦啦,簇拥着太太出去了。 曹夕晚,便一个人呆站着,寻思着,这就完了? 她觉得太太还没开始整治她呢,事情就突然结束。她看看小桌子上的糕点。 手里的纸条掂一掂。 本来以为,太太让了故意放了纸条,说有毒,然后,因为她没怎么吃这东西,太太要找个借口,叫人用板子打死她呢。 她倒想看看,陈妈妈方才引她来时,在外面廊下,对她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数: “我们太太说话不好听,你担待一二。有事尽可以托我。” 第28章 侯爷负心 二门外的曲廊上,碧砖凿花。 连二管事一晒:“有什么好担心的?青娘子她自个儿,早有安排。太太跟前的心腹人以往承过她的大情分。要还人情的。” 他摆摆手,内宅的麻婆子便悄悄退下了,下廊隐入了雪幕中。 眼见得京城的雪,下得渐大了。 ++ 连城候在了拐角廊上,褐绸福字袄儿,腰间系着平银荷包,颈领打着亮亮铜扣儿,仔细一看是金扣子。 果然,里面有小丫头传出消息:“好险,二管事,刚才太太骂曹姐姐呢。陈妈妈请太太走了。” 连二管事一笑:“去哪里了?” “老太太那边。陈妈妈也去了。” 连城微点头,右手捶在了左手心,好,太太走了也罢,免得和青娘子吵起来。侯爷为难。 至于今天的事,要紧的是把太太心腹的陈妈妈支走。 原来侯爷召曹夕晚去外书房见柳如海,逼得连二管事使了个巧宗儿。 他把府里来了好女脉大夫的消息先透给老太太,老太太盼着侯爷有个嫡子,自然想到,要叫这正房儿媳妇来商量。 ++ 曹夕晚没料到这内情,毕竟她不知道侯爷会突然请了柳如海进府来,又召她去见。 她从太太房里出来,此时沿廊而行,把兜帽儿放下,顺手拍去披风肩的雪末,她认真回想这一天的事情,她在各房太太小姐面前请安,打听消息,种种线索,如幽府屋角的蛛丝串结,千丝万缕。 一切,皆证明侯夫人被南康侯所疑。 侯爷似乎和太太吵过嘴。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女色? 太太不高兴,所以要教训她…… 出了房,她到了二门前的碧砖凿花廊上,遇到连二管事,才知道内情。 “侯爷叫我?”她诧异问连城。 “许是让你也请个平安脉。”他笑着,若不是连城,换个人多半要怀疑曹夕晚是不是怀孕,侯爷悄悄叫看个脉。 所以,这事儿,是不能叫侯夫人听到的。 “我不去。”她细一思量,“柳大夫就住在周家。我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犯得着特意去见?”说完,她更诧异,压低声音,“他是奸细。侯爷明知道。” ++ 连城听她揭了柳如海的底,摆摆手,她愕然,这意思是侯爷心里有数? “侯爷如今步步向上,富贵至极,便不如以前谨慎了。”她叹气,以往宋成明防备刺杀,就算是那些混日子的奸细,只要在京城,也不可能接近宋成明。 她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怅然向连城施了一礼,转身就准备回家。 好冷,她要回家去烤火、吃烫锅儿。 连城苦笑,提着前摆追上两步,再三说:“侯爷是知道,他不过是北方来的。那边的富室、世家多半和燕王,周王有来往。不过是个丁字档的细作。行医游学才是他的本业,买几个消息传回去应付差使罢了。听说是周王妃病了。” 她想,不,九成九是燕王。 早听说燕王请了一位叫僧道衍的僧人进府,也许在练佛门里的什么鬼鬼神神的秘术。练坏了脑子。 就像旧蒙元宫里那些贵人。妙莲师太说,元宫皇帝、太子、皇后妃嫔、大臣们,都跟着番僧们练长生欢喜禅。练得江山都丢了。 连二管事左右看看无人,悄语:“而且,这是陛下的意思。” “嗯?”她止步,回头诧异看着连二管事,陛下也练坏脑子了? ++ 突然,廊尽头来了一个烟灰银的朦胧人影:“曹娘子。” 她和连诚同时一惊,回头看去。 廊边新上色的碧漆楹栏,凿开的粉色莲花碧色砖,这条廊名春波廊,廊尽头走来一位烟灰银袄儿的老妈妈,她斑白发髻,素洁脸庞,笔挺而又熟悉的身影,她双手拢在了宽袖子里。竟然是侯夫人跟前的陈妈妈。 “太太让你,明儿早上进府来。” “是。”她陪笑应声。 陈妈妈看了连二管事一眼,微点了点头,回身而去。 连城头痛叹口气,陈妈妈知道,就是侯夫人知道。侯夫人多半要起疑心了。 ++ 曹夕晚幸灾乐祸一歪头,悄声对连城说:“细柳那事,谁传的?” “……”连城瞅她一眼,不语。 “侯爷让传的?”她又问。 “……” 她看连城一声不吭的,她心里就拿定了五分。 “细柳是番子?” “不是。”连城讶然。 “那侯爷又有新相好了?不应该呀?”她费解地问。 连城笑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又顿顿,想在她和侯爷之间打个圆场,暗示着,“侯爷以往这十多年在府外面,哪有别人?” 她一挑眉:“没错,这十多年都没有,我跟踪过。以前我以为,侯爷胸有大志一心为皇上效力,不论男女都没有兴趣。” “……”不论男女这四个字就算了。可见得她跟踪时在想什么。 “现在想想,其实是一心一意在等老太太点头,才能娶侯夫人。二管事——”她左右看看,小声,“你悄悄和我说,我不传出去。侯爷如今骄奢淫逸,对太太都负心薄幸,他看中的新相好是谁。” “……”青罗果然对侯爷很有怨气。连城瞅她,“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讨好太太。”她慎重解释,“人人都说我闭关修炼,我打算向太太讨个赏儿。才能更进层楼魔功大成。” 连二管事一愕,笑着走了。走了几步又知道上当。 他回头一望,果然曹夕晚已经走出七八步,回头看着他笑。 他知道她是不肯去外书房见侯爷,只能唤一句:“明儿早上,先到我这边来,有正事。” “知道了。”她想,连城是侯爷的人。防着她是太太房里的人。一发现她在打听侯爷的新相好,就不叫她去外书房了。 细柳吗? 她望着廊外的飞雪,一如多年前,燕京城紫竹桥百户所之外,漫漫扬扬。 ++ 柳如海在外书房,陪宋成明说话,听得雪粉卟卟地打在双层寮窗,屋里的地龙儿烧得温热,他觉得有些干,取了薄荷药油的碧玉瓶儿在鼻子前嗅了嗅,又送了一瓶给宋成明。 等了好半会儿,不见曹夕晚的人影,倒是宋成明问了他不少在北边燕京城的事,他一一回答。 “燕王府,周王府都去过了?” “是,周王有志编写天下医书,学生岂有不去之理?燕王府中的老奶妈,原是我家姻亲旧人。她在燕王府中已经出家为尼,需得去请安才是礼数。” “……我记得是……程氏?你们柳、程两家世代联姻。” “正是这位老妈妈。论辈份是学生的姨祖母。” 絮絮说了不少旧事,又提了朝事。 宋成明委婉说起,陛下并没有削藩之意。 柳如海不动声色地听着。果然,突然召他进南康侯府,是为了让他传话给九边藩王? 待得连二管事回来,帘子一揭,寒气侵入。柳如海眼风瞟过,微有失望。他并未从这管事身后看到曹夕晚的身影。 反是侯爷改了主意,居然让他先去了二老爷房中诊脉。 柳如海倒是镇定如常,南康侯从小小一个锦衣百户积功为副都督,连前任的锦衣卫大都督得罪了先帝,也是被宋成明拿下处死。 这十来年,他出了名的城府如渊,步步为营。若非青罗女鬼几乎与他形影不离,他不知遇了多少回暗杀。 今天能让他这个丁字档的细作进府,与侯爷面谈,他当然知道,宋成明绝不仅仅是为了替新帝陛下传话。 一如他柳如海,进南康侯府里,也不仅仅是为了查清燕王疯病是否为南康侯派人暗算。 第29章 私房旧事 柳如海盘算着,既来之,则安之。不妨静观其变。 他起身,从南康侯面前施礼退下。连二管事亲自送他去二房里,向二老爷禀告:“听得二老爷身子不适,我们侯爷请柳先生来看看。” ++ 二老爷正在书房里和清客下棋,嘴里笑语。 柳如海隔窗听得,玉子棋落在楠木棋盘面,轻轻响着。 “喔?是平南伯府里那位?三弟费心,我倒还没上心,他却时时记挂我这副老骨头。” 柳如海在乌漆纹长窗外面,琢磨着这意思,二老爷的病似乎是小毛病? 连城在里面道:“这位柳先生,虽是年轻,名医世家出身,端的好脉息。尤其擅女脉。侯爷说,老姨奶奶的老病根儿,也应该请他看看才是。又入冬了。岂不是让老姨奶奶受罪?” 里面一阵响动,接着便是蓝锦海波纹冬帘子一揭,几个清客出了房,皆是清癯模样,他们向柳如海拱了拱手。便往廊上另一头去了。 连二管事亲自出来相请:“二老爷请柳先生。” 正说活,二老爷自己出来了,拱手:“有失远迎,寿石先生快请进,听说平南伯赠先生一别名寿石,正所谓福海寿山,好典故,非医术通神,不得配此别号。” 柳如海便知道,这是个孝子。孝顺生母姨娘。亏他能把这寿石二字,掰成这样吹。 也难怪他,没能继承爵位。 ++ 侯府里的大小事儿,都逃不过嘴碎家奴们的眼睛。 曹夕晚回家中,傍晚时分,和爹娘一起吃烫锅儿,说起见太太的事。 她也吹成了太太万分地喜欢她。吴大娘一听就信,十二万分地欢喜,曹爹子傲然而笑,他是谁,他女儿是谁,太太当然要高看一眼才是。 她叹口气,本来是想安慰爹娘的一颗心,也萎靡不振。她摸出随身药瓶儿,倒了两丸子药丸,服下。 她默默扒饭,正吃着的时候听到老爹说:“二老爷今天请了大夫,听说是肠胃不好。忍了两三天。别人没看出来,倒叫侯爷看出来了。” 曹夕晚愕然,她也听二太太说了,知道二老爷这几天肠胃不好。但就是积食的毛病。怎么倒还要请柳如海那样的高手来看诊? 她皱眉想了想,怕是有什么大毛病,她居然没发现? ++ 第二日一大早,晨光熹微,寒云轻雪。 曹夕晚吃了早饭,换了一身姜红喜鹊登梅厚袄儿衣裳,绿重绢马面裙子里层是小羊皮面儿。她身子虚,还得防着太太罚她。 虽然她早有安排,自然有人为她求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着太太必定不喜欢丧气的颜色,还特意把素银梳背子换成了如意喜字的宫制金裹头银簪儿,这才出了门。 她在家门口,准时拦人,按例讽刺了几句出诊的奸细柳书生。 柳如海觑着她:“昨日被侯夫人欺负了?” “你说呢?” “我看是不能。”他微笑。 她想,这小子总算说了句入耳的话。 “但今日穿得多了些。防着了?”他笑语。 关你屁事。她想,却也诧异这小子眼厉。 “曹娘子放心。”柳如海居然还消息灵通,“我听说楼府,有几位老嬷嬷是军中退下来的老人。若是有一二位陪嫁过来的。便知道曹娘子的来历,总得提醒侯夫人几句。” 她听在耳中,瞅他一眼。这是在安慰她,不,一定是在炫耀买了消息? “以前不照顾我的生意,是为什么?”她突然问。 他怔住,她居然突然提起了儿时的旧事,他先是有一丝微笑,又难得迟疑着,看着她半晌不语。 她见他不肯提起儿时的事,想想他在燕京城是名医世家,她是洗衣小丫头。 他鬼鬼祟祟乔装在紫竹桥一带开了个小药铺子,是个小东主,她想揽他的生意,五文钱一盆的衣服,他没答应。 这事,他许是不记得了。 ++ “二老爷病得怎么样?”她走了两步,往角门去了,又突然转个身,回来悄悄打听。 他正往巷子口走,脚步犹豫要不要向她解释,听到她声音,他也不禁含笑扭头,看着她。 见得她眉眼分明,黑狐毛披风裹得严密,乌亮狐毛捧出一张素净脸蛋儿近在眼前,他把手中的青油伞斜过,遮去她头上细雪。他微笑亦轻声:“二老爷倒没什么,应该是侯爷病了。使个障眼法呢。” 她呵了一声,翻白眼,转身离开。 侯爷病没病,她还是知道的。 “否则就是你病了。” 柳如海立着,“我再给你搭个脉?” 她慢条斯理地转身,盯着他,沉着脸。 他一笑,:“我知道。” “知道还问?闲着吗?”她甩手,进了侯府角门,他知道她和侯爷不是相好,还问个什么劲? 她可没怀孕! “曹娘子——你且站一站。” “干嘛?” “你家也雇街坊大姐做零工,工钱几升米?”他居然追到了角门外。 天冷,眼下乌漆角门刚开了锁,门前堆雪,守门的婆子烤火去了。她看着他。 “……干嘛?”她没好气。 “洪大姐向我要二升米。两位大姐就是四升。我觉得是不是贵了些。” 她嫌弃看他:“她们孩子多,冬天吃不饱。你也不缺这个钱。” “成。你家平常给她多少?” “……”她瞪了他一眼。洪妈妈昨晚来做工,说起她要四升米,柳公子居然还还价,只给三升,就是一人一升半。洪妈妈欢天喜地,觉得已经涨价了。毕竟曹家只给一升。而且,她就两个孩子。 但她想,柳小子就像是诚福寺的尼姑一样抠门。 “我还托了令尊,在周家帮我说说房钱。房租一月是二两,我想了想,周大管事也不缺这个钱。一两五钱也是可以的。” “……你也不缺钱!”她忍无可忍。 “小时候开药铺子,赔了本儿。私房钱都没有了。所以节俭了些。”他含笑。 她一怔。 这小子节俭是假的。但这话是在说旧事? ++ 柳如海背着诊箱,慢慢踱步向巷子口走。 巷子口立着一人,那是侯爷跟前的小厮儿顺宝,专等着他。 今日他还是要去侯府。他叹气,寻思转头若是在府里见到她,再和她说句软话,赔个不是? 他当初,是没答应让她揽活计洗衣,但他带了一袋馒头和冻伤药油准备给她的。 是宋成明把她带走了。 当初他年纪小,还没有自立门户,偷偷盘的药铺子一直在赔本,把他的私房钱败光了还欠了伙计工钱,他怎么照顾她生意?也没法子带她回去。 第30章 秋色如人 她停在侯府角门内,仰面望着枝头积雪。 雪盖玉梅,梅上是灰沉沉的天。 她呵着手,沉思,柳如海这样的大夫,他都说二老爷的病不过是个障眼法,那恐怕就是真的。 但如果也不是侯爷生病,那是谁? 她可是各房都去问安打探了,府里没有病人。 至于二老爷的亲娘老姨奶奶入冬的病,那是老毛病,二老爷每年都请大夫,犯不着侯爷亲自出面。 ++ “小晚?” “娘。” 她回头,看到吴大娘和曹爹一前一后从角门进府上值,她检查了父母的衣裳,手炉,叮嘱了爹上值不要溜班儿,娘也不要被人欺负。她就从小径拐往正堂。 她这回也先去了二门总帐房边的小花厅,向连二管事施礼问安。 ++ “青娘子来了。” 外宅花厅与外书房只隔着一座梅林,廊屋里,连城早早就看到她的身影,不禁招呼。屋里几个陪着说闲话吃茶的小管事连忙都起身,垂手,退了出来 ++ 她走了进去。 方才路上,她就看了一圈,护卫司的巡守还是和以前一样。 秦猛这小子办差利索。 她要偷佛像,自然麻烦。 早知道,以前她安排巡守路线的时候,就避开东头的库楼了。那里如今放着侯夫人的嫁妆。 炭盆里红通通的,连城笑着站起来,叫换茶。 她解下披风。 连二管事是侯爷心腹,就像她爹之于大老爷,是书童一样的亲近人。 他历来打理侯爷外出衙门上的事,以前算是她没名份的上司。 她如今调到内宅,不能把二管事丢在一边,毕竟锦衣衙门里的空饷还要拿的。年节下衙门发的米面鱼肉总有好几担儿,她也要拿的。 二管事会做人,待她这个废人也很是客气。 多亏她有眼力劲,早早打点了连城,人情世故,礼尚往来她是懂的。 ++ “快坐。这边暖和。来人,把窗关了。” 廊屋四窗掩闭,她在皮垫椅坐下。 连二管事让她吃了新来的秋茶,又知会了她,秦猛秦百户顶了她在外书房的差,替侯爷守夜。他道: “若是有事,秦百户也许还会向青娘子讨教几句。你这段日子,不妨多来几回。”连城客气着,“护司卫调了不少新人来。你帮着他安排安排。别乱了。” “二管事放心。”她自然应了。 ++ 她只寻思着,侯爷上回在书房问她,可愿与秦猛说亲? 若是她愿意,成亲她就有孺人诰命。 过几年,秦猛就升千户。她的诰命也跟着升。全是侯爷一句话。 她就料到,侯爷是让秦猛来顶她原来在外书房守夜的差。 ++ 历来外面调进来的锦衣卫,不如她懂府里的规矩,都是她管着。若是秦猛和她做了夫妻,自然就稳妥了。 但她,虽然不讨厌秦猛,却不愿意做亲。 不说别,她早知道,秦猛迟早有一天要和苏锦天翻脸。 她也只有两个好友。 一个医鬼陈明。 一个苏锦天。 宋婆婆和罗妈妈,年纪比她大,虽然心里和她好,但又不会说出来。倒是陈明与苏锦天,少年轻狂,谈笑间也敢以刀割首,寄交好友,托之心腹。 ++ 她吃了半盏茶,系上烘暖的披风,施礼告退,廊屋外漫天的轻雪飞扬。 果然,她就在彩绘碧廊上见得一团秋光秋色,冬雪中依旧清透明亮的秋香色飞鱼服,腰间双刀。 是秦猛。 她想,明明是如厉风怒号一般的气质容貌,偏偏能叫她觉得明净如秋水。 秦猛是一个正经人。 和柳书生不一样。 ++ “……见过青娘子。” “不敢,秦大人。”她笑语施礼,瞟过他腰间绝锯双刀。 这一位也是使刀的,以往苏锦天对刀君凤翎有多不服气,如今的秦猛对新的天下第一刀苏锦天,就有多跃跃欲试。 她想,金陵长街,秦淮夜月之下,迟早有生死一战。 ++ “秦大人放心,罗妈妈可是在汤国公府里呆过的。有她在,又有二管事提点着,秦百户的安排想来一切都稳妥。” 她嘴上谦逊了几句。 他们说的是锦衣卫在侯府内宅的轮班巡守。 锦衣卫护卫司并不是家奴,论理不方便进内宅。但宋成明在锦衣卫经营多年,积功升副都督,不论旧仇新怨,想刺杀他的人不知凡几。 他随身就有四大护卫。 便是去侯夫人房中,他们也是跟着的。 ++ “罗妈妈和宋婆婆,进出内宅没有什么不方便。陈爹子年纪大了,练的又是童子功。”她一一点明四大护卫的选择,“秦大人,你自与别人不同。” 秦猛是寺院出身的俗家弟子。有个佛号,圆光。 秦猛欲言又止,拱手,点头。 她微笑,是她在二管事面前推荐秦猛接替自己,原因是,秦猛在她有一回受伤的时候,说她杀气太重心境不圆通,让她多颂读抄写《药师王经》。结果,她沉迷佛经,还去佛寺里做白工,似乎有点傻得过头。 “我最近,觉得心情平静多了,谢过秦大人。”她在廊上,合什一礼。 “青娘子,有慧根。”秦猛眼中欣然,亦是双掌合什。 金刚怒目,亦是慈悲。 她微笑点头,与秦猛作别,便缓缓走向了内宅。 罗妈妈以前和她说,秦猛是个爽朗性情,她却没看出来。他在她面前,一直如此拘束。 ++ 廊外腊梅,开得如黄云弥漫,清寒中幽香不绝。 她回头看看二门外的廊上,秦猛还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她心想,秦猛没问内宅护卫要如何重新安排。 看来那位新宠细柳有事儿,但也不算事儿。侯爷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只在外书房与正房这两处居住。 否则秦猛必要向她打听,怎么安排妾侍院里的巡查了。那里毕竟是内宅。 ++ 所以侯爷看中了细柳。但还没去她房里歇? ++ 她推测出来,不由得疑心重重。侯爷至于如此薄情负心? 楼夫人等了他多少年? 她深深一叹,侯爷连战百刀都不如。 战百刀好歹骗她时,也没有敢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更不要说,她问了秦猛一句:“府里的流言是侯爷所命?” 秦猛同样,沉默不语。 前有连城,后有秦猛,她便拿定了十分。 第31章 零嘴罐儿 柳如海背着诊箱,又从二老爷房里出来,脚下踏着廊道碧色花砖。 二老爷除了积食,有几个老毛病,他索性一并给开方子。 倒把这二老爷惊了一回,喜出望外地佩服他医道高明。 ——二老爷本就是在试他。 为了他老娘? “二老爷这腿,学生还要再来用两回针。” “老朽残躯一切全托寿石先生,明后日便劳先生大驾。六弟那边,也要请先生看顾。” “不敢,学生本份。” 柳如海微笑,二老爷越是如此用心试他的医术,越中了南康侯的意。 人人都以为是二老爷身子不好。 ++ 望着檐间霜冻水滴,他寻思着,应该没错了,宋成明一再地使障眼法,一会儿是二老爷有病,方才连城和二老爷又说起,似乎六老爷也有病。 他诊过脉,二老爷不过是的小毛病。想来六老爷也差不多。 他在南康侯府里冷眼看着,怕是这两位老爷,都有点莫明其妙,不知道正房这位侯爷兄弟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 “请,柳公子。侯爷还在等柳公子。” 柳如海重新踏上外书房的廊,就看到了曹夕晚熟悉的身影。她系着黑红缎子出毛披风,往二门的月洞门里去了。 他一笑,她是没撞上他,否则必要警告他不要乱来。 ++ “柳供奉。”秦猛斜踏一步,拱手,不着痕迹挡住了他的视线。 柳如海微怔,淡然打量他。 秦猛心中一震,这位年轻大夫,好森然的双眼。 难怪方才青娘子别的未提,偏偏只提醒了他一句: “我听说二管事说,侯爷今早突然小恙,若是请了姓柳的大夫,秦大人还请小心。” ++ 她想着,二管事现在对她都不说实话。 侯爷突然生病,这不是真的吧。怕也是一个障眼法罢。 她懒得多管,毕竟她如今是太太房里的丫头。 侯夫人那里明摆着不喜欢她,不让她进府。她当然不能接近侯爷。这样才能讨太太的欢心。 她进了正房院子,从南廊下走,准备找找自己住的屋子,她娘说了把包裹和手炉都放在她屋子里了。突然嫣支从一间房里探出头,拉了她一把:“这里。” 她连忙进到廊屋里,拢了裙子就坐在炭盆儿前烤脚,万没料到,从嫣支嘴里听到了细柳的事。 侯爷与侯夫人新婚十天的时候,竟然吵了一回嘴。有人听到了侯夫人哭着说: “我就不让出来!就不!你疑心我好了!是我毒害她!药早就没了!” ++ “咦,是细柳听到了?”曹夕晚吃惊。 嫣支连忙摆手,她们在正房前院的右厢梢间里,嫣支和曹夕晚分在一个房间。 她烘热了手脚。忙着翻出她娘放在这里的包裹儿,嫣支也过来帮她铺床。二人一张床,她和嫣支在床架子里凑头说小话。不叫外面听到。 嫣支压低了声音:“细柳她好背运,听到动静就去送热水,哪知道是夫妻吵架。就被侯夫人骂了。侯爷也恼了就在外间睡了。早上叫细柳侍候更衣的。夫妻两头都拿细柳作筏子吵嘴呢。那起子人看到这样子,岂有不乱传的?” 曹夕晚一连打听了这些天,终于打听到了这一个实在话。 ++ “侯夫人向侯爷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毒害她?”曹夕晚铺好了床,套好了厚被子,坐在床里,她以帕掩嘴,微咳了咳。 丫头屋子里没有暖炕,但有炭盆儿,黑炭里幽蓝深红的火苗儿旺跳着。 “是不是你?”嫣支附耳,又倒了盏暖水给她,床头一个间红闪缎子包裹,柜上又一个蓝锦包裹,曹夕晚诧异提一只柜上的包裹在怀里,解开看,嫣支说,都是曹家吴大娘早放进来的。但她明明只有一个衣裳铺盖包裹。 “你看你,带了这么多药材。我本以为还是零嘴儿,你爱吃。但一嗅全是药材香呢。”嫣支坐在旁边,委婉安慰着她,“没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蓝锦布包裹确不是一包包药材,但含服的药片零嘴罐儿竟然十几只。全是圆肚子小口灰色陶罐儿,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口沿有双层方胜纹路的陶罐。因为柳如海的院子里就有几十只,全是他庄子里送来的干肉和咸菜。 如今全换成了药片、药团子。 嫣支探头嗅嗅,里面居然还有参片:“好细的工夫。你爹娘对你真好。怕是曹爹子替你弄的?不懂药材可弄不好。” 曹夕晚瞅她一眼。 嫣支也是家生子,虽然平常和她不怎么亲近,但这丫头和素云好,她自然是从素云嘴里听说她身子大不如以前。 “你放心。素云姐说你是个好的,还让我照顾你。说你在外书房做习惯了。回内宅心里难过。平常呆呆的就知道学些医啊药的想讨好太太。这样子,容易被欺负。” 她沉思着,她在素云眼里,难道是呆丫头样? 虽然她如今少思少虑,也不打打杀杀,自然就不费心思,延年益寿。 但似乎,内宅里和衙门还是不一样。 她一直想,她就算是个废人,回了内宅也是一个聪明机灵的丫头,随便看几天医书,就会替老姨奶奶经络按摩,老姨奶奶腰痛就好了些,觉得躺平睡觉更舒服了,还一个劲地夸她。 这要在衙门里,上官也会看在眼里赏识她,在内宅也应该这样才对。 她爹不就是这样的?老太太就特别喜欢她爹。 “素云姐说,你不如曹爹子机灵,曹爹子走在内宅里,就没人敢小看他。” 她默默听着。 那是,她爹溜班儿偷懒,仗着老太太的势,又有侯爷宽待。大管事二管事都当没看到。 “你又不如吴大娘,吴大娘我都知道,最勤谨的人了。上夜的时候从不吃酒, 也不玩牌。”嫣支抿唇儿笑。 她把十几只陶罐子从包裹里拿出来,在床铺上一只接一只摆开。心想: 那是,她娘只给别人的酒局、开赌局望风。每回头一个抓到的就是她。 嫣支还拉着她手叹:“我们这一辈儿,都不如爹娘。我娘常常说我小姐身子奴才命,又懒又馋。吃不了苦头,捻轻怕重,什么轻省就喜欢什么。眼里没主子。多亏命好在这府里有爹娘的老脸在。曹姐姐,我们都一样,没事儿的。” 曹夕晚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懒。京城里来了什么野路子的高手,侯爷都是说:小晚,你去,让他知道什么是京城天子脚下的规矩。 衙门里最重最累的话儿,都是她在干。潜暗河追杀反贼的的时候从不捻轻怕重。曹夕晚想。 她突然惊觉。 难道她的性子像她娘?是个好欺负的? “小晚姐,你就和吴大娘一样。是个好性儿。” “……” 晴天霹雳。她惊呆了。 “要不是都说你在外书房是个干练人,我都不敢相信,你头一回来就和太太顶嘴。”嫣支掩嘴笑个不停,又悄悄问,“小晚姐,你不喜欢侯爷?她们都说你要做姨娘的,你没答应?侯爷长得可儒雅,虽然年纪比咱们大了些……” 她瞅瞅嫣支,这位是侯府里头一号的美貌丫头,脾气直,性子开朗。侯夫人也挺喜欢她的。 估摸着,侯夫人看出来了,嫣支是不会悄摸摸地勾引侯爷。 “小晚姐,你的病怎么来的?”嫣支眼中有不安。 “我没中毒……”她歪头想着。其实太太的茶点里没有毒,但她袖中那张小字条儿上写着“有毒。”这二字,她总得当心。 这事她暂且不能告诉别人。 “那就好。太太毕竟是千金小姐。不知道和侯爷在吵什么呢。”嫣支放心了。 南康侯府里,还没出过家奴被主子毒死的事情。 曹夕晚开了随身玉瓶儿,服了两丸子药,瞅着床上十几只陶罐儿。她寻思着名医柳小子,总是用困惑怀疑地眼神看着她。今天在角门那边还问了:“进府里,吃药还方便?” 她低头开了几个罐子,也用困惑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里面,有参片、首乌片、土茯苓团等补药。里面的切片都是一钱一片,整整齐齐。药团子也是一钱一丸。 她本来只让她娘帮她准备点老参片。 毕竟在府里,吃补药熬食粥不方便。 她娘有这个细心思,但不懂药。这里十二罐药都可以含服,平常放粥里也行。 她爹才没这个细心。 她歪头想了想,莫非是柳如海做好,给她娘的?她一直和娘说,冬天冷了身子老毛病犯了不方便,多花几个钱让别人做事,也比老毛病越来越厉害强。若是和老姨奶奶一样,入冬都走不动路,岂不是自己吃亏。 看来,她娘花钱让柳如海做了这些?又没听她娘说帐目。 她立时弄了支素银簪子,仔细在药罐子里拨着,细看不像是有毒。 柳小子无事献殷勤,莫非他是侯夫人指使来监视她的? 她中毒而不自知? 曹夕晚头一回怀疑起自己小看了侯夫人。 ++++++ 柳如海踏进外书房,拜见侯爷,不免想起,忘记把药箱里防冻的药油给她了。 第32章 幽魂千变 正房。 暖阁儿早就搭起来了。阁里四角各有一只大黄铜炉,焚着梅香。 侯夫人一身出毛的雪袄儿,肌肤剔透,家常珠子额勒儿,她双脚踏在脚炉上。妃红色的皮裙子缀着三圈描金缎边儿,眉有春意,国色天香。 曹夕晚想,看着太太今日心情还不错,不是上回冷着脸张嘴就要骂她的样子。 “听说你,在诚福寺里,拜见过妙莲师太?”楼淑鸾问。 曹夕阳依旧有小脚踏坐着,体面是足够体面,她纳罕着太太到底如何盘算?但她抬眸瞅到了陈妈妈,今天这心腹老妈妈一直站着侯夫人身边。 柳如海在巷子里提起的军中退下来老嬷嬷,就是她吧。 连奸细都知道了。 这位楼府里陪嫁过来的陈妈妈,是军中退下来的老细作儿。 ++ 她吃完茶,把糕饼儿悄悄掰开一小块藏在了手帕子里。并没有吃。 昨天她也没敢吃。她看着碟儿底下,今日没有【有毒】二字的纸条儿了。 她从小踏脚上站起来,想了想,回答:“回太太的话,师太偶尔念一卷经。我适会其会就听过经。” “这便是好事了。”楼淑鸾冷笑着。 此女前些日子在佛寺里蛰伏,这几日回了城,却不安分起来,又是给老太太抄经又是在各房里进出,倒似故意叫各房下人都知道,她容不下府里的旧人,冷落侯爷的宠婢。 “我听说你,以往都替侯爷掌着外面的铺子。诚福寺里的帐目也是你在收?” “回夫人的话,确是如此。现如今都交到了二管事手上。” “既如此,我也有几个陪嫁的铺子,一间是回春堂。一间如今开着四味厅。”侯夫人以帕拭唇,居然突然转了性儿,她眼神莫测, “两间都是药铺子,我也不懂这些药呀草的。倒是侯爷前儿说起,要请个好女脉大夫来,好好安排个方子,让我调理身体。我想我自己的身子也罢了,侯爷这些年跌打伤势。想也不少,你是清楚的——” 她一听,心中警觉,怎么倒叫她掌着药铺? 侯夫人不喜欢她。她能看出来。 既如此,入口的药也罢了。收起来不吃就行。但体已的大夫怎么叫她管?她昨天是要气死侯夫人才故意提的。 总不成,侯夫人要陷害她? ++ 曹夕晚瞅瞅旁边的陈妈妈。陈妈妈什么眼神都没有。她便转念一想,莫非是因为细柳? 侯爷为什么偏偏拿细柳作伐子?太太想必还是要防着细柳。 衙门里也如此,侯爷以往虽然看重她曹夕晚,但也要在外面重金礼聘了苏锦天。招他一众碧影宫高手进锦衣卫为官,号称巡城司碧影群鬼。 不过是平衡之术。 她顿时又心平气和了。 “若是太太吩咐,奴婢自然为夫人打理这两家铺子。以往我是每月十五进府报帐。如今还要听太太安排。” “既如此,陈妈——” 陪嫁的老嬷嬷陈妈,走过来,拿了两本帐给她。 她低眸,看到陈妈妈右手断了二指。她微抬眼,看过这位老婆婆的双眼,精光内蓄。 楼将军府里,也有军中密谍退下来的老人儿呢。曹夕晚想。她知道陈妈妈。 想来,没有陈妈妈,楼夫人也不敢这样对她说话。 ++ 侯夫人倦了,陈妈妈使个眼色引她退出来,一前一后走到正房碧漆廊拐角的避风处,陈妈妈转身问她:“要闭关修炼?” “……不是,是废了。”她诚恳地说。 “真的?”陈妈妈一脸怀疑。 她叹气,不回答了。 陈妈妈怀疑是她是女魔头。 嫣支觉得她是个呆丫头。 倒也好。她以往在衙门里,被巡城司群鬼们拍马屁说一句,幽魂千变,杀人于无形,这便是幽冥九变第二层。幽魂生。 “青娘子,昨天我也说了。我们太太说话有时候不好听,你担戴一二,以后有事,你尽可以托我。” 她想了想,这个约定不吃亏,自然还是应了。未料到陈妈妈竟然道:“是我劝太太,不让你进来的。免得你倒不方便。” “?”她疑惑看陈妈妈。 “屏翠宫主,前儿进京城了。如今在唐王爷府上做一等供奉。” “……”即使是她,听得这消息也不禁一呆,麻烦来了。 “他和你有大仇。”陈妈妈道。 “……对。” “你打算怎么杀他?” “我要躲在府里。”她果断回答。 陈妈妈微笑,露出了你果然有大谋划你不用骗我的表情。 “你们生死一战时,我会去看。”陈妈妈笑道。 谁要去生死一战啊?已经怂了的曹夕晚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在翠屏宫主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刀法高手,万剑山庄之主,堂堂须眉男儿,她自信地想,除非侯爷被抄家,他是个外人绝进不了侯府内宅。 这样一想,她不免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在府里上上下下打点的银子没有白花。她又一寻思:“陈妈妈,细柳是跟从太太多年的人?” 陈妈妈眼中微噫,曹夕晚比她更意外,她心想,她竟然猜错?细柳不是侯爷安排在侯夫人身边的女番子?连二管事居然没说谎骗她。 她沉思着,不好。她不应该到太太跟前来。 本来,她就想,太太身边有个厉害的女番子婢女,又有陈妈妈。万一有什么像杨翠屏这样的刺客来寻仇,她躲着,让细柳和陈妈妈上。 现在,似乎没戏了? 她袖中还有【有毒】二字的小纸条,帕子里包着一小块糕饼角儿。这不是细柳在对付她? 她捧着手里帐本:“回春堂里的坐堂大夫,怎么样?”她向陈妈妈打听。 陈妈妈疑惑看她,她腼腆一笑:“不瞒妈妈说,我也要开个药铺子,你知道,我病了。我能挖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吗?姓冯的。” “……”陈妈妈看着她微微羞涩的笑容,背上却是寒毛直竖。 这就是青罗女鬼。 她巡行京城,群鬼相携,百兽夜行,不仅仅是她独一无二的幽冥九变,而是她从你身边走过,看着就是一个呆傻羞涩的街坊女子。 防不胜防。 这才是巡城司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鬼。 第33章 百鸟羽衣 陈妈妈尤记得,蓝玉手下头号大将,上朝之时,便是被曹夕晚与苏锦天联手,刺杀于长街。 一战扬名。 彼时,她与苏锦天在街边玩耍,在包子摊前买肉包子,不过是一对十六岁懵懂少年少女。 陈妈妈甚至听说过,彼时,绝艳刀秦猛刚进京城。 他路过长街,与青罗女鬼擦肩而过。事后他酒醉长叹:“我以为,她是一个买包子掉了铜板儿的呆丫头。” 回首时,他却看到一刀一剑,辉如羿射,夺命长街。 那一日,秦猛投入了锦衣卫。 ++ 曹夕晚讨要冯大夫,陈妈妈不能做主,只能先回正房禀告侯夫人。 楼淑鸾歪在暖阁儿里,秀发上卸了珠翠凤珠,高发髻用三支白玉梳儿背子绾住,别有风致。 听着这话,她便有了不耐之色,好不容易等陈妈妈说完了,她摆手不许。 陈妈妈暗叹,太急了。 还没有确定她真的散功,怎么能如今不给她体面。 把冯大夫借她几天,也就罢了。 侯夫人也急了:“妈妈只怪我,哪家的家奴倒去主子的铺子里挖墙脚儿。若是在楼府里,谁敢说这话?我不问,妈妈也早动家法,打死她了。” “她不一样。”陈妈妈无奈重复。却知道她在府里看大的小姐是听不进了。 ++ 陈妈妈看着侯夫人起身走向内室的背影。 只觉得她有些异样。 她这样讨厌青罗?论理,太太自少心思颇深,不至于这样露行迹。而青罗女鬼,却是在手里有太太的大把柄的。 陈妈妈想起多年前,侯爷与原配正妻准备成亲的那一年。 小姐在闺房中哭泣不止,肝肠寸断。 她看着小姐如此,愤而潜行,进侯府想一举刺杀先夫人。那女子无才无德,无貌无颜,不过因为是老太太族里的女儿,无依无靠远从燕京城来投奔。宋成明为了孝顺嫡母,继承爵位,才不得不娶为正妻。 那一夜,圆月高悬。 她看到一名小小少女,立于侯府飞檐之上。青天一幕,影如月魂。 “回去吧。世子命我守夜。” 幽冥第一鬼在此。 陈妈妈铩羽而归,却毫发无伤,因为青罗女鬼笑道:“锦衣卫里,不少人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有几位是陈妈妈你的旧友,妈妈当年的风采我早已听闻。我只当不知道今晚的事。” ++ “侯爷,没提让我给她个名分。”侯夫人坐定妆镜前,突然又道。 陈妈妈走近,取了抿镜为她在身后照妆,嘴里笑道:“这是侯爷心中,多年来只有夫人一人的缘故。” 陈妈妈其实没料到侯爷有这样的情意,只担心小姐等了多年反而伤心。所以进府前就劝过,万一侯爷提这纳妾之事,让侯夫人忍耐,宽和待她。 “不过是酬她功劳,免得她辛苦一场,没得个好下场,叫手下人寒心罢了。” ++ 窗外有雪,剔透清澈。 这一日夕色渐晚,霞光在雪上有了颜色。映在了侯夫人的妆镜前。 ++ “妈妈,你说,侯爷既不在意她。我为何要在意她?” 陈妈妈想了想,便提了另一件事: “侯爷……如今半点没提纳曹娘子为妾的事。老妇才觉得可以笼络于她。反是细柳那丫头,倒叫侯爷看在眼中。老妇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古怪。” “只怪我,侯爷问我一句长生丹,我就恼了,以为是为了那曹娘子。”侯夫人坐在妆镜前,叹了口气,“侯爷是气我了。” “夫人……这点小事何必与侯爷争吵?” “长生丹是我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自不练什么国师的密法,什么幽冥九变。但我为何要把它让出来?” 侯夫人低眸捻起一只玉簪子,把万般思绪藏在眼底,紫竹桥边的大雪,燕京城中的踏雪无痕。她连陈妈妈也隐瞒过了。她抬头看忠仆:“你看她,是废人了?” 陈妈妈摇头,她半点不敢确定。 “看不出来?” 她又问。陈妈妈点头回答:“……我想,京城里无人能看出来。” “我却料着是假的。你想,有哪里的仆人敢找主子要人?”她冷笑。 陈妈妈暗暗地想,也许青罗嚣张习惯了。 都说,万剑山庄,原是万剑门宗门所在翠屏山,山脚有一庄子,庄主杨平粹与青罗女鬼结仇,是因为他风流倜傥,一眼就被青罗看中,要抢进府为男宠。 杨庄主七尺男儿,翩翩玉郎,被青罗取了个翠屏宫主的外号,冲冠一怒,与青罗女鬼约战于清凉山巅,却负伤而遁。 ++ 冤枉! 曹夕晚蹲在了二门,抓到了连二管事,肃然:“我根本看不上他。” “……真的?”连二管事在廊屋里止步,反倒讶异,“何必又来找我说这人?早上我和你说起时,你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叹气,连二管事早晨在花厅就和她说,唐王爷进京城了。 她一想,关她屁事。 她万万没料到,连二管事收了她打点,就这样上心。特意还提醒她,杨平粹随唐王爷一起进京城了。 本来唐王爷每年都送礼到万剑门,想延请杨平粹为府中供奉。但她记得,他一直没答应。 哪里料到,这小子这样没骨气,竟然屈膝于权贵! “没气节!”她怒着,“江湖好汉,怎么能做朝廷的走狗?” 连二管事哑然看着她,拉拉她,与她在角落里商量:“他本来叫杨平粹,因为住在翠屏山庄,你给人家取外号翠屏宫主,是不是?” “不是。这是唐王取的。那府里暗桩子听到了报上来。我顺口就叫出来了。他出名的飘逸不群,妍丽出色,唐王深为爱慕。”她觉得绝不是自己的错。 “没错,他为了杀你,现在都投入唐王府了。若不是你逼他太甚,你想他会忍耐唐王爷?” “……我只是喜欢他的护身宝衣。就叫上大家一起帮我抢了。” “?什么护身宝衣?”连城居然没听说过,万剑主有这样的异宝?“就为这点子东西?”他还苦口婆心地说起旧事,当初,杨庄主约战青罗女鬼,决战清凉山。 万万没料到,她背地里就叫巡城司百鬼百兽埋伏,群殴翠屏宫主,“这事连侯爷都觉得你太过了。” 她声泪俱下:“我以前做洗衣女,很苦的。我发过誓要穿遍世上好看的衣服。你知道,翠屏他穿的是唐朝传下的百鸟羽衣……” “……那是安乐公主的?” “总之就是非常好看的衣服。我就想穿一穿。我以前真的很苦很苦的,在大街上追着求有钱公子洗衣裳,人家都不理我……” 有钱公子柳如海路过,愕然听着。 她一抬头,看到对面廊上的柳书生,她迅速板脸。 柳如海一笑而过,暗忖她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倒是没装着不认得他。他跟着小厮往内宅去了,她不解地看着:“他去哪里。” “去给老爷扎针。二老爷一身的毛病。”连城叹气,“侯爷很担心。” 不可能,二老爷要真是病得要让侯爷担心,二太太早就哭死了。她想。 第34章 梅影虬龙 连二管事终于被曹娘子打动,同情她的难处。开始在外面散播谣言。 曹夕晚很满意,毕竟他收过打点,不能白收。 但连城也暗示了一句:“青娘子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何必又试探侯爷。多年的情分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她转念一想,连忙追着解释,“石明娘是大意了,她中了我的计。我借了碧影霜天,可是当着侯爷的面向苏锦天借的。” “你用柳书生来设计?” “对。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穿青衫的。”她叹气,指责邻居家的奸细是小白脸又爱穿青衫,这完全不是她的问题,“我现在天天躲着不出府门,难道这日子是什么有趣的?我有没有生病,倒要骗侯爷?” 连城瞅了她半晌,痛快一点头:“行。我信。” 这言下之意,侯爷就未必和他连城一样好说话,没有疑心了。 她眨眨眼,领会在心。 ++ 好在她托连城的事情,也不用求侯爷. 没几日,金陵城谣言纷起,渐渐都传到了唐王府中。 但唐王府都知道了,金陵城中各衙门就没有不知道的。密谍们皆是暗流涌动,更不要说权贵府中的家将、供奉们都是吃闲饭的,议论纷纷。 便是柳如海,他早上在家门口遇到她,冒着风雪都向她打听了一句:“杨庄主下贴子,约战苏锦天了?” “对。”她一反常态,不嫌弃柳书生,反而幽幽叹着,“我本来以为翠屏他已经把天下第一刀的名声,视如无物。没料到还是这样着相。何必去争呢?” “……”柳如海看着她,她一脸慈悲,捻着手中琉璃十八子,这模样应该是在诚福寺里扫地时偷学来的,但分明就是借刀杀人的阴险眼神。 他听的版本完全不是这样。 这一战不是为了天下第一刀的称号。 ++ “杨平粹以前是陈友凉旧人。当年他进京城,时逢蓝玉之变?” 柳如海慢慢笑着。 她止步,回头,望着他。府后长巷中,晨起的细雪迷漫。 “还是,我听说他与蓝玉军中的密谍团——百战血刀,很熟悉?”他问。 “……” 她想,确是如此。 百战血刀的首领,就是战百刀。 杨平粹与战百刀是八拜之交。 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柳如海这样无关人的嘴里,再听到了这个名字。 几年前,百战血刀与巡城司百兽百鬼,曾经在金陵城暗河里,殊死一战。 成王败寇,非关恩怨。 她那一剑,刺入战百刀的喉咙,抛尸长街。 ++ “杨庄主当时是被战百刀请来的?”柳如海心如明镜。 她感觉自己似乎很平静。 她微笑:“也许。” 是的。战百刀又来了。 这一回,又是杨翠屏来探路。 “我本来以为……”她突然一叹,抬手轻轻接了几点晶莹的雪花,一如当年 她在秦淮河边,在江南烟雨中初遇战百刀时,那晶莹剔透的惊艳。 她本来以为杨翠屏绝不敢再踏进京城。 毕竟,他当年是潜身到了锦衣卫。 化身为巡城司百兽百鬼之一。 因为这事让她曹夕晚颜面大失,就连侯爷都不知道,她手下的画屏鬼翠妈妈, 就是堂堂万剑门杨庄主。 “我并没杀他。” “……”柳如海觑着她。 “我只是剥光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山上冻了三天。” 叫他男扮女装!她不仅没有察觉,居然还在锦衣衙门里时常叫他翠大姐。暗 暗觉得天下第一刀的名号,也许应该归翠妈妈,而不是苏锦天。 甚至在好友苏锦天要约战翠妈妈的时候,她出面阻止,让苏锦天不要嫉妒她手下的英才。女子中有她曹夕晚,为何不能有刀中圣手翠妈妈? 石明娘不过是沉迷夫妻情爱,假以时日,未必就不如刀君凤翎。 她还扬扬洒洒,与苏锦天争辩一场,以至于大吵。 后来事发,她恨不得钻进地逢里去。从此在苏锦天面前就说不起话了。 简直可恨! 巡城司里上当的锦衣卫不知凡几,有两位大叔还争风吃醋暗中爱慕翠妈妈,得知真相个个怀恨在心,动手的可不只她一人。 “我当初手下留情,他必定要感恩在心。”风吹雪卷,她慎重向同为奸细的柳如海讨教,“你觉得呢?” 说笑吗?斩草除根才是锦衣卫的规矩。巡城司虽不掌管诏狱这类酷虐之地,却日夜巡查京城,行走在生死之间。锦衣卫高手都在巡城司。柳如海诧异看她一眼,她居然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他沉思着,果然杨翠屏是她头一号宠爱男宠,不是空穴来风。 ++ 她瞥眼看看巷里自家家门,暗暗一叹。 多亏她早有准备,让爹娘这几天留在侯府里住,并不回家。 翠妈妈她——不,杨庄主一定想弄死她全家。 ++ 她心事重重,后悔当时侯爷一心对付蓝玉,杨翠屏的族亲又是宫里讨厌的老 太监,她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手下留情。又觉得自己退职后,没有带着爹娘离开侯府是有先见之明。 多亏她一时犹豫,没急于在周家新宅子边买屋子,还是躲进侯府更方便。毕 竟杨翠屏特别小心眼。一定会来她家。他长得不错,怎么心眼这样小? 柳如海同样心事重重,李世善二十两银子买的假消息,居然还有三分真。 他一时间,便忘记了药箱里有他做的药油膏儿,本是想送给她抹手指的。 二人都在出神,他与她一起从角门而入,进了侯府。 琼花踏碎,腊梅横枝,二人各怀心事,她侧目见得他走在身边,也不意外。 ++ 宋成明这一日下朝回来,正换了衣裳和暖鞋,摘了冠,闲在外书房。 连二管事替她求了侯爷,想请近来有名的女脉大夫柳先生再为她诊一诊。 “小晚说的?” “是,侯爷。” 宋成明含笑点头。 近来,他越来越怀疑曹夕晚未必是个废人。 “六老爷又去军营里了?也罢,让柳先生且不急着见六老爷,到外书房来。” “是,侯爷。”连城便知道,这一番就是为曹夕晚诊脉,免得侯爷疑心。毕竟这阵子苏锦天在接手她的巡城司。叫侯爷多心并不好。 梅林里玉梅盛放,积雪雕玉。 柳如海先进去,临别还含笑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揣测她的心思。 她当不知道。 她在廊外听得连二管事一声唤:“曹娘子,侯爷唤你。” “是。” 她进得外书房,入目青鼎焚香,青鼎下铺设的哈密大红金钱毡,她绕过毡子。走到内室门前施礼:“侯爷。” “也应该和柳公子见个礼儿。”侯爷端详着她,见得她神色安详,没有什么怨恨之色,宋成明便也欣然笑着,“小晚,这位是你的旧识,可还记得。那时你才这么高,七岁。”宋成明比划着。 她瞅了柳如海一眼:“记得。” 侯爷叹笑:“我一见小柳公子,隐约想起你们是旧识。”说罢,起身,“小晚身子也不好,你替她看看。” 曹夕晚和连二管事暗暗换了个眼色,侯爷答应得如此痛快,除了衙门里的事,自然还有原因。 除了二老爷,六老爷,连她都被侯爷拉出来做障眼法。 府里真正生病的人,已经呼之欲出。 她看看东梢间的小炕,那是她以往守夜时睡的地方。 东梢门窗外,依旧梅影虬龙,那是府里最高一株梅树儿, 只要跃到树梢,幽鸿影转,她便能立于侯府正堂之上的兽脊飞檐。 月光下,她的飞鱼纹迎风而舞,她手指向上轻触,仿佛能探到天边的浅金圆月。她的眼光俯视,能看到侯府各房院落。 可惜这一回,因她没把老姨奶奶的老病儿当回事,所以也没有注意小公子生病了。 第35章 二次诊脉 内宅。 百花堂,东厢房。 问雪匆匆上阶,在廊上便把二门外,外书房的消息告诉了陈妈妈。 “侯爷安排大夫?” “是,听说是给曹娘子诊脉。妈妈你想……”问雪话中有了不安之意。 陈妈妈想了想,曹夕晚怀没怀孕,她可是能看出来的。既然没这回事,她也不想为难青罗,但料到隐瞒不住,她便进了东厢房。 “问雪,有什么事?”侯夫人午歇方睡,懒懒挽个发髻,倚在短榻上。 “是前面外书房里……”她附耳,如实禀告了侯夫人。未料到,楼淑鸾神色未变,反是从短榻上坐起来,问着: “陈妈妈,我以往调理身子的药方子。年年用的那几张药方。是你收的吗?” “是我收着。”陈妈妈一怔,手里为她披衣,应声回答,“太太放心,在箱子里呢。” “拿出来吧,侯爷前日说起,平南伯府里有个好女脉大夫。姓柳。二太太也说是一位年轻的寿石先生。想来就是他了?” “许是……” “二老爷吃了一幅子药,积食就好了。连以往有风湿的老毛病,也是他在调理扎针。听说夜里睡得安稳多了。二太太没口子地夸。说他既是有这医术,女脉上恐怕更出色,应该叫个府里的女眷来试试。” 陈妈妈推测着,太太本是想着,老姨奶奶必要是请脉的。没料到这曹夕晚抢先一步。 “老太太说,让我也请个平安脉。妈妈,我看侯爷也是想早点有个嫡子。” 陈妈妈扶着侯夫人,走回内室,侯夫人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侯夫人的微笑:“成明他,一直等我进府。” 陈妈妈终于也明白,太太上回怎么突然转了脸色,好歹还给了曹夕晚一个差事,管几个铺子。原来是侯爷说了这样的体已话? 陈妈妈也不禁为侯夫人欢喜起来。 不是侯爷与侯夫人这样情意,哪里能等到如今一朝为一品侯夫人? 楼将军府中也富贵,却到底没有爵位。 再想想冯大夫是难得的小儿方名医。侯爷与侯夫人都急于生个嫡子继承爵位。这冯大夫是断不能让出去的。 陈妈妈只能暗叹一声。 她还得去和青罗说,这冯大夫是让不得的。 ++ 正房里太太忙着与心腹妈妈商量,请好女脉大夫。 外书房,曹夕晚托了连二管事,让她抢了个先,请好女脉的柳先生诊脉,她自然为了当着侯爷的面,也免得侯爷疑心她。 只不过,她察觉到柳如海比平常多费了时辰。 ++ 东梢间,暖炕临着雕花格窗,有雪光映入,带着浅浅的金光。 炕桌上,原有残茶闲棋。 她坐下前,推了推乌木镶银丝棋盘儿,看到炕桌下还有她没带走的小藤盒,她便拉出来打开。里面散碎的一些小物件。 她取了一个平银盒儿,里面有几枚旧年没用完的红梅香饼儿,她顺手投在了窗台的小瓷香壶里。 袅袅的烟,在雪窗阳光下似有若无。 秦猛也喜欢这红梅香饼儿?壶里有淡淡积灰。 但细一闻,秦猛烧得的是佛前檀香。梅香饼儿应该是他好奇,试了一块。 他是寺院里的俗家弟子,这喜好倒也理所当然。她点点头,本以为秦猛来了,会和她一样陪着侯爷下棋闲谈,未料到,人影不见。 棋盘上还是她与侯爷下的最后一盘棋。 ++ 柳如海开了药箱,她把手腕搁在了螺钿乌漆小炕桌上,腕下是药箱里带来的乌绒脉枕。 他坐在对面,眉头微颦,洁白修长二指搭在了她的脉门上。 咚——咚——,她听到了自己脉息缓慢的跳动。 南康侯在交椅上起身,踱了过来,负手立在一边,他也似有察觉。 诊脉的时间太长了。 她想,比她上门求医时,还长了一倍。 ++ 柳如海突然睁眼,盯着她:“曹娘子,得罪了,还请看看舌苔。” 她张嘴,吐舌头。 他仔细端详:“好了。”又站起,“侯爷,学生还要看看曹娘子的指尖。” 宋成明微怔,看了曹夕晚一眼,她点点头。宋成明便道:“请。” 她把十指伸出来,叉开,在家里养了这些日子,她十指玉腻如葱根,她自己在家也细看过,指甲盖儿和皮肤,未有什么中毒的变化。 柳如海自又不同,他开了药箱子,取出了一只小盒子:“这是药水,抹上就干了。不妨事。” 她怀疑地看着,但还是点点头。 屋里有侯爷,屋顶有秦猛,屋角书架边隐藏着宋婆婆。 若是他敢乱来,死路一条。 清凉的药水抹到十指指尖,香饼儿烧了四分之一的时间,柳如海才用一只银夹儿,捻起她的手指,一根根仔细看着,指甲里未有变化,接着,药水抹在手指之间的缝隙,皮肤也没有明显变化。 “咦。”她吃了一惊,中指与食指间,有月牙儿的蓝色如丝线一般。 侯爷也看了过来:“这是?” “曹娘子,服过碧影宫的秘药——鬼见愁?” “……对。”她惊讶不已。 “以毒攻毒?” “……对。” “平常多吃些参片儿。压一压。过两年就好了。” 她不禁也有了三分佩服。宋成明笑道:“好医术,御医可是没看出来的。诚福寺主也只是说她中过百战血刀的毒粉。又用奇毒压住。再多却是看不出来了。连城,你把这阵儿得的三株参拿来。给小晚。” “是,侯爷。”连城转身,去库里取老参。 她想想老参这样贵,她虽然带了一罐儿参片当零嘴儿含服,当然不嫌多。 她瞅瞅柳如海,那参片儿也是他和她娘说的? 柳如海把她十指都仔细看过后,起身。外面有小厮顺宝儿,有眼色地送了热水进来,曹夕晚浣手。她左右一睃,她以前在这里使唤的麻婆婆,不知去哪里了。 书房是二明一暗,柳如海走到暗房西梢间,在桌上,写了半篇医案,侯爷捋须在旁边看着,频频点头,他忽又放笔,起身道:“再请诊脉。” 她正走过来,微噫,看侯爷。 宋成明懂些药理,方才这柳小子写的医案里是什么? 总不至于能治好她? 南康侯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居然有周大管事来禀,说平南伯打发管事来,请柳先生过去,周大管事恭敬道:“说是今天伯府里宴请唐王,王爷身边跟来了一位奇人俊士,多少老供奉都比不上。伯爷留了客,让柳先生也过去见识见识。” 她竖着耳朵听,这奇人不就是杨翠屏? “叫伯府的管事过来罢。你应付几句,就说柳先生离不开。”宋成明倒是明白,平南伯把他这府里当成龙潭虎穴罢?以为柳如海来了就回不去了? 这三天两头地,打发人过来问。 实在是他南康侯的名声不太好,锦衣卫的杀气太重?但平南伯这样的闲人勋贵实在不应该如此。宋成明纳罕着。 他突然一看旁边站着的曹夕晚,又隐约有些明白。 青罗女鬼要修炼魔功的谣言吗? 宋成明不禁都笑了起来。 ++ 周大管事出去了,柳如海看她一眼,她横过正房的哈密金丝红毡儿,退回到了东梢间。 南康侯显是不打算见平南伯的管事,也负手走了过去。 顺宝儿端着水盆,悄悄退下,雕花圆门隔开了梢间,门两侧挽着绣花绢帐,幽透低垂,又有屏风横立。 宋成明坐下后,细看她。 “有事?”他问。 她疑惑看侯爷。 “……你一直在出神,发呆。” “……我本来就呆呆的。”她沉思着,“御医让我少思,少虑。我想活久点。” 她最近已经完全不考虑打打杀杀,阴谋诡计的事。 平常办事,能求人就求人,能骗就骗。以前的旧人情都要收回来了。 “笨一些也好。”宋成明微笑。 原来不是故意掩盖杀机吗?宋成明想。他太熟悉青罗女鬼了。 越是大战之前,她越是沉默,说好听点,就是呆头呆脑的街坊丫头般。说难听,外面骂她卑鄙阴险。 也许,是为了万剑门主与苏锦天的那一战? ++ 他低语道:“难得柳公子在此。你有八处旧伤。柳先生一一看出来了,开了两副方子。以往,御医都只看出了六处旧伤。” ++ 柳如海听得廊上脚步声,出房要去迎平南伯府的管事,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眼。 东梢间,有乌漆红梅的螺钿屏风横在中间。 她似乎立在炕前,丫头的模样。 不知南康侯和她在说什么。 ++ 他是奸细。她作了个锦衣卫的手式。 宋成明坐在小炕上,手指在桌上,划了个圈。这是尽在掌握的意思。 她微惊,侯爷早就与他有来往不成? 第36章 飞雪落尘 宋成明久久地凝视她。 东俏间,炕前是一片浅金阳光,斑驳格子。 她立在格子里面,颦眉细想,身影清浅。 她依旧还是他的小晚。 ++ 但以往。她不会这样守规矩站着,她平常会窝在暖炕上,焚着香,晕晕欲睡。 而他则会在下朝时,走过来,笑着推醒她,让她吃热茶,与她下一局棋。 ++ 宋成明看着炕桌上,有一局推到一边的残棋,他给她上中下三条路,她都不愿意。 为妾。 嫁与秦猛为诰命。 在内宅里做丫头养老。 但她卸职的这些日子,似乎在外面盘铺子做买卖。并不是打算在淑鸾面前尽心侍候,日后过明路为妾的意思。 宋成明盯着她,想要看出她心里打算是如何。 ++ 她回视宋成明。 南康侯慢慢道:“苏锦天,我打算让他升千户。” “千户?”她讶然,“秦淮南岸百户所,那样肥的差事,他肯放下?” 他不禁摇头笑了。 既是侯爷问她,她想了想:“虽说是千户官大,但他的师弟师妹们,都是他养着。做伴当儿当差,但好大一家子。花销那样大。对了,他还欠我的钱没还呢。” 穷鬼。她想,就得帮她赶走杨翠屏。 宋成明笑着:“欠你多少?” 她比了个数目。 宋成明也不禁吃了一惊:“你攒的钱倒也不少。他居然借了这些?” “不及侯爷在我的病上那些花费。”她强忍得意,谦逊低头。惹得他大笑,宋成明因她记得这情分,眼中泛出满意: “今儿下朝时,陛下跟前的乌老档,问起苏锦天和杨平粹一战之事。我寻思着,陛下是想让他御前行走。” “陛下也没多少钱赏他。”她沉思着,升官对苏锦天的收入影响有多大。她一听就知道,乌老档那些宫里的死太监们想拉拢苏锦天,她再想想,也笑,“也好,老档们若是肯补贴他。他也应该还我钱了。” “……”宋成明笑叹,“他和你不一样。现在他的身家,也足够养起碧影宫一干人了。” 她瞅了侯爷一眼,没再出声。 这事她心里不是没有数。但自然没有出卖好友。说他背着侯爷捞钱做些不见光买卖的道理。 只不过,她又觑觑宋成明,宋成明正斜倚着,随意把玩着棋盘上的玉子儿。 她看着他修长手指里的棋子。寻思着,侯爷除了她,除了锦天,原来还有一拨心腹手下?他们在盯着苏锦天。 这伙手下应该是在连二管事手上。连她以前也不知道。 但能盯着苏锦天,那必是高手中的高手。她纳罕着,她居然从没听说过? 果然侯爷,是个阴险小人。 ++ “别叫他知道。他脾性怪。”她没忍住,还是提了一句。 “知道也不妨事。若是他背叛我,以后也不要见你了。”宋成明眼神一闪,话语中带有试探。 “他其实挺嫉妒我,我比他有名。”她连忙撇清,“我们就是表面上好。我有几回都没忍住,和他打起来了。侯爷,你知道他们碧影宫里出来的,都是邪魔外道的疯子,他不好好当差,光顾着胡来,他居然还敢和——” 她忍着没说出来。 宋成明哑然笑着:“和靖西伯家的二少夫人?” 她装傻。 其实不止。是许国公府的四少夫人。 宋成明岂能没听到风言风语,但这种风流韵事在他看来,不算是事。否则她也不会故意说出来。 这几位夫人都是丈夫已死的未亡人。夫家或娘家还是锦衣卫抄了家的。她们没有流放还能自保。衣食无忧但心中凄凉,难免暗中有一二情人。 宋成明哈哈一笑,起了身,看她两眼。曹夕晚从没提过要和苏锦天在一起。 他也绝不会让这两个最为倚重的手下,结为夫妻。 ++ 南康侯去了外间,应付了平南伯管事几句。 她沉住气,在东梢间炕边坐下,细思着,今日要对侯爷说的话已经说了。 免得侯爷以为她装病,暗中和苏锦天勾结。 ++ 柳如海在平南伯的管事手里,接了一个字条儿。 回过头,南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伯爷跟前,有几位供奉,打了一个赌。”他笑着对南康侯说起。 “哦?” “赌曹娘子是不是闭关修炼,走火入魔。才让学生过来诊脉。” 南康侯想笑,实在也笑不出来,只能叹气。那管事递出来的字条能进侯府,他当然知道是什么内容。否则锦衣卫的副都督也是白做了。 “先生再为小晚看看罢。” ++ 曹夕晚看着窗前铜壳儿沙漏,这回诊脉,花费了不少时间。 又想,上回她登门求医,他还有所保留? 柳如海瞟过她的神色,上回他不是有所保留,上回是锦衣卫青罗女鬼突然杀上门来,他察觉她散功就已经是震惊,几处旧伤又算什么? 今日不过是要取信于南康侯,才不厌其烦地一一指出。 否则不方便。 若不是南康侯和两大高手在场,她势必不会答应他这样检查。 “请看颈后。在下还要为曹娘子叩背。” 她想了想,转过身坐着。 进了外书房,她的披风方才早就解下,冬日里她穿得厚实,为了戴雪兜帽,今日也把头发盘起来了,大夫要看颈后倒也容易。 侯爷又踱了过来。 她想,这样麻烦的事,侯爷耐得住性子,自然是为了楼淑鸾。 ++ 柳如海在颈后,叉压她的脖子。她觉得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强忍着。 接着,他在她背上,一处接一处地叩,突然一击叩击,她猛地前击,摔到了炕上,剧烈地咳了起来。 南康侯一惊,连忙扶住了她。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柳如海。 ++ 她强忍剧痛,取出帕子掩嘴,咳得惊天动地,面颊晕红,额头冒汗。 南康侯连忙要伸手替她拍背,但察觉到柳如海的视线,便忍住了。 “端热茶来。” “是。”连城应了一声,转头就向门外招呼。 “曹娘子背后有暗伤。像是兽类所伤。”柳如海想了想,“熊罴?” 她吃惊回头看他。 “是。”南康侯惊骇应道,“有暗伤?竟然未痊愈?用的是御药。” 柳如海便知道,她应该是在宫中象豹房里受的伤。 象豹房里圈养各番国进贡异兽,有象、豹、熊罴之类。恐怕,是她随宋成明伴驾,突有行刺而她在场。 连二管事知道内情,此时也不禁对这柳先生的医术露出佩服之色。连忙又让 婆子和小厮儿提了壶,端了热水过来,曹夕晚喝了几口热茶,渐渐平息背后的剧痛,在脸盆里绞帕子沾去额头细布的汗珠。 柳如海道:“再请诊脉。” 她复在窗前坐下。把手搭在枕上。 柳如海也看到了,曹夕晚与宋成明之间交换的眼神,这是十多年生死之间的默契? 南康侯夫妻间的绵绵情意,倒比这生死之交还要浓厚? 柳如海也不禁也诧异了。 诧异的是,曹夕晚面对宋成明的失言负心,也能平平静静,抽身而去。 第37章 欺上瞒下 又是一回冗长的诊脉,柳如海终于收手,微闭目端坐炕侧,他似乎在沉思,双手搭在膝盖青锦袍上,却又不说话。 曹夕晚不禁暗骂,马屁精。 侯爷自然是吩咐过了,让他不要对她说。 但她这两日也暗暗去了毛记茶铺子,约了医鬼陈明诊脉,是防着自己万一被下毒。偏偏陈明并没有从脉像里看出来她中了什么暗算。 ++ “小晚,你去罢。” “是,侯爷。” 她只能起身,施礼,系好披风退出了外书房。 ++ 临出门,她悄悄睃了连二管事一眼。 有二管事在,她过两日迟早能打听到诊脉结果。 ++ 宋成明负手立在房中,她在窗外离开的身影如飞雪落入尘土中,转瞬消逝,毫不留恋,他只隐约听得她离开时,传来阵阵咳嗽的微声。 他心中暗叹,许是他当初太大意,也许不应该告诉她,他埋在心中多年的真正志向。她便猜到了,他必要娶楼府千金不可。 ++ 曹夕晚看着廊外的雪。 她已经把与宋成明的旧事抛在了身后。 眼下,要紧的还是去找陈妈妈。她想,陈妈妈答应去禀告侯夫人,看能不能把冯大夫让给她。 ++ “不行。”陈妈妈摇头。 她被陈妈妈拒绝,倒也没有意外。事儿难办才显得冯大夫是高明大夫了。 她在正房廊下,拍打着出毛黑锦披风上的雪末子,悄悄和陈妈妈商量:“让冯大夫,两头坐堂,拿双份儿也不行?我不说出去。”她还在袖子口,神秘地比了个数目,“给妈妈你也分红。” “……”陈妈妈无奈,“不行。” 她叹了口气,陈妈妈也太迂腐。都是混密谍圈儿的老人了,欺上瞒下,互相勾结,背着主上暗地里交易不行? 像混日子的奸细柳书生,就上道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侯爷的人呢。 也不知,侯爷到底抓到这小子什么大把柄了。 她同情地看着陈妈妈,陈妈妈也是有名的老前辈了,居然看不开,脸皮不够厚、不敢伸手捞钱,就不容易带伴当儿带手下,没几个伴当儿帮衬着就没有大差事。 所以陈妈妈受伤后,抢不到大差事、不会拍上官的马屁、不会送礼,才回内宅了? 她惋叹着,也好。像她曹夕晚这样脸皮厚、人又机灵会当差,不一样回来了? “四味厅的掌柜,是个老道谨慎的人。”陈妈妈突然说了一声。转身就走。 “嗯?”她一眨眼,暗暗窃喜。又端了端神色,露出淡淡微笑。 她咳嗽着,去寻嫣支说话:“背痛,帮我揉揉。” 嫣支还没问什么,便有陪嫁丫头云柱,悄悄把她病了总咳嗽的事,禀告侯夫人。 “太太,要不要让她移出去?” 这可是个好机会。 侯夫人沉吟着:“再看看。” ++ 柳如海在外书房,沉思半晌,才向南康侯道:“曹娘子,确是废人了。” 但他还是诊不出病因。似乎是她故意掩盖有什么内情?柳如海琢磨着,瞥过南康侯。她是为了宋成明吗? 宋成明坐在交椅里,面无表情。 石明娘负伤而归,南康侯自然了如指掌,他见曹夕晚这段日子过得还平平静静,未有什么沮丧落魄之意,每日不是串门子玩耍,就是去各房太太跟前说话,许是她太轻松了些。宋成明心底其实还抱着一线希望。 许是她古怪了些,和他闹别扭才假说生病? 可惜今日的结果,与宫中御医所言别无二致。 曹夕晚是废人了。 ++ 连二管事在一角,默不出声。 他倒是早确定了。否则,青罗也不可能拿出半副身家送厚礼打点他。 宋成明久久方道:“柳先生,可曾听说过,长生丹?” 连二管事一听,倒精神起来。 毕竟,这事儿,曹夕晚是再三托了他。 说好了,如果能打听到侯夫人的陪嫁佛像,她还会再送一笔打点。 连诚,本以为这秘密在侯爷心里,但万没料到柳先生道: “长生丹?学生在燕京城也曾听说,这丹药是尸毒草所制。” “尸毒?”南康侯面色不变,但心腹如连城一看侯爷的手指,按在了交椅搭手儿上,就知道侯爷是大吃一惊。 “确是如此,这丹药若是不谨慎,便能让人……武功全废。” 南康侯不动声色,手握紧了扶手。连城已经倒抽一口凉气。 小公子生病,侯爷已经不悦,却还是再三为侯夫人掩盖隐藏。不想传出流言。 青罗的事,难道也与侯夫人有关? ++ 曹夕晚不知道连二管事怀疑她替侯夫人隐瞒病因。她这阵子事事被疑,人人不相信她,怀疑她卑鄙奸诈,她早已经习惯。 日子还是要过的。 她素来以为,少思,少虑,便是大智若愚的境界了。 春风得意时,金陵踏花,长街策马。 期人独憔悴时,不过是一家奴。 她受得起繁华,就熬得住困窘。 “那也行,我就出去替太太打理铺子。”她打定了主意,在外面管铺子,可以借机把自己的铺子也开起来。 “那冬至节后不拘那几日,我在太太跟前侍候三天,就出去。也是我的体面。”她想了想。 “行。”陈妈妈一口应了。 曹夕晚寻思着,总得把传字条儿的人找出来。她回去拿自己的手炉脚炉,握着袖中的小纸条,静立在曹家小院中。纷扬的雪花扑面,她眯着眼心想,是战百刀吧,他果然开始报仇了。 ++ 四更天,冬至节后第五天,丫头房里还赏了鱼肉大菜,炭火是不绝的。而侯爷又吩咐了侯夫人,让她在小厨房里熬药吃。把背上的暗伤先调理好。 “竟然是个药罐子了。”侯夫人诧异沉思,问陈妈妈。 问雪想了想,也道:“看着有点呆。平常不爱说话。” 陈妈妈叹气,知道青罗又装呆,懒得和太太的陪嫁丫头计较的意思。但她也察觉出太太想让她移出去,料是绝不可行,便道:“许是受过重伤,脑子就笨了些。所以侯爷可怜她。但我看她在帐本上还是清楚。” “既如此,就按她自己的意思,过几天把药吃完了,再出去吧。” 侯夫人倒也没苛待她,反是叹气,“如今不好再让侯爷为点小事不快了。” 房里有炭盆,轮值的曹夕晚睡在丫头房里,前半夜依旧冻得有点睡不着。 她有点想爹娘,娘总是让她屋子里暖烘烘的。 后半夜,她刚睡实就被同屋的嫣支匆匆叫醒,梳头穿衣,吞服了两丸子百珍丸,和嫣支都咬了两口饼喝了温粥。就赶到了正房。 冬夜,百花堂双层寮窗紧闭着,朦朦胧胧看到,太太房里刚掌起灯来。 第38章 谄媚丫头 四更天。 冬至节后第五天。 丫头房里还赏了鱼肉大菜,炭火是不绝的。而侯爷这几天自然在正房起立,又吩咐了侯夫人,让曹夕晚在小厨房里熬药吃。把背上的暗伤先调理好。 侯夫人嗔道:“哪里还要你说?我身边的妈妈也要吃药。她们以往倒是认得的。早叫上她了。互相照顾着,我也放心陈妈妈些。她年纪大了,不如曹姑娘年轻。” 侯爷自然大悦。 ++ 私下里。 “竟然是个药罐子了。”侯夫人诧异沉思,问陈妈妈。 问雪想了想,也道:“看着有点呆。平常不爱说话。” 陈妈妈叹气,知道青罗又装呆,想必是她懒得和太太的陪嫁丫头计较的意思。 再一想,问雪几个丫头监视青罗,她不可能不知道。多半察觉出太太想让她移出去,陈妈妈料是绝不可行,便道:“许是受过不少旧伤,粗鲁人,脑子难免就笨了些。所以侯爷可怜她。但我看她在帐本上还是清楚。” “既如此,就按她自己的意思,过几天把药吃完了,再出去吧。” 侯夫人倒也没苛待她,暗道她不会说话不懂规矩,倒是初见时就一样莽。反是叹气,“如今不好再让侯爷为点小事不快了。” ++ 房里有炭盆,轮值的曹夕晚睡在丫头房里,前半夜依旧冻得有点睡不着。 她有点想爹娘,娘总是让她屋子里暖哄哄的。 后半夜,她刚睡熟,就被同屋的嫣支匆匆叫醒,梳头穿衣,吞服了两丸子百珍丸,和嫣支都咬了两口饼喝了温粥。就赶到了正房。 今天她轮值。 冬夜,百花堂双层寮窗紧闭着,朦朦胧胧看到,太太房里刚掌起灯来。 ++ 内室里只有水响声,太太洗完了脸。 侯爷昨晚没睡在这里。 太太也许要生气骂人。曹夕晚想,她虽然脸皮厚又能屈能伸,但也不想挨骂。 她屏着息,把最后一只双耳莲花黄铜炭桶儿,费力提进了内室暖阁里。 暖阁里夜里没人睡,只埋了火,早上还是有些冷。 她负责烘热暖阁。 太太穿完衣裳,就要过来,在暖阁里起立,待客也是此处。 她提了水壶,把斑石水仙换了水,手指轻弹水珠,腊梅盆景上晶莹欲滴,几案上的插画书卷皆是清新雅丽,她摆弄一会,只求疏朗有致。 份内的活计完事,她觉得在侯府里当丫头也挺轻松,便到在暖阁儿门边,就着嫣支手里紫铜脸盆,用太太洗脸的残水浣了手。 “太太呢?” “在梳头。” ++ 梳具递到了嫣支手上,嫣支又递给她。她双手呈到了侯夫人的婢女问雪手中。 问雪递给了细柳。 哟,传闻中新近得宠的细柳。 曹夕晚终于见到她。听说侯爷冬至日虽歇在太太房里,但前几天侯夫人去老太太房里的时候,侯爷在东厢房里和细柳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如今府里都有人在传,过了一年,恐怕细柳自己得有个院子了。 上一个被传这样流言的丫头是曹夕晚。 ++ 曹夕晚敢说,整个正房房间的丫头们,不论是陪嫁的问雪、云柱,还是原来侯府里的嫣支与她曹夕晚,都在瞅着细柳。 清秀单薄,纤纤弱质,这是曹夕晚第一眼看到细柳的印象。是个有几分姿色。只比侯府最好看的丫头嫣支差上一筹。 而府里的谣言,渐渐传得人人皆知。 背主的刁奴。 敢背着侯夫人去爬侯爷的床。 ——毕竟侯爷在东厢房和细柳单独说话,那时,跟前又没人。 ++ 曹夕晚倒是好奇,这细柳是个普通丫头,不是女番子。 今日细柳不轮值,却来得比她还早,还把她吓了一跳。正房一点灯,细柳就抢在她和嫣支前面进去请安,侍候夫人穿衣起身。 看起来依旧是陪嫁丫头的规矩。 但昨晚是冬至节第五天,侯爷没在歇在正房。也没在外书房。 侯爷去了细柳房里,说了两句话。就带着细柳离开了。 至少锁门前,嫣支没打听到消息。 陈妈妈也没有。 ++ 这难不住曹夕晚。 “在小公子的槐院。”她悄悄和嫣支说。她半夜爬上墙看了一下四面的护卫安排,她看到今晚轮值的宋婆婆在东边大槐树里。 她便知道侯爷应该去槐院。 侯爷是去看平常半点不起眼的小庶子了。细柳应该是在旁边侍候着。 曹夕晚当然不会去主动禀告侯夫人,按规矩不许。她是个好番子。 倒是陈妈妈来问,她还是会说。毕竟陈妈妈暗示让出四味厅的掌柜。她曹夕晚也要讨生活的。 “小公子病了?”她另有一脑门子糊涂,因为小公子天生就病弱,秋冬时节,天天和老姨奶奶一样煎药吃。 最重要,小公子从不出门。她就没太在意。 “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昨天夜里嫣支悄悄地说:“平常没出门,就到侯夫人跟前来请安,来了两三回吃了糕饼和茶。” “这样?”她袖子里【有毒】字条儿还在,一角马蹄糕给医鬼陈明看过,并没毒。她问嫣支:“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干嘛。” “写嘛。随便写两个字。”她笑眯眯,咕咕哝哝,腻在嫣支身上,嫣支被她磨得没办法,只能写了一个:“南康。” 曹夕晚仔细看了,嫣支的字笔划如一,整整齐齐,不像奸细的字。也是,嫣支爆炭儿的脾气做不了奸细,一准露馅儿。她慎重地看着嫣支:“好姐妹,一辈子。” “……你又犯什么混。”嫣支啐她。 曹夕晚转头去磨白芷和紫云,至于侯爷,应该是被奸细柳如海说动了。所以冬至节又和侯夫人在吵架。 长生丹吗? “对。我听到是这样。”紫云悄悄和她说。 曹夕晚想,多亏二管事悄悄递了长生丹的消息给她,柳如海和侯爷居然提这东西。除了紫云,她也在正房后窗悄悄,偷听了吵架,侯爷冬至节里像是问太太要长生丹,太太不肯给。 侯爷问她是不是已经用掉了。太太便觉得侯爷疑心她下毒,生气吵起来了。 这应该是侯爷第二次问长生丹了。 她感叹地想,侯爷其实不大信这些丹药的。完全是被柳小子给挑拨离间了。太太何必吵,要是早把佛像赏给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但她才刚向太太要到了一个老掌柜儿,不立个功劳,是不好伸手要佛像的。 她寻思着,要不要她去把细柳威胁一番。讲讲侯府的规矩,让她不要勾引侯爷? 似乎不大好,有点太谄媚了…… 第39章 老辈典故 胡思乱想着怎么把佛像弄到手,曹夕晚看着细柳,她正在为太太梳头。 房中烛光摇曳。 算算时辰,若是侯爷一直守着小庶子,又只让细柳服侍,细柳侍候侯爷起床去上朝,再服侍小庶子,然后赶回来服侍夫人。 丫头在内宅里当差也不容易呢。 她叹气。 一声碎响,细柳梳头时,把侯夫人的玉钗弄断了。 曹夕晚看到地毡上两截白玉断钗,连忙蹲下拾起,头顶感觉到了窒息的空气。 她暗忖,陈妈妈要揍细柳吗? ++ 嫣支说,楼将军是泥腿子出身的武官,娶的太太也不像老太太,非是官宦世家。楼府里的规矩弄得和大军屠城一样。 听说,楼府里几位堂堂的小姐脾气暴躁,嫁出去的大小姐动静就用大耳光子打下人,拿绳子扼杀人。指甲划破脸。 这消息一传来,侯府里四个丫头都互相提醒,不要得罪了太太。 会被揍。失了体面是小,脸破了是大。 ++ 侯夫人端坐并不出声。 “下去。”陈妈妈硬声道,“呆会自去找苏财家的,领十板子。” “……是。”细柳垂着头,把梳具放在问雪手上,悄无声地退后让出梳头的位置。 陈妈妈看向曹夕晚,曹夕晚赶紧垂眸不对视,她心里犯愁,她不会梳那样精致复杂的凤髻。 陈妈妈冷淡着神色,瞥向了嫣支:“你。” 嫣支沉默上前,接过梳具为侯夫人梳头。 曹夕晚放了心,听到在她身后刚来的紫云、白芷同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懂,侯夫人似乎还讲规矩。 至少陈妈妈是讲规矩的,她瞟过了云柱,问雪、绛河,此时,她们在外间整理侯夫人的书籍信册,看着都是会写字的。 ++ 好不容易退下来,白芷与紫云互相递着眼色儿,曹夕晚一看就明白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四个拨到正房的丫头,除了曹夕晚,其他三人私下里说,就怕楼家的规矩不着调。 不提别的,难道楼府人人都和细柳一样新婚都没两月,就敢勾引侯爷? 便是嫣支,背地里也觉得侯夫人娘家没规矩。 “这算什么?嫡出小姐叫个陪嫁丫头欺负了?”嫣支冷笑,“咱们长房的孙小姐进宫,四小姐嫁到国公府,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曹夕晚深思着。 ++ “你又发呆,还不赶紧吃药。”嫣支推她。 “哦。”她老实地吃药。药还烫着,她呼呼地吹。小厨房里来了一位麻婆婆,把熬好的药送到了她房里,她看看麻婆婆,互相换了一个隐晦的眼色。 麻婆婆以往在外书房作杂事,是曹夕晚用惯了的心腹人。她离开外书房,托了二管事,把麻婆婆也调进了内宅。婆婆把药碗儿送到她手中,袖中几个手式并眼神,就向曹夕晚传递了消息: 连二管事调麻婆婆去槐院。 果然是槐院里有问题吗?曹夕晚想。小公子的病不好? ++ 细柳出了门,去找管家媳妇苏财家的,领板子。 临出门前,曹夕晚觉得,细柳回头似乎看了她一眼? 但她想,【有毒】二字的纸条儿,应该不是细柳写的。她查过了细柳领月钱时的画押,细柳不认字,只按了手印儿。 “瓷器。”细柳极低声地说了一句。 曹夕晚特意绕到一条廊上,与离开的细柳擦肩而过。果然听到她轻声说了这两个字。 她上回在太太跟前吃茶的瓷器吗? 【有毒】纸条原本是粘在了茶托瓷碟子下的凹处。细柳知道?她想。 ++ 这一日,侯夫人大节里出府做客,回来后似乎很满意嫣支梳的头,在镜前照了又照,随手从妆盒里一抓,道:“赏你们的。” 曹夕晚耳朵一竖,有赏! 然而,只赏了嫣支和问雪,因为嫣支梳头的手巧。问雪跟着出门。 她眼馋地看着嫣支得了一副赤金耳坠子,便瞅着侯夫人,她不会梳头就没赏吗?她明明也很忠心肯干的。 楼淑鸾疑惑地看她,她眨巴着眼睛:“太太,奴婢上回看到六太太也戴了这个围云五宝缨络串儿。” “喔?”楼鸾淑一摸自己头上,银貂毛的卧兔儿下一排五格儿的宝石串珍珠缨络,她转头看陈妈妈,“是不是六太太说了,骑马的时候挂坏的那串?” 陈妈妈也记得,竟然还说了一番来历:“老妇也见了那一条,只是不方便和六太太说,恐她送去金匠那里修,是修不好的。” “哦?” “太太年轻,不知道,六太太那条,本是咱们府里出去的。” “竟然有这事?”绛河不禁就问了,“太太,快让妈妈说一说。” 侯夫人偏宠绛河:“你给陈妈妈送盏茶,妈妈就说了。” 笑闹着,陈妈妈吃了茶,笑道:“大约是一二十年前,开封城被先帝大军攻下来的时候,是咱们将军的头功。府库里有一匣子西域五宝石,稀罕。但当时还俘虏了一位蒙古王公的显族女儿,偏巧先帝在宫中听学士们读史,听说这显族的名字,问起有没有后人,就命纳进了宫。当时是我们将军领旨,既是贵人,将军便结个善缘准备陪嫁。正好有个上年纪的老匠儿,把这五宝儿做的围云发髻璎珞串儿就打了四条呢,再没这样手巧的了。府里留了两条,另两条进了宫,后来贵人没了。这东西流落出去,老妇想,怕是有一条辗转到了六太太府上。” 丫头们都是听说书一样,好奇地听着,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便是曹夕晚也觉得陈妈妈这样的军中老人儿,说起典故来,是一套又一套。至于刘千户家为什么有这五宝璎络儿,侯夫人问起,陈妈妈倒是不知道,却突然看曹夕晚:“小晚姑娘,应该知道。” 曹夕晚确是心里清楚,却不能说。 刘千户,当然是抄家抄到的这首饰。那蒙古显族的贵人没了,又没有兄弟姐妹,首饰就分给了生前服侍她的宫人。宫人里有个太监,得了这东西,转卖给了胡丞相府里。胡惟庸家败的时候,这东西做了官卖。刘千户正好娶太太,用个贱价就买了好大一盒子首饰,当时财产文册上写的是烂银器一盒。 侯夫人看向她。 嫣支、问雪几个丫头都好奇,她不能不说几句:“前锦衣卫大都督,纪庶人,当时在胡府抄家时,发现了这首饰,暗中吞没了。天幸,我们侯爷刚正不阿,又有六太太姻亲老爷忠心追随,为先帝陛下铲奸除恶,揭发逆谋——” “行了。我知道了。”侯夫人无趣地看着她。 陈妈妈多会说典故,又是显族女儿,又是珍贵宝石,既有先帝读史识美人,再有将军结善缘送陪嫁,再点缀着老匠人不传世的绝技。这几条璎络立时身价百部,珍贵无比。 曹夕晚呢,她怎么不去读圣旨抄家? 几个丫头都忍着笑。 但曹夕晚觑着,果然没一会儿,太太卸了妆,命丫头拿个描金螺钿的竹丝长盒儿,楼淑鸾亲手把围云五宝璎珞串儿放在里面,便命:“小晚,你拿去,送六太太。” 第40章 娘家兄弟(上) “是。”她不动声色,上前接过。 她提起这事,正想找个由头去见六太太。 因为麻婆婆说:“青娘子,六太太让娘家兄弟刘小旗,在锦衣卫里打听消息。” “六太太?她打听什么?” “问的是,后巷里的柳大夫是不是个仙人跳的混子。” “……” 六太太眼光犀利。 她想,但这是小事儿,她捧着首饰盒儿出了正房,一路想着盒子里的围云儿五宝首饰。觉得自己暂且回内宅呆着,半点没错。 太太真大方。 有这样的优点,何愁丫头不忠心? 她感叹着。 回头一定要仔细去瞧瞧,太太赏给嫣支的耳坠子。 ++ 侯府内宅西南面。 兰院。 六太太坐在房中,正在怀疑着混子柳大夫。盯上手帕交的雷娘子的财色,以行医为名设局仙人跳。她盘算着让夫君六老爷宋成凤出马,把这混子揍一顿。 柳如海同样没闲,被南康侯重金请进侯府。 冬至节前,侯爷让他去看二老爷的病,冬至节后却是去看六老爷的病。 偏偏又不是大病,依旧是不值一提的打嗝。 他倒不知道,六太太在帘子后面盯着他。 ++ 厅中,六老爷宋成凤笑着与连二管事说话:“我这毛病,好几天了。还没好……呃……也吃了几副药。是我屋里的去和三嫂……呃……说了?” 宋成凤也有平常来往的御医,吃了两副药,稍好些。但没有治好。 他本来也没想为了一个小毛病就惊动侯爷,他坐在练武小厅里,玄色锦袄儿,未戴冠。利索勒着黑丝网巾儿,剑眉英目,他长相有三分像宋成明。袄儿前摆衣角纳在了玉扣腰带里, 手里虽握着长枪,他额头没有汗,看来是因为打嗝没办法舞刀弄枪,让他颇为烦恼。 他打量着柳如海:“这位……呃……就是二哥提起的……呃……寿石先生柳神医?” “回六老爷的话,就是这位柳先生。” 陪着过来连二管事笑着引介。 “上茶。”六老爷放下枪,就坐在小偏厅。 ++ 厅之左右,各有两副镶云石的乌漆官背子椅几。 柳如海扫了一眼布置,靠雪墙置着两排乌木兵器架子,插满寒光四射的刀枪、斧锤。 厅角大架子上挂一副黑铁铠甲。 铠甲后是一道双扇仙雾松石纹小屏风,屏风后似乎是挂豆青帘子的小门。 宋成凤瞟一眼豆青帘子后,后面是一间小坐厅,通着夫妻的正房前院。六太太和夫君说好了,她从后院过来,在小坐厅,等娘家兄弟的消息。 消息一到,她就咳嗽一声,看他揍人。 六太太蹑手蹑脚正要走过来,丫头青雀小声:“太太,侯夫人打发小晚姐来了。送东西给太太呢。” 柳如海听到帘门后隐约有年轻丫头说话声倒是没多想,只看到兵器架上挂着一对刀,刀把系红绡,柳叶薄锋刀,似乎是女子所用。 他暗忖着早听说六太太是武官家出身,怕也是会一点,夫妻倒是琴瑟和鸣。 又打量铠甲几眼,原来这位六老爷练的是上阵杀敌的功夫,正经的武将路子。 不是和青罗那样。 锦衣卫巡城司练的是短兵相接的擒拿功夫路子。更凶险。 ++ 他随之坐下,隔着小方乌漆几桌,为宋成凤搭脉。 连二管事在旁边看着,柳如海似乎只用了五个呼吸的功夫,随即起身拿药箱。连城纳罕,这诊脉,看着不大上心的模样? 比之他给曹夕晚诊脉花的功夫,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 柳如海确实不怎么上心,真是个小毛病。且这人也不一样,曹夕晚元气亏耗,一身旧伤,疑心极重。 若想博她的欢心,难了无数倍,他自然步步谨慎不触她的霉头。 但宋成凤,却不一样。 他不需斟酌,直接开了一副丁香柿蒂汤的寻常方子,打开银针囊儿,仔细为六老爷胸口扎了六针:“请端坐勿动。” “成。”宋成凤爽快应了,半敞着胸口也不怕冷。 柳如海挑眉,倒是个好性情的勋贵子弟。 宋成凤也觑着他,治这点小毛病他还能比宫中御医强到哪里去? 侯爷叫他试一试这柳先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他的妻室六太太,埋怨这柳大夫不是个正经好人,是行骗设局的野郎中,要揍他。宋成凤倒来了兴致。 ++ 连二管事接过药方,当即让六老爷跟的人去煎药。如同在侯爷跟前一样。 柳如海瞥到,便知道宋成明与这位六老爷宋成凤关系颇近。 ++ 过了两刻钟,他才取了针,把药送到病人眼前。 果然又是一剂而愈。 六老爷药还没喝完,就察觉到了,摸摸胸口,又咳了咳,惊喜道:“好了?” ++ 六太太正和曹夕晚在小坐厅里说话,接了首饰盒子打开细看,又是喜欢又是不好意思:“这也太贵重了些。我都不知如何谢谢三嫂了。” 原来她那串五宝围云璎珞儿,骑马时被树枝挂坏,多亏当时把宝石都捡回来,又自己补了几颗大珍珠,让管事找金匠修理。未料到,好几家大金器铺子里的巧匠看过后,都婉拒。 六太太埋怨:“这也是京城呢,都说,实在没这手艺。曹姑娘,你说这像话吗?我还怕叫老太太知道了,说我糟蹋东西。” “六太太娘家的首饰,老太太哪里好说?” 她笑着眨眨眼,六太太是刘千户家出身,自然会对她这个大丫头客气三分,她却心知,老太太嫌弃六太太莽撞脾气,一心要调理她,逮到事儿就要训。楼淑鸾也心知肚明,这才大方送了过来,让六太太承了一个大人情。 “和你们太太说,这阵子跟着老太太出门,借我戴几天。一准儿还她。” 曹夕晚倒是知道,楼淑鸾送出手的,再不要回去的。若不是六太太最喜欢这串围云璎珞,见天戴着,一日不戴老太太怕是要问。侯夫人也不会送来了。 六太太这样大方,手里必定有第二条。这陪嫁可是太丰厚了。难怪都说楼将军最喜欢这个六女儿呢,不给她给谁? 曹夕晚满意这次试探,蒙古国师之宝物佛像,因为外面一直有赝品,侯爷索要,太太又一直推托,她本还生了怀疑,恐怕太太是吹牛。那佛像难道不应该是同样嫡出的长女或者长子手上?如今一看,她倒安心了。 大丫头青雀在豆青帘后听着消息,见得六老爷不打嗝了,连忙回身报给六太太。 刘羽儿也不禁惊喜:“一副药就好了?竟然是个真大夫?” 曹夕晚听得忍笑,柳如海若不是有真本事,哪里能踏得进南康侯府。 锦衣卫衙门里都是吃素的不成? “六太太放心,刘小旗,正管着这事儿,盘过他的底了。” 曹夕晚这回来,是为了过来捎话儿。 ++ 前宅,门房里。 刘小旗巡街从侯府大门前路过,带着两个手下正在侯府门房坐着,吃热茶暖暖,和几个相熟的番子说笑。 毛二狗从宅子里面出来,一揭帘子笑嘻嘻:“六舅爷。” 刘小旗笑着哧搭他,又悄悄问:“和曹姑娘说了?” “她如今在内宅,我哪能见到?另托了人。” 刘小旗会意,应该是托了可以进内宅的家奴,以前是赵妈妈,赵妈妈现在去燕京城养老了。现在怕就是别的安插的女番子。 毛二狗确是托了麻婆婆。 毕竟刘小旗是六太太的娘家兄弟。他有话要传给曹夕晚,不方便推托。 第41章 娘家兄弟(下) 南康侯府的门房是新扩建的,两间大倒座,连着一排廊屋是仆人房。 因为侯爷新婚,乌漆的横梁,双寮的绿漆窗还贴了大红双喜字,簇新一副间红姜黄暗纹厚毡子在门房挂着,着实挡风。 这大冬天下雪,要听到外面吆喝,才出去看看是不是来了拜客。 轮班守门的家奴里倒有五六个是安插的老练番子。他们随意散坐着吃茶,中间大炭炉子烧着,又吊着提梁锡茶壶,刘小旗打进门就打量过了,这屋里的番子个个都眼睛利,手上硬,经验多,为的是防奸细潜入府中行刺。 另外,他们也在早晨,轮班跟马,送侯爷上朝。 自然,他们原本都是曹夕晚挑出来的干练人。如今在秦猛手下。 这门房里的茶水、茶食,难免就比别府上更丰盛三分。 ++ 毛二狗是曹夕晚的伴档儿,早和他们熟悉,进府也容易,他和刘小旗坐着各自吃茶,在角落里悄语着。 “各府里,都抢着下贴子请柳大夫。哪里来的谣言?敢说他是个野郎中?” 毛二狗心里门清,王太太和柳大夫人的暧昧绯闻,怕是发了。但他瞧出来了,刘小旗并不知情。 刘小旗大咧咧:“我妹托我在衙门问一问,我就问呗。” 前儿六太太打发了人回娘家,问娘家兄弟,说柳大夫进京城之前,是不是设仙人局行骗的混子,刘小旗和妹妹最好,得了这差事,在衙门打听来打听去,发现是撞到碗里了。 原来是刘家姻亲陈千户,他在管着王老档家的事,也就是他二嫂子家里人在管。他连忙找亲戚打听,请了那边陈家大舅爷吃酒,陈家大舅倒说,如今这事苏锦天苏百户也问了几句。数他知道的最清楚。 ++ 毛二狗一听,也笑了:“难怪,我还纳闷,六舅爷你倒往曹娘子这里来打听。” “可不是?我们苏百户再不管这点琐事的,这我还不清楚?” 刘小旗在苏锦天手下做过校尉,一听就明白。苏锦天懒得瞎打听,别人又指使不动他。怕是府里曹娘子让问的。 他便索性一大早去了五城兵马司,找毛二狗搭话进府里,辗转请麻婆婆知会了曹夕晚。说他妹六太太担心呢,怕是个卖假药的野郎中,曹娘子要是知道底细,和他妹妹说说。卖假药这三个字,是他自己填补的。毛二狗一听就知道,刘小旗不知道内情,六太太也没提。 ++ 曹夕晚弄了一个送首饰的由头,来见六太六,心里想,可见得六太太虽然够莽的,但也细心。 不会说什么柳大夫和王太太雷娘子有私情。 门房里的毛二狗同样心里有数,当然也守着规矩不提。 毕竟,各府内宅,被窝里能说一嘴的鸡零狗碎多了去了,何必一定提这茬? ++ “还劳烦曹姐姐特意过来。”六太太刘羽儿,连忙笑着,又听得丫头说,柳如海开方子一剂而愈,端的好神医。她的疑心少了一半。 寻思着,她得亲眼看一看。她方才只看这大夫的背影,没看到神情五官,是奸是善,她还是不放心,得相一相。 万一这勾引好友雷娘子的贼子,真是个卑鄙小人。她可是不客气的。 曹夕晚光看神情,就能看穿六太太要在这偷窥的意思。 她便不碍她的事,她笑着起身,说要去青雀、翎花房里说话,抄几个新鞋样子。 六太太连忙笑道:“我和成凤,说好了一起练刀。你们去玩,青雀,好好陪着你晚姐姐。对了,叫翎花把这首饰仔细收起来,明天要戴。” 等丫头们人影一去,六太太便提裙走到帘后,从帘綖里看到柳如海侧影。 他取下六枚银针,收进药箱,脸一转被她看个清楚。 刘太太不由一怔。 ++ 正如曹夕晚所料,柳如海的长相气质,她曹夕晚虽然不大喜欢,但别的女子就未必。 六太太一看,这柳先生如此年轻,一身青锦出毛袍儿,在门厅外的飘飘细雪中,他眉似远山,眸敛春波,画上的人儿似的。 她不禁也暗暗纳罕,这就是雷娘子说起的那位野郎中……不,世家名医? ++ 六太太刘羽儿性情爽朗,和六老爷成婚不过一年,夫妻和睦。 她更不傻。 如今一看这柳生风采,她才明白,难怪方才曹夕晚含蓄说起:“柳大夫?他要说门好亲倒也容易。” 这话没错。越是如此,六太太也为好友雷娘子可惜。 若不是雷大人下狱,雷娘子未必就配不上这位柳公子。 她听说。柳公子对雷娘子也颇为用心。 ++ 曹夕晚坐在丫头房里吃茶、吃果子。看青雀、花翎描的鞋样儿,倒笑着:“我们太太陪嫁里几副好瓷品,不是亲近人,不拿来用的。” “正是这话呢,上回我们太太去正房头一回吃茶,三太太拿出好一副碧绿松叶斗笠瓷,说是宋代建窑的。我们太太说,三太太怕是在闺中最爱收集建窑官瓷。” “六太太有眼力,我们太太平常的清供古玩,也是建窑瓷居多。插梅的那只冰碎天蓝盏儿,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看着比玉器还剔透,尤其那一只,府里未必有呢。” 丫头们絮笑着,丫头的嘴风虽然紧,但方才在小坐厅里听了曹夕晚与六太太的话,便也半吐半露说起了那位柳大夫。曹夕晚听在耳中,她一来早知道王太太的事,二来,她要套六太太的话,自然容易。便隐约明白六太太的意思。 柳如海,这真是献殷勤献得叫人怀疑了。 这小子早早去牢里看了雷老爷,又去雷家,把一家子祖母,太太、两个兄弟两个姐妹全都请了诊,连嫁出去的一个姐姐家也没有放过。 曹夕晚听到这里,再想想,柳如海像是专盯着坟场里的病人。她心里突然一惊,二老爷和六老爷,不也是病人? 虽是像侯爷的障眼法,才请柳如海给两位老爷诊脉,但柳如海却顺水推舟了?这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找个借口起身更衣,独自出了丫头房。 她提着裙,踏着乱琼碎玉,她悄悄来了小坐厅。 豆青帘边的六太太被她抓了个正着,吓了一跳后,红着脸。 她蹲着,悄悄揭帘子偷窥。 六太太顿时淡定了,连忙也窥着,六太太心里想,曹娘子走路都没声音儿,她哥哥儿去年就托她打听,曹娘子是不是在闭关修炼呢。他可是押了衙门小赌局的,赌曹娘子最多三年就要魔功大成。 女魔头曹夕晚这一看,却是微怔,柳如海神情与外面不一样。 在群房后巷里,他一向闲散逸雅,唇边常带三分笑,青衫白巾,没事就穿着一条蓝布大围裙子呼呼打扫院子,偶尔给她家送个酱肉面外食,出个诊都溜达着,像是天气正好,宜踏青宜赏花,宜闲着没事乱逛。 此时,他却大不一样。他长眉凝重,手中一枚小小银针举重若轻,不拘言笑,仅仅是一个站姿,就少了闲逸平添了三分世家气质,叫人一看就系出名门。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了刘羽儿,嗯?他这是知道六太太在看? 第42章 医武双修 她开始怀疑野郎中设仙人局的真正目标是六太太。 王太太雷娘子只是被利用,就为了引起她闺中密友六太太的注意,这可真是花花大夫的手段高明!连她这样的老番子,差点儿也上当。 练武厅中。 六老爷吃了药,气顺心舒,不由得哈哈大笑。 柳如海又拱手:“学生斗胆,请观枪法,不知可否。” 也许这话正说到宋成凤的心里。 也不用原因,他当即在架子上取了一杆枪,大开大阖,在厅中耍了一路梨花雪绽也似的枪法。 柳如海负手观武,一言不发。 倒叫帘子后的曹夕晚看出端倪。连二管事在厅角,原来侯爷引他来这里,是想试试他是否有家传武学? 细作谍报上,她可是尽了本分,如实写了:曾在后巷诱他出手,却未见效。 她这样尽心的退职老当差,如今少有了。 她对得起,锦衣衙门这个冬至节给她发了十两红包、六担腊鱼腊肉和布匹呢。 ++ 她蹲着,仰面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六太太。 她正两眼放光看着自己夫君,面带晕红,果然是天生一对儿吧。曹夕晚都不禁含笑。六太太压根把柳如海忘记脑后了。 怕是,柳如海知道六太太在查他了?装成正经好人了。 也许察觉到她的视线,刘羽儿一低头,向她眨眨眼,指指椅子,让她蹲累了就去坐。 曹夕晚微笑,六太太进府后,就待她最客气。 也许是为了堵她的嘴。 刘千户与侯爷的亲事,是六老爷主动提的。 她后来一算时辰,琢磨出,宋成凤和刘羽儿,怕是在四月踏青季节里,在诚福寺一带见过面。互相看对眼儿了。 后来,侯爷问她,六弟说想和刘千户联姻,侯爷拿不定主意。 她便忍笑,应了一句:“六老爷,未必没私下里争爵位,但怕是觉得为这事已经坏了与三兄长的情分,便抽身退步,用这门亲事来示意呢。” 后来,刘千户在女儿订婚前,送了她一个大红包。 ++ 曹夕晚悄悄拉了拉六太太的裙儿,做个手式。 二人退开几步,她细问:“太太,六老爷最近一两月,去孝陵了?” 六太太莫明,直摇头。 她沉吟着,又问:“去城外祭扫生母周姨娘了?”早应该问了。 “他倒是想去,但侯爷的亲事忙得人仰马翻的,年末兵部又考课,又怕侯爷有事叫他。他抽不出空来,平常只带着几个家将,到清凉山下骑马。没出过城呢。”六太太一想,“对了,骑马时遇到了平南伯世子。非留他玩了半日。” 原来如此。 曹夕晚又想,平南伯是监管孝陵的。否则柳如海对平南伯绝没那个殷勤。 六太太听她这一样嘀咕,纳闷:“你知道?” 她叹气,平南伯送的衣裳还在柳如海身上穿着呢,平南伯可不是这样礼贤下士的病人。除非柳如海看病时,对平南伯分外殷勤,恐怕还主动把平南伯世子等府里贵人都诊了个遍,又让人不要接近侯爷也说不定。 这样,难免让人以为柳先生如此忧心伯爷贵体,真是医者仁心。再者他一派名医风采,伯爷岂有不感叹青眼? 好在,曹夕晚方才看六老爷一举一动,倒是刚劲有力,果然只是小毛病。 ++ 柳如海打量够了宋成凤,觉得这六老爷有点像宋成明,同样是庶出,年纪不过二十,算是老侯爷的遗腹子。但从小是宋成明这兄长教养长大,文武双全。 唯一不一样的,宋成凤年轻爽朗,南康侯却自有城府。 ++ 柳如海听到了帘后声音,似乎有女子悄语,他一怔,听得这语声分明是曹娘子? 他下意识一笑,要去看帘后,又忍住。目不斜视地看着满厅枪影。 历来,医者在权贵府中行走,进出内宅,最要紧行事举止有分寸,不让人怀疑他诱骗内宅女子。 他在平南伯府里,听世子说了,骑马时与南康侯府六老爷相遇,玩耍了半日,他进府后,南康侯主动让他来看六老爷,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便有空儿想,侯府里几房老爷,倒是和邻居家的曹爹子说的是一样。 在曹爹子眼里,嫡长子大老爷当然是英明神武。 大老爷生前,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待下人也极是仁爱,只可惜天嫉英才,不幸早逝。抛下了曹爹子这样的忠仆肝肠寸断。 老太太没有了长子,跟前就只有一位嫡女,几位庶子,选谁为嗣? 二老爷孝顺生母老姨奶奶。 四小姐嫁入公侯之门。 五老爷爱花爱草爱修道,眼前这位六公子又是侯爷带大的。 全府上下,竟然无一人能和宋成明争这爵位。 宋成明,能把长兄以前心腹曹爹笼络住,就已经讨了老太太的欢喜了。怕是宋成明真要纳曹家女为妾,老太太也是默许的。 这点小事,柳如海岂有看不出来的? 恐怕正房里的侯夫人,也是心里有数的。 ++ 宋成凤耍完一套枪法,柳如海上前两步:“六老爷,这枪法是极好的,但步法像是急了些,牵扯到了这里的气脉,所以打嗝。” 他指了指朐腹位置。 六老爷一怔,眼露不悦之意,他还没张嘴反驳,突然就打了一个嗝儿。他愕然后,摸着胸口,又打了一个。 连城微惊,看向了柳如海。 这位柳先生眼光如此厉害? “柳先生会武?”宋成凤果然问道。 “家传医学罢了。”柳如海逊笑着 连二管事便想,侯爷果然说得对:“名医世家,自与别家不一样,我听说燕京城柳家有一套不显山露水的家传武学。方便行医游学天下。” 再一想,曹夕晚平常说起这柳先生时,她防备又感叹的神色,连城似乎就明白了。 青罗女鬼的眼力,还有什么看不穿的? 连二管事再瞅瞅柳如海一身青锦袍,长眉英眸,玉白脸庞,他这青袍儿虽是平南伯府上送的,但青罗女鬼不就讨厌他这样的? 第43章 侧妃表妹 曹夕晚,在小坐厅里,倒是认真给六太太搭了一回脉。 六太太笑个不停:“原道你是个女大夫。” 她深深叹气,觉得行医把脉,似乎有点难,什么也没把出来。 经络按摩,她是一学就会,立竿见影。这把脉,恐怕需要老大夫多年经验,无法速成。 不过,这也难不住她。 她收了手,寻思着,什么时候套套柳如海的话,坟场能得什么病,到底是什么脉象。这也容易。毕竟她今日来,也是替柳小子解释一番,说他不是个野郎中。 ++ “我这病……是练枪的原因?”宋成凤连打几个嗝,这才敢信。 御医还说他也许是冬天喝了冷酒的原因呢。 “步法太急。六老爷这一套枪法里,这应该不是原本的步法。” “好眼力!”六老爷大笑不已,他双眼发亮,便取了帕子抹汗,脸色欣喜:“柳先生也懂枪法?来人,去和太太说,送一桌酒席过来……呃……我和柳先生在这边用。”又看连二管事,“你自去,和侯爷说……呃……我留着他呢。” “是。”连城笑着应下。 “六老爷请再服一副药,依旧这个方子,否则晚上恐怕又要复发。” 后厅的六太太听着,连忙吩咐人再去煎药。 柳如海听到六太太的声音。又听到女子脚步声裙裾微声,似乎有两个女子离开了。他微吐了口气,姿态便闲散了些, 他想了想,曹娘子也来了。她莫非是过来向六太太解释,他柳如海不是个风流浪子?按说,她不会白替他说好话? ++ 宋成凤留了他用饭,而连二管事在侯爷那边侍候完,用过饭,赶了过来。 曹夕晚在半路上拦着他。 “青娘子?”连城微讶。看着兰院外的碧轩游廊。 “要小心,那是个奸细。”她慎重。 “……知道了。” 连战不由一笑,这才到了六老爷的兰绮院,在廊下把靴子上的雪末子跺去,便听到里面说话,六老爷一如常人般,似乎全好了。 连城觉得这柳先生,对青罗的病十二分地尽心。 偏偏曹夕晚不领情,暗地里就是一副防人如防贼的样子。 不仅是提醒了他。她背地里还提醒了秦猛。连城无奈。侯爷方才和秦猛在外书房里说话,他在旁边听到的。 她就差明着对四大护卫说,这人要行刺,你们一定要盯着。 但青罗却是不知道,侯爷早把这柳如海,查得极详细。 早些年就在查他了。 连城还曾经疑惑不已,查此人是为何?侯爷笑道:“小晚记得他。” 他想,侯爷许是早就觉得看不明白曹夕晚。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侯爷。 ++ 宋成凤要留着柳如海住几日,正要叫人去柳家拿些衣裳。 连城接过小厮跟着提来的闪缎子大包裹,进去道:“平南伯送来的,给柳先生。” “是什么。”宋成凤好奇问。 “几身衣裳。” 连城解释着,柳如海一身的冬衣、皮袍、披风,全是平南伯府上所赠,今日听说他来南康侯府,平南伯府又送了几身体面冬衣来。都是那边府里绣房丫头的针线。 “六老爷放心,咱们侯爷也早有话,这几天每日请柳先生过府中。重金相谢。” 宋成凤这才作罢。 “还要劳烦二管事。”柳如海双手呈送一柄宝刀。这是宋成凤相赠。 “小事。”连诚暗道柳先生识趣,上前接过这刀,替柳如海收着,打发人送回到他租住的屋子里。 他这个管事亦得了六老爷的赏,又有丫头青雀过来,六太太也赏了。 “原来你就住在府后面?时常进府和我说话才好。我打发人去请你。你可不要推辞。” “岂敢。”他行礼告辞,瞧出宋成凤跟前没有养清客,无人陪着玩耍。不像二老爷院里有三四位不出仕的老举子陪着下棋、赏画、写诗读文,想是府里这上有老太太嫡母,下有几位兄长嫂子,不由得他随意。 宋成凤倒悄悄拉着连诚:“三哥安排我出任军职,我看让柳先生一块儿去如何?也让他谋个前程。” 连二管事只能答应向侯爷打探,纳罕着退下。 寻思着六老爷如此欣赏柳先生,自然是柳先生会笼络人。由此倒可见得曹夕晚是个厉害人了。柳如海在后巷里时不时去曹家串门子,送鸡鸭鱼肉送绸缎子,连城自然有消息,但凭他柳如海如何殷勤,曹家爹子如何帮他引介到各府管事跟前行医,就这女儿端的是油盐不进。 ++ 连城与柳如海,一起同行离开兰院时,先是走了假山游廊,连城隐晦瞟了四面,果然在拐角处看到曹夕晚站立的身影。 青罗还在怀疑他?连二管事不免再一次打量柳如海。 下了假山,此子走在的叠落廊中,清雅俊逸,身姿如雪松。 后头提包裹的侯府小厮分明也是挑选出来的清秀少年,和柳如海一比起来,就有些獐头鼠目。 连城便想,六老爷是个憨的,柳先生这样的人物岂是应该去出军职?应该进宫为御医。 毕竟,侯爷说: “这柳如海虽和九边藩王府都有些关系,但他却是和藩王府有大仇的。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竟是如此?侯爷。”他当时听到也是不敢置信。 侯爷笑道:“周王侧妃,是程氏,原是他的表妹。柳、程两家是世代联姻。若周王府里不是扣着程侧妃,他是不会出山在周王府里为供奉的。” 连城寻思着,侯爷这意思,程侧妃与柳如海以前订过亲不成? “对,但周王爷不知道。”侯爷微笑。 连二管事暂时还没有告诉曹夕晚,他寻思着,这也不关青罗的事。 她毕竟是退回内宅养老了。 ++ 曹夕晚,远远看得连城和柳如海的方向,不是去外书房,倒是去了槐院。 那是侯爷庶子——纪玉小公子的院子。 她心中一琢磨,便和身边的麻婆婆悄声道: “陈百户来了没有?” “早来过了。” 曹夕晚问的是医鬼陈明。 ++ 连二管事亲自把柳如海送到了槐院,才道:“小公子的病还要请柳先生多费心,若是不得已,可能得在府里住几日。” “不妨事。我原本也住得近。管事放心。” 柳如海随他走进院前门房,先等在门房,听得连城进去叫了守院老仆悄声吩咐:“叫人出来,老莫,你和麻婆两个仔细看着。” “是。” 不一会儿,里面仆从都匆忙出来,立在前院两廊,战战兢兢。 “先生请暂时坐在这里……”连城低语,“侯爷说,倒叫先生见笑了。” ++ “哪里。”柳如海会意,坐在门房里,只当不知道院里的事。 他隔窗看着院外的飞雪。 南康侯爷这是在怕什么?怕请个大夫进府替庶子看病,就有人怀疑侯夫人毒害庶子吗? 侯夫人知道丈夫这番用心,岂有不感动的? 他回想起在外书房里,亲眼看到曹夕晚与南康侯互相的默契,绝非寻常主仆可比。 曹娘子与宋成明的情份,终归不薄。 但柳如海也摸摸自己药箱子,里面有两瓶儿他自己做的药油。想送给她的。 ——也许晚了很多年。 第44章 寒夜熊皮 曹夕晚抱着黄铜手炉立在叠落廊上,隔雪看着雪松覆盖的槐院。 麻婆婆说,槐院里有不老实的仆人。她有心过来看看。 天冷,她特意罩着石青刻丝大毛褂子,露出一抹桃红立领儿,托出她依旧没有血色的鹅蛋脸,但双眸雪亮。 连二管事必定是要整治一番的。 院门似乎故意未关,她隐约看得,柳如海一直坐在门房,没进去。 她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 来了名医的消息,转眼就传进去了。 前院里站着的多半是老实仆人,但后院里还有不少油滑老仆。 柳如海听到院墙上传来动静,他起身,从窗格里看出去,有人影溜出来,立时被连二管事早就安排的人发现。麻婆婆和莫五叔墙外守着,把人捉了个正着。 深宅内院里的事,柳如海只当没看到。 他重新坐下,那仆人转眼间被塞嘴拖走。 曹夕晚在叠落廊上走几步,下了廊就是槐院后门方向的假山雪松墙,有石桌石椅,连二管事喜欢在这里审仆人。而柳如海坐在院子前门房,只是给连管事陪个衬罢了。 左右是侯爷儿子的身边仆人被收买,但收买的人,多半也是侯爷的亲戚。 曹夕晚是防着,万一是太太的人给小公子下药,太笨了被抓,她可得去救一救。 正好立个功。毕竟侯爷把医鬼陈明暗暗调进府来了,这是起疑心了。 ++ 廊下,连二管事正喝问着。 逃走的仆从哭泣:“二管事,小公子的病真的和奴婢们没关系。奴婢哪里敢?只是听听消息,看小公子在外面得了什么病。传出去给五老爷。” 原来是五老爷。曹夕晚听了一会儿,便知道不是太太了。 她放了心又疑惑,小公子是不可能出门的。 ++ 柳如海吃着茶,等着连二管事把事情料理完。 在槐院窗前,能看到对面起伏相连的一级级叠落廊,通向后堂正道,廊尽头,应该是通向正房百花堂的飞檐碧漆,铁马钉铛。 他突然就看到了曹夕晚。 她的背影,沿着廊道一步步上行着。往正房去了。 他不禁微笑。 她今日一直盯着他罢? 漫天雪粉中,他记得侯夫人新婚后就住在那边的院落,夫妻分外恩爱。 他不禁叹了口气。 ++ 依他柳如海看,南康侯此人眉厉唇薄,看似深情却是薄情之至。 青罗女鬼一朝成废人,他就失言另娶。 若是叫宋成明知道,他在衙门里安插十年的家奴臂膀,青罗女鬼是被侯夫人毒害的,让他不得不让苏锦天接手巡城司,宋成明必要翻脸大怒。 他沉吟着,这些日子他想来想去。 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她突然重病散功。 长生丹。 但看她选择在正房里做丫头,似乎别有图谋。 ++ 槐院里,小公子发烧,但柳先生出马,果然三剂而愈。 “暂时不妨事,只是小儿冬天易犯的喘咳毛病。” 消息传来,侯爷大喜。他看向了外书房的陈明。陈明点点头。他诊出来也是如此。 但柳如海却有不安,他本觉得这病势来得急,至少在耽误个五六天才能治好,眼见得这病出乎意外地好了,且好得太快,他心中起了疑,临别时叮嘱: “恐还有反复,有事便请来后巷唤学生。我这几日不出门必在家中。不拘半夜几时,一旦小公子不妥,千万来唤。” 连二管事知道他在京城看了十几位疑难病人,这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安排。 他暗惊,也连忙应了。 侯爷从衙门回来,听得回禀,皱眉沉吟,连二管事便道:“陈百户于武学一道的下毒、伤病极精通,但于小儿病上恐怕有些经验不够。” “青罗的病,他也未能诊出个所以然。”侯爷不悦。 连城不敢多言,陈明倒是说了原因,他不及青罗,看不出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便是宫里老御医、诚福寺寺中的师太不也是如此? “回春堂的那位冯医生,倒是精通小儿方……”连二管事顿了顿,“如今,是青娘子在打理夫人的药铺子。也许……不妨事?侯爷看?” 侯爷未出声。他便不敢再提。其实侯夫人让青罗打理回春堂,管着冯大夫,就是为了让侯爷释疑——她绝没有谋害庶子宋纪玉。 侯爷并非不明白。 退出来的时候,侯爷却命:“让小晚盯着点。对了,她怎么回事?” 连二管事听明白了侯爷的意思,陪笑道:“她虽然是废人,虎倒不死威,又早早安排了谣言,谁敢对她动手?侯爷尽管放心。再者,青娘子精着呢,她便是在后巷家里试探这柳先生,和侯府近在咫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侯爷听得,半晌才叹: “可惜了她。” 连城也在心里想,她一个废人,怀疑柳如海,就敢独自诱他出手。 也是非常人了。 ++ 曹夕晚打着油伞儿,傍晚来叩门。 “谁?” “是我。” 柳如海听得她的声音,诧异出屋,匆匆开门,果见她立在门外,冷得缩成一团,他正好笑:“这是怎么了。屋里有火——” 她摇摇头,原来脚边一只提盒儿,她提起打开,内是两匹儿薄如蝉翼的上等彩罗绢,她裹着厚披风,哆嗦着:“我们太太赏你的。辛苦你给小公子治病了。” 他不禁失笑:“快进来。” “不了,我还要回去当差。要吃晚饭了。我又没带灯笼。” 她忙着回去抢晚饭吃,柳如海一回头,示意厨房里有霍大姐,她一眼瞅到,连忙道:“喝口热水也好。” 霍大姐早听到声音,连忙倒了热茶,她蹲在灶火前,和霍大姐互换了眼色,她便算是没有白来一趟。霍大姐的意思,这小子没有和外人杨平粹之流有联系,他应该不是进府下药,要毒害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 “进去暖暖。”他匆匆过来,“火拨旺了。有个脚炉。” 她从善如流,在堂屋里,趁他不在,把冻僵了双脚烤一烤。他在内间取一块熊皮出来,让她披着:“一块毛料,也不是谁用过的。” 她抱着熊皮,吸着鼻涕,他忍着好笑,问:“你爹娘都在府里过夜?到底不如自己家里。” 她不出声,缓过了劲,就起身提着空盒子要回去,还叹了口气,无声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这天这样冷,还要去给小公子看病吗?” 他笑着反问:“太太非让你来?” 她叹了口气。 她是侯爷打发过去的人。太太让她当这个差,是想让她给侯爷打小报告儿。说太太的好话。她离开正房时还没有太防备这天气,没料到傍晚时分出门这样冷。 冻死她了。 走出院子时,她扭头看看自己家,门前的铜锁不知被谁稍移了位置,她能一眼看出来。 “我仇家多。要避一避。”她老实地说着。 柳如海瞅着她,居然还是看不出来,她这话是真是假。 他提起她脚边空盒儿,把熊皮递给她,让她抱着熊皮在院子里站一站,他进厨房里,让霍大姐捡了城外庄子里送来的几把新鲜菜,装了盒。 “带给曹爹子和吴大娘的。” “……那,多谢。”冬天这东西在下人房里还是不能三顿都吃的。尤其她娘在上夜,半夜吃点新鲜菜烫锅子,是好的。她想想便没拒绝。就当是柳如海得了太太的厚赏,总也得给她一个红包儿。 柳如海瞅瞅她,原来这样送吃食,她不会板脸说不要。 他提着盒,一路把她送到了角门口。 傍晚夕阳,他接过熊皮,看着她,提着盒子,打着伞,在园中走了几步。 他又道:“我明天进府里。” “哦。”她回头看他,点点头。 他瞧她的模样,似乎是脑袋都被冻僵,呆呆笨笨的。 想来,侯夫人不至于为难这样的丫头。 ++ 接下来几日,瑶霜下得越频繁,内宅来往的路径上雪粉堆积,不见落足。 小公子渐渐好起来,但夜里,槐院里的乳娘等几个心腹婆子,日夜守着,麻婆婆也在其中。 曹夕晚便听说了,那柳大夫怕是在家里呆不住,倒是日日自己进了侯府里。 他和六老爷在练武厅前的吃酒赏雪,偏他还背了一个大药箱,还特意知会了连二管事,有事来六老爷这边找他就是。 因为小公子的病好了,大夫又说是小儿常见的的病,侯爷每日都来正房太太这边,不说问雪几个丫头们,正房上下都有轻松之色。 有一日,太太还命人送了两碗菜到细柳房里。 但连二管事却心知,侯爷疑虑未消。 曹夕晚很满足,表面上和睦那也是和睦。她已经开始盘算着,指不定太太心情好,就突然把佛像赏她了。 接下来几日,她在正房的暖阁里呆着,楼淑鸾对小公子的病,什么话也没有,既没有过去槐院探望,也不问小公子为何不过来请安,最多只问了一句:“那位柳寿石先生,今日在府里?” 陈妈妈每次都回答:“在。” 便是嫣支都说:“咦,倒是个好大夫。对小公子还不放心呢。” 曹夕晚知道必有蹊跷,但她懒得费神多想。她可是在养病。 第45章 茶房瓷器 在正房里耽搁几日,她每天三件事,吃药、发呆、当差。她安静乖巧的,从不到侯爷跟前,倒与太太的陪嫁丫头们都处得不好不坏。 她还没查出字条的来处,吃食里也没有查出有毒。 她觉得还需要在内宅里查一查,但冬至节后侍候三天的时间不知不觉早过了,太太恐怕要赶她出去。毕竟小公子的病应该好了。 奇怪的是,并没有动静。 最出风头的还是细柳。 细柳挨了板子,歇在房里,连曹夕晚都看出来,这丫头根本没吃什么苦头。 便是侯爷没开口吩咐不许打她,连二管事也一定插手了。 ++ 但细柳的脸面,如今是半点不剩了。 曹夕晚悄悄去过她房里,但细柳在装睡,想来是不想把瓷器两个字,再解释清楚。她一笑,料着太太知道细柳只是个侯爷为妻室祭出去的挡箭牌儿,她吩咐了一个陈妈妈使着的粗使婆子,每天记得来细柳房里,送一壶热水。 细柳还在养着呢。 太太房前几株梅开得正好,开窗外雪彻枝头,暗香袭人。 问雪、云柱几个丫头,下了值,从暖阁出来,廊上寒风吹着,她们一头跑回丫头房里烤火,半路,问雪冷笑看着有粗使婆子提了一壶热水进细柳房里,她们几个却再没人去她房。 绛河原不与细柳同房。细柳竟是一个人一间,曹夕晚就暗暗问嫣支:“她们看着不是一伙。” “听说,细柳去年新买进楼府的,本来要陪嫁的四个丫头都是从小跟着太太的。突然有一个急病了移回家里。府里再选出的丫头,模样、性情上都不如问雪她们,楼府只好再买一个。” “急病?”她沉吟。 许因为侯爷以往与侯夫人失和,偏宠了细柳,太太有前车之鉴,便越发觉得曹夕晚没什么威胁。太太只当不知道曹夕晚在正房,更不管她偷懒躲着做丫头,于是也无人赶她走。 她便有了机会,查那字条的来历。 还有细柳告诉她的话:瓷器。她想,应该是她吃茶的那副瓷品。绛河管着。 ++ 乱云薄幕,天灰沉沉,雪舞回风。 曹夕晚暂时找不着机会进绛河管着的茶房,索性如往常在家中一样,在丫头住的梢间里中念佛经,抄写千佛图。 ++ 几个丫头过来串门子,和嫣支白芷说话时,看到便诧异,不过两日就习惯了。 她一看正房里的大丫头们放松了警惕,便借机说起,要送千佛图到诚福寺奉佛求平安,她私下里请了问雪、云柱几个丫头,一人替她写了一个佛字。 她瞅着,字迹都不像是【有毒】两个字。 她又溜到太太的小厨房里,她探头一望,陈妈妈在。 里面大灶小灶,都是烧得旺旺的,用的几个谨慎婆子管事,是侯爷打发过来的。她想,必不可能是她们。 “来了?” “嗯。”她和陈妈妈招呼了一声,便得了一盘儿新出的马蹄儿糕。 她蹲在厨房门槛前儿,就着她平常熬药吃的绿泥炉儿灶,吃着热腾腾的马蹄糕饼儿。 陈妈妈也不管她是真呆还是装呆,她便觉得在小厨房还算惬意。 ++ 她只想着怎么进茶房,吃完时双手十指粘着米粉糖浆,她要了点热水洗手。 粘糊着半晌才洗掉,她不由便想了想,太太那几套瓷器,也是陪嫁的? 她这几天仔细看过了,她上回在太太房里吃茶时,用的是一套绿地新瓷品,和款待六太太那建窑瓷绿松叶斗笠盏有点像。但她曹夕晚用的不可能是建窑瓷,那可是侯夫人珍爱收藏的宋代建窑。 ++ 她偷偷摸摸地到了茶房门前,刚进去几步,一眼看到自己想拿的东西,刚伸手,她身后就有丫头唤:“谁!?” “是我——”她转身看向了绛河,门前,这丫头一脸怀疑盯着她,曹夕晚笑嘻嘻:“太太让我拿包茶叶。”她手一抬,一包儿纸包散茶,“说这是陈妈妈常吃的。能养气。让我也吃吃。” 绛河哼了哼:“就这一包了。开春才有新茶。你吃了,陈妈妈就没有了。” 她照旧笑着:“我和陈妈妈好着呢。你和她说,我拿了就成。”说罢,揣进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绛河暗暗瞪了她一眼,得意什么!? ++ 绛河蹲在茶房外廊上,细心洗瓷品,不许别人碰。曹夕晚非凑在一边替她舀水献殷勤。绛河渐渐也缓了脸色,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 “这套绿瓷品?就是京城官窑新出的,也是了不得的好瓷。用过几回。那天因是你,我才匆忙就拿了这套。”说完才瞅她一眼。曹夕晚陪笑,提着热水壶给她盆里又加些热水:“谢谢姐姐给我体面。” 绛河皱鼻子一笑。 檐外雪花穿帘透幕,轻盈飘落,融在了黄杨木大水盆里。 曹夕晚知道绛河没说实话。 她眼睛在大水盆里一扫,里面黑、白、蓝、绿地七八套,其中两套是绿瓷,都是斗笠盏,表面看着很像。差别是,京城官窑的是仿宋代建窑款式,曹夕晚一眼能看出来。绛河也许在那天拿错瓷器了。 绛河拿了六太太用过的那套真建窑,误给了她曹夕晚。 曹夕晚放下热水壶,蹲在一边托着腮儿,看着绛河把洗好的瓷器抹干了,放进篮子里,茶碟儿一只堆一只地放。 “我帮姐姐抬。”她献着殷勤。 绛河抿唇笑:“好乖的丫头,难怪。” 难怪侯爷格外关照。 她想,绛河看来还没打听到,她的底。 陈妈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说的。 ++ 她帮着抬蓝子,到了茶房。偷眼看着。 房里有茶炉,吊子,沿墙摆放一只只黄藤面立柜儿。 绛河又不让她碰,她亲手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柜儿,把瓷器一件接一件在柜子里摆放,恰好叫曹夕晚看个清楚。 两套绿瓷,放的是相近的两个柜子。 她瞅了瞅,那套绿松叶建窑茶碟儿,碟儿下面是凹处。 这样的话,许是在茶房里,就有人手里暗藏着鱼膘胶,把【有毒】字条粘在了碟子下面。绛河送茶水时太匆忙,拿错了瓷器,那天就没发现。 那【有毒】字条,是给六太太的? ++ 她打了个饱嗝儿,被绛河嫌弃地瞪:“方才吃了什么?” “马蹄糕儿。”她腼腆地笑。 “你和陈妈妈是亲戚?” “算是故旧。”她想了想。 绛河哼了一声,容她在茶炉边烤手,见她偷懒得不成话儿,才赶她走,她趁机便提着热水壶,去小厨房,又一次把厨房里来来往往的规矩看了半天。 ++ 太太的院子,有前后三排屋子,到底第三排就是小厨房。 通向小厨房的廊上不过几步远,茶房占了一间廊屋,里面一套套新瓷品摆着,贵重瓷器是绛河在管。 烟雪霏霏,廊屋前梅枝堆雪,她在厨房与茶房之间打了几个转,便瞅出来了,小厨房宋婆子和王婆子一定是陈妈妈调教出来的。还有两个粗使婆子也是陈妈妈的人。 她觉得根本不可能有人在这里下毒,否则陈妈妈一定能知道。 “陈妈妈。”她悄悄地挨近。 “什么。” “我们有仇?” “……没有。”陈妈妈没好气看她。 曹夕晚憨憨地笑了。她记得是没有的。否则她肯定先下手为强把陈妈妈弄死了。而且医鬼陈明验了糕饼。没有毒。正常。 为什么有纸条呢? 她想了想,回头再弄点鱼膘或是米糊,试试能不能在碟儿下面粘住纸条。 第46章 槐院相遇(上) 回去的廊上。 寒风中,正是雪似梅花,梅花似雪的深冬天气,她揣着双袖,像老嬷嬷缩着头,曹夕晚本想去厨房弄点鱼膘儿,转念间又改了主意,决定回房里躲懒烤火。 “小晚姐。” “……有事?”她一脸不情愿。 “太太叫我们送东西去槐院。” 青廊微有积雪,嫣支前日从家里回来,今日换了身紫袄儿,眉间是一枚紫绫子钿花,更见她生得好,朱唇皓齿,美得和仙女儿似的。这模样别说是去替太太去小公子的槐院,现在去侯爷跟前也是足够体面的丫头。 她唤住了曹夕晚,立在青砖廊上,右手提了一只大红剔漆食盒子。左手里拿着一柄乌油伞。 曹夕晚看了看美人,又看看盒子,暗中摇头不已,这时节,太太往小公子房里还送什么吃的?万一毒死了人还说得清? 嫣支左右看看无人,待她走近,又悄悄说:“太太今天又问了,柳大夫是不是在府里。大夫在,应该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曹夕晚点点头,又摇摇头,愁眉苦脸,还是觉得不应该去。 嫣支啐道:“看你这缩头缩脑的样儿。就是几套糕饼棋具。太太在娘家里冬至节上用的。年前就捡了出来。小公子上回看到了说喜欢。太太叫人重新做了一副。” 曹夕晚一听,蹭上廊,低头抱过她手中盒子,仔细一看。双层剔漆的大红盒子,面上是一副福禄寿三仙瑞草图,用来装盒,倒是讲究客气。 嫣支无奈把盒子盖移开一半,她瞅到里面,果然都是些羊儿,狗儿的模具。居然还是亮亮的十足银子打的。 ++ “太太真有钱。”她羡慕着,不算田庄铺子和仆人,太太至少有七八万陪嫁。 “……”嫣支瞪眼,用一副真想拧你的嘴,你太丢脸的表情看着曹夕晚。 她吐舌头,合好盖,接过这双层大红瑞草图剔漆盒子:“辛苦姑娘了,我来提。” 嫣支卟哧一笑,打起伞一起出廊走到雪地里,和她手牵手悄声说着:“太太让我看看,小公子是不是病了。怎么几天不见影子。” 曹夕晚缩头躲着飘入伞下的雪末子,心想,太太心里,到底有数呢,今天槐院那边像是太安静了些。 ++ 她谦虚请教着:“你说,太太要是和侯爷不好了,吵架了,谁最倒霉。” 四面回风轻雪,嫣支看她可怜见的,生得单薄又身子弱,每日和年老的陈妈 妈混在一起,药不离嘴。她只得把伞往曹夕晚头上斜了斜,挽着她的胳膊儿,怕她摔着了。二人在府径上走得像是一个人,听她一问,嫣支便道:“倒霉的当然是我们这些下人。你不知道细柳背运吗?” 又叹,“她一个孤人儿,卖到楼府,又跟到我们这里。也没个伴。” ——那是,否则侯爷还不用她做伐子了。 曹夕晚点了点头,侯爷夫妻失和,吃亏最大的是她曹夕晚才对。 太太不喜欢侯爷,不看侯爷脸面,怎么可能把佛像赏她呢。 ++ 轻雪卟卟落在了伞面上,沙沙如细雨。她瞟眼,看看嫣支洁白耳上有微光轻摇。是一对金秋蝉落叶白珍珠耳坠子,精致可爱。正配她一身在家里做的白铜扣新紫袄儿。 这耳坠是太太赏的,因为嫣支梳头发的手巧。那天,曹夕晚还听白芷与嫣支商量,穿什么衣裳方配这首饰。让她娘替她做。 如今嫣支回家一趟,再进府,新衣裳就上身了,果然是有爹娘疼爱的。 曹夕阳倒想,现在能赏一副耳坠子。迟早有一天,就能赏佛像,赏长生丹。不用偷,也不抢。多容易。 她得讨好太太,就犯不着去侯爷跟前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有毒】的纸条,她是绝不会给侯爷看的。 ++ “看!那是谁?”嫣支推了推她。 她一抬眸。 前面风雪廊道上,叠落廊层层相递,分明走着一位飘逸的青锦袍男子。 此地已经是内宅内廊,少有陌生外男。 但他又不一样。 他修背直腰,靴步沉稳,体态刚挺不失风流。因他还斜背着一只老黄木诊箱,形影不离,也没让引路的小厮儿代劳,便是嫣支也一眼看出此人是谁。 更不要说曹夕晚。 她一惊,他和连二管事走在一起,这人分明就是太太每天要问一回的,寿石先生柳如海。 ++ 她不禁止步,与同样惊讶的嫣支对视了一眼,小公子又发病了。 ++ 这时节,连城亦是忧心,亲自引着柳如海进了槐院,二人皆不知后面来了两个正房丫头,毕竟侯夫人谨慎避讳,丫头们平常不到这边来。 嫣支拖着她,一个劲地跟踪,要追去槐院,曹夕晚则步步拖延,觉得还是别去的好。她劝着:“慢一点。” 嫣支不听,拖着她跑了一段路,快下廊时突然也清醒,千万别赶了巧叫侯爷怀疑。她连忙慢下来:“你说得对。那柳大夫,应该能治好吧。” 也许。曹夕晚想。 她和嫣支停在了廊上,远远见得槐院里老树参天,雪松堆叠,这庶子的院子倒也有些气象,可见得侯爷平常看顾。 毕竟侯爷等了侯夫人多年,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便是庶子也金贵。 “本不关我们太太的事,侯爷可是天天来太太这边呢。我前儿晚上回了一趟家,我娘还说,老太太突然把五太太说了一通。这几天我娘又让我在正房里小心,别和五老爷跟前的人走近,记得少说话呢。”嫣支悄声。这不就是为了小公子的事吗,“我娘说,侯爷告诉了老太太,说五老爷安插了人手在槐院。侯爷说的时候,凄凉得很。” 侯爷又去老太太跟前,装没娘的孝子了。 曹夕晚想,侯爷承了爵,升了官,这一点倒是还没变? 毕竟老太太跟前的嫡长孙女,故大老爷的亲生女儿,还在东宫里做良娣。 曹夕晚何尝没听到风声,她前几天可是站在这里,望着小公子的槐院,亲眼看到麻婆婆和莫叔抓了五老爷的人,她想了想: “站一站,约莫他开了方子后,我们还是得去看看情形,给太太报个信。” 嫣支连忙点头。 第47章 槐院相遇(下) 连城这几天把槐院里的人,清理好了。 今日,他在总帐房外的廊屋里坐着,听几个田庄的管事禀告,这个冬天太冷,各庄子里连着好几家病了,要舍些药的事。突听得乳娘慌天慌地遣人来二门上报信,说小公子午后吃了一碗细粥后,又发作了。而且是吓人的新毛病,喘不上气儿。眼看着不行了。 乳娘等一干婆子们围着小公子在哭。偏偏侯爷在衙门,好在连二管事也早有准备,跳起来,亲自去宋成凤的兰院,请了柳如海过来。 槐院。 二进屋,雪松几株,前院两厢是下人们住,后院里是小公子在住。 柳如海一路问着症状,眉头蹙着。 他脚步匆忙,走到后院正房,上青阶,解下披风,跺了雪末子。 他背着药箱进到小公子房中。 乳娘哭着,回头一看,像是见着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柳先生——这可怎么办!?” 他看到孩子四脚抽动,五官扭曲,面如鬼魅。他顿时心里一沉。 竟然是小公子得了这病? 柳如海进京城,为防京城有人和燕王爷一样生疯病,难以治好。这病,他原本以为是修炼幽冥九变不得法,才得的。后来与青罗女鬼曹夕晚接交为邻,把她给的方子参详,他又发现他推测也许错了。 难道燕王是中了毒或是别的怪症,他反复研理,推测出另一个可能,尸毒症。 在坟场附近,容易有这类病人。 燕京城是经年大战驻兵之地,九边藩王皆有防御外敌的重兵在手,到了如今,蒙古大军早被打退到了草原上,燕京城中依旧不时会突然找出一两副尸骨。老鼠啃食尸体,偶尔会有尸疫传播。 但若是如此,金陵城,也未必没这样的病人。 为了证实自己所想,他巡查了金陵城外各处坟场,包括了诚福寺后山,并没有发现有尸疫。 但唯一还有一处坟场例外。 先帝的孝陵。 他各府里找了这些日子,查访孝陵出来的病人,头一位就是王太监家、其实新太太得病也罢,要命的其实是王老太监过继的儿子,仗着王老太监的面子,他私下里做了些买卖,卖木头给孝陵监工。有好几个月,每天去孝陵。 结果,他的新婚妻子,雷娘子便病了。 除了王老档家,雷家、平南伯家,柳如海一路追踪,如今查到了南康侯府,万万没料到是小公子。 乳娘解开小公子衣裳,他连下了十八枚银针,小公子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哭出了声。乳娘喜极而泣。 “平常出门吗?” “没有。” “小公子这两日受过凉吗?” “没有,我盯着的,哪里敢让他受凉,今天就没出院子。” “暂时不妨事,这两个方子,再去煎药。”他直接在药箱里拿了方子,是早就准备的。没料到居然用上了。 “是。”乳娘连忙去了。 他又在小公子嘴里放了两丸药,把过了脉,才定定神,在炕前坐下。 ++ 耳听得外面训斥声。麻婆婆送茶进来,他喝了两口热茶,瞥眼看到连二管事坐镇在正房外间。 这槐院里的仆人们个个噤不敢言,战战兢兢。 侯爷对这院子的下人不满意。 小公子的病,当初就来得蹊跷,到太太跟前请安了没两天就病了。因为小公子时常病,乳娘和管事都没报上去,以为是冬天到了的习惯。只是和以前一样吃旧药。 柳如海来治了一回,没料到,正如柳如海所言,有反复,这就渐渐严重了。 连城已经派人去了衙门里。 ++ 曹夕晚和嫣支,远远看到连城跟前的小厮松壁,往前宅去了。便知道柳如海开了方子了。 “我们也去看看。” 另一面,槐院后门。 医鬼陈明,紧赶慢赶,终于从后门进了院子,他立在灶间外的小耳房里,接了乳娘送来的药方子查看。 “不是治小儿喘病的。”他断然,“倒像是……中毒,他在解毒?” 罗妈妈在槐院灶间里盯着煎药,她接应了陈明,听得陈明这话,吃了一惊:“中毒?”接着,陈明惊骇:“我从这方子里,看不出小公子是中什么毒。” 罗妈妈同样惊骇,点头,便往外书房去了,侯爷在衙门还等着回报。 ++ “赶紧煎。”陈明吩咐着麻婆婆。 “是。” “青娘子呢?”他亦不敢轻心,跟到灶间看下人煎药,与麻婆婆低语。 “在太太房里呢。” 陈明看了看天色,想着她悄悄弄一角糕饼出府来让他验毒,问:“在睡?” 麻婆婆默了默,她当然也听说,青娘子在丫头房里偷懒,没料到居然就传到府外,连不常进侯府的陈明都知道了。 她难免一心地为青罗女鬼辩解:“她说她病了,我看着也不大好的样子。” 陈明一笑。摇头不语。 曹夕晚还是那样,他觉得没变。侯爷成亲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她上回在外面寻他验毒时,早说了:“我和侯爷计较什么?别人知道我不行了。必要来对付他。我怕,侯爷还不如我活得长。我得趁侯爷还在,多攒点钱养老。” 陈明忍着笑,麻婆婆看他如此,便是早就决定不去多想,心里也起了嘀咕。 不会是医鬼陈明和青娘子串通了,哄骗侯爷,青娘子伪装重病散功吧。 论说,没有陈明的紫府玉消丹,青娘子是不可能装得这样像废人的。 但麻婆婆又一想,不至于。青娘子那脾气,在连二管事面前,她都敢嫌弃侯爷如今开始骄奢淫逸。她绝不可能愿意侍候太太。 ++ 前院里。 “二管事好,今日在这里?”院子里有丫头的俏亮声音传来。 柳如海在里间里,刚喂了小公子吃了一副药。 小公子快要扭曲到变形的脸也开始平缓。 他方停手,就听得丫头声音,不由一怔,有年轻丫头? 这院子里,他早看了,除了乳娘与几个中年仆妈、男仆人,就只有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和小厮儿。她们陪着小公子玩耍。并没有年轻丫头。 接着似乎听到了另一位熟悉的女子低语声,咕咕哝哝,似乎畏头畏脚,他意外后不禁微笑,曹娘子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 第48章 纸条传情 小公子这屋里有地龙,格外暖一些。更不要说,炭盆依旧摆了好几个。里屋门上莲花铜钩,虾须绿门帘子半挂着。 他从空档看出去,正看到敞开的正房外间门口,飞雪纷纷,撒盐似的雪中有一抹紫影,是一个陌生的紫袄儿俊丽丫头蓦然跳进眼中。 他不禁诧异,侯府也有这样美貌丫头? 看着不像是宋成明跟前的? 嫣支觑到了内间站着一位年轻男子,她迅速打量了柳如海一眼,暗中纳罕好俊的大夫。听说要给老姨奶奶看病的就是他吗? 柳如海在里屋,自然而然侧转了身子,避开了视线。 嫣支见他知礼,便大大方方牵着腼腆的曹夕晚进了外间。她笑道:“二管事,太太打发我们来,送玩具给小公子。问小公子好呢。” 曹夕晚瞅着柳如海,柳如海转到里间中间一只铜炭炉边,又看向了帘子外。他伸手悬空在炭炉上去烘暖,又慢慢打落了袖口的几片残雪。他抬眸,与她对视。 二人客客气气一笑,他暖了手才好再给孩子诊脉。 她忙着烤火,好冷。 他愕然,在心中失笑,而里屋温暖如春,他四面细看着,桃心木桌面纹理如水波,摆放着几只精致藤木、陶器玩偶,此外,床头还有一只追金沥彩的祷寿图拨郎鼓儿。 他看着这孩子也不过三四岁,不由得回想起燕京城中的小小洗衣女,想起宋成明在大雪中,牵着她的手,柔声问她:“饿不饿。” 曹夕晚对宋成明,并非家奴之于主上。 而是受恩。 恐怕,宋成明是绝不愿意把锦衣卫巡城司,交到苏锦天手上的。 这就是青罗女鬼必须要中毒散功的原因? ++ 嫣支与二管事在寒暄,她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连城让她们坐了,叫上茶。 嫣支倒吃了一惊。 不过,她突然看看曹夕晚,便以为是连二管事给小晚的体面。毕竟以前她在外书房当差。 曹夕晚眼神一巡,便看出这院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番子,其中一个麻婆子,还是她在外书房里用过的。果然调过来了。 侯爷在槐院里,用的倒是在外书房的老规矩。在家奴里安插着番子。她想起以前在外书房里的日子,不禁打了个小小哈欠。 麻婆子蹑手蹑脚送来一盘儿米糕,她一笑,蹲在外间大乌盆炭炉前,烤米糕儿吃,她仔细地用米糕屑子挫团子,觉得挺粘的。 嫣支端坐着,见她缩头缩脑,没出息的样儿,啪一声,打了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她腼腆一笑,委屈摸着被打红的手背。 连诚坐着喝茶,瞅了她两眼,没出声。 嫣支寻思着,府里都传小晚她要做姨娘的,如今没影儿的事了,难怪她灰心丧气的。但在二管事跟前平白丢脸又何必?便赶她:“你去和太太报个信。” “好。” 她老实地打着伞,冒着雪回去了。 ++ 柳如海听得外面的动静,也知道这院子里有番子,不知她到底在弄什么鬼。但小公子这病更叫他暗惊。 “不好断定是什么原由,先把病势稳一稳。否则小孩子熬不住。” 连二管事听了,点头答应。 ++ 忙乱了半晌。 小公子连续发作了几回,他用了针,又开方子服药后,小公子终于睡安稳了。 仆众下人们皆是松了一口气,听得侯爷已经回府,守在外间等消息的连二管事也连忙起身,去向侯爷报信。嫣支自作主张同样在坐着喝茶,等消息,她听得小公子病情平稳,连忙也起身要回去,正撞到了去而复返的曹夕晚。 嫣支抿唇儿笑:“你也知道来接我。” 她道:“太太问是什么病症?” 嫣支气得瞪她:“大夫没有说。”嫣支微一迟疑,拉她走到屋角附耳悄声,“看二管事那脸色,我没问。怕倒给太太招了事。” “怎么了?” “……二管事在你走了后。他亲自开了盒子,把里面的玩具,细细检查了两回。”嫣支这丫头,当然看出这情形不对了。 ++ 柳如海听得外面屋里,连二管事已经走了,只有太太房里丫头们悄声细语。 接着,他又隐约看到窗外廊上有人影,有说话声。 原来是乳娘见得小公子睡好了,连忙又命两个婆子们给大夫送了热茶并六碟儿茶点进来。曹夕晚在廊上拦着,抓了把瓜子儿放进荷包里。又被嫣支拖走骂了。 他笑了笑,看着送进来的碟儿,其中一碟稍动了动,里面是甜瓜子儿,倒也不稀罕。 只不过,她这是什么目的? 便是他,也要疑心难道她在正房里被太太欺负习惯了。可怜见的,在外面弄点零嘴儿? 他低头摸了摸小公子的脸,见他睡熟。他端了热茶便出来,突然感觉到手中有东西。他低头一看,茶托儿下面似乎粘着一张字条儿。 他站了站,看着院门前的丫头。 飞雪中,乌油伞下的一抹青袄儿身影,朦胧如烟,那是曹夕晚,她回头一望。 有男子身影,隔着雪幕,立在雪檐下。 她的视线与他相触。 柳如海握着纸条,几不可觉地,向她微点了点头。 她便离开了。 ++ 他握着那字条儿,不动声色。 老仆从连忙抢上来,引路:“先生房间在这边,炕已经烧好。一应用具皆备。请先生休息。六老爷那边送来的包裹衣裳也在熏笼上烘着。” 这些原是平南伯送的皮衣、锦袍、内外衣裳,皆是伯府内的针线。 宋成凤那日见了这些东西,又知道他没下人,只是雇了两个街坊大姐做工,便让他把衣裳留下来,让府里洗衣妇们洗干净烘干,才好上身穿。 这几天,他正好用得上。 六老爷那边,一听小公子发作了。便知道必要留他守几天,连忙命人把衣裳送来的了。六老爷跟前的鸾哥过来时,还在包裹里塞了一只六老爷用过的紫铜手炉。让柳大夫暂且用着。六太太原还问了一句,六老爷却说:“我也问了侯爷,三哥说,平南伯府上,与柳家是三四代的交情了。所以才这样。” ++ 连城不在,地龙是暖的,老仆悄悄把烧好的手炉又送来,便掩门退出。 熏笼上堆叠着衣裳,逸出淡雅的竹叶清香,想是六老爷那边的丫头洗衣烘衣时,熏过了香。 他抱着手炉在怀里,在房中闭眼假寐,也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斜影透过高丽纸,在屋中留下晕黄光影时,院里寂静,只有落雪覆盖大地的悄响。 客房也许是特意准备过了,还悬着簇新玉色绢帐子,蓝锦玉心的枕头、被褥一应俱全。他放下了玉色床帐,晕暗中,他慢慢一松手,纸条儿落在了柔软床面上。他慢慢拆开了折了四折的纸条。看到上面是女子用炭条匆匆写就几个字: 【马蹄糕好吃。】 他半晌无语。 看来,不是她想暗中递什么消息给他。 他失笑。 第49章 欲语还休 窗外落雪卟卟,似有若无。 槐院里因为连二管事不在,倒还轻闲。柳如海立在雪檐下,遥望天空雪落,他时不时在院子里走动时,偶尔能听到槐院仆从说小话。或是乳娘、婆子们在悄语。 无一不是在怀疑侯夫人,说太太容不下庶子。 柳如海的眼界自不拘于正房太太与继子,他知道,小公子的病情连他也难以断定,也许是时疫,也许是中尸毒。若是中毒倒有八成与曹夕晚相似。而她若是中毒散功,回到内宅里,真正得益的是衙门里的人。 ——谁接手了她的差事? 听说青罗碧影,是一对至交好友。 柳如海沐浴歇下,他靠在蓝锦玉心枕上思索,双手压在了脑后,他望着漆黑帐顶,接手巡城司的碧影鬼苏锦天吗? 天下第一刀。 ++ 深夜,她在睡梦中,还觉得有寒气,听得窗外雪压枝断的声音。 清早起来,她看着被窝里两只汤婆子尤温,身边是被她紧紧靠着,热得一头汗的嫣支。她陪笑着,端了茶水给嫣支:“姑娘喝水。” 嫣支笑着啐她。 她呵着手,寻思着嫣支身体真好,像团火似的。是个暴脾气娘子。她开门进廊,在院子里就看到绿影雪碎。 院角松篁,竹枝儿被连续几天的积雪,断了几匝。 原来,倒不是梦里听错了。 ++ 曹夕晚在正房当差,专一钻在侯夫人的暖阁里,不肯挪地方。还假模假样认真在做针线。谁叫她她都不动。说要给太太绣鞋面儿不得空。 楼淑鸾先前怀疑她暗有图谋,是得了侯爷的话在监视妻室。侯夫人倒伤了心。 反是陈妈妈看出端倪,悄声向太太禀告了:“不妨事,她这是畏寒怕冷。而且在偷懒。咱们房里丫头们的针绣,谁不比她强?谁要用她的?” 楼淑鸾哑然,便没理会她了。 曹夕晚勤劳地做针绣,陈妈妈每日探听着槐院里的事,回来向侯夫人禀告,她当然也听了几耳朵。听说槐院里,连着两天向厨房里要了热马蹄糕,是给请来的柳大夫吃,她就知道字条儿递到了。 原来是这样。 “绛河管的茶房里,谁能进?”嫣支早摇头,“她盯着呢。你别看她嘴多,爱说话,但心里精细。尤其这阵子,越发地小心。谁也不许进茶房。” 绛河发现给她用错了瓷器吗? 曹夕晚想,还是她上回粘着非要看绛河洗茶盏儿,绛河起疑心了? 也许确实没有人能进茶房,悄悄放纸条。 会被绛河发现。 曹夕晚当然就察觉到不可能,所以那几天思来想去,发现还有另一个传字条的方法。就在柳如海身上试了试。 她只是用软米糕团,烤热了粘乎起来,在她自己准备好的字条两面糊着。婆子送茶来的时候,她拦住抓点甜瓜子,婆子也不敢拦她。她说笑着,趁婆子不注意顺手把粘糊糊的字条塞到茶盘子里。 反正,指不定粘在了那只茶托、茶盘上。只要粘上了就行。总有人会接到。结果就被柳如海接到了。 【有毒】这纸条,至少有五成也是如此才落到她手上? ++ 她想了想,又找了白芷问:“就我第二回来太太跟前请安,吃茶,那天,还有谁来咱们院子了。” “几位太太,带着丫头都来了。和你前后脚的。过来拉家常儿。” “……”她叹口气,“想来,跟来的都是大丫头?” “自然是。” 大丫头,才敢在客人看不到的时候,半路拦着仆妇抓瓜子儿。 否则,叫人告一状让叫内管事知道了,这样没规矩是要吃板子的。 她在廊下独自站着,正想着,几位太太跟前的大丫头都是谁。嫣支悄悄推她,拉着她回房有话说。 嫣支也是南康侯府的家生子,好几天下来,没有她打听不到的:“姓柳的大夫,在京城里挺有名的。听说还是平南伯府的世交。新进京城。在燕京城也有亲戚在王府里。” “……那不是女脉大夫?”曹夕晚慎重地问。嫣支不做番子可惜了。 “侯爷信他就行。他还给二老爷、六老爷看了,都说好。而且,你想想——”嫣支便在自己屋子里说悄悄话,还暗暗递了个眼色,咽住了几句话只让曹夕晚自己想。曹夕晚当然明白,最好的小儿方大夫除了御医,应该就是冯大夫。那是太太铺子里的人。嫣支附耳: “你那几天还没进府里来,不知道,成婚后没几天,小公子早早儿来向太太问了安。回去就有点咳。” 曹夕晚想,这才是侯爷和侯夫人吵嘴的真正原因吧。 她以往,并没听侯爷提过长生丹。 侯爷其实不大信什么丹不丹的。 现在,经了柳如海进府之后,侯爷恐怕就不是如此想了。她已经从麻婆婆嘴里得了消息,说柳如海的方子似乎是在解毒。太太偏偏又有外面难得的丹药。 她也问:“小公子的病,虽然缓住,但柳先生说是越来越严重?” “听说是这样。”嫣支点点头,有些为侯夫人焦虑,“侯爷重金请了那柳大夫,守着呢。外面都说是为二老爷,六老爷看病。又说要为老姨奶奶看看。否则,咱们太太哪里还坐得住。” 嫣支和她一起缩在床帐子里,细声说悄悄话,嫣支羡慕着,“怎么着,侯爷就是喜欢太太,这样大的事都为太太挡了。” 说完,突然又惊觉,迟疑看向了曹夕晚。 曹娘子笑道:“听说五老爷挺喜欢你的。但老太太没答应?” “你这坏蹄子!”嫣支跳起来。 曹夕晚想,果然,听说嫣支是为了避开五老爷才调到正房里来的。明明喜欢养花养草修道,在女色上却又这样在意。 难怪老太太不喜欢他。虽然五老爷以前是老侯爷最喜欢的庶子。 要非宋成明娶了老太太的族女,五老爷可能就在老侯爷生前,被立为嗣子了。 ++ 柳如海,在傍晚回了一趟府外后巷里的家,他知道曹夕晚如今在正房,足不出院,天天不是跟着太太守暖阁,就是窝在丫头房里。 她快半个月不回家,曹家院子空落落。 天已经晚了,他便从家里提了一盏灯笼,借着光,看到邻居家的屋檐与枣树儿上压着层层雪,门前积雪也落了一层。 一看就知道,这家的曹爹和吴大娘也连着几日在府里,不出来。 邻居柳如海,看着雪细细的落着,在晕黄的灯光中有微微的影。 他叹了口气,曹家无人这才半个月?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每日出诊回来,对门家里吵吵闹闹,曹家的女儿每天教导父母不要上当不要被欺负,随便大骂邻居不是好人。 而现在,太安静了。 他取了些用得上的药材,收在包裹布里,他离开时,霍大姐这个时辰刚到院子里打扫,连忙行礼:“小官人。” 他点点头。 这是个女番子,他可是看出来了。敢偷他的东西,他会找对门家曹娘子的。 第50章 尸毒之草 离开前,柳如海提着灯笼,止步看着曹家院上的铜锁,微一皱眉。 他走近,手中灯笼凑近,他细看锁孔痕迹。 有人来过。 是仇家?他想。 她这一回是真正在避祸。连爹娘都塞在了侯府内宅大院里。 还有一个月,才是苏锦天与杨平粹一战。 ++ 槐院。 灯火通明,仆从惶惶来往。正房里小公子在深夜,又发病。 柳如海匆匆而回。原是因李国公府突然夜里下贴子来侯府,要请他这位好女脉大夫过夜,柳如海被侯爷召到了外书房,他与国公府里的管事应酬几句,如今听到小公子发病的消息,他又匆匆而回。 侯爷大惊,也亲自来了,柳如海坐在炕边,为宋侯爷的庶子诊脉,他微皱眉。 这孩子底子太弱。 妾生子。母亲似乎就不是特别健康,又难产生育。 “是尸毒病。”他深为不解地看向了侯爷。他一直在寺院坟场、孝陵工地追踪病人,进侯府时,他追踪的是与平南伯世子交游过的六老爷宋成凤,他绝没料到真正的病人竟然是这位根本不出府的小庶子。 而且不像是尸疫,是中毒? 也许是他医术浅薄。 ++ 他拱拱手,直问:“小公子从何处染上此……此病,这是尸毒症。” “尸毒?”侯爷眼神一变。 连二管事也微惊,看着这位年轻名医,其他大夫进出勋贵府中,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可绝不像他这样冒失。但他这些日子看下来,柳如海必是城府极深之人,否则也不可能,愿意替侯爷向九边藩王府中递消息。 而且,程侧妃是他的未婚妻? 他居然一言不出,在周王府里,谁能看出来? 侯爷倒想,有这个把柄,他自然能为朝廷所用。尤其是他这样的名医世家出身,妙手回春的医术,进出藩王底邸,他若是要下一副病,不知不觉取王侯的性命同,想来是不难的。 ++ 乳娘吓得跪下:“小公子从不出府,也不会见过死人。” 柳如海摇头,起身,从医箱里取出他从家中拿来的药盒。 香木雕就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枝有红果有黄花的绿叶药草,看着平平无奇怪,他道:“侯爷请看。此为尸毒草,又叫墓回头。” 宋成明一看,看似普通的药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实在尸毒这二字,让人联想太多。 “这草药,多生长在潮湿坡地,所以若是要采药,往往去坟场附近就有。故而又叫墓回头。因为能治小儿毒疮,民间传说毒疮是鬼神所祟,所以这药草又叫尸毒草。它的红果子——”他摘下果子,“果子可以治小儿毒疮与伤寒时疫。是一味好药材。只是这花粉儿却有毒。” 他一直把这药草纳在盒中没有取出,指着花朵里的蕊丛,解释着,“沾染中毒后,就是小公子这样。” 宋成明的庶子宋纪玉,全身抽搐着,小脸扭曲。口鼻歪斜。看着极为骇人。 连二管事在一角,心想,这尸毒症之名,还真像。 不就像是鬼上身? ++ “确是药草的毒?”连二管事看看侯爷的神色,追问了一句。 “确是如此。”柳如海回答。 宋成明沉着脸色,还未说什么,房中立着的细柳就已经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她又被侯爷叫过来侍候了。 她也知道这是在敲打侯夫人。 但这事,她根本没有听说过,太太也必定不知道这类不知名的诡秘药草。 “听说元宫中国师所炼长生丹,有以尸毒草入药。”柳如海慢慢道。 南康侯终于色变。 世间长生丹,只有一颗,就在侯夫人陪嫁的佛像中。 ++ 又是四更天。 ++ 太太今日睡得晚,和陈妈妈商量到半夜。 轮值的丫头们亦是如此,曹夕晚和嫣支下半夜才回房,在房里并头儿睡下。 二人一起把太太今日给的赏拿出来。 上回是一对耳环。今天是一对银包金的花钗儿。 一人一支。桃花钗蕊上还镶了一颗白珍珠,金丝儿纤毫分明,迎风微颤。 “真精致。一看就是有年头的。”曹夕晚满心欢喜。 嫣支笑着拧她,嫌弃她没见过世面。 “都说你在外书房,凭他世上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不知道的!看你现在这穷抠样儿!” “那是侯爷的,这是太太赏我的。”这回得赏,是她和嫣支在槐院打听消息仔细的原因罢,她想。 “吓,难道侯爷往常倒不赏你?” “我病了么,我没钱。” 笑闹了好一会儿,嫣支也啧啧地笑:“东西虽然小,也难怪太太们都说,论起咱们太太的嫁妆,未必就比公侯府差了。都是开国的勋贵,打下城池的时候,谁有领军的将军抄到的财宝多?” “可惜金子不多,典当上换不了多少钱。”曹夕晚暗暗盘算。 她细一想,她决定把钗子送给素云。 这东西体面,素云必要承她这个情。 她倒要看看,柳如海在南康侯府里,挑拨侯爷夫妻关系,到底想干什么。陈妈妈向侯夫人禀告的话,她可是听到了。 柳如海说小公子是尸毒草所害。 尸毒草能制长生丹。 ++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把床头上的千佛图挂妥当了,合什念佛,闭眼沉思着,有人不想让她得到太太的佛像吗? 战百刀吗? 她突然得到【有毒】这字条儿,不就是一个挑拨离间的意思?拿给侯爷看,侯爷必要生气怀疑楼淑鸾。 “都说侯爷还让你家脱籍儿?有这事没有?”嫣支也在被窝里悄声问。 她躺下来含糊不语,装睡。气得嫣支掐她胳膊肉儿。 她咕咕地笑,缩进被窝里,其实有这事儿,她当初和侯爷说好,等侯爷继承爵位,她就把爹娘都从侯府里赎出来。换个民籍在府外买宅子住。 侯爷答应了。 其实文书她都悄悄办好。但她更清楚,先保着性命要紧。 她埋着脸,在黑暗中沉思着,侯爷太不小心。会短命。 侯夫人会守寡。命真苦。 这话她只和医鬼陈明说了,陈明笑得喘不上气来,只差没打滚儿了。 ——陈明都不信,更无他人会信。 第51章 玫瑰膏油(上) 曹夕晚这几天,忙着往老姨奶奶的院子里去。 她吹嘘自己擅长按摩腰腿的经络,老姨奶奶试过后,立竿见影,每次都能安稳地睡上几个时辰。不觉得腰腿酸痛。 不但是素云千谢万谢,连二太太亦是大喜,特意到了正房,在侯夫人面前夸她。 二房里老爷、太太赏的东西,倒也罢了。太太得了脸面,睁一眼闭一眼让她每天偷懒。这才重要。而且,她暗暗得意的是,医术么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学就会。虽然只有经络按摩这样容易。 她回房,靠着床头青锦心的方枕,方枕是从家里带来的,她打着哈欠,翻着同样带来的亲爹的医书。她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着,背着些自己都不太懂的歧黄语句,方便去哄老姨奶奶,倒把嫣支唬得一愣一愣。 “曹姐姐,看书呢?” “嗯哪。”她随便晃晃脑袋。 嫣支暗暗羡慕,她早从素云嘴里听说了,曹夕晚恐怕有别人没有的医道天份,必定是曹爹子眼传身教。 嫣支在床前蹲下,拨着炭火,倒了热茶,见她歪在床头看医书,嫣支回身,特意摆摆手,让进来串门子的白芷与紫云都小声些说话,别扰了小晚。 她也不叫曹夕晚倒炭炉灰了,攒了几样茶食,一碟儿让白芷、紫云吃,一碟儿摆在三瓣花样乌漆攒盒儿里,放在曹夕晚怀里。 曹夕晚一瞄,攒盒儿里是甜姜片、甜豆儿、酥花生三样零嘴儿。 嗯?昨天她多吃了几口,嫣支这丫头就怼她。今天改性子了? “曹姐姐,是个斯文人。” 她竖着耳朵,听到嫣支和丫头们在说,她便有点为难,她不想看这难懂的医书了,想打瞌睡,但嫣支一定会叫她倒炭灰,吃的也不给她了。 她只好嘴里嚼着酥花生,握着书卷眼神放空,心里寻思着:柳如海这奸细明明样样精通,非要以女脉大夫而扬名,当然就是盯上了老姨奶奶。 她放下书,肃然:“我去姨奶奶院子里。” 嫣支几个围着床边的炭火,连忙笑着:“去吧。” 她装成忘记了今天轮到她倒炭炉里的积灰,一溜烟就逃了。 ++ 这两天,小公子的病情终于安稳。 柳如海打算告辞出府,向连二管事提了。 他这几天冷眼看着,南康侯似乎还没有扣着他不放的打算,也许也并不怕他传出什么“南康侯家的内宅小公子中毒”这般不好听的话? 或者,是南康侯手中,有他柳如海的把柄。 柳如海心想,面上不动声色,却又被二老爷宋成理请了过去。 “二老爷。” “寿石先生切莫多礼。”二老爷是个富贵闲人,于小事上又细心,他倒没请柳如海直接去自己生母院中,先是携他一道去了外书房。拜见南康侯。 “柳先生在王老档宅里,也为王老档调理过风寒时疫。三弟,你这几日小恙,也不可疏忽了。” 宋成明这几日确实染了风寒,小恙几日,但庶子纪玉有事,他对小病没上心。 如今二庶兄既然如此说,他也起身,请柳如海诊了脉,开个方子。 ++ 连二管事接了方子,立时让小厮儿在梅窗外,架炉放药锅儿,连二管事亲自盯着,药煎了。 又是一剂就好。 宋成明发了一身汗,换衣出来也不禁笑道:“好神医。” “不敢。侯爷心中郁结,才外引风寒,还要服些养生饮子,舒散了才好。” “你说得是。” 宋成明被柳如海说中心事。 他十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从大街上遇到六七岁曹夕晚,就精心栽培出来的心腹。如今她突然散功,他到哪里再培养出一个她?既是密谍中的高手,又是可重用相信的家奴? 偏偏她散功的理由还是御医莫名其妙的“积劳成疾”?或是女医所说的,“缘份已到”这样的佛门谒语,他岂能不郁结于心? 莫非小晚真的是被人下毒? 宋成明暗沉着脸。 青罗女鬼一去,她无人能替代,牵一发动全身。 ++ 外书房,西梢间。 二明一暗的外书房,西梢间是暗间。 墙边有桌椅、有榻,是为了夏天歇凉时用的,双寮窗外尤见得层层藤罗乱叶,衰竹万杆。可想得入夏后的翠青凉意。 柳如海坐下,持笔开养生方子,他感觉到了审视的视线,微抬头,扫过了东梢间。 他当然知道,东梢间里的护卫,应该是绝艳刀秦猛,他在轮值。 西窗外,还伏有一位金蛇剑宋婆婆。 二老爷自不知道这些,在书房里与侯爷对坐吃茶,又一再说项,宋成明颔首,便唤连二管事:“就在二门外收拾出一处雅致院落,让柳先生住下。拨两个妥当小厮儿服侍。” “是,侯爷。” 名义上,是专为侯爷小恙调理。 实则是为了老姨奶奶。 连二管事寻思着,出门叫了松壁,玉壁,让他们叫几个杂役去打扫萝院。 “今年不一样,院里面的家什都换成新的。炕要烧暖些。” “是,二管事。” 萝院屋子里,以往在冬天总要住两个擅长妇人科的大夫。就为了老姨奶奶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儿。到寒天要缠锦发作。 而且,小公子的病没查明,自然要让柳先生住下才行。也免得传出流言。 东梢间梁上的秦猛,看着窗外,他也把这几层意思想到,难怪,青娘子总是说,侯爷走一步,其实必定藏着三四步。 ++ 二老爷沉得住气,让柳如海先为侯爷调理。 柳如海搬了行李,从槐院到了萝院,乳娘让两个老仆亲自送过来。 萝院这边,迎着两个青衣小厮儿,一个叫松壁,是连二管事打发来的。 另一个叫素文。 二人皆只有十一二岁。松壁不用提,要留意柳如海的一举一动,素文则是二老爷打发过来的人。 素文机灵又勤快,抢着忙前忙后,院子打扫干净,热水时时满着,汤婆子暖着,连衣裳也抢去,送到二房叫婆子们洗。 平常马屁,他更是一句接一句,把柳先生的医术夸得天花乱坠, 说不得,素文知道老姨奶奶的病还要靠这位先生,自然是殷勤十二分。 松壁时常干瞪眼找不到活儿干。 连二管事一笑:“随他。” ++ 松壁无法,只能抢着背诊箱,跟着柳如海,每日从萝院过来。 步梅径,穿过梅林,上秋廊。 柳如海知道这南康侯府是龙潭虎穴,锦衣卫的老巢。明里暗里都是眼睛盯着他。但倒比在槐院里松了。 槐院是内宅,他心知那几天后院一直有女子高手,在他身后不分昼夜时刻盯着,似乎是一位姓罗的妈妈。 现在,松壁天天在他跟前,但和那位老妈妈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只作不知。 每天到外书房,为侯爷一天换一付方子。不过是些老姜冰片的养生饮子。 看似寻常,药炉药罐一概不用,仅以滚开水注入大口银花盏中,盏底堆满老姜片与冰片。 姜气混和着白雾升腾,冰片碎撞,药香逸起。 侯爷一天二三盏,渐渐地,风寒病愈。 柳如海在东梢间中,一手捏玉棋子,自摆棋局,一手持卷,缓缓读半篇老庄的《人世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 宋成明闭目闲坐,听了半月,惊奇发现,他确实也感觉到心情渐好。 再听得轻雪扑窗时,宋成明感觉胸口也不会再痛了。 “好高明的医术。” 这风声,从南康侯嘴里传出去,内宅里人人纳罕,拿着当个奇闻纷纷议论不提,李国公府里那边也打发人过来催请,要接他过府。 ++ “李国公府上,有谁病了?这样三催四请的。看着也不是为了女眷。” 曹夕晚听到这风声,她疑惑出了内宅,到二门外拦着,向连二管事打听。 连城倒诧异:“你能不知道?” 她一想,会意点点头:“李国公的乳公汪老爷子?断腿的那个?” 那一位,也是一到冬天,断腿就痛得厉害。 汪老爷子耍一把九铃鬼头大刀,年过六十,从军前,他踏马烟尘,原本是一位西北有名的悍盗,平生最佩服苏锦天。 她沉吟,杨平粹几日后,就要与苏锦天一战。 她心想,柳小子九成九见过杨平粹了。 连二管事道:“我让人盯着呢。” 她一笑,松壁可不是柳如海的对手,好在柳如海也许并不是战百刀指使的刺客。 她立在廊上,仰面望着漫漫飞雪,战百刀第一个要杀的,必定是她。 而后,才是侯爷。 第52章 玫瑰膏油(下) 如今,曹夕晚并不住在群房后巷的家里小院,便不方便她每天大清早骂邻居。 她没闲功夫去巷子堵着柳如海,每日在正房暖阁里,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平常她在后巷里,讥讽几句,和他吵几句,便能琢磨出他一语一句里不寻常的消息。 她到老姨奶奶院子里,等了又等,突然发现,柳如海近几日恐怕不会来这院子。 她不由得暗道:失算。 她盘窝在外间炕上,打瞌睡儿,窗台上是盆盆黄玉水仙,水灵灵,清香淡淡。 素云从里间出来,看到她抱着姨奶奶的大橘猫,和猫一起睡死过去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素云赶走大猫儿,悄悄推她:“发什么呆,还不回去?” “怎么嘛?”她团成一团。 “姨奶奶睡下了。还说你是个善心勤快人。她是没见你天天在我们这儿偷懒,只知道玩。阿弥陀佛,如今老太太都知道你们太太宽和温柔,也就你们太太好性儿,不管你。” 她愁着被赶出了院子,她其实想打听,平南伯府上是不是有唐王爷的消息。 唐王爷身边的新供奉杨平粹,他如今刀法如何? ——奸细柳如海一定和柳平粹有来往。 ++ “曹姐姐,柳大夫不在萝院呢。”小厮儿悄悄来报。 “去哪里了?” “说是平南伯府上,下贴子请吃席呢。” 她暗暗点头,果然如此。 ++ 梅影雪墙间,是萝院。 院中青萝藤柳,还未复青,在雪墙间亦有一番古朴枯意。 柳如海如今住在二门外的萝院,时不时过来拜见侯爷。但他还去了两回平南伯府,赴伯爷的冬日梅宴。 唐王爷与平南伯交好,柳如海九成九见过了翠妈妈那混帐。 她想。 算着柳如海这一天在府里,她便拦在了外书房的梅林廊口,皮笑肉不笑:“下雪了,侯爷最喜欢雪里寻梅。” 算这小子运气好。侯爷每逢春梅开,心情自然就好了。 柳如海瞅她,他前几天在槐院,连吃了几天的马蹄糕儿,没察觉到什么内情暗示,他已经想明白,那张字条儿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就随手一写。 他居然正经当回事,真是犯傻到家了。 他一瞧见她,正没好气:“听说你把四味厅的掌柜挖到你铺子里去了?” 她微惊,板脸:“干嘛,你想告密吗?” 她阴险地笑,他一个外男要能见到侯夫人,秦猛这小子就可以滚蛋了。 他瞅着她,看着是有些呆笨。 “不用脑子吗?”他微笑,“这也好。不常用的话,渐渐就没有了。” “……”她忍住了。说少思少虑的是他,讥讽她没脑的也是他。 她深吸气,挤出笑:“你见过杨庄主了?” “见过了。” 柳如海答得痛快。倒她一怔。 他上一回在外书房着实为她诊过脉,对她的旧伤新病也算是了如指掌,知道她旧伤太多,内元亏损太重,心性还颇为浮躁。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纸条么,多大一回事。他缓和下来,柔声问着:“喝了食补粥了?我托连二管事给你的新方子,可还好?” 除了方子,他还送了两瓶玫瑰冻伤膏油,一盒薄荷嗅。 她盯他两眼,这人刚才话里带刺,冲着她来的。不就是吃了几天马蹄糕吗?她又没说让他吃。是他自己多想了。傻不傻? 但她暂时不和他计较:“收到了。多谢。” 三样儿膏油,皆是玉瓶儿玉盒儿装纳,精致可爱,看着也不输给府里太太们所用之物,所以一不小心,东西被嫣支和白芷看到,便被她们一人抢走了一瓶。多亏是侯府付了诊费和药钱,否则她亏大了。 ——他这药,是讨好她,她懂。 以前在燕京城,她洗衣时,手上长了很多冻伤。 记得当年,还是侯爷请了大夫,买了好药,给她治好的。 那时,有进出的番子和他说,外面有个小书生,问她是不是过得好。 她想,应该是他吧? 她记得她在坟场里遇到过他,柳如海是个胆子很小的男孩子。 她在坟场里拍拍他的背,想让他留下来,和她作个伴儿。 他就吓哭了。 曹夕晚立在侯府春廊上,同情地看着柳如海。 他愕然失笑:“怎么了?” “你现在经常去坟场。” “……对。” 她的眼神又有叹息之色,小时候太胆小,所以要去练胆子。 “天生如此,不需要伤心。”她突然说了一句。 柳如海琢磨了半晌,大约明白是被同情了,瞅了她半晌:“你要养多久的病?” “嗯?” “少思少虑,不动脑子的习惯。不大好。” “……” 她忍善,把抹了玫瑰冻伤油的十指纤手缩在袖里,没理他。 他含笑看她,她翻个白眼,转身回内宅。 她路上沉吟着,杨平粹这手下败将,倒有一个习惯。 别人不知道,她却不可能不知道。 他每战之前,会收买对手的亲朋好友,甚至爱妾下人,来探听对方的虚实。 她躲在了内宅,杨平粹还能找谁打听? 只有柳如海。 ++ 她缓步在春波廊上,远远赏看梅林间胭红艳影,步碧波春栏,她早料到杨平粹会接近柳如海,收买他。 如此一来,杨平粹便中计了。 她是个废人。 摸着袖里的纸条儿,她要传出去给苏锦天。 看来,杨平粹在刀法上如她所料,并没有三年不见刮目相看。还是以前的翠妈妈。 否则这柳小子必要提起。 ++ 那一头,他含笑看着她的背影,风中有玫瑰油的淡香,微叹自语:“要打听杨庄主?她直问不好?” 似乎心有灵犀,她突然回头。 他含笑而望。 她终于察觉到,方才她为何总觉得不对劲,原来是他腰间的碧绣荷包上,绣着万竹剑林图。 万剑门的标志。 这小子居然还收了杨平粹的礼物。她暗骂着,居然敢大摇大摆进侯府。 这可是锦衣卫的老巢。 连二管事真怂!也不管管他!曹夕晚早就知道连城是个软骨头,最会看侯爷的眼色,难道全京城能暗中和九边藩王府里通消息的,只有这小子不成?她冷笑。 ++ 她堵着一口气。寻思着,下一回遇上要教训教训他。 第53章 坐堂大夫 又是一日午后,柳如海背着诊箱,撑着乌油伞,向外走去。 他打算从角门出府。 一径上,琼雪碎乱, 她出了内宅,准备回群房后巷自己家,把纸条儿改一改,叫人递给苏锦天。 到了西角门,她察觉雪地上似有若无的脚印,刚有人从角门出府去了? 她便落后半步,从门里探头。 碎雪飘飞,把这巷子里染得如雪洞一样,他披着灰裘带帽大披风,慢慢走着。 是柳如海。 她想了想,也不避开,跟着他,一前一后地出了府。 ++ 踏雪微碎。 柳如海听得声音,诧异回头一望,正看她走在后面。 ++ 上回在廊上不方便,这会子是在府外,他也不由得仔细看她。 她养病养得如何? 她里面一袭妆花绿绒衣。全身裹在秋香色貂鼠毛大雪褂子里,连苍白的脸庞也深藏在避风兜帽内,时不时掩嘴咳一声。 他便叹了:“何必出来。养着罢。这样大雪的天。依我看——杨庄主心境不够明通,还记着以前被羞辱的大仇。导致刀法不进。” 她一听,暗暗窃喜,觉得不用再改纸条上的内容。 ——如她所料。 刀法到了杨平粹、苏锦天他们这样的境界,怕的就是心境不通。 刀君凤翎重伤而死,其实死在心病不在于伤势。 她在心中冷笑,叫他杨平粹敢男扮女装,潜伏在她的巡城司。 落到她手上,明着是让他活着离开,但他一门之尊,受辱生怒,对她青罗女鬼恨入骨髓。这便让他三十年都别想有刀法大成。比死都难过。 心情一好,她便吐了两个字:“当差。” 她出来,是当差。 ++ 他挑眉,一转头,雪幕中可见到前面巷口处,毛二狗牵着驴儿在等着,她要 出门去打理侯夫人的铺子。 指不定还要递消息,给碧影鬼苏锦天。 他瞅着她。 “也许是尸毒症。”他与她在巷中,并肩而行,他撑着乌油伞,突然开口。 “……什么?”她愕然看他。 他止步,看着她:“散功。也许是中了毒。” 她怎么可能中毒。谁能给她下毒?她定定凝视着柳如海,半晌才道:“你……是不是和侯爷也是这样说的?” 他细看她的神色,居然看不出半点端倪。 青罗女鬼……这些日子她在侯府中安分为奴。还是叫他大意了。 他毕竟是小看了她。 ——她中了尸毒,她也许早有知晓。 ++ 柳如海点了点头:“宋侯爷,恐怕极为痛恨这下毒之人。必要为你报仇。” “……少管闲事。”她冷淡地答了一句,走开两步,走到驴儿前。 毛二狗早就有眼色地退远,她牵着驴儿,突然回头。 ++ 柳如海迎着她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了睥睨冷傲的月下幽魂,于圆月宫禁之巅迎风而立的青罗女鬼,看到了长街喋血的京城第一高手。 “多年医术不易。”她淡淡一笑,上了驴背。 鸾铃声悠,她便在飞雪中,去远了。 ++ 她在警告他闭嘴。他想,她这还是第一回,露出杀意。 他猜对了吗? 她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吧。 ++ 他背着药箱,在飘雪巷口回头,望望紧闭的曹家乌漆院门,门前积雪已经被洪大姐和霍大姐打扫过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沿街行着。 风雪中,李世善赶着一台单马大厢车路过,一错眼,他就消失了身影,暗暗上了车。 他坐在车厢里,沉吟,下毒的是楼淑鸾吗? 杨平粹坐在车厢另一边,抱着刀,问:“怎么样,她是废人吗?” ++ 曹夕晚骑驴到了回春堂。 楼淑鸾是没那能耐给她下毒的。 她心里有数。 柳小子……以为她青罗女鬼是谁?就算是侯爷想让她中暗算而不自知,也不可能,更何况是太太。这也太小看她曹夕晚。 她愤怒着,哆嗦着粘在了柜面后的熏笼上,好冷。 她如今是女管事,平常就是在药铺子里坐着。 她抱着熏笼不放,看着柜面上,坐着一位乌绒衣的白须老者,正是回春堂的冯老大夫,他捋着须,给病人望闻问切,开方子。 回春堂里有三位大夫。冯大夫只是其中之一。大夫们时不时瞟她一眼,她知道,他们在笑她。但她真的太冷了。 以前当差,从没有吃过这种苦。 成了废人,散了功,就像是一朝又被踢回到了七岁那年,在冷水里洗衣裳,换几个铜板。 多亏,那时候她太小,从坟场里出来后,城里到处是兵营,她不认得路。居然倒幸运找到了容身之地。她只记得府里的沿河铺面,是老太太的嫁妆铺子。 之所以能记得,是因为以往有一年被城中洪水淹了的时候,她和爹娘就在铺子里。差一点被冲走了。她出了坟场,只记得这个地方,就撞撞跌跌找过去。 接下来几年,兵营脏衣多,她能洗到几件,她就独自住在被淹过铺子里面,二楼上还有床铺,箱子里有一层层的旧被褥。她不敢睡床怕有小偷和拐子,就缩在箱子里面睡。 居然也没人发现。 后来,她才想明白,也许是宋家迁去金陵城的时候,和附近的兵营打过招呼,也没有人敢来偷东西。 回忆如潮水。 ++ 她好不容易在回春堂熏笼上烤暖了身子,缓过劲来,又吃了热茶。 她精神一振,暗暗打着算盘,翻着自己的小帐本儿。 药材也罢了,伙计也罢了。掌柜儿她也找到了。就差一个坐堂开方子的大夫。 论可靠,坐堂大夫当然要是她亲爹,但他爹也忒不可靠。 她是不敢让他一个人看病开方子的。就算是她只请一个普通中上的坐堂大夫都不行。需得一个名医名手才能镇住她爹。 “柳书生不行,他最会讨好我爹,才被我爹荐到了侯府,推荐到了侯爷跟前。”她与心腹友人孙娘子商量着。 童师爷的妻室孙娘子,今日来了回春堂,和她一样坐在熏笼上。她夫君以往在府里小帐房,跟着曹夕晚打理帐目。如今跟着连二管事在总帐房里。 二人悄语着。 她向孙娘子诉苦:“虽然这柳先生是平南伯推荐过来的,侯爷那脾气,必要问自己府里的人。头一个就问连二管事。” 她对连二管事的行事没有不清楚的。 他一打听柳书生住在她家对面,又是大夫,必定要问她爹。她爹必定把柳书生吹得天花乱坠。 连二管事把这些溢美之词,砍一半儿,然后再回禀侯爷,也足够了。 她想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柳小子从一开始,搬到她家对面,就是为了结好她爹。方便进侯府。 这小子,从头到脚把他爹算计得死死的。 第54章 雪夜赌局 她的傻爹太容易被算计,这还不算。柳如海进出侯府,是为了什么。 与王太监宅上的暗河,又有什么关系。 总不成,侯爷不着调,和王家的新太太暗通款曲,柳小子倒是个中人儿? 她阴险地想。 她把这话漏出几句,孙娘子听得喷笑,推着她,让她不要胡说:可怜王太太雷娘子已经不容易了。再被人背后说成这样,还能活吗? 曹夕晚冷笑。 作为锦衣卫的老人,她对各勋贵、官员府里的狗血八卦了如指掌,听得多了,便不惮以最离谱的方向,来推测反贼们的阴谋。 仁义礼智信,外宅爷们的分寸,内宅太太小姐们的规矩,在京城密谍这圈里,是不信的。 ++ 孙娘子打开带来的小包裹儿,原来给她做了一件雪白卧兔儿。 她欣喜一看,暖暖的兔儿毛,镶着一颗珍珠。两端的扣儿是银搭扣儿。锁边儿上是双搭桥的连胜纹。 “真好看。”她笑着戴上,拿镜子一照,觉得气质也像是大家闺秀了。便得意笑了,“太太冬天有二十几顶卧兔儿,秋天还有一盒子各色缀珠抹额儿,依我看,问雪的手艺再好,比不过孙娘子你。” 孙娘子听得也欢喜,问雪进了侯府没多久,但绣活儿强,便传出了名声。 连她都听说,所以才想着也做一顶,送给曹娘子。 ++ 孙娘子一向觉得她像是街坊小姑娘,她又最爱她的针线手艺,平常看着完全不像是丈夫嘴里说的杀伐决断,一怒伏尸的青罗女鬼。 起先,夫君还一再提醒她不要得罪了曹娘子。 后来,夫君像是察觉到什么,就说,夫妻各交各的,他认得的是青罗女鬼,她认得的是曹娘子。 夫君童师爷说:“曹娘子,怕是喜欢你这样的爱照顾人的脾气。” 曹夕晚确实挺喜欢温柔细心的孙娘子,她其实也爱和平常人家娘子们交往。她拉着孙娘子的手,悄语:“你让童先生放心,我一定让他如愿。且等等。” 孙娘子心中极喜,知道夫君的前程,她还盯着呢。 “他没有不信娘子的。只是听说六公子的差事儿还在拖着。倒怕娘子为他的事多央求侯爷,让二老爷不喜。再者,五老爷那边也——” 曹夕晚抿唇笑着,丢了个眼色,孙娘子会意不语。 侯爷没有嫡子,又是庶子承爵,对二房庶兄的嫡子宋卫仁,自然有别的考量。 六公子宋卫仁在侯府孙子孙女们那一辈儿里,排行老六。 而五老爷那边,听说有一门子亲戚,也想在锦衣衙门里谋差事。 侯爷没应。 ++ 曹夕晚和六公子倒是走得还算近,为了这差使,她收过六公子的礼。 三喜就是六公子跟前的跟马小厮儿,这小子如今在府里若是撞到了她,见天就叫干妈。 嫣支有一回听到了,笑嘲着说,这干儿子生生把她叫老,叫呆笨了。 ++ 到了傍晚,回春堂前的雪渐大,她见孙娘子也是骑驴来的,有驴马行的伙计牵驴。她到底不放心。让毛二狗跟着驴,把孙娘子送回去。 “我不妨事。”她对孙娘子笑着,又和毛二狗说,“侯府到这里的一路上,有一个千户衙门,两个百户衙门。施千户在地下赌局里押了我闭关修炼魔功大成,朱百户是我巡城司出去的老人儿。张百户的老婆娶的是我们连二管事的堂妹。我叫一声救命,他们多少是要开门看一眼的。不是这样,我还不走这条路出门呢。” 毛二狗听得喷笑。便知道她心有定计,转身跟着孙家的驴走了。 ++ 药铺子关门的时候,她安排好守夜的伙计,独自骑驴。 还刚刚在驴背坐好,她便看到铺子外面,对街雪檐下站着一人。 原来是柳如海。 他撑着乌油伞,如冬景的水墨画一般,乌伞斜斜,散落堆雪。 灯笼如萤,飞雪似海,他撑伞上前,牵着她的驴头儿:“是尸毒症。打个赌吧。” “……赌什么?” “合伙开铺子,二八。” 这也算打赌?这人没赌过钱吗? “……我赢的话,你替我做工。我是东家。”她寻思着,柳小子输定了。她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柳小子是个摇钱树,“我给你出这个数的月钱。” 她大方地比个数,柳如海低低地笑了,弯眉:“你输了如何?” “二八。”她干脆应了。他二她八。 柳如海居然没骂她不要脸,反道:“铺子,在衙门口?” 她一怔,这小子看出她想在锦衣衙门口开药铺子了。 他笑道:“我倒是有个合适铺面,我做东主,曹娘子帮着介绍客源。五五开。”他狮子大开口,还一脸和她一样的大方神色,“我不介意被利用,做青娘子开药铺子的幌子。” 五五?她冷静,没气得从驴背下栽下来。 她忍着,没啐他:“不劳费心,铺面我出。” ++ 柳如海料到她一定找不到铺面,且不和她现在计较。 一抬手,二人击掌。她催驴离开时,他好心加了一句:“至少一年,不要去小公子的槐院。” ++ 她听到这话,微颦眉,骑着驴,在雪中走着。 天边还有一抹雪光残影。 来往的人,手里提着灯笼,在雪中晕晕沉沉。 小公子的病,渐好了。便是侯夫人也赏了不少东西给柳如海。 她想,一年不要去槐院。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公子也许是被下了尸毒,这一点她从罗妈妈嘴里听说了。只能是内贼。 但她去不去槐院,也不可能是她。难道毒物还在院中,她进了就会中毒? ++ 见得她在雪中远去,柳如海撑伞提灯,雪风中一团浅金晕黄,立在街边。 雪中有一抹暗影出现,出声低问:“她废了吗?” 柳如海侧目看去,万剑门翠屏庄杨平粹立在雪中,他身高八尺,毡衣束发,背上负刀。 柳如海每一回看到杨庄主,总是会想,就他长成这样也能男扮女装?锦衣卫巡城司怕不都是眼瞎了? “她废了吗?”杨平粹又问一句。 “你去试一试她。”他微笑。 “……”杨平粹慢慢说,“我付了钱。” 第55章 借刀杀人 “我说了不保结果。”柳如海亦是一笑。 “我买了你出手一次。” “……”柳如海这回倒是没否认,点点头。杨平粹眼神微动:“你怕出手,就会被杀?倒害怕她一介女流。” 柳如海瞅他一眼,这说话的鲁莽劲儿,这样能做男宠?你不怕死躲在这里干什么?当谁不知道,杨庄主你外号翠妈妈? 他突然问:“听说庄主你以往,与青罗交好?” 他自问这话问得委婉曲折,绝没有报复之意。 但杨平粹双眸一厉,全身迸出来的刀劲,平地刮起一道狂风,把柳如海手中的乌油伞都吹到了天边,割成了粉碎。 他被雪糊了一头一脸,默默地看着眼前人影不见,空余天地大雪与一条陋巷。 他想,他不就是问一句,杨庄主是不是青罗的男宠? 这反应,至于吗? 他这样心境不通明,容易输。 ++ 但风雪中还有杨平粹留下的话:“程侧妃,请你早些回去。” 他默默不语。 ++ 起步而回的时候,他望着纷扬的大雪。 程,柳两家皆是北方名医世家,论起家族立基的时间,要向上数到宋金年代,到先帝开国立明朝,已历四朝。 但北方连年大战,家族渐次凋零,病的病,死的死,烟散云散。 两家的晚辈。如今还活着的本支本房只余程娘娘,还有他了。 ++ 进了十二月。 金陵城,偶有微云晴日,一城红梅倾倒,春信却未太浓。 地下赌场的金银流水,却如开春的野火一般,蔓延开去,京城武官一系多半听到天下第一刀与万剑门主生死一战的风声,摩拳擦掌下了重注。 只等十二月十二日,杨、苏二人在秦淮河上一战。 “闻庄主远来,凤山寂寞。秦淮南岸,久侯佳音。” 这是苏锦天,派人到唐王府别院下的贴子。 ++ 砍死他,砍死他。曹夕晚做梦的时候都在嘀嘀咕咕,把嫣支吓得够呛。 南康侯自然知晓京城中这件大事,但他在书房中,忙着理清内宅,暗沉着脸色: “确是五弟的人?不是被外人收买?” “是,侯爷。”连二管事低声禀告,说槐院里查出来的眼线,是五老爷的人。 “但都是寻常仆人,并没有下毒的动机。刚被收买,并没得到五老爷什么吩咐。只是打听日常小公子的动静,隔几个月报给五老爷知道而已。五老爷的意思,怕是想送点药材。” 五太太有个娘家侄儿,也想谋个锦衣百户的差事。 ++ 博山玉炉,虎贲青鼎,冬日书房里阳光斑驳,浮尘如烟。 南康侯沉默,以手指轻轻叩着紫檀书案。 秦猛在一旁立着,敏锐地感觉到了: 内宅突然有了漏洞。 以往十年,怎么没出过这样的事? ++ 连二管事办老了差事,早就心知肚明,他迟疑一会儿,还是开口: “以往,青罗每月都去各房里向太太们请安。老爷太太们都知道她是侯爷心腹,再者她是家生子儿,比太太们都早进府,对老爷们一举一动也熟悉,各房难免感觉到震慑之意。所以没敢乱动,如今她重病回了内宅……” 宋成明在桌面上的手,猛然紧握。 他忍了半晌,终是站起,左右踱步,重重摔碎一个笔洗,怒问: “她是不是中毒?” “……还没查出来。” “继续查!查查是不是和老五有关系,五弟心里有话,没说出来。我知道。” 五老爷闲云野鹤,爱花爱草爱修道,但对三哥同为庶子继承爵位,恐怕也并 不服气? 连二管事心想,以往议爵时,二老爷,六老爷都算是多少争过这事,没争到就算了。六老爷会做人,转头就娶了侯爷的心腹刘千户家的女儿。又成了侯爷最近的兄弟。二老爷也把侯爷敬着。反是一言不发的五老爷心里积了怨? 宋成明冷静下来,寒厉而笑: “或者,我小看了外面的仇家,他们原来还有这样的算计?刺杀、弹劾都没 有用。倒从府里下手,收买我的兄弟,调开我的心腹,再断了我的子嗣,接下来,怕就是夺爵,分家,南康侯府灰飞烟灭……” 连城听得冷汗涔涔,跪了下来:“是奴婢疏忽了。” ++ 秦猛沉默着。 连二管事每日要跟着侯爷上朝,进衙门,此外在各勋贵府里往来,打理侯爷私房生意。便是二管事手下有得力帐房、大小仆人,依旧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槐院的事,按柳先生说的办。封了那院子。”南康侯断然下令。 “是。侯爷。” “秦猛——” “在,侯爷。” “把府里各房都筛一遍。你们几个帮着连城,让小晚也帮一帮。” 连二管事一听,暗暗抹了汗,这就是没怪罪他疏忽了。 想来侯爷也知道,不是他不尽心。 毕竟他不是女子,不方便和青罗一样。青罗这十年在外书房里当差不提,还 能时时往内宅里去。她和各房大丫头,本有一块儿长大的交情,能打听到的消息多。他却只能安排几个眼线,一比起来就被人钻到空子了。 但侯爷想着要让曹夕晚来帮他,连二管事却愁。 他不是没提过,但曹夕晚这阵子从不往外书房来。他让麻婆婆去看看她,原还以为是侯夫人拘着她、搓磨她,她脱不开身,他还能救一救。 没料到麻婆婆吞吞吐吐地回报,说青娘子身子弱,可怜见的,天天抱在熏笼上,一听有差事请她到外书房,青娘子伤心地说: “好冷,我不想干活。” 连城长叹,青罗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 曹夕晚在正房里,每天躲懒,觉得自己大智若愚。唯一的乐趣就是十二月十 二日,秦淮南岸一战。 她等着借刀杀人,把杨平粹赶出金陵城。她就可以叫上爹娘一起回家了。 难得可以不用自己出手,坐享其成,她体会到了侯爷的安逸。 她沉迷于此,喜滋滋地把苏锦天约战的贴子抄下来,贴在房间里。算日子,她对这贴子也是倒背如流: “闻庄主远来,凤山寂寞。秦淮南岸,久侯佳音。” 这几句,果然霸气。不愧是天下第一刀。她满意地想。 只不过,这事,连陈妈妈都悄悄向曹夕晚打听:“这地点,不太讲究吧。” 秦淮南岸,是南河锦衣百户所所在。 正是苏锦天的辖区。 第56章 太太密档 苏锦天约杨平粹在自己的衙门门口生死一战。 陈妈妈觉得真不讲究。 “也不是。他最近想升官做千户,宫里老档们还在议,兵部又留难。许是他平常得罪了人。” 曹夕晚在小厨房里烤火、摸鱼的时候,向陈妈妈解释着,“他这个月请假太多了,侯爷虽然在考评上给他记上等,但那天他要是又不在百户所,巡城御史要是捉个正着,他今年的兵部与吏部考评就要算下等。升官就难了。” “……”陈妈妈默然,“他也不容易。” “可不是。” 陈妈妈才不信她的胡扯,这一战约在南河自己的地盘,这不就是锦衣卫没下限,想群殴? ++ 苏锦天出人意料,没能顺利升千户,仿佛是一个信号。 一日,侯爷从宫里伴驾出来,脸色如常。 但夜里,他没有回内宅,歇在外书房,他在红梅盛开的梅林里,深夜提笼踱步,雪洇锦袍。 因为往常跟随的青罗不在,没人为他加一件披风,宋成明又小恙了一回。 过几日,侯夫人终于寻空子,委婉问了侯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丫头们悄悄一传,曹夕晚才得到消息。 原来侯爷在宫里,头一回被陛下不讲脸面地训斥了。 起因是宫中一位老档儿突然病死,怕是死得有些蹊跷。 她一听,愕然不解:“宫里死了人,是司礼监查。收尸也是二十四局。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只看管宫城的各宫门儿,钥匙还在太监手上呢。我们哪里还敢管太监?” 说这话的时候,连二管事召来了秦诚,加了两个炭炉后遣退下人,让她坐。 小花厅里,三人围着乌漆圆桌而坐,整理一册册小山似的书文与文册。 “侯爷要的。”连城吐了一句,她就没法子不来。 ++ 但外宅小花厅,哪里有内宅正房的暖阁儿舒服? 她叹着气,托着腮,愁眉苦脸,这里也远不如小厨房里暖和,好歹里面有七八个灶,厨娘们挥汗如雨。她想,连她的小梢间都不如。 花厅空敞,寒风从窗缝里透进来,她冷得瑟瑟发抖,刚开始还伸出几根指头,拨着册页,帮着看几册文书,后来索性抱着手炉儿光发抖。 惹得连城和秦诚,不时地抬头看她。 秦猛觉得青娘子苍白的脸色,哆哆嗦嗦的样子,还有她倒出来含在嘴里的药丸子,这一举一动时时都是在说:好冷,她快冻死了。 但花厅里的三个炭炉子,明明就在她脚下。 ++ 曹夕晚有自己的脸面,既是来了,她倔强地不叫热茶,也不叫烫锅子。以往在衙门里,可没这规矩。她什么苦都能受。 她思念起侯夫人,太太真是好太太,她大白天躲在自已被窝里不干活,太太从不说她。 侯爷若是问:“小晚呢。” “天冷,让她在房里帮我抄点佛经,过几天给老太太。”太太总是这样回答。 ++ “这一册是你写的?”连诚突然问。 曹夕晚一瞅,是侯府各房重要人物在锦衣卫的档案。好厚的一大叠儿。 各房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另还有管事家奴。其中倒有至少一半是她写的。 她看着自己少女时的笔迹,她也是在锦衣卫经历司,给几位老文书打过下手的。他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后面升出去做县令、做州官了。 她感叹着,眯着眼,终于看清了连二管事手里的册子。 侯夫人楼淑鸾。 她面色不变,有心想糊弄。但秦诚那边停下手,沉静看过来,明显在听。现在他在管内宅护卫。 她只能点头:“我写的。” “没漏什么?” “侯夫人的档案,我能遗漏什么?”她大为不满,“来人——小壁,小玉,二管事叫你们。二管事冷了要吃茶。” 她生气地叫了小厮上热茶,上热食。 ++ 连二管事也不管她,因她避开不回答,他只盯着她。 她回瞪,但因为心虚,还是解释着:“我又不是文书经历司的出身,我当初让你写,你不写。我能写什么不好的话?万一叫侯爷以为我对侯夫人不敬?” “……你也在衙门做老了差事。倒是这样想。我不写,是我不熟悉侯夫人。” “我也不熟!”她这是被二管事训斥了?曹夕晚一惊,顿时把不太用的脑子运转起来,用上衙门里的甩锅大法,“楼府里的暗桩子,是二管事你派的人。” 连城也不和她争辩,直接翻册读:“……龙凤十二年,侯爷和楼小姐私会于燕京城紫竹桥,楼小姐十四岁。侯爷十七岁。似乎很般配。虽然我不大懂。” 这册子,是她一个人写的。只有侯爷看过。 连诚直接念了出来,又指指,“我是往楼府派了暗桩子,但这些事,暗桩子根本不知道。” 她倒吓一跳,担心地连忙摆手:“不能说,秦猛在听呢。太太脾气很坏的。她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嗯,你写了太太脾气很坏。要改吗?” “……”她听出来了,这是威胁。 ++ 因为连二管事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子,如今负责内宅巡查的秦猛也没有避开,她便暗叹,看来侯爷吃了陛下的训斥恐怕不仅是传闻里那样,这情形,非要把府里的人全筛一遍,连青梅竹马的正妻也不放心? “青娘子,还遗漏了什么?” “……”她不吭声。 “青娘子怎么和陈妈妈认识的?我听你说过,她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她一惊,肃然摇头:“以前不认识。” 因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秦猛心中暗暗纳罕,连二管事看着她,又问:“这几天,你和陈妈妈走得近,在商量什么。” 她早习惯,府里处处有眼睛,内宅的事,现在一则隐瞒不过连二管事,二则,秦猛肯定也知道。这两个人合谋来套她的话?她警觉。 秦猛微一摇头,她稍稍放心。 ++ 曹夕晚想了想,如实回答:“十二日,我们想出府去,看秦淮一战。” 这倒是天衣无缝的解释,连二管事心想。 第57章 油滑丫头 连二管事从小跟着宋成明在衙门里当差,他见多了像曹夕晚这样抵赖不招供的人。也知道,不是人人都能上刑拷问的。 “十二日那一战,青娘子,赌了谁赢?”他开始旁敲侧击。 “……”她生气,这也要问,“翠妈妈。” 连城不免都被震惊了。 他当然是知道翠妈妈是谁,巡城司上下都丢脸上当的事,也许至今侯爷不知道。他却是知道。 “青娘子,看好杨庄主?”秦猛机灵,手中放下湖笔,马上猜出了翠妈妈是准。但这答案让他万分不解。 “如果他上门寻仇,我就这样告诉他。”她谦逊地说,“我是正经人,我不参加赌局。” “……”连城和秦猛都押了赌局,连侯爷都让连城去押了。还让苏锦天这几天放假。 “原因?”连二管事实在太了解青罗。 她叹气:“这样,万一我遇上他,拍拍他的马屁说我押了他,就能拖延一时,你们来救我。” “……”这贪生怕死的蠢丫头,真的是巡城司第一高手,青罗女鬼? 她深谙衙门里的问话如何闪避,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 但连二管事也深知如何逼供,她被逼在花厅里,和他们一起熬了三天三夜。才整理完府里的文书。 连城唯一纳罕的是,青娘子居然让他看出来在抵赖?但一寻思,这自然因为青娘子在养病,没把他连城真正当回事。 连城巴不得如此,难不成他还真愿意得罪她? 万一她真是中毒。毒又是侯夫人下手。侯爷绝饶不了侯夫人。 连二管事一寻思,难道青罗有命做正妻?他向来不会绝了自己的后路。 ++ 撑住三天,曹夕晚早有准备,她暗暗夸自己,多亏她机灵,早有谋划。 在衙门里,她手下有巡城司百兽百鬼,连二管事以前是斗不过她的。 在内宅,他就能赢? 这当然更不可能。 她寻思着,秦猛秦百户可不是闲人,他又是贴身护卫又是管事儿的,哪里能一直坐在这里看文册档案?果然只有一天,小花厅里就换了人。 罗妈妈换了秦猛的岗,来了小花厅帮着看册子,接着又是陈爹子,曹夕晚虚伪地担心陈爹子的旧伤,要求改到小帐房里去整理文书。 ++ “那边暖和。” 这是唯一的理由。 她的小帐房本是并到了大帐房,屋子就空了。 霜雪堆于青瓦乌檐,几扇红漆格门上的冰格花寂寞。 房间就在花厅后墙角,临着白茫茫月季花圃附近。积雪洁白如镜面。一看就是无人落足,也无人路过。果然避风。 连城本来是看出了她想躲懒的心机,低头吃茶,并不肯答应,但几个老护卫说起:“二管事,护卫司在二门附近,也应该有个吃茶轮值的地方才好。” 连诚一怔,瞟过她貌似讶然,似乎随口一提,事不关已事的脸,暗暗地骂,然罗妈妈这几位的脸面是不好推却的,他只能答应,她的小帐房就做了府里锦衣卫护卫司的小值房。 秦猛转头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提了一个食盒子,里面是青娘子替宋婆婆要的鸽子热汤。四盅,人人有份。 寺院出身的锦衣卫,毕竟还是好骗——不,毕竟还是专诚一意,也许就适合做侯爷的贴身护卫。他隐约从连二管事眼里看出这样的意思,在去厨房里要汤的时候,秦猛心里还犹豫迟疑着,是不是以后听到青娘子的话,要多想想,再答应。 但只是几盅儿热汤。 他止步,茫然看着连桌子都搬空的小花厅,不明白为什么他才离开半日,连人带机密档案全不见了。 好在,他还算镇定,想了想,一路打听寻了过来。原来是搬了家? 面对突然冒出个小值房,他看了青娘子一眼。 她正接过了鸽子汤,镶银青瓷盅儿,杏叶勺儿,她低头舀着,吹去热雾,秦猛记得,青娘子前几天似乎常来二门。 秦猛瞬间捕捉到了曹夕晚的心思,身为护卫司的首领,他对真正的危险有着过人直觉,她是为了和萝院里的柳先生说话。虽然他们似乎只在二门春波廊上遇到过一次。 眼前设这小值房只是为了方便她来二门。 因为罗妈妈,宋婆婆全在。 她就不起眼了。 ++ 文书箱子一一抬过来,重新堆叠在桌上,开始整理。 连二管事一离开,曹夕晚顿时不在原地发抖了,她蹿出去,打开了她的小密室,得意招呼罗妈妈和宋婆婆。 她们一看,这间小密室倒是麻雀虽小,一应俱全。 有通风口儿,有炭炉,脸盆架子,还有她还没有带走的小短榻。 她揭开了挡灰尘的大蓝布子,榻上被褥俱全,罗妈妈伸手一摸,夹层里放着的桂花香袋犹在,洁净着呢。 曹夕晚又给陈爹子看,她还有几张旧皮毛褥子,可以再铺一个。 陈爹子悄悄搬来了一个躺椅放在密室,用皮毛铺好。暖和又厚实。 连城不在的时候,几人轮着进密室里休息,各自睡了好一会儿。 秦猛坐在圆桌前整理,他心知肚明这是偷懒,但没有管。 他也有扛不住要休息的时候,而且,这几位都是衙门前辈们,包括青娘子,都叹着:“年纪大了。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他还能说什么?年轻人可以多扛一下。 而且,他看到密室里一张束腰小几案。 上面有淡淡的檀香灰。 甚至空气里,有着佛门弟子才能嗅出来的,长年不断的香烟之气。 他想,青娘子曾经这里,每日焚佛香,祭过谁? ++ 他看看青娘子,她在窗下火盆儿前蹲着。 阳光透过窗雪,一片浅银,照得她脸色苍白。 昨儿,她嚷嚷太冷,连二管事直接送给她的一领妆花对襟大红绒衣,外罩着簇新石青猞猁孙大毛背子也是送的。她收了礼,勉为其难继续坐在二门外做事。如今看着,她裹得层层叠叠,身影居然还有点单瘦。 整个侯府,也就是她穿得这怪样儿,一层绒衣不够,还要套一层毛料儿。 这才看出来是个病容。 她唇内含着参片儿,手里抱着紫铜银柄手炉,蹲在炭炉边烤米糕儿吃。 她打从散功后,如此畏寒,秦猛想,也不知道她这病,是不是中毒了。 ++ 小帐房在墙根下,烧了两盆儿炭,就更暖和。 她夹出几块红通通的炭,在一只提梁水火炉里,费了两个时辰,熬好了小罐儿药粥,香气弥漫。 她吃着粥,道:“下回在这里密议吧。”还劝年纪大的宋婆婆和陈爹子,和她一样带点养生饮子来熬着吃,“花厅太冷了。” 多亏秦猛是个好心的出家弟子,头一天时帮着在花厅又加了几个炭盆。 她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秦猛以前是父母送到寺院里做小沙弥的病孩子。 和她一样在寺院里扫地。 后来才做了俗家弟子。 她吃完了养生粥,合什一礼,开始虔诚地立在窗前,手指数着十八子珠儿,闭眼背佛经。果然,新上任的秦百户一脸的欣赏。也就不再催着她一起来整理文书。 只有老护卫们,默默地看着她。 以往,青娘子不是这样油滑的。 第58章 兄弟叙话 三天的事,拖拖拉拉五天才整理清楚。 完事后,连城特意送她从春波廊上回内宅。她又从连城手上收了一张织金的绒手筒儿,满意地在怀里揣着。 “青娘子,对太太倒是忠心。”连城微笑,他呵了呵手,一身褐色暗花大绒衣,便足以御寒。 她想,这不是废话吗?侯爷再好,现在不管她。侯爷真不知道太太坏脾气吗?更何况,她现在在太太手下当差呢。她还想要太太把佛像给她呢。 “医鬼陈明,最近给青娘子制了不少药?” “嗯。我吃着呢。” 连二管事微点头,便没再问。 她收了一领妆花绒衣、翻毛大背子,一张手筒儿,但她还是挤出一脸萎靡病容地回内宅,本来想请病假。 未料到,连城居然没回二门外,他反而就找了内管事苏财家的老婆,一起顺道去正房里,在阶下向太太请安。 让她没机会说自己病了。 医鬼陈明制的药,是搜集了燕王府那边几位名医包括柳如海的药方子,再加上她这边的药方子。 新制的药。 这一回,小公子生病,她一狠心就让陈明加了尸毒草。 这药吃得有点难受。 ++ 她盘坐在自己床上,裹着被窝,瞅着床前的炭火儿。 她咳嗽着,想着连城老是在敲打她。 她确实没有把太太派陈妈妈来刺杀先夫人的事写上去,犯不着。 陈妈妈是比宋婆婆还有资历的老前辈,人脉广,见识多。 便是在太太跟前,太太也敬着陈妈妈。否则她曹夕晚现在也没办法在正房里偷懒,每天呆呆木木的,像个散功成了废人的傻瓜。 她只等着战百刀露出真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小公子的病,不用她多事。反正不是她。 但她闲着也是闲着,也想看看,各房的大丫头,到底谁写了那张【有毒】字条。她就想,还是要出府比较好。 所以早早地,她和二管事说了陈妈妈和她也要在十二月十二日出府。 ++ 嫣支下了值,一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寒风,吹得炉里火星儿蹦。 “快关门。”她连忙催着。 嫣支一脸喜色:“你听说了没有?刚才连二管事和咱们太太提的事?” ++ 嫣支凑到床前,兴奋地对曹夕晚道:“连二管事问太太,说侯爷的话,太太要不要出门去诚福寺赏雪。若是有这安排,外面就打理车马。” 她皱眉。诚福寺在城外,这是什么事?必有阴谋。 “什么时候?” “十二日。进香,听经,然后去寺下湖码头坐船,从莫愁湖直到秦淮河,冬日泛船赏雪。” “有道理!冬日赏雪,分外风雅。”她赶紧附和,必须要去。她其实不太想只和陈妈妈一起出府。 细柳看着就不是她以为的女番子,随行要是只有陈妈妈。这太不妥当了。 难道她让陈妈妈挡着,她赶紧逃? 虽然早有这样的计划,但只有陈妈妈一个人挡着,似乎风险不小。 现在好了。 ++ 曹夕晚想了想,从被窝里跳出来,哆嗦着披绒衣,穿毛褂子加衣裳,她要去劝六太太,一起去。 “你和六太太,很好?”嫣支坐在炭炉儿边,看看格窗外霜雪寒色,她连忙烧了一个手炉儿给她带上。曹夕晚眨眨眼,道: “六老爷手下的家将,有几个厉害人。而且,六太太眼前的大丫头青雀、翎花不知道谁去,我去问问。一起玩,才热闹。”她说完,就出门了。 嫣支莫明。她入冬了就像个鹌鹑似的缩头缩脑,怎么又炸翅膀了? 她自然不知道,曹夕晚打着主意,让青雀、翎花去怂恿各房里的大丫头,跟着太太们一起去。 她才能闲着没事一起玩耍,顺道找出谁写了那张【有毒】的字条。 曹夕晚方要走出正房院子,又止步,她在阶下折了一枝红梅,准备带到六房兰院给青雀。 青雀针绣好,爱画鞋样子。如今也不知道改了性子没有? 屋里嫣支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又追出,在廊下拉着她小声,说道: “二太太房里的大丫头,叫宝盖的那个,你记得?” 曹夕晚笑了。岂有不记得的。嫣支连忙又道: “宝盖她,早先说好,等六公子进衙门当差,就打发她过去侍候六公子的。她托我悄悄问你,六公子的差使多久才行呢?” 她眨巴眼,知道宝盖和六公子宋卫仁好,一笑:“这事我还真知道。我们下午一起去和她说。” 嫣支意外欢喜,知道六公子这事八成有定信了,她低头在荷包拿了颗碧绿松子糖儿,塞她嘴里,又拉她走了两步在梅树下,悄语:“我看宝盖,有个话藏着不敢问你。我替她说了。” 她知道,嫣支和宝盖是姑表姐妹,便问:“怎么了?” “她月事儿不定时,三四月来一回,一回就有半个月。” “哟,这可得小心。” “谁说不是,打小就这病根,早就想请个好大夫看看。上回宝盖和我提起,那位柳大夫,擅长女脉。我说是曹姐姐家对门儿街坊呢。宝盖扭扭捏捏的,我就料到想托你,但说不出口。” ++ 前宅。 春波廊外,腊梅初减。 连廊下,水渠堆石里,黄玉水仙花儿也开得极香。 六老爷宋成凤,也动了要出府的兴趣,悠闲走到外书房和侯爷商量。 在他身后。小厮鸾哥提了一个水火炉儿。 大锡炉子中间是个洞,烧着炭。洞口四面炉里是水壶,装着咕咕响的暖水。独独水壶盖口是一个小罐儿,里面温着一只长颈儿青瓷酒瓶。 一路暖酒飘香,宋成凤和柳如海一起到了外书房。 “三哥,吃些暖酒儿。弟弟新得的流香。” “你倒有雅兴。”南康侯笑语,起身迎上。 ++ 外书房小厮们,悄步进来,放了描画螺钿酒桌儿,摆了三副酒盏食器,又上了三个攒盒下酒菜。 柳如海一扫食器里有一套建窑瓷,暗忖这应该是侯夫人的喜好。果然南康侯娶了妻,便随了侯夫人。 宋成凤无事不登三宝殿,先说正经事。 原来柳如海倒是准备辞了回家,又辞六老爷,六老爷特意到侯爷这边问问。 “二哥那边,是有什么难处不成。” 宋成明叹道:“倒不是。” 原来,因为老姨奶奶觉得最近身子好多了,她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因为和老太太是两姨姐妹却处不好,偏是小户出身做了妾,便处处要强。不肯再请新大夫进内宅看病。 二老爷也没办法。 ++ 兄弟叙话,旁边柳如海把玩着酒盏,他起先就隐约听六老爷说,是府里一个懂药的丫头时不时去见老姨奶奶,为她按摩经络。 难得地见效。 二老爷还和六弟夸奖:“早听说,她爹子当年是自己一看医书就会开方子、扎针。没料到这丫头也会。” 柳如海含笑不语,他知道是谁了。 论起辩经络,认穴位,谁又能比得过青罗女鬼? 她大约是不想让他在府里长留的。 更不想让他进内宅。 ++ 曹夕晚此时却从角门出了府。她去见六太太之前,约了雷娘子相见。 顺义坊里的酒楼,有柳如海的股儿,而在酒楼对面,是雷娘子名下的一个铺面。 她想,这可不怪她怀疑这小子。实在是他可疑。 雷娘子家离得近,几步就过来,她坐在铺子后面,诧异打量着曹夕晚:“你要盘这铺子?” “听说娘子病了,身子可见好。今日才见面商量。”她笑嘻嘻,“我们六太太,一直说起娘子。” 雷娘子确实在侯府见过曹夕晚,听说过她在府里打理侯夫人的几间铺子,但听她一说,这铺子是她要买的。 “你要开铺子?” “不是,是改成住家。”她比较了手里两个在看着的铺面,果然上回挖来的四味厅老掌柜儿就有见识,说这铺子适合住家,开铺子还是城南那间更好。 这与她不谋而合。 她同样觉得住顺义坊更好。毕竟铺子下面就是金陵城的暗河,路过了雷娘子的窗下。以往,这一带就是巡城司巡查的终点,再往前就是宫城承天门了。 “哟。”雷娘子不禁就笑了,把好地段的铺子改成住家,不是顺义坊还不能,毕竟这里虽繁华却更安静,“这可花费不少。曹娘子的家底儿可不薄。” “正是,我也不缺钱。所以想和娘子商量,要不要一起开个铺子?”她笑着。其实她眼下缺钱。但她等了这些日子,这个人不能放走。 雷娘子算是个真性情的人,但居然再没有请柳如海看过病,这是个不为男色所迷的女子。会审时度势。且她手段高明。 如今王老档嫌弃嗣子什么事都不懂,又在外面花天酒地。见天不落家。远不如这个儿媳妇主持中馈,衣食住行一一照料着公公。平常银钱帐本一清二楚。 他老了、病了要靠谁?指望这个嗣子吗? 王老档把名下一半的铺子七八个和两个田庄,安排给了雷娘子在打理。凡事倒是开始和儿媳妇在商量。 而曹夕晚早查得清清楚楚,顺义坊这一带的铺子,最好的还是王老档家的。 医鬼陈明需要个安静地方制药。 第59章 尸毒入药(上) “换到这里?” 医鬼陈明从顺义坊百户所过来,看着这间她新买的铺子,依旧是前店后楼。 店里搬空了,还有几个箱子杂货。 “这几天就签房契。”她笑着。 陈明身形枯瘦,面容也干枯有如病者,乍一看绝不像是鼎鼎大名的神医。 倒不负医鬼之名。 锦衣卫百户的一身玄色飞鱼服,在苏锦天身上像是一道变幻不定的光芒,在他身上,则像个黑无常似的。 他昂着脸,摇着黑羽扇子,跟着曹夕晚走到了后楼,她嫌弃推推他手中的鹊羽扇,警告着:“别把暗器对着我。”他反唇相讥:“怕了?” 话是这般说,他倒还是手腕一翻,把鹊羽扇挂在了腰间白玉钩上。 房里,七八只木架子堆着十几只簸箕里,不是他也认不出来,竟然全是尸毒草。他先是一惊,骇然看她。 她诧异回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侯爷外书房下的地密里,有尸毒草。” “……你没说过。”陈明简直要跳起来,“你只是说过有毒草!” “不就是一回事。你们都不听我的。” “……小……小公子的病?”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秘密的,肯定不只我一个。” “喂……” 陈明追上去,她到了木架子前,摸着尸毒草,她这几天已经把府里府外看过了。尸毒草并没有从密道蔓延出去,府里各房院子里并没有。 陈明还在嘀嘀咕咕问,这些草看着新鲜,是谁弄来给她的。难道是刚从密道里挖出来? “不是秦猛那就是苏锦天。喂,是不是?” 她没答话,反而突然转头看他:“你这几天新给我制的丹药。是不是加了尸毒草。” 陈明一怔,下意识要反驳,但却又点了头:“加了。” 他一听柳如海说起,尸毒草竟然可以制长生丹,就把这味药加进去了。 她好险没骂他,她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反正没毒死她,不用生气。 她板脸,把留他在房中,她提裙出房,在楼廊上轻轻推开了另两间房。 阳光斑驳,里面亦是一排排木架,架上却都是一册册借出来的衙门密档。都是她从经历司里借来的这十几二十来年,修炼幽冥术之人的用药密档。 不是锦衣卫,是没有这些密档的。过去这一年多,陈明为了给她治病。向侯爷请了手令,把这些密档调了出来,因为他制出的丹药没有效果,她只能向宫中御医和师太求医,服他们的药。但这些密档她却一直没还回去。 它们本来放在了顺义坊的百户所库房里。甚至,她自己暗中出钱雇几个识字的番子抄了一份。 顺义坊百户所的刑百户,原是陈千户的人,与陈明交好。陈明一向就住在顺义坊百户所里。脚步声响,陈明跟了过来。她头也不回地问: “你一直在仿制长生丹。是不是?想让我服用?” “对。”陈明解释着,“我看燕王府那边,似乎也有名医在仿制长生丹。药方不是已经让人偷来了?我都看了两个月了。就给你配了新丹药。那尸毒草,也亏得那柳先生能知道这样的草药!我就加进了。” “你加了多少?”她懒得痛骂他,他本来就是这脾气。 “少许。”他微一迟疑,打了个头发丝儿的手式。 她看着陈明:“多加些。” 陈明瞪着她,下意识又把鹊羽扇持在手中,不停地扇着,额头也微微有汗。 她这回倒也没有嫌弃他手中的暗器。 他把扇子一顿,看了她半晌:“把你吃死了,不要怪我。” 她板脸:“我拖着你一起死。” 陈明不怒反喜,仰面大笑:“好。” 她暗暗地骂,医术好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古怪? “你愿意吃这药,难道是,这几天有效了?”陈明不禁也惊喜地问。 她摇摇头,还没效果。但碰碰运气吧。陈明反倒松了口气:“也好,不把你毒死,就是好事。” 她挤着笑:“我也不是小公子,哪会这样容易中毒。” ++ 她骑着青驴,冒雪回府,她和雷娘子说了好价钱,下回再商量文契。但这铺子空了两月,她看中后就租了两月。早就用上了。 她怀中又有了一瓶加了尸毒草的丹药。 添了三倍的量。 其实算算日子,陈明给她的尸毒丹药,她也服用好几天了,确实没毒死她。 她回来,抖着雪末子,从角门进府,且不忙去见六太太。 她料到雷娘子要进府向六太太打听她。六太太最喜欢这个闺房密友,日夜担心她被丈夫家折磨。她若是听到她与雷娘子住隔壁的这消息,会高兴。 至于侯爷多半不喜,曹夕晚倒也不怕。 她便先回了正房。 ++ 顺义坊,福泰楼。 柳如海早就盯着顺义坊的百户所,不为别的,就为了他自己为燕王开的方子。 北边传来消息,药方子被偷。 他参了股儿的福泰酒楼里,自然方便。 他开了包间阁儿。进去,解下狐裘披风。 炉子滚烫,他方坐定吃了一盏烫酒,李世善匆匆入内,他悄声禀告了:“查到了,总管,确实是锦衣卫偷了总管你的药方,如今那药方在陈明手上。” 他微点头。 “去查查,他是不是在为青罗女鬼制药。” “是。” ++ 她进了细柳的屋子里,屋里没人,青窗前有炕,房间小,但桃木用器皆俱全。 这摆设?上好的桃木是小公子屋里用的家私。她上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细柳居然也用这摆设。 难怪连嫣支也生了疑心,拉了她说悄悄话:“细柳的来历有点怪。你小心别得罪她。” “怎么了?”曹夕晚倒吃了一惊,什么事儿,是她没发现。嫣支却察觉了。 嫣支特意把房间门窗皆关紧,拉她到床帐子里,才悄悄说:“我偷听到了,陈妈妈和太太说,劝太太把细柳打发掉。但太太不答应。陈妈妈急了,太太就说,细柳不一样。” 曹夕晚颦眉沉思。突然,她向了嫣支一句:“我觉得,细柳有三分像太太。你觉得呢。” 嫣支一愕。细细一回想,惊得不行:“你……你说得没错。” ++ 曹夕晚独自来到细柳房子。 她猜到细柳的来历了。这小房间一色的桃木摆设,细柳独住。原本都以为是楼府的陪嫁丫头讨厌细柳,现在想想,其实太太就是让她一个丫头占一间房。 侯爷不让人真正打细柳的板子,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有陈妈妈急得不行。 曹夕晚一摸小桌儿上的白瓷暖水瓶儿,还是暖的。她放下自己提着的一只乌漆食盒子,等了半会还不见人影。 她算算时辰,仔细一想,突然站起。她出门,一步一步走到后面的库楼。 她果然看到细柳的身影,如雪中如烟,摇摆不定。 雪粉朦胧中有阁楼,细柳又在楼下,望着侯夫人放嫁妆的三层库楼。 细柳是在盯着佛像。她知道,但以前以为是侯爷命令。现在,曹夕晚不是这样想,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在廊上站了许久,看着细柳。 终于,细柳从楼前走回,依旧身影如烟,飘浮而过。 她从拐角走出,上前牵住了细柳的手,细柳骇然惊住。 “是我。我们说说话儿。” “……你……”细柳惊骇地看着她,再看看自己的手,“你怎么捉到我的?” “碧影傀儡舞吗?”她笑着。 细柳这一次在楼下行走时,身影在雪中似烟似雾,她是为了避开内宅女番子巡查,用了碧影宫的身法。 这可是苏锦天的师弟师妹才能学到的不传之秘。 竟然是碧影宫门下。 第60章 尸毒入药(下) “青娘子。” 四面有风声。后宅女番子们突然看到了廊下的细柳,皆是大吃一惊。她们刚刚巡过库楼一带,看到了廊上的曹夕晚,却并没有看到细柳。 “没事。”她摆摆手,几个番子身影就退下了。 ++ “你这个时辰来,不太好。后宅后面有河,冬天这个时辰,是河水最浅又封冻了一大半,奸细容易进来。这个时辰巡查最严。” “所以我这个时辰来,别人也不知道是我。”细柳冷笑。 她眨眨眼,指指自己:“没关系,有我。我知道你厉害。” “……”细柳气得瞪眼。 然而她迟疑地看着青罗女鬼,她果然不是废人。 曹夕晚再一次细看细柳,她长得单薄,小瓜子脸儿,所以很难看出来,她和楼淑鸾有三分长相相同。楼淑鸾是银盘儿脸,将军府里的嫡出千金。 她端详细柳时,细柳同样在盯着她,下意识地想,青罗女鬼不是个废人。竟然看穿了她的碧影傀儡舞。她要回去禀告苏锦天。 ——她的师尊。 “我没骗你。”曹夕晚解释着,“我觉得我最近好一点儿了。” 这一点,她并不确定,以为是错觉,所以并没告诉陈明,“最开始,我就算是怀疑,料到你一直在这楼子附近窥伺,但我看不清你。”她拖着细柳回去,沿廊走着,还一路沉思着,“我每天都按时吃药,补药不断。连零嘴儿都是参片首乌熬制的。你说会不会我已经好了?” 她决定回去给陈明一个大红包。 尸毒入药。居然有效? 这药,便是柳如海也是制不出来的。 陈明过去这一年多来,睡在了锦衣卫的档案库房里。他查看过去几十年来,修炼幽冥术而失败的至少一千五百人以上的用药记载。 其中有一半人,是锦衣番子。 另一半人,是宫中太监、女官、各王府、勋贵府中的家将。 如今,又是她曹夕晚,证明尸毒入药用得对? 也许,还要给柳如海一个大红包。这一回陈明是把两家的方子放在一起,制出了丹药。 细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忍着气,讥讽:“我看,青娘子每天念佛,抄佛经,这可是善报了。” 她慎重点头:“你说的有理。” ++ 太太不在,丫头们在房里烤火,彩漆廊上一路上竟然无人。 细柳无数次想再出手试探她,但自己的手被她握住,这是假不了的。能这样轻易做到的,只有她的师父苏锦天。 曹夕晚问清了她居然拜苏锦天为师,也在威胁着:“你师父,欠了我的钱,还没还钱。” “……”她咬唇。 苏锦天从没有提过青罗女鬼。 但这反是不寻常。细柳不傻。 曹夕晚瞅瞅她,她算是苏锦天收的三个弟子之一?看身法,苏锦天是用心教过她的。但她这个年纪其实比苏锦天小不了几岁,如果不是有人推荐细柳,苏锦天必不会收她。 细柳却想,她这几日半夜,也曾出府,跟着师尊苏锦天在巡城。 在她心中,她生下来后,真正唯一对她用心的人,就是这位师尊。 他如今领了巡城司,又有刀中之君,天下第一刀之名,无人不敬。但他在金陵密道、暗河边巡城,似乎每一夜,都颇为不易。 细柳从侯府下的密道,提着灯,跟着巡城司轮值的百鬼百兽,随师尊,巡到了承天宫门前。 每到那时,苏锦天似乎就会微叹一口气。 细柳抬头,看着师尊的神色,他似乎已经不是初见时的少年,他眉眼间的青涩之气早已经无影无踪。细柳好几年前,见过青罗碧影同时出现的那一刻。 少女少男,牵手从街坊树影下走过,那时的苏锦天,脚下斑斑只是夏日的叶影,蝉鸣。 似乎青罗女鬼离开后,他一转眼就成陌上少年,成为了青年男子。 细柳提着灯,借着晕黄的光,看着师尊,他立在密道上,望着承天门的地基,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厉眼横眉的锦衣威势。 但她知道,他不耐烦了。 这不是他喜欢的差使。 这以前全是青罗女鬼要干的事儿。 他在思念青罗吗? 她帮不上师尊。 只有青罗能。 ++ 细柳看着曹夕晚,她不喜欢曹夕晚。 回了屋,曹夕晚关上门,小房间里倒是暖和。 她打开桌面上的食盒儿,里面是她爱吃的马蹄糕儿。她看着细柳:“你是楼将军的私生女?” 细柳一惊,坐在炕边上,沉默地看着她。 她笑着,果然。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侯爷为何对细柳另眼相看,而侯夫人居然也没有怀疑细柳这个外面买来的丫头。为何不打发她离府? 她吃着茶,品着糕饼,又递一块给细柳,细柳摇摇头。 “我们姨奶奶,也是老太太的表姐妹。生了二老爷。”她絮絮叨叨。 细柳终于忍不住,腾然站起来:“没错!我就是跟着太太过来的。当初是侯爷把我找出来,让我跟着师傅几年,再送到太太身边。太太愿意等侯爷,就算是过了年纪,万一不能生了。还有我!” “……”曹夕晚歪头看着她,细柳的愤怒她能看出来。但她想。 她就说,侯爷一定在太太身边安插了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没有别人。 还是细柳。 “侯爷让你干什么?” “长生丹。”她终是回答,讥讽着,“不是为了青娘子吗?” 她想了想:“不像。” 细柳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笑着推门离开:”下回来找你说话。” ++ 外书房里,东梢间梅影横斜在几桌上,秦猛看到,正房里有一抹玄色锦披的阴魅身影,一闪而逝。 书房,紫檀木书架后的暗门关闭。 苏锦天来过,又走了。 宋成明确实得了苏锦天的禀告。 “密道里有尸毒草?”他大吃一惊。 他手边的茶盏,咣的一声斜倒,茶水瞬间漫过了他刚写的折子,他终于想起,以往曹夕晚守外书房时,和他说过密道里有毒草。最好小心些。 他当时,以为不过是些毒蛇毒草之类。 第61章 绝情之人 连二管事匆匆步入,也查出端倪:“侯爷。小公子,前儿独自来了外书房。乳娘当时摔了腿。没看住小公子。麻婆子和莫五又听到后院动静去查看。中间就一小半会儿。秦百户说,这时辰,应该是他当时换值的小半会儿里。” “谁引他来的!谁开的密室?”宋成明勃然大怒。 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来? “侯爷,密室并没有打开的痕迹。”连二管事劝着,“所以,是不是在府里各房查一查?” 肯定是府里的人。也许已经把毒草取出来。抹在外书房的门上害了小公子。 而不是小公子进密道。 秦猛的禀告就是这个意思。否则他守着外书房,就是为了守密室,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大张旗鼓去查,当然不行。宋成明便想到了一个人,柳如海。 “请柳先生来。可恶!若是小晚还在——”他怒极。 连城也觉得,这毒计要用,必定要先除了青罗女鬼。 然后,就开始一步一步下手了。 “淑鸾,是不是暗中在修炼幽冥九变术服用长生丹?” 连城大吃一惊,侯夫人? 便是东梢间里的秦猛都猛然一惊,侯爷,平常说起侯夫人,必会先遣退他。 他毕竟是衙门中的心腹。 而连城,是家奴。 这也是太太的体面。 他突然想起了曹夕晚写过的太太,锦衣密档里,她写道: 【我本来以为楼小姐修炼幽冥九变。但我猜错了。楼小姐很好看。就是脾气坏。会很凶地瞪我。】 青罗没猜错,侯爷却是知道的。 ++ 连城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劝:“侯爷……” “你有佛像在手,密本与长生丹,你会不炼吗?”宋成明冷笑。 连二管事一怔,侯爷也不确知?但侯爷所言,确有道理。 但若是起了疑心,夫妻情分就难保了。他听出了侯爷的言下之意,果然,宋成明在书房踱步,脸色越发难看: “她等了我这些年……我待她如何?长生丹如果需要尸毒草来制。这倒是方便。难怪她要嫁进侯府,还等了这些年。”宋成明竟然想到了,“小晚巡查密道十年,别人是拿不到尸毒草的!她除了嫁进来,还有什么办法?” “……”连城不敢回答。 “知会诚福寺的师太,让侯夫人……诊个脉。” 连城暗暗叫苦。侯夫人自有自己铺子里的冯大夫,岂是别人能碰的? 这事,怎么办? “你去敲打柳寿石几句。”侯爷淡语。 连城听明白了,还是让柳如海来办这事。 但此事非同小可,侯夫人是一品诰命,绝不可传出流言。他连城就得提醒柳如海。他和程侧妃的旧事,侯爷可是知道的。 若是周王爷知道他和程侧妃是表兄妹,未婚夫妻。 这可就不好办了。 ++ 连城还没想好怎么说,这一日,柳如海随六老爷来了外书房。 他禀告,因姨奶奶不用他调理身体,便要辞去。 宋成明听得他辞去,不动声色,笑道:“要去李国公府上?听说那边也让你长住,想是要为乳公汪老爷子调理?” “汪爷的伤,是战乱里的旧伤。最好是夏天调理。眼下且不急。” 他前儿如此对李府管事说了一番,开了个过冬的暖补方子过去。又有六老爷在旁边说项,李国公府那边才罢了。 南康侯琢磨着,一听,也道:“既如此,过几日,一起去诚福寺里。” “遵命。” 六老爷抚掌大笑:“我也正想说这事。” 侯爷与六弟就说起杨平粹这阵子,在京城中连败几位高手的事。 战负者,皆是勋贵府中,家主跟前最得意的家将。闲话之余,侯爷又慰留了柳如海几句。 连二管事在一边,倒是觉得侯爷说得天衣无缝。 一则,侯爷从宫里出来,吹了风又咳嗽起来,身子不豫,自然就不放柳如海离开。 二则,小公子病眼下渐好了。但柳公子让小公子搬走换院子。让侯爷封住旧院子,且撒上石灰,一年不许不进人。 这看着,怎么都有诡密之处。 侯爷留人也应该。 亏得六老爷,脸色好险没变。 “三哥,纪玉院子里,这事?” “你且不管。我自有处置。” “是。”六老爷不再问了。 ++ 连城倒是想向柳如海私下里打听几句,但还未妄动。 因为侯爷说起,柳如海语焉不详,他说医道上合天道。院子风水不好,小公子与槐院的缘份尽了。 这“缘分已尽”四字,怎么听,怎么就像是曹夕晚散功成废人的原因。 不由得侯爷不生疑。 ——小公子如果是中毒。 曹夕晚也可能是中毒散功。 六老爷前脚走,后脚医鬼陈明受召,进府,到了外书房禀告:“尸毒草制长生丹,属下反复推测,修炼前六层的人服用,是有用的。”医鬼陈明感慨不已,蒙古国师竟然能制这样的丹药,辅助修炼,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那尸毒草生长在坟场,阴暗之地。不是精通药草药理,又兼擅武学的人,岂是能想得出来? 他不禁都想拜读佛像中的密本,才甘心。 医鬼陈明,与别人不同,他一想到密本在侯夫人手中不易到手,谜题难解,就不管其他,添油加醋: “但像青娘子这样天纵之才,能自行修炼到第九层的人。这药反是有害。也不知谁这样恨她。平常人吃了也是毒药。这下药之人,可真是心思慎密。算计到家了。” 连城看着,侯爷已经是极怒。 他在怀疑侯夫人。 连城只能打眼色,让医鬼陈明赶紧滚蛋。 陈明斜眼一笑,溜了。 他当然有事没禀告,他还要回去制长生丹给青罗呢。他也能制长生丹了。 想到此处,他几乎都想在全京城喊出来。 至于青罗这几天来找他,觉得吃药吃得不太舒服。畏冷怕寒,她才一直以为没效果。 他觉得完全不是事儿。京城第一高手想恢复功力,还想舒服顺利,这可能吗? 这点苦都吃不了。良药苦口啊! 他痛心疾首。 ++ “小晚,以往和我说,不想嫁娶。”宋成明久久之后,长叹一声,语带沧桑, “我以为,凡天资卓越者难免性情古怪。我也难以与她匹配。便与她约定,此生不再嫁娶。但我却只是个凡俗之人。终是辜负了她。” “侯爷……” “现在想来,原来只要一心修炼幽冥术的女子,皆是绝情之人。” 连二管事听出了侯爷的灰心之意,不禁劝道:“侯爷,侯爷的雄材大志,岂是一小小亲军锦衣卫都督?“ 侯爷与楼六小姐,原本也不仅仅是情投意和,初恋爱侣。而是一对互相扶持的知心人。侯爷何必又困于这一点狐疑? 第62章 先妻之恨 宋成明摇头伤感,独坐沉吟着,紫檀桌上焚着一角塔香,流烟如雪。 他在回忆自己的原配妻子。 但记忆里已经模糊。 ++ 南康侯的原配先夫人,是老太太族中贫女,却也有制香的一门手艺。 性情又温和柔顺。 但他对她并无情爱,他在燕京城中就遇到了楼淑鸾。他曾想,若是为了爵位不能娶她,那么他心中的妻室,终归只有楼淑鸾。先妻多半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冷漠。没两年就去逝了。 后来遇到了小晚,他也曾想过婚娶。 小晚身份太低,脾气太怪。他始终不明白她的心思,他甚至想,小晚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冷漠,也许就是先妻对他的恨。 只到出了战百刀之事,他才知道小晚也对他不是没有情意。 战百刀原本,是一个无名秀才,是他的替身之一。 再想这些,皆无意趣。 宫里御医,为贵人治病时,为了避忌往往也和柳如海一样,他把封闭槐院的内情说得如此含糊。这柳大夫已经是年轻,遇到有忌讳的病人,敢下药敢说话了。 换了一个老大夫,恐怕就直接避开这件事,不肯来医治。 宋成明心里有数。 连二管事立在一角。 桌面炉中焚着塔香,是三角金架上吊着一只银篓香球,内里精工雕着玉阶九层。 全因,塔烟与信香不同,信香往上飞升,直入青天。 塔香之烟,历来是向下流淌。 如水流一般,流过了九级白玉阶,流出了香球,流到了桌面,又滑落向下。 似雾似梦。 这是先夫人的喜爱。 老太太一族原本是元宫禁军百户,看守京城密宗寺院,想来先夫人制香之术是从寺院里学来的。 ++ 南康侯在迷雾中,打开了书架后的暗纽,提着一只灯笼,进了密室。 连二管事沉默地守着。 漆黑的密道,墙上每隔十步有油灯,无穷无尽,不知通向何处。 侧耳倾听,仿佛还听得到巡城司百鬼百兽的飞掠脚步声。 听到暗河的水声。 听到秦淮河上的,歌舞曲萧。 ++ 南康侯立在密道中。 灯光晕晕,四面墙角没找到尸毒草。苏锦天和秦猛已经全都亲手铲除了。 但以前,曹夕晚和他说过,密道里有毒草。 他没在意。 他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听小晚说话了。宋成明在这幽暗中,感觉到了四面仇敌的窥视。 他积功升为锦衣卫副都督,其中多少血海刀山,从未惧怕,但此时,他感觉到了森然的寒意。 陪伴他一路走来的青罗女鬼,那个燕京城中小小的洗衣女。已经不在了。不再会和他手牵手,一路同行。 他能感觉到小晚的渐渐疏远之意。 处死她吗? 他沉吟。 ++ 在密道中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出来后,他静坐沉思。 处死小晚。是不是也要处死淑鸾? 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小晚是他的心腹人,他要脸面,且要防着她功力尚在反扑刺杀。 淑鸾是楼府的千金。他的雄心志向还要楼府相助。 ——他得谋定而后动。 ++ 时值午后,窗外金陵宫城的琉璃瓦上,积雪皑皑。 连城奉命把锦衣卫密档里,有关长生丹的记载文册,全找了来。 宋成明一一翻看,长生丹,本来出自蒙古国师的宫中密藏。 这密藏,是元帝逃亡进草原时弃下的,里面还有幽冥九变术。 这一切,都算是他宋成明从一小小百户飞黄腾达的凭借。 他突然记起,曹夕晚散功前曾经提过: ——长生丹也是密藏。 ——幽冥九变术也是密藏。 ——但蒙古国师却未必是制出这些东西的人。 ++ 曹夕晚拿半副身家,收买了连二管事,她的消息灵通。 侯爷又留了柳如海,在府里查毒草。 衙门密档有无数诡秘之事,她已经习惯。侯府中也不用提了。 毕竟她这些年到佛寺扫地,每回都从诚福寺里的尼姑嘴里,听多了旧元宫里断壁残垣,一江春去的旧事。 现在,本朝初立。 先帝太祖去后,新帝陛下为了一个宫中死太监训斥侯爷,这怎么听怎么古怪。必定还有内情。 ++ 这一日天晴雪融,她跟着和六太太一起坐上青围子车,带着青雀和翎花出门,车到了顺义坊,六太太去拜访自己的闺中密友。她自去签房契,看看铺子。 这间准备改成住家的新铺子,青砖乌瓦,粉墙下丛丛压雪的青竹。 顺义坊的院子皆遍植松竹梅,铺子下面的暗河也通向承天门的宫墙夹道。 其实,她深知,内宫监们也会每夜巡查。 院中有小楼,陈明占了二楼。她不去打扰,登上三楼。 红漆叉子竖在宫门前,而在承天门周边的宫墙夹道,是宫里太监与宫外锦衣卫各自巡查的分界点。 死的,难道是巡查的太监? ++ 医鬼陈明,打了个大哈欠,睡醒了过来,吃茶揉眼,她连忙叫把炉子烧旺,寻思着还问:“神医都是你这样吗?” “不,我邋遢。” “……”她噎了噎。想来也是,柳如海可是穿大围裙子扫地的脾气。 “不是边军。是京营。”陈明是军户出身,是陈千户的族侄。算得上是六太太娘家刘千户的姻亲。他的消息在武官勋贵圈里,更灵通些。 他吃了大碗肉丝面,吃着小酒,和她围炉闲话,“侯爷想插手京营兵权。不是边军。楼家有几个子弟,几个旧部,都在京营里。” “京营。”她大吃一惊。侯爷远不如当初步步谨慎。这麻烦事就找上头了。 她当初听侯爷说起志向,听侯爷说起不满足于亲军锦衣卫,他要娶楼六小姐,她就知道,侯爷选了一条死路。 她不想被连累。 “这药,真有效?”她又接过了陈明制的一瓶子仿制长生丹。 陈明给取了一个更得意的名字:福寿丹。 她疑惑地看着药瓶儿。 “我最近挺畏寒的。有点怪。” 陈明得意着,自信满满:“吃完了就好了。你又是京城第一高手。对了,到时候记得答应我的事。赶紧让苏锦天换一个情人。他不听,你就揍他。” “……”她默默地想,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 但若是这福寿丹真能治病,这交易也划算得很。 多半,苏锦天最近看上的贵妇,和陈明家有什么亲戚关系。 第63章 赌友相见 曹夕晚一向是医鬼陈明的打手,她也习惯了。否则当初她也不至于与刀君凤翎遭遇。她想,陈明失去了她,一定很痛苦。因为他虽有鹊羽扇这门暗器,但他不敢乱用。会死人。 且暗器一动毒烟笼罩十丈方圆,死的可不是几个人。 而曹夕晚除了是暗藏的打手,她在连二管事和秦百户面前,一直说自己是从不押赌的正经人, 但她想,押赌可以不用脑子,其实挺适合她。 她便去护卫司小值房里,提自己故意忘记的水火炉儿。 她果然就在二门上,遇到了赌友。 ++ 柳如海一身玉色狐皮的新氅衣,衬得他丰姿飘逸,体态轩昂,看着就是从外面穿回来的,又不知道是哪位公侯所赠。 他今日跟着侯爷出去,往徐国公府上赴宴,饭酒微熏,玉面染霞,他正要回房歇息。便遇到了她。 她捏着鼻子,表示巡城司喝酒的百鬼百兽多了去了,她一点也不嫌弃。她与赌友柳如海说话:“诚福寺里,见一见赌局。师太能让你愿赌服输。” 柳如海扶廊站稳,心中诧异,倒没料到她用这个方法。 妙莲师太是好几年不见外人的。连徒弟都不见。他以柳家子弟的名义递过好几回末学晚进的贴子,也无音信。 她能请师太看病开方子已是不易,现在去寺里难道就能见到? 师太能证明她没中尸毒? 医鬼陈明,这阵子在暗中为她用尸毒草制药,他可是一清二楚。 ++ 柳如海没忍住:‘有些丹药毒草,是不能乱服用的。” 她一怔,盯着他。 他却又笑了,眼神微荡,说起旧事:“你以往在寺里扫地,我还想,你是想在寺院里出家,还是去坟场里做小鬼儿。”他笑着,晃了晃头,歪着看她,“也叫我一起去吗?给你做伴儿?” 她一怔,看着他含笑的眼。 她斜眼,在廊上唤着,小厮儿背着诊箱一溜烟儿跑过来:“青娘子。” 她让松壁,扶着柳如海回院子里去:“柳先生醉了。说胡话呢。” 谁理睬他啊? “要去诚福寺,我们约好了?”柳如海问。 她随便点点头。 “正好,我那我去租个院子?我们一起?”他一笑又提,“我给你诊个脉。” 松壁听在耳中,看看柳先生,再看看青娘子,倒没什么稀奇他们之间提起这事。 柳先生交游广,青娘子和苏百户是至交。自然都知道十二月十二日之事。 再说了,权贵家从诚福寺下码头坐船,从城外莫愁湖能进秦淮河,路过南河百户所,这是近来最抢手的安排。 冬日无事,何不在积雪水面上远远观战? 借赏雪泛船,冬日垂钓,结社作诗的种种名义,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武官各衙门的大人们,带上家眷一起出行,租船、租院子的人可不少。 倒是曹夕晚笑了:“现在哪里还能租到?早被抢光了。最大的院子被徐国公府上抢了。你今天也没听说?” 他一笑:“素面也没有了?” 她不理会他,知道他醉了,便摇头离开。但他方才的话让她生疑。 ++ 她沉吟着,沿廊而回。 陈明制的那药,她停止服用了。只等陈明再试试。因为隐约觉得不妥。 这阵子,她畏寒畏冷太过了,在暖阁里不挪窝。身子反是极虚弱。动弹都累。她察觉到了,特意在各房跑动,又出府看铺子,似乎感觉好一些。 故而,她要约柳如海一起去见见师太。 现在这柳如海意思,竟然是真有不妥? 但她分明也恢复一些了。 细柳的碧影傀儡舞,她过去一年是看不出来的。 ++ 柳如海见她迤逦去了,摇晃着扶着松壁的手下廊时,又有所觉。 松壁也小声道:“是秦大人。” 柳如海一转身,就看到远处廊口立着一个高大人影。 廊角秦猛,一袭油亮翻毛乌锦厚披风,内里是秋香色飞鱼服,腰间双刀。 柳如海挑眉,遥遥拱手。 秦猛看着二人分别离开,曹夕晚去了小值房里,他不免沉吟着: 青娘子,设这小值房,果然是为了来见他吗? ++ 秦猛如今管理着侯府的护卫巡查,又出了小公子进外书房的事,他处处谨慎。他既起了心,便有了动作。 罗妈妈受他所托,得空的时候,便一路进了内宅到了正房,她寻着个小丫头问了。 “曹姐姐?这会儿在房里呢。刚从太太房里出来。只嚷着冷。” 罗妈妈笑着,便往廊下梢间叩门,找曹夕晚说话。 “难得。罗妈妈居然来我这里。” 曹夕晚连忙让她坐,罗妈妈进门一看,便察觉到不对劲。 她的梢间儿,布置得极尽暖和。 “我?我倒有一半儿时辰,在屋子里呆着不出门。”她解释着,“太太的暖阁虽然好,但太太会瞪我。” ++ 单是罗妈妈进门时随口几句,她就听出了罗妈妈字里行间,是秦猛担心她因为生病,难免要与有能耐的大夫来往,但要小心莫被来历不明的奸细收买。如此之类的话。 她不禁就笑了。 “原来秦大人,到底就是和侯爷不一样。”她叹着,侯爷前几年就渐渐不怎么听她的进言了。她拉着罗妈妈在梢间的椅上坐,罗妈妈一瞧,暗绿椅套儿是三梭布做的,外面绞着一层毛亮的熊皮:“哟,这皮毛倒是上等。” “我买的。我自己缝的。陈妈妈也说看着就暖和。” 她得意,看到柳如海家里有那张熊皮上好,打听了他是要送回礼给平南伯,他的庄头送来有两张皮,她手里有些短,还是马上赊帐买下另一张次等熊皮子。也是极好的毛料。先就做了三个椅套儿。 曹家一家三口,一人一只。 毕竟不住在家里,处处都要自己留心才行。她针线再不好,把皮毛缝到布面上,她还是会的。 这阵子在暖阁里,就是做这个活计呢。 ++ 罗妈妈夸着这椅套儿暖和,这且不够,她又多铺了两张黄毛兔皮坐毡,再用叉子把炭炉儿从床前移到了椅子前。连炭桶子也提了过来。把火烧得旺旺的。 罗妈妈坐着,见她凑过来,还在她膝盖上盖了一层皮毛。不禁就笑了起来。 “好乖的孩子,你们太太不疼你,也没天理了。” “……我们太太瞪我,因为我就这样照顾自己,不照顾她。” 罗妈妈哑然。 她还埋怨着:陈妈妈也是老伤多,她天天照顾太太呢。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让她曹夕晚看着就不是个忠心丫头了。这真是不怪她。 第64章 夫君难寻 嫣支不在,曹夕晚自己忙乱了一会儿,终于也拿出一套从绛河手里要来的官窑雪瓷器。 雪绽也似的圆盏儿里,泡好碧叶白参药茶,坐下来说话。 ++ “我劝了侯爷多少回,侯爷都没当回事,我只和秦大人说了一句,他是个奸细。秦大人就上心了。” 罗妈妈此来,半点不是担心青娘子,她早料到,青娘子是心里有数的。 但她还是得来。 难得秦猛有话和青娘子说。她总得帮帮他。 再如何,那位柳寿石是北方来的人,来历不明。此子就算一身医术高明,那也不可靠。指不定在北边就有小妾,有老婆呢! 但秦猛是自己人,且知根知底的名门正派出身。 他进锦衣卫时,就被曹夕晚亲自查了个底朝天,什么破事儿都没查出来。 后来几年又换了几个上官,反复查过了好几轮,如今才能安心让他进内宅,放到侯爷跟前不是? 这样的夫君哪里去找?罗妈妈暗叹着。 ++ “我哪里敢没有数?如今都精穷了。一个铜板都掰开花。”她诉着苦。 她买了铺面,又要花钱供着陈明在顺义坊里制药。 她连熊皮都是赊账的,上回柳如海听她要赊账买皮子,还敢趁火打劫:“我盘个药铺子,你帮着我打理。也是可以的。月钱我给这个数——”他比了一个远比她大方的数目,简直把她气死。 她不是没这个钱,但眼下她连接要出去付好几笔帐,周转不便才顺口和他商量。不能赊就算了。没料到被他还敢踩到她头上想做东家了。 她是那种能被占便宜的人吗? 她严词拒绝了。 ++ 罗妈妈听得直笑。问了几句她开铺子的事,隐约听出她是买了宅子要离府。似乎侯爷没说什么? “还是缓一些,好好和侯爷说。” 她点点头。罗妈妈便稍放心,慢慢啜了一盏碧叶白参的茶汤。 暖气入腹,经脉舒畅,罗妈妈眯了眼。 梢间里,炭火烧出一阵阵淡淡桔皮清香,皮毛柔软,连窗外阳光都轻暖。罗妈妈几乎都想睡了。 奈何,青娘子叨叨着,一个劲在说钱财的事儿。 罗妈妈寻思,她倒是从巡城司老人嘴里听过,苏锦天当初进京城时,才知道京城居,大不易,偏偏又引来了不少师弟师妹,把他吃得精穷。他就伸手向青罗借了一笔钱,养家。 这消息多半是真的,但偏偏青罗碧影这两人,并有做夫妻的意思。 罗妈妈这几年冷眼旁观着,多少看出些端倪,恐怕侯爷不许。 可惜了。 但……罗妈妈并不喜欢苏锦天。 她还时常纳闷,青罗女鬼怎么能和碧影宫的弃徒成为至交好友。 反是秦猛和搭档儿罗妈妈闲话时,觉得理应如此,想来是无数次生死关头,互相要支撑着才能活下去。曹、苏二人结下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古怪交情。 但秦猛也不得不同意罗妈妈的话: 如果仅看日常里相知相交,青罗与碧影,曹夕晚与苏锦天这两个人的性情为人,简直是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曹夕晚倒是直接说了:“你知道,我身上有病,药费填山填海似的。也不能老指着侯爷。我就想自己开个药铺子。” 她拿出了一封信,是赵妈妈从燕京城那边写回来的信,她拿给罗妈妈看。 “我托人寄了一笔钱给赵妈妈。在那边帮着我进货。一来,我和她是久了。舍不得,断不了。二来,她也有个营生,不用全靠着侄子。” 她如数家珍,把她自己要吃的药材名字、京城卖得好的药材名字,都叨叨了一回,十有七八是北边进来的药材。 罗妈妈当时就动了心。这药材她也用得上,倒是从青罗手里买些才好。罗妈妈手心转了转雪盏儿,一琢磨:“你最初吃的方子,就是寺里师太开的?” “可不是?她们是北边人,喜欢用北边的药材。罗姐姐,我打听了,北方的药材大商,如今除了柳、程、元、白四家,就是九边藩王府上的关系,就算是这四姓的名医世家,经历几朝后也都凋零,反是王府上的关系,把持着西边和北边来的药。喏——这就是。上好的老参儿。” 她指指罗妈妈的手,雪盏里浮着的老参片,并几根参须儿。 “这是侯爷给我的几根老参,我在回春堂里叫人切好了,制好了。其实,不也是那边王府里送来的礼?” 罗妈妈便明了她言下之意,赵妈妈进药材,得让柳如海介绍个门路才行。 “听说程家最大,他们家有个王妃。” “我也听说过。”曹夕晚连忙点头,“周王爷喜欢弄这些百草百药,在编书。娶的宠妃也是北边医家的世家名门。” “听说家里,在战乱里死得差不多了?” “真的?我还不知道。赵妈妈反正在那边,让她慢慢打听。”曹夕晚兴致勃勃地,她的意思让赵妈妈到周王府所在的开封做买卖,离程家近,离燕京城远一点,“再说,我也想赚点。锦衣百户所里,每五所都有医士轮值,他们用的药材,也是衙门有份例的。我一直就听苏锦天埋怨,伤药不好。他得另买。我想,别的衙门我是不敢去触这霉头的。咱们衙门里,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罗妈妈倒是听得眼晴一亮,这生意能做。 转眼,她就笑了,青罗这是拉她在入股儿。她本来以为青罗是在卖药材。 “宫里的老监,像是死在了宫城承天门相通的宫墙夹道里。”罗妈妈低语着。曹夕晚心里一咯噔,果然如此,否则陛下何至于当面训斥南康侯。 她微一沉吟,脑海中,金陵城地下暗河与密道,密如蛛网,宫墙夹道以往是她每月巡查的终点。而这条线的另一头,终点却是在南康侯府。 她脚下之地。地底有她守着的秘密。 罗妈妈举盏续了茶汤,抬眼看着提壶的曹夕晚,只觉她神色沉吟,应该也是在暗中思索此事。 她静养在内宅,气色似乎渐好。 “畏冷,倒是看不出来?”罗妈妈诧异。 她苦笑,她这几天把药停了,才好一些。 罗妈妈记得小值房里新挂了几副字画,也是她小密室里找出来的,说是赝品美人图,画上有几句虽然不懂却配得上青娘子。 正所谓皓质丹唇,铅华弗御。 她暗暗可惜,以往宫墙夹道里从来只有奸细被杀被捉,巡城司大出风头。当时他们这些护卫司的人看着,只作是寻常。 现在罗妈妈不禁感叹,过去十年没有出事,是因为青罗巡查。而今物是人非,麻烦就接踵而至。 她不禁也细看青罗,对宫里这事,她心里有数? ++ 碧瓦炭盆下框着四方踏脚木架子,盆里冒着黄红火焰儿,盆边上还搁着的一只银白色锡水壶,吐着白气,咕嘟着,一室参香淡淡。 曹夕晚不动声色,方才泡茶时,特意给罗妈妈又加泡了两片参片,自然为了彼此都有旧伤,得保元气。 罗妈妈也不禁与她互视一笑,感叹岁月时光。 “侯爷怎么打算?”反倒是曹夕晚一无所知,向罗妈妈打听。 “让苏百户升承天门千户,每日巡查再多派两轮。” 听得如此,曹夕晚微微点头:“他以往,不耐烦这些每日要行的琐事儿。” “听说,兵部老相公,也想让一个得力的门人升这个位置。” “谁呢?” “紫眼彪。就是你们巡城司里慕容大姐的前夫。” “啊?姜黄脸,丑丑的那个?”曹夕晚回想着。双枪门慕容大姐嫁过三回。都是门当户对家传武学的武官。 “哈哈。” 二女捧着参茶儿围着炭火,在火苗的蓝红光影间,絮絮说些养老、保暖、吃药的琐事,倒是都想十二月十二日出府去观战。 曹夕晚倒不担心苏百户升不上去。 紫眼彪她知道。家传枪法出众,是京营里的名将。当初是从老相公府上的家将出身。他又把双枪门慕容氏妻家学到的枪法,与自己家的枪法融为一体。新创了一门彪中枪。但这个人,便不提刀法,他也压根不是苏锦天的对手。 这人,被老婆甩了。总短不了在外收钱、召妓、蓄外室,如今找了兵部老相公做靠山,族人在乡下横行霸道。陈谷芝麻的各种烂事儿。总短不了。 她道:“让他知难而退罢。哪回不是这样。” 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 罗妈妈笑着点头,便放下,反说了几句宫里的事。 原来罗妈妈也风闻着,宫里乌老监听着青罗生病散功的事,倒是早早就托人给了话,曾经要招揽青娘子进宫? 罗妈妈觉得这事儿不好问,正迟疑着,曹夕晚兴兴头地:“我本来以为,细柳是番子。” 罗妈妈一听,笑声不绝:“哪一点像了?” 曹夕晚急着,想八卦,那可是楼将军的私生女。又是苏锦天的徒弟。 师徒俩一般年纪。这可不好的。她一眼就看出细柳应该喜欢苏锦天。但苏锦天只喜欢贵妇。 但她大嘴巴,只对仇家。便忍住了。 倒向罗妈妈打听,侯夫人身边除了陈妈妈这个楼将军麾下出身的心腹人,有谁是侯爷以前就给安排的女番子。 罗妈妈细一想,竟然没有。 “看吧。这一定有问题。”果然就是细柳。曹夕晚耿耿于怀,觉得细柳肯定不帮她。她握着罗妈妈的手,让她十二日出府时,千万要来和她说话儿。 逃走时,一起逃。 罗妈妈实在也看不出来,她是在说笑,还在认真叮嘱,笑着应了。 站起来辞去。 ++ 曹夕晚送出去,立在门前沉思,罗妈妈来一趟就为了她和柳如海多说几句话?她自不能让秦百户误会她。 出门在外,先得罪护卫司的人,这不是找死? 更何况,明明还是她提醒秦猛,柳如海是奸细的呢。 第65章 第二女鬼(上) 因为侯爷有意十二月十二日出行,各房下人皆忙乱成一团。 但姨奶奶又病了。 这回,似乎因为入冬后每日睡得好,腰腿灵便,老姨奶奶夜里竟然一时大意着了凉,半夜就发起病了。素云哭着半夜去二房院子砸门,禀告二老爷:“姨奶奶瘫着不能动弹了。” 二老爷匆忙赶到床前,亲娘连话都不能说,只能流泪看着二老爷。 阖府大惊。 好在柳如海留在府中,二老爷夜里去正房禀了侯爷,开了二门,他被二老爷请到了偏院里。 他用针炙,一夜过后,姨奶奶能出声了。连扎三天,姨奶奶就勉强能坐了起来。 老太太听得消息,亦是大喜。 老太太从体已私房里,拿了金子五十两给柳如海作了诊金。二老爷再三地谢过老太太。自家往萝院里也不知送了多少礼。 但如此一来,二房为了治病忙乱,就不大愿意十二日再出门去诚福寺。而五房老爷,也不知怎的,因为一件小事被侯爷骂了一顿,也不爱出门。 ++ 曹夕晚一看,去的人少了,正房里的丫头未必都能跟出门。就算是出门,只怕家将与番子们也要少了一半。 如此一来,她要是在外面耽搁久了,难免被杨平粹这仇家找上门来。 “侯爷要去寺里几天?” “三五天。奉旨替陛下在附近皇寺里一一上香。一道儿去了。” “不能去去就回?”她上回出城住了大半个月,那是手里有碧影霜天。现在可没有了。 连二管事看着她:“便是去,你也是跟在侯爷身边。怕什么?” “大家都保护侯爷。谁来保护我?”她忧心不已,“要是各房都去了。人一乱起来,出差错难免。我求一求,罗妈妈她们都会先照顾我的。侯爷就不重要了。” “……”连二管事不理她了。 她叹了口气,盘算着本来她和柳如海打赌一定能赢,等于把柳如海骗到了手,从此他在铺子里给她做白工。现在泡汤了。 她才不跟着侯爷去城外住三天,甚至五天。侯爷的仇家比她还多。根本不应该出城。 ++ 她行到了姨奶奶院子前,在门廊上往里看看,里里外外尽是下人,不是二房的丫头,就是二房的小厮,二太太身边的宝灵和宝盖都在这里。更不要提,二房几个公子小姐都来尽孝心。岂有不乱的? 真不要怪老太太把爵位给了三房宋成明。她心想,若是老太太病了,这二房的孙子孙女们绝没有这样孝顺。她往里走,便看得二老爷的身影在正房外间坐着。她拉了六公子宋卫仁身边的三喜一问。 “柳先生?他一直在内间,施针,推拿。歇息也在是东间。平常都不见人影。递话都不方便。”三喜小声说着。 她便听出来了,他如今算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等闲难见佳人面。二老爷只怕他被别家公侯府请走。应该是每天都被二老爷盯住,早晨从萝院一起过来偏院。二老爷时时陪着。 她想了想,便转身离开相再找个时机来,她拾阶走到门廊上,身后却有人唤。 她诧异,回头看得柳如海大步出来,倒在门廊前与她悄语:“来找我?” 她挑眉看他。 他一笑:“本是说好了与你去诚福寺见师太,但如今……怕是急不得。” 她想了想,多亏她只有一瞬间指望着把他骗上手,做摇钱树,她平常还是老实头地拉了罗妈妈他们的股儿,开药铺子,买卖北边的药材。低价高卖,这才是正经买卖。没有高明的坐堂大夫,这生意也是能赚的。 更何况,她还有别的生意。他这棵摇钱树倒了,她也得另外再植起一棵来。 “过几日,再陪你。”他看着她。 陪她什么?她翻了个白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进了正房。 她施礼向二老爷问好。她原是陈妈妈指使过来,替太太看看情况的。 ++ “二太太是不会去了。”她回禀陈妈妈,“二老爷急得不行。二太太哪里还敢出门?” 这回,她从暖阁下值后,突然就闲下来。她近几日,觉得【有毒】纸条八成是五老爷房里的大丫头玉词或是玉烟写的。于她而言,找出这个人,本是个游戏。否则在府里做丫头也无趣了些。 但五老爷足不出户,连下仆们都不大出院子。五太太除了去老太太房里请安。也不见人影,平常身边只带着两个老成婆子。五房的大丫头一个都不见影子了。 她想了想,还是托了连二管事,向侯爷禀告了,陈明在仿制长生丹之事。 ++ 侯爷吃惊,大喜,在书房仰面大笑:“好,好!” “恭喜侯爷。”连城嘴上如此,心中暗暗讶然,他并不明白,侯爷为何如此欢喜。毕竟近些年来,锦衣卫已经无人再修炼幽冥九变。 就算是有丹药铺助也未必能炼成。只看看侯夫人楼淑鸾就知道了。 侯夫人自己练没练且不提,就是她身边也没有一个练出来的。毕竟,楼将军府中莫非还缺人?还缺资质绝佳的家将来修炼幽冥术? 正因为独一无二,诡秘莫测,青罗女鬼虽重病在身,在京城却余威尚存。 ++ 宋成明笑罢之后,悦然问:“小晚来说的?” “是,侯爷。陈明在她新买的铺子里,费了不少药材。她来埋怨。” 连二管事,见得侯爷神色大悦,便也小心翼翼,多提了几句,“她原是有了脱籍文书,便买个小院子。和陈明两人一起整理了这二十年来的用药密档。倒真的叫陈明弄出了个方子。只缺了一味尸毒草。陈明原也不知,偏偏前儿柳先生一提,她劝着加了这味草进去,竟然就炼成了。” “好!方子呢?” 连城见侯爷居然不问她脱籍离府的事,也不禁暗暗不安:“方子还在陈百户手中。巡城司在密室地道里割下的毒草都放在顺义坊那边。青娘子说,他再斟酌斟酌方子,便可呈给侯爷。陈明让她先来给侯爷报个喜。” 南康侯人逢喜事,精神爽。先叫了四样小菜,美酒玉壶金钟儿,在书桌自酌。 连城再三迟疑,还是上前提了一句:“细柳说,青娘子像是恢复了。” 咣的一声,侯爷的金钟儿砸在了桌面,他霍然站起,又冷静下来,摇头:“她和小晚比,哪里能比得上。别是被吓住了。” 连二管事何尝不是这样怀疑:“细柳说,苏百户也看到了。” 宋成明一愕:“怎么回事?” 第66章 第二女鬼(下) 原来是细柳那日到后楼,其实是去见苏锦天。 苏锦天未入宅,而是在院墙上看着。安排了她必须每日在巡查最严的时候,用碧影傀儡舞的身法练习。 一旦被人发现时,他会弄出别的动静,引开番子们的注意。 于是,苏锦天亲眼看到了,曹夕晚捉到了细柳的手。看破了她的碧影傀儡舞。 ++ 这安排,南康侯知道,想了想,依旧摇头。 连城会意,细柳不过才修炼了幽冥术第一层,在碧影宫里也只有几年。虽然这等际遇比之平常高手,已经是难得,但细柳与曹夕晚相比呢? 不提真正能耐,仅仅曹夕晚在巡城司里多年,跟随宋成明,可谓是见多识广。 她仅仅是弄些花招,细柳就未必能看出来。 侯爷觉得,细柳还差得太远了。 ++ 到了晚间,曹夕晚在梢间里吃汤饭,就听得外面脚步声。 近日冬雪消融,但夜里还寒,铁马声声。 七八盏明角灯在堂前石道上闪烁着。侯爷来了正房用饭。 食毕,侯爷吃茶时,问妻室去诚福寺如何安排:“和老六媳妇一起?” “正是。”侯夫人亦想出门三天赏雪上香,但二房、五房还未有拿定主意,只有六房太太是一定要去的。她便道:“既是去,也想为老太太供几部经书。今儿,老太太说有抄经纸供在寺里,要取回来了。我就抢了这差使,说我虽然不懂,但让小晚去,她好佛,与那边菩萨想必也是熟悉,总归得罪不了佛祖。老太太笑我,我看老太太是欢喜的。” “你看着办。”侯爷含笑点头,在灯光暖香中,他环视四面的清俊丫头,扫过几个陪嫁丫头,停在了嫣支脸上,转头看妻室,“叫小晚来,我有话说。” 楼淑鸾微怔。 宋成明每次来,多半会问曹夕晚,但皆有分寸。 她大略几句说清她的近况,说这丫头一切都好,她照抚着侯爷旧人尽管放心。侯爷也罢了。不是非要见到曹夕晚在跟前站着。 她掩盖着不悦的神色,瞟一眼外面阶下,连城站着,她便又笑:“问雪,你去叫她。让她多穿些。过来时又吹着风。” ++ “侯爷叫我去?”曹夕晚放碗停箸,同样察觉到不对劲。 她想了想,她托连城向侯爷提起药方子的事,不过是想看看,细柳那丫头是不是在练幽冥术。是否需要服长生丹。 但未料到,侯爷竟然来了? 嫣支安慰着:“连二管事在外面,没离开,一定是有正事叫你。” 有眼力。她笑着,既是宋成明刻意唤了她。她果然裹得严严实实,还抱了个小手炉,进了暖阁儿。 “早年,就说过你脱籍的事。文书也给了你。听说你在顺义坊买了宅子?” “是,侯爷。一个铺面改的。后面小楼可以住,前面还能开个买卖铺子。” 她想了想,“离着承天门近。邻居家是酒醋局的王老档。他和乌爹子不太合得来。” 宋成明微微点头,摆摆手。 连二管事进来,递上一个四方雕花漆箱子,问雪接过来打开。曹夕晚一看,是一整套的金头面首饰。 曹夕阳看看这一盒子金打首饰。 “拿去,再买两个铺面。你那铺子暂且让陈明住着。让他给你调理。你时常进来见见太太。” 侯爷如此宽和,半点不在意她出府脱籍。她心中疑惑,瞟一眼楼淑鸾,她似乎亦有喜色,太太当然是巴不得她赶紧出府,永远不再回来。 但侯爷居然如此好说话? ++ 陈妈妈在边上,从头看到尾,早起了疑心。这老妈妈也琢磨了一夜,直到四更天,她起身提灯巡查。 月夜寒天,陈妈妈看到后楼有女番子的身影,这也罢。突然听到声音,她转身一看,却是细柳一推门,从房中出来上值。 她的身影轻盈,有时候,让陈妈妈想起一个人。 那是少女时,守在侯府飞檐上,月光下的曹夕晚。 陈妈妈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突然恍然,她唤住细柳,盯着她:“你——是侯爷送给夫人的?” 细柳冷淡着。没出声。 “你是青罗的什么人?” “与她无关,我是碧影宫门下。” 陈妈妈一愕。 “你进入库楼。没有半点身法。我就走了眼。”陈妈妈提灯而笑,“其实是我老了,根本没发现你早就悄悄进楼。但你的身法是碧影宫?还是幽冥九变中的幽鸿影?” “这不重要。”细柳转身离开。 ++ 正房灯亮,侯爷从太太房里出来,去上朝。 浅金灯光泄在青阶,而细柳站在阶下。 陈妈妈看看细柳,再看看曹夕晚的梢间,终于明白其中的玄机。 细柳是新买进楼府作陪嫁的,陈妈妈也隐约猜测过,似乎是侯爷的人。但这丫头半点也不安份。又似乎并未得到保护侯夫人的命令?这就不像是个普通女番子。 这丫头反而一心要接近佛像、密本、长生丹。 太太不闻不问。陈妈妈百思不得其解,也猜测过,细柳怕是出身也不一般。但还能高得过太太? 直到今日,侯爷竟然遣青罗出府。 陈妈妈终于明白,侯爷自成婚后进内宅,一直带着细柳,其实是在养心腹。 细柳,是曹夕晚的替身。 是下一个青罗女鬼。 这必定是太太的主意。除了太太,谁手里还有密本和长生丹? 只要有佛像在手,太太便能为侯爷培养出第二个女鬼,侯爷和青罗迟早要分道扬镳。 ++ 此时,曹夕晚没点灯,但她同样早早起身,立在窗后看着暖阁方向。 她不动声色,她见到细柳进了暖阁里轮值,那身影因为苦练过碧影傀儡舞,自然格外柔姿绰态。 这丫头居然骗她,她问她接近长生丹是为了什么。 细柳说侯爷是为了她曹夕晚。 分明不是。 细柳是自己想要。 她微微含笑,如果细柳知道,以后长生丹可以想吃多少有多少。她会如何? 她沉着眸,这丹药可能无益,反而有害。 第67章 道上相逢 白天,正房里一切如常。 “曹姐姐。”嫣支为她欢喜了好几天,她可是亲耳听到,侯爷让曹家一家三口脱籍,又许她以后进府请安,再没有这样好的结果了。 “真真让人羡慕,曹姐姐。” 曹夕晚笑着:“侯爷可没说让我马上走。一个字都没提。” “不是让你把身体调理好了再走?若是不好,你靠着侯爷和太太,总有你几口药吃。” 陈妈妈从暖阁里出来,向她点点了头。 她便借机就出了正房。 她去诚福寺里取老太太那十卷的抄经纸。 ++ “等一下。”陈妈妈还是追了过来,在彩漆廊下左右看看,低语一声:“她像是既练了碧影宫身法,也练了幽冥九变。侯爷似乎是想让她代替你和碧影,你们二人。” 曹夕晚摇摇头,亦轻声: “侯爷想让苏锦天换一个搭档儿。才让她拜进碧影宫。” 陈妈妈一怔,心道,没错。原来是这样。 青罗碧影,刀剑双壁,这一对搭档儿南康侯是不会放弃的。 尤其碧影鬼苏锦天,已经替代了刀君凤翎之名,凤翎有四分之一的异族血统,曾在大都城为禁军统领,却败在了青罗碧影手中,明明是三对一,却是碧影刀取代了凤翎,成为了天下第一刀。 这当然有南康侯的安排。 而苏锦天出了名的傲慢不近人情。行事古怪难测。平生好友只有一个青罗。 凭细柳这丫头自己,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苏锦天接纳,更不可能搭档。 除非,细柳由侯爷引见给苏锦天,让她拜他为师。 ++ 陈妈妈还叹着:“你一直不知道?” 曹夕晚想了想:“我知道他收徒弟。但没有女徒弟,对了,他有回还和我说起过!他新收留一个出身不错的小姑娘!我以为是新来投奔他的师妹!”她居然想起来了。 “……”陈妈妈无语地看着她。人家苏锦天明明是在警告她。让她当心。 “他师弟师妹太多了现在都要做工的。我就没注意。”她解释着,“他的相好儿。我才会注意。有些太会花钱了。” “……”这真是债主的嘴脸。陈妈妈叹气。看她一眼,打个手势问她缺不缺钱,还是小心为上。 她一笑:“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还在城南开药铺子呢。” 侯爷,突然不在意她是否出府,在陈妈妈这样的老前辈看来就是危机重重。 ——陈妈妈想来也见多这些事。 曹夕晚知道,陈妈妈是让她快逃。至少她逃走了。太太就满意了。 ++ 她出了府,骑上驴儿,仰面吐出一口白气。 晴空寒透,絮云如霜。冬末初春,金陵城中燕子双飞,又落回街边黛青色瓦檐下,只露出黑脑袋。盯着她。 她当然没有楼淑鸾的第二女鬼当回事,其实太太这些日子,对她太过纵容。她早就起了疑心。 太太在闺中等了宋成明多年,直等到了三十岁,这样固执的人,她若是讨厌她曹夕晚,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 而曹夕晚甚至不需要经历司的用药密档,就推测出侯爷得到丹药后的心思。 侯爷在隐忍。虽然不至于马上对她动手,却对她离府脱籍不满至极。 陈明仿制的长生丹,若是能让细柳练到第六层以上。也许侯爷就忍不住了。 她低头细想,微微一笑。 可没有这样容易的事。而且,她这阵子在内宅里无趣,就想出门。 ++ 官道红梅,鸾铃声声。 她骑着驴儿,镇定如常,先去城南斜帽儿街看了看自己的药铺子。 这铺子里面,近来加了几个锦衣卫老人儿的股比如罗妈妈。她看过后回去才好和罗妈妈他们说。 ++ 铺子里,伙计们抬着新漆药柜子摆放,有孙娘子、毛大娘在守着。 孙娘子在内,毛大娘在外。 再者,那挖过来的老掌柜姓霍,是个谨慎人。她并没有什么好操心。 “东家,只等北边的药材来了。就好开业。”霍掌柜双手呈上茶来。 她欠身而笑,接茶在手:“多费心。开业时,我给霍先生封个大封包。” “不敢,不敢。” ++ 她看了看铺子乌漆格门,门之外的街面繁华,但其实不是她最看中的地方。 这条路,不论到南康侯府还是到顺义坊,也安全便捷,但她其实还有另看中的地段。似乎是在二房手里。但有些贵。 别提侯爷给的那一盒子金打首饰。是宫制精致之物,佛阁儿观音顶心式样。 好看。但侯爷的心思一眼能看出来。这套首饰急切间当不了多少钱。且一旦出手换钱,必被侯爷知道。 多亏她早料到。手里正如陈妈妈所言,也要留一笔钱才好。 ++ 她出门坐驴。但今日那驴马行的牵驴伙计,不是毛二狗,是个叫严老倌子的中年伙计,他牵驴极为稳当,此时却悄悄说:“乌老档说,青娘子有什么条件,且说说。老档会斟酌。” 她想,这才是正儿八经来提条件。乌老档不是第一次来拉拢她。 以前说过的条件天花乱坠,又是进宫做女官,又是做贵人。她一听就没理会,要收买她,可不是这样容易。如今乌老档总算是肯下血本儿了。 毕竟,乌老档既是在司礼监,专管着监视锦衣卫,岂有不想收买她这个废人。 ++ 她一笑:“应该是要收买陈明?” 伙计咧咧嘴:“我们老档说,青娘子是侯爷心腹,陈明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便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药方子。青娘子哪有不知道?我们老公公,心里清楚呢。” ++ 她骑着驴,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向城郊诚福寺而去。 乌老档拿不出什么她想要的东西,且不急。 刚出了城门三四里,就在官道边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男子人影。 原来是六老爷和柳如海。 柳如海居然出门了。 她这才想起,他上回说了过几天和她一起去诚福寺的事儿,还真是过几天就溜出来。 既是走这条路,他们也是去诚福寺? 但他们在路边茶摊上歇脚。六老爷那脾气,居然与人在争吵。对面两个乌皮袍子大汉还敢拿着未出鞘的刀比比划划。 她吃了一惊,谁敢和勋贵府上动刀动枪的? ++ 六老爷那一身银冠玉腰带打扮,虽只带了一个柳如海清客,两个小厮儿,另牵着两匹俊马。但柳如海亦是一身狐裘就是富贵世家的作派,谁能看不出这二人的身份?这又是什么体统? 她在官道对面,细盯了两眼,停驴,突然咳了咳。 正与六老爷对峙的两个皮袍男子,皆是紫膛脸,老大凶眼一翻,怒瞪到她。突然怔住。 接着,这两个乌皮袍大汉便结巴着,把虎头錾铜柄的腰刀收了,丢下茶钱就上马而去。 路过她跟前时,二人陪笑拱了拱手:“青娘子。” “万大人,万二大人。” “不敢。”万家老大万晨虎陪笑着,“误会,都是误会。哈哈哈。” 她没表情地点点头。 万晨虎心中一松,知道她若是笑语嫣然,指不定转头就弄死他了。 尤其这一阵子她越发阴损了些,蛰伏不出,谣言四起,未必不是想找个人试剑祭刀,还是别撞她的霉头才好。 第68章 可有妻室? 她看着万家兄弟往京城去了。暗想着,乌老档手下的门客家将,挂的也是锦衣卫百户,居然也不长眼,识不得六老爷。 宋成凤不傻,知道这二人腰刀是宫制,又不惧南康侯府。指不定是故意找茬。 他转头一看到她:“曹娘子。” 柳如海笑而不语,就知道那二人是被吓走的。宋成凤早知道青罗女鬼的名声,但也没料到,她明明回了内宅还能如此凶焰。宋成凤微一迟疑,不由得,笑着拱手:“多劳。” 她下了驴,远远福身,含笑一礼。 柳如海亦是含笑,见她不走近,倒心想,这人情她居然不来找六老爷要? 倒是他,他失约推迟了一二日,她就不理会他了。 曹夕晚歪歪头,满意地想,回头向六太太要人情。向雷娘子买铺子时杀杀价。 ++ “青桐,你留下,让曹娘子吃吃茶,歇脚。你再赶上来。” “是。六老爷。”青桐的名字原是鸾哥,本和曹家好,连忙就应了。 柳如海也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小厮儿松壁:“和曹娘子说,诊费我收得不多。二十两出诊。五两百一个方子。上回廊上我诊过她的脉没收钱。这回的人情,就这样勾了。” 宋成凤大笑,悄语:“罢了。你也敢讹她。她和陈明就差没拜把子了。最近好得如胶似漆的。” ++ 马蹄踏残雪,银冠探梅枝, 她见得二人在官道上策马远去,她这才牵着驴过来,坐到茶摊儿上歇息。 春梅如霞。这附近野梅林延绵半里地,茶幌青旗,一路尽是茶摊,两个小厮儿原都和她熟悉,笑嘻嘻一起陪她,坐着吃茶,闲聊。 六老爷给了一块银子,小厮儿青桐知道这银子得花光,把前后十几个摊子上的各种小食儿和酱肉,堆了一桌子。 她就知道这两个小子借着她的名头,胡吃海喝的。这地方能吃到什么? “不许叫酒!”她骂着,大白天在路边吃酒,传出去她成个烂酒鬼了。 吃了半盏茶,她问:“六老爷也去诚福寺?” “是,刚从侯爷那里来。” 青桐一骨脑儿说出来,“侯爷说让六老爷去诚福寺里看地方,侯夫人和六太太都去呢。本还想叫上二老爷和五老爷。二老爷懒得动不肯去。五老爷闭关修炼要见见神仙。我们六老爷就叫上了柳先生。” 她听得五老爷在闭关修炼,险些笑喷了茶。旁边松壁年纪大两岁,磕着瓜子儿。附合着点头:“恐怕这回出门看苏百户,就咱们侯爷这一房和六老爷这一房了。原以为大家都去的。” 曹夕晚笑而不语,时机未到。再者,她还没来得去各房里撺掇,太太和小姐们,怎么就有兴致去看打打杀杀的。 她吃了茶,自己会了帐,把六老爷要请她吃茶的银子给了青桐,又私下里唤了松壁,素来知道他,平常跟着连二管事在衙门里行走,为人心细。 她另给他一串钱,叮嘱道:“诚福寺正殿儿上,老太太供了十套抄经的金泊纸回来。我们太太得了这个差,让我来取。你帮我拿回来。记得了?” “放心,小晚姐。” “拿回来。我请你们二管事放你半天假,到我家去吃果子。” “我也听说小晚姐要脱籍了。要去恭喜。”松壁人小鬼大,这几天慢慢琢磨出来,柳先生和青娘子似乎挺好的。眼下他跟着柳先生,要放假当然得柳先生点头。青娘子出面说说,松壁也觉得一定能成。 他没个确证儿,也不去和连二管事说,反是附耳先向她告了密:“我听我们管事的口风,柳先生,有老婆。” ++ 措不及防间,她都不禁愕然,渐渐,便冷笑了:“怎么说?” “老婆姓程。也是世家。门当户对的。”松壁把两个大拇指,对了对。他自然只是一知半解。不知道只是订过亲,且程家如今出了一位王府侧妃。 她倒是知道程家有王妃,但没能一下子把两位程娘子合在一起,她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因为这话听着居然不像是谣言。 北边名医世家,程柳白几姓,确实世代联姻。 柳如海有一位妻室姓程,岂不是应该? 但她又觉得古怪。柳如海能进侯府,早被查过底。她居然半点没打听到? 这是连二管事有事没和她说?他不说的,九成九就是柳如海的把柄了。 但娶有妻室,可不算是把柄。柳如海又没向府里求亲。 ++ 柳如海在诚福寺里,见得一寺春梅盛放,黛瓦红玉,便也是个难得的景致。 本以为她会来,宋成凤也说:“我没问她,不就是知道她是三嫂派来看地方的?请她吃个素席面。免得下回她看到乌老档的人,就绕着走了。” 他亦是如此想,便不急不忙地和六老爷一起逛寺院,看好了侯府早就订下的院子, 二人看了码头水深水浅,停船路径,又围着院里的梨花、杏花树,指点着枝间新绿。 “这寺里,素面有名。我请六老爷尝尝。” “那我可不客气了。” 柳如海叫了一桌素席在院子里,没料到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院门前人影晃过,只见两个小厮儿赶上来。 一问,她又骑驴走了。他笑:“怎么倒不一起来?这样忙?” 六老爷没在意,正吃素面,又给了四碗菜让二个小厮儿在门口吃。青桐果然接话:“柳先生,你不知道。曹姑娘,听说脱了籍儿,如今要忙家里的事。” “脱籍?”六老爷倒吃一惊,又想,“倒也应该。我还想,早应该了。” 柳如海却知道此事凶险。 竟然全都知道了? 宋成明是如何想,南康侯岂是愿意? “她要忙家里的事?想来是要置宅子。”柳如海一想,便知道她现在手里短着,能置什么宅子?多半就是一间小院子,必就是顺义坊王老家旁边的那间铺面。 那铺面,最近几天动工、动土地改建,其实院后面楼里,藏着医鬼陈明。 他隐约记得,那原来是个生意不错的大铺子,丈夫出门进货,母女二人在操持,生意却是琐碎。专给顺义坊一带的太监家卖些仿宫制的衣领,袖边、宫花。 另有各种碎杂的衣扭。针线。绒线。不少宫人会从便门出来买些用。 第69章 赌输赌赢(上) 曹母吴大娘子,并不知道自己要脱籍了。她在府里的小耳房里住着,只是想早点回后巷里的家,但女儿不许。 她从麻婆婆嘴里得了女儿的消息,说有大事商量。她不明所以,正巧今日得了假,也从角门出来雇了一辆黑油蓬子车。 她坐着车,去顺义坊看看女儿说的屋子。 曹夕晚则先一脚,去了邻居王家。正巧,撞到王老档家的嗣子王守业,他和她在门首碰了个面对面。 她一瞅,其实是个好面相,一身华服锦袍居然也配得上。歪帽子上还簪梅花。 不然王老档也挑不上这个侄子做嗣子。 但看他眉眼间,酒色躁气却已经是浮上来,这人差不多就废了。 “你是——?”他大清早就有三分吃醉,惊了惊,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还颇有几分姿色。就是看着有三分病容。 她手里捧着个双层乌漆盒子,打扮又不像是别府来送东西的丫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她笑:“我是苏百户的师妹,师兄让我过来给王老档送东西。”说罢,就进去了。 果然,把这王守业吓了一跳。连酒都清醒了三分。他这一两年多来住在承天门前,又每天在乐户行院里混日子。他当然听说过苏锦天。转眼他就一身冷汗, 他一拍大腿,对了。这个一定是青罗女鬼。苏锦天的相好儿。听说凶得很天天揍苏锦天。苏百户那可是出了名的第一刀哇。 ++ 她送来的一盒子,不过是些宫制绫子衣领,袖边、金银扣子这些零碎儿。他家正用得上。她在内室里和王老档嘀咕了几句后,出来。却又撞到王守业,原来这嗣子去而复返,在外面偷听。 她便问:“有事?” “……这位姐姐,苏百户,身体可好?”他衣襟有点点水渍,像是匆忙用冷水抹脸醒了醒酒,客气拱手。 她想了想,觑着他,“柳寿石先生,在北边有没有老婆?” “咦。并没有。就是他自己庄子上有两个佃户女儿,倒也有些清俊。”他脱口而出。 她也答道:“好叫老公公们知道,苏百户身体好着呢。不会叫老公公们输钱的。” 王守业一听,欢天喜地地走了。 她在王家中堂前阶,看得迎面中门前几株梨花树,树梢间挂着冬日的红宫灯,系着红绸带祈福,想来春来时,必定雪梨花盛开。 这宅子可比她的院子大了好几倍,她听得王守业出门吆喝牵马,一听就是去行院里花天酒地。指不定还包了乐户家的名妓娘子。行院里的消息是最乱的。 她暗暗摇头,知道王老档交好的几个老太监,陆续都认了嗣子们。王守业他们也玩在一起,应该是押了苏锦天与杨平粹的赌局。 但这些老档,倒有两位平常奉命是盯着北边王府。想来一定查过柳如海。 他最近在勋贵圈里名声如此大,又到王家进进出出,王守业必定知道消息。 她随口问了一句,果然问对了人。 ——没有妻室。但姓程的娘子,名医世家。听着并不像是假的? 她沉吟。 雷娘子跟出来,冷笑:“别理会他。” 她笑着,知道这话是说王守业花天酒地,她倒问雷娘子,“你呢。” “……十二月十二日的事吗?我也押了。”雷娘子苦笑,叹口气,“平常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我和你六太太一样,也押了苏百户赢。” 曹夕晚瞅着她,叹气,雷娘子诧异不解:“怎么了?我说错了?” 她无奈看着雷娘子:“刚才听王老档说了兵部递公文的事。你听清楚了?” 雷娘子点头,尤是不解。曹夕晚挤挤眼:“别押输,也别押赢。” “咦,你知道什么内情?快和我说说——”雷娘子顿时来了劲。 “不能说的。你刚才没听到?” “听到什么?” “我还有事,我走了——” 雷娘子气得跺脚。 她回了隔壁,吴大娘也刚刚到,她扶着她娘下了车。 “咦,搬到这里来?”吴大娘吃惊,又迟疑,“好是好,但太远。不方便在府里上夜。太太叫我们的时候,也不方便赶回去。还有,和你舅舅们的家也隔得太远了。” 她在心里翻白眼,却不动声色,叫帮工开了那几只大箱子。 她娘看到里面一堆堆的宫制衣领,袖边、翠额,还有大堆没卖掉的绣样,倒是欢喜。曹夕晚也说了,这是原来的户主要去南边做生意,带不走这太多货,折价卖给她的。 听女儿说这是卖给宫人们的。周围都是太监家。吴大娘连忙道:“我开个杂货摊儿,不费铺面,我带个小桌子就在门口支起来,也能补贴家里。” 她娘一盘算,觉得不上夜也有工钱了。似乎就轻松了些。却又埋头,开始在箱子里翻些绫子布头,想送给娘家兄弟:“你四舅妈,上回还和我提起,想要些绫子糊鞋面。” 因为女儿在一边板着脸,吴大娘呐呐地,收拾了几块绫子布头,没敢动。 曹夕晚忍着,她早有盘算,把脱箱的文书给她娘看了,劝她娘住在这里,看住了几箱子杂货和脱籍文书。 “脱籍?”吴大娘惊呆了,因为不识得字,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连忙仔细收起文书,合在掌心里。 吴大娘一时间想着,以后没有侯府做靠山了,有点害怕。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想投献进来做家奴呢。再一想着本来不是家奴,是家里穷,卖了才如此。本朝初立,听说乡下买田立户也容易。田价也不贵。 吴大娘不禁哭了起来:“总算出来了。我想和你舅舅们说——” 舅舅们也不是没钱,四家里凑湊,早把你赎出去了。她心中冷笑。 ++ 外面,雷娘子想着赌局,追了过来。 见她们母女说话,还在哭泣。她倒也没好意思进去。 天气虽寒,但还晴,雷娘子便让自己丫头拖个椅子,她就坐在院子廊下,看几个帮工在这院门前刷雪墙、换厚木院门,换青瓦。 工头连忙过来,在廊外拱手陪笑,这生意还是雷太太介绍的,工头原来是孝陵上做过的官府匠户。这些帮工都是子侄。这回接的私活。 第70章 赌输赌赢(下) “娘,你帮我看着些。也是你做买卖的本钱。买了这宅子,我可再没钱了。” 曹夕晚诉苦,吴大娘早死了让女儿做妾的心思,频频点头,女儿又指指后面,“陈明在,说好帮我制几瓶药。能治我的病。娘,你这几天就在这里住着,帮着给他做点茶、饭。叫他按时吃。我去和苏家大娘告假。” 吴大娘一听,连忙应了,拉着女儿的手,又哭。 她最近想明白了,以为是女儿有病,所以侯爷嫌弃女儿不肯纳妾。 曹夕晚宁可她这样以为,免得天天劝她做妾,她并不解释。只叮嘱吴大娘不要离开。看住这新家。 她娘答应一步不出这院子。去娘家又太远,就更不急了。 她塞了钱给她娘,她娘却不要,转头就整理箱子,要在门口斜对街支个摊子。 “我能赚自己的嚼用,小晚你记得帮我告假就行。陈百户的三顿饭,我也能赚出来。” 曹夕晚叹了口气。 她娘是个勤快人,就是稀里糊涂的。 她把后楼里的钥匙给了她娘,悄悄说了,百户所的番子夜里会过来巡几回街。尽管放心。这坊里的更夫,怕老公公府上进小偷自己吃板子,也比别的坊里尽心。 母女一起出门,她帮着她娘,在对街把箱子架起来。箱面上放着各式的杂货。 她娘提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手里挽着一团细线。 曹夕晚看看天色,觉得还冷,回屋又拿了个手炉出来,但她娘倒是兴兴头儿的。她和娘说好了,卖杂货的钱全是她娘自己的私房。只要包了陈明三顿饭就行。 曹夕晚还没有离开,路过的一个小太监,就停下来,看东西买了两样。她娘喜得不行。 她娘还盘算着,回头换几只鸡和鸡崽儿来养着,给陈百户做饭又省了钱。 想着她娘是绝没有功夫去舅舅家了。曹夕晚也放了心,牵驴离开家。 雷娘子早跟出来,堵住了她非要问清赌局怎么押。她哭笑不得,悄悄和她附耳说了几句。 ++ 她匆匆去城南斜街的新铺面,一进门就看到柜后有褐色长袍的师爷身影,童师爷今日来了,和孙娘子在帮着打理。 她找着童师爷,就悄悄说:“开了赌局吗?” 他今日正是来报帐:“开了。十二月十二日,咱们抢到了一个庄家。押苏百户。” “赶紧改了。” “咦——?”便是童师爷也吃了一惊,压低声音:“为何?青娘子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这内幕恐怕不是青娘子也打听不到,原和苏百户是好友呢。 “苏锦天他在宫里也得罪人了。宫里老档说的。人家要对付他给他使绊子。” 旁边的孙娘子还想问问清楚,毕竟她可是亲耳听过不少传言,青娘子和苏百户打架打得翻天覆地的,就是因为苏百户太不着调,喜欢和公侯府里出身的贵妇来往。现在宫里得罪人?难不成是宫里那位娘娘的亲戚和苏百户暗暗相好了?这样的八卦可了不得了! 曹夕晚马上转口:“师爷的差事,也定了。” 孙娘子顿时大喜,看着夫君童师爷。 她早就和夫君商量过了,他原是大老爷的清客,大老爷死后就没有了依靠。在侯府里跟着青娘子当差,为的也没变,要靠着侯府谋个前程。 但夫妻俩都觉得,替青娘子临时开个赌局做庄家,实在赚得不少。两头可都不能丢。 “兵部的无品文吏。做两年就有品级。”她和童师爷商量,“后天在顺义坊的福泰楼,开个包间,你去应酬一二。一位是酒醋局的王老档跟前的掌事唐太监,一位就是咱们府里的六老爷。托了他们的力。六老爷可还记得你。还有,你以后跟着的兵部的书令史谢三公子,六太太的姻亲家公子的表哥。你记得敬他几杯。” 童师爷大喜,连忙拱手谢过,她拦着笑道:“我知道你想去六部,否则在咱们衙门里,差使还不任你挑?” 这一回,她可没去求侯爷。只托了王太太雷娘子和六太太。 孙娘子也暗暗松了口气,她也怕侯爷来安排,把夫君送到燕京城去当官。 “我还有事,走了。千万改了赌局盘子。” “青娘子放心。我记在心里了。” ++ 接下来几日,她天天出门,柳如海在侯府里不见她的影儿,也不见她来商量去诚福寺的赌局。他终于察觉到她又想反悔,多半嫌弃和他一起开铺子赚钱不牢靠。靠谁都不如靠她自己。 好在他没有什么查不到的,不一日,他也安抚住了二老爷,独自出了侯府。他登上福泰楼,坐在包阁儿里,按消息来说,几乎是天天看到她骑驴过街的身影。 “寿石——?” “是我。”他也诧异看向包间门口,一位年轻男子环伟俊迈,居然是六老爷。 六老爷难得过来这边楼上吃酒,遇上他,便进来坐下。 不一会儿,六老爷笑着起身,去了隔壁应酬,倒还说:“那个师爷,早听说原是跟着我大哥。后来大老爷没有了,他潦倒没地方去。这几年打理三哥的私产,倒给过我几回方便。” 六老爷当初年纪小,但还记得侯府长房的嫡子。 更何况,这师爷如今跟着曹夕晚。六老爷有时候手里短了,要向三哥要钱,不好意思找曹夕晚要,就向童师爷伸手了。这师爷倒没有为难过他。 柳如海会意笑着,六老爷也骂:“和你好,才把伸手要钱的事儿和你提呢。” “我道六老爷,男女之别这样仔细。原来是伸手要钱的样子,叫曹娘子看去了。” 一阵大笑,六老爷自去应酬。 他坐在窗边。看着曹夕晚在这街面来来回回。连吴大娘也搬过来了在街边支摊子,还提了个白铁皮子炭炉儿。 柳如海一眼就看出了曹夕晚的盘算,她娘在侯府里上夜,是轮班的。白天经常没事。一闲下来,吴大娘就去隔壁另一个坊的舅舅家了。但如今摊子虽小,又吃寒风,却是她娘自己的生意。偏偏还卖得不错。她娘白天守着,夜里应该还要管照着陈明,哪里还有空出门? 第71章 凶险难言 小厮儿松壁,同样跟着柳如海,也在酒楼包阁里。 他瞅着街面,连忙指着出院子的陈明,叫柳如海瞧。 这人看着就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黑衣黑巾子,枯瘦如松,陈明走到对街和吴大娘说了几句。似乎是要吃什么。 “柳先生,那就是陈百户。” 吴大娘让他坐着看摊儿,把黄铜手炉儿和红绿色线团簸箕放在他怀里,她自己倒回了院子,像是去做饭了。 ++ 柳如海看得直摇头。曹夕晚时时都来,是为了看陈明制药,他心里有数。 他也提醒过她了,药不能乱吃。但她似乎没听进去。 他叹了口气,吃了两口烫酒,看了松壁一眼。 松壁这阵子跟着柳如海,不知得了多少赏,又知道他得府里老爷们的好,小厮儿咧咧嘴,迟疑:“我怕曹娘子打我。” 柳如海笑了:“你呆会去请她,不至于。就说我看她病情似乎重了些。再诊诊脉。” 柳如海想请她过来,再劝劝。 松壁却苦着脸,这不是找打吗?人家没请你看病,你非说人家病得不行了。 松壁其实还想,如果柳先生单是想在金陵城里,和青娘子相好,悄悄送点儿首饰,花粉、衣料的。他倒还敢拼着一把,二管事知道了也未必有什么话说。 毕竟柳先生人物模样和性情儿,都拿得出手。虽然有老婆,松壁觉得青娘子大不了不理会这人。也不会找连二管事告他的状。他夹在中间还算好说话了。 毕竟,松壁可是知道,连二管事还犯愁过,怎么撮合青娘子和秦百户。这事儿不犯忌。 但咒人家病重,却是要挨打的。 ++ 曹夕晚过来,确如柳如海所想,让她娘自己弄个生意,免得闲着没事大包小包提着回娘家。但她也有自己的差使。 “娘,你记得帮我盯着,太太要给诚福寺尼姑放赏的封包儿。要做得体面些,用华严经文绣在绸包儿上,好得老太太的喜,娘你记得了?” “记住了,我叫陈明看铺子,我去绣坊里看。不会误你的事。” “?”她哑然,跑到院门一伸头,这才发现陈明坐在对街坊她娘的摊子上,打着哈欠卖杂货。 吴大娘在后院里蒸鱼,烫酒,而曹夕晚这天特意从后门进院子,就是想悄悄去看看她娘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万没料到,一进后门,倒在厨房看到她娘。 陈明反去了摊子上。 “嗯?陈明这样好说话的?”她暗暗嘀咕。医鬼陈明怪是怪,也不至于这样? “你还有事儿?一总儿和我说,我帮你。”吴大娘穿着蓝布大围裙,一脸是笑,看着这几天在新家就住得舒心。 一来这院子是自己家的,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邻居家的雷娘子又是个好心人,知道她有一些用具短了,早就送来让她先用着再说。 二来,这几天女儿时不时过来,她倒没疑惑。吴大娘知道侯府里的规矩,有急事儿,等府里采办就来不及。就会打发外宅的人直接来办。 但叫小厮儿办,难免有油水过手。这一回,陈妈妈知道她离府买铺子小院,便让她来采办要放赏的绸面封包。 曹夕晚忙忙碌碌,也是料到侯爷必定差了人盯着她。 好在有吴大娘帮着,果然就在雷娘子推荐的一间绣坊里,看了刚制好的样品。 “成,就这个,二十四个。我今天就要,做好我再走。” 她指了指街角福泰楼,“我在一楼吃茶,坐等。做好了就打发人来找我。” ++ 她出门催驴走在街边,正遇上一个青衣小厮儿,是松壁苦着脸来请她。 松壁一听她要去楼里大堂吃茶,大喜,便只说柳先生也在楼上,近日六老爷也来了如何如何。他寻思着怎么说一声柳先生请她上楼,但曹夕晚却察觉到了,果然有人在跟踪她。 似乎是番子?她不着痕迹,牵着驴回头打量。又吃了一惊,跟来的番子看着这样眼熟。一看就是南康侯府的。 她疑惑,侯爷安排的不至于这样不小心? ++ 柳如海在顺义坊的福泰酒楼上,同样一眼瞥到两个跟踪的番子。 他想了想,便要下楼。松壁早被他打发走了。这房间里,悄悄来的是他自己从北边带来的心腹人,王老档宅里的小太监百福儿吃了一惊,劝道:“叫番子发现了。” “不妨事。”他笑着,“是秦百户。” 秦猛一定早知道他在这里,避也无用。 ++ 曹夕晚和松壁,在一楼坐下吃茶,说是包间,其实是桌前一副翠竹寒绢的屏风立起,掩挡一角,图个清净。 她透过屏风缝隙,便看到街拐角。 前面是两个侯府门房里的番子,一个叫马六儿,一个是尚大云。 她岂有不认得的?全是她挑出来的。 后面一位却是秦猛?他换了身锦袍儿,额头勒着碧珠儿发带,身形高大,燕颔虎颈,双眸却清正,顾盼间,自有一股子与他人不一样的倜傥风流。 秦猛确实亲自跟了过来。拐角屋檐下,青竹杆子撑起一片青布挡阳,秦猛坐在了街角的小茶摊里。 秦猛慢慢吃茶,巡了一眼就察觉,附近也有锦衣卫的暗桩子。 他打了个手式,打发跟过来的番子马六儿过去问了几句,原来是医鬼陈明住在青娘子家里。 “说陈百户在制药。还有衙门里的用药密档,也在青娘子家堆了两个房间。” 主持顺义坊百户所的刑百户,不放心,就在曹家附近安排了暗桩子。 秦猛听着,倒是暗暗舒了口气。 青娘子与陈明,与刑百户来往,岂不是理所当然。刑百户可是巡城司出去的老人儿。在青娘子跟前做过。 秦猛跟过来,原是因为,听闻柳如海在这里有酒楼子股,有包间的。 而侯爷吩咐:“去看看小晚。有什么事回报。” 他领了命,却也察觉到了侯爷此言中的凶险。 ++ 罗妈妈知晓后倒劝了他一句:“幽冥九变,只有她一个人练出来,除非她真的投了别家。侯爷能舍得把她怎么样?她可是侯爷的脸面。” 也许确实是如此。秦猛想。 甚至他和罗妈妈早就暗中推测过,侯爷如果要对青罗女鬼下手,其实第一个人选,不应该是他秦猛。 而是苏锦天。 第72章 少年不再(上) “秦大人。” 秦猛一回头,偏偏就看到了柳如海立在茶摊边,他站起拱手:“柳先生。” 二人寒暄几句,也不知道说什么,倒坐下来吃茶。 这情景落在了曹夕晚眼里。 原来是秦猛怀疑她,是她和柳如海来往太多了? 她想了想,便让松壁帮着去绣坊递个消息,另行让绣坊送货到侯府。 她骑上驴,慢慢吞吞地回去,以她对秦猛的了解,若不是侯爷有话语,他不会跟来的。 她想了想,一路从侯府门前长街而过,催驴去了南河百户所。 苏锦天前几天有假,闲在家里练刀,这一日正好在值房里坐地,与几个做小旗的师弟说话,安排巡城司入更巡城的公事。人人都知道,苏锦天对自己同门的师弟妹,却是极护短的。 忽听得番子报来:“青娘子来了。” 他微怔。 倒是有师弟笑:“师哥,你赶紧问她,是不是她背地里,拿你赚钱呢。” “必是青娘子了,我就想不出谁敢拿师哥来捞钱。我还想杀上门去砸了赌盘,怎么看着那贼庄家这样眼熟,不就是青娘子跟前的那个心腹师爷?” 苏锦天起身,摆摆手。 一行人拱手施礼,哈哈笑着,转眼散去各值房。 其中有一人在门前回身道:“师哥,青娘子她晚上要不要去一堂春里吃酒?她好阵子没和我们一起去吃酒了。”声音脆清,原是个飞鱼服的男装女儿。 ++ 曹夕晚,当然认得路,直走向苏锦天的值房。 在短廊上,她就看到,值房后窗层层皆是梨树浓荫。去年春时,她记得花开得枝影堆雪。 现在冬日将尽,偶有新绿。枝头依旧寂寞。 她看着苏锦天,心中讶然。 不太对劲? 他长高了至少两寸。脸庞虽然还是原来样子,但线条硬郎了十二分。 软玉般的少年面容,已经变成了厉眼横眉的坚毅面容。往年的陌上少年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模糊了。 她明明在冬至节的时候,见过他一回。 怎么回事,现在的苏锦天是假的,是碧影宫的替身吗?怎么从没听说过? 她停在了门口。 ++ 苏锦天眼神微动,也在房中止步。 他玄色披风直直垂着,内里飞鱼服,腰间玉钩宝刀。 层层叠叠的枝丫落了一屋。笼罩着他,她能看到他玄色衣袍上的飞鱼虬蛇,在地砖上一色灰金浅金,蛇形随风而动,随波流转。 这身衣裳似乎多年未曾改变,但人却不一样了。 她暗自戒备。 他再走过来。她可不客气了。 ++ “路过,来吃茶?”他问。 她没理,只问:“侯爷,有说过,让你到外地去吗?” “…没有。”他在自己值房里,抱臂站着,看着她。 她想了想:“你说侯爷要是想杀了我,会找谁出手?” “我。” 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不是我的对手。”她一脸放心的样子。 他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哧声。 她想,似乎是真人本尊。便指了指他的腰间那柄碧影刀:“摘了刀。” 他沉了脸,似乎因为是她,他慢慢说了一句:“不行。” “小乔——茶呢?”她向外面大声喊着。 师弟乔强生其实在值房后的窗里偷看,见得青娘子不敢进房,正笑得肚子痛。没料到被她点了外号。旁边的师弟师妹,哄笑着。 小乔暗自骂着,只能去倒茶。他端茶上廊到了值房房门,曹夕晚拦在门前,拿了茶,悄悄问他:“是替身?” 小乔卟的笑了出来。 “是我。”苏锦天不耐烦,“不是以前和你说过?我的刀法不成。才一直有阴柔之气。” “我们前阵子刚见过。”她犀利指出事实。小乔笑得脸抽筋。 “冬至节的时候了。你当时病秧秧的。根本都没注意看我。”苏锦天冷笑。他是特意过去,想与她同庆。 嗯?她听在耳中,似乎确是如此。 她当时在查柳如海是不是奸细,又在和侯夫人斗。她是托人传消息给他。他过来了一趟,留了一句话就走了。 “我喜欢以前的你。”她瞅着他。 他眉心一抹如第三只眼睛的红影,看着正像是他曾经说过的,碧影刀法大成时,眉间会有血痕。 “恭喜你了。”她笑道。 旁边小乔赶紧问:“若是这样好的交情,是不是,就不用还钱了。” 她果断拒绝:“不行。”又遗憾地看看苏锦天,“这样也挺好看的。但你以后不可能有公侯勋贵出身的贵妇相好了。大姐姐们,她们都喜欢柔弱少年。” 小乔简直想笑倒在地,却吓得不敢说话。 苏锦天阴沉着眸,她含笑看着他。 凛烈狂风扫过了值房乱影,她感觉到扑面的热风,竟然有火焰的灼烫,她心里一沉,他的刀气竟然实化了。 “陈明说,让你和杨女官的妹妹,分手。”她想了想,“人家在说亲。而且,人家是小姑娘。” 丝的一声,她看到小乔的衣角儿有了裂纹。 现在,也只有青娘子敢对师兄说这样的话了。小乔的背心汗透。 ++ 对峙良久,他没有表情地摆手,小乔连忙把另一盏茶送进去,沉默退下。 她站在房门口,压根不看他,只仔细看盏里的茶。 苏锦天知道她还在疑心。 “没下毒。” “哦。”她点点头。 他退后半步,坐了下来,冬日的阳光斑斓,二人一坐一站,各自沉默着,喝茶。 ++ 她把茶盏放在了窗台上,施礼告辞。仿佛她来了一趟就是为了确认,侯爷要杀她的时候,一定会让苏锦天来。 突然,他在身后说了一句:“讨好侯爷不会吗?” 她回头看他。 他眉间一抹血痕,双眸尤带碧色,映出她的身影。 他一头漆黑乌发紧束在武弁中,乌珠横簪束住,但可看到他额头上几络发丝微带卷曲,为他坚硬的脸庞稍稍添上几抹柔意。 仿佛以前的少年。 苏锦天有异族血统。 她道:“我素来不会讨好。” “过去十几年都是。” 她微愣,与他对视半晌,这是骂她是侯爷的马屁精?笑了:“……既如此,我都讨好了十几年了。腻了。” 第73章 少年不再(下) 他手一抬,玄锦披风微扬,他倚坐雕花一字交椅上,披风如光艳一般落下,他轩然霞举,超群拨俗,连她都不禁有眩目之感。 他侧目皱眉:“我不想动手。” 她盯着他,这意思是,侯爷如果让他来杀她,他不会讲情面。 二人对视着,她点点头:“知道了。一对一?” “不。” “……”她看着稳坐如山的苏锦天。 “碧影傀儡舞是十二人。”他慢慢说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亲手杀你。” “……你不就是十三个对付我一个。还说得这样好听。”她没好气。 ++ 他低低笑着,起身,慢慢摘了玉钩上的刀放在桌面。 她一怔。后退半步。 这不像苏锦天了。 那是碧影宝刀,他随身之物,刀不离身。 ++ 苏锦天缓步走上前来,站在她面前,双手抱臂,睨着她: “靠药物是不行的。” 她愕然,失笑:“我没有用——” 苏锦天抬起左手,慢慢抚着她的蓬松鬓发。她停语皱眉。 他确实变化不小,不仅是身形,气势已经完全变了。 且高手过招,那怕是手臂长了半分,也能改变生死。她以前是尤胜他一招半式,下一次却难说了。 瞬间,她明白了他摘刀的原因。 他有把握杀了她。 他觉得她靠丹药,是永远不可能恢复的。她暗暗冷笑,也没有退后。只斜眼,不高兴道:“别摸我。” “……”他笑着。收回了手。 他和她,以前最亲近的时候,也许是血融着血。 但平常最多就是牵着手。路过长街,踏夏影,听蝉鸣,于喧哗中取人性命。他们的身高差不多一般高。他只高半寸,青罗知道自己是个高挑个子。 他是一个柔弱卷发,肤色晶白的异族少年。也许有蒙、汉、色目甚至女真血统。 他也是第一回这样,俯视着她。 “我们这样的交情,生生死死过来。别让我为难。”他柔声说着,“做妾就这样难?” “也不是。”她亦柔声,“你比去年长高了好些。谁指点你碧影刀法了?” “……”他不出声地看着她。 她心想,居然有人能指点碧影刀法。 居然,他能突破至此。 “别让我为难。眼看你马上要升千户了。”她柔声,微抬手,素手十指尖尖向上捧住了他的脸,“能指点你的,绝不是侯爷的人。你想让我禀告侯爷吗?” 他盯着她。 “另外,你收了徒弟。也不请我吃酒。”她笑着,“让她给我行个礼,我好歹也算是她的长辈。” 他无声笑着,久久之后,右手握住她的几根冰寒手指,答应了一句:“好。” 她立时回头大吼:“小乔——!” ++ 苏锦天袖手坐在一边,看着他的两个徒弟过来,恭敬陪笑:“曹姑姑。” 曹夕晚满意点头,抠抠索索,摸了两个金铜钱,“喏,冬至节的压岁钱,补上。” 她手里还有第三枚,看看苏锦天,他抱臂淡语:“犯不着。” 她见得他跟前服侍的,依旧只有这两个男弟子,便冷笑。 下值的时辰,晚霞横天,她与碧影宫的几位师妹,踏霞而行,说好了去一堂春里吃酒,临走时叫上小乔去付帐,小乔苦着脸,曹夕晚在一众碧影宫同门里最喜欢他。谁都能看出来。 吃酒到中夜,苏锦天与轮值的同门巡完城,下值而来。 “细柳不来吗?”她问苏锦天。他解了披风,坐在她身边毡上。 “她是侯爷的人,不是我的人。” 她冷笑。原来他还心里有数呢,她道:“你随便什么人都睡吗?”她抛动着手里第三枚金铜钱。这是给晚辈的。 苏锦天把玩着手中铜盏,随意瞟向她:“对。看我高兴。” 吧嗒,金铜钱掉在她怀里,她沉思着,她究竟是倒了什么样的大霉,为什么要和他这样的人成了至交? 苏锦天此时却长叹一声:“不过是做妾,高兴地时候哄侯爷几句,不高兴的时候不理会他就是了。平常还是出府来我们玩乐。你这都不会?” 她肃然端坐:“我会告密。比如苏锦天背地里不知道得了谁的指点,才刀法大成,随时会背叛侯爷。” “……”苏锦天以一种,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种蠢货的困惑眼神,慢慢地吃酒。 包阁中喧哗笑闹,一堂春灯火辉煌,歌舞悠悠。 这包间里是厚毡铺地,横几横案,她看着碧影宫师弟师妹们,尤其是几位师妹里,最小的沈霜天。她初进京城时也就四五岁,粉团儿似的女孩子,哭着让大师兄背着。苏锦天一手牵着小乔,背上背着霜天,来向她借了第一笔钱。 多年过去,她们看向苏锦天的眼神皆是敬佩而恭顺,绝无一人有怨恨。 如今,苏锦天虽然独来独往,谁又不知道他有十二个师弟妹,皆是他的伴当儿,或者已经在衙门中领了差使,为他心腹爪牙。 若非人多势众,他岂能如此顺利,接手她的巡城司。 她又看小乔,小乔眉眼温和,唇红齿白,在一众有异族血统的碧影宫人中,唯这小乔,少年时即有淑人君子之姿,她一直怀疑小乔是苏锦天的堂弟或是表弟,母族汉人血统更多。可惜半点血缘没有。 “小乔?我捡回来的。”苏锦天如此说。 小乔也是天然细卷发,束起来却是黑眸黑发。 ++ 她用手指捅捅小乔的腰眼,他不解回头,她悄悄问:“你们师兄,男女不忌?” “……不是。” 她欣慰着:“我记得也是。他只喜欢大姐姐贵妇。”又强调,“他一次只喜欢一个的。我觉得他也挺专一。不然我不借钱给他的。” 小乔死忍着笑。缩头挪远了点,在青娘子身侧,苏锦天斜睨着他。 她自我安慰,好歹他不对师弟、师妹们下手。她一时眼瞎也不用完全责备自己。她不就是看着苏锦天一个人养这一大群人,觉得人还不错? 后来知道真相。她才发现自己太天真。 只不过,她真正在意的是,生死一线的时候,她需要一个视余生如浮云,绝不会退缩的搭档。 第74章 谁主谁辅? “去捡骨头吗?” 一时酒局散了,她骑着驴儿回侯府。苏锦天漫步在她身边,负手仰望月色, 他随口问着,“暗河边,我发现了几个小坟堆。” 她反省着,从来是狐朋对狗友,她歪头想了想:“我是不是很怪?” 他低低笑着:“还好。” 曹夕晚看向他,仿佛月光下,依旧少年。 她移下驴背,伸出手,苏锦天笑着与她手牵手。 她表示,在坟场捡骨头的游戏,她最近不太玩了。下回再约。 ++ 师妹们先回,小乔几个人师弟醉了,倒在河边草地上看着二人带着驴,牵着手,漫步走远。仿佛是天生的一对儿。 但曹夕晚最喜欢欺负的小乔想,曹娘子必定有她让人望而却步的一面,让放浪不羁的师兄终始与她相敬如宾。 苏锦天立在康宁长街的街口,见她进去了,才回身。 细柳的身影悄而飘至,渺渺冥冥,于一地月色清光中,确实有瞬间,苏锦天觉得自己看到了少女时曹夕晚。 “师尊。”她半跪于地。 “去和侯爷说,没找到破绽。” 否则,一击毙命了。 他弯腰伸手,细柳欣喜把纤手搭在他掌心。 他把她抱入怀中。 轻盈如风。 ++ 曹夕晚已经进了角门,突有所觉,她慢慢从后巷里走出来,便远远看到了苏锦天,还有他怀抱中一个缥缈袅娜的女子。 是细柳,她想。她凝视着苏锦天,再如此胡闹下去,他的刀法止步于此了。 ++ 不过两日,苏锦天突然告病在家。京城赌局一时哗然。 仿佛是为了让曹夕晚闭嘴不要乱告密。 唐王府把消息传到了城郊的别院中,杨供奉展信一看,双眉怒起,接着便眼带沉思,苏锦天刀法大成的消息,他听说了。难道有什么差错? ——这京城里谁能让他受伤?若不是受伤,就是真病了? 杨平粹使人再打听了不少消息,渐渐便有人说,碧影刀苏锦天与青罗女鬼,大醉一场割袍断义,二人在秦淮河月夜之下,交了手。 两败俱伤。 杨平粹嗤之以鼻。 ++ 侯府。 外书房中。 灯火彻夜长明。 秦猛报门而进,把府外流言琐事一一禀告,南康侯听闻,眼带沉吟。 前几日深夜,曹夕晚和苏锦天如往常一样,踏月行歌,携手回了侯府,一直在街口才各自作别,他当然知道。 那是老习惯。是青罗碧影当年第一次搭档时养成的习惯,当时二人都是身负重伤,互相抚持着逃了回来。 他栽培了小晚,小晚也以命相报。曹夕晚重伤弥留,在榻上说:“……我的骨头他会捡回来给你。” 苏锦天重伤时一言不发,能下床时却对他道:“我想让她习惯我,她能弥补 我刀法里所有的破绽。最好我们能住在一起,同歇同宿。但她没答应。”他碧绿双眸还看了看宋成明,宋成明当时能明白他的眼神,他认为曹夕晚是为了宋成明才不答应。 宋成明当年心想,也许,小晚是心里有他的。 ++ “苏锦天出手了吗?” “出手了十二次。但都中途停止。而青罗怎么做的,属下完全看不出来。” 这一切,是秦猛亲眼所见。 “属下,也不能确定青娘子就恢复了。也许苏大人只是没找到破绽。或是不忍心。”他讲述时,眼带坦然,他不如青罗女鬼他早有自知之明。侯爷也必不怪罪。 “知道了。” 秦猛拱手,退到了东梢间的梁上,外书房,灯影里还有一女子身影。 宋成明看着眼前的细柳。她眼中尽是痛苦不安。 她还比不上青罗。她在那一夜的水岸月色下,分明也在尾随,但她根本看不出苏锦天出了手,更不要提青罗女鬼。她只看到了携手同行,相视而笑的一男一女。那时,楼细柳心中嫉恨莫名。 原来他们竟然是暗中较量,徘徊生死关头? ……也许是她落了下乘。 她在苏锦天的怀抱中,能感觉到他那一夜的挫败与困惑。在青罗女鬼面前,他永远还是那个最习惯她,陪伴着她的陌上少年。而她楼细柳呢? “男欢女爱,原是天地阴阳至理。”宋成明似乎看出了她的纷乱心思,他微摇头,“虽有书记载,世人相交以气味相投,相知以神心相会,肉身不过是束缚。这种说法,却是太过于超脱尘俗,反而必有不可言语之幽冥困苦。 他端坐于交椅,在铜枝灯光中,看向细柳,“你自有小晚永远比不上的地方。 不可妄自菲薄。” “是,侯爷。” 宋成明沉吟,他知道细柳不如小晚,但他能等。 “侯爷——”楼细柳突然出声,“何不,何不让青罗辅助师尊?” 宋成明失笑:“不可能。你以为——我非让她为妾不可吗?” 细柳一惊。 南康侯起身踱步,微叹一声,不,也许是他强求了。小晚是他一手栽培出来,她不嫁给她,还能去哪里? 她不肯受为妾这个委屈,与他疏远也罢,但这脾气一定与苏锦天水火不容。 “你师尊……迟早会杀掉青罗女鬼。” 楼细柳欲言又止,其实她不相信。想起二人在月色下携手而行,她想不明白。 南康侯一摆手:“你不必多想。” “……是,侯爷。” 宋成明打开了书架暗纽,檀木书架滑开,细柳看到漆黑密室出现在面前。 幽暗的地道里,青灯油灯在壁面上闪烁,远远能听到滴水的空灵声音。 她紧紧地跟在了南康侯的身后,便看到了一间石室,有床有枕,南康侯止步,指了指:“这是青罗修炼之地。” 他又指向了岔口,指向一条分叉出去的地道,那边有小天窗,能看到月影梅枝透过天窗,横斜,落在地道上清雅动人,“她经常走这里,去与苏锦天相会。和他一起修炼。他们似乎喜欢去……坟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楼细柳,她果然面有惊容。 坟场? 楼细柳心中骇然,是苏锦天的喜好吗? 她亦如所有人一样,并没有想到这是曹夕晚的习惯。 ++ 南康侯走到地道天窗,仰望雾光梅枝,他同样并不确定,去坟场是谁的游戏? 但凭借多年来的观人之术,他可以推测,也许只是苏锦天陪着小晚玩耍而已,为的是要与她气味相投,心神相交,这样在生死一线之时才能有足够的默契。 碧影宫中十二傀儡舞的心法,也讲求师兄弟与师姐妹们十二人,同行同宿。 有如一人。 第75章 夫妻心事 南康侯回身,看着石室床头挂着的一柄剑,她没有带走自己的剑。 而她的石榻上还随意丢着一领玄色披风,任谁看到,都能下意识知道,这是苏锦天的。她平常在这里守夜睡觉时,盖的是苏锦天的披风。虽然没有答应与苏锦天同房同床,但这二人,各有各有修炼之法。 楼细柳上前,轻轻捡起榻上的披风,抱在怀中,她不安地看向宋成明。这当然是苏锦天赠给曹夕晚的,这二人之间的情谊与时光,岂是能打破的? 南康侯一摆手,转身向密室门走去,门前是宋婆婆在守着,她扫过了楼细柳仿若无事。 南康侯走出了密室,他的书房中,也有一柄虎璃铜柄的宝刀。 老侯爷以军功起家,宋成明自知确实没有青罗碧影这二人的天质天赋,但他有眼力——也许并非苏锦天对他有何忠心,而是他宋成明有眼力。 碧影刀与幽冥九变。若是配合能以一敌百。这是宋成明当初看出来的。 他先有了小晚,再看中了苏锦天。 而此子,现在的脾气其实会更愿意和细柳搭档。 因为细柳会配合他。而不是他配合细柳。一如过去十年其实一直是青罗为主,碧影为辅。 但现在,苏影天已然刀法大成。 他不会甘于辅助青罗。 他气势强横,近来刀法一改阴柔变为刚阳猛烈,必要以自己为主。 南康侯指了指桌面上的碧玉大肚儿药瓶,细柳强忍着惊喜,她上前一步双手取了药。 “十枚福寿丹,你先试试。至少也要修炼到第二层。” “是。” 宋成明慢慢道:“既是你的师尊,一切听他的就是。” “是。” ++ 问雪举着晕透的明角手灯,由外书房廊道上徐徐走了过来。细柳一闪消失。 问雪在门外禀告:“侯爷。” “何事?” “太太请侯爷歇息。” “知道了。” ++ 细柳立在梅林中,看到灯笼行行,侯爷从书房离开,应该是回正房。他在廊上侧目,寒芒如雷光闪过。 细柳连忙退后一步,在梅树后垂首低眸。 南康侯暗叹,曹夕晚喜欢和他对视。 细柳却不敢。 但这就是他现在所需之人。 ++ 正房中,楼淑鸾含笑接了夫君。 “细柳在你那里?” “嗯。” 楼淑鸾细辩他的神色,这几日,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就是宋成明刚刚收留曹夕晚,引导她学习幽冥九变之时。他来见她时总是心不在焉。 因为曹夕晚太出色了,她让宋成明看到了自己仕途大计的希望。 这几天,宋成明又似乎回到了那段日子。 是为了谁? 细柳吗? 楼淑鸾把外袍挂在了床前雕花衣架上,与丈夫并肩坐在床边,她合手在膝裙,斟酌半晌开口:“我未曾害过小晚。” 宋成明哑然失笑,看向了妻室,他正要安慰几句,却看到了楼淑鸾的眼神。 她的眼神冷静,厌恶,自卑,骄傲。 她是淑鸾,是紫竹桥那一天大雪里,第一次看到曹夕晚的淑鸾。 “我是不如她。我便不练了。”她淡笑,“我要害她,以前岂不是更容易?” 他微沉眸。 因为他不语,分明有见疑之意,她心中伤感,起身开箱把佛像盒子取出来:“我是不愿意给你。凭什么我就要成全她?我爹虽不是公侯之门,也积功有列侯之位,就因为她能练个旁门左道的东西。我倒要讨好她?” 他看了妻子半晌,终于叹口气:“何必和小晚比。” 说罢,起身,左右踱了两步。 再转头时,他双眼利如刀锋,沉如鹰鸷:“不是你?” 她强捺委屈与欢喜,与夫君交心,含泪道:“她是你的贴身护卫,又是家奴。论出身,再没有比她对你更忠心的人了。我若是害她,岂不是想害你?这一点我难道想不明白,我是这样的蠢妇?” “十年前,为何我刚回金陵城,你要让你跟前的陈妈妈引出楼细柳,送到我眼前?”他截断。 楼淑鸾心中骇然,没料到早已经被他看出。她含泪:“我是不应该隐瞒你。但我那时听说了,你跟前有一个曹夕晚,又有一个苏锦天。我想,你越是倚重他们,越不好让他们结为夫妻,总要安排个人嫁给苏锦天才好。出身还不能太低。细柳毕竟也算是勋贵之后。——若是她嫁给了苏锦天,你也更看重我一些。” 听得这解释,尤其是最后一句,宋成明微怔。他负手立在床前,脸色渐缓。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苏锦天说过:“我欲以族女妻你。如何?” 楼淑鸾看他在灯下的侧影面容,她知道,他当时找到细柳,暗中培养的时间,其实是苏锦天与曹夕晚最亲近,形影不离的那一年。 几乎人人都以为二人要结为夫妻。 但宋成明应该是对苏锦天说了什么,他不会答应心腹手下的二人结为夫妻。 ++ 楼淑鸾坐着,以帕拭泪:“我只是想,青罗碧影虽好。但你也曾对我说过人心易变,恐他们将来难以久处人下。我想,将来你总有用得上细柳的地方。” “……”灯下,南康侯不语。 确实如她所言。 他已经位至公侯。而新帝登基,政事一变,他并不是当初小小百户。 他身份贵重,手下无数,何需再不择出身招揽英材?青罗是家奴女子,碧影有异族血统,而现在,南康侯深知他更需要忠心肯用之人。 曾经,他对苏锦天道:“我欲以族女妻你。如何?” 他想,苏锦天当时听懂了。 正因为如此,他把细儿送进了碧影宫门下,也算是补偿。后来,又接出来安排在淑鸾身边做陪嫁丫头。比起已经有离开之意又不愿意为妾的青罗,楼细柳这样的妻族之女,于他宋成明岂不是更可靠? 而他能栽培出一个青罗女鬼,就能栽培出第二个。小晚,如此受不得委屈,实在辜负他厚望。 楼淑鸾起身,察言观色,柔声道: “成明。我也练过几天幽冥术,平常我细看过细柳的碧影身法,依我看。小晚和锦天全赖侯爷栽培,是侯爷利眼,看出幽冥术与碧影宫的绝学之间能配合。既如此,何不找人,把这两样都学学。就像细柳那样?十二人的傀儡阵,才是真正的绝学。而这未必就要小晚那样从六七岁苦耗时光,我以往不如她肯下苦功,却不是我不如她。你手上,最多的不就是小晚这样肯下功夫的人……他们更听话。” 南康侯一愕,仰面大笑,上前拥她入怀:“知我者,夫人也。” ++ 细柳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窗看到正房的灯灭了。 她在黑暗中,看得地面月影流动,微云遮月,心底泛起丝丝不安,侯爷让她拿碧影十二傀儡阵。 碧影傀儡舞,如果是十二个人一起结阵使出来,听说无人能敌。她知道这个秘密后,终于就明白,为何师尊对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呵护备至。 第76章 冻僵如尸(上) 内室中,绣帐重重。 夫妻交颈而卧,南康侯对妻室叹着,“小晚对我有怨意,锦天告病也有蹊跷。我料到他们不可久留。” 说着,他眼中闪过怒意。楼淑鸾心中暗惊,也揣测,他已经打算除去二人? 且不说曹夕晚,他安排苏锦天与杨平粹一战,其实是为了争夺承天门千户的位置。早暗中与宫中大档、兵部老相公们打点无数,自己的大计,苏锦天竟然不服调遣。 分明是装病。 “都是为了我……”楼淑鸾轻喃,靠在夫君胸口。她未尝不知道,她自己也被夫君疑忌。 她若不解释,勋贵府中冷落正妻,偏爱妾室的事,何尝没有? 内宅深院,重病失宠的妻室若是消无声息地香消玉殒,娘家也不见得能找出毛病。好在,她知道如何自保。 更何况,她仰面望向宋成明,她正是深爱此人出身旁支庶族,却心怀大志,杀伐决断。她楼淑鸾也绝不是平常女子。 她微微起身,伏在他身侧,纤手指着帐外:“若是你心中有决断。我就把佛像交给小晚如何?里面密本与丹药我都未曾动过。” 南康侯大喜:“你愿意如此?” “不过是笼络她。安她一时,最后还是落到我手中。”她微笑,“我有何舍不得?我的,就是侯爷的。” “淑鸾……” 他抱着妻子,沉吟未决。她心中欢喜。果然是动摇了。 她在睡梦中暗暗冷笑,她岂是没有对曹夕晚下手,只不过是无人知道罢了。她曾经托付过一人。 战百刀。 可惜此人无用,被曹夕晚在暗河大战中一剑封喉,弃尸长街。 ++ 苏锦天告病的消息,曹夕晚是从小乔嘴里听说的。 玄披飞鱼,小乔宝蓝色的飞鱼服仿佛是一抹冬日里的春光,他跑进了她的铺子里,柜面上寻到曹娘子,把这事一说。 她当即痛骂着:“我可没让他装病!这样会让我输钱的!” “我师哥说,赌局里的钱,怎么分。” “……他敢装不知道他欠了我的钱吗?”她大怒。 小乔赶紧劝:“这样偏门上的生意,捞得这样多。那点子还计较什么。” “我是正经人,只做正经生意!”她更怒了。 “……”小乔张着嘴,看着她。旁边的孙娘子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她瞧了小乔一眼,这孩子青葱俊俏,又言语温柔的,曹娘子喜欢这样的? 曹娘子振振有词,告诉小乔,她开赌局,全是正经生意。要么是赌自己是不是闭关修炼魔功大成。要么是赌苏锦天和杨庄头谁胜谁负。她都是当事人。自己赌自己这怎么是偏门?这明明是正经生意。 “你回去和他说,他欠了我的钱。就得给我做工,让我捞钱!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和他还分什么彼此?” “……”小乔竟然觉得,无法反驳。 他看看青娘子,师兄突然告病,当然是因为青娘子说了什么? 但师兄如此忌惮,莫非青娘子恢复了吗? “青娘子,透个消息?“他陪笑着,”我也押了你的赌局。“ 她瞪他一眼,幽幽一叹:“好了一点点。毕竟我最近也在学医,我自己治治。也不在话下。“ ”……“小乔气结。能不能别瞎吹,平常不是天天骂自己亲爹爱充面子吹牛? ”我说的是实话。“她肃然。 ”……我本来以为。青娘子对我不一样的。还是我错了。“小乔转身就走。她翻白眼:”输了别赖我!“ ++ 曹夕晚觉得生意难做。 不仅是苏锦天胆小如鼠,被她一威胁就非要告病,让她的赌局生意飘摇不定。 连天气也是如此。 眼看着晴空万里,似乎春信早来。 北城里红艳春梅还未凋零,南城河岸边的梨花与杏花树上偶尔都有了层层绿叶。金陵春日转眼到来。 一日,她例行替自己诊了诊脉,感觉一无所获。在侯府中寻了自己的爹,背里替她诊脉。爹沉思着:小晚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想,相信亲爹是她的错。而侯爷每日早出晚归,踏霞而行,听说在宫中伴驾,她又往王老档家跑了几回,打听到宫墙夹道里的老监尸体是宫中倾轧而死。 她终于放心。 没料到,遇上了雹子。 ++ 倒寒春的季节,黑云摧城,天色转眼漆黑,揣着火炉子都觉得寒冷彻骨。好不容易等到一阵冰雹子停了,柳如海从黄老档府上出来,府里派了车送他。 他上车时,抬头,又看到漫漫扬扬的雪花飞落。 车厢摇晃,悬顶的七宝灯明暗不定,他在大雪中坐车回侯府,车行到了顺义 坊街口,车夫突然出声:“柳先生?你认得的?” 他揭起帘角,在一城的雪雾霜烟中,一名女子在街边檐下招手,缩头缩脑冻得不行的模样。 他一愕,连忙让停车。 “夕晚。” 她居然会愿意搭他的车? ++ 曹夕晚头上砸了一个包。冻得像个鹌鹑。她扶着他手,钻了进来。而他刚一碰到她的手臂,突然察觉到不对。肌肉全是硬的。 他合身把她抱在了怀里:“怎么回事,手臂是僵的?” 她好险喘上一口气,这朴实的青围子车,车厢里却极其奢华,分外暖和。车壁粘以花纹繁复厚锦,毡毯是几层光滑黑狐背皮毛,带药香的暖气扑面, 他察觉到,她刚才站在檐下抬着手,其实不是在招呼他停车,而是她僵在街边上了? ++ 她的驴儿终于肯动弹,跟在了马车后。 “太……太冷了,它……它驮着我不愿意动。” 轱辘声响,碎玉窸窣落在了车顶,她说话竟然都口齿不清了。她勉强想扭转身体,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神。但柳如海还未察觉。 柳如海先看她额头上的包,再抬她的颈脉,感觉到她的焦虑,他一抬手,把她的脸扭过来与她对视,七宝灯光下,他仔细分辩,她不是在害怕寒冷,她眼神焦灼,是真的说不清话。 好在她依旧镇定,大着舌头,一字一句:“我……刚从家里出来。突然……手脚硬了。走不……动。我手和腿都动不了。你帮我……看看。” 她拦着柳如海,可不仅仅是为了上车躲雪。 “走路走不了?”柳如海变色,知道她这是服用尸毒草的症状。 竟然不听劝。 “停车。靠边。”他让她坐好,先开诊箱,取了银针。 厚实的皮帘子挡去寒风。他下针如飞,给她在面部扎了四针。手脚四脚各扎了四针。让她坐着不能动。 车子又行了起来。面部有针,她感觉到舌头的僵木麻痹暂时停止。 有救。 额头的包倒是小事,但她,在柳如海警告她之前,因为自己极为警觉,便已经停止服用陈明仿制出来的长生丹——福寿丹。如今也过了十多天了。 甚至她知道,苏锦天暗中似乎怀疑她渐渐恢复,与她同行时才一直迟疑。她只不过是,在他出手之时,若无其事罢了。她与苏锦天太过熟悉,深知他没有把握,是不会真正出手的。 除非她,一击必死。 到了今日,她听柳如海所言,暗呼侥幸,吃尸毒草竟然有这样的后果吗? 墓回头,尸毒草,这阴森的名字,这药竟然让她手脚麻痹僵硬,不良于行。 她甚至想到了一个词。 僵尸。 这就是尸毒症吗? 第77章 冻僵如尸(下) 他取下了她面部的银针:“试试说话。” “多……多谢。”她舌头还是不灵便。但他耳力更为敏锐,好一些了。 “这天气,你也敢骑驴出来。出府时便是没车,自己也应该在街边雇一个。”他在诊箱里翻找,连取了三样药,喂她含服,她吞下,然而竟然更住。 “无妨。”他抬手,细细推拿着她的咽喉把药推送到腹中。而后,他又取了一瓶嗅着苦味的药油,倒出来揉开,替她揉搓着双手与双足。 她稍稍缓过来,冻僵的手指感觉到了暖意。 他皱眉看到她靴子浸透,方要和她商量脱靴,就看到她眼睛一个劲地示意,她的脚要冻坏了。帮她脱一脱。 他并不冒然行事,想了想,喂她吃了两丸子药,取了她一只手臂上的银针,又摘了双足的针,“左手可以动了。快一些。” “多谢你。”她一只手能动,连忙就脱靴脱袜,已经全湿了。 他也哑然失笑,倒不用他劝说。 她惜身得很。 她刚脱完靴,又脱衣。他连忙阻止:“小心。” 因为手臂上有银针,她勉强转过背,他一看,原来她外罩着镶大红锦边的灰鼠皮的背子。背上细灰毛皮面也被雪压得湿透了。他心中一沉,雪刚刚下了不足半刻,她这半刻钟竟然一直僵在那檐下,不能动,无法避风雪才会如此。 足足半刻钟? 他帮着她解下皮背子,解了自己的披风,用内面压在了她的细腻双足上保暖。 她低头看看自己里面的对襟妆花绿绒衣。 “可以了。”他阻止。她立时在他面前躺倒:“快。” “……”他叹气看她。她自然知道他是男子,但柳如海这人的性情她大约也有四五成的把握。 ——她必定对他还有用。 为免她冻伤,他又把银针扎回穴位:“不能动。” ++ 这一次扎的穴位有变,她感觉到,四肢被制住,困倦躺在这车厢柔软皮毛里,窝着完全不能动弹。 柳如海含笑,看着她朦胧了双眼。她胆子确实不小。 还是她就是在试探他? ++ “可能会有些反复。有什么感觉?冷吗?” 她并不冷,僵着四肢。感觉到僵硬的麻痹重新蔓延开来。似乎连舌头完全僵住了。 她望着车顶。 “我……还有笔……钱,在陈……妈妈手上。你帮我给我……爹娘。” 他哧的一声笑了。 “不用交代我。”他笑着,“我还在,你死不了。” 她没出声了。 反正已经交代了。 她本来想,也许是死不了。但再不开口说话也许就僵住舌头,连钱放在哪里都说不出来了。 “诚……诚福……寺。找……妙莲……师太。” 她全力说着,但连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睡吧。”他又在她头顶下了一针。 ++ 她渐渐合了眼,只有脑海中还有一丝清明。 他搭着她的脉,敏锐地查觉到了,他愕然看着沉睡的她。再看看她头顶四肢插满了他的银针。 他微沉吟,又取了两枚针,在她的足心穴位慢慢插下。 他用带苦味的药油为她把双足揉软了。感觉到手下皮肤有过不知多少伤痕。但应该是用了极上等的药,肤质保养得细腻光滑。他收回手,重新搭在她的脉上。 她还在防备。 甚至,有可能袭击他。 ——这就是修炼幽冥九变的绝顶高手吗?她几乎已经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都无法彻底探明她的十二气脉。 ++ “总管?”赶车的车夫悄声问着。这原是他安插在黄太监府上的。 这样好的机会,马上把青罗女鬼藏入密室,囚禁起来岂不是最好?燕王府那边已经听说了福寿丹的密报,急等要药。 他叹口气。燕王虽然病重,经他调理渐渐好转。但青罗女鬼与医鬼陈明所制的福寿丹一出,不少藩王府便蠢蠢欲动。 他甚至判断不了,她制出福寿丹,又拦在这里突然上他的车,是不是一个陷阱。 他从黄老档府上出来之前,托了老档的关系,随御医秘密进了宫墙夹道查看了一具太监尸体。近几日死亡。 听说南康侯因为上回一样的事件,被陛下训斥。这已经不像是巡查时偶尔的疏忽大意,莫非贼人计划周详有行刺之意? 他思索着吩咐:“去诚福寺。”她应该是想去向妙莲师太求医。 “是,总管。” ++ 诚福寺的内院,慧明师太提着食盒子,独自走入地道。 她便听到了地道深处里,传来了怪异的嗥叫。锁死的铁门内,有状若僵尸的比丘尼身影,慢慢地跳着。 ++ 马车的摇摇晃晃中,她渐渐醒了。 眼前还是朦胧的七宝灯光,身边有他,马车不知道驶向哪里,还在行走。 “我以前……”她突然又说了半句,感觉到能说话,欣喜地叹了口气。 以前这个天气,她还能策马三天三夜地追捕凶犯,雪太大就在洞里停下来,和苏锦天一起,在郊外洞子里生起大堆的火,把湿透的衣裳都烘干。 回来时,还是活蹦乱跳。 ++ 车在寺门前停了停,又驶进了门内的车廊,他一抬手,终于起去了所有银针。 “可以了。我帮你,还是你自己动手。” “……我来。”她半坐起,靠着车壁,低头看着怀里的紫铜手炉儿。听到了 车厢外的寒风呼啸,七宝灯微有摇曳。她试了试,用双手揉着苍白双足。灯光映出,她额头微汗,把双足揉得足够暖和。这才缩在了皮裙儿下团住了手炉。 好在,并没有冻伤的感觉。 他只作未见:“我让人去替你借一身衣裳鞋袜了。稍等就是。” 她点点头,终于把双足烘暖,他又倒出药油,慢慢地为她捏双手十指。 不一会儿,便听得脚步声渐近,外面有人叩车壁:“柳施主。” 是女子的声音,他揭开车门皮帘子,把她打湿的皮背子递给外面的小尼姑,拿去烘干。他转身,她看到他手里一套净袜衣裳和一件灰布斜襟尼姑大袄儿。 “外面屋子没备炭火,仓促间未必就比车厢里温暖。”他让她先把袄儿换上。 “柳公子,你胆子如今挺大的。”也许是为了减少忧虑,她穿好了灰棉布大袄儿套上了净袜,她扣着颈下斜扣,和他闲聊着。 他失笑:“怎么说?”她睡着时,他可没碰她。难道还怕她杀了他。 她一身素净,脸庞儿向来也不爱施脂粉,在灯下朦朦一层如莹玉般。额头上的包上了药。又仿佛她当初在尼寺里,披发扫地的模样。她转眸看他,眼中的灯光斑斓。她笑道:“听说,柳公子你去宫墙夹道里,查看尸体了?” 他不意外,果然是传出去了。他倚坐含笑:“是一位世交,让我去看看。” 但他看到的伤口,凶手只有一人。他看着曹夕晚。 杀人者,是青罗女鬼。 那一剑是幽冥九变中的幽鬼刺。如果是她,她莫非有暗入禁宫,行刺皇帝之心? 第78章 寺中一夜 曹夕晚知道,柳家的世交,自然也是南边金陵的名医世家。只不过,似乎是程氏女子逃难过来,嫁给一位籍籍无名的大夫,儿子却集父母所长声名鹊起,被推荐进太医院。 她知道,原是宫中某位年轻御医,摊上这个破事儿。要去鉴看宫墙夹道里的尸体。这是第二具太监尸体了。 这出乎她的意料。 柳如海正说着道:“本来以为没事了。万没料到又有第二具尸体。我那世交,还年轻。父执也去世。” 她点点头,突然问:“柳先生与周王府程侧妃算是什么辈分。” 他微抬眸,细辩她的神色,斟酌着:“表亲。娘娘与我如今这位世交的母亲,也是远方姨表亲。” 她微点头。这位年轻御医是程侧妃的远亲,想必是查看尸体没查出什么端倪,又被上面压着要有个交代,只能请柳如海帮着看看。 她有意问一句,他是不是订亲。但她早先在诚福寺扫地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有妾,他还反问他是不是有男宠。此时,她想了想,反正他必要反问,便道:“我没订亲。”又补充,“没男宠。你呢?” 他微怔,不禁便微笑:“我也没订亲,没侍妾。”也补了一句,“儿时订过亲。遇了战乱,就罢了。两家都说清了。”虽然周王并不知道。这确也是一个麻烦。而他和程侧妃是他私下里解除亲事的。他确实对不起自儿时青梅竹马的表妹。 她沉吟,程侧妃是周王宠妃,是他嘴里程表妹的姐妹吗?听说正妃未生子,程侧妃正怀孕,应该不断传消息来,请柳如海这样的近亲又是名医,赶紧回去才对。说什么周王府制百草医书,她想,其实是侧妃担心生育之事,方便把柳如海这样的娘家人借个名目弄进府里。 眼前这个麻烦人物,恐怕就要滚出京城。她和颜悦色:“黄老档不好说话?这位老监是与太医院打交道,人人知道,颇为严苛。”但她再抬头,看看七宝灯,打量这车厢里的布置奢华,料到他是从黄老档家里出来。 他觑着她,察觉她的态度突然转好,难不成因为他是王府亲戚? 必不是这个原因。多半嫌弃他在京城中坏事。他亦不动声色,微笑:“还好。” 她便不再问。 她看着柳如海,他垂着头,正仔细为她揉着双手十指。她想,他在隐瞒什么? 今日,她其实也是想来向黄老档打听尸体的事。 宫墙夹道里也有尸毒草,他不可能没发现,但他没有说。 他向上禀告的是:一剑封喉,但伪装成中毒。 难道他没发现,那个太监的四脚,全都发硬。就像她这样吗? 她也去看过了。 ++ “可以了。” 柳如海与她一起下车。 她的灰袄儿直到膝盖下。净袜,灰布面百纳鞋,她还裹着绑腿带儿,利索厚实。他把金青色宝相纹的翻毛披风系在她身上,他想,一剑封喉的剑术。不少见, 那尸体的状态奇怪。信但幽鬼刺,却是只有青罗女鬼一人所擅的绝技。 ++ 诚福寺中,廊外大雪。 她合什默念佛号,一步一步,沿廊向寺内走去,她感觉到,全身的僵硬之感,如退潮似的,渐渐地缓过来了。她的手脚都有了知觉。 纳罕的是,没有冻伤的痛。应该是方才他的银针的作用。 他在边上看着她装女信徒,心中暗暗好笑。突又生疑,她与诚福寺真有佛缘? 曹夕晚此时开口,他凝神听去。 “以前,你,不太敢看尸体。”她凝视着廊外的大雪,侧目看着柳如海,“现在变了很多。”她叹了口气,“大家都变了。” 柳如海微微瞟眼,听出她这话,其实不是在说他。 “谁变了?”他问,寺奴引二人坐在了雪松斋室里,奉上茶来。二人对坐吃茶。 ++ “我有一个至交好友——”她低着啜茶。柳如海侧目看她。 “苏锦天?”他了然。 她点点头。 苏锦天变得很厉害。 柳如海当然早就察觉了:“你也得恭喜他。看着就是刀法大成了。” 杨平粹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反倒以为是苏锦天孤傲,眼中无人。偏偏杨庄主自己亦是这般脾气,只忍着推迟时间,待苏锦天病愈,一战之后才知谁高谁低。柳如海一笑:“有人向我打听,他要病几日才愈?” “杨庄主?”她微笑。 “不,许国公府的某位夫人。” 她捧着茶盏,忧伤着:“谁知道?你说,刀法大成就大成,他现在似乎不喜欢大姐姐,改喜欢小姑娘了。是不是脑子坏了?” 她困惑着。 他含笑不语,碧影刀法,是碧影宫的绝学。 碧影宫那可是偏门左道。而且,听说苏锦天是弑师叛出碧影宫,是弃徒。 他行事不守常理,似乎是理所当然。 她摇头解释着:“他是师辈们争权。师父被害,他被诬陷杀师。只能带着碧影宝刀逃走。后来,他师尊收的师弟师妹们也发现真相,既没有人愿意教他们,又害怕被杀,他们便逃出来投靠他的。” “仅是如此?” “当然要替师父报仇。听说逃走时杀了几个。否则也不会投入锦衣亲军。”她隐晦笑着,至少现在碧影宫是不便来找苏锦天麻烦的。 “现在的碧影宫主——似乎与杨平粹有旧?” 她点头回答:“是杨平粹的一门远亲。” 这一次南岸月夜两位刀家之约,绝不仅仅是为了天下第一刀之名。 他挑眉,也不管她是不是伤感,他搭了她的脉,皱眉:“不要再乱吃药了。” 她点点头。 她当初服用丹药时便感觉不适。停药了还如此?这绝不正常。 他看了她一眼,想问一句,是不是很冷,此时,寺奴进来送上她烘干的皮背子。她连忙站起,走到屋角,让寺奴帮着,她在肥大灰棉布袄子外再套上她的皮背子。 多亏皮背子也是宽松款儿,她没做成贴身款式。他在一边,瞟眼看得她肥肥胖胖儿的模样,唇角带笑。她走过来,觉得有点重,喘口气,这才把抱在怀里的翻毛披风还给柳如海:“多谢。” 第79章 月夜闲话 “慧明师太还在做功课,请稍待。”知客尼师慧妙合什笑语。 她笑语:“不知能去见寺主吗?” “这……曹施主知道,师姐如今继承了寺主之位,她才能决定是否能拜见妙莲老寺主,贫尼确实不知。” 她倒也没有意外,慧明师太不仅是继承寺主之位,还应该要继承僧录司里的八品僧官之职。她取了银子打点知客尼,慧妙师太也年上四十,但细看可见年轻时风采不凡,毕竟原也是元宫中的宫女。 斋室中放进了两个烧旺炭盆儿,知客尼收了钱,又去安排茶水点心。 柳如海在旁边却看出,她与知客尼慧妙极为熟悉,不过是因为他这个外人在,二人之间没露出痕迹。 元宫旧人吗?他也隐约打听过这寺里女尼们的出身。 但仿佛,只有跟着她进寺,诚福寺里的真相,才慢慢揭开一角。 ++ 抬炭盆的寺奴退下,只有檐外飞雪微声,她两盏暖茶下肚:“我我已经停药十天了。还是这样……” 他吃了一惊,伸手再搭上她的脉门,左右腕脉皆诊过,他蹙眉沉思。 “你刚才在街边是什么情形——?” 她点了点头,她刚才招手叫车停,其实已经是小半刻之前的姿态,她是僵在那里。手脚都僵了。匆忙抬手。结果手就不能动了。 其时,风雪骤来,行人匆匆,一车难寻。多亏柳如海的车停了。 “今日恐怕,还要针炙一回。再吃两贴子药才好。”柳如海唤人来,让寺奴去取药材和药具,“好在,需要的药材在寺里倒是都有。”他笑语,“所以你要来这里?” “也算是。”她忙着低头掏钱,给了寺奴,她其实是还记着那个赌约,想让她见见妙莲师太。但妙莲师太仓促间不容易见,她更清楚。 他含笑又看她,“最好在寺中停一日再回去,今夜子时服一贴,过一个时辰又要服一贴。” 她想了想,只叮嘱:“那吃完就要连夜回去。不能过夜。” 他斜睨着她,她不禁解释:“有仇家。” 她可不是怕与他一起过夜。她一脸让他不要害怕的模样。 他含笑不语。她亦微笑看他。 她可是招呼过他,让他留下来一起在坟场作伴儿的。是他胆子小吓哭了逃走。 她还能怕他不成? 知客尼收了她的打点,笑道:“院子都被订了,但也不妨事。” 引他们进了后寺,便在大雪中看到一间黛瓦雪墙的院落,寺里居然安排了一间上等大院子,里面倒有二进格局,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也有七八间房。 慧妙合什笑道:“这本是上回六老爷和柳先生过来,替侯府订的院子。明天十二日要来,料着是不能来的。曹施主要养病,想来也无坊。” 她见得院中梨杏,雪霜打枝叶。隔窗渐渐看着,天色就晚了。 她吃了一碗素面,与他盘坐炕桌,无聊下棋,她困了打着哈欠,他便含笑把棋盘推开。说起京城勋贵府里的最近有哪几家订亲。 她立时精神起来,打听清楚是哪几家,便暗挫挫地嘴这几家的公子。说他们背地里是不是养外室。通房丫头有几个,先头儿是不是已经有了庶子,尽瞒着妻家呢。 或者,又是不是看中妻家的嫁妆,两府勋贵看着体面,但私下里说嫁妆聘礼的时候,也好好地吵了几架。如何如何。 “你倒什么都知道……” “唉呀,你不懂。这会子不厉害点,看着你娘家父母兄弟都是软和人,好欺负好说话。你就没人撑腰。嫁过去了就更好欺负了!”她警告着,衙门里的老姐姐们,都教过她,要吵架就要在钱财上吵,真结亲了反而不好吵了。 柳如海想了一想:“你娘不会吵。”她爹就更不要说了。最爱充面子吃大亏。 她沮丧地点点头。但又乐观地笑:“我很厉害。再说了——”她笑嘻嘻不多说。 他失笑,知道她多半要说她招赘一个不在话下,谁欺负谁还不一定。或者说她闲了没事,就出家为尼,寄住到诚福寺里来扫地奉佛。再说了,苏锦天还被她辖制过近十年呢,她怕谁? 二人闲扯了半晌,到了傍晚又由柳如海扎针。 ++ 在中夜时分,他拨去了她身上三十六枚银针。 她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屋中一星油灯。窗外的雪竟然还没有停,眼看着金陵城像是有雪灾。 她想,地道中的第一具太监尸体,其实不应该被发现的。 他下炕,蹲在炭盆里用帕子握了药锅柄儿,倒出一碗药,回身递给了她。她接过一饮而尽。但她也看到,屋中桌面上有簸箕,里面是一株株尸毒草,他正在整理药材。 “哪来的?” “宫墙夹道里的。我随手弄了点。” “……”你还真行。她想。 她起身在窗前看了半晌,月夜雪枝,清寒透骨。 柳如海在身后问:“宫墙夹道里的太监。是你杀的吗?” 她转身看他。 灯光明灭不停。二人对视。 他把药碗放在了墙边四方桌上,手里还在配第二份药。她怀疑她若是不答,他会暗暗下毒。 “……嗯。是我。”她想了想,回答,“但我只杀了第一个。富全儿。” 第二个太监牛禄儿可不是她动手。 他一愕。 这话的意思,第一个老监应该死了已久。 “去年入秋时,我成废人之前,就杀了富全儿。我的剑法——” 她正要吹一吹,他点头:“立秋的时候,你还有一剑之力。” 她无趣,哼了一声:“我把他在地道冰室里藏起来了。” 她挽了耳后发线儿,把双手揣在了肥大的灰袄儿袖里,说着,“尸体本来不应该被发现的。” “真的?”他斜睨。 “你什么意思。” “因为这富全的尸体,南康侯被陛下训斥了。”他微笑,“这位公公可是御前红人。不是反贼谁会杀他?不是为了让南康侯陷进窘境,又为了什么?” “不是我。我没这个计划。”她肃然否认。她虽然老是想回坟场里,因为儿时在坟场捡骨头的时候,她曾经听到鬼魂儿和她说起旧时的燕京城里的怪梦——她以后必要弑君。 她想打听原因。但她越来越大,越来越像个正经人。鬼魂从没有出现过。她知道那只是小孩子在墓道里太冷太饿的幻听。 也许不应该带苏锦天一起去?她想。她觉得苏锦天骨子里阴森森的,又凶恶,也许鬼魂会喜欢他。 但世上是没有鬼怪的。她看过了太多衙门里的密档,深知这种鬼怪之说后必是阴谋。 她瞅瞅柳如海,如果京城有阴谋必是他在主使?或许应该和他一起去捡骨头。她其实一直有这个念头。 也许看到胆小爱哭的孩子,鬼魂儿就出来了。苏锦天胆子太大就没趣。 第80章 冰尸之迷 “总之,我动手事出有因。绝没有想过报复侯爷。”她睁眼说瞎话。 “真的?” “……”她纳闷,“你不问我杀人的原因?” “有何可问?去年秋天你病重之前,必定是为了百珍丸里缺少的四味药材。 诚福寺本是侯爷招揽,竟然暗中与你勾结?我听说这富全是御前得力之人,必是诚福寺里的人与这富全有大恨大仇。托你动手。你一直没答应,直到侯爷辜负你,你为了换取四味药材才答应与寺中勾结。” “没勾结。”她又肃然,“这是真交情。我和老寺主最好了。” “真的?” “……”这人阴阳怪气。她想。还是儿时哭唧唧的样子可爱。柳如海瞅着她。 隐约察觉到她的念头,冷笑:“若是老寺主也修炼幽冥九变。甚至以往曾经侍候过蒙古国师。倒有可能。”他点点头,“这倒对了。你们确实要好。” 她微笑:“你才知道?” 他觑着她,这人半点亏不吃。又阴阳怪气了。 ++ 同一时间。 冬夜大雪,宫墙夹道幽暗,寒气森森。 越往里,越阴寒。 晕灯如幽魂摇曳,苏锦天蹲下来,细看了第二个死者牛禄儿太监的伤口。 又是一剑封喉。 因为是冬天。又在极阴寒的地方陈尸,过了三天尸体没有腐败。四脚僵硬似乎也不算特别。 他也能一眼看出来,这是曹夕晚的幽鬼刺。她这密技不是他这样熟悉的人,其实是判断不出来的。 “如何?” 黄老档的嗓声响起,几只灯笼都是小太监提着,拥着这位司礼监中年老监。 苏锦天这是第二次来看尸体,他早一个月就看来了第一个死者,太监富全儿。黄老档当时也在,便察觉到他看出了什么,但苏锦天若是不说。黄老档也不 方便逼问。今日,他耐不住催问着:“苏大人,你也吱个声,我也好向上面回复。杀了两个太监,这是上达天听的大案。这反贼凶手是谁?” “公公不是向圣上说了宫中倾轧,富全公公应该轮着一个优缺,别人不服?” “侯爷打点了,又有这些年的交情在。咱家才向皇上这样说,咱们自己人还听这个虚的?”黄老档幽幽叹气,又怒目咬牙,“这可是陛下御前的大档。可恶的反贼!” “……” “富全,可是一等一的高手。陛下儿时,他还救过驾。我按侯爷的意思委婉禀告,可吃了陛下好一顿的挂落。” 苏锦天皱眉,半晌不出声。 他是早发现了可能是青罗女鬼暗中出手。但她是反贼?她的爱好,第一,坟场里捡骨头。第二,捉反贼。其实捉反贼还有赏格儿,她年纪渐大就更喜欢捉反贼。 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已经大了,不太爱捡骨头了。我是个正经人。”她前日在月夜下,牵着他的手,还和他说了近来的心情,“在内宅里,好多都是漂亮温柔的丫头。又和我好。我以后就不捡骨头了。怕吓到她们。” 这一年来,她渐成废人,侯爷疑心重重。他苏锦天也甚至想过,她是不是故意如此,若是废人,也许她与他可以相守一生。他可以陪着她天天夜里去坟场。但她似乎压根没这个意思。 也是,他的情人太多了。他也不能确定这些年的游戏,是不是愿意改过来。她当然是必不会陪着他玩的。 但他是不可能被骗过,她一身绝学全废,确是真的。 只不过,她如今,是不是已经开始初步恢复?那一日在侯府后宅的墙上,月光寒影,他亲眼看到曹夕晚一伸手就牵住了细柳,破了她的碧影傀儡舞。 而这身法,细柳早跟着他学了足足五年。 ++ “我再看看富全的尸体。” “成。” 黄老档想得个结果,只能答应。 富全的尸体也藏在地道冰室中,因为宫墙夹道在宫城承天门之下,而宫城是建在金陵城一片填平的燕湖湖面上。有阴寒之气便有了这间冰室。 此时,离富全被杀已经过了一两个月,富全的尸体保存还颇好,面目如生。 苏锦天再一次确定,富全死在了立秋之前。 “他的尸体,是在这间冰室里发现的?” “对。本来他突然失踪,正好是陛下打发他出京城办个差。回来有大造化,要让他进内监司做掌印。我们都不便问他的行踪。哪料到死在这里。” 这是……曹夕晚故意把尸体藏起来。他想。她为了谁才动手? 他倒是经常听曹夕晚埋怨,宫里死太监们真讨厌。 而富全,是绝不会主动招惹青罗女鬼的。 “谁发现的?”苏锦天问。 “巡查的太监。” “名字?” 黄老档,转身招了招手,一个机灵小太监,青哥儿跑上来。 “你来冰室发现的?” “是。回大人,小的那夜感冒发烧,又得了机会跟着巡查,便想顺手取点冰。 以前听人说过夹道里有个冰室。进来时就一眼看到了。” 苏锦天沉吟,青哥这理由似乎没有破绽。 话说回来,曹夕晚应该没有完全恢复。他太清楚了。 若是她彻底恢复了。在侯府后楼的时候,细柳恐怕已经死在她剑下。而不仅仅是被她看破碧影傀儡舞。 “其实,我看到修炼幽冥九变的人,就想除掉。”她以往,托着腮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她曾经陆陆续续与上千名番子一起,修炼幽冥九变。 最后,是她杀败诸人而胜出。 固然,其中有太多修炼不到第三层就自行散功,但修炼到第三层上的番子。却也有几十人。 “他们合起来对付我一个。”她不悦着,“我从此就知道,先下手为强。” “招揽过来,也是好事。” “不,他们嫉妒我练成了。都不喜欢我。”她叹气,和他细细说了,练幽冥九变到第四层的时候,心性容易扭曲,所以往往需要发泄。她慢慢抹着自己的剑,“只有老寺主妙莲师太不讨厌我。”那时的她,还悄悄和他说,“侯爷也喜欢我。” 他明白她言下之意,南康侯知道,她永远只能独来独往,修炼幽冥术的人永远不可能被她所招揽。 第81章 地底尸影 “我们去见师太。” 诚福寺的客舍房间里,一星灯光依旧,窗外隐约能听到雪落声,似乎飞雪漫 漫,她服完柳如海给她煎的第二贴药,突然开口。 他正在收拾药箱的手一顿,转头看她:“这时辰?” 正是二更时分。 她推开房门,在廊上跺脚呵手,雪已停了,她看着寒雾浅金,月上中天。 “这时辰,才能见到。平常她不见外人。” ++ 他系好金绿色的翻毛披风,步出房。 黑夜中,他双眸如星,手中递了一个手炉儿给她。 她接过窝在怀里,笑眯眯看他:“你向师太递了七八回晚生贴子了。这会子要感谢我吧?” “嗯,这回给你看病,至少收个五千两,两抵了。” “……这么多?”她有点后悔,又寄望着,“赌局还算吗?” “你上回翻白眼不理我,想是不愿意,就不算了。”他一脸遗憾。 “……”她阴沉着脸,“你不要后悔。我这人,特别会赚。” 他笑了:“开赌局赚?” 她微笑,一副你知道就好的厚脸皮模样。他便也哑然。 只不过,他想她早早儿和他提起一起开铺子的事,又频频反悔,这左右摇摆的情形,多半是还没有盘算好如何往死里利用他。 比如像苏锦天那样,拿来开赌。偏偏苏锦天只要得到机会,恐怕就会出手取她性命。她心知肚明。 ++ 后寺斋房。 妙莲师太的房中,有密室地道口。 慧明师太是新继承的寺主,亲自提灯,诧异问曹夕晚:“原来,曹施主推荐来向老寺主拜师之人就是柳公子?这可是让鄙寺惶恐了。” 柳如海默默地看着曹夕晚,哪门子来拜师啊? 她又把他骗来? 她毫不脸红,含含糊糊,催着一行三人步下地道。 地势渐平,脚下长长的是一条凹凸不平的麻石砖路,他落在最后,手中持着一盏明角灯,看着寺主慧明师太在前面提六角灯笼引路,而曹夕晚走在了二人中间。 他想,她与诚福寺的交情,依旧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我师父在持戒。”寺主慧明眼视前方,嘴里说着,“但若是曹施主来,倒是早吩咐了。一定要见。” 他咳了咳,想暗示一下他不是来拜师的,却看到眼前一扇铁栅门。 他吃惊。 铁栅门被打开,柳如海知道,佛门高僧持戒时独坐一室,不见外人。这不少见。但需要用铁门?还是从外面锁上? 而他细看铁门时,偶一低头,便看到墙角里有杂草,似乎是——尸毒草? 他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曹夕晚。她的身影在壁顶上摇曳不定。 她带他来看这个? ++ 前面又是一段长长的地道,突然,呼的一声风响。似乎有人。 柳如海分明看到,僵硬如尸的人影跳过去,留影在了石壁之间,又瞬间消失。 尸毒症。 “有人——”他止步,迅速提醒。 ++ “没有。这里原是佛堂,有佛像,风一吹灯光就摇晃的。”曹夕晚回眸,解释着,他便看到果然拐角处,视野大开,仿佛是佛殿前一个小小的佛坛平地。顶上吊着十二支铜枝灯, 四面有举灯的佛像。 灯光斑驳着,照着十二尊佛像,两旁各有六座,它们手中举有各色法宝,法宝燃灯,便是灯火油盆。 他伸手摸上去,有石像,有木像。还有入手冰寒的铜锡佛像。 诡异的是,看着这些佛像都是普通人的高度。 倒叫人感觉,仿佛就是为了解释那异常的人影,才故意放了这些佛像在。而且,在地道里格外布置这空地是为了什么?他想,他以往见过这种小空地,可不是佛坛。而是各州府的牢狱天井,长年囚禁的人,只能在这里走动散步。 “我不是来拜师。”他悄悄说,“你乱来什么?” “怕什么,师父多一个是好事。”她同情着,“你一个人在京城,出门在外不容易。” 他就觉得这后一句话曾经听过,曹爹子就喜欢这样说,然后被她骂。 “……我师父是我祖父。” “长辈?师太也是你的长辈呀。她都七十多了。” “……” 他挑眉,要还要开口,突然脚下有异。 他低眸,看到脚下已换了青砖铺地,砖上偶尔竟有半只凹进去的脚印。 这是僧鞋百纳底。 这脚印似女子,像是尼师这般的出家人故意练功留下,但他心想,也可能是走火入魔的高手发狂,踏烂了砖面。 他不动声色。 她一直和他说些不着调的拜师之事,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吗? 佛字门帘揭起,小小石室,灯光下,妙莲师太盘坐,面容枯槁,含笑点头。 ++ “曹施主。”妙莲声音似乎有点僵硬,但柳如海心知,她年上七十能有如此,已是精神矍铄。 “师太。”曹夕晚合什禀告,“今日特意来,是和师太说件事儿。师太的前夫——”她顿了顿,换了一个称呼,“师太的仇人,与师太有灭族家仇,还窃取师太家传医书的奸人富全,我已经找到,他如今也不是僧人了。没人知道他以前是蒙古国师跟前的侍童。他躲在宫里做太监。难怪师太寻了十几年也没有下落。” “曹施主的剑可有沾血——?” “取了他性命了。” 听得此言,妙莲合什不已。柳如海在旁边不露声色,似乎并不惊讶。不是此时才知道富全的来历是师太的前夫。 曹夕晚微瞟他一眼,暗暗揣测,他一直求见妙莲,递的都是晚进末学之贴,然据她所知,柳如海和妙莲师太关系匪浅。 “曹施主的丹药……”妙莲看向了大弟子慧明寺主。慧明连忙道:“寺里的四味药材,全都按贱价卖给了曹施主。师父放心。” 曹夕晚在心里骂,贱价? 一年至少一万两啊!也就四样药材!太黑心了!这还是把她当打手用呢。 ++ 慧明又上前一步,呈上一本医书:“师父请看,这是曹施主上月给我的,是师父的家传元氏医书。弟子奉师命,抄了一份。” “我也抄了一份,给我爹看。”曹夕晚半点不客气地说。 第82章 大是幸运 妙莲笑声宏亮,中气十足。她似乎与曹夕晚早有抄书的约定,并不在意,苍老笑声在室中回响。 柳如海一听这笑声,心中便有惊疑不定之感。 他当然盘算着,呆会去向曹夕晚借这本《元氏医书》看看。毕竟妙莲本姓元, 进宫前是北方名医世家元氏族女。与他柳家也是世交,应该还算是近亲。 这本医书他可是找了二十多年了。 北地名医世家中唯有元氏信佛,屡有族人出家为僧医,听说有一位长辈精擅佛理,曾经进出蒙古国师府中。 他儿时就听说过元氏医书里,有幽冥术的记载。 “师父,这一位柳先生,应该是师父你的侄孙——”慧明寺主和曹夕晚说了几句后,向妙莲师太引介着。 妙莲眯眼看着柳如海,仔细辨认,良久之后微点头:“长房里的长相模样?你父亲是柳遇仙,你母亲是白氏雪姑?曾祖母是元妙树?” “姨姑祖母。” 他行了晚辈礼。 “好,原来还有人在……” 妙莲声音微颤。 ++ 柳如海居然还得到了长辈给的见面礼,是针头雕缕佛门罗汉像的八百金针。 “哦……”曹夕晚在一边感叹,好一副医家金针,八百枚真金这且不说,每根金针针头是罗汉身,针身上还刻有米粒大的一句医箴。 按寺主的说法,这是元氏祖传金针,有巧匠把黄帝内经一句一句地刻在八百针身上了。 他接过这副针袋,瞟向曹夕晚,《元氏医书》她早就看过了?难怪她对楼夫人手中佛像密本并不在意。上面也记载了元氏与柳氏的族亲关系。 曹夕晚是不太在意佛像密本,但她心里却还在盘算,怎么把太太的密本抄出来,送给医鬼陈明。 她惊叹着,讨了那副金针在手细看,他本还未在意,但慧明寺主在灯影中的神色不安,他旋即察觉,似乎,青罗如此动容,只是为了拉开他注意? 这暗室里,他总觉得有蹊跷,不动声色寻着机会,他手一摸,铁桌铁椅。而且,绝无其他摆设。 他看向了妙莲师太,灯光晕暗,她年上七十,皱纹密布,盘坐在蒲团上。身形枯瘦如柴。 如今垂暮之年,为何在幽暗地下持戒? 甚至,这小小石室中并没有佛像。 柳如海心中异样,但高僧心中有佛,不着一物也并非不可。 “我那本医书,让这孩子也抄一份去吧。曹施主——” “师太放心。”曹夕晚送回金针,低头向妙莲施礼,她知道慧明寺主不愿意让柳如海进到这里,但她听到柳如海的口风,他似乎有医术上的疑难想请教,故而才带他来。而且,师太虽然盘坐却非常僵硬。她想,她曹夕晚将来也许就与妙莲师太一样,因为修炼了幽冥九变,从此身体好好坏坏,自禁于密室。 仅仅是像师太这样修炼到第六层,就会在年老时突然状如僵尸。 ——多亏她病重散功了。 也许是幸运。 ++ 她隐晦看向慧明寺主,寺主见得柳如海背向着她们,她才向她微一摇头。 妙莲师父还是没有好转。只不过她自己有家传医术,用寺中药圃里的药材自制成一味罗汉金丹。每天服用,偶尔也有效果。 若今天不是十二月十二日,曹夕晚也不会来。因为她深知每个月月中前后,在深夜,妙莲的情况会好一些。 ++ 妙莲微阖双眼,指点了柳如海几个医术上的疑难,似乎累了:“把你我两家的医书,融会贯通。自然就明了。” “是。”柳如海跪下磕了头,执了弟子礼。妙莲微笑:“好自为之。今日我能见到你,又听到曹施主为我报了大仇。已然无憾了。” 又指着曹夕晚,“我本想让她学医,继承我的医术衣钵。可惜她无心于此。” 柳如海便知道,她是把他塞过来顶缸。 好在,他是极愿意的。 他自然也明白,师太是让他向曹夕晚回报一二。 三人便退了出来。 曹夕晚也暗暗叹息,为了报仇,师太苦学幽冥九变。因为医术通神居然被她练到了第六层,但已经太过勉强?所以才如此吗?妙莲师太说过:“我到三十四岁才修炼幽冥九变术,四十岁时本无法突破第六层。是我强求了。” 其实侯爷若是知道,必定想让师太你写一本修炼密谱,让番子里年纪过了三十多的人再试一试。曹夕晚想。指不定年纪越大,修炼有成的可能越大。按锦衣密档记载,蒙古国师也是到了七十二岁才写出了《幽冥九变术》。 只不过,师太的《元氏医书》上却写,这幽冥术是国师偶然所得。 ++ 灯光摇曳,四面壁上尽是举灯佛影,如一条路通向了高处。柳如海蹙眉看向石室之上。而她立在佛帘外,悄声对慧明说道:“还请和老寺主禀告。我今日天寒遇雪,僵在了路边上,多亏柳师傅相救,妙手回春。” 慧明心中震惊,镇定合什念了佛号。她与曹夕晚互换眼色。若是青罗女鬼这样散功之人,也会行如僵尸,慧明寺主是不是也有这一天?她可是也练过的。虽然只练到第二层。 “曹施主还请小心。时常来敝寺吃茶,只不过师父她老人家不愿意再沾染尘缘了。” 柳如海再一次察觉到异样,这二人对话的意思,似乎是暗指妙莲寺主也有僵化之症?曹夕晚推荐他过来想为妙莲诊一诊。但寺主似乎没打算请他来治? 她暗叹一声,妙莲师太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负。 但治病这种事,不应该多多拜访,寻求不同的名医? “师太,不想借柳先生的家传医书看看?还可以让医术更上层楼?”她极力暗示着。柳如海在旁边觑她一眼,没出声,慧明师太也无奈摇头。曹夕晚只能看向他:“我们走吧。” “好。” ++ 曹夕晚踏着灯影,回首再看一眼佛坛,坛子四周十二尊举灯佛像。 其佛容看似平常,其实皆是以元宫旧人的脸为像。妙莲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师父与师兄师姐们。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仅仅是病重散功,亦是大幸运。 第83章 相约私奔(上) “吃尸毒草,也会手脚僵化?”她看向身边的柳如海。 “中毒。”他点头,“毒入经络。若不像小公子那样及时解毒。往往在几天内就会死。死后形如僵尸。只不过——毒性太重又体健之人,生前就已经四脚僵硬。行动不良。” 说到这里,他细看她,地道偶尔有小天窗,似乎开在寺院偏僻处,月光照入,寒枝婆娑。她一脸坦然,仿佛地底的妙莲师太完全正常,她倒是告诉他:“我和陈明说了,那药不能吃,应该禀告侯爷。” 他没把心中的诧异露出来,她不像是这样为南康侯着想的人?或者,她对南康侯还没看穿?宋成明压根不在乎。 他持着明角灯,晕黄的光照着麻石台阶,也映在她的脸庞。他细看,曹夕晚眼中却无半点柔情哀伤之色,似乎丝毫没想起南康侯宋成明,她提起自己的大袄儿前摆,步上了地道口:“我的情况呢?似乎和小公子中毒不一样?” “不世出的高手。”他失笑,“岂可与小儿同日而语。” “你说得有理。”她慎重点头。 “牛禄也是如此?”他笑着,因推测十有八九不是她,便问了。 “不是我。你没看到宫墙夹道里有尸毒草?他也许是自己服用了中毒死的。发狂的时候自己刺死自己。”她好心解释着,这说话倒让他吃了一惊,那太监自己服毒?自己自尽? “幽鬼刺是第四层的修炼,但第三层时,会发疯你忘记了?我见过好几个人在发疯的时候这样死的。”她比划了自尽之意。 “……”柳如海半晌未出声。 真相竟然是如此!? 细一想,确是应该如此才对。 “这事只有我知道。而且——”她压低声音,神秘附耳,“牛禄儿,和楼家有来往。” “……”他没忍住,“真的?”不是嫉妒侯夫人? 她怒视于他。 他想,她是在暗指宫中太监在偷偷修炼幽冥术。擅自吃下尸毒草。甚至,这太监也许是从侯夫人娘家听说了什么秘法。 “我再查查。”他沉吟着。她翻白眼。 ++ 柳如海与她相伴,感觉她到了寺中便心情闲散,他持着明角灯,与她一起在地道口等着,等寺主慧明师一起离开院子。 哗啦啦的铁琏撞响声,他听到了地道深处,传来金铁异响。 似乎慧明寺主在亲手关铁门。 他心想,就是她与他的赌约? 他看到了,地面墙角,阴暗幽湿之地,处处有尸毒草。 而地底深处,有一行将就木的老尼。 曹夕晚早知道这种草药,所以,她不会轻易中毒,她会自己停药。 至于她病重为废人,也绝不会是因为中毒。 ++ 他突然抬手:“诊个脉。” “……”她想了想便痛快伸出手,让这小子输得心服口服才对。 他闭眼深查脉象。 慧明寺主从地道里走出来,步出房,便看到月雾金浅,朦胧如纱,曹娘子轻抬皓腕,柳如海在院子里立着诊脉。 ++ 二人回到院中,时值三更,一径银霜。 寺奴叩门来禀告,前殿寺廊下,车夫正在套车。 “未曾再下雪了。雪融得快,官道上倒还能走。” “好,多谢。”他看了看曹夕晚,她正掏了碎银子,放在药炉子边做费用。 她似乎并没有改主意,坚持打算连夜赶回。 柳如海看看窗外月雾,这时辰出发,天亮时正好进京城九门。 ++ 寺奴告退,他掩上门转身,还未开口,她便道:“《元氏医书》在我爹手上。他不太看。你去问他要了便是。” “不敢请尔。”他含笑,“师太,也服尸毒草?” “这个我不知道,她没提过。我只知道她平常吃的是罗汉金丹。”她指了指他胸口,“药方子在你的针袋里。” 他愕然,连忙低头从怀里取出那副锦绣针袋。袋中是受赠的八百金针。 他仔细一摸夹层。果然有一细白薄绢写的药方子,名为罗汉紫金活络丹。 他不禁大喜。方才他不是没有察觉夹层,只是没料到竟然是妙莲师太所用的丹药。 她瞅着这小子:“师太的医书里有写过,蒙古国师曾经采各种毒草入长生丹。 但吃的奴隶死了一半,废了一半。我就没想过要吃太太的那丸子长生丹。指不定是吃死过人的。”她盘坐在炕上,双眸中是点点灯光,“你看,我和师太认识,我不会中毒。” 她料到,在这个时辰见师太,柳如海是看不出妙莲病入膏肓,全身僵硬了。 甚至,她还从师太嘴里,知道一个久远的秘密。 前朝元宫中,偶尔会有修炼幽冥术的高手,但往往昙花一现,几年后悄无声息。世人以为是高手隐居,或者随元帝远逃至塞外。 现在她知道,那些人是妙莲师太的同门,也是蒙古国师训练出来的人。下场就如妙莲师太一样重病,空怀绝学,只能掩藏身影于地下。 她们与他们就是那十二佛像。 仅仅是修炼,就会如此下场。 ++ 柳如海在灯下展开白绢细看,发现除了紫金罗汉丹药方,还有第二个方子。 可惜只写了一半就止笔。似乎就是长生丹,其后还加了几句:“柳氏医书,有另一半药方,吾年幼时曾有幸目睹,惜而不记。” 他含笑看了她一眼,她立时便知道,那白绢上写的东西一定和长生丹有关。 “要看?”柳如海问。 “……瞅一眼?”她客气。 他递去,她立时拿在手里,在灯下一扫,默默看着他:“你有长生丹药方?” “一半。否则王府何必请我?”他反问。 她十二分和颜悦色,把白绢儿递回去,微笑点头,并不开口问别的。 柳如海一贯知道她心思深,猜是绝猜不到的。最多知道她在心里骂他,但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她要和他开铺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更何况其他? 想和她过招,没有点城府,不沉住气是绝不行的。 ++ 二人收拾好,他背上不离身的黄木诊箱,她居然也不空手而回,收拾了一个包裹嘿咻嘿咻地背上,东西不少却不沉重,因包裹里面全是药材。 在他失笑中,一起往前寺去坐车。 第84章 相约私奔(下) 车顶七宝灯,灯光晕动,摇晃。 曹夕晚盘坐在车内,瞅着他。 方才她手一摸针袋,就知道有夹层,以往就听出师太的口风才提醒他一句。 于他,这也是个不小的人情。 眼下上了车,他把针袋与白绢从怀中取出,重新叠起白绢纳入夹层,突然对她微笑:“好,你是东家。我替你做三年。” “小事而已……”她暗暗觉得这小子知趣。 否则《元氏医书》他是别想抄到手的。嘴上虽如此客气,她伸手就在车厢里小漆几下拖出个漆木抽斗,原来是文房四宝,她趴在小几子上就写文契。 ++ 车子在官道上驶向了黑暗中的京城,车马辘辘。 他含笑。看着她写文契。 她写完了,把文契推给他看,笑着:“我这人好说话。也不用你做白工。二八就二八。你二我八。” 他料定她开铺子,必有原因。抬手就签了。只等她什么时候暴露真正目的。 似乎是为了不占他便宜,她想了想,告诉他一个秘密:“寺下面,是战乱时有尸坑。”她指了指车厢后的方向。 “宫墙夹道里,也有尸毒草。那么——?”他慢慢开口。 她点了点头:“本朝宫城是太祖在位时填湖而建。里面有不少匠户的尸体。” ++ 车到时已是第二天清早,九门城开,曹夕晚揭帘看着城墙青灰绿的砖缝里,有一枝粉红杏枝绽出新绿。 柳如海的车进城,居然也被叫停。 ++ “这位军爷,我们是黄公公宅上的车。” 她本没在意,但听城门官兵查问车夫,居然有一人听着像是锦衣卫番子马六儿,就是侯府门房的番子。难怪她耳熟。 他们等闲不会到城门口来轮值的。她一揭帘子问:“怎么了?” 马六儿抬眼看到她,简直是接了个大宝贝,喜从天降:“青娘子,你娘到处在找你。说找不到你了。我们还道你出什么事了。这可好了——!” “咦,我娘?” ++ 马六儿上马,疾回侯府报信,她只能让车夫快点赶车进城。 “嗯。就知道会这样。但以为是太太要找我的麻烦。怎么是我娘?她昨天在家里的。”她叹气。 柳如海察觉到蹊跷,进城看着行人还不多,便在长街边驴马行叫了:“停车。” ++ 他与她一起下车,厚赏了车夫打发回黄家。他另行雇车。 她想了想,把包裹放下,也雇了头驴儿。 阳光才照进铺门,毛二狗一脸愁容,在驴马行柜前打扫出神。忽见她来雇车,他大喜起身跑过来,悄悄禀告: “侯爷昨晚暗地里打发人,满城地找你。城门上都安插了人。” “……我又没逃走。”她一听就知道侯爷的意思。 毛二狗只是笑。瞟了柳如海两眼。她见他这个诡异神情,再一想,回头看看在柜上雇车的柳如海,愕然:“以为我和柳如海一起逃了?” 柳如海方才就想到了,他同样一夜也没回府。必要引起南康侯怀疑。 “松壁还悄悄哭了一场,我找他打听,他才敢说你收了柳先生给的首饰盒。 说不定被骗了。还说柳先生在北边有老婆的。”毛二狗庆幸,不论是自己还是松壁,都还没来得及告诉连二管事。 “……小生尚未娶妻。”柳如海一直装成自己不在,此时忍不住接了一句。 毛二狗大惊:“咦?不是拐骗青娘子吗?” 她不解地想:“你觉得可能?” “……”毛二狗看看她,当然知道不可能,但她娘冒着大雪从顺义坊一路找到了侯府,找了老太太,哭着说女儿像是病了,在家里就不好的样子。但女儿要强又非要出门说回侯府。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发病,被人拐了。毕竟小时候就被拐过。 柳如海跟前的松壁,等到天晚不见柳如海回府。也急了,悄悄托毛二狗帮着找一找。说二人早有馈赠,这不就是相约私奔了? 嗯? 私奔? 她哑然听着,觉得有点累,柳如海叫松壁送的首饰盒里,是几副药而已。 毛二狗倒是镇定:“小的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私奔不私奔,但……” 柳如海可是奸细。如此一来,宁可是私奔。 毛二狗把话含在嘴里,她自然听明白了,他再细声道:“青娘子,侯爷那里,青娘子可得好好说一说。再者,苏百户病着,听得消息,昨晚也把他的人全派出来了。满城地找。” 她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是老太太怕她病人儿,打小又稀里糊涂被拐了。侯夫人便打发十几个下仆冒着大雪,沿着来回的街面,细细找了几圈,没找到。便只能禀告了侯爷。 ++ 正说着呢,晨光下马蹄声碎,鲜衣怒马。 一众锦衣亲军的快马沿街而过,向城门驶去。她一回头,小乔头戴武弁,玄披蓝曳撒。他在马背上绷着脸,像个小苏锦天,额头上有几络漆黑发卷儿。 他奉命骑马出城去诚福寺,此时城门方开没多久,长街边刚牵出来的车马和驴子,毕竟显眼。 他警觉地一扫,正看到她。 曹夕晚向他招手,熹光下她黛眉水眸,白生生鹅蛋脸,一身大灰布袄儿,套着大红锦边银灰毛的皮背子,脚边还有一只大包裹儿。她正在车马行前立着呢。 他大喜勒马,连忙叫着:“青娘子。我找了你一夜了。” ++ 玄披翻飞,飞鱼如游,小乔一身宝蓝色飞鱼服,他飞身下马,赶过来。 还未开口,他便看到了柜前立着的柳如海。 柳如海一身金心绿的翻毛披风,玉冠青袍,站在一边。便是小乔也不得不说,此子在晨光下,也配得上“神清骨秀”四字。 小乔拿眼瞅了瞅。柳如海感觉到了似有若无的敌意,不禁诧异。 他好歹有个身份是南康侯府客卿,论理不应该记恨他? 他当然知道青罗与碧影情份好,但苏锦天在京城里有数不清的新旧情人,又抢了她的巡城司,总不至于还指望和曹夕晚结缘? 再说,苏刀君也只爱勋府出身贵妇。而不是曹夕晚这样的家奴之女。 第85章 坟场鬼语 柳如海笑问:“这位是……” “苏百户的师弟。”她笑嘻嘻,“乔小旗。特别俊帅是不是?我最喜欢小乔了。” “……”柳如海同情地看着小乔。原来她喜欢这个类型的男宠? 这位锦衣小旗,青春年少,看着长相气质和杨平粹完全不是一个款儿。难怪她以前要养五个男宠。 柳如海沉思着,就算他知道这是不靠谱的谣言,但捕风捉影,那至少也有点缘由吧? ——否则也骗不到李世善的二十两银子。 小乔打从第一次跟着苏锦天去找她借钱,就已经习惯被她喜欢,按她当时的说法,看在小乔和霜天很可爱,才借钱给苏锦天。 近几个月,她越发喜欢他了,尤其是听说他攒钱盘了两个铺面,铺面都在百户所衙门附近,曹夕晚觉得小乔简直可以直接踢走苏锦天,上位做碧影宫主了。 “铺面租出去了吗?没租出去,租给我。”她叨叨着,“你太有眼光了。” 柳如海听在耳中,便会了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小乔。 铺面要在衙门口?曹夕晚确实有这个喜好。就刚才她与他签了文契,当然要找个铺面。城南的铺子其实是为了开赌局,附近至少三个百户所。顺义坊的小宅子是住家又有陈明住着。与百户所不过几步远。 现在,她要二八开一起开药铺子,她看中了小乔的铺面? 秦淮河南岸? 地下暗河的出口就在附近吧。柳如海沉吟着,眼下看来论坐堂大夫他比冯大夫强,所以她选择了他。另外她喜欢会攒钱过日子的人,这一点他是早就看出来了。 会过日子的小乔神色如常,内心麻木,曹夕晚喜欢他,他已经无所谓了。便是他师兄知道了也只是笑,毕竟他师哥查了巡城司的帐目,那真是会过日子。 难怪百兽百鬼对青罗女鬼是死心踏地的。 这伙子人他们看师哥,就像是青娘子看师兄,是看哪,哪不顺眼。若不是忌着天下第一刀的名声,岂能如此就让师兄接管巡城司? 饶是如此想了不知多少,小乔居然还被柳如海的眼神看得莫明。 他只能转头对曹夕晚道:“我师兄,猜着你是不是去诚福寺了,出城也不和府里打个招呼。是病了?” “嗯。我去找师太开药了。路上坐了柳先生的车。昨天雪太大了。可冻死了我。你看我还换了衣裳。” 小乔早看到她一身出家人大棉袄儿,连忙道:“不妨事,府里连二管事也是这样回禀侯爷的。说天气突变。怕是找了地方躲雪呢。“ 她想了想,正巧柳如海的车雇好了,她便请柳如海在柜上给她开了个春日进补的方子。柳如海料着不是她自己要用,随意开了一个不温不火吃了等于没吃,不吃也可以的方子。 她又提起脚边上的包裹儿,仔细一翻,捡出几味从诚福寺里带来的药。她探头看看小乔:“我有东西给你师哥,现下不行。呆会让二狗带给你。” 柳如海一挑眉,这方子是给苏锦天? 小乔不解,这是干什么,让他顺手带回百户所不就好了? “你回去和你师哥说,他不会是派你们出来追杀我吧。”她怀疑地问,“我回去打听打听,再决定是不是对他好。” “……” 好心没好报。小乔横眼按着刀,叉着腰,瞪着她。有心和她说一句,昨天忙乱一晚,就是查柳如海。倒查出来燕王世子想回燕京城,把宫里老档都打点了,送了不知多少厚礼。这柳如海昨夜从黄老档府上出来,故意避到了城外,确实没有证据说他是去送礼,但他分明是王府的奸细。 历来,丁字级的奸细,往往就专干一些送礼送书信,打点朝中人脉的轻松活。 姓柳的,恐怕就是想接近她,千万不要收他的礼才是。 见她把包裹挂上准备骑驴,小乔看了柳如海一眼,连忙操心地跟过去劝:“晨风尚冷,雇个车,你不是病着?” “我带的钱用完了。”她回首笑了笑,“我又不是你师妹们。你不用照顾我。” 她想了想,“要不我找柳公子借点。”她刚转头要借钱,就看到小乔二话不说去付钱雇车,她一愕。 小乔这样大方的? 她虽然平常和他们在一堂春吃酒,都让小乔付钱。但那是苏锦天在一堂春有个总帐儿,一个月一付。小乔去签押就行。 她总得去吃回利息吧? 柳如海同样察觉出小乔的异样,含笑瞟了她一眼。 她当没看到,连忙上前拉着小乔:“你有几个钱,别又和你师哥一样乱花。可别学他。” “我攒了不少钱。”小乔迟疑着说,“你要用吗?不够的话从我这里拿。” “……”她哑然,旁边柳如海笑而不语。苏锦天喜欢与没落获罪的勋贵府上来往,在年长贵妇身上花钱,这习惯他可是早听说了。她埋怨过无数次了。 苏锦天这师弟,看着也像他一样的作派。 曹夕晚接了小乔一个眼色,似乎是让她防备柳如海。 她一笑,低语:“到处送礼在打点的,是徐国公府的三老爷。别管。” 皇帝家自己的亲戚要送燕王世子回北方,何必去掺合? 她在小乔面前,又把苏锦天说了一通,叮嘱他不要学师哥。才把小乔赶走了。她转头看向柳如海:“借我点钱。” “要多少?”柳如海一看她伸手比出来的数,点头,“也应该赏赏人。找了你一夜。” 她向柳如海借了点,在柜上换成了碎银子和一簸箕铜板儿。到底也雇了一辆黑油小厢车,她堆上杂物,坐着回到南康侯府。 她看看方向,晨光下的金陵长街,昨日的积雪刚刚融化。 树边梨杏已是生机盎然。 柳如海的青围子车,驶在了街边的淡绿枝叶间,深青浅青,果然是春色满眼。 他去的那方向应该是去了平南伯府。方才她可是问过了。柳如海道: “我还有事去找黄老档。他今天要去伯府。” “嗯?你去向他送礼?”她诧异,他这阵子根本就在金陵城混日子,虽然行医的名声大振,但这完全是不务正业。现在居然勤快起来了,像个正经上进,天天送礼拉关系收买内奸的细作。 “……我去查牛太监是不是你杀的。”他挤出微笑,“万一是你杀的。我怕被连累。” 她忍住了,也笑着:“不就杀个太监,看你害怕的。”她悄悄附耳,“我小时候在坟场,听到有人和我说,我要弑君。你听到了没有?” 第86章 年轻脸嫩 什么弑君?坟场里哪有人,更不会说这些。 柳如海明白了,就不能指望和她斗嘴能斗赢,只能苦笑,“我没听到。” “对。你光顾着哭了。”她体贴着。 “……”柳如海迅速转换话题,“我走了,你回去,记得帮我给松壁捎个话。我回头就到。” “成。”她笑眯眯,“对了,你是不是有金陵城下的水道地图,下回给我看看。” 应该是被这小子察觉了,小乔买的铺子,就在暗河河口附近。 他居然能知道。 一定有地图。她想,又劝着,“我也有地图,我自己画的。比衙门里还详细。我们可以换着看。” 柳如海为了脱身,只能叹气:“行。” 意味深长反击一句,“小乔挺俊俏的。” “唔?” 她没听明白,见他的车走远,她便把这疑惑甩在脑后,满意地坐在车里。 毛二狗跟着她的小厢车,送她回了侯府。 她背着包裹儿一进门,麻婆婆已经在门房廊上等着,接了她。她轻声问着:“里面怎么样?连二管事怎么向侯爷回禀的?” 麻婆婆和青娘子一路低语进去了,毛二狗自已揭帘子,抱着簸箕进了廊下的门房。他坐着围炉吃茶,从怀里摸出几个碎银红包塞给马六儿,让他们几个守城门的小旗分了:“青娘子给的。” 马六儿笑道:“我就料到是白拿钱。二管事来吩咐的时候,也只说让我们问问是不是有什么女子骑着驴子一路去城外。” 毛二狗打听到了消息,心里又是一定。 几人笑语,说闲话。 ++ 毛二狗瞟着半揭的门帘子,看着房外青阶水沟间,浅金日影渐高。 靴声霍霍,派出府的番子一个接一个回来了,都打着哈欠。 他指了指簸箕里的钱,顺手就把青娘子路上买回来的几大包点心拆了,叫大伙儿吃。番子们精神一振,笑着抓钱吃点心,坐着问: “毛二哥,青娘子回来了?” “回来了,去寺里了。晚上不是关城门了?早上才回。说劳动你们了。” 一伙子人在说笑,炉上的锡水铫子烧开了。有人提起来泡茶,话就变多:“他们巡城司,也找了一夜。浪里鬼张家兄弟,金眼双狮许家兄妹,双枪门慕容大姐几个,不是和青娘子最好的。他们还在暗河里找,苏百户的一个师弟带队,一看气极了,问他们这样想干什么,难道在找尸体?张家兄弟真敢说,说指不定就是被身边亲近人给害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朋友才知道怎么下刀抢位子呢。” “瞎吵什么了,他们……”马六儿笑着岔开了话。 毛二狗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巡城司的百鬼百兽,一直有人在传青罗女鬼得病是不是中了暗算。偏偏巡城司落到了苏锦天手上,不就是他抢了青娘子的位置?指不定暗算的主凶就是苏锦天。 这些事,毛二狗不管,他当然能看出曹夕晚完全没有怀疑苏锦天。 但他心里倒还在琢磨着,按说青娘子和小乔更亲近,怎么一点子钱倒向柳如海借? 他以往冷眼旁观着,小乔虽然小了快十岁,但最和青娘子亲近。青娘子也指点过他刀法。否则他并不是年纪最大的师弟,怎么就在苏锦天跟前最得宠? 时不时,这小子会跟着青娘子,二人到毛家茶摊上来吃茶。 他娘毛大娘有一日就悄悄说,小乔倒是配得上青娘子,看着就登对。 ++ 他本来觉得这绝不可能。后来转念一想,原来青娘子是看中小乔? 难怪任是侯爷、苏百户、其他男子她都没在意。原来是喜欢年轻脸嫩一点的? 想来苏百户那脾气,如果自己师弟小乔非和他一样,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子。他不会拦着。 即使为妻室,也未必不可能?青娘子早就看透这一点了。 难怪青罗与碧影是至交好友呢! 原来都一样!? ++ 她自不知道毛二狗与柳如海不谋而和,觉得她喜欢年轻脸嫩的,妇唱夫随。 她方回了正房,捧着热茶暖手,嫣支抹着泪埋怨她:“你娘说你在家里就病歪歪的,问你,你也不说就走了。小晚姐,你便是在家住一日回来,这样的大雪,太太也不会说你。这样辛苦,忙什么?老太太还把太太说了一顿。说没有这样苛待下人的。” 她想,这一回她可真没有陷害太太。 ++ “我娘呢?”她捧茶问着。 “一听你回来了,苏大娘她们拉着你娘到苏家去了。让她好好睡会儿。一夜没睡就只哭呢。” “我爹是不是还不知道消息?” “听说是呢,吃醉了,还没有醒。” 她默默地想,果然她从不会高估亲爹。 ++ 她忙忙地吃了碗热枣子小米粥和点心,正要换衣裳,又想了想还是穿着大棉袄子,陈妈妈来叩门:“侯爷唤你。” 她连忙起身,抹脸吃茶,又向嫣支借一件粉锻短背子,好配她的灰袄子。 原来的灰鼠毛皮背子,有点热。 看她这怪样子灰袄儿打扮,倒是一眼能看出来昨晚上去了哪里。陈妈妈也不禁道:“在寺里?” “对。” 她跟着陈妈妈,要往二门去,在正房阶下正撞到大丫头问雪,她送客出来。 曹夕晚停在侧廊上,纳罕着,这么一大早来的什么客? 却原来是两个体面的中年婆子,不知哪一家派来的。 她们的礼数大,在阶下又磕了头才走。再三和问雪致了意。 ++ 曹夕晚细听口音,便知道是关陕一带的人。她再瞅瞅陈妈妈,陈妈妈没有解释的意思,那么这两个婆子九成九楼氏族人差来的、 应该是太太娘家的亲戚从老家进京城。这才巴巴儿打发人过来问安。 人影晃动,楼淑鸾亦出来。 她一身大红织金锦鸡袍服,璎珞项圈,凤髻珠钗,站在正房廊下,楼淑鸾打量了曹夕晚几眼,没问她怎么这副怪样子,粉色锻背子罩灰大袄儿,脚上还是僧尼的白绑腿,套着百纳僧鞋。 太太只道: “听说是路上遇了雪,病了?” 第87章 一堂春事 曹夕晚有点意外,侯夫人在老太太跟前被说了,居然还对她和颜悦色。曹夕晚觉得麻婆婆拦在府门前禀告的消息,应该是半点没错。 侯爷因为小公子的事,一路清查内宅,好巧不巧,医鬼陈明把她一年前曾经在一堂春里吃酒中毒的事,说给侯爷听。 那一次,她中的毒是消功散。 虽然那不是她散功重病的原因。她一年里中几回暗算毒药,实在平常。 但现在一对,时间上太凑巧了。 侯爷必要怀疑,太太就是一堂春里下药的元凶。 ++ 楼淑鸾确实未料到,她前几天刚和侯爷把话说开,情份更深,昨日又出了一堂春里的这件事。 侯爷夜里回房,只问了一句:“便不是你亲自下药,我只问,和你有没有关系。事先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和我没关系。”她含泪,终是解释,“我不喜欢她。” 她确实听到了风声,但没知会宋成明。 侯爷大怒,甩袖而去。 但事已至此,她便知道,佛像要尽早送给曹夕晚才能让侯爷息怒。 果然,侯爷身边的心腹,医鬼和碧影鬼都和青罗女鬼是死党。内外联手要中伤她这个侯夫人,也不是难事。 她现在才明白陈妈妈劝她,把这事早些和宋成明知会一声,在青罗面前得个人情她必会回报的话。 ++ 侯夫人难得温和,问起她昨夜遇大雪生病的事。曹夕晚回答:“是。太太。” “你既去侯爷那里,我有个东西,你带去。” “是。”她进了暖阁儿,果然陈妈妈老马识途,知道有倒春寒没叫拆暖阁。 太太在三面雕背短榻坐下,榻上的灰鼠皮毛垫依旧在,也没有拆换。 建窑褐瓷瓶里,换了早春翠色的竹枝。 曹夕晚虽然停了福寿丹,不如以前畏寒,但昨天突然冻僵在街边,她当然更愿意暖洋洋的,巴不得不拆暖阁才好。她正想着,一眼看到了丢在榻面上的几册子帐目,一看就是侯府的帐目。她记得这帐应该在是五太太手上。 她瞥了侯夫人的脸色,气色还好。 刚才侯夫人出房,看着是要去老太太房里。 老太太虽然说了太太一顿,但这个月踏春时节,老太太出门敬佛的事,却让太太安排了。 ——以往这事都是给五太太的。 嫣支把这话提醒她,是让她恭敬些,太太渐渐是要开始要在侯府当家了。 曹夕晚细一想,这和侯爷的意思分不开。 侯爷就算生气,也就是气一阵子就过了。 ++ 脚步声响,除了陈妈妈,只有一个绿锻袄儿大丫头跟了进来,她瞟一眼,居然是细柳。 “这佛像,我也用不上了。”太太似乎是早有准备,在暖阁亲手开盒。 一尺高的药师王佛像,黄杨木,光泽可鉴。 曹夕晚还未如何,却听到旁边细柳紧张兴奋的呼吸声。 ++ 陈妈妈没表情看了细柳一眼,这丫头才镇定下来。 太太随手把发髻上的促织草虫金针儿拨下来,捻着针儿,触动佛像眼珠,曹夕晚心想原来机关在眼珠子里。她暗暗算着,针尖左四右七。太太按动了佛像上的机关。 一声微响,佛像从侧身手臂上转辁裂开,便看到了里面有闪烁的蓝宝石银扣机关,扣着薄薄一张旧绢儿和一只琉璃盒。 曹夕晚也没料到,太太如此大方。这分明就是密本与长生丹。 再一想,太太自然是为了侯爷。 小公子的病来得凶险,府里有尸毒草,侯爷岂不怀疑侯夫人嫁进来的目的? 细柳在一边,暗暗冷笑,瞥瞥楼淑鸾,觉得侯夫人脸上全是不甘失败之色。 细柳又嘲弄着盯青罗女鬼,这是个笨蛋。中了暗算还不自知。 昨天青罗不在,偏偏就是昨天,侯爷可是查出来了,青罗在一年前曾经有一回被暗算。她在一堂春吃酒时中毒。运气好的是医鬼陈明那天正好也来了,解毒不过是举手之劳。青罗女鬼居然就没当回事,也没禀告侯爷。 近来陈明得宠,昨晚陈明在外书房凑巧说了一嘴,向侯爷禀告,说他查下去就查到了一堂春的老板。这人是楼府亲族放出去的家奴。 凑巧的是,当时青罗中的毒不是致命,正是消功散。 前后一对起来,侯爷就算这几天与侯夫人如胶似漆,也是勃然大怒。 细柳想,就这青罗女鬼还傻乎乎的。笨死了。 ++ 曹夕晚岂有不知道的。 她倒是在想,侯夫人如此沉得住气。 这佛像拿出来,侯爷必定释疑。 前几天,她在一堂春吃酒,就是去打听消息,果然听沈霜天说了,侯爷早几天就问苏锦天,楼家在西安那边的族人生意,在京城里寄了多少货。里面有没有荮材。这事就是沈霜天去查的帐目。在南河一带的皇店邸库是金陵城最大的, 曹夕晚就料到,这动静一定会叫太太知道了。 估计锦衣衙门一查问,正经的绸缎料子再出货就难。否则亲戚打发了婆子特意进京城来干什么?还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毕竟,杨平粹的万剑山庄就在西安。侯爷岂有不怀疑。 而且,死了的牛太监也是关陕人,如今牛家仗着这个宫里的族叔也一跃为本地大户。生意做得不小。几家都在联手做生意。 不论是牛太监的死,还是杨平粹活着嚣张,现在他们全都是,对侯爷不利。 现在她回想旧事,也终于知道了。当初翠妈妈没死在她手上,本是侯爷不想多事。其实是楼淑鸾背地里求了情吧? 侯爷当初越是手下留情,这会子越是大怒。 ++ 陈妈妈上前,把草虫金针儿为太太插回发髻,楼淑鸾又道: “另外,这两匹子衣料是我娘家新得的,你拿去做几身春时的衣裳。我跟前的几个人都有。过几天要出府踏青敬佛,一起儿穿。你拿去,今日就叫人去做。别忘记了。” 细柳上前接过来两匹子衣料,一匹是暗花素紬,一匹是油绿青纱。 双手递给曹夕晚时,细柳盯了曹夕晚一眼,衣料子还是曹夕晚拿到的最好。比问雪、绛河几个都高一档。细柳忍耐着。 等她成为了第二个青罗女鬼,这些都是她的了。 第88章 女官秀云 曹夕晚哪里把这点东西放在眼里。 她手指一触,眼一扫,看经纬花纹,就知道是关陕那边运进的新料子,关中紬其实是粗绸,倒适合她们穿。平常也是京城小户喜欢买一身做春裙。 但再加上一匹纱,就是想让大丫头们穿得出众一些。 这些衣料,皆是关中所出,应该是楼府在西安做生意的族人,运到京城来卖的。她瞅着太太,她和柳如海那奸细说,楼家和牛公公有书信来往,这可是真的。 他们是一伙人。 ++ 楼淑鸾却是在暗中,观察细柳。 细柳正盯着佛像看,楼淑鸾淡笑,她固然要安抚侯爷,但也不想让细儿成为第二个曹夕晚。 细柳昨天晚上在外书房,在侯爷面前还说青罗可怜成了废人。一味地讨好侯爷,岂不是真真可恶? “这里面的东西由侯爷处置,但依我看,丹药给曹娘子。密本给细柳。如何?” 太太含笑问着。 细柳脸色微变,她本以为把佛像给侯爷,东西应该全是她的。 ++ 曹夕晚没出声,她自然一眼就看出太太这是拿佛像挑拨她和细柳呢。 她感叹地想,太太肯定是很讨厌庶妹。 楼细柳连庶女都不算,根本没个名份,只算丫头。且她才修炼幽暗九变第一层,吃的还是会中毒的福寿丹。 太太居然觉得她曹夕晚会闲着没事和细柳斗? 这样一想,柳如海怀疑她杀了牛太监,其实是比较看得起她了。 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力。 虽然人不是她杀的。 ++ 黄公公到平南伯府上,传旨赐物,今日是平南伯老夫人的寿日。 而平南伯家的二公子,原是陛下少时的伴读。 黄老档吃了茶,起身要走,就看到廊下站着一个青袍玉立的身影,老公公眯眼一看,玉冠青袍,秀色夺人,认得是宫外名医——柳如海。 这位,上回进宫墙夹道验过尸的。 这人,也是徐国公府三老爷引介给他的。宫里御医也说他出身北边名医世家。 他若是查不出来,京城的医士们就不要指望了。 ++ 借了平南伯府里的地儿,二人在偏厅里坐下。黄公公倒是迫不及待想得个结果。 柳如海直问:“牛公公,师门是何方?” “军里退下来的,受重伤,伤了要害。就进了宫。” 柳如海听得颔首:“关陕一带的人?” “是,倒有几个族人亲戚的,时常捎信捎东西。” 柳如海沉吟着,这话的意思,就是牛太监在老家的人,仗着他的势也算是地方上的大户豪强。居然与曹夕晚说的话暗合。 “牛公公是副监,协管巡查之事。想来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圣上效命。”柳如海斟酌着,拱手,“若是晚辈料得不错,他是服药练功,中毒后发狂自尽。” 黄公公脸色一冷,久久盯着他,半晌后,大笑:“好,好,自尽好。” 但求息事宁人向圣上回禀,有事也要化为无事,若是自尽岂不是最好? 柳如海早料到如此。 黄老档却心中迟疑不定,他是收了不少钱,要放燕王世子离开。但送礼的是燕王妃的娘家徐国公府三老爷。 偏偏宫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死了的太监又都是高手,圣心不定。 这柳如海是什么来历?是在帮燕王世子,还是帮徐国公府?或者只是来讨好他黄老公公? ++ “寿石先生,在京城,要办什么事?”黄公公端茶慢慢吃了一口。 柳如海暗道果然是宫中数得着的大档,这老太监不寻常,看出他不是求官,只问他有什么难事儿。 黄公公的意思,若是他能办就办了。也算是酬功。但这个分寸却要拿捏好。 “倒也没有什么事,就想打听个消息。晚生听说,牛公公擅长用刀。”柳如海含蓄一笑。 黄公公哼了一声:“使刀的,都不服天下第一刀的这名号。连割了的都一样。” “确是如此。但也许宫里乌老档,与牛公公交好,这回伤心他自尽,所以一再地压着苏大人在兵部的升职公文。苏大人自不敢有什么不满,但也想托个中人,说和说和。” 黄公公一怔,万没料到苏锦天还有这样的人脉,打点到这里来了。 柳如海当然不是为了苏锦天。但苏锦天当然是和青罗女鬼一样可疑的凶手。 他查尸毒草,从北边查到了金陵城,近来中毒生病的人,一个比一个地诡异。 当然,最让人看不透的还是曹夕晚。 ++ “让苏刀君别拜错了庙。”黄公公眯眼一笑。 小事儿一件,但不是问他,别人却怕根本不知道。 “乌老档是却不过脸面,替人办事。” “还请公公详解。”柳如海也吃了一惊。 “他干儿子小赵。有一个交好的女官。那女官的父亲与牛公公是同袍,被牛公公救过。算是他的侄女。这位女官才是正主儿。多半是牛公公巡查时和苏大人切磋过,生前嘴里说过什么,这女官怀疑是苏百户害了他。就托了小赵。小赵要显摆能耐,不就求了老乌?” 柳如海听着都未免讶然,这中间七折八拐的。 不是黄老档这样的宫中大档。谁能料到这内情? “那位女官,不知在哪一宫?” “太子良娣,宋娘娘跟前,秀云。” 柳如海一怔,这位宋娘娘,不就是南康侯府的长房长孙女吗? “敢问公公,这秀云女官,莫非是陪嫁进宫?” “对,原是南康侯府的人。”黄公公也转过弯来了,“你如今不应在侯府里?倒糊涂了。去和苏大人说,秀云和青罗曹娘子不是一起进锦衣衙门的?秀云和曹娘子最好,让曹娘子出面,有什么摆不平的?” 柳如海万没料到,又转回到了曹夕晚这里。 所以,真不是她杀了第二个太监? 黄公公笑道:“不是他们自己窝里斗,有几个人非要得罪苏刀君?” ++ 曹夕晚自然是知道秀云的。 陆秀云,是她最讨厌最讨厌的女番子。 因为陆秀云抢了她进宫的机会,本来是她曹夕晚做陪嫁丫头进宫的。 她和秀云说,宫里如何如何好,吃穿住用如何了不得。不是最好的姐妹,她不会说的。结果,这陆秀云就给她下药,让她睡了一大觉,进宫的机会就被她抢了。 后来,陆秀云写信出宫,骂她是个大骗子,从此誓不两立。 这能怪她吗? 第89章 暧昧不明 曹夕晚抱着太太给的衣料子,正在走神。 因为老太太打发周家的大儿媳妇过来,让太太不用过去,只说太太别忘了,西安那边的料子,各房都有了,都觉得好,老太太寻思也要送一批衣料子进宫,给贵人宋良娣。 宋良娣是老太太的亲孙女。 太太连忙叫开箱子:“我都备好了,让范姐姐看。回去和老太太说。” 范娘子哪里敢托这个大,连忙道:“老太太让太太安排呢。太太说是就是。老太太年纪大了,老是说,宫里的良娣打小儿没娘又没了爹,娘家里不靠着太太疼,还能靠谁?” “侯爷时时都记得良娣,只当是亲女儿。我虽然年轻不懂事,但看老太太疼亲孙女,这骨肉的情份却时常叫我落泪。宫里贵人的一事一物,我半点不敢轻心,事事在意。劳动范姐姐,让老太太放心吧。” 待得一团儿忙乱,范娘子笑着去了,还和曹夕晚说了一句: “身子不舒服,便是在家里住一日回来,太太还能怪你?这就是你不对了。” 楼淑鸾一听,就知道这周家大儿媳妇,老太太跟前的内管事,和曹夕晚好。便笑道:“侯爷叫她有事,等事完了,叫她去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疼她。” ++ 待得把这事儿完了。太太又和陈妈妈说了一会儿老太太敬佛的事,才道:“丹药给你,密本你拿去给侯爷,看他如何处置。”楼淑鸾神色淡淡,看向曹夕晚。 旁边细柳咬着唇,曹夕晚倒笑了,禀告道:“太太厚德,但奴婢如何敢用。丹药如此珍贵,还请太太收着。我昨儿在寺院里,师太正说我,少吃药,多清净才行。” 细柳闻言大喜,楼淑鸾终是抬眸看曹夕晚,实在未料到,曹夕晚昨儿还病得连夜出城,今日还能如此沉得住气, 这长生丹,指不定就能让她恢复如常,又是真正的青罗女鬼。 她居然不在意? ++ 曹夕晚确实不稀罕,她更不会上这个圈套。 她又笑道:“太太密本,若是赠与侯爷。想必侯爷会命人多抄几本。这原件,侯爷自还是会让太太珍藏。岂能一取了之?” “你倒是没私心。”楼淑鸾半晌才说了一句,陈妈妈在边上冷眼看着,楼细柳已经欢喜得脸颊涨红了——青罗不要,丹药和密本自然都是她的。 曹夕晚抱着佛像,退出了暖阁,特意叫上细柳一起送去外书房。 楼淑鸾看着她二人一起去了,叹气,看向陈妈妈:“细柳,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陈妈妈早知道是这样,也只能劝:“太太,既不想让细柳娘子成为第二个青罗女鬼,又何必嗟叹呢?不是奴婢说,细柳娘子既拜了师,怎么倒和苏刀君不清不楚的。这于她的前程没有半点好处。” “她有什么前程。”楼淑鸾失笑,端茶在手,慢慢拂着,心想,细柳? 在府中,这丫头是侯爷的棋子。在碧影宫门下,她是苏锦天的玩物。不过是侯爷送给苏锦天的礼物。还要监视苏锦天。 “妈妈,若是让细柳嫁给苏锦天?” “太太,你想,侯爷多半也提过。也许,苏刀君嫌细柳身份低了些。” “……似乎也是。”太太想了想,“否则,青罗和他才正配。但他是碧影宫首徒的大弟子,本应该是碧影宫主。青罗只是家奴之女。似乎是配不上。”但又诧异, “但他如今只是百户,要娶勋贵府里的小姐,身份也差了。” 陈妈妈就不言语了,虽然不知道细柳和苏刀君是不是有苟且之事,但陈妈妈心想,苏刀君年纪比侯爷还小,其实论辈份和细柳娘子是平辈。而他与细柳暧昧不明,多半也是不想拂了侯爷脸面。 这些都罢了。 历来成王败寇,师父是天下第一刀,又是碧影宫原来的首徒,这样好的机会。楼细柳她便是要为侯爷效力,自己的前程怎么不好好打算? 怎么着,细柳也应该奔着协助师父夺回碧影宫,继承掌门弟子之位,做碧影宫主或是下一任女刀君,至少得向这一条道上奔去。 陈妈妈没忍住,数落了细柳一通:“若是太太,就必定是这样。” 太太讶然后,掩嘴笑个不停,拉着陈妈妈的手:“是妈妈疼我,才高看我。” 陈妈妈想,太太最可惜的,是因为当初修炼幽冥术不及一个七岁女孩子。 所以放弃了。 若是早知道青罗是唯一一个能修炼到第九层的。太太何必和她比? 可惜。 就算如今一品诰命的尊荣非是轻易到手。但陈妈妈还是觉得太太可惜了。 楼淑鸾却摇头:“我没指望曹夕晚,为这区区之物能上当。但细柳却不是。听说她和侯爷说,要从巡城司挑几个人一起来修炼呢。我看……她迟早要死在青罗女鬼手中。” 楼淑鸾眼带回忆,想起娘家旧事:“陈妈妈,细柳她,原来在府里和五姐闹出的事,妈妈还记得?” 陈妈妈一怔,想起了府里五小姐,因为脸上有道伤疤,出嫁后只嫁了一个三榜同进士。当初在府里,五小姐脾气大,经常掌掴细柳。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五娘子摔倒破了脸。 楼淑鸾笑着:“细柳年纪小,爹娘岂有看不穿是她害的,本是要一顿板子打死她。我暗中把她保下来,但她已经回不了楼家了。她没有退路,不喜欢的人,她嫉妒的人。她会下手的。” 陈妈妈看向太太,渐渐便有明悟。 让楼细柳又拜师,又监视苏刀君,是太太向侯爷出的主意? 如此一来,细柳娘子迟早要与曹娘子,撕破脸。 毕竟苏锦天与曹夕晚的情份与别人不同。 她岂有不嫉妒的? ++ 楼淑鸾站起,看看暖阁与阁中春梅旧景,以及各色皮毡、毛垫子,含笑道:“春日渐暖,我也不耐在闷在阁子里,命人拆阁吧。” +++++++ 曹夕晚与细柳匆匆出了二门到了外书房,廊外梅林虽谢,但树下西蕃莲的花叶,缠绵梅根,枝叶茂盛,只等春时盛开。 陈明几乎同时踏上春波廊。 隔着不远,陈明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止步了。他先进了外书房。 细柳不认得陈明,不禁问了一句:“曹娘子,他是——?” “你吃的药,是他做的。” 细柳脸色微变,按住了自己腰间的玉瓶,她腰间系着的一枚大肚子碧玉瓶儿。 曹夕晚,只眺望着外书房的动静,没理会。 第90章 世事多变(上) 廊上,曹夕晚压根没把福寿丹当回事,楼细柳眼神中的警惕,渐渐平静下来。 曹夕晚又突然看她:“别拿身边的人,讨好侯爷。” 她一怔,双眼闪过怒色:“你——” “你父母姐妹这样对你,外面的人可不是你父母姐妹。”曹夕晚冷冷看着她,“会死的。” 楼细柳冷笑:“我要是把这话告诉侯爷——你猜侯爷会怎么说?” 脚步声近,细柳闭嘴看去,是侯爷跟前的小厮。 ++ 顺宝儿沿廊快步过来:“青娘子——” 原来侯爷要随陛下去玄武后湖坐御船,召了医鬼陈明一起进宫。 细柳恨得咬牙盯着她,她是早知道? ++ 曹夕晚并不知道,她只是烦了细柳拿巡城司的女番子来讨好侯爷,不就是一起吃福寿丹?她姐姐楼淑鸾拿她当个棋子,她以为巡城司的女番子这样好拿捏的? 哦,是苏锦天给她的胆量? 她冷笑。苏锦天这色迷心窍的贱人!他能这样顺利接手巡城司,是答应过在巡城司里一切照旧的。 只不过,侯爷进宫?她寻思着,侯爷进宫,也许是为了牛太监的尸体结果? 又不像…… 她把佛像往细柳怀里一放:“和太太说,我出去打听消息。” 细柳吓一跳,抱着佛像不知如何是好:“喂——?” 她早走得没影儿了。 ++ 细柳看看外书房的方向,只见碧漆窗,朱栏杆,房中无人,再看看二门里,青巷曲折,她只能抱着佛像飞奔进二门到了正房。她找了陈妈妈,陈妈妈一看她独自抱着佛像回来,就知道曹夕晚在试细柳。 “东西动了?” “没。”细柳紧张地咽,“陈妈妈,我们一起验。过手我不管的。” 陈妈妈倒是诧异看了她一眼,打开了机关仔细看过,居然没动。 这细柳娘子,居然不笨? “她在太太面前摆明了不在意。东西丢了,岂不全是我的错?”细柳咬牙,“她就故意想害我!”她就绝不会上当,细柳重重地喘着气。 ++ 陈妈妈看着她,倒笑了起来,亲手把佛像收起来,因为太太不在。陈妈妈看了细柳一眼:“你求求青罗。我听说她一向照顾自己手下的女番子。” 楼细柳一怔,迟疑不解看陈妈妈。她又不是青罗的手下。求她干什么? 陈妈妈不过是一时的怜悯,又不出声了。 毕竟若是没有淑鸾小姐,就细柳这脾气早被楼府一顿板子打死了。 ++ 陈妈妈转身进了东厢房,去禀告太太。 “她就这样跑出去打听消息?”楼淑鸾也不禁脸上变色,霍然站起,她知道近两回,因为太监大档暴死的案子,陛下一直不喜,曹夕晚又如此紧张不安,侯夫人也忐忑起来,“打发人,去宫门口守着。” ++ 南康侯这一回进宫伴驾,深夜直到二更天才回。 曹夕晚白天里,半点没理会侯爷在宫里的死活,是不是会在玄武湖上暴死。 因她带着毛二狗,骑着小青驴,在金陵城跑了好几个地方,她在追踪几个燕王府的亲朋死党。尤其是徐国公府的三老爷。 她低头记着小本子。 时近傍晚,她最后到了女官秀云家附近,到底是遇到了柳如海,他同样骑着大花驴来叩陆家的门。 无人。 “嗯?”她一看,在巷子里笑了。牵驴的毛二狗也诧异:“他怎么来了?” 柳如海倒还没有看到她。 已是掌灯时分,半明半暗的光影斜在了青石长巷里,她打了个唿哨,在巷子上空的瓦檐间回荡。 柳如海一回头,她招招手。 “柳公子,我一直在找你。早想拜访但又恐打扰。”她温柔地笑,毛二狗佩服青娘子的两面变脸,刚才她骑驴把奸细柳如海骂了一路。 曹夕晚想,柳如海今日看着就春风得意,大事办成,锦衣卫番子们都是废物的意思。 她憋气。 柳如海看到她,却是不自禁一喜,把驴子与诊箱交给小厮儿松壁,他含笑走过来:“这时辰出门?来找我?” “……找奸细。”她含蓄,眼下不方便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奸细了,毕竟陛下明摆着要和叔叔燕王结好。而且,朱家的江山和她也没关系。 眼前这个柳名医,还是她的摇钱树,又是她的替死鬼。 锦衣衙门里的老人儿曾经教过她,历来和外面的奸细打交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在要紧时候背锅的。 ++ 她连忙取了银子,还了上回向柳如海的钱,又把驴背上挂的一对咸鱼送给他,再三谢过。 这样一番礼节后,她才客客气气地说:“全京城,藩王府的眼线全都动了。不趁这时机,谁知道是人是鬼?”她全记在小本子上了。 柳如海听出她指桑骂槐,痛快地应了:“没错,我也帮了帮。燕王世子要离开京城了。” “……这样快?”她忍耐,虽然料到,但也没想到这样快。 柳小子一直在进出宫中老档和权贵府,南康侯留这小子在府中,其实也是揣测陛下之意,以为要扣着燕王世子,慢慢与燕王府协商削藩之事。 但谁也没料到陛下转眼就放了燕王世子。 皇帝陛下不去争,衙门当差的还争什么?更何况她已经退职养老。 她这样一想,换了一脸大家是同行也算是衙门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行个方便的微笑:“你见过世子了?” “远远见过。”他同样含蓄回答,免得刺激失败者,“现在世子在宫里陛辞。” “说不定就扣在宫里了。”曹夕晚自我安慰,柳如海看到她在巷檐下,神色灰暗,不禁失笑:“怎么了。王爷病重,世子回去尽孝,有何不可?” “……呵呵。”看你们奸细这样多,燕王府就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我看反贼,是很准的。”她委婉地暗示,以她的衙门经验,若是侯爷不娶楼淑鸾,这事就不麻烦了。 楼淑鸾九成九和外人勾结。 侯爷迟早要死在楼淑鸾手上。 这意味着她养老得靠自己攒钱,她连忙问:“地图带了?我们换着看。” 柳如海讶然,她居然还记得地下暗河密道的地图。 要说她什么才好呢?巡城司的老大青罗女鬼,巡了十多年的街,巡了十多年的京城暗河密道。现在还不放弃吗? 她挺喜欢这份衙门差使,他是看出来了。 第91章 世事多变(下) 他笑着:“回府换着看。” 这是在敷衍她,她暗想。 但她装成不知道,立时又换个事和柳如海商量,拉关系:“我租到了铺面,肩膀并肩膀的。你一个,我一个。” 她拿出两张文契。 她想,她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死了服毒又自尽的牛太监,还能死第三个。 原来她出府头一件事,就是把小乔的两个铺面都租下来了。 好在毛二狗是跟久了,并不以为她光是出府办私事儿。 铺子就在暗河口附近。 ++ 柳如海接过两张契,果然比邻,但合伙开铺子居然一人一间这可就怪了。 毛二狗打了火石,掌了一只红灯笼,火光摇曳。 柳如海想了想就猜出她的意图:“悄悄地卖罗汉紫金活络丹?不能告诉南康侯?”他似笑非笑,“你拿我当幌子?” “三七?”她比个数目。 他直接道:“五五。” “……行。”她赶紧接过了灯笼,让毛二狗把笔袋儿拿出来,让柳如海签押。 他不急,持着笔,侧着耳仿佛在听什么。 她便也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声。 ++ 哨声幽幽悠悠,仿佛鹿入林中,这哨声在入夜的金陵城里,传出了很远。 柳如海下笔签了租约,随口问:“听到了?世子出宫了。” “用不着听到,方才燕王世子像是老鼠被追一样快马出城门了,我亲眼看到了。你们家这传信哨声已经慢了半刻钟。我威胁的。” 她一把将租契拿在手里,满意看着他签的花押,皮笑肉不笑,“恭喜。” 柳如海居然上了这个小当,愕然,又微笑,似乎大事已定不与她计较的意思。 她就更火大。 若是以前,不管上司怎么不靠谱放跑了敌人,她拨剑追上去恐吓教训一顿,证明她自己非常靠谱就是了。 现在呢?她想,多亏她会骂人。骂死他。 “听说你最近一直和宫里老档走得近,莫非是真想进宫?哦,是顾御医推荐过你吧。到底是世交。我猜猜,柳公子有意进宫做公公?”她讥笑着。 柳小子最好进宫去行刺,皇帝就知道心慈手软是什么后果。 柳如海只是笑笑,他确实有意进宫。确不是做御医。 他细看她神色,看来不是真猜到了。 她只是顺嘴骂他。 夕阳已沉,连松壁也点起了灯,她发现他居然被骂成公公也不回骂,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回,以后的日子就轻松了。” 柳如海提了她送的一对咸鱼,转身走几步递给松壁。 他回头挑眉微笑:“南康侯还年轻,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他虽然劝陛下软禁世子。奈何陛下宅心仁厚,倒劝南康侯暂时隐忍。依我看,侯爷不妨养几个清客,在府里棋琴书画罢了。” 她瞅着柳如海:“不,我们侯爷,以后的日子,应该是买美妾,养乐伎,忙着骄奢淫逸。”她叹着,“打从承了爵。我就料到侯爷只有这条路了。你说,大业未成,藩王未死,怎么就敢随便娶老婆?我劝一句,他还骂我。” 她辛酸诉着苦,“在衙门里当差,上司糊涂,下面的人没办法做事了。” 这不是她不行,是上司不行。 “……”柳如海哑然。 ++ 松壁听着青娘子骂侯爷,勉强撑着听不懂的表情,觉得有点辛苦。 柳如海果然也不是常人,安慰着:“好生养着,少思少虑。再是如何,也少不了你的一口饭。” 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他是在骂她吗?她忍了又忍,警告:“告诉侯夫人,不要暗杀侯爷。至少也要等我攒够了钱。” 毛二狗缩头把自己当不存在,柳如海哭笑不得:“……我不认得侯夫人。” “你们是一伙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犀利双眼。 没有楼淑鸾带来细柳,侯爷不会想到,挑选妻家族女做心腹来兼学碧影宫与幽冥术,而有了楼淑鸾带来那尊佛像,侯爷迟早会想到,用长生丹来辅助大批番子修炼幽冥术。所以,她才让医鬼陈明抢先一步。 以免侯夫人向宋成明推荐另一个大夫——冯大夫。 冯大夫是小儿方大夫,但她最近打听到,冯大夫其实真正擅长的是制丹药。 她叹着: “你骗不了我。我不是侯爷。我从来不会中美人计。”又警告,“告诉战百刀。他来一次我杀一次。” “……”他挤出微笑,“素未谋面,听说此人横死。被青罗女鬼所杀。” 她已经转身爬上驴背,叮嘱毛二狗道,“不要和奸细说话。我们走。” 柳如海看着她的背影,负手微笑,没错,他确实知道战百刀的下落,早初也是用战百刀传闻中的装束,吸引她注意又免去引诱她之嫌疑。但现在,他若是进宫了,以后就难见到她了。 ++ 眼见她走出了一段路,夜风吹抚,微有燥意,灯光阑珊中她的身影若隐若现。 柳如海突然上前一步,想唤住她。 要不要问她,是否愿意离开南康侯府,去燕京城跟着他,如何? 一起去看坟场也是有趣。 ++ “公子?” 松壁不解,他一摆手,打出一个古怪的手式,松壁脑袋一懵,双眼就直了。 柳如海柔声:“转身。什么也听不到。” 松壁迷糊了。 松壁这几天,焦心如焚。因他察觉到了柳公子的一点异事。但他实在觉得不可能。也许是他眼睛不行? 就昨晚上,他在萝院侍候,柳公子在书房赏他一盏吃不完的花露吃。是二房太太叫送来的。松壁爱吃这个,而且昨晚那盏特别甜。 吃完放下。他也许是饱困了还在书房打了个盹,惊醒时抹了嘴,殷勤去内室侍候柳公子换衣沐浴。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柳公子似乎是……太监?那里割了的? 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要不要禀告二管事,要不要禀告侯爷? 但他一想,柳如海还送首饰给青娘子了呢。他便觉得不可能,不敢露出端倪。 对,青娘子一定知道柳公子分明不是太监。 ++ 巷子口,曹夕晚骑驴缓行,蹄儿踏着晕黄灯光,她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方才,她和柳如海斗嘴,都在骂南康侯,她见得旁边松壁僵着一张脸,似乎镇定自若。 她本是觉得松壁沉得住气,这小子有出息,将来能混密谍圈儿。此时,她又生疑,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呆头呆脑,中了什么迷药暗算。 她寻思着回头叫他问问。毕竟柳如海医术高明,要控制这小子太容易了。 眼下,京城又形势大变。 她恐怕,日后京城局面,比当年先帝除胡惟庸除蓝玉时,更乱。 她还想开铺子呢。 第92章 道医传承 巷子里,松壁迷糊了,柳如海心知,这小厮儿今天没有先吃一碗下药的花露,他还有点微弱的意识。 松壁不由自主,有一丝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下了江湖催眠术。 他算是连城带出来的番子,见识比普通番子大,瞬间想起了连二管事的话,柳氏一族,是名医世家,祖上是道士出身的医家。 因为有一代娶了南方名医之女,把南方的巫医之术结合北方道医流传下来的丹药之术,所以家传有密术能治心病,青娘子还夸过柳家这门密术。 但锦衣密档里,有几句残缺不全的记载,似乎这密术若是反过来用,与江湖催眠术相似,听说能控制人。但只是传闻从未见过。 松壁刚想到这一点,脑子已经空白了。 “转身,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记得这一句话。 他下意识转身去整理驴子和咸鱼。四面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 柳如海正要去追曹夕晚,问她是不是愿意去燕京城等他一段日子,巷子里,突然走进一个人影,小声唤:“小柳。” 谁?柳如海怔了怔。 “小柳,是我。” 柳如海看清了来人,大吃一惊:“咦?” 这一声,惊醒了松壁。 松壁突然又清醒过来,茫然四顾。刚才,他像是又睡了一会儿? 他居然站着睡着了? ++ 那一面,曹夕晚也警觉,她眯眼:“那是谁?” 毛二狗看去,黑暗中,只有巷中大花驴,驴头吊着个明角灯笼,照出一个人影鬼祟地溜进巷子,拦着了柳如海。 二人说了两句凑近了低语,分明是和奸细接头。 松壁那小子在这时辰,居然又光顾着驴? 毛二狗刚要说,他去看看是什么人,是不是潜伏颇深的王府暗桩子。 她突然跳下来。 她双眼眯着,伸脑袋看着,久久之后,她跑上两步。 “青娘子?” 她又站住,胸口起伏,似乎认出了这个暗桩子,气得要炸。 终于,她叉腰咆哮:“爹!爹你干什么?你又溜班儿!” 曹爹子,每日里不是吃醉,就是溜班偷懒。没料到天黑了溜出府,还是被女儿捉了个现行。 “我来找你陆老爹。”曹爹子解释,躲在了柳如海身后,露出一张脸。 “你找他干什么?他可怜见的,女儿在宫里,自己腿不好。天天看铺子。你还来欺负他!” “……我想跟着他干活。” “不行!他管的熟药铺子只卖些常方药丸子,不要坐堂大夫。而且是娘娘的陪嫁!你乱开方子吃死了人怎么办?不行!”她暴跳如雷。 柳如海也很无奈。 他并没有和曹老爹子说好,更没引诱他出来,到宋良娣陪嫁铺子里做工。 但人家的女儿用你这奸细真卑鄙,居然向家人下手的眼神看他。 ++ 多亏,这时又一只灯笼进了巷,陆老爹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疑问着:“老曹?青娘子?” 柳如海只能道:“我送曹爹子回去。” “不用!”曹夕晚上前抓着她爹,拖着就走,她爹刚闹着不愿意走,她就哭起来了:“我这两天病了,还失踪了,府里老太太使人找我。你呢?你也不顾着我。你今天都没来看过我,我肯定不是亲生女儿,你当初是不是故意把我丢在坟场了?” “……”曹爹子气得也闹,“你就这样胁持我吧,就拿这话柄子戳你亲爹一辈子!我敢是你爹?你是我的爹,是我祖宗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闺女——活生生要气死我啊!” 虽然是闹,到底声音低了,底气不足,被她拖着走了。 陆老爹早就习惯,知道绝不能被曹爹子缠上来,暗松口气,笑着送着他们父女一路去了。 柳如海暗叹,应该说的话没说,但他看看陆爹子,拱手道:“这位老爹,我是牛公公的乡下侄儿。” 陆老爹军中出身,女儿又是宫中女官,他一眼就能看出柳如海不可能和死了的牛太监是族人。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提起灯,看到柳如海向他拱手施礼,这位俊俏书生,双手打出几个手势,柔声说着:“您见过我的。” 陆老爹就懵了,双眼也直了,依稀就觉得自己老了忘性大,明明见过的,怎么第一眼没看出来?他仿佛浮起来,与这位牛贤侄的回忆一一在脑海中闪过,稀里糊涂道:“是老牛的亲戚?是不是来奔丧?对,我见过你。快进来,快进来坐——我昨儿还想着你来着。” ++ 曹夕晚把她爹送回去,累得不行。 但她越是看到亲爹如此,越发断不能偷懒,要做一个勤劳正经人,她提着灯笼回了府,到外书房找二管事。 她打着哈欠,表示她困了,没事不要叫她。她和连二管事说:“燕王世子走了。我亲眼看到了。” 连二管事大惊,原本侯爷跟前的小厮儿顺宝,今日在宫门外等着。 二管事收拾好车马,灯笼火把十几个番子护卫,他亲自去宫门前等侯爷出宫。 她料到太太多半听到这消息,她回去也睡不成,会被太太问话。 她便躲了,沿廊提灯,溜在二门护卫司的小值房里打盹。 小值房还是原来的摆设,小屏风隔着一间密室,机关已经卡住,挂了新换的绿春帘子,灯光透过屏风缝隙,落在帘子上,微有暗纹光芒。 她半醒半睡间,她听着罗妈妈他们在外间点着灯,吃着茶,低声议论不休。秦猛自然是和顺宝儿一样,早跟去宫门前了。 侯府这一夜碧灯透窗,院舍通明。 几房的老爷都睡不稳定,五老爷一身黑白棋格常服,握着青玉柄道家拂尘,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和自己家的亲戚作对。还瞒着老太太,我看他迟早要把这家业给败了!” 二房里,六公子宋卫仁也从外面听了消息,吓得跑回家里来,喘着气和爹娘说了:“不好了。三叔恐怕要惹老太太伤心。我听四姑家的表弟说,他们徐国公府的三老爷在家里骂咱们三叔不念骨肉情分!四姑背地里哭了两回。” ++ 楼淑鸾也得了信,根本不敢睡,一遍遍命人去宫门前探听。 好在,马蹄声碎,灯笼火把亮彻府前长街,侯爷一行人平安回府。 曹夕晚在二门外值房里睡,被吵醒,原来是秦猛回值房了。 她起身,在窗前又望着外书房那边灯火亮如白昼,陈爹子和宋婆婆连忙收拾停当,去外书房轮值。 “侯爷不回正房?太太在问呢。” 她披着毛毡,透窗而望,初春深夜尤寒。 “侯爷,看着累了。”秦猛回来后,正在窗边坐着吃着茶,想了想,说了一句。 第93章 凶星犯帝 原来宋成明出宫后,极是疲惫,回府没进内宅,就在二门外书房睡下。 侯爷打发人进去,禀告老太太和太太,陛下未曾再训斥。 阖府这才松了口气。 曹夕晚看着秦猛,感叹一声:“秦百户,运气极好。” ——刚上任没一年,就可以闲散渡日了。 就像她出门打听消息,找奸细,她还顺道买了一筐菜。秦猛无语地看着她,她拖进来一筐菜,是入春后价钱打折扣的腊肉和咸鱼, 毕竟府里仆人也出门找她,她得送送礼。 从此以后,秦猛也可以这样过了。 三更天,她也不打算睡了,大清早还要去各家送菜,蹲在一边用红纸包扎着礼物,一边和秦猛叨叨,他怔了怔,问:“不至于如此?” 她想,小年轻就是好。 不知道侯爷与侯夫人成亲后的难处。 ++ 内宅。 灯笼几星,往永熙堂报信。 老太太年老,并不知道朝事上的详情,只知道这精明的三庶子宋成明,这两月的差事没办好。 在锦衣衙门巡查的地方,死了两个宫里的大档。 现在,总算陛下没有怪罪。 内室里,灯光照着银发苍苍。 老太太坐在围屏架子雕漆床上,合什念了佛,念叨着要去寺里还愿,又问:“小四儿的那个三叔叔,徐国公府的,我隐约听到他在各家送礼打点着,在求什么事?” 小四,是老太太亲生女儿,侯府嫡出的四小姐,嫁到徐国公府上。 范娘子占了这个巧,半夜来替侯爷报平安信,此时在床前连忙道:“那边府上三老爷,也帮侯爷在陛下跟前求情,如今像是为了她家的大姐是燕王妃,燕王世子想回燕京城。说燕王病了。前阵儿到处找亲朋戚友,帮着在陛下面前说情。” “唉。既是亲戚,也应该帮着。我倒还不知道这事。” 老太太本以为这一夜可以睡安稳,因并不知道宋成明承了爵之后,就不怎么讲亲戚情分,劝过陛下扣压燕王世子,和亲闺女的夫家徐国公府在翻脸。 老太太道:“只是成明办差出了差错,如今也刚刚稳下来,怕是不好为燕王世子求情。” “谁说不是呢?四小姐也没回府来求这事,怕也是担心。” 范娘子却知道,老太太更担心南康侯府这时候不出力,四小姐在那边府上为难。范娘子亦不清楚燕王世子连夜出了京城,便想了想,看着老太太没有要睡的意思,上前悄声出了个主意:“要不,向宫里娘娘问问,看这事要如何在陛下面前说?” “也不要惊动良娣。就问问秀云。” “老太太放心。叫小晚去。她和秀云最好。秀云的老子瘸了,如今还是小晚在照顾着。” 范娘子说对了路子,但她不知道曹夕晚和柳如海,都去过陆家了。 曹夕晚是去打听打听。 柳如海则是去给陆老爹下催眠术。自称是牛太监家的乡下侄子。 ++ 东宫。 东宫殿阁群在皇城之东,接近东华门。离正门承天门倒也不远。 漆黑的地道里,女官秀云身影单薄,她转动机关,从宫墙夹道的暗门里出来。 她悄步转廊,脚态轻盈,就悄悄到了宋良娣殿中。 ++ 花圃叶影重重,春月清艳悬空,照得一地浅金。 殿外,太子的随从内侍还在轮班。 她静静等候。到了四更的时候,拂晓星启,太子起驾。 她在玉阶下低头,见得车驾仪帐之影,飘飘渺渺从阶前青石道上过去,宋良娣在内唤人,她连忙入殿侍候。 银烛宫灯剔透,宋良娣承宠后与太子小睡到四更天,此时起身正要沐浴,蛾眉素衣,美人茕茕。 她看到秀云,先命宫人退下。秀云跟随良娣一起进了沐室。 宋良娣坐入大浴桶中,四面雾气迷弥,帐纱重重,她才召秀云近前,细问:“怎么样?” “下面过不去。这些日子,宫墙夹道的巡查太严。奴婢出不去,也没遇到巡城司里侯爷的心腹人捎口信给府里。”她其实在夹道里,分明看到了巡城司的几个锦衣卫,但看身法应该是出身碧影宫门下,恐怕是苏锦天的师弟。 陆秀云生性谨慎,每回进宫墙夹道,她都是约好了曹夕晚亲自来接应,偶尔也会是双枪门的慕容大姐。今日下夹道,她既看不到青罗,也不见慕容。 虽然明知道苏锦天近一年来接手巡城司,但陆秀云深知私出宫禁已是重罪,不见以往的旧人,她并不肯上前,只能匆匆回来禀告。 她取了汤沐勺子,取水为良娣浇背,在水声哗响中,她轻声道:“娘娘,如今只能花钱打点,请侯夫人进宫里来看望,才能递口信回府里。太子的意思,还是劝侯爷什么都不要说暂且观望才好? “……嗯。小晚一病,大小事儿都不顺了。”宋良娣颦眉,捧了水洗面,手中水珠成串,“这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不说,未必明天三叔就不应该开口。老是花钱打点召娘家人,又要去求太子妃,这样麻烦,太子妃面前我怎么解释?” “奴婢倒有个计较。”秀云想了想,觉得不能放过曹夕晚这混账,“不若让小晚进宫来做女官,和我一样陪伴良娣。因她与我不一样,她若是想进宫墙夹道,就算是病重散功,但她脑子里——”秀云指了指脑袋,“金陵城地下暗河密道,她巡了十来年全在心中。凭谁都拦不住她。” 她与曹夕晚同时进衙门,她上当进宫,写了信大骂青罗,要和她绝交。 更让秀云生气的是,曹夕晚写回信更是可恶的理直气壮,指责她陆秀云下药不地道,坏了姐妹情份。信里还吹着她早近跟着巡城司占星老鬼,学了点天文斗数玄理,凭她青罗女鬼必是上应凶星,进宫便有犯驾之象,万一紫微星受她凶星冲犯,如之奈何? 还是命不太硬的秀云,适合进宫罢。 要不是这信是药水写的,转眼就没有了,陆秀云想,她一定把信送到锦衣衙门,指这混帐曹氏想谋反。还敢胡写什么紫微星被她所冲? 她想谋反弑君吗?也配!? 宋良娣起身,抹水更衣,突然叹息:“三叔也是难。” “娘娘……” “依我看,徐国府历来看重各府的亲戚情份。三叔不帮着徐国公府。老太太知道了要着急。” 陆秀云也不禁说了一句:“当初,侯爷若是再续娶一位老太太的族女。就好。何必非要娶楼家的女儿。我想老太太是不高兴的。只是不说而已。” 其实侯爷不再娶,与曹夕晚朝夕相对,也是好的。 曹家可是大老爷这一房,也就是娘娘这一房的人。 但陆秀云再想想,话该!曹夕晚那混账,哪一点像个忠心的家奴? 第94章 良言苦口 到得第二日午后,阳光横廊,彩砖与青柳相映。 曹夕晚与细柳,依旧一起抱着佛像去外书房,候着侯爷起身。 曹夕晚抱了抱佛像,这才瞟她一眼,想了想:“长生丹,说好了给陈明的。”陈明昨日随侯爷进宫,居然被赐了一个太医院的低品差使。也不知是祸是福。 “……”细柳咬咬牙,“好。” “密本,我们各抄各的。” “……嗯。” “这佛像,外面人问,我说是你拿的。”她把包袱甩在了小姑娘身上,细柳双眸微亮,她巴不得扬名京城,连忙应了。曹夕晚想了想:“你的身份也足够了,刀君女弟子,我给你取个外号,叫月影鬼。怎么样?” “……”什么鬼不鬼的,好难听。你真是太笨了。楼细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她及时忍住。 她想起了苏锦天如今是主掌巡城司。 巡城司百兽百鬼,她身为弟子之一,自然也要算一个。 “月影鬼?” “杨柳岸,晓风残月,月影鬼楼细柳。”曹夕晚笑语,侯爷颇爱诗词,“取外号,又要有来历,又要叫人看不透,这样能就吓唬人。” “……”原来你的青罗女鬼就是这样起的?细柳默默地想。 好怪异的喜好。 曹夕晚又道:“苏锦天前阵子有个女友,姓杨,你知道吗?” “……知道。” “你赶紧把苏锦天甩了吧。” “……”细柳一听,虽然防备,但只是看着她。 ——曹夕晚说的话是好是歹,她其实心里是有数的。也许陈妈妈有道理? “你快死了,不要拖累你师父。”曹夕晚慎重说着。 楼细柳好险没跳起来,强忍着,讥笑反讽:“你——” 曹夕晚又同情地看着她:“你才修炼第二层不到?小心不要发疯,他要是给你办丧事,还要向我借钱。我不会再借的。要是棺材里,别人看到你四脚僵硬,像僵尸一样,很可怕的。” 说着,她吐了吐舌头,“可能还会吐舌头。” 她又抱着佛像,双脚直着蹦来蹦去,“就是这样的。你先甩了他,他就不会嫌弃你是僵尸太丑,甩掉你了。” “姓曹的!不要以为你厉害,我就不敢杀你——!” 这咆哮声,一直传到了外书房。细柳出离愤怒。 连二管事在廊口,都被楼细柳的尖叫声镇住了。 曹夕晚无辜地看向了二管事:“我没有打她。” 连诚想,但你气到她了。 细柳突然看到连二管事,脸色苍白,侯爷必定不喜。 ++ 楼细柳,知道苏锦天未必对她真心,但苏锦天还是教了她不少东西。 前几天,她便禀告侯爷,说想让巡城司里几个年轻女番子一起来修炼,以示她没有私心。她并不想成为第二个青罗女鬼。 果然侯爷大悦,叹道:“小晚近两年渐渐惫懒,许是她登高临顶,无有对手。若是她有你一半上进之心,我也不愁了。” 但楼细柳还是后悔,她方才一时被激怒,对青罗如此无礼,听师父说,青罗以前是个马屁精。侯爷的心思不用说,青罗就先去办了。所以侯爷才最信任她。 以往修炼幽冥术的番子里,也有几个是江湖人出身,但性情桀骜无礼。已经不知道埋在哪里了。 ++ 宋成明在书房里,这一夜却是独宿,吃了半夜的酒。 此时连城进来,看到外间酒坛子和几个空银壶,也不敢问。侯爷虽说圣上并未训斥,但既没有回内宅,又借酒浇愁,看来出了大事。 连城开了窗,走到东梢间。 他悄步绕过屏风,便看到侯爷已经在炕床上坐起来。 梅窗清透,阳光斑斓,他乱发披着,神色颓废,似乎还不太清醒,只是被被细柳的怒声吵醒。 连窗外轮值的罗妈妈都听到了。这难道是和青罗在吵架? “是细柳?” “是,侯爷。”连城端了一盏浓茶上前,宋成明饮了半盏,眸光方稳,他不悦道:“她在说什么?” “似乎是在商量长生丹和密本。” “……小晚怎么说?” “长生丹给陈百户,密本一人抄一份。原本还给侯夫人。” 宋成明点头:“很妥当。她有什么不满意?” “……”连二管事眼神犀利,他看出来楼细柳一脸的愤怒和委屈,并不是假的。 但连城更清楚,她怎么可能是青娘子的对手? 青娘子恐怕都不用动脑子,就能轻易让她在侯爷面前失宠。毕竟当初修炼幽冥九变的番子何止千人,最后的胜出者是曹夕晚。 ++ “问了她?” 连城看了看侯爷的神色,不知道他如今是偏爱细柳,还是因为一堂春的事更宠爱青罗,细柳有侯夫人撑腰,青罗却在府内府外有无数的旧交,他斟酌回答:“问了,细柳娘子说,青娘子说她炼到第二层,会发疯,还会变丑。到时候师尊就会赶她出门墙。” “……这话并没错。让她和小晚多学学。修到第二层,第三层不就是有发疯的?”宋成明叹息,起身披衣。 顺宝几个小厮儿进来,递盆送巾子。连城看到侯爷似乎一切如常,精神还好,这才敢放心。 没料到,宋成明突然开口,倒把连城吓得不轻。 “去唤几个乐伎进府来。” 连城吃了一惊,不敢问,连忙应了。 宋成明抹了脸,又突然想起:“小晚经常吃酒,看美人。你问问她,如今谁在金陵城里是名角儿?” 连城陪笑:“是。” “你敲打敲打细柳——”宋成明接过茶汤,突然长叹,“早知陛下如此。我就和小晚相守,一辈子这样过就罢了。何必再去争?平白坏了亲戚情份。又叫老太太怪我。” 突听得侯爷后悔,连城哪里敢接话。 但不说话也不行,他只能顺着说:“青娘子心里只有侯爷,必不怪的。就算是细柳,没有侯爷的慧眼,怎么认得出她这样的异材?有大手腕能栽培出第二个青罗女鬼,也只有侯爷了。” “呵。”宋成明居然古怪笑了,“以楼细柳的资质……确实不差,但苏锦天可不会这样以为的。” 苏锦天与曹夕晚算是少年相伴,细柳若是迟迟不能突破第二三层,苏锦天确实是会不耐烦。否则他何必让细柳以女色引诱苏锦天? 不过是,让她多一点机会,让苏锦天能等一等。 其实,宋成明一直到现在都怀疑,苏锦天是不是真被楼细柳迷住了。碧影宫有不少旁门左道的小密术,楼细柳也许察觉不了。 但…… “叫苏锦天也进府来,碧影宫不是有些房中密术?你和他说,他别和我打马虎眼。否则他以前相好的许氏和胡氏,我可不管了。让她们从诚福寺里搬出来,住到牢里去。”宋成明说罢,仰面大笑,这语气只是开玩笑,半点没当回事。 但连二管事一声不敢吭,小厮几个也吓得不行。 侯爷怕不是疯了? 碧影宫的房中密术,侯爷向来没放在眼中。连当初职小官卑,最难撑的时候,也没想过用这些风流密术献进宫,讨个好儿。 这是怎么了? ++ 连城匆匆出去,到了廊上先向曹夕晚招手,细柳一眼看出偏向,脸色惨白。 第95章 侯爷变心 曹夕晚疑惑上前:“要骂我?” “……侯爷问你,你在一堂春吃酒,哪家的乐伎是美人?要名角儿。” “??”她一惊,左右看看,极低声,“侯爷是不是变了?” 连城一喜:“你知道?昨天宫里出来,侯爷吃了半宿的酒。一睁眼就……就……沉迷女色?” “这听着,不就是奸细吗?有奸细顶替了侯爷?以前战百刀就企图这样!” “……战百刀不是被你一剑杀了。现在哪来的奸细?”连城和曹夕晚互相瞪着,她终于就领会到,连二管事一直陪着侯爷,不可能看不出侯爷是真是假。 这就是宋成明真的突然问她,金陵城里美人色艺双全有什么名角儿? “宫里出事了?”她肃然。不就是燕王世子离开了? 这不是在问你吗?连二管事气到了。 和曹夕晚没能说明白,连二管事只能问到了乐伎的名字,又把细柳教训了一顿,回禀宋成明。 南康侯觉得曹夕晚句句是良言,于细柳有益。又因为前天一堂春之事,他难免更念旧情,大是不悦,“她还差得远,小晚愿意指点她。岂能如此无礼?”便命,“罢了,让她回去自省。让小晚进来。” “……是。小的也是如此想。” 连二管事知道这事情不对,但细柳告状的时候,他也觉得,青娘子其实是在好心指点楼细柳?细柳和青娘子差太多,根本领会不到青娘子言下的深意。 然而,连城只猜到了一半。 白衣书生徐步而来,陈明心情颇好,他在宫里因为王老档推荐,得了一个太医院的差事,不时可以听召进宫。 他觉得要请曹夕晚吃一顿酒,多亏她在顺义坊买了屋子,做了王老档的邻居,他替吴大娘摆摊卖杂货的时候,遇上了从宫里回家的王老档。那一行太监先是吓了一跳,见他可怜见地拿着名门暗器扇炉子,守摊子,上前问了几句就结交起来。 王老档又和黄老档交好,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 他如今有了个文职差,便换了身雪绸春裳儿,绾了文士巾,手中黑羽扇。潇潇洒洒,斯斯文文。他寻思着和杨女官家说亲,应该更容易些了。 他进房时,正好听到了侯爷与连城的对话,宋成明向他微笑:“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应该歇一歇。叫几个乐伎进来唱曲。” “?”陈明眨眨眼,反应却比连二管事快多了,抚掌大笑,“侯爷说得是。问小晚,小晚知道名角儿。她还有结拜的姐妹!” 连二管事听着,就知道这陈明不会劝,只会拍侯爷的马屁一起玩乐。按理,宋成明与身边心腹,本来皆是雄心壮志之辈,一心只往仕途中奔。 陛下削藩是要巩固江山,正是朝臣用命之时,侯爷这才娶了楼氏女。有了楼家人脉,将来便有机会领军讨反贼。让南康侯府的富贵再延几代。 而青罗嫌弃侯爷承爵后,骄奢淫逸,侯爷倒是早就嫌弃青罗惫懒不上进。 所有心腹里最不知心,最不靠谱的就是青罗女鬼。她反对侯爷进京营或是边军。 但现在一看,似乎她没错? 连二管事见得侯爷心中有后悔之意,但这亲事早就成了,还能如何?再说了仕途起伏岂不是常理,没有因为一时挫折倒觉得老婆娶错了?这就是侯爷错。 但连二管事是绝不敢劝的。 没看到青罗的下场?这一两年分明是渐渐失宠。侯爷甚至有了杀机。 二管事还有管家的差事,不敢轻松,陪笑:“侯爷,细柳那样哭着回去,若是太太问起?” “太太问起,就把小晚的原话告诉她。让她教教细柳。” “是,侯爷放心。” 陈明竖耳听着,他听出是青罗和细柳吵架了。 他手中漆黑鹊羽扇摇了摇,挡住枯瘦的脸,他眼神滴溜溜转了转,他倒是听出了端倪。 现在吃福寿丹的人,是楼细柳。也只有她。如此一来,此女可能在第二层的时候就提前发疯。以往番子们不服丹药,是要修炼到第三层才会发疯的。 青罗说这些话,其实是暗指药物不妥? 但她是肯定不会说,有尸毒草就不能吃药。 否则侯爷必要大怒。 ++ 陈明摇摇扇子,他无所谓,反正吃药的不是他。多几个人来试吃最好。 可惜曹夕晚不肯吃了。 他倒还想和她说说话,比如前晚上她发病去了寺院,难道是中毒了? 陈明一想,连忙把他刚回曹家取来的药盒双手呈上,他新炼出来的一百枚仿制长生丹——福寿丹。 曹夕晚抱着佛像进入,正看到陈明献上一盒子药丸。她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尸毒草的气味。 这混账医鬼,又把尸毒草加了量。 她觉得不妙了。 南康侯的笑声在屏风内响起。她听出了宋成明嗓音里些微的挫折放纵之意: “有这药,安排衙门里人来练。自然就不怕有反贼了。也不用我操心。” “侯爷明见万里。” 陈明真是个马屁精,她想。侯爷这是正想懒的时候,陈明给了他更懒的理由。 难道她以前就是和陈明一样?她沉思着,苏锦天似乎早就看不起她了? “对了。巡城司里有几个女番子,以前练过,但未有效果。近来听说在苏锦天手下也不太如意。我意,让她们和细柳娘子一起修炼。” “是,侯爷放心,属下的药,十天能出一炉。源源不断。绝不会让侯爷失望。”她听在耳中,皱眉,但想了想,她要阻止侯爷,也不难。 毕竟牛太监之死,可能是从太太这边得到长生丹的消息,受了指点,暗中服用尸毒草。才发狂自尽。 她只要找个吃药神智不清的番子,去杀宫墙夹道里巡守太监,侯爷必定不敢再乱来。 只是,她真正担心的不是侯爷。而是这个服用福寿丹的修炼方法。 番子们必定趋之若鹜。 偏这丹药听着要一直服不能断,岂不是谁有丹药,谁都可以控制锦衣卫? 但她端坐在东窗前,手指捻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中央,笑而不语。 毛二狗在门房里,听到里面外书房传来挑选番子练幽冥术的消息,转眼马六儿几个番子就各找借口,起身溜出去,当然是向衙门交好的同僚报信。 毛二狗倒是怔怔出神,他知道内情,青娘子一定要和大名医柳如海开个铺子,就开在锦衣衙门附近。福寿丹他听了青娘子的口风,怕是有丹毒。 有毒就得要解药,才能修炼,这……这岂不是比开赌局还赚? 毛二狗摩拳擦掌地想。 千万不要吃一枚什么罗汉紫金丹就把毒全解了,至少要吃一百枚,每枚丹磨成药粉分一百次卖,宰的就是自己人。 毛二狗正想着,门房进来一个小太监,他一怔,小太监把一篓子春时的青杏 果儿在门房里一搁,头也不回就走了。 毛二狗连忙从果子里一翻,果然摸有个假蜡果儿。掰开一看。 【进宫。】 第96章 名伎进府 毛二狗知道这催促进宫探望良娣的消息,不仅是给青罗的,恐怕是给府里。他便耐心等着马六儿回来。 这样的事,也有个章程,越过门房管事的马六儿并不妥。 看着又不像是急事。 ++ 外书房。 曹夕晚觉得自己的三个铺子都在百户衙门口,她就卖解毒的罗汉紫金丹,不愁不暴富。侯爷越是灰心丧气,越是不上进,指着拿药物就能栽培一批高手,她就越能赚。 她满意地从侯爷跟前出来,没走两步,看到连廊方向来了摇曳多姿的人影。连二管事引了四位美貌乐伎进来。 此时,先帝孝期方过,户等服制又不如先帝在时严格,各女皆红绫绿罗裹身,穿金插银,手持乐器,看着是描金花素琵琶、翠洞萧不一而足。 她认得领头的乐伎美人叫一段金,连忙招手。 连城也没办法。看着她和领头儿的名角一段金,嘀嘀咕咕,似乎听到了她在说侯爷钱多不宰白不宰。 一段金也是行院乐户里的人物,不仅能弹阮琴,唱新曲,她长袖善舞,交际应酬皆是周全,因被身后姐妹怂恿,一段金委婉在问:“太太好说话不?” “很凶,坏脾气大小姐。”她肃然说着,“虽然不致于是杀人不眨眼的。但规矩大。又是武官家的小姐……”她摇着头,“爱吃醋,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很凶地瞪我。我才七岁——!你说!?” “……” 陈妈妈在春波廊附近听到了,也立在廊柱后默默不出声。 连二管事瞥到陈妈妈的身影。心想向太太卖个人情也好,抱臂立在一边,随便曹夕晚怎么恐吓。 “那就只是吃酒听曲?”一段金左右一看,姐妹中有一人眼带失望之色,但也有两个乐伎笑颜绽开,露出放心之意。曹夕晚自有盘算: “我教你一个法儿,陪座的是陈百户,他胆子小,你就说你们也常去杨府上。拜过杨夫人做干娘。听说过陈百户的大名。记得要含糊着也不说哪家。他就不敢乱来。他还在说亲的。他装正经,侯爷也要脸的。” “……”连二管事默默看着她。 一段金掩嘴笑了,会意点头。曹夕晚左右看看,比两个手指。 一段金连忙摘了手指上两枚金戒子给她,她收进手,悄声:“侯爷挺大方的,我说了你是名角儿,侯爷必要问,你就说你唱一曲在外面是六钱银子,进府里唱得翻倍。一两二钱才唱一曲,另收两匹彩绫子是开唱钱。否则不开嗓子的。要矜持要端着,千万要有名角谱儿——咱们侯爷以前不爱这些调调儿,眼界高。嗯——就是侯爷挺犯贱的。懂了?” “……懂了。”小段金觉得这两个金戒子挺值的,毕竟这单子生意是曹夕晚在贵人面前报了她的名。 再看看,曹夕晚蹭过去,把一个戒子塞了塞,塞给连城。一脸无语的连二管事最后还是接了。一段金就更满意了。 历来贵人是不大理帐目的,结帐的都是管事,这位管事收了钱就好办。 “我永闻苏刀君之名,一心仰慕——”有位抱琵琶的美人乐伎突然止步,也悄悄褪下个玉手环,曹夕晚想了想,知道在行院乐户女子眼里,侯爷的分量其实不如天下第一刀。出卖苏锦天她从不犹豫,悄声:“今天他在装病,可能不会来。下回有机会再说。今天这消息我不叫你吃亏,你下回一总儿给我。我记着帐。” 陈妈妈在廊上,看着四名乐伎迤逦进书房,便站在廊上,突然拦着了曹夕晚。 “赚了多少?” “……一个半银戒子。就八钱银子。”她诚恳地说。 “明明是金子。” “嗯。成色不好的金戒子。”她面不改色。 “马蹄儿金。” “妈妈你真有眼光。”她怀疑地看着陈妈妈,见面要分一半吗? “……”陈妈妈看她,“太太会赏你双倍。让她们只唱。别乱勾引侯爷。”又顿了顿,“以后可以说得委婉些。说太太依礼行事,堂堂侯府,断没有让乐伎为婢为妾的。且是违例,趁早死心。” 她拍胸口表示包在她身上,她是太太房里的丫头,不帮太太她能帮谁? 又解释,“有些人能听懂,但很多人听不懂,非得说太太很凶,会打死人。她们才会害怕。我们巡街,还有不怕死的无赖汉子敢和我们动手的。市井里,听不懂太文气的话。” 陈妈妈没好气,斜眼看她。她会意,又蹭上前比了个手式,表示太太赏钱好说,分陈妈妈一半。 陈妈妈没理她。她一看陈妈妈居然不分钱,立时一路马屁拍过去。走到快正房院子,陈妈妈才没忍住:“你以前也这样赚钱?” “不一样。我以前有一大群人要养。他们都要吃酒吃肉的。” 她说的是巡城司百兽百鬼,叹了口气,“衙门里的钱哪够使的?我是巡街的。行院乐户都拜我做干姐姐。如果有不给钱还乱来的客人,我会去吓唬他们。越是有来历的外地豪客,京城勋府的公子,看到我们一伙子也害怕。她们唱曲就不收我的钱。还送我节礼。每个人都一点点加起来就是一大笔了。现在我不怎么打架了。这个进项就没有了。” “这个进项你给了谁?” 陈妈妈一针见血,她一脸佩服,夸着陈妈妈是老江湖老当差。 陈妈妈不让她打马虎眼。 她只能道:“现在是小苏的师妹和慕容大姐接了。大家也要吃饭的。妈妈你想,我从不乱摸她们。她们就更愿意给我送礼。” 苏锦天真的不打死你?你怎么带人家师妹的?陈妈妈没好气,心里沉吟,她原来掌着巡城司,这行事,暗中是在行院乐户里安插暗桩子? 但似乎不仅是?陈妈妈瞥她一眼,她正用力擦着金戒子,举得高高的,眯着眼在阳光下看成色。陈妈妈想,这就是青罗女鬼。 “……” 陈妈妈觉得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会觉得京城第一高手真的不算什么。大家都能做一做。比如楼细柳肯定就是这样想的。陈妈妈突然理解了楼细柳。 但此事,如她这般的老人儿,能看到真正的关键——苏锦天的师妹既是接了,青罗的暗桩子等于至少一半让苏锦天接了过去。 第97章 宝衣暗器 宫里的旨意一下,侯府又安静了三分。 陛下赐了药,让侯爷养病。 南康侯连日睡在外书房,没有回内宅。 楼淑鸾摇头:“我何必去?他心里必是怨我。” “太太,还不知道陛下如何和侯爷说的。” “陛下如何说,我确不知。但侯爷疏远我。我还能不知道陛下说了什么?必是说我楼氏出身关陕,中间牵涉多少旧事?侯爷劝陛下削藩,扣留燕王世子。陛下不纳,是疑侯爷有私心。” 陈妈妈不禁为太太伤心,等了多少年却是如此结果? 这才新婚一年不到,夫妻就闹到如此地步。老妈妈不禁都想起曹夕晚以往暗示过的话,太太还是不要嫁进侯府的好。 但凡侯爷对太太真心,当初就不会娶先夫人。 楼淑鸾淡笑道:“不妨事。等细柳成了第二个青罗女鬼。侯爷自然会明白离不开我。” “但……”陈妈妈万般无奈还是提醒,“如今侯爷,分明记起旧情了。” 南康侯发了话,让曹夕晚暂时不要回内宅侍候。 “她?”楼淑鸾冷笑,“侯爷还指望她做妾?” ++ 马六儿在门房,看着宣旨的老档一行人出府,他拿着【进宫】这两个字的密谍消息,反复迟疑犹豫着,还是决定按章程走,一步步递进去。 他绝不能在这个时辰就毛躁,不能因为宫里娘娘不同寻常来了消息,就越过上面两层,直接递给连二管事。 侯府里格外安静。 平常凶险诡秘的锦衣卫都督外书房,在春光里却有些池馆幽静,水石雅致的收敛之美。 侯爷跟前的人,都有些忐忑不安,脾气暴躁。连带着阖府家奴都谨慎。 但连二管事一如往常,举手投足皆是静气。连周大管事也不免在大帐房里,恭维了他两句,连城叹气。 他这算什么? 青娘子趁着侯爷失意的时候,拼命捞钱。这份抠索功夫,才让他目瞪口呆。 ++ 离着外书房不远,小值房里换了鲜花儿,插在窗外陶瓶里。 曹夕晚前儿赚了一小笔,寻思着过几日还能把苏锦天卖给爱慕他的乐伎,又赚一笔。 她并不打算回二门里,免得细柳找她吵架。她请陈妈妈代为领赏钱,她自在小值房里和罗妈妈拉交情,吃茶吹嘘。 她真是太有先见之明。 罗汉紫金活络丹,若是请位名医调整一下药方,八成就能解福寿丹毒。 但她能公然在锦衣衙门前卖吗?这不是打侯爷的脸? 不行。 “我租了两个铺面。”她得意又比了两根手指头,和合伙人罗妈妈透了个底,柳如海呢他是燕王府的奸细,那当然可以当幌子,让他出头当替死鬼。 曹夕晚觉得五五开很划算。 突然,她想起松壁这小厮儿看着傻傻呆呆的,应该找他来问几句话。免得中了暗算也不知道。 她还没起身,罗妈妈倒吓了一跳。 “有毒?”罗妈妈一听福寿丹有毒,吓了跳,自己想吃的心思立时消了,连忙道:“慕容几个还问托我问你,她们是不是也能练一练呢,” “她们都是成名的高手,有家传或是师传绝艺,何必掺合这个?”她摇摇头。倒是那几个想练的女番子,名义是在巡城司,但进来并不久。她料着是苏锦 天的人,不是她青罗的人。 ++ 罗妈妈想了想,还是提醒她一句:“你以往若是在各府安插的眼线暗桩子,也小心点。苏百户这阵子怕是在查你的底。” “这人真不地道。”她鄙视着。 秦猛翻了个身,睡意半醒中,像是听到曹夕晚在说话,他张开眼。 他刚在内间睡了片刻,值守一天一夜的疲倦就恢复。他起身打坐,听到外间传来曹夕晚小声的说话声,全是钱钱钱。 他只能再睁开眼,绿春门帘上,丝丝缕缕斑斓的金色春阳。 仿佛金陵长街上,春光明媚。 他系上披风绕出屏风,小值房窗台上插着黑陶瓶儿粉杏花枝,他刚走出来。就听到她又在埋怨苏锦天不地道。 他哑然,他本来以为青娘子是来拉人入股儿,前两天便暗示了罗妈妈提醒她几句苏锦天现在的动静。 但巡城司的事,她这样不上心? 他在炉上提起银白锡壶,打水洗脸,转头看了曹夕晚一眼。欲言又止。罗妈妈连忙递眼色摇头。 这是不能问的,论理,这事儿在锦衣衙门也常见。青罗女鬼主掌巡城司多年,她有一拨儿不见光的暗桩子,在京城各要害处打听消息,以防不测。这不是理所当然? 以往看不出,现在恐怕全京城有眼力的人都看出来了。 否则宫墙夹道怎么就突然暴死了两个太监,苏锦天半点风声不知道。 碧影鬼绝不是无能之辈。 ++ 这就是消息不灵通的原因。这批压箱底的人手,青罗没有交给碧影。 过去十年,只有巡城司百兽夜行,择人而噬,还没听说过这样的大失误。 苏锦天当然急了。 告病也是想退一步。 ++ 现在秦猛想,苏锦天也应该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了。秦猛还听陈爹子私下议论:“论理,我不应该说这话。青娘子也是可惜了。她能练到这份上是顶顶难得。但能把巡城司那伙子人养着,又背里挤出这笔钱来养自己的眼线。你说她是怎么捞钱的?平常怎么半点没看出来?” ++ 秦猛抹了脸,吃茶,罗妈妈倒是还在劝道:“青娘子,听说有人出头劝杨平粹,说苏百户告病,正好两下里罢手。他倒没拒绝,但说本是和你结仇。” “呵呵。”她一点也不担心,杨平粹绝不敢把他改扮翠妈妈的事,公然说出来。她怕什么? “像是……他说,青娘子你抢了他的宝物。” “没有!”她跳起来,大声否认。 罗妈妈含笑,宋婆陈爹正好回来,把事情一问,都来了兴致:“你抢了什么,我们也看看。” “没有,没有!” “抢了什么?看一眼也不行?” “……”她无语看着他们。没听到她在痛心疾首地否认?她是来拉他们入股儿一起开铺子赚钱的。不是来献宝物的。 秦猛要出门轮值,手碰到了门,亦站在门前不走,诧异看她,好奇问:“是什么宝物?” 青罗这样子,明摆着,贪图宝物想赖掉不承认。 “他偷了苏锦天的独门暗器碧影霜天,是我出马,去抢回来的。”她面不改色,“也许是说这个。这人真小器,偷东西还敢乱赖人。” 不可能!人人都在心里骂。 ++ 没一天,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接着,苏锦天否认:“碧影霜天,是她从我手上骗走的。说是借钱的利息。” 杨平粹的怒骂消息也传出来:“她拿了我的百鸟羽衣!一直没有还!” ++ 万剑山庄的护身宝甲,百鸟羽衣? 京城圈里,骂声一片,果然她就是又穿了护身宝衣,又藏了最霸道暗器,如此卑鄙无耻,还装成废人。 便是牛太监的乡下侄子柳如海,他在四处拜访老档们,也听到这消息。 百鸟羽衣? 李世善愤怒着:“难怪她敢一对三,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原来这样卑鄙!” 柳如海叹气,看着心腹,他傻吗?都不知道她有宝衣有暗器,他和百福当时就在院子屋顶上吓得不敢动。若是早知道道,他岂不是早跑了? 李世善不禁就心虚了。 第98章 进宫二字 柳如海每日出府,去老档宅上。他催眠术的手段精妙,并不打算像控制松壁一样去控制年老成精的大档们。 只是,老档们会在一个月之后,渐渐都不太记得名医柳如海长成什么样。只知道京城里是有这一号人,长相卓逸,印象深刻。但细一想,居然想不起模样。在老档们的脑子里已经模糊。 若是以后有牛太监进了宫,走在宫道上遇上了老档,老档也认不出是旧识。 曹夕晚没察觉这等大事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因松壁每天跟着柳如海,什么也没报上来。 连二管事,忙着侍候失意的侯爷,便也没当回事。更何况他也在琢磨,青娘子手里的百鸟羽衣,他也没见过呢。 她每天按柳如海的方子,送一副补药给苏锦天,让他赶紧好起来,去宰了杨平粹。 “杀人灭口吗?”柳如海偶尔出门路过,会问她。她暴怒地瞪着这家伙。 一看就是想灭口。旁边的秦猛想,还悄悄地和罗妈妈说,罗妈妈一个劲使眼色。他回头一看,青罗女鬼阴森森地瞪着他。 ++ 苏锦天打发师弟,递了纸条过来: 【人手。】 她认真写了纸条回去:【没有。】 苏锦天又写回来:【杨平粹说,十万两赎羽衣。】 “做梦。不给。”她写了几个字,又改了,【我没拿。一定是记错了。】 他:【人手给我。我摆平。】 她:【……你真没义气。】 他:【扣着人手不给的人,才没义气。】 小乔骑马两边跑着,蹄尘满街,就为了递一句话的纸条,累得不行。几个老护卫吃着茶,都默默看着青罗和碧影这样幼稚地吵架。 终于她拍案而起,咆哮着:“去和他说,我和他绝交!” ++ “青娘子,柳先生给你的。”松壁儿不知何时溜到二门附近,又悄悄给了她一只药瓶和首饰盒子。这药,她倒是明白,多半是为了解尸毒?且柳如海已经找她爹抄《元氏医书》,讨好她也应该。 但这一盒子首饰是什么。 松壁向她挤挤眼,笑着溜了。 “……”她想,这小子不适合干番子,这样就被收买了?上回她收过一只首 饰盒里是药方子。她打开这个盒子,亦是如此。松壁这小子以为这是在替人捎送私情念想儿是不是? 柳如海隔两月便让她换一个补药方子。 她想,应该是燕王府的燕王,也改方子了?柳小子一直在讨好她,这也正常,各王府派在京城的奸细们多半长袖善舞,暗中拉拢她讨好,这种事多了去了。 “松壁。”她叫住了他,让松壁回来。 她塞给他一点碎银子。松壁笑嘻嘻以为是跑腿钱,她仔细打量这小厮,看着鬼机灵的模样,倒不像是那天傍晚在陆家巷子里,呆头呆脑,被她怀疑中了柳如海暗算的样子,她问:“最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松壁下意识回答,但脑海是似乎闪过了一个印象。就是柳如海 在他面前打着什么古怪的手势。但转眼又模糊了。他晃了晃脑袋,笑道:“没有。青娘子你不是教过我要小心防备?” 她满意地笑。因为松壁跟着柳如海,她确实悄悄教过松壁一个招儿。是幽冥九变的一个练气的小密招。可以凝神炼气。这招练久了,松壁的眼神可以更易在黑暗中分辨微小的动作。这是做番子必须要练的。 ——其时,她和松壁都并不知道,这个小密招确实可以对抗柳如海的催眠术。 ++ 而这日深夜,松壁在书房里侍候柳如海,鬼鬼祟祟偷瞅着柳如海。柳如海何等的警觉眼力,他已经有所察觉。松壁的眼神像是快要恢复了? “松壁,看到我的手势了?” 松壁正沏茶,一回头,看着柳如海的双手,他下意识点头:“对——” 不应该看清的。柳如海确认了他要恢复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银光微闪,给松壁扎了四针。松壁慢慢地闭了眼。 ++ 柳如海诊了松壁的脉,疑惑沉吟着:他还是头一回遇上松壁这样的情况。 必须用针术配合催眠术才能起效? 便是宫里大档,有几位是高手出身,他催眠时都不需要动针。 这松壁,应该只是跟着连城学了些功夫?也许,以后要小心提防连二管事。 毕竟,世人并不知道连城的师门。 ++ 柳如海提防连城的时候,曹夕晚半夜含着新做的补药丸儿,起了身。 嫣支在睡,她匆匆把自己裹成了球儿,出了房。 夜色月光中,松篁渐有金翠之色,大地回春,只是深夜尤寒。 她悄悄避开巡夜的婆子,走到了后楼附近。 她果然看到细柳。 ++ 楼细柳,她的身影飘飞如月光星屑,漫过了后宅高墙,扑入了苏锦天的怀中。 碧影傀儡舞。 她还是能看到细柳的动作?她想。她已经停止服福寿丹很多天了。 ++ “不是服丹药的原因。”她心中震惊不已。她恢复的原因不是福寿丹? 苏锦天立在墙头,接住了细柳,这二人完全不像是师徒,但这也比不上她功夫突然恢复,原因不明的意外。她出了神,摸住廊角青墙,手中运力想抓碎青砖,手指陷进青砖中,她又痛得在原地乱跳,甩手。 没有恢复。 她现在,似乎有点像去年立秋前杀太监富全时的情况。 还有一剑之力。 也只有一剑之力。 ++ 她沉思了半晌,才慢慢地转身准备回房,却看到身后有人。 月光轻浅,她面前立着一个高大黑影。 她倒不意外,淡眼看着苏锦天。 “身体好些了?”他低语。 “……你不是我的对手。”她微笑。 “以后,最好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你不一样了?” “对。” “你不是我的对手。”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定定要看着她:“生气?” 她忍了忍:“论理,我不应该说你的私事。你以前喜欢许家的、陈家的,常家的,胡家的。或是别家的贵妇,那几位夫人寂寞伤心,你也算温柔体贴,她们确是对你有意。这是两相情愿,不算是乱来。但你们是师徒——” “侯爷让她监视我。又不是我愿意收她为徒。”他冷淡,“我以前收徒,都问你要过碧影宫的信符,以符设坛收徒。这回我问你要过?” 她噎住。 苏影天逃出碧影宫时,带着他师父给他的宫主信符。为防师叔们来追杀,他把这信符让她帮着收藏。 她认为这是借钱的抵押品。 这回他收细柳为弟子,她确实半点风声不知道。因为他没要过信符。 第99章 桂枝夜影 虽然早料到是如此,她亦冷淡:“巡城司里的其他女番子,你最好不要碰。” “……”他不悦,他何尝如此了?他看了她半晌,“这话怎么说?” “总之,你的事我不管,你也别碰我的人。”她推开他,转身去了。 他正要追问,她走了几步突然转身: “信符,你随时找我要。我最近赚了不少。你不欠我的钱。” “……”他半晌才道,“再借我点钱。” 她忍住了咆哮,告诉自己,管他再养几个女人呢,一分不给。 她挤出笑:“没有。” 微云月光下,他玄色飞鱼服,棱角分明,但一双碧眸如春波,凝视着她。她喜欢苏锦天的双眼,如漆黑深潭亦有鱼儿群游,占尽春光春色。 他凝视她,突然摊手而笑:“这回不一样。你不给我人手,我得自己养眼钱。” “……自己去赚。”她哼一声,“你也应该早熟悉衙门了。” ++ 苏锦天抱着臂,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吟着,方才细柳和他说:“曹娘子在侯府几乎不花钱。只赚钱。” 但她若是要养眼线,一定得有个花钱的名目才对。而且,她如此处境,还要花这个钱总有原因。 ++ 廊道中,他一闪而逝,再出现时已经在府外。 他回到百户所,在窗前望月。 细柳对他有什么用? 其实只是替他盯着曹夕晚而已。 他多年来与曹夕阳形影不离,又专心修炼碧影刀法,平常还要指点十二个弟妹修炼。很多衙门里的事情,其实他不太上心,他只要问曹夕晚就行了。他以前是护卫司。去年受侯爷所命,他不得已才调到了巡城司。 现在她退入内宅,他需要在内宅里有一个心腹人。为她和他之间递消息。 细柳……慢慢来调教就行了。苏锦天养过好几个师妹,个个都和曹夕晚好,他觉得这是小事一件。 房门半开着,他似乎在等着谁, 月上中宵,飘入黑影,开口道:“不是让你杀了青罗女鬼?” “我盯着她,还有用。”他为什么要杀至交青罗,对他半分好处没有。 “你最好想明白。不要色迷心窍。为一女子失去大好前程。成了宫主为你师父报仇后,你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单单是你,你要是成了碧影宫主,你的师弟妹们才能得到全部的碧影傀儡舞心法。” 苏影刀不耐回头,厉眼生寒: “你以为巡城司,是容易掌握的吗?你忘记自己当初怎么死在她剑下的?”说话间,他唇边泛出一丝讽笑。 “……你想想你师父的仇。” 黑影亦是冷笑,转眼飘出去了。 ++ 曹夕晚回到房中。 她轻轻睡在了嫣支身边,双眼却望着帐顶。如果她不是靠着福寿丹,恢复了一些。那么是什么原因? 她想着细柳在月光下缥缈的身影,心想着,难道是碧影宫心法?她和苏影天走得太近,他教弟妹的时候就算她会避开,总有几次撞上。她当然也是练过的。 她披衣起身,走向床后,她蹲在衣架子背后,点灯默写几张碧影宫心法。 嫣支模糊看着光线,翻个身,含糊着:“……在抄老太太的佛经吗?别太累。” “嗯,马上就睡。”她应了一声,笔下如飞,她素来小心,为免嫣支看到。她确实是把碧影宫心法,写在了她每日抄写佛经的废纸背后。听得嫣支似乎醒了,她连忙把纸张翻过来,装着继续在抄佛经。 《药师王心经》,因抄了也有十几遍,她早就会背了。妙莲师太让她多读经。她竖着耳朵听嫣支的动静,嘴里假假地背佛经,似乎感觉到,丹田间确实有些暖气了。 居然是碧影心法吗?她惊喜着。 她马上觉得苏影天是个真正的至交朋友,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借钱什么的,完全不是问题。他把一整本《碧影心法》押给她就行。 她指点过小乔刀法,沈霜天练剑也是她教的。 她回忆着,她应该也会一点碧影傀儡舞,她吹了灯,把衣架后的小窗推开,她默运心法。 冉冉而舞,她飘了出去。 看到天上的浮枝月光,她欢喜地要大喊起来,她恢复了。 太容易了。 唉呀呀,碧影宫主,她也可以做。 她想去见见苏影天。看他能不能发现她恢复了? 突然她就明白了,上一回苏影天刀法大成,到了她的家中。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惜她那时只注意了柳如海,忽视好友了。 “青娘子?” 她一惊,重重地摔在地上。秦猛一把扶起了她。 她居然一跑飞奔着,飘到了二门外。秦猛震惊不已:“真是青娘子?恢复了?” “没有。”她沮丧地说着,“只有一会儿。” 她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弯腰拍着裙上轻灰,又仔细想了想。 秦猛察觉到了,她虽说自己没恢复,只是对以前的青罗女鬼而言。 他如今掌管侯府护卫,深知暗哨安排。实际上,从太太正房到二门外,中间至少五处暗梢。 番子们一直没有示警,这说明,没人发现她。 “是碧影宫的心法?”他同样有眼力。扶着她让她在廊栏边坐下。她微点头,亦是有了微笑。一瘸一拐地,居然摔得不轻。 她也想通了中间这些变化,若她只是被秦猛这样的高手发现了。其他人根本没发现。这已经是大幸运。 他真心为她欢喜,扶着她:“恭喜。” 她看着这条夜色中的春波廊,远处就是侯府的外书房,梅林青翠,月色浅金。 她犯愁地看着秦猛。要怎么收买他,他才不告诉侯爷呢? 秦猛居然开口:“……不用担心,我不会对外说。” 他方才扶她时,本也以为是潜进来的奸细,为防万一扣着她的脉门,他虽然不学医,但身为高手,他也能一瞬间察觉到,她确实没有真正恢复。 她微怔,施礼低头:“多谢秦大人。” “……”他看着她。 这些日子她是真废人。居然无人敢信。实在是她太镇定了。 包括他。 他苦笑着:“青娘子,好气度。” 他实在不应该上当,几乎被她这几天,时时忙着捞钱的抠索样子所骗。 她在廊上坐着,心中疑惑,她一直在用碧影心法,怎么突然不灵?难道她恢复不是碧影心法的原因。 但她又想,病去如抽丝。慢慢来。 且她并没有学到真正的碧影心法,尤其是碧影傀儡舞,听说苏影天逃出来时只带了上册心法。 ++ 她看了看春波廊外的桂枝,向秦猛打个手势。他会意,跃出立在树下。 她默运心法,轻轻飘飞到了树梢。 他双臂张开,看着桂枝斜影上的朦胧身影。她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一惊连忙跃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柳如海在萝院,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推窗,望月。 月光清寒,剔透如晶盘。 他看到了院墙之上,有桂枝金雾,月色迷离,枝头飞起一道朦胧的女子身影。他愕然,立时从窗中跃出,要去看看——是曹夕晚? 但下一瞬间,他看到了另一个男子跃起,秦猛接住了她。 他的眸沉,蹙眉。 白衫轻扬,柳如海负手落在了窗外,遥望桂枝浮雾。 第100章 早知今日 她恢复了? 怎么倒和秦猛在一起? 他沉吟,但不像是二人约好私会。私会也不在这春波廊附近。 微云轻移,拉长他落在后院窗外的身影,他不知不觉,心中恢复平静,迟疑一会儿还是回身,独自走到了前院。 深夜,他微启院门,侧立在门后, 更鼓声响,院外漆黑的廊,他几欲转身离开,站在此地偷看让他自己心中古怪。但果然,人影渐近。 他看到秦猛和她相携而过,这附近有暗哨,但秦猛牵着她,几乎是一道光影,就这样把她送进了二门。 她不算是恢复了。 秦猛没有进内宅,柳如海马上判断了出来,秦猛应该是偶然遇上。 她若是恢复,必是去找苏锦天。 这几日便是他都看出来了,她和苏锦天虽然吵个不休,甚至互相算计,但事事都能摊开来吵,交情极深是真的。 他关上门,到书房点灯。 他匆匆写信,信是送到诚福寺给慧明寺主: “《元氏医书》中,有妙莲师尊的笔记,提起有几位修炼幽冥术之人,无疾而终,身体僵硬如尸。病因不明。师尊——老寺主是否有僵化之症,如果不是中毒。又是何原因?” “老寺主枯守地下,颂佛以渡余生,是否找到了治僵化病的方法?” “若是有用弟子之处,还请召唤弟子。” 他匆匆写就书信,到得天明时,他出了侯府,回到后巷柳家院子。 李世善早打发了人听他使唤,他使人送信到诚福寺,又问:“秦百户还让人盯着我这里吗?” “今日奇怪,今日没有了。” 柳如海一晒,果然,因为青罗女鬼恢复了。秦猛这一回恐怕终于放心,不用担心她会不会被他骗了? 秦猛以为她病重柔弱,难免心性也虚弱。这倒也确实是病人之常情,但曹夕晚显然不是如此。 也不知这小子是怎么想的,竟然以为她还能轻易上当?柳如海哧笑,觉得秦猛也许根本不适合锦衣衙门,性子不够机敏。 ++ 清晨的阳光,片片落在院中,他推开院门,背上诊箱,沿着巷子出门。 他止步看了一眼,曹家黄铜门锁已开,但院中无人,他知道这几天曹爹子时 不时会回来。她似乎也没再管。因为杨平粹既然让苏锦天带过话来,开价十万两。若只是为了赎回羽衣便好商量。 “要是没有苏锦天,他会这样好说话?”曹夕晚早认定了杨平粹会杀人报复,“不行,我没拿他的宝衣。我要是承认拿了,岂不是让他觉得我好欺负?”她言之凿凿。摆明了要赖帐。 至于柳如海自己,到现在,他还没想好如何和曹夕晚说他要进宫。 他怕是,不能简单对她编个谎,说他要离开京城的。 他正思考的时候,松壁从巷口跑过来,接过他的药箱背上。小厮儿倒是提醒他:“公子,昨天曹娘子让小的带的话,公子斟酌着可得有个回复。” ——曹夕晚问:“听说程侧妃快生了,你回去吗?” 柳如海看了松壁一眼,小厮儿笑嘻嘻,眼神儿没有以前的灵动,但口舌还是伶俐:“曹姐姐,看着不想让柳先生走?” 柳如海失笑,松壁自然不懂她言下的警告之意——周王府最好不要回去。 但没两日,松壁也终于明白。 ++ 曹夕晚以为,柳如海给了她几张补药方子,与燕王府的药方一样。 这个情份她领了。故而,她提醒一句也算不欠人情——开封周王似乎不稳。 ++ 南康侯听得急报,备边巡查的李国公回返京城,侯爷又是大醉。 原来李国公奉陛下密旨,往九边巡边时,突然奇袭开封,不过一日拿下开封周王府,现在把周王父子押送进京城。正是大功一件。 周王与燕王是同母兄弟。 宋成明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内宅中。 猛然间,楼淑鸾听到这消息,也跌坐在松篁翠窗前,整整一日未语。 “侯爷……他不回房吗?” “太太……”陈妈妈暗暗为她伤心,一时不离地陪着侯夫人,安慰着她。 ++ 便是二门外小值房里,罗妈妈、宋婆婆几人,问不到百鸟羽衣便向曹夕晚打听:“侯爷没问过你以后的安排?他应该后悔了……” 曹夕晚翻白眼。侯爷后悔关她屁事。 侯爷娶楼氏女,亦是料到开封周王之事。毕竟锦衣衙门的密谍不是吃干饭。 李国公能得到消息,还是宋成明把机密禀告了陛下。陛下当时就有让他领军之意。喻示他时刻监视周王府,这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 宋成明,有意想亲自领军,荡平反王,让宋氏一族由侯爵进封国公。 如今一切成空。 她当时劝侯爷的话,她还记得:“侯爷又掌谍报,又掌军权,娶了楼夫人之后岂不是趋祸之道?” 更让她生气的是,当时苏锦天也在旁边。 苏锦天一声不吭。 侯爷以为她是吃醋嫉妒楼淑鸾,苏锦天呢?活该这家伙没人手消息不灵通吃大亏。 ++ 周王府一朝为反王,周王废为庶人幽禁于南京城。 柳如海平静如常,依旧在侯府中做着客卿。 萝院中,有清茶酒饭,亦不缺春裳鞋袜,他的衣食住行由侯爷供应如旧。 一日,他还得了李国公府的贴子,李国公如今圣宠正隆,请他夏天去国公府里小住为客,为李国公的乳公汪老爷子调理断腿。 “丁字档的奸细老是这样,到哪里都吃得开。”她鄙视地嘀咕。像柳如海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做细作密谍的风骨和坚持。果然和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妈妈沉吟着,和秦猛商量:“侯爷的意思是?” “再看看。”秦猛回答。他这阵子一直监视柳如海,其实并没有侯爷的吩咐。如今,秦猛索性也把人撤回来了。 ++ 接着几日,春光浪漫,春裳轻薄。 金陵乐伎换了一茬又一茬,个个都是名角美人,唯一没有换的就是一段金。 她长袖善舞,应酬的手腕是一等一的,早就是出了名的班头人物。且她言语温柔,在侯爷跟前承应时,无一处不妥贴,侯爷极是喜爱。她便每日带着几名乐伎,从角门进府,到了外书房。 南康侯倚榻听曲,与美人们玉壶投箭,猜枚饮酒。每日到三更才散,连着数日不回内宅。 与席的就是陈明这样的心腹闲人,侯爷上朝也告病了。日子倒也惬意。 ++ 上司懈怠,下面的人虽然不敢偷懒,但自然也闲散些。 马六儿在门房里接了【进宫】的消息,一层层报进来,到了第四天,终于落 在了连二管事手里。 连城本来想报进去,宋良娣的意思,恐怕是想让太太进宫? 也可能是想让曹夕晚进宫为女官。 连二管事一思索,就想到了这二字的几层用意。 ++ 第101章 胭脂留字 连城到了外书房。 隔着门帘听得里面笑语不断,娇声莺语。侯爷在和美人们赌棋子儿。 一段金正唱了支才子佳人的相思曲儿,他怕打扰了侯爷雅兴。 好在,陈明吃得半醉,摇摇晃晃出来更衣,他连忙打听:“里面可方便?” “有公事?侯爷估计是懒得理会的,会让管事你自己作主。”陈明想想,但也不敢拿主意,“我帮你问问。” 陈明进了书房,在吃酒的间隙,寻机把【进宫】的事儿禀告给侯爷。 ++ 南康侯不耐,但还是走出来。 他玉面如常,唇有黑须,镶玉网巾子束发。廊风吹起他一身真红松鹤袍儿, 果然是富贵人闲。 连城看到太太跟前的问雪过来了,像是来见侯爷,他连忙远远站住。 问雪低头,向宋成明施礼:“太太请侯爷回去说话。” “……和太太说,过几天就回去了。” “……是。” 问雪只能回身,步下廊道,回了内宅。 宋成明脸色淡淡,望了内宅一眼,步出来负手立在廊上,问:“什么事?” 连城连忙道:“宫里娘娘托口信来了。”话音未落,他突见得曹夕晚。 她在春波廊上,又不知怎么被气到,揭帘子从小值房里追出来,揪着她最喜欢的小乔,跳脚冲小乔嚷着:“去和苏锦天说,当初是谁陪着他去给许夫人送情书,是谁和他一起去首饰店里挑耳环做七夕礼物,是谁试了二十七套首饰就为了帮他选一套,是谁在他被甩掉的时候陪他喝酒,是谁鼓励他,被大姐姐嫌弃床上功夫不行,也可以努力去改!” 全是她! 苏锦天这混帐!为了升官发财,就要抢她的人。她明明没有。 “……在吵什么。”宋成明愕然看着,突然也不觉得后悔娶楼淑鸾了。至少楼淑鸾不会这样揭他的底。 “青娘子手里,应该有一批打听消息的人手。苏百户问她要呢。” “……”他想了想,眯眼看着枝叶上的阳光。 连二管事悄然不语,他能看出来,侯爷心里有数。 宋成明确实知道,曹夕晚手里这批人,养起来极费钱和时间,至少用十年以上才能在京城密织成网。但宋成明更清楚,这批人应该都没什么身手只是眼线,打听些消息罢了。真正用处不大。否则他早拿到名单了。 连他也斟酌过,不便向青罗要。这事也就苏锦天好意思开口。 毕竟他都好意思向青罗借钱不还,养贵妇情人了。还有什么不敢开口的。 小乔一溜烟就逃了。 ++ “碧影宫的房中术,不是很有名?”宋成明又回头,负手低语问连二管事。 南康侯很意外,怎么听着苏锦天不太行的样子?但他的情人可真不少! 连城苦笑,他哪能知道这样的床第私事儿:“侯爷,这事得问青娘子。指不定她手里就有,我听说苏百户把从碧影宫里带出来的信物,一直让她收藏起来的。” 信物?宋成明微一思量,碧影宫的宫主令牌还是房中术密谱?他觉得还是算了。他望着廊外的碧天春叶,喟叹着: “塞外碧影宫在前元鼎鼎大名……苏锦天确实出众,但他若是在碧影宫,想来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年纪,就有了刀君之名。” “侯爷说的是,没有侯爷为苏百户造势,没有朝廷撑腰,没有青娘子和陈百户在,碧影宫的人早杀了他不知多少回,哪里又撑到这一天?”连城知道,侯爷如今就想听些奉承话,他却是句句往实在上说。果然宋成明瞟了心腹管事一眼,微笑: “他那些师弟师妹,现在一个个看着还行,十多年前……全是累赘。” “确是如此。全靠侯爷宽待他。” “罢了。我又没傻到借钱给他养孩子。十几个心腹伴当儿,小晚得了什么好处?”宋成明仰面大笑,乐于见得二人互相牵制。 “细柳呢?” “在房里反省。青娘子也没回内宅,二人倒是没吵。” “她什么时候……能和小晚一样,我就省心了。” 连二管事只能赔笑,眼看侯爷踏花分柳,要回去吃酒听曲,连城连忙追问正事。 “侯爷,娘娘的意思……是叫青娘子进宫呢?” “未必。娘娘这意思,不就是让小晚去和陆女官通个消息?”宋成明随意,想了想,看着外书房里的美人如云,又想起他一再向曹夕晚软语赔罪,她皆是冷淡,他便叹,“娘娘若是想让她进宫,也好。且让小晚跟苏锦天商量,去宫墙夹道里等女官罢。他们也有段日子没见了。让小晚问娘娘的安。”说罢,转身进去了。 “……” 连二管事得了这意思,半晌不言语,让曹夕晚进宫? 果然,她这几天得罪侯爷了。本来,不是应该让太太带着丫头进宫见娘娘? 或者侯爷还是在后悔成亲,疏远着太太吗? 但他抬头,望向内宅正房方向的朱檐碧楼,阳光翠叶,太太似乎觉得侯爷是一时的心情不好。便什么动静也没有。 甚至,太太还问了二太太,是不是应该买几个乐人,组一个家乐班子。 ++ 内宅正房。百花堂。 “今天还是那四名乐伎?”楼淑鸾妆容精致,半点不乱地问着。 “太太,领头儿的名角是一段金,就她没有换,其他都换了。” “一段金?”她若有所思,“我似乎也听过。” “是,奴婢打听了,她是个有名的乐伎班头儿。阮琴弹的不过是三流,嗓子曲儿怕是二流,就那应酬的能耐是一等一的,说话温柔恭敬,又句句在理,听着就叫人心里妥帖。偏她心肠又硬,不肯留宿。侯爷便是恼了也不好发作。” 问雪顿了顿,眼带忐忑,“听说,一段金她娘,是被赶出来的怀孕婢女。有人说一段金是偷情家仆的女儿。也有人说她是魏国公府里不知哪位老爷不认的女儿。” 太太微憶,笑了:“好心计。” 问雪心中一定,其实她半点不相信一段金有什么好出身,不过就是低贱女子的自保之术,乱传些谣言,抬高身价罢了。她心里替太太委屈,侯爷在外书房与乐伎厮混取乐。现在府里传着,说太太在闺中等了侯爷多年,其实是另有图谋。 好在,太太置之一笑,丫头自然也只能打听消息回禀道: “一段金,她像是拜了小晚做干姐姐。有一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递消息的,侯爷和她单独……小晚直接去叩门,把她叫走了。侯爷大发脾气摔了酒壶,也没办法。” “乐户女子,亦有狐径鼠道。这样冷着侯爷,倒是还能多得几日的缠头。” 楼淑鸾微笑,她也听说过有名妓卖艺不卖身,但多半背后有靠山。如果是极有心计的女子如一段金这样,也不是不可能,但真遇上侯爷,这一套未必就使得出来。侯爷人物出色,又权势熏天。胆小的女子想依附权贵,胆大的名角却也胳膊扭不过大腿。 “那一段金,倒也许能保清白。” 不是人人能都拉拢曹夕晚的。这一点楼淑鸾是早看清了。 但她是一品夫人,何需理会? 侯夫人与陈妈妈低语,陈妈妈转身开箱,取了一只小小的大红剔漆包铜首饰盒子:“太太。” 打开,盒里是一抽抽的金珠玉饰。她把首饰盒盖好,推给陈妈妈。 “一半给曹娘子的。一半让她散了。” 陈妈妈会意。 侍儿退下。楼淑鸾在内室独自开妆镜,整理妆容,细想着什么时候去二门接夫君回来。却看到了镜面上一行字: 【我快来了。】 四个字下,是一柄胭脂画就的血色短刀。 她脸色惨变,啪的一声关上了妆盒。 “太太。”陈妈妈听到动静。 “没事。”楼淑鸾迅速镇定,压下了嗓音的颤抖,“妈妈,捡一套新被褥和枕头,要丝絮轻暖的。送到外书房让侯爷换了。和他说,内宅里有我,老太太我侍候着呢。他不用担心。” 第102章 柳记铺子 正妻如此大度,便是老太太也要夸几句,说太太可怜见的。 连二管事踱步去了小值房,打上新换的蓝布帘子,便看到翠窗前的曹夕晚。 杏花插瓶,粉色繁华。她正在提壶儿浇花洒水。灰金菱格子的窗光下,她亦是一身春日新裁的衣裳,雪素绸罩青油纱裳儿,清灵如绿叶水珠。 他心想,她输给太太,输得也不冤。 昨儿,她去外书房叩门,叫走了一段金,坏了侯爷的好事。 侯爷可是大怒了。 确实,老太太不喜欢楼家千金,想让侯爷娶另一个族女,甚至若是侯爷不再娶正妻,平常和曹家丫头在一起,老太太也罢了。 但青罗那脾气,是绝不可能和太太这样大方得体的。 ++ 曹夕晚这几天日进斗金,金银财宝哗哗地流入,几头收钱。不提太太给的,还有一段金这样的名角,谢她的礼物不薄。 侯爷偶尔会在吃醉的时候,沉默盯视于她,她当成不知道。 免得侯爷还和前几天一样柔情低语,向她赔礼,说以往智识浅陋没听她的进言,是委屈她云云。 ——她能不知道侯爷在想什么? “侯爷,是在怪我?” 宋成明微怔,他何尝怪她了?因为这样的意外,那日他也没来得及发怒。一段金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忙就溜出了书房:“奴告退。不扰侯爷和曹姐姐了。” 只留了宋成明与曹夕晚单独说话。 宋成明错愕,看看美人儿抱着琵琶在门外施礼,款款离开,他又看看她,大怒,把白玉酒壶摔在了地上, 碎裂声传出门外,东梢间里的秦猛,还有窗外的罗妈妈,都默默不语。 “你——!”他发怒。 她就冷淡瞅着宋成明。到底要乱来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想好了侯爷的下场,应该是被战百刀捉到机会一刀宰了或者是被战百刀顶替,连老婆都被仇人抢了。到时候跟着侯爷的番子们全都倒霉。 在这之前,他能好好儿干活做侯爷吗?醉死在美人怀中。对她半点好处没有。 宋成明胸口起伏,咬牙看她:“我和你说软话,你不理会。我另寻人,你又见不得我和别人好!?” 她轻飘飘:“我是太太的丫头。侯爷还是和太太好吧。太太不是在买家伎了?” “你!”他到底忍怒,甩袖,转身就进了东梢间。 他一脚踹翻了屏风,醉卧书房。 她看着屏风倒地,轰然声在室中回响。 “侯爷是怪我吧?”她步到屏风边,慢慢道,“若是巡城司的苏锦天早早得到消息,说不定两位太监之死,就不至于如此。陛下也不至于训斥侯爷。” 毕竟,李国公能得到立大功的机会,能在外捉拿反王,岂知不是因为陛下对巡城司不满,以为侯爷无能? “侯爷不怀疑我是故意?”她问。巡城司的消息不灵是她扣着人手。 南康侯霍然半坐,盯着他,久久方道:“我未曾这样想过。” 她想了想:“因为上一回我进了忠言,所以,这一回侯爷也不愿意怀疑我?” 南康侯皱眉,是的,不是因为他不怀疑她。而是他眼下不愿意怀疑。 一年多前,周王府的锦衣番子暗中传来周王不稳的密谍情报,他再三斟酌,料到陛下必要择一国戚信臣,去捉拿周王。李国公也是国戚之身。 为何不能是他宋成明? 若是立下削藩大功,国公之位岂不是在指掌之间?但他与李国公又不一样, 李国公父子二代在军中根基极深,如此一来,他必须要娶楼淑鸾。 曹夕晚劝阻他。 “侯爷既掌密谍军机,还想掌军权,恐怕不为陛下所喜,为引祸之源。” 宋成明不听。 不过是小晚不愿意他另娶。 一女子情意,岂能阻止他的前程和一族的荣华富贵。 ++ “小晚。” 宋成明回忆旧事,心中怅然,“我不为陛下为喜,确是引祸。你深知陛下。” 而她心中冷笑,不是,她也就随侯爷进宫,远远在阶下见过新帝几次,哪门子深知陛下?她根本不关心陛下的喜好。 ——她也怕打听多了陛下,被怀疑有行刺之嫌疑。 “侯爷何必忧愁,有宋娘娘在宫中,陛下又年轻,陛下便是不喜也不会把侯爷如何。过几天便好了。” 侯爷错的是,十年谨慎却一着不慎,重新给了旧仇机会。楼将军以往其实是蓝玉的部属。虽然楼家在先帝时明哲保身,全身而退,但也绝不是能联姻的对象。 “侯爷,当初我等一场辛苦,死了多少人才抄了蓝玉府与十二公侯府。侯爷就不放在心上?” 以前被侯爷扫平的反贼们看到破绽,一定会为侯爷引来杀身之祸。 “小晚。” 她推门而去,没理会侯爷的示好。 至于,侯爷又看上了一段金,她是不知道太太在内宅里,是怎么想的。也许太太早知道侯爷这阴阳不定的脾气。早知道侯爷急于立军功稳住爵位。 “娘娘是大哥的女儿。” 宋成明突然说。 她止步,回头看着南康侯:“所以侯爷,疑心我是大老爷那一房的家奴?” ++ 她算了钱,给了小乔半年的租金。忙着开铺子。她又到萝院里,找了柳如海,松壁笑嘻嘻关上了书房的门。 柳如海负手在椅后含笑看她,她坐在椅中,提笔在纸下写下铺名。 简单易记:柳记。 “……所以,我是你的替死鬼儿?”柳如海笑问,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图谋。 她肃然摇头。 他伸手取了这一副白纸墨字在手,斜睨着她。 她一看,这人不好骗。 好在她早有准备,便使个眼色儿,悄悄说:“苏锦天受命看守宗人府。” 庶人周王爷被押进京城,就关在宗人府。 她眼神又闪闪烁烁,同情地说:“听说王妃妻妾都要押进京城过?程侧妃也是。已经生了。你要进去看她吗?——我和苏锦天可好了。” 前几天还在闹绝交,现在就是可好了。 柳如海叹气。但确实是如此,柳如海确实需要走苏锦天的路子,去看一看程侧妃。也许还要看看庶人王爷。 但他把这一副柳记的纸墨放回桌面,这铺子取名柳记,实在是太过欲盖弥彰。 她半点不相信南康侯? 第103章 书房套话 松壁送了茶来,叩门却不进来。 她暗骂这小子被收买了,她也不是没骂他,松壁还振振有词,说她教的: 二门外喜荣老爹子是眼线,大仆熊诚也是眼线,另有两个杂事婆子也来历不明。平常也要和他们说说笑笑,这才方便套话,方便需要的时候开价拉拢收买他们。这才是锦衣番子的本事。 她和柳先生来说话,他站在跟前,她怎么套话? 她一听,要气死。 ++ 柳如海笑着开门,取了茶盘进来,看了松壁一眼,松壁接了暗示果然就走远,在院子里坐着,有人来就报信。 他把茶盏递给她,茶点里有她爱吃的甜瓜子儿。她瞅出来了。这小子想收买她吗?他笑着:“如今周王被废,我也是落泊失了靠山,讨好你岂不应该?” 燕王还在呢。她想。 而且这小子在京城里,还有徐国公府、平南伯府、李国公府可以依靠。 很奸滑的细作。 她看了看柳如海,陆老爹报了信过来,说他去陆家是为了打听陆秀云。送了礼物给秀云,请她高抬贵手和小赵打个招呼,别压着苏锦天在兵部升职的公文。 苏锦天听到消息,倒先让小乔过来和她知会了一声。 她能看出来,苏锦天嫌弃她没用。 “我师哥说,一定是秀云为了报复曹姐姐你骗她进宫,才对付他。让曹姐姐赶紧问问,柳公子这样仗义,是为了什么事。曹姐姐你赶紧办了。” 她跳脚大骂。 ++ 柳如海吃了两口茶,看着柳记二字,沉吟道:“侯爷忙着与美人饮酒,并没听说他要大批地选人吃福寿丹?” “迟早的事。”她随口接了一句,羡慕地摸着他桌上的八百金针。又把一枚金针抽出来,对着阳光,看着针头上的罗汉雕像,当真是精妙至极。 他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前夜里,桂影月雾,她缥缈身影应该是碧影傀儡舞? 她明明已经在恢复,但半点风声没有。这就是她根本没有告诉宋成明。 连秦猛也帮着她隐瞒着。 她倒是好手段。不着痕迹地拉拢侯爷的心腹。 现在护卫司的老人儿恐怕都觉得,只有青罗女鬼又忠心,又见识不凡。 但他就是知道,她半点忠心没有。 只是真正能拉拢她的条件,他还暂时没找出来。 “行。”他点了点头,坐下,“我们五五开。但我的工钱还是得另算。” “……”她大惊,一个反贼废王家出身的大夫,还敢和她讨价还价。 “那算了。”他起身欲送客。 她忍气:“知道了。给你算工钱。但你天天要去坐堂。” “行。你爹若是也来,我帮他改方子,按方子算。一个方子一两,超过三个方子必须改的话。当月得另算一个大夫工钱。” “……” 曹夕晚觉得合伙搭档太精明,她的本钱太少,迟早要让亲爹糟蹋光。她忐忑不安,便告辞。顺手把甜瓜子儿的一碟子带走了。 柳如海料到,她忙着在小值房嗑瓜子,再拉宋婆婆,陈爹子入股合伙。增加本钱。 瓜子也有磕完的时候,闲了,她就在值房里浇花翦枝。突然见得二管事进来。 她放下水壶:“二管事来了?” 她在炉上提铫子倒茶,雪盏碧梗,幽香淡淡,仿佛这小值房是她自己的地盘。连城定定神。 这回,他亲自过来交代的差使,不好办。 果然,他刚提起让她去宫墙夹道,她骇然惊恐:“那里好多奸细。很危险的。刚死了两个宫中高手!” 能别装吗?连城想。过去十来年,宫墙夹道你天天至少巡一回的。 ++ “……让苏百户一起去。”连二管事坐下来吃茶,准备和她耗上了。 他就知道她要推托。 “我刚和他绝交。”她伤心。 “公事要紧。” “……他病了,身子应该虚弱,这样不好。我每天都送药给他。他一直说病着。”她严词拒绝,“应该侯夫人进宫,我跟着去。现在巡查太严了。不能冒险。” “是你的巡城司在巡查。”连城瞅她,提醒她这个借口不行。 “太监们也在巡。而且,我现在不管巡城司了。人走茶凉,他们现在眼里都没有我了。万一因为什么以前的旧事想杀我呢?我虽然是个好人,也不能说管事的时候没有得罪过人。不能指望小人们不记恨我。” 总而言之,让一品侯夫人楼淑鸾带着她坐车进东便门,往东宫递牌子探望宋 娘娘。这才是正经人。 ++ 这道理是没错。但侯爷没这个打算不是?连二管事已经看出来了,她在偷懒。她嘴皮子翻着,一心二用,手里还在算账目,打算盘珠子打得噼噼啪啪。 “你不去,谁能去?” “我如今不管事了,全看二管事安排。我哪里敢多嘴呢。”她连忙说着,又担心,“好危险的。还要从暗河走,有毒草有蛇,有死人。听说还有小坟场。苏锦天去就行了。他是天下第一刀嘛。他不怕,我们可不行。我们不要再去了。” 秦猛似乎对她的油滑忍无可忍:“我陪青娘子去。” “……”她哑然瞅着他。心想,倒霉,她说错话了? 连二管事满意离开,心想,真不是她故意算计了,觉得找上秦猛才敢去? ++ 柳如海早起出府,准备趁着铺子还没开,他去各老档宅上。 明面上他也有一个正当理由。 他在锦衣衙门是挂了号的北边藩王府奸细。但他除了是名医,也是坐京领俸的王府客卿。他时不时去打听周王的消息,写信送回开封。 因为周王的儿子,受旨管理封地。总不能不管亲爹了。 不过,在曹夕晚眼里,这就是丁字档的奸细常干的事。 偏偏,周王被关在了宗人府的宫院里,看守的是锦衣亲卫,百户苏锦天。 柳如海,理所当然得收买他。但要收买苏锦天,他就得一直到处打听敢对付苏刀君的陆秀云。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为进宫做太监准备。 偏偏就算他仅是表面打听,转了几个圈,都只有一个消息: 和陆秀云最好的人,就是青罗女鬼。 第104章 娶妻暗语 连顾御医都说:“世兄,我也打听过了。牛太监这事,苏锦天升职的公文被压,其实还是锦衣衙门自己的事。” 苏锦天和巡城司以前的老大曹娘子在争权。 争巡城司。 “……似乎不太对?”柳如海觉得这局面古怪。她完全没这个意思的样子。但心腹李世善觉得,青罗女鬼不肯放权,这岂不是理所当然。换了他经营了十多年的地盘,他也不肯。 所以他不是青罗女鬼。 柳如海叹气。曹夕晚太过镇定,这也是他诊过脉也只有五成把握的原因。 重病之人,很难有她这样的心志。 柳如海想,她扣着人手,连苏锦天也不给。 一定有原因。 ——她的眼线在防备谁? ++ 暖春里,花香熏人。 柳如海从萝院出来,拦在了小值房附近的廊道上。他果然堵到了一脸晦气要出门当差的曹夕晚。因为与她同行的分明是秦猛,柳如海客气拱手:“青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猛看了她一眼,她递个眼色儿,示意难得这人求到她面前不宰白不宰,秦猛便退开几步。 “紫金罗汉丹,那方子不调整,不能用。”柳如海知道她答应五五开的原因。 “……嗯。没错。”她点点头。 “让我办的话,一万两。”他先狮子大开口。 她冷笑一声,转头作势就走。 他只能压价:“至少得替我办个事儿。” 她完全不被威胁,止步反问:“你知道不?” “……什么?” “冯大夫虽然是出了名的小儿方大夫,但他其实擅长丹药。”她侧身看他。 柳如海反问:“不是四味厅的赵大夫?他是出了名靠几张祖传方子卖丹药。” 以楼淑鸾手握长生丹多年,岂有不去请一位擅长丹药的大夫在跟前的? 只不过,她隐瞒极深罢了。 “其实四味厅以往以治老人病为长。不是以丹药为主业。赵大夫不适合在四味厅。”她如此说清,他终是会意:“你的意思是侯夫人,偏偏故意雇了赵大夫。” “对。”曹夕晚觉得楼淑鸾城府颇深。 仅仅是请了一个赵大夫,就几乎都误导了她大半年。 因为冯大夫擅长小儿方无人不知。 只有她,陆续地打听后才想明白,真正擅长制丹药绝不是四味厅的赵大夫,而是冯大夫。多亏她把四味厅的老霍掌柜挖过来,如今对赵大夫是了如指掌。 柳如海一想,不禁问:“确定了?冯大夫,制过丹?!” 那是当然,否则牛太监是怎么中毒的?一枚是吃不死人的。必定是有人早早就给他数枚,含有尸毒草的长生丹。 她微笑:“我一定要挖到冯大夫。” 柳如海一怔,这意思是坐堂大夫多了去了,她在和他讨价还价? 罗汉紫金丹方子要调整的事,她也能请冯大夫? 少和她提陆秀云的事。 他琢磨,他还没开口提陆秀云呢。而且,冯大夫是能轻易挖到的? 难道,曹夕晚觉得现在太太处境艰难,正是挖太太脚墙的好机会?他想,这确实也没错。 连他在侯府里,都时不时能听到下人议论,侯爷要是不娶太太就好了。 都怪太太,坏了侯爷的亲戚情分。 因为四姑姑回娘家来省亲,找老太太哭诉了。 ++ 柳如海本还以为曹夕晚觉得太太可怜,她才每日忙着恐吓女伎。让她们不要妄想勾引侯爷进府为妾。 原来她更阴险想挖墙脚。 “还有事?”她催问。 柳如海觑着她,揣摩她的心思,想着如何说服她。他需要和陆秀云打个交道。 否则,以后不好解释,他如此频繁地在各位大档面前来往。 总不能说,他在给老档们下催眠术。 曹夕晚想要什么?柳如海思考着。她如果完全没有交易的意思,会一口拒绝。 他慢慢道:“如此,牛太监的尸身上必还有丹药,查一查就知道是谁了。若是从他身上找到有楼府的什么书信,记号。倒是有用。” 她一怔,这可不容易到手,果然来了兴致,她连忙道:“哪有这个功夫慢慢 查,尸体被太监们看着。全是御马监的高手。” “嗯。”他也不解释,“宫里叫我去查尸身。” 她瞧出来是真事,和颜悦色问:“刚才你和我说什么?一万两?” “……”他失笑看她,为了拿到太太的把柄,愿意出一万两? 或者是陆秀云值得她出一万两?也不想找陆秀云的麻烦? “陆女官。她真的与苏百户不和?”他也开价。 “二万两。”她表示她最近赚得多,愿意用钱付帐,陆秀云她是不能说的。 “你哪里来的二万两?你赚得多,但你花得更多,我听说你喜欢置衣裳。”他含笑提醒。她微愕。 他打量她一身新裁的春裳儿,若不是李世善锲而不舍地打听青罗如何养男宠,还真打听不到,曹夕晚十多年来有一个非常叫人意外的花钱爱好: 大手笔置办新衣裳。 柳如海倒不意外,还向李世善解释了:‘她以前是洗衣女,吃过苦。就喜欢置新衣裳。我听她说起过。”她可是和连二管事说,她曾经发誓要穿遍世上所有的好衣裳。 “比如百鸟羽衣?”李世善当即举一反三。 ++ 柳如海料到她手上没多少余钱。置衣裳,养手下,还要借钱给苏锦天。有多少钱财也早花光了。更何况她那病,还得继续吃药。 曹夕晚可不是这样想:“放心,我过一个月就能赚回来。你知道,很多有钱大方的美人,都喜欢苏锦天的。” “……”他听出来了,这是指乐伎。 柳如海失笑看她,又斟酌,还看了看几步外立着的秦猛。 春风抚廊,他与她私下说话,秦猛至少能听到一大半。 “我还没娶妻,要跟我去燕京城吗?”他问。 “……????”她目瞪口呆,这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事上来了?但她和他打交道久了,迅速反应:“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儿,只招婿。” 秦猛皱眉,想了想,还是没移步。柳如海绝不是在说亲事,她也不是。 这是暗语。 柳如海微笑,若要招婿,他得留下来与她再相处互相看看性情脾气。也免得她以为程侧妃生产,他就得马上去探望。 他方要开口,突然顺宝儿过来,喘着气:“黄老档打发人来请柳公子。” 她一听,赶紧说:“二万两,好商量。” “……我没那本事,当着宫中八大高手的面,把东西拿出来。” “不要妄自菲薄。”她鼓励着,“那些太监,没真本事。” “……”他含笑觑她,听说她有差事要去宫里,依他看,九成九应该是去宫墙夹道,怎么她在这里磨磨蹭蹭?不就是担心那几个内宫高手? “你也去?那我在里面等你。”他笑语一句,转身就走了。 她哼了哼。回头看向秦猛:“叫了苏百户,一起去。” 第105章 金主姐姐 秦猛看她神色凝重,论起锦衣卫高手,他和苏锦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一起去办差,不能不打招呼。但秦猛不太熟悉地下暗河,他迟疑一句:“侯爷没说。” “不怕,侯爷眼前不会理,万一问起,就说,苏锦天暗恋我。一直是我花钱养着的。听到我和你一起去夹道,他追过来要杀你。”她自信地找出理由,“毕竟我这样大方又美貌的金主姐姐,京城里也难寻。对了,我比他大两个月。” “……” 秦猛木着脸,终是微点点头。 “然后,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勋府贵妇,所以最后你们握手言和。”她已经想好了结局。只在表面上说得过去,连二管事就会当不知道。 “……”他只能又点点头。 她欣慰地看着秦猛,她确实有一剑之力,碧影身法的轻功也偶尔能用。自觉精神气儿也不一样了。但这些都不及眼前的高兴。秦猛真是太老实了太好欺负了。侯爷若是从此不管事,一辈子失意最好。她可以赚很多钱。 她知道有乐伎名角,喜欢秦猛的。 名角,不差钱。 ++ 曹夕晚是怎么赚钱的?又是怎么花出去,把钱给她的眼线? 柳如海想,这是全京城明眼人都在推测的,但他更察觉到南康侯不同以往。 他匆匆出门,以往南康侯听到宫里大档请他去,还问召他到书房问几句。今日却是半点动静没有。 路过外书房,却听得琵琶洞萧,莺声百转,像是陈明在陪着侯爷吃酒听曲。 柳如海也不禁纳罕,也不知宋成明和陛下说了些什么,颓丧至此。 角门,李世善依旧毡帽青衣,车夫样儿和一个伴当儿坐在车辕上,他驾着青围子马车在等他,听他上车时随口一说,李世善就提醒悄语:“总管,楼家,以前是反贼凉国公蓝玉的部属。” 他一怔,确实是如此,他竟然疏忽了。 南康侯是担心在陛下心中留下谋反的嫌疑吗? “你最近忙什么,糊涂了吗?”杨平粹坐在车厢里,看着柳如海,“宋成明娶楼氏是赌一把。赌赢全赢,赌输全输。这都看不出来?” 柳如海心神一凛,催眠术用多了,确实会神志涣散,精神疲倦。 柳如海靠着车厢,摇摇晃晃中,看似闭目养神。 他心中是在想,曹夕晚倒不愧是宋成明的心腹,也是个喜欢开赌局的。 ++ 秦猛与曹夕晚双双出角门,上马而行,策马往宫墙夹道而去。 她依旧骑了小青驴,在街坊里转几个圈之后,她又重新走到秦猛面前。 她递给秦猛一个纸条儿。 秦猛纳罕,他真没看出她怎么拿到密谍消息。但罗妈妈叮嘱过他,只能看不能问。他把纸条展开,上面的消息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 【陛下在玄武湖,于深夜,与南康侯坐御船泛湖水面。陛下对宋侯说……】 他一惊,抬头看曹夕晚。 繁华十字街,她又改了主意,在驴马行里忙着还了驴,正在挑马匹。 她是怎么打听到这样的消息的? 非是宫中有眼钱,是不可能知道的。宫里消息传递出来也极难。 ——若不是知道她绝不可能有异心,他倒要怀疑她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 李世善在车里,压低声音,他还未打听到这宫中玄武湖陛见的消息。宫中眼线虽然也有,但这事儿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柳如海沉吟,曹夕晚恐怕是知道的。 她是怎么收买眼钱的。 他倒是先吩咐:“去查查南康侯。” “总管要查什么?” “过去十年,他是不是给青罗女鬼经常送衣裳。大手笔至少每次送二十件的衣裳。” “……?” “她若真的喜欢置衣裳,宋成明岂有不投其所好的?” 李世善恍然,连忙应了。 ++ 车厢里,沉默还坐着另一人,正是杨平粹。他不解问了一句:“衣裳?” 柳如海看了他一眼:“你的百羽宝衣,也许被她拆了,另做新衣了。” 杨平粹脸色发青。柳如海忍着笑。杨平粹怒道:“你不是说,有宫中消息?” 柳如海做了个手式,让他稍安勿躁。 李世善叩叩车壁,马车在大街上转了几个圈,突然在一个小巷口停下来。杨平粹听到,外面有低语说话声,知道是眼线来卖消息了。他端坐不同,神色却有些焦虑。 他想知道,南康侯在玄武湖陛见的事。 此事,和他杨氏利害相关。 ++ 曹夕晚躲在一边,向秦猛使眼色。 秦猛还没从纸条的消息里回过神,就看到了青围子大车停在了巷子里。 “什么?” “杨平粹在里面。” “……你打算?” “杀人灭口。”她摩拳擦掌。 “……侯爷知道怎么办?”他想,为了一件宝衣至于吗? “……”她犯愁地看着秦猛,他和苏锦天完全是两号人。要是苏锦天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就会笑起来,赶紧和她商量着怎么宰了杨平粹。至少也要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京城是青罗碧影的天下。 ——多有趣的事儿。 哪一点有趣了?秦猛不解地看着她。 “这样不行的。有些名气,是需要自己造出来的。大家知道你不好惹,而且喜怒无常,行事无忌,大家才会怕你。这才觉得你是随性而为的高人。”她语重心长地把经验告诉后辈。 秦猛默默地看着她,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曹夕晚觉得秦猛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太听话,不能和她一起横行京城。更不能指望他和她一起去坟场捡骨头玩耍了。好在她现在不太玩这个了。 秦猛觉得曹夕晚什么都好,就是太高调。 “嗯。所以我才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第一高手,苏锦天都不如我名声大。” “……”他竟然无法反驳。 ——原来他名声不如苏锦天,是因为他不那么幼稚吗? ++ 秦猛方才看到了纸条上的消息,心中也有不安。 【陛下带着南康侯,进了记载天下户口,土地的黄册库楼,叹道:“卿的忠心,朕自然深知。但削藩是一回事,调动九边藩王到内地,让他们另封藩地,迁都西安,不可行。”】 秦猛已经把纸条撕碎吞下,他看明白了。 陛下在疑心,南康侯和关陕大族勾结,又娶了关陕勋贵楼氏女。 有了私心。 第106章 情投意和 巷子口。 李世善不知道青罗女鬼在一边偷窥,他把鞭子交给车辕上的伴当儿,自己钻进了车厢,低声禀告着那天宋成明在玄武湖陛见的消息:“总管,那天……” 杨平粹皱眉打量这一主一仆,他一直疑心,为何燕王府的人称柳如海为总管。 他知道,各王府里有良医署,就像是宫中太医院。 但就他所知,良医署的称呼不是总管,而王府总管往往是太监。 柳如海可半点不像太监。 但李世善突然提起先太子朱标,又提起南康侯死了的嫡长兄宋成嗣。杨平粹顿时把柳如海是不是太监这事丢在脑后,专心听着。 青罗女鬼是宋成嗣那一房的家奴,杨平粹是非常清楚的。毕竟身为巡城司的翠屏鬼翠妈妈,曾经是青罗的知心大姐姐。 按青罗女鬼知道真相后的气急败坏:“狗东西!我为了你,差点和苏锦天都翻脸!你竟然敢男扮女装!?” 杨平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瞎了眼喜欢翠妈妈,是他的错? 柳如海瞟着杨庄主那理所当然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人活该被剥光衣服吊在清凉山上不是? 李世善在说,侯府的长房,其实在西京关陕那边有不少生意。 车马徐行,柳如海沉吟。 曹夕晚连忙打了个手势,和秦猛悄悄跟上去。 但赶车的人极为熟悉街巷,不一会儿拐到一条街上,突然出来三四台青围子马车,曹夕晚果断止步:“算了。” 对方有准备,她就懒得再纠缠。她还有正经事呢。 秦猛诧异看她一眼,办正事的时候,居然还分外沉稳。还是他印象中的青罗。 毕竟,喜怒无常,横行无忌确实可以成为高手,但做不了巡城司的首领。 难怪他经常听说,曹姑娘在内宅里和她爹曹爹子一样,偷奸耍滑,懒蛋一个。但在衙门里当差这些年,和她娘吴娘子一样,老实当差,任劳任怨。是个大傻瓜。 他想了想,指着路边一间驴马行:“那匹马不错。” 她刚才一直在挑马匹,嫌东嫌西。换了几家驴马行,所以才偶尔撞上了那辆黄宅里派出来接柳大夫的青围子大车。 曹夕晚转眸看去,顿时看到一匹马背上,红皮鞍子银铃儿,栗色的马尾巴还编成了精致的辫子,很像她以前骑的爱马栗拂。赵妈妈最喜欢编马尾巴了。 她顿时大悦,抿唇笑着,看了秦猛一眼,原来他倒记得? 他亦不禁笑了。 他确实是记得她一身秋香色飞鱼服,男装驰马,踏花长街的风采,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马匹。她自己那匹马,她应该是送给赵妈妈带去燕京城了。 ++ 柳如海微揭帘,倒是没看到她。 暖春三月,飞花满城,后面有人跟踪,但甩掉跟踪的锦衣番子,是常事儿。 他倒记起,去年此时,她跟踪着他上门求医的事。 远远的十字街口,他只看到了秦猛的背影。他在一间驴马行前翻身下了马,但有他在,自然她就在驴马行里。 那间驴马行,似乎是关陕马商在京城开的。 她应该也知道?南康侯府,在大老爷生前,就在关陕一带有不少生意。 所以,宋成明娶了关陕出身的楼氏之女吗?论起这事,柳如海以前就听说过。 因为先帝太祖在时,有迁都北方之意。 而周王爷就亲口说过,已经去逝的先太子朱标,曾经奏议过迁都西安。 ++ 杨平粹连忙道:“没错!就是如此。侯府长房,死了的大老爷宋成嗣,他既是朱标的发小心腹,曾经在关陕提前布置。他不少产业是透过我来置办的。我和他有几分交情。” 柳如海想,哦,所以你没被青罗女鬼宰了。 可惜先太子朱标病逝,宋成嗣同样病死。而现在的陛下是皇太孙,朱标之子。 ——且是朱标的庶长子。 皇太孙的母家侧妃马氏后来才扶正,又与陛下如今的信臣们一样皆是江南本地大族,一直主张定都江南金陵城,不再迁都。 暗潮涌涌。 杨平粹冷笑:“一群蠢货。” 柳如海含笑看他。 万剑山庄是关陕大豪,也不知道杨平粹是不是投了太多的钱在迁都之事上。所以着急了。 “都怪青罗,皇后母家也对百鸟羽衣有意,我不是稀罕这一件衣裳。但她不还我,我怎么送?”杨庄主怒恨不已。 柳如海微笑看他:“十万两?” “……喂。”杨平粹古怪回视,“你不是想买下来吧?” ++ 【陛下在玄武湖,引宋成明进了库楼,遍阅天下民籍、田地的黄册。陛下对南康侯道:“卿之忠心,朕深知。但削藩之计不可轻举。迁九边塞王到内地,再迁都西安。不可行。】 杨平粹沉默,脸无表情,似乎还维持着一代高手的风范。这消息的意思,陛下完全无意迁都西安了。 柳如海倒听出,陛下是疑了南康侯有私心。 宋成明娶了关陕出身的楼家就主张迁都西安。陛下让他不要再提此事。也没派他领军去开封捉拿周王爷。但陛下似乎倒不至于怀疑他和蓝玉一样要谋反。 但这也足以让宋成明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告病在家。 ++ 他不禁笑了:“陛下失了计较,京城不迁不行。” 杨平粹意外,柳如海原来和他一样是迁都派?柳如海可是北边王府出身。周王府或是燕王府肯定是不赞同迁都,否则王爷们会被撤藩,迁入内地的。 他大喜道:“正是如此。我非是为了自家之事!仍是为了天下百姓!否则我和宋成明也是有旧仇的。” “但宋成明不该娶楼淑鸾,弄巧成拙。平白让陛下以为他有私心。可惜。”柳如海说着,宋成明亦有雄略,可惜了。 杨平粹不解:“难道他还能没有私心?楼家和他联这门亲事,我是知道的。楼家愿意留着一个排行为六的嫡女,年纪大了还不出嫁,就是为了这事。” “宋成明应该不是。”柳如海笑着,“楼淑鸾也许也不是。也许是情投意合。” 杨平粹嗤之以鼻。哪门子的情意。有情意就不娶前妻了。 这人倒是和曹夕晚一个死心眼。柳如海想,他知道曹夕晚也是如此以为。 杨平粹倒是想,这话就是青罗女鬼说过的。他可是记得。 柳如海笑着:“这话也没错。宋成明可惜了……” 更可惜,宋明成手下两个高手,一个告病,一个成了废人。 故而,燕王世子决定离开京城时,问过他:“柳先生,孤只怕出了京城,也没命回到王府。” “世子,不妨事。”他替世子仔细诊脉,判断他既没有疫病也没有中毒,这才收手,“杨庄主他牵制着苏锦天。眼下只青罗女鬼能追杀世子。但她不会。” 她有五成机会,是重病。又因为反对南康侯娶楼氏女,已然失宠。 故而不得南康侯之命,她不可能擅自追来。 “世子放心。宋侯爷他娶了楼六小姐,未娶第二位母家族女就已经得罪了嫡母。再敢公然与世子你为难让嫡母不悦。他的爵位就不稳了。世子放心走吧。” 如今,燕王世子已经过了黄河了。 他柳如海,久居南康侯府已有数月,也可以离开了。 只是,他居然觉得,不知如何和她说。 也许是当年在燕京城,突然离别,多年互不知音信,他觉得不告而别不妥吧。 其实,也只是咫尺之间。 柳如海揭帘,遥望宫城飞檐。 第107章 牵手而行 曹夕晚当然不知道柳如海要进宫做太监了,因为松壁半点消息也没有报来。 她和秦猛一起沿河而行,去南河百户所。 风动秦淮,春日,船行如梭,锦帆似花。 半路上又拐进巷道,向顺义坊。 但她骑马不习惯,只能叫着:“秦百户,你慢一点。” 秦猛无言看她,她暗中递了消息,让人去叫苏锦天到宫墙夹道会合,还催着说让人家赶紧,不要误事。结果她这里磨磨蹭蹭。 他劝她骑马。但她雇好了马匹,非要侧身骑马又嘀嘀咕咕,怕挂到裙子丝儿,裙子是新做的,太太给了衣料子,雪素绸裙外罩一层青油绿纱,在春风中如绿柳水雾摇曳。 “过几天,到寺里敬香还要穿的。破了太太会骂我。” 太太现在敢骂你?恐怕侯爷马上就能多出几个妾。 秦猛半点不相信她。 但她确实无意于侯爷,秦猛是看出来了。否则不至于收了乐伎的好处。其实一段金和侯爷独处时,是央求了他递消息给曹夕晚。 秦猛是相信,一段金确实是卖艺不卖身的。 于是,她一路上慢慢吞吞。 这样蹭到了顺义坊的大街口,轱辘车响,秦猛看到了眼熟的青围子大车。 是柳如海的车。 ++ 秦猛不禁看了青罗一眼,是为了等他的车? 她果然就笑:“快,我们回家去。我娘在。我们吃了饭再下去。” “……”秦猛没出声,她的宅子下面,难道有地道口通宫墙夹道? 这不太可能。 ++ 黄老档也住在顺义坊。 青围子车路过了曹家门口。柳如海在窗中侧望。 他看到,曹家门前栓着两匹马。一匹是秦百户的坐骑乌蹄踏雪。一匹是红皮鞍子银铃儿母青马。这一看,就是女子所骑。 她果然也来了。他不禁微笑。杨平粹在一边冷眼旁观着。倒不是怀疑别的,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柳总管是不是太监。 ++ 黄宅。 顾御医早迎出来,在门口接着:“柳世兄——” 他要下车,黄老档便出来,让不用下车,一行人骑马到了承天门附近的民居。 小太监叩门。 老人家的咳嗽声传来,柳如海看到破院子里,老柳弯垂,条条如碧丝。院子里有个退职的老太监住着,听到动静出来开门。 这倒也不起眼,街坊里都知道,老太监还有几个干儿子在宫里做公公。时不时过来看他。 柳如海倒能看出来,干儿子未必有,但这看着半死不活的老太监是个高手。 难怪曹夕晚不愿意来。 ++ 曹夕晚没有给秦猛准备饭。她娘上回惊吓后,身子就不太舒服,告了病。 原来陈明住在这里,如今他在侯府里陪着侯爷花天酒地,倒也正好。曹夕晚请了洪大姐和霍大姐在做事。照顾她娘。 她进房看了看她娘,她娘在睡,脸色看着倒好些了。 她到厨房拿了两个大肉饼,回来给秦猛分了一个,二人吃完,她又用油纸打包了三个饼,用包裹布系在腰间。 “……”秦猛哑然,不知道她这是去干嘛。 “下面很危险的。放心,三个饼,我们三个人能撑三天。”她想了想,“有地下水。” “……”他没打算这一趟出来,要靠一个饼吃三天。她以前不是天天巡? 她打个手势,和秦猛一起进了院子,她推开西厢里一间大平房。 “这里是?” “我住着。” “……”秦猛微怔,停在门口,但再一扫她的闺房,倒也平静下来。 也许她不时常回来,这闺房并没有打理,既没有换壁换地板,亦未有绣屏香榻。唯一不一样的,这屋子原来也是精致打理过,确实像是小姐的闺房。地板和墙面都是芙蓉红的桃木板子。 但板子已旧,家具也简陋,沿墙挂着青布为饰。 一床一柜一桌,一览无余。架子床上连纱帐子都没有挂,难以藏下什么机关。 他惊疑的是,机关居然简单。 她伸手一拉,青帘子后就是一张内室暗门,门口沿边砖块参差,里面黑漆漆,幽深向内不知通向何方。 这是一堵看着是新拆开的墙? 他吃惊:“有地道口?” “没有,这里只到邻居家。邻居家有。这是我自己拆的墙。”她谦虚着。 不是她,谁能知道这宅子内墙有一条废道,且这废道还与邻居王家相连? 她嘴里轻描淡写,心中自得,这宅子是千挑万选才买下来的。雷娘子和王老档是宅子主人。但他们根本是不知道的。 柳如海不和她交换金陵地下地图,是他自己吃亏。真是不识货。 ++ 秦猛随她走进内墙废道,地势向下。 他的手摸着民宅的砖,能分辩出质地,民砖墙走尽,摸到一段硬土墙,而后,摸到了潮湿的青石壁,这不是新开的地道,确实是旧地道。 她压低依旧清亮声音在身边响起:“这里离皇城近,整个皇城是填湖而建,但有一部分是宋代临安宫,临安宫又是南朝钱王府的一部分。我查过,顺义坊有一半都是钱王府的旧地。金陵本来是六朝古都城嘛。你知道的。” 她没有提灯笼,在黑暗中信步而行,时不时提裙绕过一个幽暗的小水坑。秦猛在微光中,看着她轻盈而行的背影。 这就是巡城司的青罗女鬼。 月上中天,百鬼夜行。 + 他感觉到,她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他,手指柔软冰凉,秦猛一惊但没有反抗。他迟疑着,他要不要反握住她的手。 “这边。”她拉了拉他,让他靠近她,“一定紧跟着我。” 他终于看到,一个巨大的坑洞就在他脚边。秦猛骇然一惊。一身冷汗后,她的声音空灵如山中细雨: “应该以前是井坑。你看,底部还有地下泉。不熟悉的人就不知道。我差点也摔下去过。”她似乎在安慰他。免得他又以为她在指桑骂槐,说他不如天下第一刀苏锦天。 秦猛紧紧握住了她的纤指素手,一如前日深夜,他在桂树枝影下,接住了她。 这几日辗转反侧,他一直在胡思乱想,她无意于侯爷是真的。和苏锦天为钱吵架也是真的。 他猜不透她的打算。 她牵着秦猛向前再走了十几步,仰面看着废道中的小天窗。红金色的霞光洒下。 这是在王老档的宅子下。 秦猛也查过顺义坊的密档,他仰面看着,也认出来。因王家有一对少见的银杏树,透过天窗能看到。 春天的银杏枝叶青绿,阳光层层叠叠,这出气口就隐藏在树下石桌边。 天色已经向晚,夕阳将斜。 “我们走。”她笑语,与他手牵手,一步一步。 虽然在黑暗中,秦猛不由自主想起,他第一眼见到她时,是在街坊市井里。 她和苏锦天手牵手,在夏日的树影中走着,有日光,有蝉鸣。 还有一剑横天,血溅长街。 第108章 少年白衣 他认得这方向。秦猛知道,她走向了王老档的正房。 果然看到,正房下接着有一段楼梯,通向地道口,又是一段楼梯往下。 地势愈深,又是几步,秦猛看到了熟悉的宫墙夹道。 每隔十步,墙上有宫灯形状的铜灯。 他一把捉住她退后两步,她平静躲在他身侧,她的耳力虽然不错,但果然还是不如他? 脚步声渐渐传来。 漆黑地道里有了一抹金灰色的摇动灯光,是一行青衣人影走过,人群里二十几只的宫灯摇曳。 太监们进了宫墙夹道。 他们来得不晚。 她看到了与青衣太监们不一样的装束,应该是几名太医院的御医。 其中就有青袍银冠的柳如海。他是周王府良医署登名记册的医士,也是王府的客卿。 ++ 秦猛皱眉,扫视着巷道里走出一行行提灯小太监,这阵势,来的宫中大档不是内官监就是司礼监,历来宫中掌权的就是这二监出身的中贵人。他在她耳边低语:“乌老档?” “嗯。”她点头。 ++ 地道灯火中,柳如海同样看到了一位传闻中大档中的大档,中贵人。 ——胖肚子的乌老档。 听说就是他,负责监视锦衣卫。 几位大档被小太监簇拥着,进了冰室。 一行人奉旨,细细把牛太监的尸体再查了几遍。 若是自尽,陛下要看证据。 ++ 交椅摆下,大档们坐稳,这一次,柳如海既料到死了的牛太监有冯大夫制的毒丸,便仔细查他的衣缝衣边,一无所获时,突然拨了牛太监的发簪子。 众太监皆是一惊,只见他旋掉了簪子头,里面一倒,果然有三粒丸子。 哗声四起。 乌老档本来一直闭眼,这才眯眯眼,瞅瞅柳如海:“这位是?” “柳先生,北边名医世家之后。在开封周王府里为供奉,编写百药医书。” “哦——”乌老档微眯着眼。 柳如海把两枚丸子递给小太监,自己仔细看余下一枚,顾御医喜不自禁觉得这一回总算交差,连忙凑过来看。 ++ 黄老档刚坐下。也不禁站起来,在小太监手里看药丸子。 前几天夜里,陛下与南康侯游玄武湖,听说是君臣深谈了一番。南康侯退下时脸色勉强,但陛下随即往太子宫里赏了东西给良娣,这也是侯府依旧有圣宠的意思。又因为南康侯告病,赐了御药。 黄老档就寻思着,陛下不好糊弄,得有证据把这个案子彻底结了。 没料到真找到了证据? ++ “服毒自尽?”顾御医年轻,轻嗅了嗅一枚丸子,惊疑,“是含有毒物。” 柳如海问:“这位牛公公……生前是不是在修炼幽冥术?” 顾太医一怔,还答不上来。 幽冥九变他是知道的。但他是文弱医士。更不知道牛太监是不是练过。 旁边一个中年太监就回答了:“确实练过。听说练到第三层就不行了。” “你如何得知?”黄老档厉眼看去。 “……回老公公的话,就半年前牛老哥和巡城司的苏百户在这夹道里遇到了。争路吵嘴,被苏百户笑他……还说牛公公和青娘子是一道儿练的,结果不如小姑娘。牛公公气得要死。当时脸就发青了。” 黄老档是知道有这回事的,没料到吵架时,牛公公还泄漏了口风。 “他原本是军里遇上师傅,学的是疆场搏杀的刀法。”乌老档慢悠悠开口,居然和牛太监也有交情, “那年,宋侯爷还是千户,要召集人修炼幽冥术,让咱家也推荐几个人。咱家就推荐了他。他也是运道不好,和青罗女鬼一个组。练了一年和一个小女孩子分不出高低,他和我说,他不适合这个。就不再去了。” “……”所有的太监,都露出了同情之色。其实和青娘子不分高低,已经是号称京城第一的能耐了。难怪连乌老档都推荐牛太监。 乌老档一叹:“活活被气死的。那时候就有了心结。” 地道空幽,秦猛也远远听到了,他看向青娘子,曹夕晚严肃地摇头。 不关她的事! 她和牛太监一直不分高低,她就没气馁,她就一直坚持,最后她比别人都强。 做人做事都是不可以放弃的。要坚强! 秦猛看出来她这意思,暗叹一声。成名的军中豪杰,与青娘子不分高低,于牛太监而言是觉得自己廉颇老矣,于青娘子则是觉得修炼有成,再接再厉。 但反过来,她要有多拼命,才能和一个经验与能力全在自己之上的高手,拼个不分高低? “我全是一片忠心,为了侯爷。”她幽幽叹息。 有点假了。秦猛想。不解释的话他还能相信。 “不是,侯爷那时候年轻英俊。我有爱慕之心不是应该的?” “……”你那时候还是小姑娘。他委婉用表情提醒。 曹夕晚摇摇手指,表示年纪从来不是问题。苏锦天还喜欢她这样的金主姐姐呢。 “……”这是假的。秦猛无奈看着她。她下地道前是又背干粮又背剑,一脸全是“下面很危险很危险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下了地道,她就开始随意聊八卦了?这就是青罗女鬼? ++ 地道中。 柳如海听了牛老监与小青罗的恩怨情仇,倒觉得,牛太监得到长生丹后,急于修炼服用丹药,以致走火入魔而自尽,这事颇有可能。 他未必不服青罗女鬼。但必定想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柳如海手里举起一枚丸子,“请灯。这丸子结冰了。” 几个小太监连忙把灯笼凑过来。 冰室白雾弥漫,丸子在灯光下,果然丝丝冒着气,冰气在融开。 他在灯光里细看丸子。一共三枚? 这是谁制出来的三枚长生丹?至少是半年前制出来的。 冯大夫吗?反正他知道绝不是赵王府或是周王府,那就是楼府? 但似乎也不可能…… 楼府若是有这手段,京城早就传遍了。 或者只是楼淑鸾的人?冯大夫? 又或者,楼淑鸾是冯大夫的人。 ++ 内宅。 楼淑鸾从老太太跟前退下来,独自回房,她屏退丫头婆子们,独自打开剔漆镶银的双层妆盒。 黄铜妆镜雪亮,上面的胭脂血字,她早已经悄悄抹去,但她依旧在妆桌前久坐,怔怔出神。 她回忆到,第一次看到战百刀的情形。 那时是在燕京城,她被寄养在父亲的故旧家中,虽然并未亏待她,但依旧深感孤寂。若是父亲从沙场回不来,或是不来接她,要怎么办?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同样离开家族,孤身在燕京城做锦衣卫百户的宋成明。 她在紫竹桥下,一日复一日,望穿秋水,等着心上人。 并不是每日都能等到。 因为他最近在街上捡了一个小女孩子,天天教她识字习武。 天上有雪,她拢着素锦翻毛披风,痴痴立于竹雪之下,想着今天他不会来了。 但背后有人叹息:“你又何必?” 她回头,就看到了一位只比她大三四岁的少年,秀眉凤眼,风姿卓绝。 紫竹披雪,少年白衣。 也许宋成明那一天若是如约而至,她就绝不会与战百刀纠葛多年…… 第109章 他不如我 柳如海在查牛太监的尸体,曹夕晚看到了那几枚药丸子。她拉着秦猛,走远了些,才低声:“侯夫人,以前花销并不大。但制这丸子需要源源不断的贵重药材试药的。” “对。”他明了她言下之意,陈明花了她多少钱?多少药材? 就这样,还是她自己吃的百珍丸子是侯爷花了七八万两的情况下,秦猛推测:“长生丹出自元宫,也许这药方子在北边,暗中早就有人制出来过?” 也许就不用花钱试。 “而且,太太手里有密本和药丹。”他推测着,“密本未必就全拿出来了。也许留了几页就是药方子。暗中让别人在试。” 她想了一想,也觉得有理。 她本来是觉得,如果太太自己没这个钱,必定是有人在提供,暗中花钱。 陈明没这个钱,但有她青罗在花钱,是一个意思。 “谁——?” 背后居然有声音,她暗道一声不妙,回头看去,王老档居然正好也带着人下来了!而且还有几个太监高手! 她一个眼色,秦猛迅速会意,二人同时一跃。 衣袂临风,柳如海闻声回头,就看到天窗下桂枝浮影,月色金浅,斜照一角。 风吹枝摇,仿佛银河吹雪,星屑散落,这星屑又随风旋转,在那角落里荡动着,凝结着一团光影,渐渐化成了女子。 曹夕晚来了。 用的是碧影心法? 虽然在他眼中,她出现得分外漫长炫烂,但在诸内监眼中,却是眼前忽变。 一条黑影如鬼魅出现在宫墙夹道里。 众监大惊,便有人叫道:“碧影傀儡?是碧影宫门下?” “小心!是青罗女鬼——!” 乌老档双眼猛睁,盯着她。 怎么学了碧影心法?难道她真的是在闭关修炼,就为了兼学幽冥术与碧影心法两家之长?黄老档脸色发青,又惊疑不定,拱手:“青娘子……” “黄公公。”她含笑,立定后转身,亦是拱手,便叫人看到了她背上背负的长剑。四面埋伏的内监高手迟疑不决,居中的乌老档牢牢坐着,眼神变幻不定也没有发令。 黄老档挤出笑:“青娘子这是?” “我出来巡街。”她笑语,“苏锦天无能,他不如我,还是我来吧。” “……”也就是你,敢大声说苏刀君无能。 要知道,刀君凤翎在承天门外被杀,虽然是青罗女鬼出的最后一剑,但在此之前苏锦天已经与凤翎杀了三天三夜。 医鬼陈明已经受伤,可以忽略不计,而当时,碧影霜天分明在苏锦天的腰间,他一直扣着碧影宫的暗器未出手,自然还有余力。 如此一战之后,碧影鬼苏锦天才一跃冲天,从青罗女鬼的阴影里走出来,得享新刀君之名,外人都已经称之为碧影刀苏刀君。 “毕竟,让公公们巡查宫墙夹道,不过是个过场,岂敢劳动诸位?这些粗活向来是我们巡城司的人做的。公公们做不习惯也应该。”她谦逊着,诸位太监都被气得一脸扭曲。 刚刚下地道的王老档僵在了地道中,眼前拦着的是秦猛。 他暗暗算了身边带着的高手,三对一,倒是能和这绝艳刀秦百户一比,但再望一眼天窗下的星光魁影——青罗女鬼,王老档又迟疑了。 她若是恢复了,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 王老档年纪大了,他可是没忘记,前些年蓝玉麾下的密谍团百战血刀,还有十二公侯府中的高手家将,全都被她追杀,死在这密道暗河中。 无一活口。 ++ “……青娘子,病愈了?”乌老档终于张开了口,呵呵笑着,“咱家再三延请青娘子进宫休养。青娘子一直没应,原来是找到了治病的方子?” “还病着呢。”她咳了咳,“只有一剑之力。” “……”人人都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她诚恳着:“而且,很怪,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但我这人呢,向来知足。一剑就足够了。” “呵呵……”乌老档笑着,声音苍白,她分明是在威胁。谁不知道她一剑封喉的强横? “对了,我听说找到什么证据了?我帮着看看?”她亦懒得废话,与其花二万两从柳如海手上买,还如她自己抢。 她瞟了一眼,看到了顾御医手里的那枚丸子。 顾御医背上的冷汗就狂奔而出,他刚从柳如海手上拿过来细看的!不要从他手上抢!他是个文弱书生,不会打打杀杀的。 柳如海感觉到顾御医抖抖索索,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他想了想,方要开口,却没料到她径直从几位御医面前走过去了。 顾御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她停在了乌老档面前,一伸手:“我看看。” “……” 地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柳如海想,实在不怪他只有五成把握她病重,实在是她的行事标准就是她想怎么嚣张都可以。 乌老档气得脸色发紫,双唇在抖,胖肚子也在抖。 小太监手里是一枚丸子,乌老档手中,是刚才柳如海递过来的一只桃木发簪子。 小太监抖索着,在她的盯视里,他想把丸子交出来,但又根本不敢看乌老档的脸色,他快哭出来的时候,手指一抖,叭的一声丸子落在了地面。 她顿时嫌弃:“我不要了。好脏的。” “……”乌老档眼中刚刚聚集起来的凶横之气,瞬间冰消,老太监察觉到,牛太监的丸子也许对幽冥术有利,才吸引她突然出现?她如果是抢药丸子治病,就是还没有恢复,正是杀她的机会! 但她一脸嫌弃的表情,根本没看地上的药丸子。她又伸伸手,看着乌老档。 乌老档抖了抖肥肉,突然笑了:“呵呵,青娘子喜欢,就拿去看看。” 他慢慢把手里的簪子,放在她伸出来的手心里。 一边的黄老档,暗暗抹了冷汗。 果然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黄老档是知道,太祖皇帝剿除开国功臣中的反贼,当年内监高手与锦衣番子一起出动,去围杀百战血刀一伙。他和乌老档都参加了。而老一辈的高手太监们在此役中几乎死光,当时青罗女鬼的幽冥九变,实在让幸存的太监们心有余悸。 她若是与内监们站在一边儿,那是万般好。 把她当对手,就不太妙了。 她一扭头,看向了黄老档,黄老档毫无负担,跪得比乌老档快多了,马上陪笑:“青娘子要看?快给青娘子看看丸子。” 黄老档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把丸子送上。 第110章 委婉心意(上) 她把药丸子拿在手里,举起借着火,细看。 几步外,乌老档心里迟疑不定,火把阴影下,他的眼神诡秘变幻。他看看她,又看看远处火光里的秦猛,只有两个人? 对了,青罗身上有护身宝衣,还有暗器第一的碧影霜天。 不,碧影霜天已经用过了,听说代王府女供奉石明娘就是伤在暗器之下。 碧影霜天只能用一次。 他一咬牙,慢慢抬手,暗中埋伏的内监高手蓄势待发,却是集中于秦猛。 杀不了青罗是一定的,但至少可以杀了锦衣衙门里,排行仅次于青罗碧影的秦猛。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欺。 这时,她突然开口:“对了。苏锦天没来吗?” 乌老档一噎,抬起的手,一巴掌打在了小太监的脸上:“苏百户来了吗?” 苏锦天的声音,恰时响起,懒洋洋在地道里回荡:“在。” 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在幽暗的地道中却意外地清晰,空空洞洞,又仿佛就在耳边。 “……”黄老档急向乌老档使个了眼色,不好!不要妄动!分明被包围了。 ++ 顾御医并不知情形如何,但局面紧崩一触即发,他何尝没感觉到? 他的手心都湿透了,柳如海伸手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药。 顾御医一脸感激地看向了世兄,心中全是不安,他们可是奉旨来查案。老档们怎么都一副怕被灭口的表现。 柳如海微摇头,手指一动,指了指地面。 在这种宫墙夹道里暗无天日,朝廷又刚刚捉了周王爷。朝局不稳。这里正是奸细横行之地。万一不明不白地死了,谁也不知道。 若是青罗女鬼像传闻里那样强,强到能把所有的太监全杀了,一个活口不留。到时候再抓几个奸细,两边的尸体放在一堆,说太监和反王勾结。 锦衣衙门里,恐怕少不了老监们与藩王们来往的书信。 乌老档虽说是监视锦衣衙门,但太祖皇帝对太监极为严厉,内监高手除反贼死伤贻尽后新帝惠文也颇为倚重女官,到现在乌老档手上只有军里退下来净身入宫的内监,只有他暗中招揽的门客,被安插在锦衣卫。 宋成明却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定有太监们的把柄在手。 ++ “青娘子,闲下来不妨到我家里坐坐。”乌老档呵呵地笑。 “多谢公公,我这几天正想去讨盏茶吃。”她同样笑嘻嘻,突然一扬头,“慕容。” “属下在。” 火光突然响起,地道岔口深处,火把阴影中仿佛不知有多少番子潜藏,站出来一个高挑个儿盘髻少妇,背上雪亮红缨子双枪,正是双枪门慕容大姐。 “送送公公们,免得有什么宵小之辈暗算。” “是。” 慕容大姐拱手,见得太监们难看的脸色,她心中只觉出了口恶气。 这一年来,她巡查承天门下的宫墙夹道,苏锦天也没有调换她,但她渐渐就无法靠近承天门,被内监们驱赶到了一里之外。只有苏锦天亲自出马,带着师弟们时,才能巡查到承天门下。 如此一来,富全、牛禄两个太监的命案,巡城司全无所知。侯爷在陛下面前被训斥。以至于现在卧病在家。 锦衣衙门辛苦得到的密谍消息,倒白白送给李国公一个机会,让李国公立大功,捉拿反王。 ——岂知不是圣心因命案不悦? 更要命,她无法和宋良娣宫中的陆女官接头。 这是青娘子一再叮嘱她的要事。 ++ 一袭暗红绸披,如红云在黑暗中闪过,陆秀云在暗处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她全身隐藏的暗红披风下,只露出白皙额头与双眼,她欣喜不已,盯着火把亮处,再三确实没看有错,她确实在太监堆里看到了青罗女鬼的身影。 秀云暗骂,曹夕晚这混帐虽然病来病去地不靠谱,但勉强还算能用。 今日既然不便,她也抽身后退,匆匆出了宫墙夹道,鬼神不知地离开,回到宋妃殿上。 ++ “娘娘!” “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娘娘,我看到小晚了。她似乎是没生病了。”秀云想了想,亦是谨慎,“也许是装的。也许是闭关修炼暂时出关。” ++ 兽吼鬼啸声中,宫灯明灭,一行太监匆匆离开,黄老档和乌老档都察觉,巡城司的人全来了。 火把下,她把抢来的那支桃木簪子把玩,细看。 苏锦天慢慢走过来,瞟了眼:“抢了什么?” “可以换钱的。” 听到这一句,秦猛也走过来,迟疑着问:“不交给侯爷?” 曹夕晚和苏锦天同时转头,看着他。 秦猛有点尴尬。 “难道,不应该向太太换点钱?”她震惊着,“怎么交给侯爷?这样夫妻感情就被我们破坏了。宁拆一庙不拆一婚的。这样不可以的。还是换钱吧。” “……”重点是换钱。秦猛闭嘴,表示他听懂了。 “哪一点能看出是侯夫人的?”苏锦天纳闷,“最多也就是关陕楼家的。” “我马上刻一个。”她聪明地回答。 苏锦天露出你真机灵的表情。 “……喂。”秦猛忍无可忍。劈手把簪子抢到手里,他细看,却吃惊。 真的有字? 簪子顶是桃木圆珠,雕着云涛纹。其中似乎有字? 她接过一盏巡城司的灯,凑近,秦猛便看到,云波海涛的桃木簪子顶,刻有一个古篆【冯】字。 冯大夫? 她想了想,冯大夫的名字叫:冯均卿。 她记得,她曾经远远看过这位擅长小儿方的大夫,倒也朴素。 “不难看但也不好看,太太肯定不会看上他。”她沉思着,排除了通/奸的可能,秦猛忍着,苏锦天却点头:“嗯。我觉得太太颇有识人的眼光,挑选男子的眼光极高。” “你见过太太?” “嗯。” “……”你居然不告诉我!?她怒视于他。 秦猛赶紧咳一声,把这不靠谱二人扯远的话题拉回来,她就终于想起来,连忙告诉了秦猛,那冯均卿,长相三十余岁接近四十,还未娶妻。她皱眉:“上回我还没在意。但他这个年纪没娶妻。很怪。一定有问题。” “你不是也说,你要和英嬷嬷晏嬷嬷一样,要做四十岁老姑娘。他算什么怪?” “说得有理。”她深深颔首。秦猛在一边,无力地看着她和苏锦天又开始谈论她在宫外没有成亲没有儿女怎么养老。是不是小乔和小霜会给她养老。她觉得小乔不讨小姑娘喜欢,小霜压根看不上小年轻,如此这般她很为他们发愁。毕竟她是人见人爱,只是她不在意罢了。这不能怪她。 秦猛重重地咳。 第111章 委婉心意(中) 终于,苏锦天转头看向他,笑道: “论起来,这人不及侯爷英俊,更不及勋府子弟的雍容风华,这人就是个普通大夫。” 苏锦天果然是细查过冯均卿,“这人,从没换过一顶青蓝色平定四方巾,看着半旧。春秋时穿着一袭庶人白布长袍。倒是常换。有七八身一样的衣裳。混在京城百姓里都看不出特殊之处。” 她颔首赞同。 冯均卿此人,同样是名医,看着就比柳如海那小子谦逊低调多了。和冯均卿一比,皮衣锦袍却不出青蓝二色的柳如海,突然暴露真面目。这小子简直是穿戴讲究奢侈无度,天天在相亲一样。 但这样的美男计是勾引不了她的,曹夕晚想,她最烦青衫小白脸。更何况还是一个反王府的细作。天生的替死鬼儿。 “再去查一查?怎么样?”苏锦天想了想,看看她,“我们俩一起去。” 秦猛多年来,早习惯青罗碧影一起出动,方才又亲眼看到这二人意趣相投无聊透顶,他完全插不进去,他便没有出声。万没料到曹夕晚道:“我和秦百户一起去找冯大夫问问。你管好你的手下就行,哪有这功夫。” 秦猛诧异,面上虽然不露出来,却还是看了她一眼。 曹夕晚泰然自若,还叨叨地问:“你吃肉饼子吗?好吃,我特意带了你的那份。” 苏锦天瞟了秦猛一眼:“吃。” 她把三个饼都给了苏锦天,叮嘱她那一个要给她最喜欢的小乔、小霜分了,绝不能分给楼细柳,又回头安慰秦猛:“我们上去吃热的。他半夜巡街很辛苦的。” 秦猛想,他从来没打算,要和苏锦天抢饼子吃,让他意外的是,楼细柳和苏锦天果真是情人? “我也不知道,你说这事特别不地道,是不是……” 她叹着气,和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埋怨,“她从不叫我曹姑姑的。也不会和小乔小霜一样撒娇求我指点。目无尊长,我很生气……” 血池鬼乔其强有向你撒过娇?秦猛严重怀疑着。 ++ 苏锦天站在夹道里,抱着臂,看着她二人离开。暗道中灯火如蛇,绵延不绝。巡城司诸人都在灯影里兴奋的低语。 今晚,苏锦天一改常态,巡城司当然是要把巡查的终点,推回到承天门下。 青罗女鬼虽然没和和他们说话,但一旦她恢复过来,自然就不一样了。 在曹夕晚眼中爱撒娇的小乔走过来,不解地看着师兄。苏锦天回头看小乔:“她有点奇怪。走得与秦猛太近了。” 小乔斟酌着:“秦大人刀法远不如师兄。” 苏锦天一晒,难道他还在意这虚名?她和秦猛粘在一起,有什么原因? “查到了吗?” “是,师兄,侯爷以往每个月都送至少二十身新衣裳给青娘子。” “……我怎么不知道?”苏锦天诧异不已,曹夕晚便是只换一条发带,他都能看出来好吗?更不要说每个月都有新衣裳? 除非,她从没穿过。 ++ 小乔小声道:“像是她有心病,不买衣裳就烦躁。从六七岁就得天天有新衣裳。倒不一定要穿上身。” 穷鬼的心病吗?苏锦天也听她说过,她当初做洗衣女如何如何地可怜。 这自怜身世的穷毛病,和她现在粘着秦猛一样,古怪。 +++ 秦猛也察觉到了。 曹夕晚开始与他形影不离,连他值宿的时候,她都能出现在侯爷的外书房。 她在东梢间里,蹲下来,开了描金四季花的矮柜子把夫人的佛像找出来,放在炕桌上细看着。 而秦猛就在房梁上。她时不时还抬头,冲着屋顶笑一笑。 如此这般没几日,罗妈妈都没忍住,悄悄问他:“你们好了?” “……完全没有。”秦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他为人太呆木,领会不了女子的委婉心意? ++ 柳如海同样得到了两个消息,其一,曹夕晚突然看上秦猛。 其二,曹夕晚爱置衣裳。 他微沉吟:“诚福寺?” “对,全是诚福寺里女尼的制衣手艺。” 李世善在田庄里是庄头,小院子里也有两个佃户女儿帮忙打扫,春景里院中桃花烂漫,暖风吹起红潮。 他倒了一盏桃花茶给总管,取了三件诚福寺做的小绣品。 乌木托盘上,一条素色绣花手帕、男女二式白绢筒袜子。他捧出来,摆在桌上请总管过目。 李世善这回,居然没有怀疑青罗女鬼卑鄙阴险,暗中在耍阴谋。 因为平南伯送给柳如海的冬衣里,有两件披风配的出毛青锦披风衣领儿,是单做的。缀着珍珠,压着银箔折枝花,这绣工和金银箔手艺,全是出自北方,而且是传自最顶尖匠户之手——前朝元宫宫制。 在金陵,这可是诚福寺女尼最擅长的手艺。 李世善早就听柳如海说过,老一辈女尼全是元宫旧人。 “她们会宫制衣裳。到了金陵城之后,把寺院献给锦衣衙门,她们自己靠着宫制衣裳的手艺过活。虽然只有二三十家大主顾,却皆是勋府上的主母和娘子们。” 没错,李世善终于就想明白,明明寺院都送给锦衣卫做公产了。 这些尼姑们吃啥,穿啥? 药材吗?药圃并不大。元宫旧人毕竟也要讲忌讳。不好制太多药。 如此一来,曹夕晚喜欢诚福寺制出来的衣裳,喜欢尼姑们手工制的,各色翠额、衣领、珠子发箍、袖口、围髻子等衣裳饰物,岂不是理所当然。 “她不缺这个钱。南康侯更不缺这个钱。”柳如海坐在院中槐树下,沉吟,“但这钱,怎么和她养的一批细作眼钱搭上的?” “总管,我再去寺院里细查?” “……不用,把这消息透出去,让苏锦天的人知道就行。他必定会查。” 柳如海垂眸,阳光在薄透的瓷盏上映出光圈,他吹去茶碧,以手指挑飞一点茶盏边的桃瓣,慢慢说着。 李世善会意。 总管要隐藏行迹进宫行事,让青罗女鬼他们自己人自乱岂不是更方便? 第112章 委婉心意(下) 柳如海心有定计,他往诚福寺里看望妙莲师太后,送上他调整过的罗汉紫金活络药方,他又骑驴回城。 他料到了苏锦天一定会找出曹夕晚的那批人手,他可以冷眼旁观,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他刚回侯府,就听了松壁的小报告儿。 松壁一边为柳如海换衣,一边悄声说,曹娘子性子大变,老是去侯爷跟前。 “去见宋成明?”柳如海确实意外,他接热巾子抹脸的手一顿。 她于宋成明,绝无旧情。 “……也许是别人。”松壁吞吞吐吐。 柳如海挑眉。 ++ 侯爷何尝不诧异,她连着三日,按时来到书房外的廊上,他都提前得了消息。 偏偏她还和楼细柳撞到了,她叉腰:“我先来的。我有很多事,你回去吧。” 楼细柳咬唇,苦忍着,勉强挤出笑,不敢再和她吵:“曹姐姐请。” 居然吃一亏长了一智,她微笑。 ++ 她沉思着进了外书房,也不去见侯爷,和往常一样悄然步进了东梢间。 书房明间,衣香鬓影,萧琴合奏,宋成明持金盏和乐伎们在说笑,闲来听曲。突然听得禀告,侯爷寻思着曹夕晚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说,便放下酒。宋居明摆了摆手,乐伎们就退了下去。 他起身,坐在了紫檀书桌后,慢慢吃了一盏浓茶,算是醒了醒酒, 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影斜,照在了书房明间的哈密红金线地毡上,玉鼎烟淡,她却还坐在东梢间,完全不见进来的动静。 再过一会儿,他打个眼色,顺宝儿过去偷看,回来悄悄地说:“青娘子在抄佛经。” “?” 宋成明不解。 ++ 秦猛在屋梁上轮值守着,看着她非跑到外书房来坐着,认真抄佛经。 他直觉她是在亲近讨好他,但他没这个自信。他绝不敢相信这是曹夕晚在委婉向他示爱。 ++ 如此,曹夕晚天天守在外书房抄佛经做功课,挤得楼细柳不能来。 宋成明便谨慎起来。近两日没有召乐伎来。平常无聊便看点衙门公文,虚应故事。 连二管事一眼就看出了部分真相,青娘子性情古怪,听说她最近刚在宫墙夹道恐吓了乌老档,抢走了牛太监命案的证物,她多半开始恢复以前的小习性儿。 她以前,就爱住在东梢间,爱守书房。 现在,她不就是找个舒服习惯的炕,抄佛经,看佛像。 ——侯爷最好不要多想。 但这话,连二管事他绝不会这样说。 “青娘子,习惯外书房呢。”他含糊不清,侯爷怎么想是侯爷的问题。 宋成明觉得有理,小晚和他相伴也多年了。习惯了他。 他便也恢复了在外书房看公文的常例,但心思不在。 连二管事见得这情形变化,想了想,便没去赶走曹夕晚,没赶她去小值房里抄佛经。 毕竟,外书房能随便进吗? 她现在既不是巡城司的老大,也不是护卫司的人。是正房太太的丫头。岂知她不是又收了太太的贿赂来监视侯爷。 连二管事太清楚曹夕晚的脾气。但凡她真正恢复了,内监里总要重伤几个。这才是青罗女鬼。 ++ 她倒觉得侯爷恢复看公文的原来模样,是理所当然。 东窗外,梅叶满眼,翠绿欲滴。 金陵富室,喜欢在梅根下栽种西蕃莲花,她又折了几支花儿插瓶,摆在炕桌佛经边。 侯爷在明间里看公文,时不时会让人飞递公文去衙门。 她知道,也许是因为太太在命人采买十二名女乐,要组家乐班子,也许是因为二房老爷家的大小姐,宋佳书准备要说亲了。 ++ 这消息,是秀云暗中和慕容大姐通传的。 宋良娣命女官传了这意思出宫。让二房的大妹妹与关陇秦王府世子说亲。 侯爷一听这消息,果然欣然,酒也吃得少了。 ——至少太子没有疑他。 关陇楼家,太子是信任的。 宋成明精神渐好,虽然他有心病,未必愿意靠着大房的宋良娣,但惠文帝陛下自登基后,身边的重臣里国戚倒占了大半。他当然会珍惜这个身份。 既有太子发话,这门亲事的对家又是秦王府。他颇为满意。 ++ “喔?是宁国长公主为媒——?!” 宁国长公主是太祖高皇后的亲生女儿,嫡出的公主。不仅是惠文陛下的亲姑母,这位长公主与燕京城的赵王、开封城的周王,西安城的秦王,从小一起长大,皆是亲近。 而且,公主的驸马潘国公,是陛下的信臣。同为国戚。 宋成明未料到媒人是宁国长公主,如此体面,不禁大喜。如此一来,总不好让亲家媒人,看到有乐伎在侯府里每天进进出出的。 “正是宁国长公主。”周大管事垂着手,在书房恭敬回报。 “那老太太,是打算去寺里进香?与长公主见面?” “是,侯爷,秦世子的姑母忠诚伯夫人,打发人过来问老太太安,说她和公主想在寺里见见佳书娘子。也是相亲的意思。听说伯爷伯夫人准备一起出来进香。”周大管事特意来书房里向侯爷回话,“老太太问,侯爷可去?” 宋成明知道,他若是去了,于这个侄女的体面自然是不一样的,而且,他也确实见一见秦王府的女婿——仪宾忠诚伯。 他便笑道:“问问,老五和老六,他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踏青?也应该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了。” 周大管事大喜过望,这是全府各房老爷都去的意思。 他连忙应了。 垂手退出去时,他觑了一眼东梢间的小晚。 周大管事是老家人,既要自己的体面,也要老太太的体面。这事,他让大儿媳妇范娘子,提前悄悄问了小晚。 曹夕晚料着一定没问题,周大管事才来请侯爷。 曹夕晚笑眯眯,向大管事招招手,又拉拉自己的新裙子,这意思说她也要去诚福寺里敬香呢。 秦猛在梁上,耐心看着。 他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如何想,但只要他自己稳住,她迟早会表明她的心意。 第113章 夜入宫禁(上) 连二管事在外面察觉到侯爷春风满面,难得的心情,连忙领了医鬼陈明进来。 还有陈千户也来了。 路过梢间时,因侯爷踹翻的新屏风还没有选好,陈千户愕然看到东窗前一个眼熟的女子,她趴在炕桌前,数着十八子珠儿,虔诚理佛。 她抬眸。 陈千户连忙点头为礼。陈明倒是笑嘻嘻,挤眉弄眼,笑她又在装。 ++ 也不用连二管事说,她并不多听,一直在东梢间窗前坐着,念完佛,抄完经,她就抱着药师王佛像沉思。 亮漆小几上,棋盘茶盏,还有她装着纸笔佛经的乌漆提盒子。 她早就和医鬼陈明说好,他只要把长生丹仿制出来,发财升官都顺他的意。陈明也有家族。 陈千户把这族侄抚养在家中,如今还在为他在京城名门里说亲事。陈明辛苦制出药来,当然想陈氏一族得益,自家也求个封妻荫子。 她记得,上回侯爷得了十枚福寿丹。后来陈明又献了一百枚。 楼细柳,看着像是已经在服用了。嗯,这丫头看着快要发疯了。也不知道谁倒霉。 ——她若是拦一句不让细柳吃,倒叫侯爷疑心她。 便是细柳,也不会相信她。 ++ 南康侯的声音传来,满是惊异:“什么,只要三年就能练到第六层?” “是,属下推测应该是如此。只要不间断服用就能练到第六层,但若是停药,恐怕又会功力大损。” “好,好!”侯爷得了这丹药,如在云宵,在书房中大笑。 她在东梢间听得,冷笑。 她自然知道,如此一来,侯爷手下岂不是个个都修炼成青罗女鬼?他有了选择也不用担心她不听安排了。 她其实是一个很老实很上进肯干的女番子。她喜欢在衙门当差。 她叹气,抱着佛像。 就因为不肯给侯爷为妾吗?就被怀疑忠心?还是因为她那不靠谱的亲爹是大老爷的心腹人。以往的侯爷其实不在意。毕竟那时宋成明还没有继承爵位。 如今自不一样了。 ++ 她抬头,看看了屋梁上。 雕梁无尘,只余窗外阳光落下斑斑光影,她知道,秦猛就在光影里。 她记得妙莲的前夫富全太监,他在宫墙夹道被她一剑封喉后,她发现他怀里有一张残破密谍消息: ——血战百刀未死,欲取南康侯而代之。 富全是陛下心腹。 这与她以往让赵妈妈安排了心腹伴当儿暗查,推测战百刀是假死,这两个消息暗中相合。 所以,书房里那位正在大笑的南康侯,是真侯爷吧? ++ 陈千户要升职自然大喜,叔侄二人与南康侯谈到了入夜,连护卫都换了班。 一更天,摆上酒来闲话,陈千户还没有离开,她听得都打瞌睡了。陈明溜过来和她说话儿。她打了个哈欠,小声问: “我让你试的新药,试过了?” “钱。”他伸手。 “……你真是催命鬼。”她叹着,陈明还答应她,拿了她的钱试药,至少还要在把太太的长生丹再研究一番,然后改良方子给她。 “我想好了,取名长福丹。如何?”陈明自信满满。 “……”好土的名字,她深深点头,“好名字。一听就有仙气儿。” 她打算一手罗汉紫金活络丹,一手改良长福丹,专坑衙门自己人,保证药铺子能比开赌局还赚。 陈明怀疑她钱不够。 “你也知道你糟蹋了我多少药材?要是没有赵妈妈在北边进便宜药,我都要去喝西北风了。”她骂着,摸出赌局的小帐本子,和陈明嘀嘀咕咕。陈明眼红: “……你捞了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又多养了几个男宠?” “……我养男宠的谣言,就是你传出去的吧?” 她啐着他,又在炕桌抽斗里找出自己以前落在这里的小黄木珠子算盘,小小声地算着苏锦天与杨平粹这一场约战作废,她赚了多少。 只有她自己押了【意外】。 “这么多钱,你不去花天酒地,你天天在侯爷跟前干嘛?”陈明觉得这不是青罗女鬼,她大怒,她什么时候花天酒地了?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佛经,“你压根不信这个。” “胡说,我一直在背佛经。我还扫地抹佛像。”她大怒,秦猛没换班,还在头顶上。 “……难道你要进宫?” 她觑他,果然聪明,她来找侯爷能为什么? “不能说。”她还是道。 确实不能说,入夜要进宫见陆女官甚至良娣,这事儿得侯爷给个话。陈明猜想。 秦猛倒是更细心,不,青娘子不是去见良娣。她的脾气见良娣绝不会非要告诉侯爷。她——应该是见东宫太子。 ++ 萝院。 柳如海系上黑锦披风,面具挂在披风内,装束停当打算进宫。 他进宫也要通过宫墙夹道,自然要隐藏自己,他在廊上望着东梢间。 外书房,灯光在入夜后长明不熄。 她在东梢间肯定不是为了宋成明,难道为了秦猛?他这几天,亦是看出来了,她在全力拉拢秦猛。 必定是想利用他,秦猛的特殊之处,是名门正派出身,是佛门俗家弟子。 柳如海直觉地看穿了她。但不解原因。 难道因为秦猛的师父圆光寺主很有名?寺主似乎有一件很出名的七宝紫金袈裟,听起来就是漂亮衣裳,她想收集这衣裳?连和尚的袈裟都不放过了…… “喂。” 柳如海一惊,停在了院门前的廊口,他刚刚走出萝院。 “你出门?”她诧异,穿成这黑漆漆的,完全不是以前那青衫小白脸的样子。 “……嗯。” “这样穿,挺好看的。”她惊讶地看着,他这袭曳地黑锦披风,遍绣乌银丝鹤羽暗纹,在廊灯月色下流光溢彩,让他立在廊中便有环伟倜傥,渊渟岳立之威势雄姿,又不失往日闲散雅逸。 她走近两步,抬头看他的乌银长冠,又低眸,细辩出来:“这件披风是是慧妙师太绣的,我记得有好几年没卖出呢。你应该多找她订几件,好看。她喜欢做贵气佛披,我说改成男装披风吧。我们侯爷比你矮了半寸,这披风就撑不起来。她骂我乱出主意。我说这披风要明珠蒙尘,未料到正配得上你。” “……”他没忍住,转头看着她,唇角微笑。 第114章 夜入宫禁(中) 在她眼中与明珠相配的柳如海,他含笑看了她半晌,她早走过来,绕着他转了转,伸手要拉他的披风衣角,他笑问:“百鸟羽衣,不打算买下吗?” “我没钱。”她细看手中衣角的针绣,嘴里居然回答了,十万两呢。 “你不买,我就买了。” “嗯?”她愕然抬头。宝衣在她手里呢,他买个什么? 杨平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宝衣主人的空名。 柳如海却又含笑瞟她,不再言语。她也想了想,放下了他的披风。她觉得眼前的人若是使美男计,还是有一点需要防备。 柳如海愕然察觉到她的喜好,原来是欣赏男子高冠深披的博古装束?他失笑,不禁想与她再说两句话,柳如海扫过她手指间的琉璃佛珠十八子。 “最近礼佛?” “嗯,我和秦百户好着呢。” “听说他出身莆田,确实可以多请教。” 她颔首。 柳如海今天是第一回半夜进宫,事情重要,暂时没办法再多去探她的口风。 他一直觉得,妙莲师太在地下颂佛持戒。难道是一种治病的方法? 佛门,有僧医。 他柳家祖上,原本是道士道医,与僧医并无二致。 ++ “有事?”他叹着,这半晌还没说到正事上。 “哦,对。”她觉得柳小子穿衣裳终于有点品味了,出门见人不会丢她的脸,“你明天去铺子里吗?要开张了。” “……”他忘记这事了。但他丝毫不乱,“今日去了寺里,把改良的罗汉丹药方子,给了妙莲师尊,想让她再指点一二。” 她大喜,夸奖着:“对,没错。不着急,你放心忙药方子。铺子有我呢。” 她左手医鬼,右手青衫小白脸,药方子改良当然更容易。 陈明不成还有柳如海。实在不行,就去捉那个冯均卿。 她不信投下了本儿,不能暴富。 “赵王世子回家了?身子好?”她突然问。 “……”柳如海本来走了几步,闻声回头,看着她清清浅浅的笑样儿,他只能叹着:“我会去铺子里。” “好。”她点点头,这奸细曾经去给赵王世子诊脉,当她不知道吗? 柳小子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 柳如海叹着气,出了侯府角门。仰面望月,低头又看着披风。披风下是险些被发现的银面具。他想,还是应该把她赶出京城,否则他在宫中迟早被她盯上。 多亏他早有谋划。 “总管。” 星光点点,李世善隐藏在侯府后巷子里接应,有点担心,“走宫墙夹道?” 但王府以前买通的几个夹道入口,现在巡守得更严了。 “小的打听的消息,周王爷被关押后,巡城司巡街突然森严了。内监退回承天门内,宫禁巡查内紧外松。” 柳如海半点没意外,乌老档退让也是有原因的,她当时露了一手碧影傀儡舞,这几天京城深夜就安静无比,就连北边赵王府居然来消息提醒他,青罗女鬼已经出关,让他多花钱打点去看看周王爷,切不要行险。这是唯恐她魔功大成。而苏锦天的碧影十二傀儡阵,恐怕更是无人能敌。 她在京城得享十年大名,锦衣双鬼青罗碧影岂是玩笑? ++ 他在大车里,换好了太监衣裳,系上玄锦披风,戴上面具,在夜色中只露双眼,揭帘微笑:“去那个老太监的小院。”他望了望天色,“三更鼓响,我们就能进夹道。” 李世善大喜。 那老太监的名声,他也听说过。 听说师兄妹七人,曾经是瓦刺一族的异族人与汉人的混血,号称天山七魔。本是前朝元帝宫中禁卫。元帝逃回塞外后,他们留下来跟随了太祖圣武皇帝。 ++ 弯月,更声。 老太监的咳嗽时不时在夜空中回响,惊醒老树乌鹊。 院墙小巷外的长街,车马渐近,柳如海在车里闭眼不语。他当时跟着黄老档进小院,已经对老太监设下了催眠术的暗示。 只要三更鼓响,就能催动。 ++ 赶车的李世善虽然不明白这些,但心中暗暗佩服。 “到了。总管。” 他看着柳如海进了那院子,却不能跟进去,可惜地看着戴着银面具的柳总管。 在明月、老树、暗巷中,他一身玄披上暗纹鹤羽,如流云月光。他飞腾而起时身影亦如远处宫城明月下,鹤鸣九天。 这样出色的人物。 柳总管的容貌、医术、武学、心计皆是绝妙,又温柔体贴,家务也极勤快。这样的男子,容易被女子爱慕。谁能料到居然是个太监。他长叹不已。 柳如海在半空中回头,好笑地瞥了心腹一眼。 其实,他也应该把自己收的几个弟子,引到京城来了。不能老用王府的人。 ++ 浓云飘过,月色黯淡,老太监在廊下打盹。 他并不着急,在院墙下立着,默默等待三更鼓响。 ++ 曹夕晚今晚同样要从宫墙夹道进宫。但她还在东梢间。 一来,最近的入口就是在外书房。 二来,她却没有柳如海这般行动自如,她去东宫见良娣得向侯爷打个招呼。 顺宝又加了几盏灯,侯爷和陈千户在吃酒,她便在忙着和陈明算赌账。因为她几乎是独赢,陈明痛心疾首,她嘲笑他。 让他跟着她押,他不信! 他非要押杨平粹。 “我去告诉苏锦天。你就完了。”她冷笑,“你嫉妒苏锦天天下第一刀太威风是不是?” “我告诉苏锦天你手上又有钱了,他一准儿找你借。” “……” 她马上换了话题,说起童师爷都赌苏锦天赢,现在是后悔死了没跟着她押注。 “苏锦天他押的什么?”陈明一翻本子,哑然,苏锦天真是厚脸皮还赌了他自己赢呢,陈明幸灾乐祸,“他也输了。” 再一看居然有一个聪明人跟着青罗押的【意外】。 “这谁?” “……是王老档家的当家太太。雷娘子。”她想了想,对了,她和雷娘子说过兵部老相公压着苏锦天的升职公文之事。雷娘子马上就改了赌注。 如此果断。这说明雷娘子是个正经的赌徒。她下注前,事先居然还把苏锦天底细打听了不少。 第115章 夜入宫禁(下) 碧影宫也在军中有人脉,苏锦天为了保着自己和一众师弟妹,是一定要升职的。他与杨平粹约战,不过是造个声势。 如果不能升职,他才懒得和杨平粹生死一战。曹夕晚想起,柳如海说要去买百鸟羽衣,她得找个什么法子,把杨平粹杀人灭口呢? ++ 陈千户和侯爷吃醉了,陈明只能背着叔叔回去,侯爷在东梢间里睡了。 她想了想,懒得禀告算了?她正要去开机关,秦猛跳下来,和宋婆婆换了班。 “你去哪?”她连忙跑上去。 “……睡觉。” “睡前不礼佛吗?” “要睡觉。”秦猛直觉她今天装了一天在礼佛,其实是为了讨好他。 但他是个沉稳人,就算她坚持几天了,他还是没这样的自信。 “不练你的佛门心法?”她暗示着,想把苏锦天从天下第一刀位置挤下去,一定要勤劳地练师门心法。 “不练。”秦猛下意识觉得,她想偷他的师门心法,但他还是没这样的自信。 她失望地看着秦猛睡觉去了。还特意向他解释:“侯爷半夜会起来的。我得候着,秀云让我进宫一趟,得半夜去。” “……你不用和我说。” “没事,我们这样好。” “……真的?”秦猛一个没忍住,反问。她露出有点伤心的表情。 秦猛只能接受青罗女鬼现在和他特别好的说法。 ++ 陈爹子今晚轮值守书房的机关,本来挺好说话。但他上房前作个手势,她看看书架机关,暗门后还有连二管事安排的人。和她不熟。她只能等侯爷起来。 好在,宋婆婆轮值的时候,喜欢站在西梢间的屋角柱子后。 她一看,连忙抱着佛像过去,想和宋婆婆聊天。 宋婆婆无奈地看着她。这可不合规矩。但她也好奇:“看中了秦猛?” “嗯?怎么说?”她诧异。 “天天跟着他形影不离的。还讨好地冲他笑。你对苏锦天都不是这样。” “……这么明显?”她沉思着,“我应该掩盖一下我的城府。” “……你的城府在哪里?” “我只是不方便动脑子,不是我没有城府。”她小小地咳了咳,暗示她是个病人。 “……真的?”宋婆婆犯愁地看着她。 她更犯愁地看着宋婆婆,和老人家说不通。 她现在很谨慎地还在保养,只在捞钱上稍微动脑子好吗?毕竟柳如海有点难对付。 ++ 半夜,南康侯果然醒了。 “小晚。” “是。” 她终于等到了。连忙抱着佛像到了东梢间。 她把怀中的佛像摆在了紫檀书桌,向南康侯施礼,娘娘让她带进宫看看佛像。 “娘娘?”南康侯一惊,便知道绝不是娘娘要看。 “怎么不早说?” “慕容说娘娘要看,我也猜不是娘娘。但毕竟陆女官没有直言,这一回进宫也许这佛像就留下了。” 所以,她很忙,忙着这几天守着书房,假公济私把密本原册从头到尾再翻一回,她想看原册里是不是有撕掉的药方子痕迹。 南康侯亦摆手,让跟前之人退下。 “打开,我再看看。密本和丹药都在里面?” “密本在,丹药换了陈明新制的福寿丹。”她一边回答,一边端详着侯爷,应该不是假侯爷。 宋成明为防刺杀,十年前就有两个精心挑选的替身。 其中一个,就是战百刀。 多年前,他以侯爷替身的身份,装成文弱书生混进了锦衣衙门。他与巡城司里的翠妈妈,遥相呼应,窃取机密。 现在,难道他还敢班门弄斧,再施故技? ++ 她问:“我几岁?” 宋成明微怔,顺口就回答:“六岁零三个月十天。” 她放了心,是真侯爷。这是早就约定的认别暗号。是她被捡回来时的年纪。 她想,应该再加一个。 “紫竹林。” 毕竟,除了她和侯爷,没人知道太太曾经在紫竹林里等过宋成明。 “这是怎么了?”宋成明笑着,“你要我说什么?” “楼淑鸾。”她教他。 南康侯大笑,点头:“好。” ++ 三更鼓响,柳如海飘入了宫墙夹道。 而曹夕晚,已经立在承天门宫禁的黑暗中。避开了巡守,她仰望琉璃殿顶。 只见得浓云散后,殿顶之巅有圆月,白鹤。 鹤鸣夜声。 “喂!”陆秀云恨不得,踹她两脚,“你现在是个废人,你不怕被发现!?” “我有一剑之力的。” “屁。” “……你好粗鲁。”她埋怨着,“秀云,你进宫后越来越不像温柔美人了。你让我回去怎么向陆老爹交待?” “……揍你哦。”陆秀云咬牙。 “……” 她跟着秀云溜进了宋娘娘殿中的夹道。秀云突然一摆手,她会意停下。 今夜,东宫太子会在宋良娣殿上。 “再等一会儿。” “嗯。”她连忙又和陆秀云说,“帮我个忙。” “什么?” “苏锦天来求你高抬贵手的时候,你矜持点,开条件让他去宰了杨平粹。” “……我和苏百户没仇。”陆秀云瞪她,“这事儿是他托我的。想查查宫里谁是碧影宫里的门人。就是小赵。我还只露出这个口风,小赵主动要帮我。” 曹夕晚在心里大骂苏锦天不地道连好朋友都欺骗,还用美男计勾引她的手帕交,她恶从心头起,连忙道:“你不是喜欢他?我和你说,无毒不丈夫!世上没有到不了手的美男子!” “……怎么说?”陆秀云微一犹豫,还是虚弱地问,“他喜欢出身勋府的,我……” “让他去杀杨平粹,我帮你暗算他,他要是重伤,就会割了进宫。你们就是一对儿了。” “……揍你哦。” “……”她痛心疾首,陆秀云这样是没办法把苏锦天弄到手的。 ++ 秀云把她单独甩在了地道中,自然不担心她。 而曹夕晚探着头,因为看到了黑暗中的岔道口,微有亮光。她想了想,那个方向是射殿。陛下在射殿?东宫也在? 地道口最远就只能进东宫殿阁旁边的射殿。其他的地方都封了。且射殿离东宫最近,有阵子没看到皇帝陛下了,她得去看看。 她扛着佛像包裹,眯着眼,溜达在密道里。 她能用碧影心法,但她很珍惜,又不是去行刺,她才不用呢。 ++ 历来,惠文陛下半夜移驾射殿,练习射箭,总是因为心情多半不怎么样。这是他少年时的习惯。 她蹲在殿墙中间的密道,推开一条小暗缝,她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太监。 “嗯?”她揉揉眼睛。 那年轻太监呈送御箭给陛下,又由女官转呈,近到御前算是个心腹人? 但她怎么看着就像是柳如海呢? 一定是她病了,所以眼神不行。她揉好了眼睛,又仔细看。 二十多岁年轻公公,眉青眼俊,笑如春风,这太监分明就是柳如海。 “……” 第116章 乐伎南嘉 她迅速推上了铜板,关上只有一指宽的暗缝。 她站在黑暗中,听到了心跳声,还有暗道里的水滴声,偶尔能听到射殿里的宫人拍马屁欢呼声:“万岁神箭——” 黑暗中,她把包裹里的佛像取出来。抱在怀中。黄杨木的佛像冰冰凉凉。 她静心下来,闭眼把药师王心经背了一遍。这才睁眼。她得把这件事好好理一理。 柳如海是赵王府的客卿,也是周王府的人,他想干什么。 行刺皇帝? ++ 不会是行刺。 曹夕晚知道,这不可能。 因为陛下身边的女官,她认得。英嬷嬷与晏嬷嬷,现在都在射殿随驾。 英英和晏晏在,白华白嬷嬷必定也在暗处。 东宫亦在射殿中陪伴陛下。 白嬷嬷是跟着东宫的。连她青罗女鬼全盛之时,都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同时面对这三位女官。 确实,她偶尔会想到儿时在燕京坟场的过往,想到小鬼儿们的话说她有一天要杀皇帝。她无聊时,会寻思着,要不要进宫吓唬陛下试试凶星犯驾,也是有趣的事儿。 毕竟前几年天天在郊外坟场里捡骨头,这游戏也不新鲜了。但这事她在和苏锦天商量之前,就犹豫放弃。因为,几位老嬷嬷并不好对付。 柳如海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几位老嬷嬷都是太祖兴武皇帝留下来的内宫高手。早年本是随在太祖兴武皇后跟前的心腹人。老一辈内宫太监们大多死在与密谍团血战百刀的大战里,但女官们中的高手还在。 她想,这事太怪了。 她得冷静捋捋。 柳如海潜进宫中暗有阴谋,而偏偏她知道,有人在赶她离开京城。 她记得,今日进宫前侯爷也说到侯府与秦王府联姻的事。让她离开京城。 ++ 柳如海确实想让她离开京城。 免得他进宫办事。她在外面盯着他。 便是他寻借口不去药铺子里做坐堂大夫。但她又懒又闲又想卖罗汉紫金丹,必定要盯着他不放。总会被她发现。 “去试冯均卿,透个假消息让他知道。青罗女鬼在查他在关陇的老家。” 柳如海进宫前,吩咐下去的时候,就深知,冯均卿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儿方大夫。 楼淑鸾的这个心腹人,来历不明。 侯夫人要赶走曹夕晚,岂不是理所当然? ++ 侯夫人想赶她离开京城,曹夕晚原本确实是这样以为。 今夜她进宫前,在侯爷外书房禀告,顺宝掌上灯来,也退下了。 灯光摇曳。 “这个铺面,你拿去。”宋成明从抽斗里取出一张文契。她一看,居然是顺义坊的铺面,还是她经手买下的。 她受侯爷所命,曾经替宋娘娘准备进宫的添妆。 娘娘的嫁妆是老太太在准备,侯爷既是叔父,便也在顺义坊买了四个铺面,两个放在了宋娘娘名下算添妆。两个是侯爷的私房。 她上前接过文契,想了想,便知道是一堂春下毒之事的补偿,总不能让她记恨楼淑鸾。但这铺子离她家太近了。这就断不是为了送给她。 她甚至还知道这铺子有暗门,能下密道走暗河,无声无息到她家后的巷子里。 “这个宅子,让你爹娘住。”侯爷又另取出一张文契。 她一看也不远。隔着街几步路就到了。 这是以前侯爷婚前就要送给她,她推辞了。 “你出府后在外面住些日子,再另替我管些生意。关陕那边的,如何?” 她看着侯爷。 关陕?让她管那边的生意,是让她去关陕?那边是侯爷当初起家的根本。 她知道,侯爷这几天回了一趟正房。见过太太了。 ++ 宋成明在关陕的私产,曹夕晚很清楚。多半是楼淑鸾在帮着打理。 宋成明,原是以为家里有嫡长子大老爷在,大老爷又是先太子的发小,他这庶子在家中没有半点机会。若是能娶楼六小姐,跟着楼府靠着岳父在关陕一带谋个前程,就足够了。 没料到一朝剧变,先太子病逝,大老爷也病逝,南康侯的爵位几个庶子相争,为何他不能争? 于是,他转而娶了老太太的族女。但那一带的生意却还是在。所以他一直和楼淑鸾维持关系。他有手段,不声不响接了大老爷在关陕置下的大半产业纳为私产,暗中托给楼淑鸾。 楼淑鸾多少也是因为如此才坚信自己能等到明媒正娶。 ++ 曹夕晚看向侯爷:“我知道侯爷,在顺义坊里有一位外室。” “……只是买了两个婆子。一个乐伎出身的丫头。我去过吗?” “……”这正是让她一直在猜测的地方。 宋成明笑了起来:“让她们去服侍你如何?”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慢慢揽着她的腰,把她抱在怀中。一如当初未成婚前曾经有过的亲密。 她靠在宋成明胸前,听他低语:“想出府就出府罢,我时不时去看你。” “太太?” “她不会管。” 嗯,那铺面原来是为了方便幽会?她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 楼淑鸾太软弱了居然还买家乐班子,这位六小姐根本不是这个脾气。 这很怪。 她看了看宋成明,他以前在府里不养乐伎的。只有一个妾室。出了名的不爱女色。但前几年居然把一个乐伎养在了外面。她记得那乐伎叫南嘉。 她想了想:“要送人的?”她慢慢退出了宋成明的手臂,只是握着他的手,“还是侯夫人,以前送给你的?” 南康侯微笑了笑。 她想,居然真是楼淑鸾婚前送给他的。而她居然没发现。 ++ 顺义坊。 甜水儿巷。 浅淡月色照着乌漆窗格,疏疏落落。 女伎南嘉独自在屋中弹着阮琴,只有草虫儿鸣叫着与琴声相和,在长久的寂寞中,她也习惯了。 黑影飘了进来,玄披上是苍松鹰鹫的金线暗纹,森然展翅。 她连忙起身,低头施礼:“长上。” “等了这几年,也没能有机会行刺宋成明。” “是,他太过谨慎。有一次三更天下衙。突然来用宵夜,原是要留宿的,刚吃了两盏烫酒。他身边的护卫说青罗女鬼暗中跟来了。他就匆匆离开了。” 黑影冷哼一声,青罗坏了他多少次大事,他道:“不妨事,现在有机会了。” “长上的意思是……” “南康侯府采买乐伎。你换一副样子,进府去试试。应该有机会接近宋成明。” 第117章 平平无奇 “接近他后……”南嘉抱琴,轻声问。 “杨平粹教你的独门绝技,你在练?总算也能用上了。”黑影亦是一身玄锦披风,戴着面具,只露了寒眸两点,他打量了眼前抱着阮琴的美人几眼,想到最近宋成明对一段金并未到手,那也是一位阮琴美人。 他满意点头,又上前两步,在南嘉耳边低语几句:“你进府之后如此这般。” 南嘉虽然眼带惊意,也面不改色,行刺宋成明本来就是她等待多年的任务。在侯府里行刺当然更难逃走,但她并不担心。 “若是被捉……” “就说是杨平粹的弟子。他自然会认的。你逃去求他庇护。”黑影发出低笑声,“若是侯府里的番子不信,你就实话实说,说你是楼夫人送给宋成明的礼物。恐怕南康侯还会暗中放你走。” “是。” 南嘉抱着琴,看得黑影在房中飘走消失。她独自回房。 服侍她的婆仆二人已经睡下。她放下琴,在妆镜前卸妆,像了一身素衣。 床前月光流泻一地,骨节寸响。她渐渐长高了两寸,露出了真容。 南嘉是男子。 “宋成明……”他这几年,每日修炼杨平粹所教的缩骨易形术。杨平粹依仗此密术,在锦门衙门潜伏经年化名为翠屏鬼,半点破绽不露。 他南嘉亦能做到。 却一直没等到行刺的机会。 至于,如今的侯夫人楼淑鸾为何与长上竟然关系密切。南嘉并不在意。 ++ “喂。这边来。” 秀云的声音响起,曹夕晚一惊,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陆秀云提着圆柱红纱宫灯,悄悄走近:“你去哪里了?我还怕你走丢了。” 她抱着佛像包裹儿,走在地道里,抬头看秀云,料应该是太子回来,便暂且不管柳如海是不是与侯夫人勾结,她笑嘻嘻:“我想去找英英和晏晏。” “……你作死么?她们最讨厌你。” “为什么?”她困惑不解。 “……她们家的三个师兄,跟着你出去杀百战血刀,就只回来了一个。” “又不是我杀的。” 战百刀不是你的心上人?秀云忍住,她不想失口讥笑,惹急曹夕晚被她捅一剑,这混帐一翻脸六亲不认的。 “……谁让你无能?你不是领头的?” “明明我特别能干,否则唯一那个师兄也活不成了。她们三个躲在宫里,胆小如鼠,根本都不敢出去见血。只会吹自己多厉害多厉害,依我的——” 她正嘀咕着,出暗门走在宫廊上,看到阶前人影一闪,白华白嬷嬷冷冷地看着她, 秀云连忙施礼,曹夕晚当即闭嘴,本想不卑不亢,心虚又陪笑:“白妈妈。” “……太子要见你。” “……怎么敢劳动白妈妈。”她谦卑地拍马屁,“妈妈今日不去和英妈妈说话?” 难道不怕有刺客,比如柳太监? 她回首看向灯火辉煌的射殿,她随口这话,白女官居然慎重回答了,瞥瞥她道:“来了一位内监高手。陛下很喜欢。” 这话听着不太妙,她小心地问:“……谁?” “牛禄儿的师侄。”白妈妈嫌弃看她,死了的牛太监当初进宫,保护的是皇太孙即当今陛下,算是陛下的心腹旧人。 富全儿还算是太祖皇帝给皇太孙的人,牛禄相比就更亲近。 再者,能进宫贴身保护陛下也是需要大档们层层筛选、推荐的。不是牛太监的这等旧人的师门至亲,久在京城,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被引进来。 白女官问:“牛禄儿还记得吗?你气死的那个。就是和我一批进宫。他有个乡下侄子。半师半亲的关系。一直在郊外皇家寺观里出家为道。” “……”嗯?牛太监的乡下侄子?” 那个年轻太监? 难道那人不就是柳如海? 这事怎么听,怎么怪。她陪笑,“牛公公,当初也指点过我。” “不敢。他知道不如你。我们都不如你。”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她就知道,白妈妈也嫉妒她。但高手就是高手,只会背地里下黑手说她的坏话,白妈妈表面上还是皮笑肉不笑的。 “我最近病了,不容易好了……”她想放低姿态,拉近关系。否则怎么监视柳太监? 白妈妈冷笑一声,打量她两眼,竟然看不出她是不是服了紫府玉消丹,白女官心中不安,不由得更为防备青罗女鬼:“听说你要兼学碧影心法和幽冥术?也别太贪多了。依我看,那个苏锦天是个花心男子,你没有好下场的。” “是,是,妈妈说得没错。”她点头如捣蒜。 秀云在旁边瞪她。她不理睬。 秀云是傻瓜,秀云居然暗恋喜欢苏锦天,还怪她不维护苏锦天。多亏秀云进宫来了吧。她以后会感谢她曹夕晚的。 “既是身子不好,要进来做女官吗?”白妈妈居然是为了招揽她。 “……”这就不必了,她诚恳道:“我怕我一来了,妈妈们就失宠了。” 白妈妈的表情,想掐死她。居然忍耐着。 反是秀云气得要死。伸手掐她的胳膊肉儿,能不能闭嘴啊?不要祸害宋娘娘,平白得罪东宫身边的心腹老宫人,万一迁怒到良娣身上怎么办?! “好痛的。”她伤心地摸着胳膊肉,“我们一个班儿的,你以前老是打我。现在还是打我。” “……”陆秀云死忍着,面对白妈妈审视的眼神,她挤出笑,她真的是平平无奇一个被淘汰出锦衣衙门的前女番子!现在只是侯府陪嫁丫头,东宫小女官。 她和曹夕晚、牛禄分到一组,平生就打赢过曹夕晚一回。 这些年午夜梦回,陆秀云最后悔的,就是没趁当初把她臭揍一顿,居然还手下留情。 ++ 珠帘玉屏,在月光中,迤逦洞开。 内殿,太子坐在锦榻上,宋妃侧立。二人在说笑,见得东宫一身银爪团龙纹服,玉冠缕银,看着就是一派君子如玉,温文尔雅。 他和宋良娣极为相配。 曹夕晚并不想承认。她其实很喜欢这位东宫太子。 侯爷这辈子至少在这件事上尽了叔叔的情份,虽然是为了讨好老太太,但到底在陛下与东宫之间,选了和宋良娣年纪更般配的东宫。 第118章 偷鱼女妖 夜晚,宋成明回了正房,丫头们侍候梳洗歇下,夫妻闲话着,楼淑鸾含笑在妆镜前卸妆。 这一回,她在妆镜上看到了四个字: 选抱琴者。 下面又是一柄胭脂所画的血刀。 她骇然一惊,手中的玉梳摔落,宋成明在榻上问:“怎么了?” “无事。”她勉强笑着,匆忙擦了胭脂。多亏她近来有了防备,时常独自卸妆,不论是丈夫还是丫头,皆没发现异样。她转身持灯,到了围屏床前。 她不动声色,瞟到今日在内室的两个丫头,问雪与云柱。她心知,能在她镜上写字的,除了陈妈妈,便只有几个陪嫁丫头。 ——谁被战百刀收买了? “你们下去。” “是。” 她看着宋成明,坐在床侧,把灯放在床中横架上,推推他:“你睡里面。天热了,南边又湿又闷的。” 只是换了内外,宋成明笑语也没在意,二人睡下后,楼淑鸾仔细在床内关上围屏,吹了灯,侧身抱住了夫君。 “……怎么了。” 她笑着:“天热了,我贪凉。” 春夜玉屏,云母雕床,夫妻鸳枕同入梦乡。楼淑鸾在梦中亦想,若是有刺客便先把她杀了吧。成明若是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当初她把一名乐伎送给宋成明,是她久等在闺中,迟迟不见他来迎娶。战百刀和她说,不如试他一试。 她便送一名家伎给他。看他是不是真正对他专一深情。 终是宋成明,没有负她。 既是夫妻,生则同床,死则同穴。 ++ 夜月下。 东宫。 施礼以毕,白女官禀告:“南康侯府打发了曹娘子过来,呈送佛像。请东宫过目。” “这几日,可再去玄武湖中摸鱼了?”太子笑问,放下雪盏。 她刚把佛像递在白妈妈手中,闻言尴尬。 玄武湖可是宫中后湖。 秀云大吃一惊,心中不安。白妈妈早有所料不动声色。倒是宋妃诧异看她,她并不知道太子认得小晚。 “孤这些日子也不大去,你也不要再去偷鱼。否则叫人发现了。用网子捉你。孤也救不了你。” 她心中叹气,规矩地听着。因为欠过太子的人情。 她做偷鱼贼的时候差点被捉了。 ++ 彼时还是少年,十四岁的太子察觉到月光夜湖里是个女子,就打发羽卫们退开,叫太监去问她: “是鲤鱼精吗?” “……不是。”她那时候才知道,太子居然相信这一套? “一定是鲤鱼精,千岁说,若是精怪吃鱼,也不算违反天道。” “……嗯,我是乌龟精。” “……”太子身边的老监一脸的“你这个女贼真不识相,千岁说你是鲤鱼精你就是鲤鱼精”,但似乎乌龟精也让太子满意了,老监还是丢给她三条鱼,“去吧。” 她提起三条鱼,一溜烟就逃了。 本来,她不是第一回溜进宫中玄湖后湖,这一次本以为手到擒来,连剑都没带,偏偏玄武湖巡守的不是锦衣卫,是羽林卫。更没料到有太子在这里。羽林卫这伙人为了讨好太子,居然拿出了霹雳天罗网。 这东西,相传是太祖在鄱阳湖上,曾经大破陈国国主时抢到的水战宝物。 对付偷鱼贼,至于用这种霸道的暗器吗?这样合理吗? 她是来偷鱼,不是来杀人。 偏偏那一夜月清风高,她还听得,太子在身后高声:“记得来向孤报恩。” “……”她没吭声地溜了,谁要报恩啊?又不是真妖怪。太子真是妖怪话本子看多了吧。 苏锦天还在玄武湖外面接应她,听到这经过笑得在湖边打滚。她大怒就抢走了他的碧影霜天随身带着,如果哪一天遇上羽林卫那几个老家伙,绝不放过他们。 ++ 她尴尬地向太子施礼。 白妈妈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她们是都不喜欢她,因为这曹氏太肆无忌惮,仗着一身绝学就擅闯宫禁,目无天子。 她竟然敢溜进宫中后湖里,只为了和苏锦天赌一赌,玄武湖里的肥鱼好不好吃。 但太子那时年纪还小,觉得湖里应该有个鲤鱼精,可怜的妖怪吃了鱼应该向他报恩,身边的人就不好再劝。 偏偏这曹氏,竟然半点没有进宫报恩的想法。 不是要她做贵人,她年纪可比太子大了一截。且太子还认定鲤鱼精怀了小鱼宝宝,才可怜她,赐她三条鱼果腹。 但她可以做女官,就算是个废人,平常的见识眼力也能为太子所用。这曹氏居然装耳边风。 ++ 曹夕晚心想,没进宫试试凶星犯驾,就已经是遇上太子,觉得这孩子挺可爱。 而且,宋良娣又嫁进宫中。 她总不能太不在乎。毕竟她爹对宋良娣可是比对亲生女儿还上心。她瞅瞅宋佳惠,宋良娣微抿着唇,仪态万端,但依旧和娘家一样朝她温柔而笑。 曹夕晚暗暗地哼了哼,她不大喜欢大小姐,如果是大公子她就揍她一顿了。 曹爹子当初不小心在坟场丢了女儿,是送大老爷下葬的时候,宋佳惠哭晕过去,他忙着跟着一起哭。 曹夕晚回来后,揍过舅舅们,揍过想过继的表弟,但也没揍过宋佳惠。因为长房长孙女,身世可怜。 ——可惜是没有爹娘的,由老太太抚养长大的小姑娘。 曹夕晚十来岁的时候,也觉得胜之不武。 虽然大小姐素来把曹夕晚当成自己这一房的心腹家人,希望她跟着进宫,但她才不愿意。 而且,秀云想进宫。曹夕晚想想,又瞅瞅陆秀云,秀云一个劲地瞪她。 陆秀云和宋良娣一起长大,被侯爷看中和她为一组,因为秀云的亲爹陆老爹多年在外从军,秀云性格大胆也会用刀,早初比她曹夕晚还有习武资质,只不过,秀云与生父反而情份淡薄。 陆秀云非要跟着宋良娣进宫。因为练幽冥九变输给她曹夕晚失去进宫机会,她还哭了三天三夜。 想起旧事,曹夕晚深深地叹气,她怎么能不给她下药的机会呢? ++ 玄武湖妖怪太子,嗯,她给东宫取的外号,妖怪太子十四岁娶正妃,如今二十岁,又封了两位贵人,其中之一就是南康侯府的宋佳惠。 如今他膝下有子了。 但曹夕晚在偏殿看到他,感觉到他还是玄武湖边那位相信妖怪喜欢吃鱼,吃饱了就会向他报恩的少年。他微笑:“佛像带来了?” 曹夕晚此时却走了神,她在想,要怎么去捉奸细? 毕竟,眼前的东宫太子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弄清射殿里的小牛太监是不是柳如海。是不是要行刺?今晚就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如果真是柳小子,倒是个有趣的人呢。她以前还真没看出来,毕竟以前他是个哭唧唧的胆小鬼。 第119章 雪衣女鬼 既是太子垂问佛像之事,曹夕晚便恭敬回答:“回千岁的话,佛像带来了。侯爷与侯夫人,命小女把佛像敬献给太子殿下。” 白妈妈把佛像摆上,曹夕晚上前,取了腰间的金五事儿,学着侯夫人的样子用金针开机关。 白妈妈看着,曹夕晚用金针扎了佛像的双眼,左三右七。 微响中,佛像从手臂处裂开,露出了里面的机关。 太子与良娣都惊叹一声。 二位贵人看佛像的时候,她退了下来,和陆秀云打个手势表示她有急事先走,陆秀云微点头。她退到宫廊上一回头,果然白女官跟了出来,她悄悄和白妈妈说了一句话:“请妈妈盯着那位新进宫的小牛太监。别让他离开视线。” “多长时间?”白女官眼睛都不眨。 “一个时辰。” ++ 她出了宫墙夹道,沿着金陵城如蛛网的地下暗河,如飞般赶回南康侯府。 暗门在外书房,今日侯爷回了正房歇息,跟去内宅护卫的是宋婆婆和陈爹子。异动微响,在外书房守着的秦猛双眼一睁,跃下梁来。 黑暗中,他看到明间紫檀书架后的机关一开,一个女子人影冲了出来。 是青罗。 “怎么了?” 他这话还在嘴里,就看到她擦身而过,疾如流星。几乎让他眼前一花。 他骇然。 这才是她真正的“一剑之力”? 廊道里,月光如流水,波光堆雪,她如一道银屑白光飞过,几乎是身影未动,直着冲了出去,她的双腿还是笔直的。 今日她进宫,披了一袭曳地素绸披风,还向秀云吹嘘,她虽是病人但保养得当,懒惰如泥,一头秀发便光可鉴人,一定会被英英和晏晏们看不顺眼怀疑她装病。于是她头上罩着观音斗风帽儿,亦是素绢,直披到了手臂,只露出她素淡的眉眼五官。这装束就像是画像上的观音像。可见得她敬佛虔诚。 但这素色,是在黑暗中嚣张无比的色泽。惹眼至极。 披风飞起,便可看到她绿纱裙下,她的双腿是笔直的。 秦猛在后大惊,这就是碧影傀儡舞吗? 血池鬼小乔也会这一手,秦猛曾经见过,但远不如青罗女鬼更像一具傀儡。速度远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她去哪? 秦猛运起罗汉伏魔功,全力追上。 便看到她在廊上一顿,拐进了一间他眼熟的客院。 ++ 萝院里,月光清寒一地,无人。耳房里松壁还在睡。 东厢房是主人卧室。 她推窗跃进,一室寂然,她毫不客气揭帐便看到柳如海的空床,枕被皆是叠着未动。今天晚上他穿成一身黑漆漆的居然是进宫。到现在也没有回。 她冷笑着,果然是个奸细。 ++ 柳如海退出宫中的时候,李世善的大车还在。 本是为了防着意外,绝没料到他居然出了宫,李百户听得车厢一响回头看到柳如海。吃了一惊:“总管?” 总管不是要在宫里呆三年?是为了替赵王盯着陛下,看陛下是不是也中了毒? “马上回去。“柳如海沉吟着,车厢摇晃,他在宫里时心中不安,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又与她不告而别,担心她会如何想? 不,他只是担心,楼淑鸾这位侯夫人,赶不走曹夕晚。 反而会让她起疑心。 ++ 曹夕晚确实起了疑心。 楼淑鸾要赶走她,本不是意外。但太太的脾气太怪居然还送乐伎和家乐班子给侯爷。多她一个曹夕晚并不多。这时节,不可能是太太要赶她走。 是谁? 刺客柳如海吗? ++ 萝院。 秦猛闪身,落在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秦猛的眼光扫过空荡荡的床。 突然,她又想起一个破绽,连忙就出门:“我没力气了。去后巷。” 秦猛牵着她,轻盈如一片佛前枯叶,卷过了西角门的院墙。素月高悬,天高云淡,须弥微尘,飘于世间。 她一惊,又暗暗窃喜,这就是佛门正宗心法? 她要怎么和秦猛商量,能不能教给她呢? ++ 柳家院子里有人。 她一落在院子中,就察觉到了东屋卧室有人。 柳如海刚放下帐子,就看到撑窗窗格飞起,被一个雪衣女鬼闯了进来。 ++ 她落在床前,盯着他。 柳如海何等的敏锐,在黑暗中一眼辩出雪袍儿女鬼是曹夕晚,再一看她的神色,心里一咯噔。 不对劲。 难道,他进宫墙夹道的时候被她跟踪发现了? 但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人跟踪。且他在御前并无破绽。宫中也安排了足够的后手。 面对着屋中的女子,她的双眸雪亮,盯着他,此时柳如海还是暗暗庆幸,他本是想明日再和她说几句话也算是辞别,才在今晚临时起意退出皇宫。 多亏如此,否则,就会被捉个正着。 ++ 撑窗外,有风吹鬼啾,她站立不语,盯着他:“你进宫了?” “此话从何说起?并没有。”他慢语回答,不着痕迹。他嗅到了室内一股子淡涩微香,他默默判断出,这股子蛇香是他故意撒在了夹道里的药香,她沾到了。这说明青罗女鬼今晚确实进过夹道,也就确实和他一样今晚进宫。 但她为什么会发现? 他已经给她下过催眠术。她即使进宫,看到他时,也应该和所有的老档们一样,只看到小牛太监的脸而不是他柳如海。 ++ 射殿。 帝驾回宫。 白女官隐在暗处,看着仪仗中随驾的小牛太监。 他跟在陛下身后第三人,手中提宫灯,并无丝毫违反宫规之处。 且,小牛太监并不是第一次进宫,他在紫金山下道观出家,紫金观是皇寺道观,陛下也曾去进香与他交谈过。 前几年兴武皇帝驾崩的孝期,观主奉旨进宫做为先帝做法场时,他也随侍入宫。陛下喜欢听他讲解道经。这已是知根知底的御前老人儿。 否则岂有外人能一举进宫,近到御前侍奉? ++ 但白嬷嬷并不怀疑曹夕晚胡说。 青罗女鬼同样是御前老人儿。 她随南康侯,曾为太祖兴武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开国后,三大功臣谋反案里,前两桩她没赶上,但最凶险的第三桩凉国公谋反案,她不可或缺。 没有青罗女鬼,是不可能平平顺顺地剿灭反贼的。 虽是女子,她也曾经随宋千户在承天门千户所值守,数番见驾。在宫中豹房,西域异国使节向兴武皇帝进献大象、熊罴,圣驾遇刺,她也有救驾之功,受赐御药。 便是乌老档那一波儿的大档,论起资历也是比不过青罗的。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小牛太监。 ++ 可能因为小牛太监长得不好看?白嬷嬷审视着,眼睛小了点,皮肤黄了点。年纪也显老。虽然二十来岁,但肯定不是青罗喜欢的那一类。 青罗喜欢战百刀那样的青衫小白脸。 蠢透了。白女官想。 第120章 是否太监 白女官打了个暗号,英嬷嬷便寻机过来:“怎么了?” “小牛太监有何异常?” “并没有。”英嬷嬷讶然,“他不是你也有份推荐的?” 确是如此。 白女官与紫金观观主有交情,与老牛太监也有交情。她见得牛太监暴死,也想拉他的师侄一把。 所以白嬷嬷就更不放心,沉吟不语。 英嬷嬷见她如此慎重,仔细想了想,突然道:“就是,陛下说,牛太监替他挽袖的时候,碰到陛下的御腕。难得倒不惹他烦。” 白嬷嬷一怔,陛下有习惯,极不喜欢跟前人侍候换衣时,碰到他。 “怎么说?” “陛下似乎很赏识他。觉得他用心。陛下不喜寺观里的道香你知道的,小牛也不知道何时看出了陛下眉眼,今日轮值自己换成一只药香香囊。陛下倒说他不易。” “……嗯。”白嬷嬷思索着。牛太监碰到了陛下的手腕? 有什么原因吗? 若是御医进宫,侍候陛下倒容易,也许是在为陛下诊个平安脉。查一查是不是有什么时疫之症,防着春日到来,感时生病。 但一个太监? ++ 侯府后殿,柳家院子里。 沙漏在窗台上,不过才半个时辰。 曹夕晚和柳如海,一站一半坐,彼此沉默对视,二人皆在心中如陀螺一样飞转盘算着。柳如海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从未小看她。至少给她下了三次暗示。 毕竟有天赐的机会,她在顺义坊冻僵生病,上了他的车。那时,他虽不至于冒失到暗算她,料到必定会被反击。但趁她虚弱时用针法下了第一次暗示,岂不是方便? 对老档们,他都没有针法,唯对她必须要用针法辅助催眠术。 依他看来,绝不可能失效才对。难道是因为幽冥九变竟然能克制他的针法与催眠术?不,不可能。 赵王府里也有人修炼此术。依旧中招。只不过,他看着曹夕晚,曾经修炼到第九层的人,只有她一人。 ——原来,他还在大意了。 ++ 她站在黑暗中,听着窗台上铜壳沙漏微响,慢慢道:“你是太监?” “……应该不是。”他半坐起,揭起床纱用铜钩半挂,心中思考着如何脱身。 “我要检查。” “……换个男人来,也不妨事。”柳如海失笑,心里却是一沉,知道她确实是在宫中看到他了,他便沉住气,摆出了他是王府客卿,是公开的在京城为王府打听消息的身份,他懂规矩的合作姿态,“让松壁,或者连二管事?” “……”她盯着他,“怕被我发现吗?” 柳如海面不改色:“若是他们不行,我听说你和秦百户——交情不错?” 门外,秦猛咳了一声。 她微哼,回头看跟过来的秦猛。打了几个手势。 秦猛皱眉,她在宫中看到了奸细,奸细和柳如海像? 但宫中奸细……岂不是太监? ++ 一刻钟后。 “不是。”秦猛走出东屋,向她摇头。 她在院子里皱眉,看向秦猛,秦猛细细说了,柳如海非常配合,衣裳一脱绝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她听在耳中,颦眉沉思。 宫里那个小牛太监被白妈妈盯着,不可能脱身。 那就是,小牛太监偶然和柳如海长得像?她正想进宫再去看看,身后有人问:“小晚?” 她一回头,看到他爹提着灯笼开了家门。 她和秦猛边走边说,正站在柳家院门前,一起立在巷子里,曹家的这灯光落在了秦猛身上,他爹上上下下打量着秦猛,突然热情起来:“这位是?锦衣百户,是侯爷跟前的人?你是来找小晚吗?进来坐,进来坐——” 深更半夜的,进来坐个什么?秦猛尴尬地看着她,她大怒:“爹!” 她爹更怒:“深更半夜,不进来坐,还让你和他在外面逛?叫人看到了!”又高兴地打量秦猛,“你成亲了吗?” “……”秦猛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曹夕晚觉得这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 房中,柳如海一边穿衣,一边亦皱眉。 他在黑暗中思索,这么不凑巧,头一天就被她发现了。 他沉吟着,必须得想个法子调开她。赶她离开京城,否则他日夜防备青罗女鬼,根本不能再进宫查看陛下是不是中毒,或者陛下和宋纪玉小公子一样生病。 他双掌一击,召来了一头冷汗的百福儿。 “总管。”多亏小太监机灵又学了他几招针法医术,百福一看到不妙,就伏在屋后给自己气穴上扎了四针,再配合龟息功居然没让秦猛和曹夕晚发现他。他方才可是藏着把事儿都看清楚了。 “事情办好了?”柳如海问,神情难得的温和,他颇为满意这个学了他针法的弟子。百福儿没被那二人发现,稍稍安慰了他。因为曹夕晚没中招,他不知不觉开始自疑针术不高明。 “总管,那位回春堂冯大夫,现在住到了杨庄主的别院里。” “杨平粹?”他微怔,反倒微笑,“那更好。你去和杨庄主说,就说青罗女鬼派人去关陇一带,暗中查冯大夫的来历了。” 百福儿一怔:“那个人……” 他微笑:“也许没办法赶走青罗,但不能让她怀疑我。让冯均卿去和她斗。顺便试一试这冯均卿。他听到消息,不敢不信。他一定担心青罗去关陕查他老家的底细。我料到他原籍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冯均卿一定是假身份。 百福儿连忙应了,心里却寻思着,总管这回像是狠心了。一定要把青罗女鬼从京城赶出去。 但又不能自己动手。叫她察觉。 ++ 一如柳如海所料。 没几日清晨,正房外松篁青翠,牡丹争妍,官牙子黄婆,引了几位韶颜稚齿,姿色天然的女乐们进了侯府内堂。 楼淑鸾端坐,低头看着家乐班子里备选的十二位乐伎,她要挑六位。 而她们之中,只有一人抱琴。她淡妆浓抹,怀中抱着一只乌木三彩漆面阮琴。 “名字?” “奴名唤南枝。”抱琴女伎,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眉目般般入画,单薄纤细,她曲膝施礼,“见过夫人。” 第121章 离开京城 陈妈妈在一边,打量这南枝,眉目秀丽,容貌有三四分姿色,难得气质雅淡,既有体面又不至于过于狐媚。太太选她留下并无不妥。 但陈妈妈总觉得,这女子气质身形有些蹊跷,但又看不出真正不对的地方。 老妈妈何等的老辣,绝不放过这一点心头疑惑,她转身出厅,在廊下花圃边看到一个紫衫儿大丫头,她唤一声:“嫣支。” 陈妈妈,招手,招了正在折牡丹花插瓶的嫣支过来,低语: “让你曹姐姐,寻空回正房一趟。” “是。妈妈。”嫣支连忙应了。 陈妈妈走在廊上,沉思料想,曹夕晚在衙门里见多识广,与她一合计,说不定就能找出她察觉不对劲的地方。 就算结果是她多心,这南枝没什么问题,至少也能安心。 ++ 太太选定了六名家乐,回了东厢房。 陈妈妈接了嫣支送来的清供花朵,得了曹夕晚过两天就回内宅的消息。 陈妈妈便满意进了内室放瓶,魏紫姚黄,天然国色,为太太喜爱的古拙瓷器平添华美。几桌上,侯爷命人送来的三盒子首饰与古瓷品,却还没有打开。 冯妈妈心中疑惑,却怕太太是为乐伎的事伤心,她跟了太太这些年当然知道她要强,绝不是愿意给夫君买家伎的脾气。虽然说家乐只是戏子,权贵府中主人并不会收用,只当个玩艺。但这要男主人重礼数才行。 她悄悄退下时,却被太太唤住:“妈妈。” “是,太太。” “你平常,看顾一下南枝。” 陈妈妈一瞬间心念电转,南枝难道是太太从娘家引进来的乐伎? 乐伎里有一个自己人,确实更方便。太太便能知道侯爷的一举一动。免得叫其他狐狸精背地里勾搭了去。 陈妈妈老于世故,深知一段金那样的乐伎,一千人里未必有一人。实在一弱女子要拒绝权贵,不仅仅是心气高,更要紧的是有一等一的应酬周旋的手段,手里有积蓄不愁嚼用,还要有背景有靠山。不少勋府公子都以为一段金真是魏国公府血脉,以为她是被正房太太赶出来的侍婢所生,并不敢勉强她。 毕竟邓国公府里嫡长女,嫁为魏国公夫人,那可是出了名的不贤良,连先帝兴武皇帝都知道。 一段金这般胆大包天又不失精明的乐伎女子,少见。太太安排南枝做个耳目正是常理。 如此,是不是还让曹夕晚来探探南枝的底,陈妈妈也犹豫了。 + 后巷。 曹夕晚在家里正愁着,她爹不好管。 “你要做坐堂大夫吗?”她坐在东屋里,摆出肃然神色,慎重和亲爹谈心。 “不做。”曹爹子高昂着头,绝不被女儿收买。 他拿着乔,早听说女儿在秦淮河一带盘了两个好地段的药铺子,以前,另一个南城的铺子听说是童师爷的老婆孙娘子在打理,如今小晚必定缺少人手,终于想起亲爹了。 历来做生意,一定要有自己人帮着看铺子不是? 世上还有比亲爹亲娘更可靠的自己人? 倒是她吴家舅舅,完全可以请过来帮着管帐嘛!几个表弟也进来学着做伙计,自己人才用得放心!小晚就是这样小心眼的毛病不好。 但吴家舅子是不是经常被女儿揍,曹爹子不大在意,他窃喜于终于能做坐堂大夫,在女儿的铺子里不就是他说了算?这比去太太的铺子、良娣的铺子里做事更舒服。对了,叫柳书生也来跟着他做个学徒,他在医术上指点指点他,那孩子就受用不尽了。 他歪头一躺,赖在炕上等着女儿来求他,哼着:“我在家里歇着,不出门。” 她马上应了:‘好。” “……”眼看着女儿转身就溜了,曹爹子气得干瞪眼,直着嗓子嚷:“我不回家了!我要天天在侯府里,你再也管不到我!” 曹夕晚同样窃喜,她就巴不得亲爹在侯府不要出门呢。 出门必要上当,出门必要惹事。 她能惯着他? 绝不。 ++ 曹爹子越想越气,跳起来就叫:“你等等——我改主意了!” 他追出门,就看到女儿提着裙子,逃得飞快。一溜烟就冲进了侯府角门。 她这边甩下亲爹,溜进小值房,顺宝儿就来请她。原来是侯爷唤她去。 ++ “小晚。你来——”侯爷旧事重提,让她帮着打理关陕那边的产业。她一听就冷笑,果然被暗算了。有人要赶她出京城。 南康侯脸色微变,盯着她看了半晌:“不愿意?” 她回视:“我不去关陕,楼家在那边。这是太太出的主意?” “原来是为了这个。小晚——你别多心。”他便又笑了,以为她真是吃醋,曹夕晚翻着白眼,宋成明以往没少吃过她这神色,大笑着,起身绕出书桌,还要劝,“只是等婚事订了就让你送佳书过去,你不去,我就只能让连城去才放心。” 她一听连二管事去,心里微动。 这门亲事,难道不是要把侯爷最心腹的连城调开? 谁的主意? 但她闭着嘴,半点不打算提醒宋成明要小心,因为她是绝不会去关陕的。 “连二管事要去?有什么大事?” 宋成明知道隐瞒她不过,但也不肯说,只再三劝着:“你出府去,这是好事。佳书她这一边六礼还没有开始,等过几天在诚福寺里,老太太亲自说定了亲事,接下来过礼至少有一二年,你在京城里准备这事,依我看就索性就去府外住着,我时时去看你,我们还能相守一段日子。然后你再送佳书过去,我自然后脚就到关陕了。” “……”她明白了。 一定是连二管事又在侯爷面前吹,小晚她习惯外书房,习惯侯爷。 曹夕晚早知道连城是什么样的马屁精。报喜不报愁,事事顺着侯爷说。否则怎么做头号心腹?她暗中皱眉,谁要和宋成明相守?不就是个外室,还在太太面前过了明路。以后能进府为妾。 然而,宋成明竟然不计较旧事,又开始笼络她,总有原因。 第122章 暗有图谋 春风吹暖,廊外花香浓溢,她瞟了一眼门外立着的连二管事。 她一直都猜测,连二管事手里有几个隐藏高手。是侯爷暗中的另一批人手。 是不是他们发现她至少有一剑之力,早已暗中禀告了侯爷?毕竟,光是听太监们传流言,宋成明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一定是他的心腹人,有人亲眼看到了她在宫墙夹道里的碧影傀儡舞。 这个人是宫中太监。还是黄、乌两位老档的心腹人。 ++ 她审视着宋成明,他渊停岳立,虎视鹰扬,他上了三十岁以上尤其继承爵位后,少年艳质稍退,但举手投足尽是枭雄之气。 她对他的情份日淡。 因为他多年经营,暗中还招揽了几名不出世的高手,所以,战百刀这些残余反贼,还没有找到机会杀了他吧? 而她的计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日不杀了战百刀,她不放心让爹娘离开侯府。 毕竟老话儿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南康侯府是个保命的地方。 ++ “侯爷要去关陕?” 宋成明微点头,并不多说。 她瞬间察觉侯爷的意图:他要亲自去见秦王或者秦王世子。才会如此安排。 否则陛下在射殿里,为何半夜御射?说不定是对秦王迟迟不因京城,连秦王世子也留在西安不进京城,陛下亦不悦? 赵王世子好歹扣在京城里好几年了,也算是赵王的忠心。 没送世子来的周王,不是全家都押进京城了。 李国公的功劳…… 她看了看宋成明,便道:“侯爷,那福寿丹吃了会死人。” 宋成明脸色一变,后退两步,负手不耐道:“罢了。” 曹夕晚尽人事听天命:“就算是服丹药能练到第六层,必定不能长久,至多十年二十年,修炼的人就内府受损,怕是要废了。” 宋成明瞥她一眼,他确实是想用福寿丹训练几百人的高手,随他去关陕。 但眼前的曹夕晚,神色慎重又与以往不同。 南康侯沉吟不语。 曹夕晚暗暗地骂,他不会是借着佳书娘子与秦王世子订亲,过去把亲家当成反王捉起来吧?佳书娘子可就倒大霉了。 但太太,可真是过河拆桥。 她也听到了嫣支悄悄和她说:”侯爷回正房,太太就说了,要让你出府。说是……”楼淑鸾的理由是内外宅她来去不定,容易传出不好听的事。 曹夕晚冷笑,得了。这样风言风语她听多了。楼淑鸾一定和奸细来往。她连苏锦天都见过! 谁不好听还不一定呢!但她可不会告诉侯爷。 ——侯爷能卖佳书娘子,卖老婆也不是不可能。 ++ 因为她说起了吃福寿丹废人,宋成明毕竟想起她的旧功,当初他也是一意孤行没有听她的劝,才与关陕楼氏联姻,现在只能继续走下去。 宋成明以为她是兔死狐悲,这才缓了脸色:“不过是些下面的番子来修炼。你交好的那些人,皆是名门高手。她们不会轻易来修炼。” “侯爷说的是。” 她没再多言,心中冷笑,料到他去关陕是有去无回。便施礼退下,偏又在书房门前看到了楼细柳。 “还没疯?”她好奇地问细柳,这丫头眼下有乌青,双唇极艳,看着就是中毒了,“什么时候疯?到时候和我说一声。” “……多谢……曹姐姐关爱。”楼细柳当着侯爷的面,强忍着,谢过曹夕晚。 ++ 她欺负完了楼细柳,满意地出了外书房。 她仔细观察过,以细柳如今的修为,至少吃了十枚福寿丹了。她神智迷乱的时候指不定能使出第四层的幽鬼刺也说不定? 应该指使她去巡城司做工,宰几个奸细,否则真是对不起她发的疯病。 “让她宰谁呢?”她深思着,也许能拉笔生意收一笔钱? ++ 她步回内宅,春波廊因为二房娘子在说亲,摆着花团锦簇,青栏白玉盆中姹紫嫣红,她没忘记嫣支打发了人说陈妈妈有事找她。但陈妈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找上她的,一定是难事儿。 曹夕晚先在各房溜了一圈打听消息,倒没别的事。 什么二娘子订亲,老太太要出门,这在下人眼里如今居然都不算真正大事儿,各房大丫头倒一个劲向她打听,太太买了几个美貌家伎的事儿。 她心里有了数,侯爷只在外书房吃酒,连二管事那手段,没几个外书房的下人敢乱传,青雀花翎竟然连乐伎的长相都不知道。 她打听明白,欣然准备回内宅去安慰陈妈妈。 一定是太太,是不是要让她出面把新来的家伎们都恐吓威胁一番? 这事她擅长。 她深知自己眼力儿准,市井出身的乐户女子,有一些是机灵吃女人饭,进大户吹拉弹唱,跪着巴结太太和娘子们得赏。拜干娘找靠山。 有一部分是吃男人饭,巴结大户家的老爷公子,谁是不得已卖色相得好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 她路过春波廊,又见得来者一团秋色爽人,眼睛一亮,连忙上前:“秦大人。” 她亲近地和秦猛施礼,又和同行的罗妈妈打个招呼,她要回内宅听差。 秦猛刚下值,他这几天本是察觉出端倪,等着她开口打听他师门心法的事,但她如今回内宅做丫头攒钱,他就不好开口,毕竟她和他认真商量过,要不要把柳如海直接交出去上刑,审一审。 他也反复思量回答了:“二房老爷,最近在侯爷面前夸自家六公子。说他和柳如海早就交好。这是对姨奶奶有孝心。” 二老爷自己夸自己儿子,她想了想,柳如海身为名医,他的靠山又多又硬,这样的人只适合做替死鬼。不适合明着与柳小子结仇。 ++ 罗妈妈拉了她在廊角上,悄语:“慕容又来问,是不是兼修一下幽冥九变,能和青娘子你一样?” 原来,打从她在宫墙夹道露了一手碧影心法,人人仰慕,这消息被同样押注的内监们添油加醋传出去,京城里的高手们都蠢蠢欲动想跟风,兼修一下幽冥九变。 更何况双枪慕容,那日还亲眼看到了她的碧影傀儡舞。 曹夕晚头痛:“我不是说过别吃福寿丹?” 第123章 妖怪报恩 “什么?有人说有牛禄太监近几年在陛下面前受宠,是因为吃了福寿丹,为陛下杀刺客立过大功?”曹夕晚吃了一惊。 罗妈妈点了点头。 她皱眉,这消息半真半假,不会是太监传的。 牛太监吃丹是真,杀刺客是假。 但这假消息传出去,就拦不住人人想试一试福寿丹。 “你不要再劝侯爷了。”罗妈妈含蓄提醒。这是秦猛让她转告曹夕晚。 曹夕晚听出了这其中的提醒。这谣言也许就是侯爷传的。 她冷笑,他以为带着这样训练出来的番子,去关陕就能万无一失? ++ 她想,应该让柳小子赶紧把罗汉丹的改良方子拿出来。 她辞别罗妈妈,转身去萝院。松壁那小子居然谢客:“我们柳先生在精研药理,暂不见客。” 嗯?难道是报复她。因为她让他脱光检查? 但她手下留情了。曹夕晚愤愤不平,觉得柳如海不知好歹。她对他可好了。 同样是奸细,杨平粹可是被脱光了吊起来,在山上吊了三天三夜。 她可没吊柳小子。 杨平粹的羽衣还被她抢了送了人。柳小子的八百罗汉金针,她也很眼馋,她不是忍住了吗? ++ 院中,浓荫下雀声啾啾,柳如海不是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握着书卷在房中踱步。一片青窗叶影落在书桌上,他叹气,之所以隐忍不出,是他察觉到,他虽然想赶曹夕晚离开,但有人比他更快出手。 ——是冯均卿早有此意图吗? 明眼人都会看出,曹夕晚手里有一批眼线,不赶她走,没人能对付南康侯。 ++ 她似乎埋怨了几句,院门前轻柔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柳如海也松了口气。 上回她半夜直接闯进来,如今还是大白天,她未必就不会有第二次。 她那样理所当然要他脱衣裳,给她看看。柳如海突然也理解了杨平粹。这人一提起青罗女鬼,全是生死大仇势不两立的恨。 而且,柳如海终于看到了那件百鸟羽衣。 在东宫身上。 他这几日着实打听了,只听到一些莫名的谣言,据说是妖怪报恩,一只怀了小宝宝的肥大鲤鱼精叼来,放在了玄武湖边送给东宫的。真是感天地动妖怪情。 ++ 那边,杨平粹接到柳如海的这个消息,愕然大惊。 “东宫?” “是。” 这是不可能要回来了。杨平粹气得咬牙。什么妖怪不妖怪?他能不知道青罗女鬼是个目无君上还敢和苏锦天悄悄进皇陵游玩,美其名曰捡骨头游戏的混账? ++ 柳如海招了松壁进房,细问:“她刚才在门口,和你说什么了?” “公子,她说不要把牛太监吃丹药的事乱传。” “牛禄?” 牛太监吃福寿丹的假消息,柳如海都听到了风声。 但他亲手检尸找出发簪里的丹药,牛太监吃的不是医鬼陈明的福寿丹,是另一种仿制的丹药,至少有二十倍的尸毒草。更不要说牛太监没有杀刺客为陛下立功。 南康侯命人传的谣言吗?引诱番子们自愿来服丹药。宋成明的用意,柳如海一眼便看出来了。但如今青罗怀疑上他柳如海,他就得再查查。 倒是在侯府里,柳如海早就问过跟前的小厮松壁。 “公子,我是听玉壁说的,玉壁是听连二管事说的,牛太监发簪里的丹药被公子验尸时发现,这是侯爷和连二管事说的。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柳如海一想,这消息分明只在府里外书房传着,不会是楼淑鸾。她这阵子忙着宋成明召乐伎的事,必不至于这点事再敢和外人勾结。 如此,一定是有外人到了外书房,然后把消息带了出去。 目前只有一种人可疑。 前阵子进府的乐伎们。 ++ 柳如海换衣结巾,系玉佩,他要出门想了想又摇头。 他本是想去乐坊段家吃几盏酒,召一段金来问问,但他也异常小心,不愿意让自己进出乐伎女子家中的事,叫人看到,且不说曹夕晚知道了会如何想,万一她认定他脱衣很容易,岂不是太糟糕。便是各权贵府里的老爷、太太们知道,他以后要进出权贵内宅出诊,就不容易了。 世家名医之后,洁身自好,雅逸超群,岂不是理所当然。 好在,一段金居然有了动静。 消息是顺义坊老档家宅子里传来的。 “总管,这位段娘子,到王老档家里来唱堂会,突然向雷娘子打听一位冯姓进士的事。”这消息,传到了百福儿的耳中,毕竟他如今在王老档家里做事,顺义坊里的消息是最多最乱的。 柳如海在自己的家中,收拾几本医书带回萝院,一听这话,就对百福笑道:“什么进士。必是冯均卿,假扮的。” 百福儿便会意,总管是让他去打听清楚这冯进士。 “那一段金?” “不用管她,曹娘子和她交好,一定查过她的底细了。”柳如海对这一点倒是有把握。 ++ 乐户女班头一段金,外称是段娘子,随她的母亲姓。 偏偏魏国公府上曾经有一位确实受宠的侍婢,姓段。听说在国公娶正妻成亲前就是国公的通房,后来不知怎的就没有消息了。 她家住在清乐街的斜巷里,街坊皆是乐户。她也没料到,会遇到冯进士。 他向她打听曹夕晚。 这人应该和曹娘子是旧识,也许还有一段情分? 一段金混迹市井,又出入高门,看男人的眼光当然是一等一。但冯进士微有青涩的神色,又让她觉得可怜可爱。也许只是上两年在路上看到曹娘子了。论说她女装男装策马长街的样儿,还真是叫人一眼难忘。 ++ 她转头就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如今管乐户眼线的沈霜天,沈霜天又告诉了毛二狗,这消息当然就进了曹夕晚的耳朵。 她自岿然不动,在内宅坐等消息。 论起京城这些混迹欢场,进出乐户家的风流士子,到底是何来历,绝逃不过一段金的打听。 ++ 自然,沈霜天也把这事儿告诉了师兄苏锦天,他倒笑了:“找乐户打听消息,咱们衙门也有常例。但她自己那拨儿人,必不是出身乐户。” 说完,苏锦天起身,“去和一段金说,我今日去她家里吃酒。” 沈霜天眨眨眼,她是个苹果脸的大姑娘了,她想了想:“要睡觉吗?” “……”苏锦天默默看着师妹,这说话的口气,不要太像曹夕晚,但这是小师妹和大师兄说话的口气,是她能问的? “没规矩!” 沈霜天被他沉声一骂,下意识敬畏大师兄,低头呐呐不语,小乔一拉她,她赶紧逃了。但她心里着急。 曹娘子,让她把师兄卖给西门娘子,可没说卖给一段金。 西门娘子说只要师兄去吃酒就行。曹娘子已经收了钱。这钱还分了她一半,这钱是让她养眼线,顺道办妥这事。 小乔听了师妹着急地诉苦,哑然半晌,太惨了。师兄这阵子的私下生意因为被宫监小赵暗中掣肘,钱是收不上来,没来得及还帐。这真是太得罪青娘子了。 第124章 兄妹隐情 而曹夕晚,也终于得到了冯进士的消息。 说是那日傍晚,一段金正在叮叮咚咚地拨弦练琴,邻居家的胡琴师请她过去 凑个脚儿。 胡家今日来了几位贵客听曲,吃宴席。 贵人都有自己青眼的名角,公子们各自写贴子、安排了轿子,去请喜欢的名角过来陪席。 偏偏来的几位名角是结过仇拌过嘴的,这是胡琴师家的管事一时糊涂,如今哭丧着脸,求着一段金:“我的姑奶奶,求你拉拨拉拨小的。” “这怎么成?按规矩,既是不对付的娘子们就不应该同请过来,你岂有看不出?不是应该找个借口,劝着客人换一个名角娘子去请。” “是我的错,我吃了酒,一时没看清!现在人都来了,闹得冷场是小,最怕贵人们不耐烦了,吃亏的还不是她们?现在贵人公子们还愿意哄着,谁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翻脸了?她们还年轻气盛的——不知道厉害呢!” 这中间,便缺一个长袖善舞,说趣话儿暖场的老练乐伎。 一段金没办法,稍一梳妆,就过去了。 管事儿没口子地谢。 “罢了,我的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胡师傅又是我的恩人。” 因为胡琴师是她的启蒙师傅,这老琴师际遇虽然不好,琴技虽然不佳,却是祖上五代为琴师,故旧极多。 因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他教会一段金不少和贵人打交道的法门。连她假冒魏国公之后,也是胡琴师暗中出的主意。 ++ 席上翠华环绕,美人争妍,果然,几位名角娘子虽然有一时瑜亮之争,她笑着打几句圆场,一一敬酒,名角们岂有不灵慧的,何尝愿意得罪贵人? 连忙看在段姐姐的面子上,顺台阶就下了。 美人解颐,公子们只当是一个小乐子。 ++ 一段金坐到了一位年轻清秀的翠衫公子身边,这群贵人里,就他没有相好的娘子,衣着雅致也不算华丽,劝酒的神色还有些青涩。 一段金知道这是个讲面子过来应酬的,便坐过来陪着笑语,听他突然问:“前阵就想下贴子请段娘子,听说去了南康侯府?” “正是如此,有几个姐妹得贵人赏识,我去帮衬一二。”她谦然。 “听说她家的正房太太极宽和,倒是有一位内管事大丫头,倒和你闹了别扭,坏过你的好事?” 一段金心中一怔,这是在说曹娘子吗? 她何等精明? 近几日客人们点她弹曲,照顾她生意,至少一大半是为了向她打听曹夕晚。 这些客人若不是江湖人就是衙门武官,这是常事,多半都在问曹娘子是不是破关而出,魔功大成。 事关赌局儿,她就笑着敷衍就好了。 毕竟,最近苏刀君和杨庄主的赌局已经要收盘,万万没想到苏刀君告病。个个输得惨。都想从青罗女鬼这个盘里下注,赚回来。 但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公子,翠衫蓝巾,眸光似水,在席间她听说姓冯,是进士出身。她仔细看着,秀眉朗目,宽面丰颐,年纪是二十到三十之间,但眉眼间的沉沉神态,要说是三十多久历官场的干练小京官,也完全像。 这样的人,和勋府不大来往,和侯府的丫头扯不上关系才对。 而且曹娘子,极少和文官打交道。 她自己都说过,侯府里子弟们没几个读书有成的,连带着她也不大和文人来往。 一段金便敷衍笑道:“是侯府太太打发丫头,给侯爷送些酒菜。也是平常事。” 冯均卿听在耳中,便知道了他一直想打听的侯府内情。 最近侯府出入森严,难以通消息。 曹夕晚成了废人,但她依旧时不时在宋成明跟前,或者说,如果南康侯面前有乐伎在,她可能更常在外书房盯着。楼淑鸾绝不会拦着曹夕晚。 如此,南枝是不便行事的。 会被她盯住。 ++ 冯均卿借口更衣出了房,懒得回胡家,撩袍上马一路尘烟,便递出了消息。 这消息辗转进了南康侯府。 侯府内宅。 楼淑鸾便在自己的妆镜里,看到了几个字: 【赶她走。】 ++ 楼淑鸾立在围屏床后,亲眼看到了奸细。丫头问雪悄悄进来,用胭脂在镜上写字。楼淑鸾心中悲伤又怒意上涌。 但她沉默。忍住了。 因为她看到妆镜上另有一行字:【久别多年,孤身天涯。不知吾妹如何?】 她立在床后,帕子掩嘴,无声的落泪。 ++ 战百刀,是谋反的凉国公的外室之子。其母早死,他被栽培着做了密谍血战百刀的首领。若非是亲子,凉国公也不会让别人掌握自己的心腹班底。 那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楼淑鸾想。 ++ 问雪悄悄离开,以为无人发现。楼淑鸾从床架后走出去,坐在妆镜前。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吾妹”二字,她也许在当初的燕京城,永远不要知道这个秘密,永远不要遇上战百刀才对。 她就永远是楼将军府里的嫡出六小姐。 最受爹娘疼爱的六小姐。 冯均卿又换了几位勋府公子结交,在乐户家里鬼混了几日,终于脱身出来。 大早上,他醉熏熏在暗巷里走着,拐到一处破屋。叩门进去从隔壁院子再出来时,他就已经换成了青巾白衫儿的冯大夫,年纪四十,唇间有短须,眼睛苍桑,完全不再是一位年轻风流的士子。 他步行,慢慢沿街走向前街回春堂。 谁也没发现。 但他换衣的那间破屋前,站着几个小丫头在踢毽子,看到年轻俊俏的士子走进了。其中一个叫小红的丫头,回到家和她娘说,冯大夫邻居家个好看的哥哥又回来了。在乐户家里做杂役的母亲一问长相。便悄悄重新穿衣,跑去清乐街。 “和段娘子说,上回在胡家吃酒赖帐的那个士子,住在我们那边的盘垒街呢。” “啊呀,晓得了。” “记得我的跑腿钱。” “放心。” ++ 冯大夫还不知道有一个进士身份就要被揭穿,知道了也不在乎,这只是他潜藏京城的数个假身份之一。 街市繁华,他到了回春堂,到了后面帐房进了暗门,坐着的帐房先生,来来往往的伙计,就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一样。他缓步走下了地道。 “求求你了,放我出去——” 地牢里,真正的冯大夫被关着,哭泣求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逃了。” “关他三天,饿着,抽一百鞭子。记他长长记心。” “是。长上。” ++ 他一步一步在新开的地道里,走到了深处。突然有一个洞口。他跳下去推开一个洞盖再爬上去。如此又转向了一段洁净的青砖地道。 一间凹进墙里的小石床才赫然在目。 这是曹夕晚深夜守外书房时的修炼的地方,他望向壁顶,上面就是南康侯府。 他再扫过地面角落,他种下的尸毒草,已经被铲得一干二净。而暗门前今日无人值守,他找到一处小暗格,推开。 他就看到了南康侯的背影。 宋成明正在看公文,灯光摇曳。 杀了他?不过是手到擒来。他沉眸笑着,发出悚人的疯狂笑声。 他退后,跌坐到了曹夕晚守夜的石床上,突然又趴下,低头在石床纹路间想找出血迹。 是他刀上的血,也是她剑尖的血。 但时光过去,密谍百战血刀已经烟消云散。而他为她流的鲜血早已经消淡。 没有消失的,是杀机。 “我回来了。小晚。” 战百刀笑着低语,双眸中是森寒。 第125章 借你试招(上) 问雪悄步而行,未见翠篁松竹之后的暗影,曹夕晚侧立在廊柱后,看到问雪。她和玉词在说话? 曹夕晚可是认得,玉词是五太太的丫头。上回那张【有毒】的纸条儿,九成九就是玉词放的。 五房老爷对侯爷夺爵的事一直心有不满,平地就要掀起三尺浪。 侯爷亲口敲打时,问起小公子的病,槐院里为何要收买仆人。五老爷的回话,丝毫不怕。他是说在神前占卦,家中有大灾大疫,需要画些符在各房里避疫。知道侯爷不信这个,但他信。他全是为了侯府好,他才花点钱收买各院的仆人,不过是挂挂符罢了。 她听了这话,私下里把字条给了医鬼陈明,他用药水一沾,居然真的在纸背上透出了先天八卦的暗纹。于是她也没出头乱说,侯爷把小公子房里的人换了,老太太把五太太骂了一顿,就罢了。 这会子,她看到玉词,就暗暗地冷笑。 楼淑鸾身边,也应该清理清理。 不知道太太盯着她曹夕晚干什么? 她要不是碍着陈妈妈的面子,能装不知道?现在乐得袖手旁观,楼淑鸾买的六个家乐,她料着总有人来历不明。 反正是侯爷活该。 她刚才去问陈妈妈,买了什么样的乐伎,陈妈妈却说乐伎远远住在僻静院落里,不在正房。让她不用去看了。 这没有鬼才怪了。 曹夕晚觉得,指不定那天就能听到,侯爷半夜被行刺而亡。 地道里的尸毒草,小公子得病这本来就是一个警告。 侯爷竟然没在意。 她眼不见为净,转头就去了二房老爷的院子。 ++ “小晚,你快来,你爱吃的奶汤儿。”二房的佳书娘子生得鹅蛋脸儿,淡黄春衫子,清雅动人,今日正等着她过来。 佳书娘子笑眉笑眼地拉着她的手,虽然面上不说,但乳娘私下里再三谢过曹夕晚,为佳书娘子在办嫁妆。 这是老太太吩咐她办的。 方才她到了百花堂。本是听说了宁国长公主府上打发一位谢姓女官过来了,万没料到又唤她。到了堂前,女官正下阶离开,堂前还站着周大管事,老太太把这事儿吩咐了周诚和她: “原先,娘娘进宫的嫁妆,是我亲自办的。但如今我也老了。佳书又有亲生爹娘,不用我去操这个心了。” 老太太笑着摆了摆手,看向曹夕晚,“但这门亲事,不是在京城里,佳书是远嫁最要紧的是体面,否则她日后不好在夫家立足。你是知道上回备嫁的规矩的,你多去和她们娘俩说说话。” “是,老太太。” “另外,谢女官问,中间歇脚的地方,长公主借了代王妃的小别院。咱们府订了没有。小晚你时常出门,你和大管事商量着去找找地方。二房里那几个管事和小子,心细太粗了。叫人看了不体面。我也不好骂他们。” “老太太,我已经看了,最方便就是紫金观。皇家寺院,且观里有一个田庄子就在官道边……” ++ 她从老太太跟前退下来,那边三喜儿探头探脑,悄悄在彩绘栏下面打手式,原是他抢了差,二房佳书娘子的乳娘妈妈想请她去,三喜笑嘻嘻:“我说是我干姐呢。就抢了这个差。” 她料是办嫁妆的事,连忙和三喜过去:”你们六公子也在?” “在,和我们二小姐最好的。” 三喜得了果子自吃去了,她果然看到六公子,问侯了一句:“差使且不急。” 六公子也苦笑,一家子平安就好。侯爷被陛下训斥,阖府都睡不好吃不香。哪里还敢想差使。 见得六公子去了,她在佳书的房里,坐下吃了玫瑰奶汤子,笑道:“妈妈放心,周大管事问了我,上回娘娘的嫁妆在老太太手上的规矩。我说柳莺儿月份大了,我来讨嫌吧。我打听了几个关陕那边来的人。他们进京城为官,家里倒在西安王府大街上有几个好铺面。侯爷、太太还有老太太手上,我记得有几个秦淮河边的铺面,正好与他们换了,算是二娘子的嫁妆和添妆。大家便宜,也省了钱。最要紧体面。” 乳娘喜不自禁,宋佳书在里间坐着做绣活,羞涩听着,外面笑声渐起,原来是二太太的心腹苏财家的老婆,内管事来了。 “二太太说你久不来了。快过去坐。” 她起身,过去和二太太商量换铺子的事。 廊上,苏家妈妈亦向曹夕晚道了劳。原来是她家的宝盖,得了柳如海出诊,吃了两副子药竟然好了不少。 “不瞒你小晚,我们二太太,因为听说侯爷那房竟然买了家乐班子,二太太觉得还是让宝盖早点儿给六公子收房好。免得公子家家,年轻不懂规矩,出什么事儿。” 曹夕晚早忘记和柳如海提过苏家的事,听得二太太这样小心,她难免想,若是侯爷暴死了,佳书娘子这门亲事可能就不用办了。这门亲怕不是好事儿。 ++ 是夜,南康侯回房用饭。 席前,楼淑鸾请了六名乐伎弹了一曲,一堂生辉。 见得宋成明喜悦,她便笑问:“怎么不见小晚出府去?听说她娘身子不好,让她在顺义坊里照顾她娘,也是应该,否则老太太又要说我了。” 南康侯看了妻室一眼,她爱吃醋的性子,他心里有数。 现在淑鸾如此退让,让他先安置小晚,也是不想让他亲近乐伎的意思。 他也不禁有些愧疚。她在闺中等了多年对他实在情深意重,他却太过计较仕途得失了。 他便问:“你说的那位冯大夫,现在如何?” “他说,牛太监到他回春堂,找他要过药。他就给了。后来这牛太监就死了。他是一个字没有向外说的。他制的丹药,看来还是有用的。侯爷不妨把两种药都试试。” 南康侯大喜,一挥手,让乐伎们都退下。对她们一眼都没多看。 楼淑鸾心中欢喜,她知道南枝可疑。无论如何,她是不想让宋成明暴死的。更不愿意让南技接近自己的夫君。 ++ 让小晚住在顺义坊,等于是个外室,将来进府为妾也容易。宋成明自然是愿意的。但他一时说服不了她。 又一日,曹夕晚在南康侯面前施礼退下,在小值房里坐着,和罗妈妈闲话。 “侯爷有事?” “没事。”她泰然自若。 罗妈妈看她两眼,也不知她到底什么心思。 “侯爷让我试试福寿丹。也许能治我的病。” “……”罗妈妈哑然,便不再问。 “赵妈妈的侄子回来了。”罗妈妈悄悄和她说了两句。 她微颔首,在袖中把一封信取出来,是赵妈妈从燕京城写过来的。 罗妈妈一看,信上全是药材的进价,盘帐,料到里面有暗语,只有青罗才能看懂,但这些药材分明也是送到她在秦淮河南岸新铺子里来的。 罗妈妈既然投了本钱儿,是东家之一,她也是越看越欢喜。毕竟北边来的药材果然进价就便宜不少。 “你要做帐吗?我帮你。”罗妈妈笑语。 “好。”她埋头写帐目,罗妈妈一个个报数目,都有劲儿。 宋婆、陈爹子回来值房,都是叹气,秦猛听了几句,老人儿都有自己的旧识,个个都想吃福寿丹,托人情要先排队。劝都劝不住。 “秦百户那几位好友?”她不禁也问秦猛。 “他们?倒没来问我。” 曹夕晚心想,这就是佛门正宗心法,交朋友也是交的沉稳人?难道是她练的幽冥术档次不高,交朋友都不靠谱?打从交了借钱不还的苏锦天,她对自己交友看人的眼光就深深怀疑。 她自我怀疑了一番,又想起赵妈妈在信中写的做了两笔假药材买卖,上了当。损失了一些多亏她都是小笔进货。另外,赵王府那边正忙着到处找关系,想让同母亲兄弟周王免罪,似乎没功夫谋反。只不过秦王府也是兄弟,私下里都在来往。 她想,算了,宋成明要栽培的番子越多,用去的福寿丹越多,她的解毒丹就卖得越好。底下的人不听劝,让他们花钱消灾就是。她乐得发财。 如此一想,她顿时平心静气。 ++ 南康侯转个头,到底还打发了连二管事来劝她。 春波廊上,柳枝如雨,连城倒是直接说了:“侯爷觉得你还有余情未了。想等你回意转意。” “不可能。”她昂着头,连二管事觉得她这神情和她亲爹太像。 好在她是认真的,不是在拿乔,这一点连城还是能看出来的。 正说着,她便看到青衫翠色,翩翩如柳,柳如海上了廊,这人正与二老爷一起。 她便没办法上前,揪住他,讥笑他是不是和冯均卿,楼淑鸾一伙的。 想赶她出京城。 这是做梦。 未料,她却看到柳如海递了个眼色给她。 嗯?她不解。他有什么事? ++ 柳如海随二老爷一起进了内宅,看着是往老姨奶奶院子里去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廊上的曹夕晚。 她真的不被催眠术所制?他应该再试一试她才对。 第126章 借你试招(中) 曹夕晚察觉到,柳如海让她去内宅见一面,有事商量? 他有什么事? 她这里出神,连二管事也和她把话说清,他呢,没打算去告诉侯爷,青娘子压根不稀罕理侯爷。他就算打她的小报告儿,这并不好听的消息,他才不出头去和侯爷说。 果然就是全府上下最奸猾的二管事,曹夕晚感叹着。连城懒得理她。 她还好心提醒:“关陕不安全,你可别去。你想,当初血战百刀里的人,多少有一点残余,他们只可能逃去关陕。那边是凉国公府的老巢。这些年,那边竟然没捉到一个反贼。什么消息都没有,你想他们躲在谁府上?” “楼府?秦王府?” 连二管事反问几句,“就为这,你一直怀疑太太?” 这不是废话吗? 宋成明完全就是因为继承爵位,得意忘形,所以才冒失地和关陇勋贵楼府结亲。她连忙道:“二管事,你领了我的情就好,我可是没让你去。” 侯爷是让你去,你不去,才会落到我头上!连二管事叹气:“……你的事,侯爷和侯夫人商量过了。你不在府里,太太眼不见就不管。过阵子,你就去秦王府里做女官。得个品级再病退出来。你什么都有了不是?侯爷原想和你多相守几日。将来到了关陕,还不是你一个人守着侯爷?但侯爷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她冷笑,“太太的主意?” 曹夕晚想,从她六七岁起,就一直对她很凶的太太,居然转了性子。 居然还默认了侯爷养外室。 太太赶她走的方法可真不少。 ++ 本来,她觉得自己在能屈能伸的事儿上,着实不如楼淑鸾。 但现在,她想,战百刀要潜回来必定要与府内的人勾结。 这个内奸是谁呢? 五老爷? 还是楼淑鸾? 她看看连二管事,侯爷知道吗?还是装成不知道? “我不去。”她叉腰。 “……知道了。”连城也没办法,这事就暂时不想了。 ++ 曹夕晚绝步不肯出京城,免得进了西安城就被围杀。柳如海这边,每日在萝院里不出,吃茶看医书,偶尔二老爷亲自来请,他才去老姨奶奶院子里走动。 老姨奶奶身子渐好,也想出去踏青上香,二老爷请他为老娘调理调理。 柳如海打了个暗号给曹夕晚,知道她心里有数,他是让她到姨奶奶的柏院里来。 ++ “娘——” 二老爷进房,柳如海跟在后面,便看到老姨奶奶。 她被小丫头扶着,坐在外间倚着炕桌,老妇人头发雪白,银簪玉钗,容貌果然和老太太有几分像,是表姐妹。 “老夫人,精神果然好多了。” “柳先生来了。”见得他来,周老夫人连忙命待茶。 “不敢。” 他侧坐炕桌对面,为老姨奶奶诊脉,有二老爷在,柏院里丫头进进出出,倒也没避开他。其实二老爷不在时,也是如此。 毕竟他在侯府里住了一个冬天,早熟悉了。丫头们知道他是个正经世家出身的名医。他瞟一眼,大丫头素云似乎不在?素云和曹夕晚交好,他早看出来了。 正想着,素云果然就从外面回来。曹夕晚跟在了后面。 她分明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在问: 有事? ++ 柳如海心中微笑,起身走到一边坐下,开调养方子。 “二老爷。” “曹姑娘,最近累了?素云,给曹姑娘倒茶。”二老爷红光满面,似乎颇为满意自己长女的婚事。 曹夕晚在内心便有些怜悯。万一秦王或是秦王世子被侯爷当反贼拿下,佳书娘子要么守寡,指不定出家。二老爷二太太会急晕过去。 这就是不争爵位的后果了。命运不由自主。 但曹夕晚转念一想,罢了。就二老爷五老爷和六老爷,他们真想和侯爷争,那不是逼得侯爷弑兄杀弟吗? 他们没有一个,比得过侯爷又狠心又有手段。 她看看老姨奶奶,是她有见识,阻止了二老爷和侯爷硬碰吧? ++ 柳如海开了方子,请二老爷过目,便瞟得外间坑上,老姨奶奶和曹夕晚在说话,素云说起:“小晚,她去了城郊紫金观呢。” 老姨奶奶惊讶,便问:“你去哪里干什么,难道是老太太要去紫金观?你去打个前脚儿?” “老太太应该是去诚福寺,路上经过紫金观,周大管事让我去看了看。指不定半路上要歇脚吃茶。” “那也好,五房里你五老爷五太太那对儿,都信道爷,不信佛爷的。让他们先在道爷跟前烧个香赔个罪,这才好放心去陪老太太进佛爷家里。” 主仆笑语着,曹夕晚似有若无盯了盯柳如海,他早就听得一愕,事情不妙。 她这转头就找上紫金观了。是为什么? 不就是查射殿上的小牛太监牛紫金。不就是在查他柳如海? 他暗暗苦笑,这一回在宫里的事儿真够麻烦的。已经被她盯上。 他还没接近太子。陛下的脉象他是碰到了,不像是有病也没中毒。但东宫呢? 更何况,东宫身上内层穿着百鸟羽衣,按杨平粹这个原主人说那件宝物,为何有唐时安乐公主的羽衣之名?据说公主的裙子由百羽所制,在阳光下光华万变。 而杨平粹的护身宝衣也是如此,除了护身,但凡有武人的真气碰触衣裳主人,就会衣裳变色,光华炫眼以制强敌。 柳如海早想过,他都未必能碰到东宫的脉门而不被怀疑。 而且,哪来的胖子鲤鱼精报恩?这谣言他并不相信,却知道一桩事。 一定是东宫身边暗藏着高手。 桩桩件件,都是青罗在中间作梗,必须赶她出京城。 冯均卿却半点用都没有?! “有事。”突然,曹夕晚的声音传来。 他一醒神,便看到,二老爷扶着老娘到院子里看花,春光明媚,院子里丫头几个都在外面折花玩耍,曹夕晚立在他面前,问他。 他瞅了她两眼:“我使个迷魂术,你站着不要动。我看你中招是什么样。” “……??”她莫名不解。 柳如海告知之后,理所当然就开始催眠她。 ++ 他双指举起,吸引她的眼光。 曹夕晚不知不觉地就看着他的指尖,阳光花影,他的手势变化不定,似乎简单,但她能看出一刹那就是十七八个手势变化。她仿佛,看到了天色变化。 明月夜,乱坟岗。 小鬼魂儿。 第127章 借你试招(下) 素云进来时,诧异看到,她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屋子里无人。 “这就打盹了?”她笑着,上前把曹夕晚推醒,“看你睡的,要去我房里睡吗?” “嗯?我睡着了?”她连忙站起来,“我回去了。” 柳如海站在院廊上与二老爷说话,看着她匆匆出来,向二老爷施礼又向他点点头,就转身去了。 他落后几步,也辞别跟在她身后。 ++ “曹娘子。” “有事?”她止步,转头看他,柳如海方才就察觉到了,她似乎一切如常。 他端详了她半晌,慢慢伸手,牵起她的手。 “干嘛?” “……”他不语瞅着她。 曹夕晚果断甩开了他:“有事说事,少拉拉扯扯的。” “……刚才我给你下了迷魂术。”按理,她现在应该自觉是三四岁的孩子,独自在乱坟场里住着,想找个小伙伴一起。会追着他不放,冲他啾啾地吹着鬼气。 “对了!”她一拍手,想起来了,“我说我怎么睡着了。” “梦到什么了?” “……不记了。”她按捺震惊,怀疑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回事?你也相信这一套,我以前就想过,本来以为你是教门烧香骗钱的反贼,但你和赵王世子勾结。我就以为我错了,其实你还是烧香的?” 柳如海默默地看着她,她完全没中招。 他下的是,最重的迷心术,她应该被他牵着手,绝不会甩开才对。 ++ “看来失败了。我给你扎几针,再试一下迷魂术。”他开口,“扎过针,更容易中招。我想勤加修炼这门迷魂术。” 你觉得可能用我来试你的迷魂术吗?她翻白眼,转身就走了。 柳如海笑着,负手立在花径中,沉吟不语。 怎么就不灵? 若是幽冥术有这个反制作用,他早应该在赵王府发现了。那府里连赵王爷也修炼过幽冥术,但还是被他催眠。 难道是曹夕晚服过什么丹?他得去试一个服了福寿丹的番子才对。 正想着,他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丫头路过园子。 细柳。 这是送上门来的,让他可以试一试。 ++ 曹夕晚虽然匆匆离开,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不应该睡着的。 她坐在小廊道上,沉思到了夕阳将斜,便到了门房找了毛二狗,让他去找慕容大姐递消息到宫里,让白嬷嬷想办法画一张小牛太监牛紫金的画像给她。 她不信自己眼睛出错。 ++ 但接下来几日,宫中无消息,府里却骚动不安,医鬼陈明发现楼细柳一直没有发疯的动静。 侯爷纳罕后,不禁大喜。上一个这样的人是曹夕晚,就小晚,还是因为医鬼陈明和她一个组,分了药给她。 第二个青罗女鬼马上要出世的消息,悄悄都传到了府外。 ++ 曹夕晚再一次步入紫金观,看得殿阁如云,坛中道香直上青云。 小牛太监入宫嚨就是在这里寄居修道,名字也是以观名取的。她带上了沈霜天和乔其强,二人皆是一身飞鱼服,横行霸道地进了大殿,曹夕晚指名要见本观道官——离尘观主。 他是小牛太监牛紫金的养父。 “细柳,是不是真的能和小晚姐你一样?”沈霜天在客院里,见得无人在跟前,不禁就问她。 曹夕晚吃了两口茶,淡笑摇头:“不可能。”她亲眼看过楼细柳的眉眼气色,是马上就要神智迷乱发疯的样子。而且服了太多丹药,疯起来很难治住。 必须要病上半年或是一年。但她也不太明白,细柳为何确实没有动静。 难道就像陈明说的:“我猜她们楼家,应该有个医武双修的高手,暗地里开方子在替她调理。其实依我看,像是被扎过针了?又难讲。我看不出是什么法子。但这法子只是在延缓。” 扎针? 曹夕晚不能不怀疑柳如海,但柳如海绝没理由去帮楼细柳不是? 她不自禁看看自己的双手,依靠着脑海中的印象,把柳如海对她做过的十七个手势,一一做了出来。 “小晚姐,你在做什么?”小乔瞟到在问。她想了想:“可能要做快一点。” 她加快了速度,手指如幻,这一遍还没有做完,咕咚两声,她转头大吃一惊,霜天和小乔都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她连忙蹲下来察看,他们竟然只是睡着了?睡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 “无量天尊!”一声道号响起,离尘观主走进客房,惊讶地看着她,“贫道失敬,原来青娘子竟然是柳家之后?” “……不是。”谁是柳家之后? “这迷魂术是柳家的不传之秘。”离尘观主更诧异了,“若非青娘子要嫁入柳家?” 更不可能,好吗?她肃然:“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儿,只招婿。” “……”观主哑然。她不是在开玩笑吗? 她想,观主真不会说笑话。 ++ 柳如海还不知道,只试了一次,就被她偷学了去。 他是料定了,直接和曹夕晚说,她反而不会怀疑。因为他也不怕被她发现。 楼细柳如今轻易就中招了。柳如海感觉自己恢复了点点自信。 ++ 楼细柳近两天春风得意,每日都被叫到外书房来说话,侯爷着意笼络她。 柳如海便时常在廊上看到细柳。 “柳先生。”她深深施礼,恭敬得不同寻常。 她那日在柏院附近遇到柳如海,正是头痛如裂快要犯疯,连她自己都察觉了。她本来是想去小值房找曹夕晚,晕沉着走到半路,柳如海拦着她。 他和她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不痛不痒的让她按摩头顶就可以治病。 她如今每日早晚两次按头顶穴位,居然就能不发疯了? 这岂不是神医中的神医? ++ 楼细柳半点没察觉自己中了柳家的催眠术外面传说的迷魂术,这只是延缓了发病时间。 但连二管事站在一边,看到她向柳如海施礼,就隐约察觉不对劲,偏偏二管事又看不出哪里不对。 柳如海微点头,楼细柳送着他离开了,这才敢举步去外书房。 ++ “细柳娘子和柳先生有交情?” “没有。”她摇头,连二管事等着她解释,但楼细柳一脸我不想解释的表情。连城就哑然了。 他也察觉到楼细柳和曹夕晚不一样。 楼细柳是太太的异母妹妹,曹夕晚和他一样是家奴出身,曹娘子什么话都和他说,连城突然醒悟,难道是家奴们嘴碎喜欢背地里说闲话的习惯? 他看到楼细柳进了书房,斟酌再三,觉得不能掉心轻心,他便叫了自己的小厮玉壁,让他去侯府门口等着,曹夕晚回来,一定叫她来。 “说我有事和她商量。” “是,二管事。” 第128章 反制于人 曹夕晚决定牢牢地记住这十八个手势,一定要用在柳如海身上试试。 离尘观主,倒没隐瞒什么,说这是催眠医术而已。可以延缓一些病症。也是柳家祖上里有一位楚地巫医的女儿,嫁到柳家后自创的。 “这么厉害。”她暗想着。 柳如海真的不是烧香骗钱的?利用王府隐身,挂着王府客卿的名头招摇撞骗,暗地里是什么教什么教的教主、使者之流? 巫医这东西,历来就是骗人上当收敛钱财的。锦衣衙门密档里,记载各地有这种神棍骗子的大案,多了去了。 她以前就怀疑过柳如海是教门出身。 现在又不禁更疑心了。 ++ “曹娘子不用担心,他们睡睡就醒了。”观主为霜天和小乔诊了脉,笑呵呵地说着。她终于放心。 她是来商量包个庄子,老太太和太太们路过时来歇脚,上回观主进宫没见着,这一回观主出来应酬,寒暄谈价之中,她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隐情。 观主俗家姓顾。 她本来以为,观主应该是与北方名医世家,柳程元白四姓有旧交情才对。是这四姓之一。否则怎么和柳如海扯上关系。 顾柳两家明摆着也是亲族。她在宫墙夹道里,分明察觉到柳如海想庇护顾御医。她才没去抢那小子手里的药丸子。 下了定金,她辞别出来。 “曹施主。” “是?”她回头看到一个小道士追到观门前,递给她一本书,“我们观主送给你的。” 她不解地接过,看到书上写的是《太上清经》 “……” “我们观主说,曹施主可以在家里念念经。” 果然,她以前上了妙莲师太的当,说修佛可以治病,现在道士也来骗她。 ++ 小乔醒后一切如常,她发现小乔小霜根本不记得睡着过,她暗暗窃喜学到了一个很有用的小损招,小乔在观门前牵马过来,还在自说自话,“小晚姐,你的病不还是顾老爹看过的?” 其实给她看病的,并不是顾院判。 她与二人别过,约好了晚上去一堂春吃酒,她出观骑驴,一路回了城,踢踢答答就去了顾家。 顾御医的祖父,顾院判的亲爹,年上七十,与妙莲师太是一个辈份。老爷子须发雪白,坐在躺椅里,在后院槐树下吃着茶。 她蹭过去,坐下。 她想问问柳家催眠术的事儿。 ++ 老爷子又睡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抬手给她诊了脉:“确实好些了,切不可再多思了……你若是管不好自己,早去给你爹娘抱个养子,过继一个弟弟,才是正经事。” “……”好想打死顾老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她只能捏着鼻子应了。陪笑地放了一漆盒子上等珍珠子,请老爷子不要嫌弃。 “下回不要再来了。我老了。累。” “……是我的错。”她迟疑着要不要麻利地磕头谢罪,争取下一次能再来。 然而,老爷子睡着了。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白送一盒子珍珠!大珠子! ++ 她无奈退出来,肉痛地想,请退职的顾老御医诊一次脉,就是上千两。 这一比,老是免费给她诊脉的柳如海,是不是奸细,似乎也不重要了。 她素来从不把自己的命放在一个人手里,有顾老爷子,有妙莲师太,有陈明,再加个柳如海,这自然更稳。 到了二门口,她一把揪了年轻顾御医:“你们家和北方名医世家,是联姻?” “……对。”顾御医暗叫倒霉,只敢陪笑,“青娘子有什么吩咐?” “柳如海和你?” “我表哥。” “柳如海,是不是太祖皇帝,派去北边王府的太监?”她把他揪到了墙根子下,悄悄地打听,又想了想,“他是不是,专门干监视王爷这类不讨好的重活、苦活?”也许人家是忍辱负重的可怜太监也说不定。尤其会催眠迷魂这一手,真的对细作密谍太方便了。 历来各王府里用的太监,都是由藩王们上奏京城,由陛下命宫中内官监里拨人,赏赐到各地王府。 这些太监,与锦衣卫派去的二三百锦衣校尉一样,暗中有监视王府的作用。 “监视王府的?这……这……大约,也许,应该,是?”顾御医战战兢兢,满脸的表情就是,青娘子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一定招什么。出卖表哥诬陷好人这完全不是问题。 “他是太监吗?” “青娘子说是,那就是。”他果断回答。 她看出来,顾御医害怕她,她犯愁地说:“我没有欺负你。” “是,是,当然没有……” “不要向你祖父告状。” “绝对不会。” 她松开手,替他整理好衣襟,转身要离开,突然又转头飞快地打了十八个手势,咕咚一声,倒霉的顾御医倒下就睡着了。 “不好!少公子晕倒了!” 她赶紧叫救命。 顾院判从衙门赶回来,却束手无策,只能惊动顾老爷子亲自为长孙诊脉,含糊地说了几句:“没事,睡着了而已。这是他和柳柳在切磋家传医术。” 她在顾家偷听到了,赶紧就溜走了。果然没错就是柳小子暗害她。 ++ 她回了侯府,没空去见二管事就直扑萝院,准备让柳如海知道点她的厉害。 但连二管事直接找上她: “宫里有消息,良娣召你,你马上进宫。” ++ 太子要把佛像送回来,递了口信,让曹夕晚亲自去宫里取。 她这一回又从宫墙夹道里进了宫,白女官在暗门外接了她,便道:“牛紫金来了,在茶房。” 她佩服地看着白嬷嬷。这真是雷厉风行。 白妈妈特意叫了小牛太监到了东宫,让她偷窥两眼。 这不比画像有用多了? 她矜持微笑,胸有成竹,她一定能看出死太监的真面目。 ++ 她震惊地看着,牛紫金完全不是柳如海,她又揉揉眼睛,用力地看。 这人小眼睛,黄脸皮,明明二十多岁看着有四十来岁的沉暮之气。 果然像是个道士出身的太监。 “他?”她脱口而出。 “对。怎么了?”白女官不解地问。 曹夕晚瞬间察觉到,有问题。有非常麻烦的大问题。 但她闭上双眼。 轻轻地吸气,吐气。 这不仅仅是一个小小迷魂术就能解决的。柳如海要做到这一点,不仅需要让好几位大档都中招,他还一定有办法在御前,同一时间里让几十个御前宫人一起中招。 不可能。 她没听说过这样的功夫。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她在心里默念。 打从病了后,她就得这样安慰自己。她还想活久一点,把身子养好一点。宫里的大档不是吃素的,女官们又凶又厉害,迟早会发现问题。她犯不着多事。 ++ 这样一想,她就和气地跟着白女官,进了廊屋和小牛太监见了礼。 第129章 陛下观佛 “牛紫金?”光听名字,就确实是在紫金观里寄养做了道士。 “柳寿田?我知道他,知道——”小牛太监笑着,“他是我养父离尘观主的远方侄孙。偶尔会来拜访观主。” 所以你就被柳如海盯上了?她同情地想。 柳如海他家的怪亲戚真多。 上回是妙莲师太,这回是离尘观主。还有古怪厉害的顾老爷子也是他家的亲戚。而胆小的顾长孙顾御医被她忽略不计。 但她想,没错,柳如海一定和牛紫金有关系。 她不可能看错,而且,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牛紫金的脸型与身型,其实和柳如海非常接近。非常适合柳如海顶替他。 不是她这样老练的番子,根本注意不到这一个疑点。 但真正让她戒备的是: 包括白妈妈,所有御前宫人,没发现那一夜在御前奉箭的是另外一张脸吗? 她看向白女官。她神色如常。 连陆秀云也上前和牛紫金说笑了几句,不一会儿,廊窗外人影悄至,几人连忙站起笑迎,原来是英嬷嬷也来了东宫茶房。 曹夕晚便知道,英嬷嬷听到了风声,过来看看结果。 宫人们都坐在屋里吃茶。 她仔细看着英嬷嬷的神色。 她没有任何异样。牛紫金就是长这个丑样子。 她沉思良久,想了想,陪笑看向白女官:“是我多事了。” “……有警觉,自然是好的。他是新进御前的人。我也担着干系。”白嬷嬷察觉到了她心里有事,“还有什么?” “他见过陛下吗?和陛下说话吗?” “曾和陛下说话。” “……这样?”她点点头。 御前行走。这样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一夜之间换了身份,又换了回来。 英英和白华,都完全不提一句。 她们任由柳如海一个北方王府的客卿,以牛紫金的身份到御前对答,与陛下接近说话。她们不可能没发现。不告诉她这只有一个理由。 ——柳如海是陛下派去赵王府的奸细,有必要时,会杀掉赵王。 他是陛下亲自选的细作。 所以,御前的心腹人都在掩盖他的身份。 曹夕晚沉思,也许应该问问?但她终归只是向白女官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她懂规矩。 她不会问的。宫里的事再问多了,将来麻烦太多。陛下是侄子,到时候派人刺杀了亲叔叔赵王,传出去多不好听? 她想,秦猛那一天夜里检查时,多半中了柳如海的迷魂术。 柳小子就是个太监。 ++ 换了一回茶之后,牛紫金起身拱手,客气笑道:“青娘子,久仰大名。我师叔的案子我心里有数。不怪别人。” 小牛太监似乎对他来东宫居然遇到青罗女鬼,没有任何意外。 “不敢。”她也连忙施礼,正好不用解释。 小牛太监辞别回宫,白妈妈私下里,把佛像还给了曹夕晚。曹夕晚想了想,回了侯府。 ++ 外书房里,她低声禀告侯爷:“是陛下要看。” 否则牛紫金一个御前人,在东宫里坐了这么久,他吃了三盏茶,这是为什么。当然是他过来为陛下还佛像给太子。 他不是闲了过来乱逛,而是过来当差,这就可以偷空儿在东宫廊屋里,和女官们聊天打屁说闲话。 这样的当差手段儿,她在他爹曹爹子身上,早见识过无数回了。 ++ “是陛下?”南康侯早有猜测,但此时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禁是大喜若狂。 她也道:“想必是东宫,为侯爷的忠心进了言。” “我想,应该是如此。”南康侯神采奕奕,不自禁泄漏了一句,“小晚,若是不能掌军权,也未必不能捉拿几个不愿意交出封地的反王,只要把反王擒到陛下眼前,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秦王?”她古怪地问,她早就怀疑,侯爷是不是想把二房佳书娘子嫁过去,半路上把亲家捉起来说是反贼吧。 南康侯仰天大笑:“自然不是!” 她冷眼看着,未必不可能。 她就知道,陛下为何看佛像?也许觉得侯爷用福寿丹的主意,不妨一试。 若是突然有一二百名会幽冥九变的锦衣高手,潜入王府,把王爷拿下押解进京城。 岂不是更好。至少不用再动大军。 李国公是带着大批军队,才围住了开封城把周王爷一网成擒,听说那还是因为周王爷儿子太多,次子把亲爹和世子大哥都卖了,李国公才能如此顺利捉拿反王。 下一回,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各王府必定要防着这一手。 此时,陛下既愿意看看佛像,总是有这样的意思的。 ++ “密本和丹药还在佛像里否?”宋成明此时才想起这两件宝物,本来是打算送进宫就有去无回的。 “都在。”她出宫前查看过。 宋成明脸色更好。这是陛下让他放手而为的意思。 ++ “来人!” 一行人被唤进,连轮值的秦猛和罗妈妈,也一起到明间进来看佛像。她在廊上唤了楼细柳进来,外面还有候着的医鬼陈明。她当着侯爷的面,取了自己腰间金五事儿,用金针尖左三右七,按动佛像双眼。 吱的一声,机关打开了。 连二管事把里面的一束旧白绢和一只琉璃盒取出,仔细小心地打开,铺在书桌一角。 她也把琉璃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枚褐色丹药。 陈明早已把长生丹换了,此时看到,笑嘻嘻。 她也望了陈明一眼。他暗暗比了个大拇指,若是没有她和他二人联手,这东西不是这么容易到手的。现在算是功德圆满。 一切如愿。 罗妈妈和秦猛都在书桌前看了个稀罕。侯爷虽然把佛像收在了外书房东梢间的柜子里。但似乎一直举棋不定。罗妈妈自然也察觉到了医鬼和青罗互相递着眼色儿。 罗妈妈和秦猛互视一眼,罗妈妈微摇头。秦猛会意,他虽年轻,却也知道这是让他不要多管内宅的事。 侯夫人和青罗暗中相斗,这风声谁不知道? 现在看来,太太交出了佛像,似乎是青娘子赢了。但最终得好处的是侯爷?难怪青娘子不急不忙的,每天在内宅里偷懒耍滑。 ++ 南康侯沉得住气,因为太子要看佛像。他隐约盼着是陛下回心转意有意一观,所以丹药虽然叫陈明换了,但密本他一直未动。他自己背下来了。 如今太子似乎没有索要二宝的意思。陛下又应该看过。他这才下了决心,叫了心腹人一起来看。 而曹夕晚,却隐晦地四顾这间外书房,她最熟悉的这间外书房。 佛像在此,她一直在等战百刀来窃取。她与秦猛联手制敌。 但现在她想,也许她错了。 根本不需要冒险窃取佛像,只要挑拨侯爷太太的夫妻之情,逼太太交出佛像,同时怂恿南康侯用仿制丹药让番子们修炼,密本和丹药迟早要撒播出去,虽然不是人人皆知。侯爷的仇人必定是能知道的。 ——这才是真正的计划吗? 天衣无缝。 但……太太果然和外敌勾结吗?她看向南康侯的侧影,他知道吗? 第130章 水落石出 南康侯并非不知道,一时贪婪可能就会落入陷阱,但他野心颇大,便难免如此。他负手低头,细看白绢上书写的密本,竟然是汉字,他顿时皱眉:“不是蒙古国师所写?” 陈明连忙道:“属下一试。” 他提着自己的药盒子而来,取了一只紫晶瓶药,打开后徐徐吹出。只见得一股紫烟弥漫到了白绢上,曹夕晚看到烟中字迹变幻。 白绢上的字迹全变了。 偏偏还是汉字。但她细一看,指了其中几行字:“是蒙古文。”又指另一行字,“色目文。” “故意如此混写的?”宋成明沉吟。 一目十行的陈明已经激动地禀告:“侯爷,里面有长生丹的药方,是真品无疑!” “过劳而散功的病症,有没有记载?”侯爷看了她一眼,又问。 她一听,就知道侯爷不再怀疑太太。 至少她散功成了废人,在侯爷看来,应该和太太无关。 陈明也道:“……这上面只说,尸毒草入药若是吃多了,也许会中毒僵死。” 宋成明毫不动容,陈明瞅了曹夕晚一眼,他可是按她说的,向侯爷进言了。 福寿丹吃多了不好。 只不过侯爷的心思谁又不知道? 他才不在乎死几个番子。 以往,她曹夕晚从上千人之中,脱颖而出,其实早就经历过了同样的情况。 那时确实没有福寿丹,但番子们也死伤不少。 ++ 陈明又指了指白绢:“国师记载,至少试过了二百一十六种药草,才从一张古方里试出尸毒草制长生丹,能加快修炼。”又看看侯爷,“上面写着,靠药物前六层不易散功。属下推测也是一样。” “果然是第六层?”宋成明神色微动。 现在竟然仅靠服药,就能修炼第六层? 南康侯看着曹夕晚,她脸色平静,好奇地细看着白绢密本。跃跃欲试要抄一 本。 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后来者,不在乎楼细柳迟早有一天能超过她。 +++ 南康侯也没有发现,在书架后的缝隙里有一双森冷的双眼,战百刀立在密道里,正盯着佛像里取出来的白绢。 他扯出一丝微笑,一切按他的计划,淑鸾一心为了宋诚明不肯交出佛象。但现在还是要落到他手里了。 而宋成明根本不知道,佛像里还有一个秘密的机关。 等这一干人解开这个机关。他就可以取南康侯而代之,宋成明就没有再活下去的价值了。 他步出密道,从地下暗河边走过,回到了回春堂。有伙计来报: “侯府来人了。” 他一笑:“请五老爷到后面来说话。” 五老爷宋成闲戴着大沿帽儿,把脸压得低低的,进到了回春堂。他拉着战百刀,低问:“怎么样了?” “五老爷你承爵的事,近在眼前了。”他低笑,心中得意,他和五老爷一直在勾结。他在侯府暗中行事,又要控制淑鸾,没有五老爷这个内应他当然不好进出侯府。 且哄着这个蠢货再说。 ++ 她立在书房,讨了纸笔抄密本。 “我早就听说了,柳家祖上也许就是真正制长生丹的。”陈明和她一起在书 桌前,抄写密本。 “祖上?制这丹干什么?” “道士们修仙。” “……??”她诧异。想起了观主送的《太上清经》,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翻翻。但又觉得道士和尼姑一样狡猾。以教门烧香行骗的案子里,道士与僧 尼层出不穷。陈明笑了:“丹药不就是道门出来的。蒙古国师们,也会各种药呢。佛门里僧医也多。” 密本其实也就几千字。不一会儿就抄完。陈明把悄悄和她说:“以前不知道 你和他好,现在听说你让他脱衣服检查了。这交情越来越好。你找柳如海打听打听,是不是还有不少家传古方子。借我看看。” “…你知道个屁。”这小子一看就是卖她换古方。 “真粗鲁,你真小气。” “揍你哦。”她威胁。 “……你越来越像秀云了。”陈明瞪她。 “……你是我们那一组里垫底的。你还好意思说。” 当初锦衣番子四人一组里,牛禄儿、陆秀云,陈明,再加上她曹夕晚。 牛禄儿是乌老档的人,说退就退。侯爷也没有为难。 陆秀云是大小姐的侍婢,哭着喊着还要继续练。侯爷让她滚蛋。 陈明早初进组,连陆秀云都打不赢,虽然她也输过但只输了一回。 而他有师传的一件宝物,又是学药有成。且他是陈千户的族侄。侯爷早就打算让他留在衙门里。曹夕晚看着陈明,现在想想,也许自己组里四个人似乎都轻松过来了。各有各有结局。 她对当初练幽冥九变的苦,竟然不太有印象了。可惜牛禄死了。陈明眼看着也要升职,求亲的事也有谱了,他一个劲和她叨叨:“对了,就那个细柳,要让巡城司几个女番子一起来修炼。你不想想办法,她们也要跟着吃福寿丹了。我加了很多毒草的。我忙着做福寿丹,没功夫再帮你弄那个罗汉紫金解毒丹的。你找别人吧。” “……”她气得瞪眼,你还敢说!? “你早有盘算吧。我听说你拉了罗妈妈她们参股儿,要开药铺子。” “嗯。” “解毒丹?叫侯爷知道了,把你宰了。” “知道了。我不会自己出头的。” “替死鬼?”他恍然,“柳如海?唉呀呀,你把他在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么段日子,就为了让他替你背黑锅?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把他当男宠养。” ……哪门子男宠??!她咬牙,挤出一句:“什么替死鬼。别说得这样难听。” 否则,凭什么和一个奸细五五开地做生意? +++ 曹夕晚回了内宅,在廊上看到了柳如海,这是一个太监吗? 也许是乌老档的人?她权衡之后,今日谨慎刻意绕过了柳如海,他当然察觉了。看着她身影远去,而宫里她与牛紫金会同的消息他也知道。他若是没有准备岂会潜入宫中?但她那脸色是什么意思? ——怀疑他是太监? 他回了院子,觉得无比清净。青罗女鬼暂时不会再怀疑他了。但又不自禁叹了口气。 而曹夕晚盘算着,应该怎么使个法子,她亲眼看看他确实是太监,才是真正水落石出。她一边想一边进了太太的内室,楼淑鸾正在梳头,她站在一边看着嫣支又给太太梳了一个极精致的玲珑发髻。 她牢牢站着,看着丫头们准备出门的皮箱子、小妆盒、各色用俱,仿佛是在学习如何做丫头。不知不觉间,她暗暗把那枝刻了冯字的桃木簪子,悄悄放在了楼淑鸾的妆台上。唯独只开了楼淑鸾的视线。 她察觉到几个丫头都瞟到了这支簪子。 楼淑鸾起身,带着两个丫头去了老太太那边,曹夕晚寻个借口,又回了内室。她躲在了围屏床架子后面,站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人影悄悄走进来,偷走簪子。 她眯眼看着,是问雪。 第131章 大意侯爷 她下廊打了个手势,正在扫地的婆子是个暗桩子,接了暗号,丢下扫把迅速去二门外知会秦猛。 她无声地息地跟在了问雪后来,看着她袖了簪子出了正房,一看就是要去找同伙儿,她想,她应该带一把长剑,但上回找陈妈妈借的小短剑也勉强够用。 陈妈妈风闻她兼修碧影与幽冥,反倒劝道:“谨慎为上。” 她心领神会,陈妈妈应该是揣测出,她恐怕只有一剑之力。一旦被看破在高手面前等于砧上之鱼,她微微一笑,莫名兴奋。越是危险越是让她如此。 摸着袖剑,盯着问雪的身影,曹夕晚看出问雪要去的方向,似乎是往五房老爷所在的竹园。她隐约记得,五房老爷修道,时不时会请道观里的有名道士过来设坛讲经。 其实根本不是信道,是有这个请道士讲经的借口,方便奸细出入? 如果她确实能使出一剑之力。她相信战百刀一定会死在她剑下。他竟然真敢潜藏在南康侯府里吗? 眼看着,问雪在一片密密的翠林间停下来,前面就是五房的竹园了,她似乎在等人? 曹夕晚耐心等待。 竹径上,似乎走来了一个蓝袍道士的身影,她的眼瞳微缩,那身影她看着,非常眼熟。为何如此眼熟……是以前就死在她剑下的那个人吗? 她本是蹲身在竹林边缘,此时她慢慢拨出了袖剑,这时却有一个身影猛地压到了她背上: “曹……曹姐姐。” 前面问雪听得动静,一惊:“谁?” 随着这一声,来路上道士的身影也随即消失不见。 ++ 被暴露出来的曹夕晚,无语地扭头,看着楼细柳。 “救,救我。”楼细柳脸色发青,全身在抽搐着,“我……我……” “疯一下就好了。”她安慰着。之所以没给她一剑完全是因为这病况,她太熟悉了。细柳要发作了。 好在,秦猛出现了,他拦着问雪似乎在问话。 曹夕晚松了口气,秦猛来了。她没有冒然去向秦猛求教佛门心法是对的。高手的师门心法,至少得有等价的宝物,才能去提一提交易。 本来她不怕厚脸皮,她还擅长不要脸呢,但她是废人时,秦猛一口答应娶她,她恢复一剑之力时,他也没有禀告侯爷,她也得有个分寸。 慢慢查到他有什么喜好,再对症下药。 她犯愁着看着自己身上楼细柳这个麻烦:“不用怕,习惯就好。修这个就是这样。大家不会笑你的。” “我不想。”她更咽,“我要是不如曹姐姐,侯爷会觉得我没有用。太太就不会把我当妹妹。霜天她们说,你已经恢复了还兼修两种心法。” “……没事,你别理她们,你和苏锦天不是挺好的。” 她哭了起来:“师傅,根本没有收我做徒弟,我知道两位师兄都是正设拜过 宫主信符,才是真正的碧影宫弟子。我根本没见过那东西……我听说他病了,我去侍药,乔师叔根本不让我进屋,更不让我碰师傅的药。但师兄们就可以……” “没事,我帮你骂小乔,你要见信符,容易。我找个机会让你看看。” 她急着甩掉她,楼细柳疯起来会拿刀乱追人的。首当其冲不就是她? 眼看着楼细柳倒在了翠林里,跪着半喘气,一双手偏偏还紧抓着她的裙边,这丫头仰面哀求地哭泣着:“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没有用……” 她也不想被疯子追!曹夕晚急得跳脚,突然灵动一动:“有回报?” 楼细柳拼命点头,曹夕晚一咬牙,手势纷飞,又是十七八个迷魂手势打出来。 细柳感觉到一阵阵的晕沉,卟嗵一声终就睡过去了。 这真是太好用的小招数。她惊喜。没想到一用就成。 ++ 南康侯亦知道曹夕晚似乎恢复,又兼修二法,但他只当不知道。他不需要再重用她。他更想看到福寿丹能让楼细柳成为第二个青罗女鬼。 “侯爷。” “什么事?” 他也得到连二管事禀报,秦猛抓到了太太的陪嫁丫头问雪。 “问雪?” “是,侯爷。问雪似乎在东园竹径附近与五老爷房里请来的道士私会。但道士跑掉了。” 宋成明一听,知道这所谓什么男女私会,是秦猛往轻里说,实情是问雪勾结奸细,而五弟以道士为掩盖引了奸细进府。 “小晚和他说的?” “是,她让太太房里的暗桩子知会了秦百户。” “你去问一问。但小晚她也太闲了些。现在每天还在向苏锦天送药?” 连二管事一听,就知道侯爷对五老爷的事心中有数。现在不打算和五老爷算帐。反是这几天唐王府里,一直说苏锦天怯战,刀法不如王府供奉杨平粹。这事才让侯爷不悦。 宋成明皱眉:“他还在告病?” “是,侯爷。”连二管事回答。 ++ 南河百户所。临江河房,可见得秦淮夜景,本是金阮一绝。 窗外隐约能听到涛声,曲萧声,苏锦天朦胧睡了一会儿,便听得叩门,他问:“小乔?” “师哥。” 师弟小乔进来,悄悄又用红漆托盘把一碗碧莹莹的药端进,放在床头铁力木四仙桌上。 “又是药?” “师哥,和昨天一样的药包。是青娘子打发了毛二狗送来的。他是从马六儿手上得的。”小乔苦笑,他是个精细人,瞟了一眼这碗药,解释着,“和前几天药都一样,我在街上找大夫问了,是春天里武人进补的寻常补药。” 苏锦天一瞅,外包是牛皮黄,药包上画有她的暗号。 且是青罗与碧影才知道的暗号:【赶紧宰了杨平粹,宰完就不用还我钱了。】 暗号,是这个意思。 苏锦天不打算理她,她拿他开赌,捞得还少吗?陈明可是悄悄来告密了。 而且,她居然一文钱都没分给他! 苏锦天本来以为钱财在自己眼中如浮云,朋友有通财之义,她的钱他一直当自己的钱在花,他的钱自然也愿意如此。但一听那个数目,他耿耿于怀。想要暗示她分一点,又抹不开这个面子。 “她应该是不知道,师兄你受伤了。”小乔想了想。 苏锦天,这半年来其实一直有伤在身,先是为了突破碧影刀法,有了暗伤。接着这半个月来,他在京城郊外意外遇到了碧影宫人,好不容易才杀了灭口。 他们是六师叔的两个弟子。 ——六师叔必定在京城附近。这才是他不愿贸然行事与杨平粹约战的原因。 ++ “师兄,我去寻人打听了。”小乔掌了灯,师兄弟的身影映在薄帐上,他低语絮声,“青娘子在诚福寺里,像是有个自己包下的大院子。就是那间好几年没开的大客院子。” “……我料到就是如此了。”苏锦天沉吟着。他急需有足够的眼线找到六师叔的藏身之地,但他若是去向她开口,会被她继续喷得一脸狗血。 他半坐起。面上无异色:“她在诚福寺里花的时间太多了。我早就察觉不对。只是没有上心。” 但小乔觉得上当了。 以前曹夕晚去寺院里,都是在粗使院子里做粗活,扫地抹佛像。他觉得这真是太苦了。青娘子真是一位强大又温柔脆弱的女子,令人想呵护。 没料到,她在寺里还悄悄包了一间最大的院落。 小乔觉得大师兄想得太简单,青娘子在院子里一定是为了穿新衣裳,养男宠,花天酒地是不是?小乔都不禁有些相信了这等谣言。但他偏偏知道,这是青娘子自己卖出去的消息,卖了大价钱。 青罗女鬼的威名,也是如此喧嚣而上。也许是因为那年南康侯第一次问起二人婚配之事。想给她换一个良家子的身份。她推辞了。没多久,青罗女鬼花天酒,爱养男宠的谣言就传起来了。 小乔想,他一直以为青娘子如此自污是为了师兄,后来才发现自己天真。大师兄这样四处留情,青娘子才看不上他。 第132章 月夜迷局(上) 曹夕晚把细柳藏在了假山洞里,此时她把人背出来,向西角门走去。 柳如海同样从西角门离开,只看到怪石嶙峋,风吹影乱,居然没发现她蹲在草丛里。好在,曹夕晚忙着嫌弃细柳太重。也没察觉到路过的仆人其实是柳如海,她用两条腰带把细柳捆在自己背上。她辛苦得就像个普通女子。秦猛的提醒她觉得有道理——谨慎为上。 这一如陈妈妈赠她短剑的意思,外面都传她兼修二法,她现在反而是最危险的时期。 ——还不如彻底装废人,让人高深莫测呢。 ++ 柳如海与苏锦天约好在宗人府外相见,苏锦天看着时辰将至,也披衣而起。 屋中人影,随窗外夜风摇曳。 秦淮歌舞,袅袅传曲。 苏锦天披着一头卷曲黑发,碧绿双眸,苍白容色,尤可见当年街坊中柔弱少年。如今苏锦天眼中又带鹰厉之色,眉间血痕腥红。 小乔连忙起身在衣架上取衣,为他披了外衣。他这一几天,确实有些伤风。似乎刀法不进。 他披衣而起,在房中抱臂,沉吟着:“青罗——她在京城勋贵府里安插的暗桩子,名单都交给我。但我连那两个太监怎么死的,半点不知。” “师哥——”小乔迟疑着。 他一摆手:“我也有自己压箱底的人。难道会供手送给她?” 小乔暗松了口气。却又察觉苏锦天眼光盯着他。他们师兄妹十二人,就是苏锦天压箱底的人了。 ++ 小乔会意,苦笑道:“师哥,你知道我的,青娘子对我好。我自然也是十二分对她。但谁亲谁疏,我难道心里没数?师父死了后,我们——” 苏锦天眸光微温,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乔又叹气:“再说了,我能不知道?她对我们好,是看着你的面上。又不是非我不嫁。” 苏锦天忍俊不住,笑着看这个最出色的师弟:“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没敢说。”小乔垂头丧气,“她对我没那意思。” ++ 曹夕晚背着细柳,悄悄地从角门里出来,累得直喘气儿。 她没有叫自己的伴档儿,角门外黑漆漆的,她探着脑袋,小声叫:“爹——?” 一个黑影跳出来,她吓一跳,她爹曹爹子叉着腰,嫌弃地看着女儿。 “叫我干什么?” “我有事,我不找爹,我找谁?” “……哼。你让三喜儿找我,我就得来?” 你已经来了,你还废话什么?曹夕晚只当没听到:“车呢?” 曹爹子指了指巷子底,他白天就借一辆骡子小厢车来。他把骡车牵过来,骨碌碌停在了角门外,他还探头看着角门草从里的细柳:“这是谁?” 她把细柳背过来,催促着:“快,只有一会儿功夫。” 她算定这一会儿巡更的番子刚刚过去,慢一点就会被捉到。曹爹子还以为她怕守门的姬婆子,骂她没出息,姬婆子看在他的面子和两瓶酒上,刚去睡觉了,至少有半柱香的功夫这里没人守。 “有爹在,你怕什么?” “……”她爹像是非常擅长干偷偷摸摸的事。曹夕晚想。她是知道,姬婆子每到这个时辰,就会容易打盹。她爹不送两瓶酒,姬婆子也是要偷偷睡一会儿的。 曹爹子叹气,觉得女儿这畏首畏尾的怂样,怎么在外面当差?这不是笑话? 父女鬼鬼祟祟,把楼细柳抬进了小车厢里。 曹爹子听女儿一说,吃了惊:“咦,她就是细柳?就是她和你争宠吗?你要卖掉她?放心,爹帮你——” “……”她默默看着亲爹,也许她从来没认清过亲爹是个如此凶狠的人。 ++ 骡子沉默着,在月霜乌巷中,这骡子居然一直没叫。 可见得是曹爹子精心挑选过的贼伙。 “我们去南河百户所那边。”她推着曹爹子去驾车,她坐在车辕另一边。 骡车拉着三个人,艰难起步,曹爹子赶着车,悄声:“南河?你打算抛尸进河的话,那得找个大石头。”曹爹子赶着车,望着天上洁净的月,叹口气,“现在劝你做好人。还来得及吗?” “……你可以劝。” “真的?你不会杀爹灭口吗?”曹爹子驱着骡车,和女儿一起独行在黑暗的街巷里,车前的马灯在摇晃,她还在想亲爹真能开玩笑,他突然又落泪,“你把你娘关到牢里干什么?我好久没看到你娘了。你打你舅舅就行了,为什么要把你娘关进牢里?” “……”她也无言,望着天上的月,她亲爹原来是这样看她的。 她还以为他天天忙着吃酒,睡懒觉,溜班儿,乱花钱送礼。居然还记得娘。 “我娘住在顺义坊,方便以后和娘娘通消息。你知道那个坊在宫门附近。” 曹爹子一怔,马上笑了:“让你娘忙,不回来也没事。一切都听娘娘的。” “……”她暗骂着。做奴才做成她爹这样,她真的想不通。 ++ 车过了柳家院子,没有丝毫动静。 她一看就知道,柳如海当然不在家,半夜出门必定不干好事。 她歪头想想,对了,他去探望周庶人了。 柳如海既不在家,就无从发现曹家父女悄悄地干坏事。 苍白灯笼间,他此时立在宗人府附近的巷子里,准备暗暗去见周王爷,但约好来带他进宗人府的苏锦天,迟迟未到。 苏锦天被曹夕晚耽搁住。 河声涛涛,她在百户所后门拍门:“苏锦天,苏锦天——” 她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把楼细柳塞给他。说词也已经想好了。比如这是你徒弟。我不管。但拍了几声门,没人应。 她想了想,不会是苏锦天觉得她半夜来一定没有好事?故意不理她? 她大怒,立时打了个尖尖的唿哨。 苏锦天这边才刚刚得到消息,说后门里有一女子拍门,像是苏百户以前的相好儿找来了。 “不可能。”苏锦天如今的眼光已经老辣,绝不会看上这种性情脱跳,行事剑走偏锋的女子。 就算是以往,他看中的也都是勋戚贵妇,大家千金。 她们是经历家中大变,独撑大局的女子。行事其实非常谨慎。至于她们看中比自己小一点的情人苏锦天,又不打算为旧夫守贞,在他眼里这完全是正常的。 与贵妇同样年纪的男子,多半已经成婚,在外不过是渔色,绝不会有真心。 再者,没有妻室的年轻男子,如他苏锦天有容貌、有能耐、有手段、有钱财的,能让她们心生几分情意的,毕竟少。 虽然他的钱是借的。但能借到也是他的本事。只不过被曹夕晚连本带利捞了笔大的回去。还一文不分。 “别理会。也许是吃醉的乐伎。”他一摆手,小乔顿时不敢吭声,他隐约是知道青娘子把大师兄卖给乐伎的事,这事是霜天在悄悄办。大师兄应该根本不知道吧?小乔害怕,赶紧要去睡,突听得尖利的哨声,他吓了一跳:“是青娘子。” 苏锦天一怔,小乔已经向后门飞跑,沈霜天的窗一响,她也跳了出来。 他看着弟妹都去了,叹口气。 她半夜来,绝没有好事。 第133章 月夜迷局(中) 正如苏锦天所料,她把细柳抬出来,又叮嘱着:“醒来就要发疯了。会拿刀追着你们砍。要小心。” “……”所以你才把她送到这里来?苏锦天简直烦死,抱着臂无语地看着她。 “交给侯爷不就行了。” “她哭唧唧的,不想让侯爷知道。我有什么办法?对了,你们赶紧去请陈明来。请柳如海也行。”她说完,就上了车,“爹,快走。” 苏锦天本来还想说几句话,突然看到车辕上有个车夫。再一看,她这一回出门带着伴档儿居然是曹爹子,苏锦天顿时闭嘴。 曹爹子眼神闪烁,一会儿看看苏锦天,一会儿看看小乔,因被她再三警告过,这会子他总算没有再问尴尬话,比如女儿认得的男子,是不是成过亲这类的话。 她这里刚溜走,苏锦天一回头,就看到小榻上抬着的楼细柳有动静了,她摸着自己脑袋,呻吟着,似乎快要醒过来。 小乔与小霜都六神无主:“怎么办,怎么办?” 他瞬间出手,一拳打晕了她:“有什么不好办的。” “……”在师弟妹的目瞪口呆中,他转身还大喊一声:“我去找陈明,你去找姓柳的。他在宗人府那里。” 她暗骂,苏锦天这小子最会指使她办事。 偏偏柳小子能去宗人府探望周王爷,这事儿是她在苏锦天那里牵的线。 ——就为了换取罗汉紫金丹的改良方子。 ++ 月照青巷,柳如海在宗人府外面,等了半个时辰,约好的苏锦天还没有来。 “怕是有事耽误了。我们自己进去。” “是,总管。”暗中跟来的百福儿是被王老档打发过来引路的,他不禁忐忑。 怕苏百户不在,便进不去宗人府。 他却笑,没事。 他记得守这张门的番子,是一位许总旗。且在巡城司做了七八年了。 他到了乌漆角门,把银包和贴子递进去,果然,没有苏锦天在,他也顺利进了门。 “多谢许总旗。” 灯火里,他瞟一眼紫眼彪许家兄妹,这是曹夕晚的人。他推测。 他已经请曹夕晚向苏锦天打了个招呼,又从王老档与徐国府三老爷那边,向上面打了招呼,自然可以顺利见到周王府的庶人们。 苏锦天不在,他还如此顺利,只说明曹夕晚也向看守们打过招呼了。在宗人府院子里看守的番子们更听曹夕晚的。 他寻思着,若是如此,应该还能找曹夕晚商量,设法帮帮表妹程侧妃。 ++ “表哥。”程侧妃抱着孩子,衣裳染尘坐于陋室。一见他进来,她顿时泪如雨下。他连忙看看表妹气色,又抱过她怀里孩子:“哪里病了?” “发烧一直没降。怕这孩子不行了……表哥……” 他皱眉,程侧妃是懂医术的,她束手无策,这当然是大事。故而,他才想方设法地要进来看周王府庶人们。 ++ 他随身有针有药,费去大半个时辰,他终于把孩子的热度降下来,程侧妃泣不成声。破帘子一揭,周王爷走了进来:“好些了?” 程侧妃含泪点头:“是,王爷。” 虽然押进京城就被贬为庶人,但身边的人都呼为王爷,柳如海也不例外。周王爷却携了他的手走到角落里,密语:“陛下,病了吗?” “我看过了。没有。”柳如海摇摇头。 “东宫呢?” “……暂时无法接近。”因为东宫的良娣,是南康侯府过世大老爷的嫡女,偏偏曹夕晚的父亲就是这一房的老家人。她应该是看在香火情面上护着东宫?构如海并不确定,妖怪报恩的谣言是否全是笑话。 ++ “是我不应该听信谣言吗?”周王立于窗前,孤月悬空,他凄凉而语,“听说陛下身边有奸人,听信谗言服信丹药以至中毒病重,我才有了自立的心思。都说是前朝蒙元要从塞外卷土重来,我想陛下年轻,不知道九边藩王之重。竟然要削藩。我是叔父,难道我还不比他懂?” 窗外是王府仆人,柳如海慢慢道:“迁都北方。有三地之可,西安,开封,燕京城。” “陛下不可能迁的!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江南大族出身!除非换一个久在北疆的皇帝!” 柳如海暗叹,这是南北大族之争吗? “我难道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南边有什么强敌?但北方塞外异族,若是他们又复起南下,又要如何?我做皇帝,不比陛下强?而且,陛下指使宋成明,毒害我的兄长赵王爷——” “王爷慎言!”柳如海知道,周王平常喜欢搜集百药百草,沉迷医书编撰。连他都觉得可以取而代之,赵王,秦王,宁王,恐怕个个都这样想。 北边流传着新帝惠文陛下喜好丹药,中毒以致病重的消息,这才是他潜入京城真正要查的事。 “王爷身边可有人保护?”他谨慎问。 周王爷微叹点头,屋角身后闪出一个中年人长衫灰影,眼眸如两团黄玉,在夜灯下闪烁不定有如鬼火。柳如海知道,这是一位王府供奉,名为灰刺,看似常人,其实是碧影宫出身,塞外异族人。 他微点头,给程侧妃留了药,辞别出来,程侧妃听他暗示,匆匆写了一小段布,上面是孩子需要的衣食用具,他看完背下又烧掉,打算去找曹夕晚设法。 “认得苏锦天吗?”灰刺跟出来,问道。 柳如海止步,点头。 “我来杀了他。” 柳如海想,苏锦天还欠着青罗女鬼的钱,没还钱之前,她指定不会答应让人杀了苏锦天。而且,这位灰刺现在还不明白?看守宗人府的就是苏锦天。 而苏锦天,看来也没有发现,他的六师叔就隐藏在宗人府。 但这些不关他柳如海的事,倒是程侧妃方才私下里和他轻声哭泣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本来是想重振家业,为爹娘报仇才嫁进王府。没想到王爷居然听信番僧之言,这些僧人分明是前朝残余!我还有什么意思!表哥,我对不起你——“ ”那时候我行医在外,已经是愧对家人。你也是没办法。”柳如海摇摇头。 柳程元白四家,世代联姻。亲事订下来也是父母写信告诉他,也因为他少年时就行医就在外,反而没遇到妙莲师太那样,各家子弟不得已要进国师府、进皇宫拜师、供职之事。也没亲眼看到程表妹遭遇的家变。 表妹性情刚烈,也确实借周王爷之力抢回祖传的秘方。 只不过秘方里也有不少禁用的制毒、传疫的方子,比如长生丹里的尸毒草,最开始是柳家的方子。 ”表哥,王爷现在只信塞外番僧的话,还有碧影宫人。但你切记得,尸毒草的花粉被有心人利用,能在坟场与腐败尸体混合。可以传疫病。” ”你放心,我但凡见到尸毒草,都让人除掉。坟场四周有病人,我都会一一检查,用石灰消毒。“ ”尸体……有时候看起来根本不是尸体。“ ”嗯。用尸体制成腐毒丸子,再与尸毒草花粉混合,恐怕就能传疫。石灰可以烧掉,你放心。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会再来看你。“ ”表哥……“程侧妃抱着孩子泣着,”你不用管我了,几位王爷府里都有番僧。赵王爷练什么幽冥九变。那也是番僧挑唆的。你投靠东宫或是陛下,重振家业吧。“ ++ 月明星稀,宗人府外的长街,车骡淡影。曹夕晚坐着他爹赶的车,藏在了街檐黑暗中。 她盘算着,柳小子应该快要出来,他是不是太监,她想出其不意试探一句。 “好饿,好冷……”曹爹子嘀咕。 “到外面来侍候东家,做工就是这样惨。”她冷酷地恐吓亲爹。 “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儿,哪门子的东家。” “进药铺子,我就是东家。”她瞪着他,“你要不要进我的铺子做工?” “……”曹爹子沉思,他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生一个孩子来折磨自己呢?这真是前世的债主。 第134章 月夜迷局(下) 柳如海提着灯,让百福儿回去,他独自走出宗人府所在的巷子,月影黯淡,他心情沉重。 腐毒丸子在程家医书记载过。但一直未曾制出来。现在程侧妃应该是在王府试验过了,有了结果才告诉他。 至于赵王爷和赵王世子,他仔细观察过他们的性情,不像是被番僧控制。尤其赵王妃是徐国公府大小姐出身,沉稳谨慎,主持大局绰绰有余,他打算再看看。 现在要紧的是,把这些方子都找回来。也怕这些方子不仅毒害了侯府小公子,也用到了皇帝、东宫身上。 但曹夕晚?他脚步一止,望着天幕星辰稀落,突然想到了东宫身上的百鸟羽衣,她似乎对皇帝陛下,分外冷漠。 柳如海自还不知道,曹夕晚时常被儿时流落坟场的过往困扰,暗中偷窥陛下,想着要不要凶星犯驾。 “喂,柳公公。” “……”柳如海一惊,几乎没笑出来,他转头,曹夕晚在巷子里站着打量着他,暗忖着一叫公公就回头? 这小子轻易暴露了公公的真身份?他故意在装吧?她开始怀疑。 ++ 柳如海早料到是她,在长街中提灯而立,微笑问道:“有事?” “细柳病了。你去看看?苏锦天说你在这里。” ++ 灯下。 柳如海来了后,苏锦天也松了口气,看着楼细柳似乎睡着了,他带着小乔一起回了百户所前面。 小乔没移脚,他看了看床前的柳如海,又看看旁边站着的曹夕晚:“小晚姐,要去吃茶点吗——?” 她还没出声,柳如海开了口:“罗汉紫金丹方子,你抄下来。” 曹夕晚大喜,和小乔说:“不吃了。” 小乔默默跟着大师兄身后,出了房,苏锦天在廊上睨着小乔,他早就察觉到了。这小师弟喜欢曹夕晚,便在门外廊上对他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 他反手关上窗,负手披衣,在房中走了几步。 他斟酌半晌,才叹:“你也别学我。你若是真喜欢她,便是她年纪大你快十岁,也不妨事。但我看你并不是。” 他心里知道,小乔未必就是真喜欢青罗。 这师弟处处学他,只不过看着他这个师哥喜欢勋贵出身的少妇,有学有样罢了。曹夕晚出身低,但在江湖上是鼎鼎大名又特别会捞钱。对乔师弟眼中,完全是仰望的存在。 苏锦天知道自己的脾气,若有人当初强劝他在女人上不要胡闹,他必是不听的,为这事,他和青罗打了不知多少次架。曹夕晚十二万分看不上他换了一个又一个贵妇情人的事。 贵妇们出身全都是出过反贼的勋贵府,她也怕苏锦天泄漏消息,中了枕头风。 但不管曹夕晚和他打得如何翻天覆地,他就是没听。 ++ 眼下,他便不阻止小乔,只道:“但青罗她的脾气,既不喜欢比自己小十岁的。也不喜欢比自已大十岁。” “嗯。她嫌侯爷年纪大。我瞧出来了。”小乔用力点头,也有失望之色,“我想,她平常背地里老对我说你的坏话,还嫌许国公府里的那位花钱太凶。其实也是告诉我,我攒钱也没有用,她不爱花我的。“ 小乔有点伤心,“我攒了不少钱。” ++ 苏锦天暗中生了冷汗。 他是真没想到,小乔平常爱攒钱竟然也是学了他。明明他自己从不攒钱。都是伸手向曹夕晚借。 他不禁就有些苦恼不安。 他不知道怎么教师弟师妹。这十二个师弟妹是他真正的手足心腹。 “你——唉,算了。霜天她们几个呢?” 刚才曹夕晚第二回来还在找霜天,但霜天居然就不见了。这可是半夜。 “……她们,嫌这个嫌那个。总之都不如她们厉害又美貌。师哥,你也得管管她们了,她们现在学得和青娘子一模一样。她们的本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啊……” 小乔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显是觉得教导师妹们,实是个难事儿。 ++ 苏锦天一听,更不想管了。更何况,他看曹夕晚那样子,下意识觉得那还行。 师妹们只要有曹夕晚一半,他就满意了。 可惜,不知道楼细柳,什么时候能和霜天一样? 苏锦天总觉得,他都没怎么管霜天,沈霜天就越来越出色了。 沈霜天其实是十二个师弟妹里资质最好,但也最不适合修炼碧影心法的,师傅把她捡回来时,也是无可无不可。 师傅死后,他逃到金陵城落脚,霜天才是个小孩子,按曹夕晚的说法,霜天比她被侯爷捡到的时候还小。 每次他指点霜天修炼,霜天也用了苦功夫,最后老是哭。说学不会。 他管弟妹,只要他们用心练过他从来是按门规,并不随意打骂,别的弟妹一学就会唯有霜天如此哭,他也束手无策。 后来,他听说是曹夕晚一直在教她剑术?他便也没管,青罗多多少少也学到了碧影心法,应该是她调整过后另编了一套心法,适合沈霜天。 她很喜欢霜天,也没道理不喜欢细柳? ++ 曹夕晚抄完罗汉紫金丹的改良方子,便不关己事,也悄悄溜走。反正细柳跟前还有丫头。她刚溜到房门边,柳如海在后面道:“明儿,她发作的事,你禀告侯爷?” “……不应该是你的事?”她回头看看,他坐在床前给楼细柳扎针。 “你叫我来的。” “……侯爷很器重你。不好隐瞒吧?” “成,那你去和太太禀告。” 这麻烦的事又被他推托了回来,依旧栽到她头上,但这个主意倒好,既不关她的事,也不关柳如海的事。曹夕晚想,楼细柳是太太的人。她和柳如海都犯不着掺和。 她刚要答应下来,突然想清楚:“我不好多事。她师父在呢,让苏师傅去和侯爷说。” ++ 柳如海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倒只奇怪:“怎么晚上出门还带着你爹?” 方才他看到,曹爹子居然在,他在百户所门外的车辕上打瞌睡。像是个伴档儿? “他非要出门做工,但他一辈子都在侯府里,有老太太在,别人都让着他。他出门容易上当受骗。”她叹了口气,“我带他出门来,历练历练。” “……”他失笑。寻思着,她其实是不看好南康侯以后的前程。还是,南康侯府里有凶险? 她送走她娘,接着送走她爹? 第135章 嫁祸予她(上) 风吹云散,月夜清朗,曹家的骡车压着一地银霜驶去酒楼。 一堂春彻夜不熄,在秦淮河畔,灯月相映。 曹爹子大喜,跳下车来夸女儿孝顺,这地方正和他意。 “……”半夜带你出来,让你吃冷酒就是孝女了?不帮着你谋个坐堂大夫的差使让你乱开药方子毒死人,就是不孝女?她暗暗横了亲爹两眼。 ++ “小晚姐——咦?曹阿爹?”沈霜天,俊秀如星,一身男装大红飞鱼服飞扬, 她订了个包间等着曹夕晚,迎接时看到她半夜吃酒带着爹。好险笑出来。 吃完酒,二女在包间里一合计,曹夕晚拿出小帐本子,安排了苏锦天接下来几天去几个名角儿家里吃酒,和沈霜天分了钱。曹爹子吃了一惊。 她叮嘱她爹:“不许说出去。”又给了他一角银子算封口费。 沈霜天忍着笑。 世情险恶。她斜睨着她爹,这回知道了吗?就算是好朋友,她出卖苏锦天时也是不眨眼的! 但曹爹子握着酒盏儿,却在暗暗想,女儿和别的女孩子也一样。苏锦天以前经常和女儿一起玩,后来不怎么的就疏远了。听说外面有人。这样的男子负心,女儿就报复他。 女儿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迟早要嫁人。 有了这个想法,曹爹子也放心了。 ++ 这一席酒,父女俩都吃得分外满意,摇摇晃晃坐了车,回侯府。 已经是下半夜,后巷中抬头,见缺月疏桐,夜色侯府。 柳如海早回来了,听得邻居家醉鬼父女开门说话的动静,他笑了笑吹灯便睡。 曹家父女各自回房,亦说好了过几天,曹爹子去顺义坊里给她娘帮忙。听候宫里良娣差遣。 当然,其实当然压根没这回事。 但曹爹子兴奋地想起,顺义坊离宫门近,离各府老档们都近,娘娘将来若是生下皇子,要立贵妃甚至夺宫立皇后,还得他这个忠心老家人肝脑涂地地奔走。 她听在耳中,默默地冷笑,做梦呢。 把他阉了送到宫里做太监,他就如愿了。 要不是发现她的密道石床有奸细碰过机关的痕迹,她让他一辈子呆在侯府。 真烦。 ++ 曹夕晚在家中睡到傍晚,一睁眼她有点饿,打着呵欠起床。门外叩声适时想起,柳大夫叫纪嫂子面铺送晚饭来了。 两碗排骨鲜汤面。配四样小菜。 “我不吃。” “是给我的,我提携他,他这是知恩。” “……”你就天天做梦吧,她叹口气,为了不让亲爹的梦太美,她抢了一碗面还吃光了四碟子小菜,爹子气得摔筷子。 “小气。再叫人送不行?”她笑嘻嘻,话音刚落,伙计果然又送了四碟小菜来曹家,她接面的时候就已经订了。 她抓住机会,又一次冷酷地恐吓亲爹:“东家先吃,伙计没得吃!”她爹在侯府,老太太的菜还能吃到。外面可没这么美! “……” “还要去铺子里吗?看病买药的客人们,有钱,会比东家更可恶的。” “哼。”她爹埋头吃面。亲闺女完全不知父母恩,不知道把药铺子送给亲爹,帮亲爹扬名。曹爹子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只差一个做坐堂大夫的机会。 她叹口气,摸摸肚子,起身回了侯府。 ++ 正是掌灯时分。 这时节,她不方便往二门找秦猛,更何况侯爷会怎么处置问雪,她早料到了。应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太太把丫头训斥几句罢了。至于五老爷,侯爷大不了骂一顿,让五老爷另外去一个道观里请道士进府作法。 只不过,那个蓝袍道士,远远看着就有点眼熟? ++ 从西角门进府,走到百花堂附近的石径上,她沉思着,那道士是谁呢?突的,她看到的光影摇荡。 几只六角薄纱灯蒙着粉红纱,在黑暗间闪烁,领头一位抱着阮琴的女伎,紫衫裙子,袅娜如提灯月娥,从正房院子推门而出。 她发髻簪着朵紫牡丹,摇曳生姿,在灯影中看去竟然能说得上天香国色。 南枝带着一行六名女伎从正房退了出去。 咦?是太太的家乐班子? 侯爷不在正房用饭,太太是不会叫家乐班子的,她这几天也瞧出了这规矩。 ++ 女伎们提灯雁行,在前面的路上去了。 她盯着领头的南枝看了半晌,便皱了眉:“站住!”她唤住了女乐们。南枝心里一跳,她没有回头,却知道这声音是青罗女鬼。 好在,陈妈妈的声音也响起:“怎么了?” ++ 曹夕晚回头看向陈妈妈,老妈妈立在了便门前,丛丛翠竹,映着远近灯影,二人对视,曹夕晚叹了口气。 随口说了几句闲话,曹夕晚看出陈妈妈的意思,便没再理会女伎,进了正房。陈妈妈提着明角灯,立在门前,风吹竹响,老仆衣裳被晚风吹起:“你们去吧。” “是。”南枝抱着琴,恭敬应道。 风送影归,陈妈妈沉默看着,南枝那一行人的背影。 她这几日渐渐有了疑心,这叫南伎的女伎似乎不仅仅是女伎。她能感觉到她琴声中的阴阳合壁,悲风肃杀之意。 但她在军中衙门里也有老相识,竟然是完全没听说过这样的女子? 幽冥九变是至阴之武学。 佛门罗汉心法,是至阳之武学。 如果曹夕晚跟着秦猛学了些他师门心法,在琴声是透出这阴阳合一的气势。 倒也应该。这南枝却是为何如此与众不同? ++ 六角粉纱宫灯,被南枝纤手置于梨花木灯架上。一室间,妃红绮丽。 南枝回到女乐所住小院,她放下琴,独自坐在房间里。 春虫叽叽,星河上涌,院中梨花纷乱如雨。 南枝慢慢地呼吸着,终于平复下来方才的惊慌。 没关系。青罗女鬼也没有什么可怕。 只她白天去竹园附近和丫头问雪接应,差一点被发现,南枝难免更警惕。是曹夕晚在跟踪问雪吗?她并没有看清,但问雪被秦猛带走,却是她远远隐藏,亲眼所见。 好在她早有准备,在秦猛到五房之前,已传讯让五房的道士同时溜走了三个。 这样,没有人知道,乐伎南枝就是就问雪在等的道士。 她依旧潜藏在府中。 ++ 梨花,月白,幽影。 曹夕晚悄悄地潜到了窗下,看到了南枝的身影,也看到了格窗上的粉红灯光。 第136章 嫁祸予她(下) 陈妈妈不想让她多问,曹夕晚便给了老妈妈一个面子。下半夜才潜来。 “谁?” 南枝推窗。 曹夕晚如夜鸦般一闪而逝,离开了乐伎所居的梨院。 毕竟,她的碧影心法支撑不了多久。 但在第二天,曹夕晚被袭击了。她在春波廊下,刚踏上台阶,突然踏到了机关,利尖的竹枝嗖的一声,向她脸上扫了过来。 秦猛一伸手,抓住了四根竹枝尖。 “怎么回事?”顺宝儿也路过,大吃了一惊。 “不像是暗杀?”秦猛皱眉,顺手折断了细嫩的竹枝。 青绿色竹叶纷落。 “像是要划我的脸?”她看了看廊外竹林的角度,“嫉妒我的美貌?” “……”秦猛哑然。 顺宝儿一溜烟就跑进书房,向侯爷禀告了,南康侯脸色一变:“叫细柳来!” 嗯?侯爷怀疑是细柳暗算她吗?她听得这一声吩咐,心中诧异,似乎有理?而顺宝回报,太太为细柳告了病,说在房里养着,一直没出门。 原是苏锦天这不靠谱的师父,托了陈明又找了麻婆婆,把细柳塞回了内院,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 南康侯不悦道:“去和太太说,陪嫁丫头我不理会,让太太管束问雪与细柳,这十天不许她们出正房!” 曹夕晚沉思着,侯爷如此怀疑本没有错,这春波廊上可不是人人能走的。尤其是女子。但这是因为侯爷并不清楚,细柳正在发狂迷乱边缘。 这丫头会拿刀追着她,却绝不会有这样的缜密心思设陷阱。 是南枝,南枝甚至料到了她会来外书房找秦猛,一定会路过春波廊。 ++ “怎么了?”秦猛看出她神色有异,“是谁?你心里有数?” “我昨天晚上,去偷看了女子沐浴。”她突然开口。秦猛看着她,她沉吟着:“我以为会是一个男人,但完全是女子。” 所以被报复了吗? 南枝一个乐伎,在侯府里就敢公然报复她? “府里来了一位,心狠胆大的奸细。”她与秦猛商量着,“她还会嫁祸给楼细柳。”因为南枝知道,曹夕晚与楼细柳一直不和。楼细柳想取青罗女鬼而代之。 ++ “居然被利用了这点子小事?”曹夕晚笑着坐在太太院子里,帮着陈妈妈做针线,这晚,她一直到二更天才退了下来。 南枝看到了曹夕晚。青罗女鬼持着灯,和几个丫头一起关上了正房的房门。转身向廊屋走去。南枝轻轻贴在了院中的松篁间,她的身影如翠竹盈盈,院中月华满地。 她看到了曹夕晚。 她今晚来杀青罗女鬼。 就像是杀了密道里的牛禄牛太监。 “陈妈妈,我今天有事和你商量。”曹夕晚肃然与老妈妈低语,陈妈妈以为不是问雪,就是南枝,便叹口气,点头应了:“你来我屋里睡。” 曹夕晚窃喜着,瞟了一眼院子月影森森,这正房里,嫣支、云柱她们,都是柔弱美人。 细柳,指不定半夜会拿刀砍她。 只有陈妈妈,能让那位狠毒缜密的奸细,知难而退。陈妈妈进了房,还在倒茶,回头一看她在床上爬,陈妈妈震惊:“怎么了?” “我们抵足而谈?”她回头,“我刚才抽空回房,都洗好了。” “……有事?”陈妈妈迅速警觉。 “你不是一直让我谨慎?免得别人发现我也就那样?” ++ 南枝一直守到三更天,陈妈妈房里吹了灯,但曹夕晚并没有出来,她应该是在陈妈妈房里睡了。 南枝冷笑,果然,如长上推测,她就算是恢复也不可能完全彻底。 最多就是一剑之力。 “依青罗女鬼的性情,岂会隐忍。我料到若是真的闭关修炼,兼修幽冥与碧影心法,岂会不杀人祭旗?必是有诈。你窥出她确实有这个弱点,你可以见机行事!” 曹夕晚,觉得,应该装怂就装怂。 南枝虽刹羽而去,曹夕晚却在夜风中,仿佛听到奸细的嚣张大笑声。 ——若是青罗女鬼不足惧,南枝要杀宋成明,岂不是易如反掌? 南枝回到房,在房中盈步轻舞,又习惯地抱着阮琴,弹奏一曲。曲声欢欣,她记得,牛太监就是如此,这老太监从西安潜回来,知道太多了。她奉命在他回宫墙夹道的时候,拦住了牛禄。 幽冥九变吗?南枝记得,牛太监确实让他意外。像是服了丹药修炼幽冥术, 应该算是第六层的高手了。牛禄还是死在他的手下。她故意时近时远地逼着牛禄。逼他吃了太多的丹药。 这太监与青罗女鬼,应该差不了多少。 如此一来,在侯府中,只要防备秦猛。 然后,再一击刺杀宋成明。 ++ 曹夕晚在半夜,突然想起一事。 第二日,她往二门外书房,拦着陈明问:“秀云是不是喜欢弹阮琴?” “……你以为她靠什么进宫的?” “???”不是因为卑鄙无耻给她下了药吗?她疑问。陈明鄙视她:“你不知道好友的能耐?” “我只知道她特别凶,仗着以前的交情经常要打我。我忍气吞声。” “……”陈明无语。她又想了想:“娘娘在闺中时喜欢弹阮琴,我记得秀云似乎也会?弹得不怎么样。” “……因为她不能比娘娘弹得好。你傻吧?” 曹夕晚讶然又觉得意料之中。 她自己,一直觉得娘娘没有爹娘好可怜,故而她不和娘娘计较,不揍娘娘。 但秀云则是反过来。娘娘好可怜,一定要忠心侍候娘娘。 陈明斜睨她,早知道她性情古怪,脑子里不知是什么破事儿,他笑道:“你对秀云就没多想过?明明你对我们都阴险卑鄙的。” “她会打我。”她细细一想,“你们都不敢。我知道她有什么事会直接和我说。所以我和她在一起,从不多想。嗯,就前几天她还掐我。骂我笨。” “……她那胆子,我觉得她没脑子所以胆子特别大。和你现在好像的。”陈明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可怜的孩子,因为小时候没在爹娘身边,也没朋友?现在还傻乎乎,特别珍惜傻大胆的小云儿,觉得她就是小孩子梦想中的好朋友?” “……”她默默地盯着他,戳中她伤疤了。 “……别杀我。”陈明迅速赔礼。 曹夕晚不理他指桑骂槐,她记得陆秀云家里有好几架阮琴:“她说过,有一架是她的义父牛太监在她生辰日送的。” 她半夜想起的就是这件事。 她在春波廊外竹枝上面查看痕迹,奸细设机关时把竹枝中间削了一部分,秦猛也看出那不是用刀剑削的。 她想起来是什么了。 是阮琴的拨片。 第137章 不传密方(上) 外书房无人。 侯爷和二老爷一起往忠诚伯府拜会,带走了秦猛。 她和陈爹子招呼了一声,进了书房密道。她觉得秦猛辛苦抓了问雪,居然连个赏钱都没有。好歹问雪被当场抓到,随身有一支冯姓刻字的簪子为证物呢?似乎太太并不知情? 以后侯爷自己家中,被奸细砍死的时候,一定没人救他。 ++ 暗门关上,她独自走着,看到石壁里凹进去的小石床,她坐在黑暗中。自己的石床上。 现在这个时辰不方便去宫墙夹道,但密道无人,能让她安静地独自思索。 上回,柳如海在冰室验尸的时候,向乌老档、黄老档推测牛太监死亡的日子,现在想想,其实柳如海说的那天,十二月十二日,是秀云的生日。 她偷听着就耳熟。 但当时忙着威胁乌老档,忙着抢簪子。就忘记了。她现在想起,秀云以前说过有一把阮琴是义父牛太监送的生辰礼物。 ++ 暗河方向有滴水声,涛声阵阵。 曹夕晚打开了自己石床里的暗格机关,里面是她收藏的骨头,她从怀里摸出一块闪缎子包裹布,里面还有她抄写的一叠儿佛经,她把骨头打成了一个包裹,今天打算去暗河边埋掉。 似乎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收集骨头了。被陈明戳伤疤让她痛定思痛。 但她的另一个石枕机关早就被人动了,枕盒里的短刀不见了。她低头伏在了自己的石床上。 “有人动了我的机关……”她喃喃自语。 这里有奸细来过。 战百刀的短刀。她其实并不想看到。就放到了这里。 结果不见了? 这个机关连侯爷也是不知道的。她曾经只告诉过一个人——战百刀。 果然回来了。而且他还嚣张地偷走短刀,知会了她,让她等着被报仇。 ++ 她伏在石床上,双眼向地道青墙,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看向书房暗门——侯爷随时会被刺杀。 侯爷死了,才轮到她。战百刀在这里偷走她的短刀,应该是这个意思。 而侯爷他竟然大意到,不把问雪拿下。且她也看到了石床顶上,有她成年后划过的一些古怪符号,回忆起那时的想法,她是在问自己:谁把她丢在坟场的?是爹娘不靠谱?还是因为她爹当时还在怀疑大老爷是为什么死的。 趁老太太还活着,把她爹娘不露痕迹地送出侯府,也许是对的。 +++++++++ 密道里,柳如海戴着面具,披着鹤羽披,一步步走着。 几条药蛇,在地面蜿蜒引路。 再过几天,他就能慢慢把整个金陵城下的密道,全都熟悉一遍。等到那时,再在地下遇到曹夕晚,她应该是不可能认出他,更不可能抓到他。 “总……总管?” 李世善跟在身后,探头探脑,强忍着害怕。他既怕总管的毒蛇也怕遇上青罗女鬼。 “记住路。以后你就一个人来了。” “……是。”李世善苦着脸。总管本来要在宫里当太监,但似乎被青罗女鬼发现,便又改了主意。 “我已经在宫里,找到了曾经与世子暗通消息的贵人。”柳如海同样叹息,“我们只能走宫墙夹道。才能得到宫里动静。” 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用指望赵王府父子二人,将来谋反登基了。贵人是如此说的。 ++ 曹夕晚回了自家小院,找了慕容大姐向秀云传消息,她想打听牛禄在宫外的住所。她打算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琴什么拨片。 正巧,柳如海让霍大姐给她递了消息,明天有事到她家来商量。 未料到,半刻钟之后,柳如海踏春骑驴,沿着南河岸到了药铺子,正遇到在铺子门口下驴的她。 二位东家都暗暗惊讶,对方居然这样靠谱,如此勤快地来看生意? “药材都进妥了?”柳东家进了后楼的仓库,仓库分门别类地堆放着生药材。 “嗯。赵妈妈从燕京城进的,但买了两笔假货。幸亏是小额进货。”曹东家翻着帐本子,给他看着报损。这是大家一起吃亏的事儿。不能她一个人倒霉。 “这位老妈妈刚去燕京城?” “嗯。” “倒是个精明人?知道要小额进货已经不容易了。是个生手。” “嗯。我的心腹人。不太懂药材。但办事可靠不会乱糟蹋钱。” “……成。药材我来找个门路。”他颔首,她想,果然,这人也算是半个东家,老是进假药这是要亏本的。 二人又一起进了熟药坊里,她把第一枚做出来的罗汉紫金丹拿给他看。 “可以卖了。”柳如海尝了尝,微笑点头,“一两银子一枚。” “……我定的价是一钱银子。”她觉得不能太黑心了。好歹也是衙门同僚。 “一两。” 霍掌柜在旁边听着二位东家在争论熟药价格,他知道这罗汉丹用药其实并不贵,一炉子下来做得多,成本也就是十七八文的价格。一钱银子是一百文,五六倍的利。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五六十倍的利。 柳如海断然道:“别人没这个方子。至少一两。” 你就是这样开铺子的?难道你小时候开铺子破产了。她鄙视。 霍掌柜一听:“东家,定个二两银子。量多再打折。否则人家不买,怕是假的。” “……成。”她马上觉得霍掌柜是老经验,一定没错,柳如海这就瞧出来,这人相信他的医术,但不相信他的赚钱眼光。就因为以前不给她五文钱的洗衣生意? 她看看柳大夫,觉得要安抚摇钱树和替死鬼,又想了想,“程侧妃生了孩子,听说病了。我让许家二妹带点吃的用的进去?” 柳如海本来就是为这事来找她,倒是没想着青罗女鬼如此好说话,他还没开口,她就应了这事。 “承情。”他拱手笑着,并不多说。 “听说你们订过亲?”她眼神闪烁地打听。 “嗯。” 曹夕晚特别理解程侧妃,周王爷虽然也不算年轻英俊,但比公公强,毕竟未婚夫是柳公公了。 柳如海突然看出她眼神里这意思,她至今认为他是太监,他哑然失笑,下意识道:“倒也不是。” “嗯?” 他一笑摇头,不再提起。 第138章 不传密方(下) 两间铺子都是沿河繁华铺面,打通后,门首挂上黑漆木柳记招牌,真是一个显眼的大药铺子。 苏锦天一出门衙门就看到了,尤其是喜炮放得震天响,他想听不到也难。 房东小乔带着喜炮来贺喜,把这铺面夸了又夸,她觉得很有脸面。 柳如海帮着在仓库里整理了药材,记了册,又在开业时连看了几名病人,手到病除,声势一涨,苏锦天的师弟师妹们也来了好几位,请他看看练功时的暗伤。她作为东家十分满意。 ++ 傍晚,她特意叫了半副席面,叫伙计们一起用饭。 柳如海自然被女东主让了上座,他笑而坐下,一瞥眼,就看到来了贵人。 正是下值时分,有几个锦衣卫进来。这不是南河百户所的人。 她连忙跳出去。 刘小旗听六太太说了,柳大夫在开铺子,像是侯府里不少同僚都参了股,青罗曹姑娘也有份儿。 更重要,刘家和陈家是姻亲,他隐约就从医鬼陈明那边,听到了风声,练幽冥九变要吃福寿丹,但福寿丹有丹毒,最好再吃点别的。 这是曹姑娘的不传密方。 “难怪,只有她一个练成了!原来如此!”刘小旗和他一干交好的小武官们,正在犹豫要不要吃福寿丹,闻言皆是大哗。 要当面问青娘子,他们是不敢的,连忙推举刘小旗先来试探试探。 ++ “曹姑娘,两份礼,我和我妹妹的——”刘小旗知趣地送上贺礼。 吃茶时,他和曹夕晚嘀嘀咕咕,果然青娘子就很地道。承认她有不传密方。 “我只是做点自己吃,不卖的。虽然最近病了,一直在吃药,手上紧。”她犹犹豫豫。让刘小旗大喜。 “钱不是事儿,朋友有通财之义。青娘子差多少。我这里拿。” 柳如海隔远听到几句,就看锦衣衙门的一男一女,都在拼命吹着自己如何如何地讲义气,视钱财如粪土,义气当先。 实则在砍价还价。 刘小旗转头就在柜上买了大包的熟药丸子回去。柳如海瞥眼看去,曹夕晚半点折扣也没有打。刘小旗并没有埋怨。柳如海一思索,便明白,刘小旗不是一个人在买。 “……他买这么多?”小乔也在吃席面,不由得惊讶。 “他现在在永安坊百户所。好几个人凑钱。”她喜笑颜开,故作沉稳着:“我也不赚钱,就是为兄弟们的前程着想,才开这个铺子。” “……”小乔默默看她,这话太假了。但他果断问:“房租不要,入股可以吗?” “可以的!小乔,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她拉着小乔的手。这个地段的铺面,房租太贵了。她一直在想怎么骗骗小乔入股呢。、 柳如海咳一声想反对。 她横眼看过去,柳如海就懂了。虽然都有股儿,但这里她说了算。 他必须闭嘴。 否则拆伙。 ++ 入夜后,席面撤下,掌上灯来。 这铺面后楼一段露台,伸向秦淮河面。见得秦淮歌舞,彩灯画船。 她和小乔、霍掌柜还在露台上坐着,吃茶闲话,柳大夫兼半个东家就不见了,曹东家丝毫不在意。 他一定下地道了。 开铺子,她定在这里,最重要的不仅仅把药铺子开在了苏锦天的衙门口,方便专坑自己人。她选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 南河附近就有暗河口,方便进宫墙夹道。 只不过,暗河曲折蜿蜒,从这里下地道,容易迷失在金陵城的暗月迷巷中。 唿哨声响起,她连忙跑到了前面铺子。 “走了。”苏锦天出现在了铺子外面。 她背上剑,今晚要去巡街,偷冰室里的太监尸体。 ++ 天窗枝影,梨花雪白。 涛声中,柳如海的身影如鹤翅展开,在暗河水面如鸿影滑过。 地上的药蛇,扭曲着向前游动,把他自最近的方向,引向了宫墙夹道。 空气中,到处弥漫有苦涩药香,是蛇儿才能嗅到的蛇药药香。 ++ 曹夕晚突然止步,耸耸鼻子,又侧耳倾听,苏锦天问她:“怎么了?” “像是有蛇。还有很怪的气味。” “水蛇?”他看看暗河里。 “……不清楚。”不应该有蛇的,她在地道里巡查多年,这个季节的蛇刚刚结 束冬眠,它们会往郊外山林里觅食。因为暗河附近属于蛇的食物太少了。水蛇除外。 ++ 刀光漫天,苏锦天在宫墙夹道中回旋收刀。 四个内监高手,惨叫着同时摔飞撞到青壁,持刀的手臂骨折。刀剑落了一地。 暗中窥视的内监小赵,大惊失色,神色灰败。 这就是——碧影刀法,这就是刀中之君?他也练过碧影刀,远不如苏锦天。 而且,他要如何向宗人府里的师父传话,又不惊动苏锦天呢? ++ “你们巡夜吧。”苏锦天挥挥手。 “是,大人!”巡城司一干鬼兽番子,皆是惊骇不已,连忙领命。 打从青罗女鬼卸职,这阵子,巡城司受尽太监的鸟气,全因苏锦天一直被内监压制,从没有露出这手刀法。 他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刀君之名又渐渐被青罗女鬼压下了。 但今晚有什么原因? ++ 慕容大姐提着灯,看了一眼从黑暗走出来的曹夕晚,因为青娘子也来了? 他要和青娘子别个苗头? ++ 曹夕晚却看出来,苏锦天似乎刚刚伤愈。刀法大成果然不是走的正经路子?她皱眉。为了修炼碧影刀,受了内伤? 她伸手去牵他,苏锦刀下意识地避开,她盯着他。 他笑了,突然悄声说:“小乔喜欢你。” “少打马虎眼。他不就是学了你,喜欢年纪大的?”她没好气,“小乔是个好孩子。” 他笑了:“你倒怪我?” “我和你,谁是个坏榜样?不怪你怪谁?” 她诧异,苏锦天被她怼得无话可说。二人手牵手,走到了拐角,和巡城司一干轮值番子分开了。番子们以为青罗碧影还是以前那样好,有体已话儿说。 拐角后,能看到涛涛的暗河,她把腰间的骨头包裹取下来,在几个小坟头边埋下。又点起火折子。 他站在几步外,望风。 免得她吓到别人了。 她埋好了骨头,还为它们烧了几张佛经,火光点点。 ++ “刚才小赵来了。”陆秀云如一团暗红乌云,闪了出来。和曹夕晚小声。 她们约好了暗河边相见。以火堆为号。 陆秀云按时出现了。 “嗯?你和苏锦天去说。”她把火扑灭,到暗河边洗手,顺手掐死一条水蛇。 “你和他说。”陆秀云瞪她。 苏锦天在拐角帮着望风。曹夕晚瞅着陆秀云:“……你不是喜欢他?这是机会。” “你要死了!”陆秀云握着她的嘴,把她拖到角落里,戳她的额头,拧她的脸。 曹夕晚,觉得不能再这样被欺负下去了。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她以前在坟场里并不是没朋友,小鬼们都悄悄和她说话,怂恿她一起凶星犯驾,柳如海哭唧唧,拿迷药撒她,但也从不打她。 她努力反抗,把没有洗干净的蛇血抹在秀云的新裙子上,陆秀云更暴躁,她只能抱着脑袋:“你别打我。你这样粗鲁,你一定是骗不到美男子的。苏锦天——!苏锦天——!” 第139章 取而代之(上) 深夜。 回春堂,亦有暗门要下地道。 但冯均卿隐忍不动,他知道,后巷里住着一位搬来不久的文吏,在兵部做文书小吏。这人姓童,精明干练,夫妻俩都是南康侯府出来的。应该是青罗女鬼的心腹人。 至少要等到楼淑鸾把回春堂从曹夕晚手上收回去,他才能由此去宫墙夹道。 ++ 曹夕晚大声召呼苏锦天,陆秀云迅速放开了她。转头温柔而笑,和走过来的苏锦天说话。 曹夕晚看着秀云故作镇定,隐约羞涩的神色,哧之以鼻。她一百个看不上秀云这扭扭捏捏的样子。而且,她叹气,苏锦天真不喜欢秀云这一类的。 这让她也心情不大好了。、 苏锦天似乎是刀法大成时有过暗伤。所以开始渐渐与贵妇情人们疏远。 这暗伤让曹夕晚想到了塞外密宗刀法。这是凤翎的师门心法。同样,凤翎的师门亦是战百刀的师门。 这密宗心法,多半是战百刀告诉苏锦天的,交换了什么呢?杀她? 曹夕晚背着剑,抱着臂,看着火光中的苏锦天,瞅着他的背影,这几天她给了他很多机会了。他再不动手,她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 陆秀云正在吹捧苏锦天:“碧影宫门人小赵必定看到了。苏大人你刀法无敌。” “陆女官过奖了。”苏锦天看她一眼,微犹豫,走近低语,“在下正是想让他传出消息,引得离京城最近的一位六师叔出来,他若是来杀我,我自然就不放他走出京城。” 他说出这样的师门机密,显然把她当成了自己人。陆秀云心中欢喜。曹夕晚在旁边阴阳怪气:“……吹什么吹。” 苏锦天睨她一眼,果然,她又被陆秀云一顿掐,曹夕晚大怒,一边闭嘴一边怀恨在心,发誓要让苏锦天被阉了,进宫和见色忘友的秀云凑一对,二个混帐相爱相杀。 “苏大人还有什么话,尽管托我。我会小心。” “……我六师叔手里,有《碧影心法》的下册。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还请陆女官为我盯着小赵,他是六师叔的首徒,也许这本下册就在他手上也说不定。” 陆秀云钦佩莫名:“刀君不过是虚名,天下第一刀也不过是虚名。如此视名利如浮云,只有苏大人了。” 苏锦天一怔,她确实看到他真实的想法。 天下唯一能让他动心的,只有碧影心法,他一定要拿到手。 “屁的浮云。借钱不还的,也不知道是谁。”曹夕晚在旁边叽叽歪歪的嘲讽。很可怜的,她被陆秀云迅速镇压。 “苏锦天现在不喜欢贵妇姐姐了,他喜欢小姑娘,这种人很卑鄙的……”她嗷嗷叫着。苏锦天面无表情,觉得她活该。为了讨好说服秀云搞到牛太监的尸体,就这样出卖至交。 ++ 暗道曲折,水滴叮咚。 柳如海跟着药蛇,顺利进到了冰室里,尸体还在。他仔细地再一次验尸。但,并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如此。 这尸体是因为陆秀云往司礼监上下打点了,准备明天就埋葬了。 “谁在里面?”曹夕晚进冰室时,察觉到似乎有人? 但又无人应答。 她看了看牛太监的尸体。他是被害的吗? 柳如海在冰块之间隐藏,看到火把幢幢,似乎随着青罗碧影,冰室里来了一群人,多半都是巡城司的番子。 “你们去忙。” “是,青娘子。” 曹夕晚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涩香,柳如海并没有佩香,但自从她在宫里射殿,看到了御前侍奉的“柳公公”后,她就时不时能嗅到这股子与众不同的香气,这似乎是药香? “你嗅到了吗?”她悄声问苏锦天。 他微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嗅到。 曹夕晚并不认为自己鼻子有问题,她反是暗忖着,柳如海似乎也来过?他也怀疑牛太监的死因? 就算是自尽,牛禄也许是因为被人重伤后,不得已服丹才中毒狂乱。 “我想把他背出去,让陈明检查一下。” “我安排好移灵了。请了风水先生与扛夫。”陆秀云摇头,“他是我义父,如今还未下葬,至少准备一个移灵安灵的仪式,才把他的尸身搬走,免得他地下不安。” “移灵仪式?行,你说怎么办?” “黄历选个好日子。” “今天正好。”她赶紧从怀里把撕下来的这几页黄历掏出来,“你看,这三天都行。” “……烧个香,祭个猪头。” 曹夕晚一招手,巡城司里两个番子,解开包裹,里面居然是煮好的羊头,猪头,鸡头,陆秀云目瞪口呆。 她谦逊说着:“我还带着避邪的大桶狗血,鸡血,桃木剑……” 苏锦天翻白眼,他早发现巡城司里有这怪规矩,小乔还奇怪大师兄居然不知道?原是青娘子一阵儿一阵儿地,觉得她万一是凶星转世,指不定自己招鬼? 她是当然不怕的,但她巡城司的百兽百鬼挑选得不易,又每日巡在暗河边,她担心他们一不小心被鬼捉了,每次下地道都要准备避邪、祭奠之物。 亏她十来年,天天都备着,巡城司都有了常例钱专供此事。苏锦天自然也不好说,这太蠢了,她是钱多没地方花销吗? 干锦衣卫的,不应该凶气冲天,鬼怪回避吗? 但巡城司的轮值宵夜是出了名的管饱又好吃。苏锦天是承认的。 ++ 曹夕晚上前,恭敬为牛太监上了香,祈祷着,请他在地下吃些血食,然后把尸体借她用一用。 陆秀云,看着她准备亲自背,也没什么话说,只问:“你属什么?” “?” “属相不能冲克了。我义父属马,得属虎的背他才行。我请了四个抬棺的扛夫都属虎。一人就要了六钱的红包。四个二两四钱。” “……我就属虎。”她果断承认。 “屁,你属牛。” “不可能!”她震惊,她怎么可能属这样勤劳可怜的老牛呢。她劝说着:“你知道你还问我?秀云,你在宫里也这样?这样爱说谎,会被人讨厌的。” 陆秀云气死,推开她,苏锦天见得陆秀云颇为认真,转头去问了今日轮值的番子们,居然没有一个属老虎的。 “我想起来了,细柳属老虎。”苏锦天突然道。 不提曹夕晚,躲在一边的柳如海听了之后,都难免觉得,楼细柳拜了这位师父,也是挺倒霉的。 “她?”陆秀云,也听说了细柳的名字,瞟了曹夕晚一眼,“她会答应?” 曹夕晚想了想:“嗯。应该会答应,她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苏锦天想起来了,细柳最近时不时会发疯,微笑:“真的?” 细柳她会拿刀砍曹夕晚的。 她横他一眼,自信地笑:“不会,不会。我有办法。我找柳大夫花钱买了一个神秘法子。” 隔壁有耳的柳如海想:并没有什么神秘法子。他完全不知道。 更没收钱。 ++ 呼的一声风响,地道里似乎有魅影闪过。 ”谁?“番子厉叱。 柳如海站在原地不动,他也看到了地道中的魅影,他虽然无法追去,但他脚边的小药蛇。吐着信。如水游动,在陆秀云身边慢慢地游出去了。 曹夕晚猛地拉了陆秀云一把,把后面的柳如海吓了一大跳。 陆秀云也在问:“怎么了?” “……没事。”她嗅到了浓烈的涩香。就在身边,她突然蹲下来打亮火折子细看地面。好在,蛇儿已经游走,去跟踪魅影了。 是南枝吗?曹夕晚想,这女伎想杀她。 第140章 取而代之(下) 曹夕晚似乎在火影里,看到了水蛇留下的可疑痕迹,但她凑近又嗅了嗅,却不像是她熟悉的地下水蛇。 乐户伎人里有玩蛇的把戏。她是知道的。是南枝吗? “怎么了?”苏锦天走过来问。 她摇摇头,站起来,叹口气怀疑地看着他:“你打算怎么杀我?” “……你觉得杀你,需要我动手吗?”苏锦天没好气白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刀法大成有外人指点,察觉到他的秘密,他并不意外,他也没有刻意向她隐瞒。 她大怒,居然看不起她。 “我和战百刀,只能活一个!你选我还是选他!?” “……选你。” “那好,你写信和他断了!” “不行。” “你就是贪恋密宗刀法!” “没错。” “……”曹夕晚气得脸发青,完全是强忍着才没有去揍他。小乔等人在他们吵第一句的时候就逃得远远的。陆秀云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她早看习惯了。苏锦天和她时不时就这样吵一架。 “我和xxx国公夫人,只能活一个!你选我还是选她?” “选你!” “那好,你写信和她断了。” “不行。” “你就是贪婪美色!” “没错。” 接下来是打得天翻地覆,但今天曹夕晚只是在原地气得跳脚。 陆秀云想到这里,不禁悄悄走近,拉拉她:“你的病还没好吗?别出来巡街吧,在府里养着。” “我要打死他!吃里扒外,出卖巡城司的叛徒!”她咆哮着,拨剑冲了上去。 ++ 冰室里,森冷漆黑。 但苏锦天和曹夕晚,打得你死我活。 “……”柳如海藏身其中,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二人简直是无聊透顶。好在苏锦天先停手了,曹夕晚喘着气扶着墙,他诧异着:“你的碧影傀儡舞居然还行。” “……真的?” “能在我手下走三招。” “呵。” 她居然没拨剑砍过去,而是抹了抹汗,骄傲地站直。 近旁,渐渐走近的小乔几个碧影宫门下却是震惊不已,小乔是第一回看到有人竟然能用碧影宫心法使出幽鬼刺。 “真的能配合上?”苏锦天收刀回鞘,抱着臂,啧啧不已。 “也就是我了。”她哼了哼。 “也对。”苏锦天含笑,“细柳如果拜你为师,可以直接少练十年。” “大师兄,至少是二十年,她怎么可能和小晚姐一样,自己琢磨出来。” 小乔凑过来,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曹夕晚,沈霜天拿帕子帮她拭汗。 苏锦天斜眼看着吃里扒外的师弟和师妹。 小乔和沈霜天议论着:“恐怕不止,三十年以上。她的身法我看过,一会儿用碧影心法,一会用幽冥功。她哪一样都只学得半吊子。她应该来求小晚姐教她的。” “她一点也不会撒娇。”曹夕晚严词拒绝,“没有小乔小霜你们一半的可爱。” “……对。小晚姐说得对。”几个人咕咕咕笑成一团。苏锦天忍无可忍,和陆秀云交换一个互相安慰的眼色,这三个人是一样的傻。 ++ 柳如海并没有被曹夕晚一行人发现,他便听到这伙子人约好了移灵的时间。他也听出了端倪,似乎苏锦天背地里和什么人有勾结。但曹夕晚也没有真正在意。因为她已经习惯苏锦天和反贼家的女子暗通款曲。历来,遇上这种事,锦衣卫是要清理门户的。 番子们追踪出现在地道那一抹魅影,一无所获。 曹夕晚和苏锦天商量几句,苏锦天吩咐:“下回抓就是。” 柳如海却不一样,他既有药蛇引路,一条接一条地放出去,在蛛网般的地下密道中追踪魅影,他不知不觉地绕了一个远路,慢了小半刻从南河百户所附近的地道里溜出来。 此时,圆月西斜,河浪似金。 他正看到那一抹魅影消失在南河河岸附近。往南康侯府方向去了。 他讶然笑了,分明认得这中年白袍书生,应该是回春堂的冯均卿? 躲在此地接应的李世善也禀告:“总管,那是冯均卿,小的打听清楚了,他是冯老大夫的侄子。” 回春堂里,有两位冯大夫,一位是老大夫,另一位是擅长小儿方的冯均卿。这二位是叔侄。 “他一定比看起来,要年轻些。”柳如海医士出身,擅长观人体格,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平常未必看得出,今日他匆忙了些。” 冯均卿确实匆忙,他远远跟踪曹夕晚一行人,盯着青罗女鬼,但青罗碧影岂是轻易能跟上的,他小心谨慎,便没发现柳如海这黄雀在后。 柳如海微一沉吟,飞快去了回春堂,伏在屋顶瓦面上一看,他赫然发现回春堂夜里掌灯,值房里坐着的大夫,正是冯均卿。 他迅速判断:是替身。 正如柳如海所料,真正的小儿方大夫冯均卿,被从地牢放出来,安置在回春堂。他是什么话也不敢乱说的。 “总管,这冯大夫确实有问题。他暗中和杨平粹杨庄主有来往,又另在京城里买了几处小宅子,却都是不显眼。看着就像是有什么图谋。” 但又没被抓到什么证据。柳如海的麾下眼线还没发现冯均卿有两个。这位一直盯在回春堂附近的眼线,是卖开水的桂叔。原是住在纪嫂子茶馆那条街上。桂叔又指着药铺子后面一座青瓦半旧小院:“那边的童吏人,在兵部做小文吏,和我一样刚搬过来没多久。他老婆孙娘子在城南管着青罗女鬼的铺子。” “这回春堂,还是青罗在打理?” “其实不是,她经常病了,就不来。来了也不多问。” 柳如海皱眉沉吟,她想怎么样?明知道楼淑鸾的铺子里有奸细,也不禀告南康侯吗? 李世善倒是小声嘀咕一句:“那是宋成明夫妻的事,她要去说,还当她吃醋。再者,我要是青罗女鬼,我也不说。活该南康侯被枕边人坑了。” 柳如海哑然失笑。 ++ 冯均卿盯着,苏锦天与曹夕晚在街口分手,她独自进了侯府后巷。他才悄然跟近。 “谁?” 她在西角门突然回头,后巷里黑漆漆的,同行的小乔诧异:“小晚姐?” “……”她看看小乔,打了个唿哨,巡更的番子听到连忙跑了过来:“青娘子。” “送乔小旗到街口。”她又叮嘱小乔,“你到门房叫上马六儿,尚大云,随便一个。你跟他一起走回去。别落单。记得沿着河岸走,遇上强敌就跳河逃走。”又看向巡更番子,“另一人和你一起巡更。就说是我说的。这几天小心些,明天我会和秦百户打招呼,重新安排巡更的人,增加一倍。” 说罢,她摸了点碎银子,给为了巡更番子:“拿着你们下值后吃酒。今晚小心些。别打盹。”想了想,伸手捋捋他脖子上的竹哨,“有动静就赶紧吹,把大家闹起来。有事我担待着。” “是,青娘子。” 小乔也没多问,和巡更番子一起去了。 冯均卿阴沉着双眼,在黑暗中睃了乔其生一眼,再看她已经进了侯府。 他暗哼一声,知道今晚杀不了小乔,也动不了她。 他便绕到了竹园角门,进了南康侯府,他又变成了五老爷从道观里请来的道士之一,蓝袍道士小冯。 点起灯,他在经房里,设坛颂经,待得四更天,仆人们有了动静,他暗暗地让丫头玉词送出消息。 天色未亮,南枝梳洗时,梨窗前黑影晃动,塞进来一纸命令:【一剑之力】 南枝顺手把这纸卷儿在灯上烧去,抱着阮琴,闲闲拨弦。 她微笑。长上恐怕跟踪观察过曹夕晚至少半年以上,他已经有把握,曹夕晚只有一剑之力。 纸卷背面,还有一行命令: 【先杀曹夕晚,再取南康侯而代之。】 第141章 教训南枝 曹夕晚在百花堂,走动就嗅着空气里是不是有怪味,眼睛盯着廊下是不是有蛇。 她指使着松壁,把柳如海的院子翻了一番。又让霍大姐盯着后巷。 他早有防备,蛇篓子早就送走了。 她没从萝院里查到蛇,后巷院子里亦没有可疑之处,她便拦在了廊上,问柳如海:“你知道,有一种苦涩,清淡,艾草加上苦菊花的香气。对了,还有三分柏木香气。你闻过吗?” 柳如海暗中惊讶,她的嗅觉简直不像人,像鬼。 他回答:“蛇香。” “……?” “燕京城里的耍蛇人,你没见过?养的蛇。”他极谨慎,八分真,二分假,“驯蛇要用这种香。” 他自己的蛇香里,只加了两味别的独门秘药。 “你有防蛇的香吗?”她耸耸鼻子。柳如海暗暗松口气,她明显已经闻到自己身上的防蛇香囊了,多亏他没有含糊,便道:“嗯,你要药方子吗?” “不要。”她好奇地看着他腰间的蓝锦地起白云纹的圆囊儿,“这个是做好的?真好看。” “……嗯。很贵。”他委婉示意。 “要花钱买?”她震惊,“我们这么好。” 她用“我们交情这样好”的法子,抢了柳如海身上那只防蛇的香袋。 秦猛在旁边看了她与他交涉的全程,不知不觉成了她打劫的同伙。他心知她对奸细戒备极深,而柳如海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秦猛也纳闷,他等了好些日子,她也没来找他学他师门的正宗佛门罗汉心法,她不也是常说“我们这样好”? ——这当然是她想白占便宜的借口,居然没对他用过?她究竟是在疏远他,还是和他格外亲近? ++ 曹夕晚头一个防着的是柳如海,不是他贴身的香囊,她是不要的。 第二个,她防着南枝用蛇。 因为有了蛇害,她寻思着,不好天天跟着陈妈妈睡,一日夜里,她使了个诱敌之招,轮值时偷懒儿,她躲在西厢房坑上眯着睡会儿。 三更鼓过,四更未尽,就听到她关上的房门微微吱的一声,被悄然推开。 她抓住了自己的短剑,扫看来人。 有刺客。 刺客是一前一后两个。她嗖的一声,跳了起来,嗷叫着: “救命——!” 刚进门的南枝一怔,这时才察觉到背后竟然有人,她瞬间回头,便看到了渗淡荒月一轮高悬,楼细柳疯狂的双眼,还有手里的菜刀。 罗妈妈与宋婆婆早和她通了气,她们本就算着,今晚楼细柳要发病了,二位按侯爷吩咐在此看守楼细柳。青罗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和她们商量着引诱刺客。 听到曹夕晚的惨叫声,她们转眼便赶到,却并没看到逃走的南枝。 只有曹夕晚,打晕了细柳,暗自冷笑着:居然有人在侯府里想杀她。 她当然得教训回去。 ++ 百花堂里半夜出事的消息,传到了五老爷房里。 侯夫人问罗妈妈,罗妈妈回话是,有一个刺客,其实就是细柳发病。 道士小冯午后散步时,在竹径间听了几个仆人议论,他依旧回经房。他每日颂经,写青词,为五老爷向上天求福求寿。 他早料到要对付曹夕晚,必不容易,他的飞鸽传书已到秦王府。 ++ 秦王世子接到了消息后,与几个供奉商议:“冯仙师来信,你们看看。” 供奉们都知道,冯道士是秦王世子宠信的心腹供奉,派去京城探听削藩的大事,如今看信上书写,冯仙师把锦衣都督南康侯取而代之的妙计,岂有不附合? “只不过,听说宋都督,身边有两个得力心腹,不知可否收买好?” “不用担心。”世子指着书信里的青罗,碧影,“碧影苏锦天痴迷刀法,冯仙师已经将他纳入掌中。青罗女鬼重病散功,又和宋成明有了心结,冯仙师料到她不堪大用,迟早要除掉她。” “何不收买她?” “冯仙师和她有大仇……” 一番议论后,世子便与王爷商量,父子议定,世子亲自写信给姑母宁国长公主: 他有意替父亲到京城来陛见。也为了议定婚事。 ++ 惠文陛下得此消息,不禁大悦。牛紫金侍候在一边,也陪笑:“陛下,秦王府愿意以世子为质,这全是陛下德泽。” “命人传旨。”陛下微一沉吟,又摇头,“你亲自去侯府,秘密传朕口谕。” “是,陛下。” 南康侯得到陛下有意为二房佳书娘子赐婚的消息,岂有不喜? 阖府皆是同沐皇恩。 ++ 树欲静而风不止,宫里的风声也辗转传出来。 陛下昨夜泛御舟,于玄武湖上听入夏后的细雨盈盈,观夜荷月色,陛下不免感伤牛禄奉旨去秦王府,为陛下说服秦王,结骨肉之情。没料到,他立下如此大功却没得个好结果。 牛紫金随即升了品,得了个御前掌事的实权差使,连义女陆秀云都一跃为东宫八品女官,得了赏赐。 消息传来,曹夕晚得知,牛禄生前竟然是奉旨秘密去关陕秦王府。 “他是从秦王府,回京城,路上才遇害?” 曹夕晚早料到太监离开京城,必是到地方上监视藩王动静。 但,真和惠文陛下说的一样,牛禄成功了?他劝说秦王派世子进京城为质,在京城成婚? 若是如此,柳公公也不应该劝赵王世子安心在京城? 曹夕晚沉住气,静观其变。 ++ 而柳公公——柳如海听闻这消息,暗中冷笑,秦王怎么可能送世子为质。 必定是牛禄探听到了什么谋反逆谋,才被追杀,在宫墙夹道里灭了口。 与陛下不过一步之遥。 ++ 夏日渐炎,柳如海薄罗轻裳儿,摇着折扇子,步出萝院。 他在廊上,觑到几间屋子前碧绿湘帘深垂,井水泼地,帘后佳人影影绰绰。曹夕晚在小值房与秦猛低语商议,后巷巡更番子增加一倍。 柳如海察觉到这变动,也难免决定,这几天留在侯府里歇凉,倒要看曹夕晚如何向楼细柳要人情,让细柳来替她半夜背牛禄的尸体出冰室。 他也乐得看她被疯子追杀的笑话儿。 ++ 与曹夕晚的戒备截然不同,这几天,南康侯直觉得京城夏日里,火龙横天,贵客盈门。可谓事事如意。 先是,唐王爷在京城府里歇凉,时不时与客人笑语,说苏锦天怕了杨平粹。 苏锦天有分寸,待得侯府秦猛来找他,要调人手去诚福寺准备侯爷全家进香。他终于也就病愈。唐王府立时命人下了贴子,请苏百户去府里赴宴,与杨平粹相见。 侯爷得到消息,自然大喜。 ++ 曹夕晚每日在府里走动,寻思着怎么整治南枝。 柳如海夏天里也不爱出门,但李国公府是一定要去的,他知道细柳要发病,也想看看结果,寻了借口在南康侯住着。 宋成明倒是隔几天就问问他,去李国公府上的情形,平常也让他安心住着,便是侯府里冰窑里的冰,入伏后也少不了他的份。 他平常瞧着曹夕晚忙忙碌碌,偶尔和她说几句话,居然从曹夕晚嘴里得知,苏锦天告病时,天天吃了他给曹夕晚开的那副无益亦无损的温补方子,亦是失笑。 “小乔觉得这药不错,也在吃。你看要不要换方子?”她客气请教。 “乔小旗?”他想了想,“他看着有点寒症。儿时是不是有段时间住在阴潮的屋子里?” “嗯?”她吃了一惊。这事她知道,小乔是第一个独自逃出来的。进了金陵城找不到苏锦天,他还在地下暗河边住过一两年。是她发现的。 “你没诊过脉吧。怎么知道的?” “望闻问切。看他脸色就能看出来。吃温补方子正适合他。”柳如海笑语。 “那成,我让他备好厚礼,去铺子里找你,交钱看病。” “……他是房主,又掺了股。” 曹夕晚叹了口气,无奈地劝说:“他是小旗官。又是苏锦天的师弟。这种病人多来几个。我们就发了。” 原来是个托儿。他想。 她还是一心要卖她的罗汉紫金丹,专坑自己人。 ++ 这几天,侯府里繁忙。她终于也捉到了南枝的破绽,她拜了一个婆子做干娘。 她沉住气,叫麻婆婆注意着,她想干什么。 这点小事没人注意,因老太太要去诚福寺敬佛,太太在忙二房大小姐远嫁秦王府世子的亲事。 秦王世子说话间,要进京城了。 打前站的女官进了宁国长公主府请安,打前站的王府太监已经在金陵城里繁华地段看宅子,看着就是准备以后成亲住下。 “好,我们家的佳书,这是命中有贵婿。”二房老爷与二太太听得女儿不用远嫁,老夫妻喜得要落泪。佳书能在父母眼前成亲,日后生儿育女,娘家都能照顾到。 二老爷殷勤往外书房走,和三弟拉家常地亲近。二老爷觉得这门亲事,全靠南康侯运筹帷幄,否则堂堂秦王世子凭什么非要住在京城? 二太太也到正房,没口子地奉承楼淑鸾。 宋成明自然满意,还向二兄出了主意,还可以提前相一相这位贵婿。 为了体面,佳书娘子的兄弟宋卫仁,要谋个锦衣百户差事的事,又议起来。 毕竟也是未来世子妃的同母亲兄弟。 ++ 曹夕晚忙着一天三回去探望楼细柳的时候,老姨奶奶那边的素云让小丫头来请她,有空去坐坐。陪姨奶奶说说话儿。 她便有点忙不过来。 她还得防着南枝袭击暗算她。于是她先教训了南枝。 “我的!” 厨房里,南枝忍气看着曹夕晚,她杀到了院子小厨房,抢了南枝的份例饭菜。 曹夕晚顺手就把几碗菜在厨房里全砸了,狼籍中,她叉着腰嚣张地骂:“我娘你也敢欺负?你知道我是谁?” 麻婆婆和几位从陈妈妈那里借来的婆子,一拥而上,把乐伎院子里的厨房,砸了个稀巴烂。 这里安排小厨房是太太吩咐的,也是不让乐伎在侯府里到处乱走的意思。 ++ 南枝被婆子们捉住,门窗内外都是看热闹的丫头婆子,她再大的能耐也只能忍着。 曹夕晚上前就是两脚:“狐狸精!别以为你勾搭了侯爷,就敢踩到我头上来!上夜婆子的缺儿,是我娘的!你就敢推荐人?你问过我没有?” 接着,她抓起一把剪刀,把南枝的头发剪成了鸡窝。 她冷笑着:“太太宽和,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你想和二门外的男人勾搭,我不管你,你想挖我的墙脚儿,也认得你曹姑奶奶是谁!” 说罢,她丢下剪刀,叉腰大喊一声:“给我打,把这几个狐狸精全都给我打一顿。教教她们侯府里的规矩——!” 第142章 人上之人 因为有陈妈妈赶来拦着劝解,曹夕晚到底只是把乐伎的房间全都砸了,南枝被她抓了把灶泥,抹了一头一脸,还被她踢了不知多少脚,非要南枝跪在夏天太阳下的院子里。 南枝哭泣不止,恨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本是男人,便不是男人也是个要强的女子,恨不得要把曹夕晚碎尸万段。 ++ 曹娘子教训乐伎的事,侯爷压根没听说,连二管事觉得这是内宅的事,有太太作主,便没理会。更何况他下意识就笑:“曹娘子?她又没动剑杀人,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吵句嘴儿,别人当她好欺负罢了。” 便是楼淑鸾,也觉得,青罗女鬼真要对付人,当然是带着番子们一起上。哪里是叫上粗使婆子砸厨房砸房间,撒泼绞头发的? 她不动声色,细细问了陈妈妈:“这事,怎么起的头?” 陈妈妈心中早有疑问,便劝:“给她们个下马威也好。南枝也多事了些。她们院子厨房侍候的婆子想得上夜的缺儿,看到吴大娘告病,又见得南枝在太太跟前还有些脸面,就求了她。南枝找人问了问。不知怎么就叫曹娘子听到风声了。” “……这点子事。闹得这样大动静。” “是,太太。”陈妈妈想了想,“她是家生子,许是不喜欢别人小看她爹娘。在家里也不好拿刀拿剑的。” 楼淑鸾便听出了陈妈妈言下之意,不好去为个乐伎,责骂侯府老家人。 曹夕晚被太太叫去,楼淑鸾并不问南枝一句,反是问她:“侯爷也让你出府,如今正办着脱籍的事儿。我以后也不方便使唤你办事,罢了。什么时候把回春堂的帐本子交给陈妈妈,就是了。” “是,太太。”她恭敬回答,出了门就溜得没影,陈妈妈一愕。 她这是把太太的话,当成没听到。 “罢了。我也不急。”楼淑鸾反倒不在意,南康侯尚且不和她计较,只要她迟早出府,她同样乐得不计较。太太和陈妈妈低语,“侯爷那边如何?” “太太放心。老妇的几个旧友,都有消息传来。侯爷他——” 宋成明忙于衙门中事,传了密令,福寿丹渐渐散了出来,番子们开始修炼。 楼淑鸾微笑,正说着,前面侯爷打发人送了东西给太太。 ++ “细柳如何?”侯爷问。 外书房,医鬼陈明为细儿诊了脉,迟疑着,似乎中毒有点深。但这会儿骑虎难下,细柳抢先道:“我已经突破第三层了,侯爷。” “好,好!” 南康侯不加掩饰的喜色溢出双眼,在外书房思前想后,只觉智珠在握。 这法子其实是楼淑鸾建言于他,夫妻俩商定的。 “来人,往我的私库里取两支大珊瑚,给太太送去。” “是,侯爷。” 楼淑鸾见得夫君送来的宝物,喜上眉梢,便是陈妈妈,也觉得太太与曹夕晚不一样。 青罗女鬼固然才情纵横,但太太是勋贵之后,人上之人。 楼淑鸾早劝过夫君,不论青罗女鬼或是苏锦天,二人皆是天赋超群,便难免太过强横,难以掌控。 但若是以福寿丹,培养出细柳这样的人,却极是容易。 ++ 太太也不禁问:“细柳如何?发了几次病?” 陈妈妈是精细人,她隐约察觉到,细柳在掩盖走火入魔的次数。像是有点多,这样子可不像是将来能超过曹夕晚,做第二个青罗女鬼。 好在,细柳这会子终于聪明了一点,她似乎求了曹夕晚,曹夕晚又找了秦猛,如此一来宋婆婆和罗妈妈皆没有多言。 “太太放心,侯爷越来越看重细柳,这就是不一般的。”陈妈妈指了指桌上的碧珊瑚两大枝,“侯爷越来越看重太太。太太想想?” 楼淑鸾微点头,确是如此。 陈妈妈看看太太,寻思着,细柳毕竟姓楼。以后若是成为第二个青罗女鬼,或者嫁给苏锦天为妻,不论如何这个异母妹妹都会是太太的臂助。 陈妈妈便也不在太太面前多言。 ++ 偏偏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南康侯府也不会例外。 曹夕晚在密道中,又一次察觉到了似乎有蛇。她埋头耸着鼻子,细细地闻。 慕容大姐提着灯,上前向苏锦天禀告:“最近进出密道的奸细成倍的增加。让巡城司疲于奔命。而且,居然抓不到奸细。” “……一个都抓不到?那不是奸细。是我们的自己人在进出。吃里扒外的。”她想了想,背剑抱臂。 苏锦天点了点头。 她心知是福寿丹引来的。 应该是衙门的锦衣番子得到了福寿丹,很多是真在修炼,但肯定有番子暗中把药卖给了外人,比如亲军十二卫各衙门武官,各勋贵府里家将。他们又转身卖给奸细。 “这样容易,吃些药就能培养高手的法子,别人要学岂不是更容易?”曹夕晚不禁一叹。 “侯爷都不怕,你担心什么?”苏锦天笑语,提着灯笼与她走在暗河边,听得水声远去,月色浅冷,秦淮歌舞。 曹夕晚和他一起巡街,叹着气:“赵王府、周王府等九边藩王,也在搜集药方子,难道只是为王爷们自己吃不成。” 侯爷,免不了要为别人做嫁衣裳。 “你是在说秦王世子进京城,是盯上了南康侯的药方子?”苏锦天笑问着。 “密宗刀法,真的有用?”她突然止步,问苏锦天。 她太清楚苏锦天迟早要回去争夺碧影宫主之位,他急于要修炼刀法,否则碧影宫主一旦杀上门来,他和师弟妹们都得没命。 “暂时用一用,等我杀了六师叔,把小赵拷打一番。应该能问出下册。那时密宗刀法就没有用了。”他笑语瞟她,“到时候,把奸细交给你就行了。” 碧影刀法和十二人傀儡阵,都有一半心法在下册里。 她惊喜:“咦?把战百刀交给我?” 苏锦天笑而不语,既没承认是战百刀,也没否认。 再一想,她寻思着,没错,苏锦天以前是见色忘友,为了贵妇大姐姐,非常不讲义气,但现在这个用密宗刀法收买他的人,必定是个男人。 他这样见色忘友的人,不屑于为了男人和她打架。 “侯爷没叫你杀我吗?”她问。 “暗示过。” “你怎么说的。” “当面答应,背后拖着,衙门里的差事,不就是这样糊弄的?” “你说得有理。”她深深颔首。苏锦天如今也知道怎么在衙门混日子了。 苏锦天止步,抱着臂望着天窗外的梨花,月影,喟叹着:“侯爷让细柳来拜师,想让她偷我的十二傀儡阵法。我岂不知道?” 若是让细柳偷到,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他苏锦天了。 “不会,你是天下第一刀。”她安慰。 “……哈哈,凤翎是四十二岁才得到这个名号。我二十岁就天下扬名。我自己都有点不服气我自己。侯爷会再捧一个,你说会是谁?” “……秦猛。” ++ 柳如海戴着面具披着鹤羽披,立在黑暗中,看到了他二人一起巡街。居然还是手牵手。 而且,苏锦天和曹夕晚单独走过来了。柳如海本以为这地方只有他会来。 他看着二人在暗河一处退潮的沙场边,走走停停,像是在捡骨头? 不,苏锦天只是在望风,提着灯笼给她照亮,捡骨头的怪人是曹夕晚。 她……成了废人,其实是报应吧。 她是得了腐尸与尸毒草引发的疫症吧?柳如海心想。 然而,柳如海还记得这几天他从元氏医书、程氏医书,柳氏医书里拼凑出来的只字片语: 幽冥九变,僵化为尸。 ++ 柳如海深夜回院子,彻夜不眠,连夜就制了一只防疫毒的药囊,第二日在春波廊上遇到她,客气拱手。 她瞅着柳如海:“有事?” “嗯。”他把手中的药囊递过去。 和她一起走着的连二管事头一回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透明人。曹夕晚看看这药囊,嗅了嗅:“药?” “防疫。” “我有。”她低头从腰带缝里取出一个夹囊儿,“是这种吧?” 他暗暗松了口气,点头:“是这样的。我的更好。” “那行。多谢你。”她痛快接了过来,就系在了自己腰间,一串锦绣香囊儿挂在纱裙儿间,里面就有他送的两只,“我挺喜欢去坟场的。你要一起去吗?” 连二管事一听,赶紧就溜了,他也被十岁的曹夕晚邀请过一起去坟场玩耍。 当时就被她吓得不轻。 柳如海看到连城溜了,就知道这事不能答应。他迅速转移话题:“细柳怎么样?” 这就是委婉拒绝了。对此,曹夕晚能领悟。 “细柳背地里疯了三次了,还没好,但我看着她的情况其实应该还行,可能比别人都强。是不是因为你?”她悄悄问。 柳如海含笑不语。 她又问:“你是怎么解决这修炼第三层就要走火入魔的毛病?用赵王爷试过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拿王爷试药,笑道:“…细柳至少还有三次发作。不过,她发病后只会病重半年。”他笑着,似乎不打算说谎糊弄她,“本来,她应该发作十几次,病倒要三年的。” 她一惊,福寿丹的毒性如此剧烈吗? 她沉思的时候,突然趁他不备,一瞬间打出十八个手势,柳如海猝不及防,顿时倒退两三步。 他扶着廊柱子甩了甩头,惊讶地看向她:“你……你居然就学会了。” 她一声不吭,上前又是十八个手势,连打了三遍,柳如海背过身,跳下廊道,她大怒追杀进了萝院。 他关上院门,背着脸靠着大树,对她大笑道:“好罢,你提条件。别冲着我催眠,我服输。” “……哼。”她总算出了口气,不高兴地问,“怎么使唤细柳。” “什么?” “少装!”她大怒,她这阵子可是在苦练这个迷魂十八式小招,就为了对付柳如海,“你对她下了迷魂术,一定能控制细柳是不是?我看她挺厉害,想叫她帮着接几单生意。我有几个人要揍。自己也不好出面。她答应回报我的!” “……”细柳遇上你,也真是倒霉透了。 “不是为了背尸体?” “那是顺便的事儿。”她哼了哼。 第143章 头号打手 柳如海不得已,只能转过身,附耳低语教曹夕晚做了几个古怪手势:“你对她做这几个手势,她就会跟你走,另外再说一个名字,她就会开始狂乱。只能一次。” “就只能接一单生意,杀一个人。”她觉得亏了。 “你要杀谁?” “还没想好,她这边定了,我才好去接生意。”她一脸的生意经,“说罢,什么名字可以让她发疯揍人。” “曹夕晚。” “……”好想打死他。她抬脚就走,突然又回头,嗅了嗅自己身上:“你用的什么香?像是变了几味药。” 柳如海凝视她。她察觉到他换另一种蛇香了。他身上没有香,只有她自己在地下密道里染到了他布置下来的新换蛇香。 ++ 她离开后,他独自走进萝院小杂屋里,从柴木后提出一只蛇篓子。这是他养的新药蛇。 他的双眸幽沉,如蛇眸锐利。 新药蛇在地底,足以杀掉一般的高手。专为了放进金陵地下的地道。 被她察觉了吗? ++ 也许应该杀了她。他想。 必须杀了她。 他藏好蛇篓,走到院子中,望天轻叹。 她过于精明了。 她还是个病人就是如此,青罗女鬼全盛之时是什么样呢?而且,他在冰室也看到了,她似乎从牛太监身上发现了什么?曹夕晚当时把尸体的双手反复细看。 但他也仔细检查过好几回,双手都是武人的茧子。根本没有别的特殊发现? ++ 深夜,曹夕晚溜进了南枝的房间。 轻雾弥漫,月影森森,房门被推开的转栓声,惊醒南枝。 “谁?” “我。”她没料到如此警觉,她看向从床上坐起来的南枝。她秀发散乱,参差不齐,是被她故意绞成了如此。 她直截了当:“你是奸细吗?” “……奴不是。奴不明白。”南枝勉强镇定。万万没料到青罗女鬼竟然公然半夜进房。 接着,南枝心中杀机顿起,正是机会。青罗女鬼未必是她的对象。 曹夕晚仿佛没察觉到南枝极恨她,她走到床前,盯着南枝,一伸手:“箱子钥匙。” 黑暗中,青罗的双眼幽深漆黑,南枝咬着牙,从枕边把自己的箱笼钥匙交出去,因为她察觉到了: 青罗女鬼竟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是谁? 秦猛?苏铁天? 南枝怀疑是自己疑心太重?窗外有鬼影森森,撑窗半开,果然有一女子身影,居然是楼细柳? 就算她戴着天魔女的金银面具,南枝也依旧认出来窗外身影,今日房中潜入的是青罗女鬼,窗外守着的是传闻中的第二女鬼。 为什么? ++ “我搜查一下。”曹夕晚微笑,她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妙计。 “……”南枝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看着她把自己房里翻了个底朝天。 ++ 居然一无所获?曹夕晚抄家的手段也是多年训练,自然是一流。南枝的箱子包裹,无一可疑。她房中两架琴,也并未有藏机关短刃。 曹夕晚掌起灯,又把箱笼全查看一遍,敲敲打打地,看是不是有机关。她镇定得仿佛就在自己家里。 南枝忍耐怒意。实在不得已。她扫了一眼窗外女魅月影、 她有点对楼细柳拿不准,至少也是第四层了? 更何况,如果楼细柳竟然听青罗女鬼的,是不是青罗完全恢复?或者侯爷怀疑她的女伎身份? ++ 曹夕晚累了。便带着自己的头号打手,在南枝房中坐着歇息,用帕子抹汗,还唤了一声:“倒茶吃。” 细柳一跃而入,打开了屋里的瓷水瓶儿,给她倒水喝。 本来还想冒险一击的南枝,顿时放弃。她本是觉得青罗女鬼为何一定要带一个细柳?岂不是掩耳盗铃,就是青罗女鬼未病愈。 但现在看着,屋中孤灯,曹夕晚握着水盏,皱眉沉吟。细柳恭立一边。 她只是缺一个随侍的人?南枝揣测着,青罗女鬼是巡城司的首领,又与碧影刀苏锦天是至交,以往十年她在衙门出入亦是前呼后拥。 也许她就习惯半夜潜行的时候,有侍从细柳跟随,替她干些倒茶摇扇的杂活儿。 曹夕晚知道南枝是太太的人,要拷打她,得有个证据才行。她皱眉沉吟,她在冰室曾查看牛太监的十指,发现有新旧茧子。新茧子分明有弦线划伤的伤痕。他应该和使用乐弦为武器的人动过手。她看向了墙上的两架阮琴。 浅金灯影摇曳,撑窗夜风有几分爽意,杀牛禄的岂不应该就是乐伎? 但她什么也没有查到。 ++ 曹夕晚失望地起身:“我们走。” 南枝眼睁睁地看着,楼细柳一声不吭,极为默契地和青罗女鬼一起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不是对头?”南枝惊疑不定。 也许,他太轻敌了。长上曾说过让他见机行事,是先除青罗还是先除宋成明,他可以临机变化。 南枝下床,关上门窗,沉思着这一回刺杀宋成明,要多用些心思才行。否则就无法活着走出侯府。 他在黑暗中,还是悄悄点灯,写了一张秘信,打算明天再寻机递出: 【青罗女鬼对南康侯有反意。是否收买?】 ——她居然没有向南康侯禀告过,她这个南枝的可疑吗? ++ 天色未亮。 曹夕晚半夜捉奸细,天亮做丫头。至于南枝是不是可疑,完全是太太的事。 她立在正房,清早看嫣支侍候太太梳头。几个丫头退出来时,天色已是大亮,蝉鸣竹梢,翠障满地,曹夕晚看着和她一起轮值的细柳:“我要吃茶。” 细柳怒瞪她一眼,但不知不觉,就往外走去,有小茶房里给她送了一盏解暑凉茶。把茶送到她手中后,细柳震惊清醒,心里全是懊悔和生气。她这几天似乎稀里糊涂的? 旁边的绛河看得发呆——这是怎么回事? 细柳是个暴脾气,尤其这阵子太太明说她不是侍妾,另有重用。太太格外待她宽和,首饰衣料不时送给她,侯爷也另眼相看。她在正房大小丫头里简直是说一不二,专横无比。 唯一能和细柳吵两句的是嫣支,但那是因为有曹夕晚和嫣支是一伙的,真正能和细柳比美的,就是懒得要命,每天偷奸耍滑的曹夕晚。 但最近几天,细柳突然时不时安静一会儿,似乎对曹夕晚特别服气。 “给嫣支姐姐也倒一盏。” 细柳要气爆了,但就是控制不了,听话地去倒了第二盏解暑凉茶,递给了嫣支。 嫣支总算消了气。 从此,曹夕晚笑嘻嘻,与楼细柳形影不离,吹着她们是好姐妹。 她满意于自己的头号打手。 南枝怎么猜测她管不着,这乐伎奸细多半是要对付宋成明,反正别妄想先杀她就行。而且,她那回白天在砸厨房打南枝的时候,趁乱摸到了南枝的脉门。 她冷笑:杨平粹那贱人。是他的徒弟。 南枝应该是男人?她其实早有怀疑,立在在百花堂廊下,看着南枝抱琴进了正房,给太太弹曲子。 绿影深深,重重湘帘缀金线,她想,这是什么毒计?是知道她会看出来,故意给她机会,让她去侯爷跟前嚷出来,你老婆房里有男人? 第144章 收买可否 曹夕晚倒是看出来了,楼淑鸾暂且还未想过,要出卖亲夫、谋杀夫君,否则奸细岂会设有这招毒计对付楼淑鸾。不就是想逼她与宋成明夫妻离心? 但她才懒得去嚷开。关她屁事。 一来,不像。二来,宋成明戴绿帽才好呢。 “我们晚上去背尸体。” 半夜里,巡城司的群鬼们提灯举火,沿暗河而行,他们讶然看到楼细柳跟着青娘子,在学着巡街。 楼细柳虽然戴着一副金银描画的精致美人面具,在暗道灯光下,变幻迷离,美艳娇异。但她的身形姿态并没有掩盖,慕容等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苏锦天本来颇为满意细柳与曹夕晚接近,但他不傻,他能看出楼细柳动作僵硬。 灯笼火把,光影在河面波动。 他走过去,抬手就要揭她的面具。曹夕晚连忙阻止:“她发疯着,我以前就向御医请教过,戴面具可以阻止她发作,你揭了面具你负责打晕她。” 她想去冰室里,把牛太监的尸体背出来。 “我背过你,是不是?”她还和细柳讲道理讨人情,“你帮我一起背尸体,这很公平嘛。你觉得呢?” 细柳戴着面具,一声不吭,曹夕晚就当她愿意了。她想了想,还暗示着:“你和我好,我可以帮你很多的。你不会吃亏。” “她听不到。”苏锦天没好气怼她。 她大怒:“选我还是选她!?” 小乔吓一跳,又要打架了吗? ++ 柳如海在冰室里,哑然看着曹夕晚指挥细柳做苦力。 她们把牛太监尸体背了出去。连陆秀云都瞅了细柳几眼:“你属虎?” “属的,属的。”曹夕晚跳出来说。 她其实向牛紫金都打过招呼要验尸,但陈明不肯来室里验尸。因为到了寒气多的地方,他护身的宝物暗器就容易不能用。 曹夕晚想,陈明他胆子小,她能有什么办法? ++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又趴在运尸大车的车窗前,瞅瞅半夜里的弯月——侯爷想得到二件宝物,福寿丹加上碧影傀儡舞,这是楼六小姐为侯爷所出的主意吧。 因为她问过了细柳:“侯爷让你偷碧影傀儡舞的阵法?” 这丫头当时是清醒的,猝不及防,脸色惨变。 曹夕晚就知道,苏锦天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根本不相信细柳吗? 但楼淑鸾出这个主意……她为什么这样恨侯爷,亲手要毁了侯爷。 福寿丹,傀儡阵,这二者,只要侯爷弄到手就一定会落到外人手里。 楼将军是反贼凉国公的部属,故而对南康侯心怀不满,这是当然的。 但楼淑鸾如此怨恨宋成明?宁可嫁给他,也要报仇? 曹夕晚一直没想明白其中的原因。但这对夫妻将来反目成仇,互为死敌,她知道是不可避开的死路了。 ++ 宋成明并不是如此想。他身居高位,岂是浪得虚名。 他在心腹死士的簇拥下,走进锦衣衙门经历司里,抬头看着直堆到屋顶的锦衣密档。 训练番子修炼幽冥术之事,本朝内外,亦只有他驾轻就熟。 上一回,数千人修炼幽冥术,只有小晚一人脱颖而出。 这一回,他至少能掌握十二人兼修碧影与幽冥,组成十二碧影傀儡舞。 其他若是再有一二百人修炼到第六层,奇兵突击,由他拿下反王岂不是易如反掌? ++ 锦衣卫都督衙门里,外松内紧。 陈明在百户所里验尸,悄悄给她透了些侯爷杀伐决断的消息。 南康侯安排了第一批总共二十四位番子修炼,丹药是每天一枚,连二管事亲手掌管,亲眼看着吞服下去。没料到还是有三分之一的药方子泄露出去了。 这不是废话吗?地下密道那些奸细可不就忙着这事?她哧笑:“制药,买药材,难道没问题?” “这些活是我在干。你怀疑我?”陈明瞪她,她笑了:“你在顺义坊我家里,别人不知道你干什么,就不理会。你在顺义坊百户所里制药,全京城都知道你在这里了。能不盯着你?” “侯爷捉出了五个,杀了三个。”陈明附耳细语,“侯爷早有安排,故意向外传消息,说方子就在顺义坊百户所。刑百户这回立功要升了。” “这才二十四个番子,还只吃了十天不到。说不定一个都练不出来。”她把三层乌漆描银的食盒子打开。 她从自己家里提了饭菜过来,陈明笑嘻嘻坐下歇息,吃着小酒和下酒菜,还向她打听:“二十四,这数目不太对吧。” 不就是十二人傀儡阵的双倍。她笑着。 细柳呆呆坐在药房里,陈明抹了手,上前替她诊脉,诧异着:“看着快好了。这一回比以前的人都快。” 她一听,知道柳如海没亏待楼细柳。居然还很有医德。 “没,还要发作一次。我想让她帮我。” “怎么发作?”陈明好奇问,“她肯定和以前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不理会,难道要对着细柳大喊一声暗号“曹夕晚。”看着细柳跳起来砍人?她干不出这样的事,陈明会一辈子拿这事当成笑柄。 “你还要拖几天?拖长了不好。她……这脉像不太好。”陈明皱眉,“她同时修炼两种心法,这样怎么可能比你强?太难了。她的脾气和你一样要强。” 她想了想,让陈明站在她跟前,她躲在陈明身后,悄悄地说了一句: “曹夕晚。” 细柳本来微闭眼,瞬间双眼大睁,曹夕晚转头就逃了出去,就听到陈明在里面惨叫:“救命——!” ++ 刑百户在前面听到动静,也吃了一惊,正看到曹夕晚溜出来。 “青娘子?怎么了?” “没事,细柳发作了,马上就好了。”她看看刑百户,又望望四面的屋檐楼阁,今年的夏天还不算太热,百户所里还有一注小小清泉井栏,带来如水凉意,她眯眼,看到不远处就是宫城之顶斑斓琉璃瓦。 烈日炎炎,这里四面到处都是监视的奸细吧?包括秦王府世子的眼线。 听二老爷说,秦王世子的新宅子就在这附近。 ++ 如她所料,秦王别院里,器物精致,水轩风凉。 冯均卿此时一身白袍,中年微须,满面沧桑立在一座临水阁楼上,凉风从城外的紫金山吹来,秦淮河中小船来往歇凉。他在楼上,正看到曹夕晚。 她走出槐荫浓郁的百户所。 他返身下楼,回到水轩中沉思。 她可以被收买吗? 因为对南康侯因爱成恨? “冯仙师,若是有青罗女鬼相助,第一,药方子垂手可得。第二,冯仙师取代南康侯的时候,就无人能掣肘于你。我们世子爷后天进京城,命小人来劝仙师……何不试一试?”小太监悄悄低语。 这宅子里有两位秦王府打前站的老监与几个小太监,女官明天住进来。倒也没人发现,小太监余龙是今天清早刚刚才进京城。 “药方子,我自会为世子弄到手。”冯均卿皱眉。余龙小太监听在耳中,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冯仙师也觉得,若是青罗女鬼能被收买。是好事。 “但我恐怕她不容易被说动。翻脸杀人之时,恐怕反而坏了事。”冯仙师竟然也有了犹豫。 “……冯仙师,我们世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也许她早就后悔了。仙师上应天时辅助明君,何必与一女子计较?” 曹夕晚骑驴行街,倒还没有后悔过一剑杀了战百刀。她心里沉吟,陈明验过尸,方才和她说,牛太监确实有可能是被人重伤,再服丹药。 第145章 高手无闻(上) 清凉坊,乐户所居之地。 蝉鸣烦躁,哭声震天。 一段金这几天家宅不宁,先是邻居家的胡琴师突然半夜暴病而去。 她忙前忙后,帮着料理后事,这么热的天气,尸体不能放,还得花钱买些冰块和香料。 好在一众唱哀曲的挽郎、挽妇,都是胡琴师的街坊,也不需要花钱另请。邻舍们围着灵堂吃些宵夜凉茶,陪着家属守过头七就好。 偏偏,她解手回来时,突然看到檐上黑影。她要细看,又听得后院里乱嚷。 “有贼——”前院里尖叫:“有鬼——” 夜里,有一男鬼来胡家偷东西,而一女鬼悄悄来胡琴师的灵前,居然要开棺。 把她吓得魂不附体。 ++ 喧闹声中,火把幢幢,里正从衙门里请来官差捉贼,一段金在街面上最熟,问了几句后便回到了自己家里。还刚掌灯,又吓得不轻,抬眼见得有灰魅如影随行,出现在闺窗外。 “是我。”曹夕晚推了推段娘子的窗。 她听出是谁,惊魂稍定连忙打开窗,弯月微云,曹夕晚摘下面巾,盈盈笑脸。 “青娘子?咦?” 头一个从窗外跳进来的,却是一名俊俏男子,同样摘下黑色面巾。 月上中天,稍有凉色。 她亦认得,是南康侯府的客卿柳先生。 “你们,一起来的?一个扮贼,一个扮鬼?”她打量着这二位,全是一身做贼的黑色劲裳与面巾。 “不是我。”她断然否认,指向柳如海,“全是他。” “……”柳如海失笑,他半夜来看胡琴师的尸体,与曹夕晚棺材后面撞到。他才差一点以为撞到鬼。 互相都蒙着脸,奈何她扑上来就是迷魂十八式,他要认不出来那才怪了。 “青娘子。” “嗯?” “是我。” 曹夕晚反应机敏,小乔与霜天都是见招就倒,她偷学的迷魂十八式所向披靡,这人又一定不是苏锦天,她大惊:“柳公公?” “……我不是公公。”柳如海暗骂,挤出笑脸。 她怀疑他是御前太监,而且完全不打算隐瞒这种怀疑。就是要看他的反应? 曹夕晚天真地表示,即使是太监也没有什么,大胆承认吧!她虽然老是在家里骂死太监最讨厌,但在各位大档面前,她还是恭恭敬敬。毕竟御前行走惹不起嘛。 柳如海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么胁迫乌老档和黄老档,知道她老奸巨猾,便不咸不淡附和几句。二人躲在一边再一商量,都对牛太监之死有疑问。顿时一拍即合。 曹夕晚觉得,牛太监是被胡琴师出卖的。 胡琴师是一个被奸细收买的眼线。 “可以问问段娘子?”柳如海出主意。 ++ “胡琴师,平常做阮琴?”她问,顺手拿起团扇儿扇风。 闺房中,一段金倒了茶,连忙应着:“做,他做琴的手艺在京城里是有名的。” “太监们也是?” “是。”回答的却是柳如海,他站在墙角,侧对着窗口院中,观察是否有人,倒也夜风清凉,徐徐扑面。原来他这几天在老档家里进出,打听出,宫里好几位老档府中乐伎都认得清凉坊胡琴师,她们用的阮琴都是胡琴师所制。 他突传死讯,柳如海更生了疑心。 “这是他的账目本子。”柳如海坐下,从袖中取出账本,他潜入胡琴师房中,窃出了这两年做琴的帐目,曹夕晚凑过去翻看,原来去年十二月,赫然有牛禄的名字在上面。时间离他被杀不过几天。 段娘子亦是吃惊。 曹夕晚沉吟,这就是说,牛禄从西安回京城,没有直接回宫。 他先来胡家订了一架琴给送给秀云。作为生辰礼物。 “胡琴师是个眼线,发现牛太监突然回京城了,就报了上去。牛太监在宫墙夹道里,就被杀了。” 隔壁胡家还是灯火通明,衙门的差役、里正问过了小偷之事,因为没有丢失多少财物,便也吃了丧饭,烧了柱香就走了。 一段金带着曹夕晚返回胡宅,柳如海轻车熟路,到了后院一间琴房前,他方才就是想在这里偷东西。他推推门,门是锁的。 不一会儿,曹夕晚和一段金就走了过来。一段金得了钥匙开了门。 “这里面都是没做完的琴。” “……这一架,似乎不一样。” 掌上灯,柳如海指着桌角下面一只孤零零的琴盒。显然不一般。曹夕晚毫不客气拖出来,打开一看,曹夕晚看到盒子里面是一架没做完的阮琴,曹夕晚一眼就认出应该是送给陆秀云的。 “秀云喜欢琴面这样花花绿绿的用色。好土。” 柳如海不知道陆秀云的喜好,但他翻过琴盒,又指给曹夕晚看,背面果然有阴文雕刻一行字,为陆氏贺芳辰。 一段金点着火折子,看着柳如海与曹夕晚,不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过于熟悉了些? 青娘子是番子,柳先生听说是周王府还是赵王府客卿?青娘子投靠赵王府了?一段金胡思乱想,曹夕晚突然说:“少了一样东西。” 阮琴手一段金瞄过,脱口而出:“琴拨子。” “没错。”曹夕晚摸着琴,突然低头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只小琴拨子,拨子已经上了色彩,在灯光下看着居然是花花绿绿。柳如海一怔。一段金已经小声轻呼:“是一套。” “嗯。应该是。”曹夕晚,用花花绿绿的琴拨子,拨着弦,发出清音。 这是她从南枝房里顺手偷的。也是花花绿绿的用色,她当时看着奇怪,总觉得有点眼熟悉,现在一想其实就是陆秀云的喜好? “果然青娘子最知道陆女官的喜好。早听说你们是最要好的手帕交了。她进宫了,你还这样惦记她。” 曹夕晚笑眯眯,谦逊着:“还好,还好。” 柳如海在旁边失笑,一段金才是真正的长袖善舞,什么人都能打交道。曹夕晚又迟疑道:“我们这样好,你欠我的钱,明天再给吧。“ 一段金一见不能得逞,苦着脸。 ”……什么钱。“柳如海没忍住。曹夕晚回头瞅瞅他:”你要不要,去乐户家吃酒?我认得很多好看的娘子。” 柳如海直直地盯着她,一段金察觉到他的不悦,有些好笑又有些心惊,弄不明白这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曹夕晚神色不变地瞅他,柳如海眼神微闪,突然笑了,问:”是卖苏大人的钱,还是卖秦大人的钱?你们没分好?” “……你不愿意去就算了。”她当即不理睬他了。 “苏锦天就算了。秦猛?”柳如海不禁多说了几句,秦猛她也好意思骗?他最近听说秦猛去了几位乐户娘子家里吃酒,岂不是奇怪? 她大怒:“我是提携他。巡城司的人,不会和乐户行院里的人打交道,他以后还怎么升官?” 柳如海微怔,似乎听出了这言外之意。以后巡城司会落到秦猛手上去?青罗碧影二人呢? ++ 柳如海觉得曹夕晚操心的事太多,他走过来,亲手在盒子仔细找了找,断定这没做完的琴,并没有配琴拨子:“你手里的那枚琴拨……哪来的?恐怕就是这盒子里的。” 一段金插嘴回答:“一定是,做阮琴,用色是在拨子上做好,请琴主看中了,再把琴身彻底定色,然后才完工。” 曹夕晚想,牛太监在胡琴师家拿了琴拨子,然后进宫给秀云看,半路遇上了南枝。 只不过,南枝为什么要捡这枚琴拨子? 柳如海听她说出前因后果,居然来自南康侯府里的乐伎,他倒是不意外,沉吟:“有些高手,杀人后喜欢留下死者的贴身之物,当成是纪念。” “……这是证物。这样容易被衙门捉。”曹夕晚脱口而出,但心里又想,确实有这样的凶手,往往都是不可一世的老魔头。 柳如海笑道:“不仅是魔头,只要这人艺高人胆大,且他认为不可能被发现,更不可能被捉。也许,这种高手因为必须隐瞒身份,不能炫耀自己的武功才干,所以才刻意留下证据,也免得自己默默无闻。” 曹夕晚一拍手:“没错,就是想收藏起来,暗自炫耀。” “这也是一种病。”柳如海含笑。 一段金佩服莫名:“先生真是神医。” 曹夕晚下意识想讥讽一句,到底忍住,心想,默默无闻隐瞒身份? 南枝吗? 但南枝在乐伎里,算是颇为亮眼的那一类色艺双绝的女子。 第146章 高手无闻(下) 南枝在黑暗中,恢复了男子身形。 他佩了刀,伏在了侯府后巷,离着曹家不过十几步。 笑语声起,他看到一个告假在家的侯府丫头从邻居家出来,回了她自己家。南枝想,他需要换一个身份。故而这两天在此观察。 这个新身份,更容易接近宋成明。 ++ 同一时间,曹夕晚步出清凉坊,夜色袭人,她理所当然转身,和柳如海分道扬镳。 柳如海立在清凉坊街口,负手斜睨。 见她在月光下行色匆匆,去的方向既不是回侯府,也不像是去顺义坊,他便想了想。他悄悄跟在了她的身后。 ++ 秦淮河南岸,暗河入口。她沿着斜坡而下,进了暗河边。 柳如海远远地跟着,河水曲折,密道如织,弯月掩云,浅金在水。 渐渐深入,夜色更深更浓。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早就放出了药蛇,也许小半柱香前就被她甩掉了。 ++ 她在密道与水畔,穿梭反复,身影飘飞如女魅,更要命的是,柳如海不知不觉跟着她走到宫墙夹道前,他才突然惊觉——她完全避开了苏锦天和巡城司番子。 今天是苏锦天亲自巡查,故而柳如海本是没打算下地道的。现在,连他都没被巡城司发现。明明这阵子巡城司加了双倍的巡逻。 他暗叹着,不杀了她,一定要被她坏事。 ++ 曹夕晚这一次,确实是大意,没料到竟然有人能悄悄追踪着她,在地下来往自如。尤其是北方王府的奸细,他们是不可能熟悉地下密道的。 一旦迷路,很容易就被番子们捉到。她也特意选在了苏锦天轮值的这一夜。 毕竟她巡街十来年,才对地形地势了如指掌。岂会容易? 她这一大意,柳如海就亲眼看到,她跳进了暗河里。 他只能愕然止步。 看着她在暗河里远去。 ++ 柳如海并不知道暗河通向何处,他的蛇不是水蛇,水蛇太难驯养。但他也有一副残旧京城地下图,是赵王府交给他的,他揣测着她远去的方向。 ——她进宫了? 柳如海震惊不已。这个方向的宫城水门应该封闭了。 不,一定有地下水道? 他一咬牙,转身直奔宫道夹道,利用药蛇绕开了太监在承天门里的巡逻。皇城中禁卫红铺,警讯密布,他伏下来,击出暗号,自然有赵王府的内应接了他。 “总管怎么这时候来了。有急事?可把我吓一跳。” “……嗯。” 他匆匆换上了太监服装,问着,“宫外暗河通向哪里?” “宫外?通向各宫的水渠。” “……陛下的寝殿也有水渠?” “也到。” “……”她不会是要行刺吧。不,不可能。好歹也要准备,至少要带把剑? 她那副闲着没事逛街的姿态,他能辩认出,她是进宫来看好友陆秀云?对,她一定是想去东宫,去见经常欺负她掐她的好友了。柳如海自我安慰着。 陆秀云这样的傻大胆少见。值得她珍惜。 “但水渠里臭,水门又狭窄,来来往往的,各宫洗马桶都行。” 他听得愕然,险些笑出来,想了想:“我记得上朝的紫辰殿前的御河水是干净的。” “那是没错,但那水是通向了玄武湖。” ++ 曹夕晚从玄武湖中跃出,如一尾千年成精的金鳞鱼,仰望月色。 黄册库房后楼,她坐在了一角碧漆飞檐上。 她的碧影傀儡舞,似乎精进了。她想。 柳如海,顶替牛紫金牛太监,今晚随着御驾来到玄武湖,陛下这阵子因为天热,中夜时会来玄武湖泛船取凉。 晚上也会歇在水殿。 弦曲幽幽,随荷风吹荡,陛下与宫妃们笑语闲谈。 柳公公站在了船头,四面细看,终于看到了远处湖边的六层黄册楼上。 楼后一轮金月,月中有一抹缥缈的魅影。 曹夕晚在想什么呢? 柳如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在炫耀,即使只有一剑之力,她的碧影傀儡舞尤在苏锦天之上吗? 她在楼顶上,像僵尸一样跳来跳去,这是在干什么? 她的碧影傀儡舞,看着就像是月宫中的幻影。 不是柳如海这样的高明眼力,根本看不清。但月宫里有双腿直着蹦来蹦去的僵尸吗? 柳如海再一次发现,他和多年前在坟场里一样,根本不明白这女子是不是在犯病?还是被鬼上身? 然而,被吓得够呛的,却是他。 他苦笑着。 ++ 曹夕晚觉得好久没看到陛下了,去看看陛下。巡视一下她的地盘。最近南康侯府里因为议亲算八字,说起了佳书娘子有凤命,提醒了她“凶星犯驾”之事。让她愁肠百转,思绪万千。 她并不是想这样神神道道,与众不同的。她坐在飞檐上,望着金月一轮,托腮思索着,柳如海不愿意和她一起去坟场玩耍,她也把过去十多年捡的骨头埋掉了。但她还是又去暗河边的新坟场逛了逛。 苏锦天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着灯笼,方便她在沙地上捡骨头,曹夕晚感动地想,好朋友一辈子。多亏他不害怕她。 连二管事从小就怕她。 柳如海委婉拒绝她。她能理解,他从小就爱哭,胆子小。 她低头从腰间提起那一串儿药香囊,其中有两只是柳如海送的(她抢的),防疫香的绣荔枝花,防蛇的绣圆珠子花纹。 他应该不像是教门烧香的骗子。她看过太多锦衣密档,那些烧香立教,骗财骗色的神棍都是应该被下狱砍头。 ++ 清晨,南康侯府。 梨院。 南枝在房中,全无动静。似乎她没有半夜盯上二房里的丫头,想李代桃僵。 便是曹夕晚清早回来的时候,故意从她院子前过,听得她晨起练阮琴,也不禁佩服这女伎沉得住气。 但她先撞到了柳如海。 “有事?”她诧异。 柳如海等在二门外,只比她早两脚回府,看了看她,她正抓着外面买的早食饼子在啃,他问:“什么时候去诚福寺?一起去看看妙莲寺主?” 她觉得柳小子话里有话?怀疑地看着他:“干嘛?” 他没说,只是道:“对了。你说的那个乐伎南枝,我听松壁说她似乎在观察府里的丫头。和好几个丫头在说话打招呼。” 她一听,几口把饼吃完,拍拍手,突然道:“我觉得南枝是个男人。” 他眼神一闪,杨平粹的缩骨易形功。他当然听说过。这一说,昨天夜里她和他说到的杀害牛太监的高手,是个不得已默默无闻的高手? ——男装女装吗? “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听说过,杨平粹当初的是被一个宫里老监发现的。那个老监后来教了她怎么看穿缩骨易形功。此人就住在承天门外小破院子里,是守宫墙夹道的那位老太监。 “对,但我还是没看出来。我用了很多法子。”她暗示着,她都去偷窥南枝洗澡了,“脱了衣服就不可能隐瞒的,否则我早教训她了。” “……我以为你已经教训过了。”柳如海失笑,他当然听说了曹姑娘砸厨房绞头发的大事儿。 “动剪刀,抹她一脸的泥,是报复她。不是教训她。”她解释着,“得让她知道,我不是好说话的。正房百花堂里除了太太,就是我最大。”她肃然指出,“这是内宅里的事儿,你不懂。” “……原来如此。”他啼笑皆非。 南枝这事儿,不仅是柳如海提醒了她,她回了内宅,麻婆婆同样悄悄禀告。 南枝最近和各房丫头都得近。 “丫头?”这乐伎想干什么呢? ++ 回春堂里,冯均卿只拿到了三分之一的福寿丹方子。 但他也不急。 世子要的其实不是福寿丹方子。 若是能收买说服青罗女鬼,他能做更多。他还想进宫里去查查黄册库房。 第147章 相逢不识(上) 冯均卿推开乌木雕窗,看着窗外新宅——秦王世子府。 迎面,是京城的清晨阳光,昨晚他随秦王府交好的老档进宫,秘密与乌老档会面。竟然看到了曹夕晚。 月色迷离,他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眼能看出来,她用幽冥术练碧影傀儡舞,虽然只是轻功身法,但已经是超群拨俗,迷幻入化境。 冯均卿突然长叹一声,她还记得黄册库楼? 他走到了卧室里,取了巾架上的铜镜,照出自己的脸,是易容后一张陌生而中年疲倦的脸。 即使是真容,恐怕他也不复秦淮河畔,清溪飞花,少年风采。 当初建黄册库楼时,凉国公未死。身为国戚,凉国公受命与宫中营造所老档共建此楼。事涉宫禁,他亦奉凉国公之命领血战百刀团,守住后山运输木料的出入口。 那时,他和她的第一交手就是在玄武后湖。 那时,他还是战百刀。后来,也许……是他负了她。 他下意识抚摸咽喉旧伤,但最后一战时,她那一剑太过绝情了。 为了南康侯宋成明吗? 她总应该后悔了…… ++ 曹夕晚觉得,即使侯爷不靠谱,但她当初宰了战百刀,那可半点没错。 可惜被他假死脱身了。 他若是和楼淑鸾勾结,潜入南康侯府要谋害宋成明,她就等侯爷被他弄死得手的时候,背后再来一剑。 让他死透。 ++ 她打着黄雀在后的如意算盘,才会在京城里挑挑捡捡,买了顺义坊的小院子。今日,她原是接了邻居雷娘子的贴儿,便打算带着爹娘去王老档家,赴宴蹭饭。 雷娘子上回和她一样在赌局赢了一大笔,不摆个席面让她蹭饭实在说不过去。只不过,她先去接了孙娘子与童师爷。 顺义坊这里,除了住家,为的是亲手在她自己的西厢房里按机关。 机关是传音铜管。 顺着管子,她就能听到是不是有人通过她家的地下废道,去往宫墙夹道。 尤其是回春堂那一方向。 回春堂下有密道,她早察觉了。 ++ 冯均卿接到消息,回春堂的管事如今还是太太房里的一个曹丫头,他便知道楼淑鸾在迟疑,这铺子还没有从曹夕晚手里收回来。 好在,他只是要一个小儿方大夫的身份,有万一的时候方便进出王公府邸。 比如他现在进出秦王世子府。 “派人去侯府和六小姐说,把回春堂送给佳书娘子,做陪嫁添妆吧。” 他出了世子府角门,上马而行。 他在等南枝的结果。 ++ 曹夕晚倒还不知道回春堂要做陪嫁添妆的这等消息,毕竟楼淑鸾只是个婶子,这添妆也太重了。说不过去。 她骑驴等在了兵部衙门长街,见得夕阳西沉,红霞斜照,童师爷一身青色吏人服,从兵部衙门下了值,笑呵呵走来和她作礼。又去铺子里接了孙娘子。三人一起到了顺义坊。 她的闺房还是老摆设,桃木旧板子,茜窗掩映,窗外枝叶参差,倒也凉爽。看着,颇有几分小户闺秀的温柔。偏偏器物摆设简单一眼看到底,干脆利索,高挂的青布掩盖破墙。 孙娘子在桃木桌面上铺开一图,是她这阵子替青娘子描画的一部分地下密道。三人坐下,反复推测过,从回春堂方向,若是有人要进宫墙夹道,应该是走哪一条路线? “青娘子,一定要经过这里。”孙娘子指了指青布幕墙。那一角墙边露出雕花的厚实青色铜管,脚步声会顺着传音青铜管,传到她的床头枕边。 “好。”她满意从厨房提了一篓子活泥鳅,一个三层食盒子装上六样厨房霍大姐刚做的菜,送给孙娘子。让童师爷夫妻回家煮汤吃消暑补气。自然,他们在回春堂后巷继续住着。 盯着奸细。 回春堂附近可是有一个千户所,两个百户所。 ++ 冯均卿到了回春堂后楼下马,进院,后院一径青石麻阶,阶下水缸摆了八个,蓄满了救火之水。生药材也堆了后楼二层楼。 他暗叹,亦是知道,此地不可久留。 这铺子里,暂时还没有暗桩子,反倒是渐渐进了不少他的人。回春堂里是他说了算。 但左邻右舍,街坊四面至少有五六处番子的暗桩子。本来,他早有准备,仗着艺高人胆大才故意到此地,以冯老大夫侄子的身份,在回春堂里也谋了一个坐堂大夫的差事,顶了冯均卿之名。 他现在以冯家家传的小儿方医术为业。人称小冯大夫,他就想借一借回春堂地牢里的密道。 但那童吏人搬来住在后巷,赁了一处小楼,在楼上日夜盯着动静,他便想除非杀了这对夫妻,否则难以真正的作为。 “冯仙师。”一个伙计在天井里侯着他。他在秦王府里为供奉时是道士身份,连王爷也称一声冯仙师。 “什么事。”他止步。 “对街的卖开水铺子老板,叫桂叔的那个,多半是赵王府的眼线。” “……赵王府,哼。”冯均卿冷淡,他当然知道,杨平粹和赵王府的客卿柳如海也认得。桂叔应该是柳如海的眼线。这柳如海长袖善舞,在京城里交游广阔,似乎与曹夕晚也是邻居。 但此子还和周王府侧妃是表兄妹。 程侧妃…… “不用理会。赵王和周王是同母亲兄弟,眼下不过是为保住周王爷的命,与南康侯府周旋罢了。要说北边王府里谁最想做皇帝?不是赵王还是谁?他病了又疯了。咱们王爷才觉得,也许应该轮到咱们了。” “是,仙师说得有理。咱们世子,还和宋成明结亲呢。” 彼此还不是互相算计? 冯均卿冷冷一笑,好在,他如今索性把秦王世子府安排在了宫城承天门附近,在顺义坊。 任谁也拦不住了。 “青罗女鬼愿意盯,就让她盯着去。这铺子,直接陪嫁,自然落到我手里。” 他揭帘子进了前堂,看看柜里坐堂的几个大夫。 到那时候,冯家叔侄就没什么用了。 只不过,南枝应该在几天内就动手,事情没有回旋余地之前,他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曹夕晚? 他想问问她,是不是后悔了? ++ 曹夕晚可没有这样容易上当。 秦王世子府虽然置在顺义坊,但未必不是故意引开她的注意。 “秦王府下面是没有密道的,回春堂却有。”她顶着毒日头,到雷娘子家里打听些宫里消息,她回家中叮嘱着霍大姐:“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住在我这间听铜管,不用管是谁,只要记下来,什么时辰有脚步声就行。” 霍大姐的任务,监听西厢房废道里的传音铜管。盯着回春堂。 “是,青娘子。” 霍大姐连忙应了。只迟疑着又禀告了她:“令堂和令尊,今天早上又回侯府了。” 曹夕晚刚过来还没见爹娘,闻言吃了一惊:“怎么了?” “说是那边老太太要出门,忙不过来,来了一位范管事。叫他们夫妻回去做事。我看,令堂令尊像是很高兴。” 她匆忙赶回了侯府。 还没找到爹娘,她就在春波廊上见得一人,他摇着折扇,在柳荫浓影间逍遥而来。她遇到了要出门去李国公府的柳如海。 她一见柳小子又换了新裁的月色薄纱夏裳儿,腰间雕鱼寒玉,清清凉凉,不知又是骗了哪位勋贵送的礼。她想柳小子这样精明,便问:“我爹娘回来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老太太房里范管事去接的。” “咦。确实是范管事?” 不是侯爷跟前的狗腿连二管事吗。她稍稍松了口气。 “要么?”他含笑,顺手把手中一柄桧木的折扇子递了过去。看她热得一头汗。他安慰着,“你不用担心,现在能出什么事。再如何侯爷正春风得意呢。眼看着家里出了一个东宫妃,接着又是一位世子妃。” 第148章 相逢不识(中) 侯爷春风得意,要办喜事,暂时是不会拿她一家三口开刀,但侯爷指不定就一疏忽出大事了。以往,战百刀就是这样混进来做了侯爷的替身。窃取了锦衣卫的机密,还杀了好几个侯爷的心腹。 她心想。这样的疏忽她绝不会再犯。 春波廊上,柳丝如雨,清风微凉,她用帕子拭拭额头的汗,还是连忙接过他递来的扇子:“谢了。回头送你一柄新的。”她摇着折扇子,迤逦往内宅去了。 ++ 老太太房里的范管事? 她认得,那是周家大儿媳妇范娘子的兄弟。管的是老太太房里的车马出行。她爹娘和他是相熟的。 曹夕晚寻思着,回去就回去吧。反正杨平粹现在想花钱买羽衣,这几天又没消息。 她在老太太房里,沿廊一间间屋子探头探脑,果然看到倒座小厅里,她爹和范管事等几个小管事,在周大管事跟前说话。 她在外面廊下立着,隔窗听了几句,便知道是议论老太太出行的事,周大管事觉得天气太热。老太太身子骨受不住,要劝老太太推迟到入秋。 “但这也由不得咱们说了算,看世子府,长公主府上怎么说呢。” 管事们议论着。 ++ 她想了想,回房翻柜子取了两柄宫制新扇子,正听说细柳得了太太的赏,她杀过去,抢了细柳的一柄没用过的太太陪嫁过来的新扇子,一起装了盒。气得细柳直骂。 “我送给柳大夫的。” “……”楼细柳一怔,忍了。 她笑嘻嘻,傍晚把回礼送到了萝院里。 “有事?”柳如海沐浴后出来见她。她正和松壁一块儿吃葡萄果儿,说话,松壁本是站着,突然软绵绵歪在椅上,柳如海一惊,她掩嘴笑个不停。 “……不要乱用。”他哭笑不得。 她笑嘻嘻,伸手推着把松壁叫醒,她刚才又用了迷魂十八式。 倒把柳如海吓了一跳,以为是她发现了松壁中了他的催眠术。 主客坐下,她确实总觉得松壁有点怪,但试来试去也没试出什么特别之处。她送上回礼,客气致谢,这才慎重叮嘱柳如海:“杨庄主,他应该知道那百鸟羽衣东西不在我手上吧?你和他说过了?” “是这样没错,我已经在中间替你说和过了。他那里不会来硬的。”柳如海本是想花十万两买下来,免得他们二人闹到你死我活,他夹在中间为难。但羽衣在东宫处是他亲眼所见。杨平粹知道这事儿后,就放弃了。 说罢,他放下茶,随手开盒取一柄新宫扇,扇面是青麻雀摘鲜黄枇杷的彩画儿。又诧异看到另一柄乌纱面檀香木的精致扇子,打开仔细看过,双面纱绣是八仙过海,她连忙道:“是男式的。男女都能用的。” 确实是好看的男式扇子,她才抢了过来送礼。 “侯夫人的?” 她诧异,再一看双面绣就知道应该是绣品叫他看出来了。 这双面绣落了款,是窃娘所绣。 她记得,窃娘她是关陕这两年刚出名的绣娘。 果然,柳如海含笑看她,“她的绣品不算有名,但有趣。” 若不是侯夫人楼淑鸾喜欢她的绣品,按理,南康侯府不会有这东西。 “那成,细柳让我转送给你。”她随口就说了,本来打算记自己的人情。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扇子,笑语,“杨庄主是关陕大豪,家大业大。你要担心的,不是他。” 曹夕晚瞅了瞅他,微笑了,这是个精明的奸细。他察觉到了问题。 必是有人找了借口,在老太太跟前故意说起她爹娘,要引她爹娘回去,从她爹娘身上下手。 “就这样吧。” 她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决死一战。 ++ 大暑天的,吴大娘一进侯府,就战战兢兢。 “坐。” 连二管事让夫妻俩坐,连吴大娘都知道,府里最不好说话的管事,是连城。 二门花厅后的廊屋里,青竹帘子垂着,四面帘外空地上都泼过了井水。 有丝丝凉风。 偏偏她听到,连二管事和她说起了脱籍文书。但她女儿已经把一套脱籍文书给她了。她随身贴身带着。 就按女儿说的,绝不离身也不给外人看。藏在内裙的口袋里,口袋还被她缝死了。 连二管事这套文书又是什么呢? 连城吃着茶,慢慢斟酌如何开口,他不知道,曹夕晚暗地里已经把脱籍文书做了一套,早脱了籍,她又料到如今侯爷说起替她办这事,必不会爽快。便也不催促二管事。 连城正好慢慢拖延。毕竟,侯爷在侯夫人跟前过了明路,要让曹夕晚出府,这其实是找个由头,以良籍再进府为妾。 吴大娘子是个老实头儿,曹爹子是个糊涂爹,连城便把侯爷让他们办脱籍的话说了,这事要在知府衙门办。快则半年,慢也要一两年。 “是,多谢二管事。”曹爹一听,觉得府里离不开自己,“老太太的事,是我的本份呢。” “没办好之前,你们还在府里。轮差还是要轮的。” “是,二管事。”吴大娘虽然不安,但也高兴,她在顺义坊把几箱子杂货已经卖完了攒了一笔私房钱,却没有娘家替她花,“我不当差,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小晚在府里,我们就回来了。小晚以前是说,有仇家。让我们不要出侯府。现在又说仇家不来寻仇了。我们就想可以回后巷里住。” “在府里住着,也便宜。”连二管事摆摆手,“小晚问起,你们和她说清。免得她多想。” 曹夕晚才不会问爹娘,她多的是地方暗地里打听。 她从柳如海院子出来,看看天色晚了,就离府去串门子,跑去了周大管事家里。 她到了后园子和柳莺儿说了会话,问问她的月份儿。什么时候生。她家表妹汀娘每日陪着柳莺儿,逛园子、做小儿衣裳。衣食住行皆和柳莺一样,过是倒是极舒心,汀娘悄悄和曹夕晚说:“表姐,你不问我也打听了几句,听说是苏财家的老婆,和老太太提这事的。” 苏家大娘?她吃了一惊。宝盖的娘?那是二房太太的心腹人,她一家子都和锦衣衙门无关,只在内宅里侍候的。 “许是为了佳书娘子办嫁妆的事。”汀娘在周家,对侯房各房的事没有一件不清楚的,“二房里太太许是,想着表姐你的辛苦,想让姑妈和姑爹更有体面。所以才让她和老太太说的。” 汀娘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曹夕晚沉吟着。 ++ 苏财家的,这阵子因为佳书娘子的婚事,在各房走动得特别勤快。 连二管事时不时地,还能撞上她。点个头也就各走各的。连二管事自然没有起什么疑心。 外书房。 梅林成荫,翠色凉爽。 碧纱窗后,宋成明从衙门回来,换了一身雪色绉纱衫儿,系着宝蓝绦带儿,正吃着井水冰过的酒。 连二管事把曹家夫妻的转述给宋成明,如实道:“她爹娘,其实是不愿意走的。毕竟曹家没有亲族,吴家亲族上不了台面,又被青娘子教训过几回。” “她家里三个舅舅,收了多少钱?” “收了四家王府的钱,宫里两位老档的,听说连二舅邻居家里,也有个收了钱。青娘子打了几顿,关了两个后,不敢乱传消息了。但钱还是悄悄在收。” 南康侯微点头,便也不管了。 “等世子进京城再说。她上回没看上,另置个宅子在秦王世子府那一带。” 连二管事就会意。 侯爷忙着进宫伴驾,和大佬们周旋,余下还要栽培二十四个番子,而楼细柳刚刚练到了第四层。 暂且留着曹家一家子。送曹夕晚到秦王世子府里做女官。未必不行。 第149章 相逢不识(下) 曹爹子,是挂名在老太太房里的,历来没人真的指望他做事。 吴大娘,本来要去上夜房里销假,却被楼淑鸾打发人叫住:“吴大娘子,太太唤你去百花堂。” 吴大娘听着口风,太太似乎有意安排她在正房里做事。 ++ 堂前翠竹万杆,碧绿清凉。 屋后的老树蝉声拼命地闹着,彩绘绿漆廊上没什么人影,都躲在屋子里歇会凉。吴大娘子忐忑不安在廊里等。嫣支悄悄塞了个扇子给吴大娘:“没事,大娘,小晚马上就回来了。” 里面,问雪禀告太太:“她在外面做习惯了。而且听说太老实,如果在咱们这里被欺负了。要惹曹姐姐生气。何必动她。让她在二门上夜算了。” 楼淑鸾本是早有安排,但看看问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 问雪低头含笑。 太太必定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丫头自作主张,这是府外出家修道的十二公子吩咐的。 陈妈妈在旁边,冷眼看着,心中皱眉。要说丫头里谁跟得最久,谁最忠心,自然是问雪无疑。 问雪比陈妈妈进府更早几年,是从燕京城就一直跟着六小姐。 但陈妈妈并不放心,她在楼府里听说这丫头的来历。问雪是当初凉国公所赠。 六小姐儿时是随过军的,凉国公见过小时候的六小姐后,分外喜欢,问雪是凉国公送给六小姐的见面礼之一。 ++ 吴大娘欢喜于回二门上夜,老活计,她做得习惯。 夜里巡查,连二管事提灯路过,看到内管事苏财家的进了婆子们的上夜房,他心里有数,曹家没亲族,吴家也等于没贴心的族人,青娘子的父母糊涂,她可不糊涂。出府去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秦王世子府里的女官,不好吗?得了品级,再病退出来。 要诰命有诰命,要钱财有钱财。侯爷还不是她的? 连城自是还没料到,曹夕晚是觉得,侯爷这命不太长。 若是被旧敌捉到机会报复,死于非命,南康侯府是什么下场?恐怕便与当年的凉国公府、十二公侯府一样迟早要被抄。那时候侯府家奴岂不是全都要被发卖? 她是不怕的,但应该让爹娘离开,也免得覆巢之下无完卵。 再说了,兴武太祖在大乱之后立朝不过三十年,金陵城里全家死光没亲族的人多了。她难道还要靠着亲族过日子不成? ++ 吴大娘的差事没有变,既是二管事发了话,夫妻也没有回后巷的家。曹夕晚想了想,特意提着一罐果子饮,去她娘住的小耳房里叮嘱一番: “不要落单,别人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就算是赌钱吃酒,都一起。出了事我来找人为你求情。记得了?” “……我不会赌钱。” “那就陪着吃酒,别吃醉了。都行。你看这样吐出来。”她拿着帕子抹嘴儿,正经地教她娘怎么吃一口酒全吐在帕子上。吴大娘笑个不停。 “有仇家吗?小晚。”吴大娘迟疑想了想,“你在府里,别人不敢欺负我。” “……嗯,还不知道。有奸细吧。一定是要调我出府的。到时候你就……”她和她娘嘀咕了一番。她娘一听奸细可能是想拿钱拿好处收买全家,顿时升起了一腔忠心,想了想,点头应了:“这容易。”又想了想,“那我暂时不去你舅舅家了。” 千万可别去了。她一怔还没料到有这个意外之喜。她娘遇上大事儿,反而沉稳了些? 她倒要看看,到底会是谁来落进她的陷阱。 以后,自然就不会有人来找她娘的麻烦了。 至于她爹?她爹在侯府里,太喜欢偷懒。奸细要骗他并不容易。 “对了,小晚,你要不要零花。我攒了些钱。” 她娘吃了几口果子饮,抹了嘴,喜滋滋拿出一只蓝花布的钱袋儿,里面铜板碎银子都有,还有一两颗小金豆。曹夕晚也吃了一惊:“这是?” “这是路过买折扇子的老太监给的。他衣袖儿有缝,我顺手用针线缝好了。没想到这样大方。我想应该是贵人。随手赏我的。”现在全是她的私房钱。 曹夕晚眨巴着眼,果断伸出手要零花,她干嘛不花,让给舅舅们花吗? 她就得拼命花。 ++ 曹夕晚天天有零花,柳如海时不时就能看到,她溜到侯府西角门买果子偷吃。她觉得外面挑担儿卖的莲子更新鲜水灵。 她分给守角门的婆子一包,一回头撞到出府回家的柳如海,想了想也分给他几颗。 “南枝,最近在房里不出门。”柳如海居然还能天天知道南枝的动静。 她想了想,觉得可以理解:“天气热。我也不爱动。” “……”锦衣卫都是你这样查案子的吗?她谦逊地说:“不是,我就是懒。” 柳如海一想居然也对,再怎么样,南枝也不是来谋害她。 “诚福寺去吗?” “好热。”她说着车轱辘的话,反正不愿意出门办事,头上还歪戴着一叶挑夫送的碧绿新鲜大荷叶,怪模怪样。只露出她埋头吃莲子的脸。 这作派,柳如海看明白了,她也不算是敷衍他,她是真的懒。更懒得去见妙莲寺主。 他想,也许她确不是和妙莲寺主一样的病。而是懒得要命,是对南康侯宋成明的死活太不上心。 但能收买她吗? 他准备了十万两,赵王府里也打过招呼。 她吃完了几个莲果子,唇齿清香,满足一笑。她奇怪地抬眼看看他,关心地问:“怎么了?柳公公,赵王催着你进宫行刺吗?” 想打死她。柳如海暗骂。 ++ 柳如海瞧着她并不好收买,便按兵不动。他已经从杨平粹嘴里听出口风,凉国公的残党确实藏在了秦王府里。 ——曹夕晚的旧情人,战百刀吗?柳如海微笑,他立在地下密道里,放出了更毒的药蛇。 真正想行刺陛下的,恐怕是秦王府? ++ 等到秦王世子进京城的那一日,正出了三伏。 世子可是在伏天里赶路,连陛下都难免觉得凤子龙孙,如此辛苦。 世人他人还未进府,宫里便命人赐了冰、玉席、纱衣、扇子、竹夫人种种解暑之物。 他午后到了府里,沐浴换衣。 到了傍晚风凉,水轩前见得柳丝垂水,素月低挂,果然有客。 香车宝马,于月色下迤逦而来,世子见了长辈宁国长公主,其次忠诚伯夫人。长公主是秦王爷的姐妹,世子的姑母。忠诚伯夫人是世子远嫁到京城来的同母姐姐。 第二日,忠诚伯夫人的大红贴子一来,老太太就决定去诚福寺进香。 听闻世子也要去进香。 议完进香的事,楼淑鸾和各位太太从老太太跟前退下来,几个丫头跟随,曹夕晚也在其中。她在老太太房前,一抬头,看着碧檐外,银线细雨飘飞。 出暑了。 ++ 世子府里,冯均卿与世子在水轩里密议之后,道:“世子放心。南康侯府里打从青罗女鬼病了,破绽是越来越多。她并不上心盯着。宋成明又远不如以前那样谨慎,我进侯府不会有事。” “孤便在诚福寺里和宋侯爷说话,你进侯府去见见她,叙叙旧情,也是好。”世子居然打趣了起来。 第150章 终有一见(上) 南康侯与世子定了日子会面,送佳书娘子去诚福寺里见长公主,二房里忙着请打卦的先生,二太太巴不得算一个绝顶好的时辰给女儿。 各房太太都忙得不可开交,百花堂里的丫头,发现细柳和曹夕晚又闹掰了。 “我下回一定要和细柳打一架!”嫣支恼火地嚷着。她刚和细柳又吵嘴了。 曹夕晚同仇敌恺,用头点头:“我们一起上!” 原因是细柳不合群。不肯老实交钱。 五十文钱都不肯交,这抠索的劲儿,连曹夕晚都觉得太抠了。虽然她不信什么煞气冲撞的事,凶星犯驾的事就更不信,但才五十文钱为什么不交呢? ++ 曹夕晚这几天和嫣支形影不离,也是有原因的。各房里的大丫头约好攒个局,要在诚福寺里做个小小的佛事儿。 全因二太太唯恐女儿嫁不了贵婿,听了苏财家的老婆的话,专让儿子宋卫仁请了一位有名的算卦先生。 这算卦先生并不是什么野路子的骗棍,却是李国公府里一位老清客,平常不靠这个吃饭,寻常人是请不动的。 松壁那小子最爱扯这些有的没的:“没错,就是托了咱们柳先生,两下里说和的。我亲眼看着,六公子亲自去送了四色表礼,封了一个红包,老先生就说,只为贵人的婚事,算几卦。只是贺喜罢了。” 她回了百花堂,还听到嫣支她们几个和六太太的丫头凑在一起在问:“你这蹄子,扯这些旁的干什么,快说,封象怎么说?” “就说,府里和小姐平辈儿,同一个属相的,大四岁,小四岁的,都会冲着小姐,都得请人去解个煞去个晦。免得拦了小姐的凤命。” “……喂。这可了不得了。”丫头们面面相觑。 ++ 曹夕晚听着算卦先生说起,同岁、大四岁,小四岁都和佳书娘子冲。她总觉得是在说她? 她其实不看好这一门亲事。盼着相亲的时候互相没看上。但她同样没故意坏事儿。 毕竟佳书娘子有亲爹娘,盼着女儿做世子妃。她想,细柳不交钱一起做佛事儿,也好,到时候就是细柳冲了佳书娘子的凤命了。 这可不是她说的,是二房太太请的那位打卦先生说的。 二太太让苏财家的老婆,仔细一查,府里的一等大丫头倒是有好几个比娘子大四岁。二等丫头同样有十几个比佳书娘子小四岁。同年龄的就有六个。 二太太心慌了,连忙就求了老太太:“我来出钱,让她们去道观,还是去佛寺,不拘什么,做个敬神敬佛的事儿。这样就好了。” 老太太因不是亲生的祖母,心里觉得二房胡乱折腾,但面上不好拦着, 侯夫人更不便多言,便笑:“宁可信其有了。倒不用二嫂子花这个钱。我那里本就是为了上回冬天出门的事,做了几十个敬佛的经包。上面绣着佛经呢。是老太太最喜欢的《药师王经》、《华严经》。” 说着,她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曹夕晚,这事儿是她去顺义坊办的。 楼淑鸾和二太太商量,“那些佛经包都没有动,让她们一人一个,自己把名字,生辰都绣上去,然后打发个婆子一总儿拿着到诚福王里的佛前烧了,不就正好?” 二太太听得大喜,老太太同样觉得合心意,点头,还说:“就要小晚去吧。她那里还有抄写的几叠子佛经,替我求寿的,一并儿烧了也好。” 一时间皆大欢喜。 ++ 车马辘辘,秋风送爽,一路桂花飘香,正是夏秋之交不冷不热的好时节。 太太、娘子们坐车出门,去往寺院。 路过了紫金观,歇脚吃茶。 离尘观主连忙出来迎接。 丫头们坐在后面的车里,私下里就打算,跟着主子们出门玩耍踏秋,既要烧经包,索性还想凑个份子做个小小佛事儿。 她和嫣支都掺合了这事。 青雀,花翎最大方,把绣名字、绣生辰的活计全包了。她们第一天没来寺里。连细柳也不和嫣支吵了,反正佛经包也有她的一份,又不用她干活。 傍晚时分,曹夕晚拿着二十几个经包,在佛前烧化,二太太在一边满意地安心了。 因在诚福寺里要来三四天,老太太和长公主在做佛事,下人们当然就要凑趣。 几个内管事也凑了一盏长寿灯,更不要说几个太太和娘子们都起了佛事。 各房的大丫头商量好,一人出五十文钱,替老太太烧十天的寿灯。要做得体面。为了这五十文,嫣支觉得细柳不交,太太这一房没有脸面,她们几个大丫头忍着气凑了细柳的份。曹夕晚才不肯出这个钱,于是,她不得已还分到了做烧香袋子的针绣活。 问雪说:“你做吗?” “真的让我做?”居然有人看中她的针线,曹夕晚觉得自己在衙门当差是顶尖出色,在内宅里做丫头,也算是凭真本事熬出头了。有体面了。 她第二天便连诚福寺都没去,独个儿守屋子,她认真地在东厢外间坐着,做绣活,难得如此。 却又有人看她不顺眼,不让她做。 侯爷一揭帘子走进来。只看她一个,诧异笑着:“这是怎么了?” “咦,侯爷不在寺里?” 她也吃了一惊,秦王世子去诚福寺,当然不是为了见佳娘子,肯定是为了见侯爷。 “我去干什么。”宋成明淡笑着,在长榻边坐下,倚倒,“昨儿,他问我手下的是不是有傀儡人。” “……”她微惊,看了一眼宋成明,他说的是连城的手下吗?连她都不太知道的那一拨儿心腹。她谨慎地并不问,埋头做针线。 “你说我,应该怎么回答?”侯爷抬手,扯了扯她的裙边儿。她皱眉看着宋成明。 “紫竹林。”她问。 南康侯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缓缓道:“……楼淑鸾。” 她想,是真侯爷。可能是吃了些酒。在太太房里就动手动脚的。 她本来想,问雪这丫头九成九是个奸细。故意把她留在侯府里做针线。 她难道还怕有陷阱,倒要看看有什么牛鬼蛇神。 但似乎只是侯爷的吩咐?问雪明明是太太的心腹丫头,居然听侯爷的? 她懒得理睬宋成明。 ++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南康侯撑着额头,倚在长榻的扶手边。 她坐在另一边。 “……”她心里一沉,她听出来了,他的声音变了。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转头看着南康侯。 他从外面回来也换了衣裳,雪纱裳儿,雪纱长裤,眉目英朗,眸光如星。在重重的青帘凉影里,他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少了三分威仪多了风流倜傥。 他含笑看着她。 她把针钱篓子放在一边,站起来,步过几步,俯视着他。 这个人不是南康侯。 “……是你?”她问。 “什么?”他反问,依旧倚榻不动,手里随便捞了一柄团扇子,慢慢扇着,“秦王世子府后面,置了一处新宅子。你要搬过去?” “……那是侯爷的外室住的。” “外室……过阵儿,就进来做妾了?”他手里的扇子一停,丢在一边。凝视着她。 第151章 终有一见(下) 红紫尘烟,柳如海执着马鞭,匆匆而行,进了侯府游山碧廊。 到了二门前突然脚步一缓,他不知不觉察觉到了异样。侯爷的贴身护卫像是换了人? 他在廊上,侧目看到南康侯的身影,他似乎是在外书房换了衣裳,就一径向内宅去了。跟前没有厮儿。也许没留守的家仆没料到他这个时辰回来。偷懒吃果子去了。 但宋成明的几个贴身护卫的气息全在,在烁目的晚夏阳光下,柳底莺间。 看着也没有什么不妥? 柳如海知道,秦猛这一类的护卫,在轮值的时候并不是次次现身出来,他也看不到真切,只是隐约察觉到侯爷身边有高手,但似乎不是秦、罗、陈、宋四人。 连二管事的人?另一拨儿心腹人。赵王府细作消息里早就怀疑过宋成明手里有一拨比青罗碧影更诡秘高绝的手下。这些人出自连城的师门或者是老侯爷留下来的。 柳如海皱着眉,拐了弯缓步而行,踏在彩绘廊上柳影浓荫里,他本是要去内宅找曹夕晚,宋成明回来就不太方便了。 他在萝院的乌漆门前停了停,又觉得不对劲。 曹夕晚今日不见影子,居然没去寺里。 他原是想与她一起见见妙莲寺主,她兼修碧影心法与幽冥术,这事儿得好好再参详诊脉,他想问问,她半夜在玄武湖黄册楼顶,扮僵尸蹦来蹦去,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难道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找丫头问了后,才从寺院离开,顶着秋老虎最后几天的毒日头,他快马赶回来,想找她说话。 ++ 绛窗外,碧帘浓影,东厢房外蝉声喧嚣。 曹夕晚立在了长榻前,裙边有柳竹斑驳的影。 她低头,仔细看着宋成明。并不回答他什么外室什么妾的话儿。她抬手,似乎想摸他,手指伸到他面前三寸,轻轻碰到了空气,又停住了。 他不动声色,依旧只是倚榻,凝视着她。 她的手指终于落下来,轻触到他的额头,双眼,他的唇。 “是你?”她悄声问,仿佛情人耳语。 “……”他不出声,凝望着他。她仔细看他咽喉间,依旧一无所获。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一个午后。 战百刀冒充为一位许秀才进了南康侯府,许秀才是侯爷秘密寻来的替身。天生长得和侯爷有八分像。他本来,只是无名道观里寄居的贫士出身,会一点轻功身法。进了锦衣卫之后被选为了侯爷的替身之一。 南康侯有两个替身,一位许秀才,一位刘夫子。 她那时,在一个盛夏的午后,阳光亦是如今日这般烫人,蝉声如此烦乱,她陪着许秀才在外书房东梢间里坐着,榻几上是冷茶残棋,他执黑子,坐在短榻一边,而她坐在另一边。 梅冷窗翠,她与许秀才无言相对,只为等着奸细行刺他这个替身。 因为她一着错棋,他含笑看她,四目相触时,室中的暧昧寂静亦如今日。 她想,也许是因为许秀才俊俏温柔,白衣胜雪,也许是在梅窗翠冷间,他轻柔含笑。而四下无人。 屋子里太闷,她又太热,就一时晕了头,她放下白棋子儿起身走过去,弯腰轻轻地吻了吻他。 他并没有推开她,她想,他应该也是喜欢她的。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许秀才就是以前在府外见过数次的战百刀。 ++ 冯均卿——战百刀其实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是南十二,凉国公南玉的第十二子。 但既名十二,便不是妻妾所生的孩子,后来她知道,南十二只是个无名无份流落在外得不到承认的血脉。他以家将身份入府,为父亲凉国公掌握着心腹死士血战百刀团。 这些年,她得知他是假死脱身后,便推测到他逃到了关陕秦王府,甚至楼将军府中也有他的残党。他必定是怂恿秦王谋反,做了王府的供奉。如今以冯均卿的身份又潜回金陵城。 五老爷房里请的道士,多半是他的党羽,甚至他就是那一伙子道士之一。 至于今日,她想,秦王世子与侯府订亲,今日世子与宋成明在寺院密室里商量大事。他便借机易容,公然进了南康侯府。 南十二自知选了一个绝妙的时机,百花堂内宅正房无人,几房太太全在寺院里,丫头婆子全去歇着。他隔帘看到,只有她在东厢房里榻上坐着,低头做针线。 而他进了房,在长榻上倚坐,言语暧昧,他想她应该是记得他的。南十二看着眼前的曹夕晚。她盯着他,漆黑双眸中是疑心,但她也似乎有了怅然回忆的神色。 “……是我。”他终于回答。 此言入耳,她的手指停在了他的唇边,她恍惚着回想,她是后悔的吗? 后悔那一剑太过绝情? 后悔杀了他。 “……我很想你。”她喃喃着,不知是自语,还是倾诉,她曾经在诚福寺里,这样用手指尖一点点地抚摸过柳如海的脸庞,她盼着他是战百刀易容的吗? 她弯腰,与他呼吸可闻,他看到她黑亮双眸近在眼前,瞳中有着斑斓的光。仿佛还想和当年那一天的午后般,在蝉声与热浪中,轻轻吻吻他的唇。 南十二松懈了下来,并不迎合她,但也不拒绝她,只是淡然地看着她。 她想,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喜欢上他? 高手靠近的时候,是不可能没有防备的。但那天午后,她吻他的时候,他放下了防备。 所以,她一直相信,他应该是喜欢她的。 即使她当时,其实是怀疑许秀才不像表面这样仅仅是会一点轻功身法,他是一个高手。所以,她才故意调戏他。想吻吻他。 毕竟他和侯爷长得几乎一样。 但她猝不及防,沉醉在那一瞬间,沉醉于他卸下所有防备时的,温柔。 这是她唯一的恋爱。 ++ 柳如海立在东厢房帘后,终是没忍住,咳嗽一声。 曹夕晚猛然惊醒。 她瞬间收回手,站直了,从榻前匆忙倒退了两步。 南十二看着她,又看了看门帘竹影外站着的青衫男子身影,应该是赵王府的供奉柳如海。他淡笑一声,冷冷看她一眼。 她没什么表情,方才的爱恋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心中怒意一涌,徐徐起身,便向外走出去。 他一揭帘,看向了柳如海:“寿石先生——?” “……”柳如海已经起了疑心,南康侯根本不应该这个时辰回来。以这位侯爷的脾气,颇为要脸面有几分虚伪,便不至于在正妻房中就如此公然勾搭丫头,且这附近至少有四个护卫高手。他咳嗽一声已经是冒了大风险。 他勉强回了一句:“……侯爷。”又顿了顿,突然笑了,“侯爷快回来了。冯仙师请吧。” 南十二眼中厉色一闪,同样忍住了,哈哈一笑,双手微拱:“拜上赵王爷。”说罢,雪白纱袖飘飞,他负手下玉阶,踏竹影,大步而去。 柳如海看着这有恃无恐的背影,暗忖冷笑,此人的胆子倒大,这就是当年京城鼎鼎大名的血战百刀的首领? 传闻中,青罗女鬼的旧情人? 第152章 无事烦躁 他忍着没回头,没去看看她在东厢房中的情形,倒暗暗想着,秦王府如此嚣张,恐怕以为,赵王爷重病又发过疯。赵王世子的性子温和不是刚猛成大事的性情,再加上周王爷被废,九边藩王里最大的就是秦王府了。 帘子轻响,他终是暗叹回头,曹夕晚走了出来。在碧色檐影里,她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些。 “多谢。” “……”他没出声,看看她,他倒不认为她被骗。有他没他其实是一样。 但他欲言又止,突然问:“就是他?” “也许是。” “你挺喜欢他的。” “……”她想了想,似乎认真在回忆这段旧事,“那时候,侯爷有心上人。又不许我和苏锦天在一起。我觉得战百刀不错,但侯爷说凉国公恐怕不稳,不要和他府上的家将来往。我就想,烦死了,苏锦天也可以有情人,我为什么不行?” 柳如海下意识就道:“苏锦天挑的情人,也不会当真和他要结夫妻。不过是露水情缘。” “……嗯。” 柳如海听她只是这样应了一声,便知道,她其实也是不后悔的。 毕竟他能听出来,她随便挑了一个人,居然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的战百刀。 ++ 他沉默,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突然一叹:“侯爷要回来了。我走了。” 他转身下玉阶,沿廊而去。 “我杀了他。”她突然道。 “……”他止步。 “他那时候,怨过我绝情。我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要和他说清楚。” 所以,方才她犹豫。曹夕晚喃喃地解释着,“我是不是太绝情了?但我又没骗过他,我没错吧……” “不用告诉我。”他冷淡一句,甩袖就走了。 她呆了呆,看着他的背影,他这是生气了吗? ++ 她立在阶下,碧檐竹影,清清冷冷她独自默默站了许久。 “我没错。”她自语。 终于,前宅里喧嚣起来,似乎是真侯爷回府了。 ++ 她慢慢抬起了袖中的左手,看着她手指尖碰到的淡淡的易容药,她轻轻嗅了嗅指头,她嗅出来了,其实南十二刚一进房她就隐约嗅到了。 现在更确定。 这是宫墙夹道里的蛇药香。 前几天,地道的空气里有了另一种蛇药香。只有她察觉。恐怕是赵王府这位柳供奉的手脚。所以,南十二一定是去过宫墙夹道了。但他必定无法避开苏锦天与巡城司的巡查。 柳如海是靠这个药香,判断他不是侯爷? ++ 柳如海这几天,心情颇为不爽。无事就烦躁。 他连曹夕晚都懒得理会,更不要提出头去和南康侯说,你不在的时候,府里进了一位假侯爷。 他沉得气住,察觉到没有人向侯爷禀告这一件事。这说明什么? 这暗示着冯均卿进府时,并没人看到。 此人应该只是带着几个高手,从密道进了外书房,换了宋成明的衣裳。正好被他柳如海看到而已。因为他那一天本不应该回来。应该在寺院。 而那天侯府里,不论是留守锦衣番子里的高手,还是家将里的心腹得力者,都出府去了诚福寺,一律随行,毕竟侯府贵人都往寺里去了。 ++ 曹夕晚深知侯府的守备,她知道,侯爷并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忍。 她想起,南十二在东厢房里问她的话:傀儡人。 那是南康侯的隐藏不露的后手。 她所知亦有限。 秦王世子府想弄清这个机密吗?还是这一回联姻,秦王府是有条件的?曹夕晚坐在栏前,望着檐前一枝秋天里的桂花,在秋雨里,香气清甜。 ++ ++ 宋成明在外书房,沉着眸。连二管事半晌不敢出声。 “被秦王府的人察觉到了?” “侯爷,不可能传出风声。” “混帐!”他大怒,摔了笔洗,“没察觉到,怎么有外人故意进外书房,却什么都没丢?” “也许就是没料到,没想到侯爷的福寿丹方子和碧影阵法全在外书房?” “不,秦王府要的不是这两样!” 他长叹一声,负手转身,看着书架格子里,隐藏的一只铁力木雕漆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福寿丹方子,另外一张薄绢写着细柳学到的碧影心法。 但这东西没有被偷走。 他故意减少了外书房的守备,传出全府高手随他到诚福寺的消息,就是为了让奏五府把这东西拿走。 “福寿丹,只有一半的方子。碧影心法,细柳学到了不过十之二三。” 本来以为这样就能敷衍秦王府,没料到,他们过而不取。这让宋成明忐忑不安。 连二管事沉默着,他还不敢禀告侯爷,曹夕晚暗示,来人不仅进了外书房,还去了内宅。连城暂时还没找到亲眼看到此事的下仆,故而不会冒然禀告。 毕竟,秦王府派来的细作熟悉外书房,也罢了。外书房是侯府的机密之地,多年来,恐怕被人也查探得差不多。只是高手在此无人敢来罢了。 但进出内宅,如入无人之境,这必定是和侯府几房老爷太太有勾结。 或者,就是侯夫人。 楼淑鸾。 ++ 百花堂。 入秋后,渐凉。 曹夕晚觉得,丫头问雪,很凶。 “小晚,快来一起叠衣裳。” “……” 曹夕晚左右看看,一揭帘子悄悄地溜了。 秦王世子今日到了侯府前堂,与宋成明拜会,她坐在正房外的碧漆廊上看檐间细雨,坐着磕瓜子儿,听得丫头们在说,二房老爷也出去相陪了。 曹夕晚早打听过了,嫣支等几个丫头在诚福寺就偷看过贵婿,按云柱这读过几本书的书婢来说,世子贵婿的模样,生得龙眉凤目,奇庞福艾,全然是龙子凤孙的福气模样。 她可是听明白的了,就是有点胖圆脸,但高高大大,眉眼清楚? 如此说,论长相论出身,倒也是个可心的夫君了。 最重要,讲究礼数,毕竟世子今日此来,其实是为了唐王爷的寿日。想与未来岳丈一家子商量一二。毕竟如果他在京城成亲,主持婚礼的除了姑母长公主,就是小叔父唐王。 “秦王与唐王是同母兄弟,唐王小了秦王十几岁是小弟。那也是嫡亲的小叔父呢。”路过的丫头,叽咕着议论。 论起来,南康侯府本就是国戚,丫头小厮儿们,也把各王府和勋贵府里的联姻,打听得一清二楚,仿佛自己就成了皇亲国戚。 曹夕晚知道,唐王如今圣宠在身,他爽快撤藩回京城,陛下加恩建了王府,连他这一回生辰,在莫秋湖边的水庄子里大办。借了陛下旧邸的园子,这就是大脸面了。 最要紧,杨平粹是唐王府的供奉。 ++ 她在二门小值房外坐着,和小乔议论:“不是要你大师兄去耍刀献艺?” “真难听。” “哦,让苏百户与杨庄主,刀法大家之争,在庄中深处无人可见?” “对。” 这就是秦王世子特意上门的原因。让南康侯的心腹人,给唐王爷一个脸面。 大寿之日,让这赌局儿的两位高手供奉,在御园无人处,横刀出鞘,在落叶秋雨中争一个高低。 只要有个结果,唐王爷就高兴了。 ++ 她满意于赌局儿重新开押,便特意托小乔向苏锦天打了招呼,若是他要去御园和杨平粹商量此事,千万记得要上她。 他深知,她绝没有好心要把赌局的钱他分一半,写了纸条回复:【干嘛。】 她:【我喜欢有水的地方,要钓鱼】 他:【你打算再扮成胖子鲤鱼精吗?失手一次,就送一条百鸟羽衣。太亏。】 她:【……】 但她还是得了随行一窥究竟的机会,因为她拦在了路边上。 苏锦天奉命去真珠水庄,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分。她悄悄地出了府,披着蓑衣,她当然是得了小乔小霜等伴档儿的消息,知道苏锦天今天要出门。 寒雨渗衣,她坐在毛二狗家门首,看到苏锦天一众锦卫骑马扬鞭,路过了毛二狗的家,她跳起来招手:“——喂!苏锦天!” 苏锦天一怔,猛然间街心勒马,看到她,没好气瞪了小乔小霜一眼。 她牵着自己马,笑嘻嘻混到了他的伴当儿中间,一行人说笑着策马而行,不多会儿便到了清凉门附近莫愁湖。 第153章 秋日养生(上) 曹夕晚迎着湖边的绵绵细雨,把战百刀当年以许秀才的身份,暗中在她茶水里下散功之毒的事,回忆了一番。她一剑杀了他有错吗?完全没有。 然后,她慎重劝说苏锦天:“你要追求秀云,就帮她报仇。她义父牛太监一定是秦王府的人杀的。”她刻意压低声音,在苏锦天眼中就是鬼鬼祟祟,“秀云的仇人说不定就是战百刀?太太的旧情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帮你,我们一起联手杀了他?” “……”苏锦天在庄前翻身下马,默默看着她,她知道就这几句,她诬陷了多少个人?还有,他不如战百刀? “你跟着来干嘛?” “我来教训教训杨平粹,还有战百刀。”她冷笑,亦翻身下马,“算了。你不用出手。替我压阵就是。” “……”苏锦天无所谓,斜她一眼。 但她还在感叹,她小看太太了。 “我以为太太一直被侯爷欺骗得死心塌地的。原来还是聪明人。” “……”聪明的侯夫人就是在闺中有旧情人?还是家将出身的战百刀? 苏锦天哧笑一声,他独爱勋贵出身的贵妇,知道这绝不是她们婚前在闺中的喜好,他看了看没见识的曹夕晚,吐出一句:“不可能。” “那她就太傻了。你这样看不起太太,不好。”她震惊。 “……” 他丢下马匹让伴档儿守着,大步进湖畔真珠水庄。身边嗖的一声,她早就蹿了进去。身影在雨雾中却是极飘逸。 小乔小霜皆一惊,青娘子的碧影身法?彻底融合了幽冥术和碧影心法吗? ++ 曹夕晚深知高手对决,气势第一。 她嚣张地在御园水庄中横行,如一抹水烟薄雾,苏锦天闲庭信步,看似追不上她,但吊在她身后三四步,不紧不慢。 要通报的仆人,早被她们甩在了后面。 一路上这庄中的王府护卫皆是唐王招揽的高手,惊骇于她的身法。连忙差人去禀告庄中主事的杨供奉,杨平粹。 青罗碧影杀上门来了。 青罗女鬼,仿佛全然恢复了。 ++ 秋雨绵绵,入眼便是绿鸳鸯、雪鹧鸪,数不清的水鸟在清波上交叉而眠。 她突然停住,躲在了湖畔老柳后,向庄门方向打了个尖利的唿哨,苏锦天一惊,一跃落在她身边:“怎么了?” 庄中护卫同样大惊,全力戒备,就听得马蹄声碎,湖畔乱雨打秋荷,翠叶遮天,小乔等伴档儿快马冲了进来。 “小晚姐,要杀进去吗?” “不是,我好冷。”她淋了一身雨,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快把我的蓑衣,给我。” “……” 一行人无语地看着她。霜天贴心,连忙要解披风给她,苏锦天一拉自己的披风,丢到了她的头顶上。 她连忙裹好,又把蓑衣严实披好,总算感觉暖和一些了。 “我寒气入体了,冬天要病。我本来以为好了。”她沮丧着。突然就想起了柳如海,她本来想在秋冬时问问怎么保养,但柳小子最近不理人,她又不是没朋友稀罕他不成?她转头就问了陈明。陈明这不靠谱的混帐,完全没提醒她不要淋雨!她还问了亲爹,相信亲爹的医术这是她的错。 “这不是废话吗?”苏锦天骂她自己不当心,小乔把随身的酒袋儿给她,她表示要养生,不能喝酒暖暖,小乔笑:“是热姜茶。” 小乔真是个贴心的孩子。知道她要一起来就准备了。她感动地喝姜茶。 ++ “其实看着是好些了?”苏锦天仔细看她两眼。 “嗯。”她是大意了,最近确实好些了。 她这一年来呆呆笨笨地在内宅养着,几乎不动脑子,平常补药无数,她的身子骨不像上年秋天一样,禁不起半丝秋寒,至少她入秋后还没有咳嗽过。 她披着蓑衣,从怀里摸出补药瓶儿,吃了后又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背上凉。 “看你非要来。”他叹着。 “……我过来看看。”她连打了三个喷嚏,她连忙把背上的剑摘下,“剑太冷了,小乔帮我拿着。” “……不是要找战百刀和杨平粹?教训教训他们?” “我是府里的丫头,我过来帮太太看看地方,得先占一个落脚起立的屋子。才体面舒适。我们太太可是一品侯夫人。”她马上找了好理由,“我去找后庄,找内管事妈妈说话,你们办衙门公事,我们不是一路的。” ++ 她转头想溜,被苏锦天一把拖住,一起往杨平粹在的中堂而去,廊上老仆陪笑:“我们杨供奉在后庄,刚回来,还不知道各位来了。” 她一听,马上和苏锦天手牵手。戒备地四处看着。 她是病人,杨平粹这样的小人一定会报复她,苏锦天是她的打手。 苏锦天嫌弃地甩开她。但早被她死死拖着胳膊不放,小乔小霜笑得发抖。 ++ 走在花径雨幕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南十二。 “是他。”她提醒苏锦天。 “……我怎么看不出来?”苏锦天止步,远远看了看亭子里,“是冯均卿。” ++ 杨平粹和冯均卿坐在亭中下棋,苏锦天竟然看不出破绽,他以前可是见过战百刀的。 她皱眉,暗暗叹息:“他扮成了冯均卿……他九成九也学过缩骨易形。” 她知道战百刀似乎还有一个名字,南十二。但她不打算去记住这个名字。 姓南。排行十二。这其中的意思她一想就明白。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和凉国公南玉有血缘关系,是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在他以许秀才的身份,在她茶水里下散功丹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 她那一剑,可惜没杀了他。 ++ 不过,她也打量着亭中那位一身白袍,中年疲倦的大夫冯均卿。回春堂的小儿方大夫冯均卿。 如果不是她前几天在侯府里见过战百刀,明确地料定战百刀就在京城,她其实都未必能判断亭中下棋之人就是血战百刀的首领。 “他的缩骨易形术,看来是比杨平粹前几年更高明?”她下意识和苏锦天说,突然她猛地一惊。 “不好,南枝!” 错了,南枝不是杨平粹的门下徒弟,她应该是战百刀的残党。 南枝莫非是个男人? ++ 八角攒尖亭。 亭外细雨如帘,石桌上青玉香炉,袅袅青烟。 杨平粹如今在唐王府为供奉,又得宠信,便奉命先来御园安排。本来安排宴客的杂务另有管事几人。他在此地,是为了见苏锦天。 他顺道便叫了冯均卿。 这几天,苏锦天的巡城司在盯着回春堂,杨平粹也是知道的。 万没料到曹夕晚会突然杀过来。 亭中,冯均卿还没察觉,他正和杨平粹道:“这一回先试一试,若是宋成明真的疏忽。下一回在诚福寺里我们就动手。”他手势一动,杨平粹早有准备也是暗惊,要杀掉宋成明吗? “青罗女鬼还在……” “放心,死了一个,还有第二个南康侯。”他一语双关。 杨平粹皱眉,他只领会到了表面的意思,他知道五老爷想夺爵,一定会把这件事掩盖下去。但冯均卿这话,是有意李代桃僵成为南康侯? 怎么可能。 不说秦猛那些贴身护卫会不会看穿,还有宋成明的老婆在呢。同床夫妻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真假? 楼淑鸾就算是楼将军府出身,与凉国公府,与秦王府有万丝万缕的关系,那也是一等侯夫人,一品诰命,她绝不会接受一个假侯爷做夫君。 ++ 杨平粹正要说话,突有所觉。 他瞬间侧头,眼如疾电,竟然看到了远处花径上的苏锦天。 冯均卿一瞥,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手里碰倒了棋盒儿,玉棋子散了一地。 “怎么了?” “……她来了。” 杨平粹此时看去,却只看到更远处一抹青影,是曹夕晚匆匆离开的背影。 第154章 秋日养生(中) 老仆匆匆而至,禀告了青罗碧影直闯进庄的经过。 示威吗?冯均卿暗想。 曹夕晚忙着赶回侯府捉南枝,虽然她确实是过来示威。南康侯府是她的地盘。战百刀敢直入内宅,这太看不起她了。 “她有事?”杨平粹拿刀跃出亭,怒目,“她敢来,我和她先杀一场。” “……她出门逛逛,看到你又想起旧仇觉得不顺眼,就回去了。”苏锦天回答。 “……”谁看谁不顺眼啊? ++ 冯均卿微有怅然,但见得苏、杨二人说话,他负手走到一边仰面观雨。 湖畔的雨雾水雾涌入亭中,缥缈朦胧。 他长叹,他暗中进侯府一趟,是想找找宋成明手下最诡秘的傀儡人。 他当时倒不是想套话,只是随口,也是免得被她怀疑是假侯爷。 但出乎意料的是,曹夕晚竟然半点不知道宋成明手下的傀儡人?不,她只是嘴风很紧。 无论如何,他也得让宋成明清楚,福寿丹的方子、碧影心法,确实不错。 但……天下只有一个青罗女鬼。 他与曹夕晚曾经是情人,他甚至比宋成明更熟悉幽冥九变,他可不会上当。冯均卿冷笑,福寿丹他也做过几枚给淑鸾,她要仿制长生丹是盼着得宋成明的爱重,且看番子们要毒死多少人,才能练出一座十二人阵法。 而碧影傀儡阵,等苏锦天杀了师叔师伯做了碧影宫主,得到所有的碧影傀儡阵法,他再抢这两样东西不迟。 他现在,就想知道,宫里藏在陛下身边的傀儡人是谁。 ++ 冯均卿并不知道曹夕晚暗中准备着罗汉紫金丹,准备大捞一笔专坑自己人。他沉吟着,那天进府,他暂时还没看出来是不是可以收买曹夕晚。 她后悔吗? 他慢慢抚过自己的咽喉,眼中沉眸,他呢?怨恨她吗? 突然,庄门方面又传来了一声唿哨。 他霍然转头,是她在吹? 什么事? “她回去了。她自从病了,就特别喜欢闹腾示威。唯恐别人小看她。”说话间,另一个高大的玄衣人影进了亭,挡去他的视线。 他淡目一扫苏锦天。 本以为,他假死后,她与苏锦天会成亲。 万没料到她孑然一身,他不禁又一次自问,他后悔吗? 苏锦天微拱手:“冯仙师?以前传我密宗刀法的那一位冯仙师,似乎不是你?” “他是我的弟子,分身之一。” ++ 曹夕晚只在看不顺眼的人面前才刻意示威,她在秦猛面前可从未如此。 她疾马冒雨,奔回侯府,扑了一个空。 “南枝呢?” “南枝冒失多事,太太找了个牙婆过来,把她打发出府了。怎么了——?”陈妈妈讶然,看着她冒雨而回。 她暗骂,又想,太太这是何意,楼淑鸾难道不是战百刀的旧情人? 本来,南十二,南玉第十二子,他与楼将军府中的六小姐,以前有旧谊。 岂不是理所当然? 也许是她还忽略了什么?曹夕晚想。 ++ 楼淑鸾进府一年,还未怀孕。 曹夕晚其实想找柳如海问一问。太太是不是自己在吃什么避孕的药物?她走在六太太院子前面的廊上,遇上柳如海,他在岔口上却拐弯离开了。 柳小子最近似乎不太理她。她还更不想理柳如海呢。 她哼了一声。 而晚间,堂前玉阶,秋雾中灯笼成双,侯爷回正房的时候,楼淑鸾的欢喜神色,她也看在眼中。 似乎是情深意厚。 ++ “你说,太太如果要害侯爷,是为了什么?” 嫣支瞪她:“少胡说。快吃药。” 她咳嗽着,在丫头梢间里老实地喝药。听外面,秋雨打窗檐。她觉得兰院前面廊口的秋兰花,今晚恐怕要被雨水打残,提早谢去了。 ++ 柳如海有些懊悔,今日在兰院里应该和她说说话。 他晚上在萝院里,于灯下看医书,心里烦躁。 因为他也能知道她的动静,松壁说起她有风寒,在抓药煎药,似乎是从真珠水庄回来时淋了雨。 “和苏百户一起去的。”松壁打听到的消息不少,叨叨唠唠,“听说青罗碧影一路杀进御庄。打败了唐王府高手布下的十三道关卡,给杨供奉下了战书,这一战是不死不休!青罗女鬼就是见证人,她恐怕会是唯一一个亲眼看到他们二位刀法高手大战的人。” 柳如海听后,无奈长叹一声:“赌局儿又涨了?” 这谣言传得…… “是,公子,各衙门武官全都在押注,像疯了一样,就好象忘记上一回输得那么惨。我不敢。就押了一点。”松壁摇头不已。 柳如海随口一问,松壁的那一点,是把三个月的月钱全押了。 “……”果然,她就是为了赌局捞钱,才嚣张地冒雨而去吧? 因为侯爷把福寿丹控制得很死,现在罗汉紫金丹还卖得不多。她每天都在认真地思考怎么捞钱。 柳如海想,和她一起做生意至少还是很可靠的。 虽然她打算等南康侯一发现,就让他柳如海当替死鬼。 ++ 第二天,他准备了一个风寒的方子,特意打听她要去老姨奶奶房中,算了时辰。他过去为老姨奶奶扎针。果然与她又一次相见。 他在柏院外的叠落廊岔口,和她对面相遇。 廊外秋桂清香,雨声淅淅沥沥,她手中折了一枝桂花,在他眼中人比花妍,她转眸看了他一眼。 他心里一跳,走过去想说笑一句,却未说上话。 第二天,如此。 第三天,又如此。 她似乎生气了。柳如海想。 他确实前几天没理她。但最近也心平气和了。觉得为她以前和苏锦天的旧事不悦,实在没必要。 他想,若是没有宋成明拆散他们,也许早就是一对壁人了。难道不是? 他这样想着,心里就不高兴。 ++ 但她是他柳如海的什么人呢? 在曹夕晚眼里,他柳如海又是谁呢? 各为其主?他至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收买。若不是她与他各自都不再少年,都有些分寸,假以时日,他也许就是战百刀的下场,她也在防备着他。 他还计较这一点点? 她呢,她这几天,遇到他三回。 柳如海苦笑,上一回在兰院,她想和他说话的样子,他绕了路离开。 结果,这三次,她居然冲他翻白眼,一副理直气壮,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表情。他想和她说笑一句,她也不理会,就横冲直撞地走过去,当成没看到他。 柳如海只能另寻法子。 ++ 正思索间,微银细雨打芭蕉绿玉,萝院有人叩门,松壁撑伞开门,报进来,原来是医鬼陈明来了。 “陈大人——”柳如海出屋笑语,是他请陈明来的。 陈明是曹夕晚的好友。 ++ 水庄里的寿日,贵客云集。 撤藩进京城的几位王爷并王妃们,顺路来贺寿,都住进了真珠水庄。 唐王正妃已逝,主事的侧妃王氏有意请勋贵女客们多住几日。 “佳书也去吗?是不是不方便?”二太太忐忑不安,在永熙堂里团团转,一再请老太太拿个主意,“是不是不体面?” 外面婆子把帘子一揭,太太匆匆而进,欢喜道:“老太太,我娘家的两个内管事过来,正巧叫我刚打听到了。”楼淑鸾也想出门去看看。几房的太太恐怕都要去。正巧关陕楼氏的铺子往真珠庄上送了不少宝货贺寿,她便打听了内情,“长公主还要在庄中住几日。勋贵府里有姻亲关系的,忠诚伯夫人,也定了要住三天。” 二太太大喜,老太太沉吟,要不要这一回就带佳书等几位娘子一起。 “那是唐王府借来的御园水庄。又不是秦王府。没有什么不体面。我们本来就是东宫国戚。有宁国长公主在,说不定佳书也要住两日。” 老太太拿了主意,让佳书几个娘子先准备着住几天衣裳用具,到时候再看情况。毕竟,老太太要和长公主商量过六礼之事。 这样一来,太太随身的衣裳,首饰,用具就得细心备好,万无一失才可。 ++ “小晚,快帮我来把太太的首饰整理出来。” 问雪会叫着曹夕晚去干活,让她帮着一起收拾箱子,收拾要带出门的东西。 曹夕晚在打喷嚏,流鼻涕,吃药丸子。 窗外,秋风秋雨,秋寒渗骨。 她觉得问雪在报复她,她才不要干活。 她正练习吃些避疫的新药,可不是柳小子给她开的风寒药。 柳小子找了陈明说话,给了一副风寒药方子。她并没理会。 ++ “小晚姐——” 外面有小丫头叫她,她咳嗽着,打了软锦胭脂帘子出门一看,是医鬼陈明又送了一瓶药给她。 她不耐烦,撑伞冒雨,跑到二门小值房,果然这小子在。 “你叫人给我的,那是什么药。”她在门口甩着绿油伞上的雨珠儿。 “不是你要的?”他坐着不动,惫懒着伏在桌上,撑着脸。 “嗯?” 陈明见她不清楚,便指了指她腰间的一串香囊儿。 她低头一看,她的香囊儿多,琳琅满眼挂了一串儿。其中就有两只都是进坟场避疫所用,她说其中一只是新近抢了柳如海的。还有一只是陈明给的。 她把伞撑在了廊上,进来自己倒热茶压压咳嗽,小值房无人,陈明说着:“我看着,柳如海他这避疫药囊不错,不如改一改做个熟药丸子。你天天吃才好。” “……我没说过。”她瞪他。陈明笑嘻嘻。 他查过她抢的药囊儿,这个方子比他自己的好。就觉得应该还有药丸子, “你又贪别人的药方子!”她鄙视陈明,他非想要抄一份。她就知道,陈明又打着她的名头去找了柳如海。她把那避疫的药瓶儿丢到他怀里:“我和柳小子,现在正不说话!我不吃这药。” “不说话就不说,有药就吃吧。有便宜不占是傻瓜。他也算是各王府里最出名的良医署名医了。宫里能比他强的,可能就是退职的顾老爷子。” 陈明把瓶儿放在桌上,这小值房里正好无人,他劝着,“你那喜欢逛坟场的毛病,外用药囊,内服药丸。这才能保命。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我想想,我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传染了。” 她一怔。捡骨头的时候在夏天最臭最吓人,她是不去的。 秋冬时好一些。 但秋冬最容易过病。她虽然没有得过病,应该是陈明给的香囊和汤包儿有用,但她又想,万一有事,不好过病给苏锦天。 陈明她才不管,她每次回来都会用艾草汤包儿泡水洗澡的,衣裳也会煮开或者烧掉。但苏锦天他老是帮着她提灯笼。其实他也害怕她吧? 她不想吓走陪她一起在坟场玩耍的唯一朋友。她要吃药,保护苏锦天。 好朋友,一辈子。 “那我吃一瓶,如果不错,让苏锦天也吃。” 陈明被她赶去向苏锦天传话,力求让苏锦天了解她如此深沉的感情。 “犯不着,你让她,把她的那批眼线,借我用用。”苏锦天如此说。 “不行。”她严词拒绝。 第155章 秋日养生(下) 秋思秋怨,随秋雨而来,曹夕晚在窗前看雨,觉得她唯一有点烦恼的事情是,她还是不想理柳如海。 这小子,前阵儿看到她,远远就绕路,她寻思着这是不想见她的意思? 她是和秦王府的奸细战百刀说话了,但他柳如海不也说了? 她是没有向侯爷禀告这事,但柳如海不一样当不知道? 至于,柳如海一直在讨好她,她当然知道,他还暗示过十万两银子买百鸟羽衣,这不就是要用重金收买她? 她是青罗女鬼,这种事,见多了。 要收买她,不外就是美色,钱财,权势。 她上过战百刀的一回当,就不会再上他柳如海的第二回当。 比如苏锦天,去了水庄子后还捎话给她:“冯均卿说,他不是战百刀。我查看过了他没有用易容物。” ——屁。 她能看错?南枝一定是战百刀的残党。以为把缩骨易形术练成,她就怕了?苏锦天这混帐为了杀回碧影宫,杀光他的师叔师伯们,就喜欢吃里扒外。她看着苏锦天让小乔送来的纸条儿,除了那句话,还画了一个暗号: 一把碧影刀。 别人以为只是苏锦天的标记,但她知道,他从不用这个标记,这是个暗号。 就是冯均卿传了他密宗刀法?她冷笑,这倒是把南康侯的心腹都挖干净了。 南枝呢,不难找出来,毕竟也不是她曹夕晚,南枝这样的奸细是不可能踏踏实实做老实丫头的。 ++ “小晚!”问雪气得尖叫,“快帮我来叠衣裳。” “我病了。”她咳嗽着,倒着药丸子。仔细地服下,觉得好累,“我在这里躺一躺,陪着你们。放心我不走的。”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偷奸耍滑,她辛苦地歪在外间的炕上,抽着鼻子,觉得自己声音沙哑,完全是吃药吃坏的? 问雪气得直跺脚。 连嫣支都埋怨:“我们忙死了!” 但嫣支好哄,因为她以往帮着嫣支的表姐妹宝盖,请了柳如海看女病,嫣支欢喜得不得了。还帮着她偷懒,免得被问雪抓到。 她想起这事,似乎还没还人情。但她可是帮程侧妃送了不少小儿衣服。 ++ 傍晚时分,烟雨朦胧。 柳如海撑伞进了内宅,沿前院碧廊拐到后廊,看到一沿仆人屋子,他一揭门帘,进了陈妈妈的屋,便看到曹夕晚。 她又是一副懒样儿,歪在陈妈妈屋里的窗榻上。 “……我不是让松壁和你捎话,让你不要吃这避疫丸子。”他叹着。 “陈明说可以吃。”她移了移,回答。 陈明和她说了,避疫丸子吃了会咳嗽。所以柳如海没给丸子只给了丸子药方让他抄了一份。但他医鬼陈明觉得可以吃,转天就做了那一瓶药给她。 是药三分毒。 “想要身体好,就得能扛毒。”她转述医鬼陈明的话。 柳如海好歹忍住了,没把白眼翻到天边去。陈明的师傅是江湖有名的毒医。 “少听他胡说。” “……我散功了,陈明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我。”她微笑。 柳如海听出来了,她更相信陈明。 “你的医术好,我知道。”她还补了一句。 柳如海瞟她一眼,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她总算也和他说话了。 正是傍晚,刚用过晚饭的时分,屋里掌着灯,还有丫头婆子,浅金灰的人影在屋中走动,她歪着榻上。他走到内室,陈妈妈的房间有内外室颇为宽大。他坐到床前,为陈妈妈诊脉。 陈妈妈病了。 好可怜。陈妈妈是被太太气病的。就为了南枝那奸细的事。 她和松壁说了这事,悄悄请了他过来帮忙。 柳如海想着这阵子曹夕晚老是给他看冷脸,倒是为了太太的仆妇来请他,他也叹了口气。 “你来这里,太太会和侯爷说的。你放心。”她咳嗽着起身,还提了一句。 本来,她天天在咳嗽。撸着鼻涕、楼淑鸾最近忙于在老太太跟前帮着打理佳书娘子的六礼,听了问雪来告状,本要骂曹夕晚几句,结果看她一脸苍白,见风就倒的样子,吃了一惊。 “陈妈妈也病了。怎么你病了?” “我想大夫进来看看,也看看陈妈妈。” 太太正想着为陈妈妈请大夫,便答应了和侯爷说。 ++ 她想,陈妈妈是被太太气病的。 太可怜了。 柳如海瞟她一眼,听说她去了真珠水庄又匆匆回来,同样就是那天,南康侯府百花堂里太太的动静,他同样也知道。侯夫人楼淑鸾把南枝打发出府了。曹夕晚回来扑了个空。 这真是她运气不好。只不过,他倒是派人在盯着南枝。 ++ 麻婆婆从厨房送两盏热鸡汤进来,她接过。 她慢慢喝着。陈妈妈屋里多添了两盏灯,她坐在陈妈妈榻上,一伸头,便到内室,柳如海给陈妈妈诊脉。 她问:“妈妈能喝汤吗?” “半盏儿。可以。”柳如海回答。 陈妈妈脸色姜黄姜黄的,双眼模糊有如半瞎,柳如海皱眉细问过,以前陈妈妈并没有这症状,分明是急怒忧心之气。 曹夕晚咳嗽着,用帕子掩嘴,她上回向陈妈妈问南枝的事,说起南枝可能是男人。陈妈妈面上不动声色,但曹夕晚知道,陈妈妈一定去劝太太了。结果陈妈妈第二天就病了。 可怜。 一定是被太太骂了。太太藏了个男人在家里。 虽然这事也不算什么,她经常这样窝藏苏锦天之类的,但太太是有夫之妇,是一品诰命。 侯爷要知道了。可是大事。 ++ “我开副方子,老妈妈的底子厚,但年纪大了要小心。最要紧是心平气和。” “……”陈妈妈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双眼看不清了。 两个小丫头和麻婆婆都在,帮着拿方子去拿药来煎。又喂陈妈妈喝汤。 这时辰,太太又打发了大丫头云柱过来看看。抄了柳如海开的方子,云柱云拿药了,回来还道:“妈妈养着,太太惦记呢。我回去禀告太太了。” 曹夕晚瞅着,陈妈妈似乎还没有失宠。可怜陈妈妈对太太那样忠心。 陈妈妈喝了半盏儿鸡汤,歇一歇,药在外间煎着。 柳如海出来,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本是歪着喝汤,此时放下汤盏,慢吞吞盘坐在黄杨木铺紫缎子短榻上,屋檐外有雨滴流渠,潺潺如溪,他走过来,与她隔几坐下。 松壁连忙上前,在榻几上放了一方绣锦做的脉枕。 第156章 琐事人情 她在脉枕凹处放上手腕,皮肤感觉到绣锦的凉意,窗外有秋风摧树呼啸,她用帕子掩唇一个劲地咳嗽。 灯光摇曳。 “……淋了雨。”他蹙眉,仔细诊了诊脉。 “嗯。” “暂时不要吃那避疫丸子,反倒没用。受寒也容易拖着不好。”他收回手,沉吟着。 “……哦。”她比柳如海还要惜言如金。 他抬眸瞥她一眼,见她耷拉着眉眼,没什么精神气儿,到底劝了一句:“陈明叫你吃什么。你好歹也想想,他是擅长要用毒的。不是治病。” “嗯,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想说一句她还问了她爹,到底没好意思。 ++ 他倒是从曹爹子那里听说过此事,无奈失笑,起身在书桌前开了一副风寒的方子:“你每天吃一剂。” “好,多谢。”她双手接过,“有劳。” 柳如海在灯下,仔细看她,她气脉里也有急怒之气,才一直咳嗽不止。 他也猜到她急怒的原因。只是不方便现在劝解她。步出陈妈妈的房间,柳如海才转头和松壁嘱咐了几句:“过两天你再和她说南枝那事。” 她这两天最好心平气和地静养。他想。倒是松壁悄悄说:“公子,曹娘子喜欢冬天钓鱼,我打听得可真了。京城内外的湖水,好一点的水庄子,管是谁家的。只要没有人她都去过。我听我们二管事说的。侯爷都不管她,反正她不会被捉到。” 柳如海没出声,他如今也不愿意多想了。他和她这都算不上是露水情缘关系。只算是有些利益勾联?且过一日是一日。赵王府有个水庄子还不错,在真珠庄附近。 她应该多玩耍,少操心。一操心就能看出来精神不大好。 ++ 楼淑鸾每日打发了丫头过来,问陈妈妈病情,曹夕晚冷眼旁观,并不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倒是陈妈妈有了三分精神,在病榻上和她说了:“关陕楼氏货栈的亲族,娶的确实是凉国公府南玉的一个家奴婢子,叫玉枝。玉枝夫人生了儿女要么夭折,要么出家修道不见人影了。就当我们太太是女儿般亲近。以往就荐过一两个乐伎,一个叫南嘉,这个叫南枝。我劝太太和这家人疏远些。不要接些来历不明的乐伎进来。” 楼淑鸾不肯答应。 陈妈妈急了,多劝了几句,说起侯爷不可靠,太太千万要谨慎。 这话也惹恼了太太。 太太让陈妈妈出府去。陈妈妈急怒中就病了。 楼淑鸾说过也就后悔了。 这几日,楼淑鸾每日打发丫头来问安,听得陈妈妈精神好些,问起太太好不好,她便亲自过来了一趟。 楼淑鸾环佩叮铛,绣袄锦裙,当真是光彩照人。 她来的时候,曹夕晚也在外间盘坐着,看着小丫头煎药。 “倒辛苦你了。”太太居然问了她一句。她知道,全是看在陈妈妈面上,便道:“太太放心。我也吃药呢,顺道和陈妈妈做个伴儿。” 太太微点头,在内室关门和陈妈妈说话。 丫头在外间,曹夕晚也不方便偷听,只隐约听得,似乎主仆二人哭了一场。太太眼圈儿红红地,足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才离开。 接下来两日,陈妈妈气色转好,柳如海又来复诊了一回,点头道:“心情好了,病就渐好了。换一副方子再吃几天。” 她在旁边看着,柳如海检查了陈妈妈的双眼,老妈妈应该是精神振作起来,双眼的模糊好了不少。 待得一起出了外间,柳如海问她:“还咳吗?” “这两天好些了。” “赵王府在京城郊外也有个水庄子。”他为她诊脉时,微笑说着。 曹夕晚看他一眼,没出声。 柳如海看她两眼,见她不接话,暗叹一声,继续道:“唐王爷自己也有一个庄子,是个道观改建的。里面有十几二十个道士。” 她一听,竖起了耳朵:“秦王府有个冯仙师,密宗刀法出身。你知道?”她可是亲耳听到,柳如海在廊下见到战百刀时,称他为冯仙师。 “……我揣测,那位冯仙师,是南玉旧党。他进京城后就藏在了唐王爷的这个道观里。” 难怪,杨平粹和冯均卿来往密切。原来都是唐王府上的人。 “赵王府的庄子,和唐王府的庄子,很近?”她想了想。 他微颔首。都在京郊,北望清凉山,南临莫愁湖。与御园真珠水庄相近。 “什么时候去看看?”她问。来了兴致。柳如海方才提起赵王府的水庄子,她当然知道,叫小园水庄。那里的风景不多,但鱼群多。 她还曾经溜进去,钓过鱼。但这事就不好和水庄主人提了。她决定当成忘记了。 ++ 柳如海含笑,小园水庄他可以作主。他听说她以前似乎去过,住过几日。想来应该是喜欢小园的。 “你秋冬时,先养一段日子。”他说了一番秋冬保养的方子,“冬天去钓鱼?让你爹娘也去。” 她自有盘算,把这话记在心里,微笑说:“我和爹娘商量。”柳如海又说起,曹爹子这几天,时不时来铺子里诊脉,治些小病小症,都是熟手。 她欣喜于,亲爹终于靠谱了? “我这几天会去铺子里,但最好再安排一个老大夫。”他委婉暗示。她倒是没失望,他爹当然是看不了疑难杂症的,千万不要让他爹看才对。 “柳公子说得有理,你看着办吧。和霍掌柜说一声就行,工钱之类你定。” 好歹柳如海也是五五开的股东儿,她自己还分了一股儿给了秦猛,罗妈妈他们,论起占股最多其实是柳如海。 他含笑点头。 “薄荷药油要么?要准备做了。” “要橘子香的。”她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瓶。一瓶你送我的,四瓶帐上记我的帐。我想送人。”她又想了想,“我爹早要今年入冬要送你一身大皮袄儿。比平南伯府的还要好看。我还在看皮子。” 他一笑,点头站起。 ++ 曹夕晚记着柳如海说的秋冬保养方子,溜出去就找了陈明,陈明听了点头。没什么问题。 她连忙就开始把自己裹起来,平常梳个矮发髻儿,裹着绣花头巾儿,簪上一二支鎏金珍珠簪子。在正房里立着,也不失体面。 或者就是一支镶玉烧金长簪子,外面戴个观音斗篷,只露出脑门儿。 她和陈妈妈说,这是秋天就防着寒风,到冬天不会咳嗽。 陈妈妈如今能起床了,平常吃的补药,一律是太太的私房钱。她想,太太对陈妈妈倒好。 有一日,陈妈妈拉她进内室,开了床下暗格的盒子,里面几格儿全是陈妈妈攒的体已,陈妈妈问:“你在南岸百户衙门对面的铺子,可靠不可靠。听说苏锦天要调了。” “是六公子接手,我和六公子挺好的。” 陈妈妈收拾了自己一份体已儿,让她帮着也算个股。 她心中欢喜,便想了想,悄悄劝说:“对着太太不能说侯爷的,我和陆秀云挺好的吧。我一说苏锦天不靠谱,她就打我,要和我绝交。” 她摇了摇手指,“说一回就差不多了。她不听有什么办法。” 陈妈妈岂有不懂的,只是叹息着:“太太待我不薄。我也没有儿女。我不忍心……” “都成亲了。太太看着就不可能休了侯爷。你说了徒添太太的烦躁。伤了主仆情分。等太太自己明白了,她向你讨主意的时候,你再说。太太才记着妈妈你的情分和忠心呢。” 她劝解着。陈妈妈见她在这点子琐事上居然人情练达,不禁也诧异好笑。 她一脸不堪回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爹,我娘,我都说了多少回。他们都不听的。还骂我不孝。我渐渐地就明白,且顾着自个儿吧。我自己好吃、好喝、好穿用,身子健康,就是福气了。” 第157章 枕剑而眠 曹夕晚自己煎了药,吹了吹,咕咚咕咚喝光了。 又吃了几天,再加上停了避疫丸子,她的咳嗽就平缓了不少。 她心想,这病一半也是因为没抓到南枝,她气的。 倒是松壁这小子,看她被二房佳书娘子请去,在园子里陪着二娘子逛的时候,松壁跑来,瞅个空儿悄悄和她说了:“小晚姐,我们柳先生说,南枝没离开南康侯府。” “什么?”她一惊,又一细想,没错!本来就应该这样! 南枝在府里的时候,麻婆婆就说过南枝一直在和丫头们打交道。不,南枝和不少婆子来往更密切,这说明,南枝想换个身份藏在南康侯府。 她以前就一直认为南枝想害她娘。想混进来做上夜婆子。 所以还教了她娘如何防备。 最近却没有动静。那么,如果不是想做婆子,南枝就一定是顶替丫头吗? “松壁。”她突然问。 “小晚姐?” 她坐在秋雨亭中,仔细地看着松壁,伸手,用力捏捏他的脸,看着不像是奸细。 男人扮男人才更容易呢。她可不会以为南枝这一回还是一定扮女子。 ++ 唐王爷的寿日,难得过了秋雨绵绵的那几日。 天空碧洗,车马船舫,各府上衣香鬓影,皆出城门。秦淮河道直通莫愁湖,水波映着舱板,一帘阳光。 而御园水庄深处,有一处名唤凫云泊的苇丛之地,苏锦天与杨平粹的一战,便是选在凫云泊。 虽然谣言里青罗女鬼是唯一的见证人。但谣言就是谣言。 她连真珠水庄都没有去。她守在南康侯府,独个儿睡在丫头梢间。 听着窗外松篁夜响,她枕剑而眠。 她知道,侯爷甚至把秦猛也留下来了。就守在外书房。 总算也知道要防备,侯爷如今太贪心了些,早晚要出事。她想。前几天,罗妈妈临走悄悄和她说,秦王府调了一批家将给侯爷。连二管事安排他们在京城郊外的诚福寺田庄子里,他们暗中服福寿丹,修炼幽冥九变。 这就是佳书娘子做世子妃的条件?不,最多是条件之一。她想。 ++ 道家青烟直上殿阁。 唐王爷借了陛下的御园真珠庄庆寿,他自家在莫愁湖左近也有一个道观改建的水庄子,名为虚云庄。近来秋景愈浓,庄子里也是秋花争妍,渐有人气。 冯均卿打从出关陕,进京城,拿了秦王府的推荐信,早就悄悄在虚云庄里住下。毕竟唐王与秦王是同母亲兄弟。 前庄临水,后庄直通山林,是他的一个秘巢。 秋高气爽,水鸟南飞。他青冠道服,立在水轩看去,碧波黄云万里。 战百刀是谁?他假死之后,已经把这个身份抛于脑后。 爱恨情仇,一切随流水逝去。 现在只有冯均卿。 “回去和世子说,尽管放心。”他依旧中年人的模样,却手执玉拂尘,平添十二分空灵出尘之气。莫愁湖上一弯秋月升起,月雾水烟,剔透如晶盘,这美景却不及他淡然双眸。 他打发了世子的心腹小太监余龙回去。 “过去旧事,我已经忘却了。” 即使青罗女鬼曾一剑封喉,他也可以一笑泯恩仇,只为了辅佐明君,成就一番大业。 余龙暗暗惊骇,冯仙师的气质变了。 这几天听说冯仙师修炼密宗心法,又上层楼。他虽然不懂,但会看人眉眼,冯仙师的气质像就是像了一个人似的。 世子身边的高手,老王妃留下来的何女官说,冯仙师破除心魔。已踏入密宗无色之境,已非旧日吴下之阿蒙。 世子咋舌笑问:“心魔?他就去了一趟南康侯府。难道是为了青罗女鬼?” “是,死于剑下,假死逃生,爱极恨极,皆是虚妄。破除虚妄,便是无色。这正是密宗无上心法。” 何妈妈已经出家为尼,只是舍不得从小看到大的世子,才留在王府,千里迢迢又护送到了京城,“世子,老尼可以放心了。有他在,老尼对世子也无什么用处了。” 何老尼一夜之间,飘然而去,离开京城不知所终。 世子目瞪口呆中,只能相信冯仙师去看了一眼废人曹夕晚,出府之后就看破迷障,成了密宗绝顶高手。 他如今少说顶得上十个何妈妈。否则,老乳娘是不会离开他的。 世子忐忑不安,打发了心腹小太监来,余龙正是何妈妈收的干外孙儿。 “世子说,若是冯仙师有意,他可以出面,去向南康侯要一个丫头过来,只是小事。”小太监陪笑,试探着。 冯均卿无声而笑,微摇头:“让世子放心。青罗女鬼城府颇深,为人精明。只可徐徐图之。叫她慢慢知道我的诚意。” “是,仙师说得有理,世子也是这番意思。” 小太监大喜,陪笑耳语,“世子的意思。仙师尽可向她许诺。只要她愿意,一则为女官。品级是这个。” 小太监比了个大拇指,又道,“二则,她与仙师本是……本是爱侣。” 小太监觑着冯仙师神色,先是看到冯仙师微微而笑,他暗想原来是难过美人关,二人情投意和已经和好了?然而,细一看,冯仙师的微笑里,透出一股子秋雨潺潺,浊浪淘淘,一江东去的无情之意,小太监又觉得心里发毛,他结巴着,“仙师将来为国师,她的诰命自然也是一品。” 冯均卿微微而笑,打了个道喏:“世子放心。” 小太监看不出他的心思,但世子的话带到了。他就告辞而去。 ++ 明月高楼,冯均卿负手,步入丹室。 “长上。” 丹室四重,殿阁幽深,两侧的蓝袍道士们背剑而立,齐声恭喏。道士中有男有女,他们在丹房、经院的廊上看守。 这虚云庄表面看是皇亲荒废的别院水庄,其实已经遍布死士。 其中有三位道士,总管庄中事务,他们曾经随冯仙师进出南康侯府,随五老爷在五房竹园里隐居,替五老爷出谋划策。 可惜五老爷并不知道,道士们皆是凉国公府死士,血战百刀团的残党。 冯均卿还有两个心腹人,逃出南康侯府的时候,被连二管事的人追上杀掉了——哼,傀儡人。 但他在京城几年,当年的旧部也渐渐潜来投靠。更何况,他还在京城各勋贵府中收了不少弟子。 月光照廊,人影幢幢。 “师尊。”锦服少年杨公子,进入丹房,在蒲团上磕头跪伏,“还请师尊指点弟子。” “放心吧。”冯均卿盘坐黄铜丹炉前,长窗外,一轮弯月,他果然有三分仙风道骨,他微闭双眼,“祖师护着你,你想要的南河锦衣百户的差使。是你的就是你的。” “是,跪谢师尊——!”杨公子狂喜不已。连忙奉上礼单。 这些俗物,冯均卿不放在眼中,他起身,回到内室。 内室中,月光薄帐重重,一帘轻揭,有小道士霞光引了两名送来的二八佳人进了内室,佳人娉婷而立,声若莺转,福身:“仙师——” 他随意看了看霞光捧上的礼单,这二位美人却是杨公子送来的鼎炉。 他倚在云床上,室中横梁有垂地的珠帘宝帐,隔开俗人之眼。 隔着珠帘,他凝视着佳人,仿佛也回想起,曾经有一女子,也是这样的年纪,于外书房东梢窗前与他下棋,因为棋局渐败,她不愿意认输,故意窥他美色,盈盈而笑与他缠绵轻吻。 ++ 他闭眼,漫声问道:“会下棋吗?” “……回仙师,奴会。” “过来。” “是。” ++ 曹夕晚枕剑而眠,听得秋窗外竹声萧萧,无趣地在宅子里过了三天。老太太和老爷们都出门去了,而这一回,并无人和上次一样趁虚而入。 好在,她的赌局儿捞得很多。她也不算是无聊。 凫云泊这一战,苏锦天败了。她押的是【输】。 “我赢了——!”她跳起来咆哮,“翠屏宫主,干得好!” 但这是第一战。二位刀法大家约定,三战两败定输赢。 留守的秦猛,听到她在外书房的梅林里欢呼雀跃,心里同情苏锦天。看这是交的什么不靠谱的损友。 秦猛押的是【赢】,所以全输了。 ++ 真珠水庄,莫愁湖畔。 柳如海立在一叶小船船头,他负手眺望,看得到刀光冲天。 不一会儿,听得凫水泊中传来消息。 苏锦天一败。 ++ 寿宴席上大哗。 “罢了。杨庄主他是得了地利。”好几位锦衣千户哼着。 苏锦天与杨平粹交战之前,已经疲倦。他去凫云泊前,曾经在寿席与几位勋府、大档府上的高手切磋,连胜三局。 故而,凫云泊这一战不知多少人押了他胜。 “气死老子!杨平粹这回占了便宜!” “对,分明是故意安排。唐王爷非要捧着他赢!” “你们少说几句,这也是礼数。唐王爷的寿日,让王府杨供奉赢了,也是王爷体面。” “苏刀君,还是太年轻了些。再上十年,这点小伎俩是难不倒他的。” ++ 柳如海听得议论纷纷,下船登岸,招了个杂役过来送茶,他在水廊上走了几步,沉吟着:“传个消息,让苏锦天知道他的六师叔就在宗人府里。他的刀法应该更强一点才好。” 跟前,正送茶给他的一个唐王府杂役太监,无声点了点头。 ++ “什么?这消息确实?” 就在这真珠水庄中,宗人府这消息先是叫巡城司许家兄妹听到了,兄妹也来水庄押赌局,正要离开时听得这消息,心里一琢磨,越想越觉得没错: 那个周庶人身边形影不离的灰衣人,是个异族人。 兄妹俩转头就说给了沈霜天和乔强生,他们一听,六师叔灰刺竟然是周王府供奉? 许家兄妹,其实早有怀疑,因为他们看守宗人府周庶人,青娘子叫他们暗暗留意过。他们查过长相。 现在得了确切消息,青娘子又不在,自然要报告顶头上官苏锦天。 ++ “居然就藏在宗人府,我们师兄,这阵子把京城里里外找遍了都没找到!”小乔大喜,二人连忙就找去向苏锦天禀告。 ++ 柳如海远远看到小乔和小霜的身影,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苏锦天加上南康侯,现在还不是秦王府的对手,应该让青罗女鬼多帮上一把。 只不过,她似乎不太想管苏锦天师门的事。 她应该已经猜到,周庶人的护卫出自碧影宫。但一直没有提醒苏锦天。 柳如海叹气苦笑,她装成不知道,他就只有自己设法去提醒苏锦天,让他赶紧去抢回碧影心法下册。方便细柳把傀儡阵法偷出来,交给宋成明。 到那时候,冯均卿就会对宋成明下手了。 南康侯,可以消失了。 第158章 爱之恨之 曹夕晚确实不打算管碧影宫的事。 开玩笑,苏影天见色忘义,吃里扒外,借钱不还,多半都是为了碧影宫。为了积蓄力量去报仇。 她帮得还不多? 她没宰了他,替锦衣衙门清理门户,就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 “青娘子。” “秦大人。”她喜笑颜开地走进外书房,看到秦猛。他在东梢间等着她来下棋,秋窗间,枝叶斑斓,阳光明媚。 但这秋色,不及秦猛一身秋香飞鱼服,腰佩双刀,他立在窗前,就像一团清透的秋光。 她觉得秦猛这样出身名门正派的厚道人,才是她交朋友的目标。 嗯,碧影心法她已经学会,苏锦天可以抛弃了。 下一个目标是秦猛。 她得意地想。 ++ 秋爽观景台上,唐王爷亲自下了阶接了杨平粹。连敬了三盏酒。 苏锦天换了飞鱼服,正到了宋成明,李国公,忠诚伯几位勋贵面前。 “不妨事。”南康侯宋成明,身边一直有个空座儿,见他过来,拍拍扶手笑语让他坐,同样三盏酒相敬。小乔小霜早把面巾子、酒食奉上。 宋成明当然并不在意这第一场的输赢,笑道:“今日是王爷正寿,都知道是你在让一让,这样更好。” 李国公蟒袍玉带,有些肥胖,但双眼如电。他打量了小乔小霜两眼,知道是苏锦天的同门师弟妹,不是普通伴档儿。 李国公亦笑:“我连下了几个贴子,请不到苏刀君。我乳公说我怠慢了。今日到了这里,看着唐王爷怎么对杨供奉的,侯爷如何待苏刀君,我才知道原是我年轻不懂规矩,下一回约在秦淮南岸?我倒是有条新楼船,就送给苏刀君,到得那一日,供刀君与杨供奉一战。” “国公爷,宰相肚肠。” 苏锦天拱手,微抬眼,看向这位最近风头正盛的李国公,果然年轻。 李国公与侯爷是一般的三十多岁的年纪,也难怪侯爷不甘。 旁边坐着秦王府的女婿,忠诚伯笑道:“你若是算年轻,苏刀君这年纪,又算什么了?” 在一干勋贵中间,苏锦天反是最小的。 “青罗女鬼,与你谁大谁小?”李国公好奇地问。 “我大她四个月。”他面不改色。 宋成明瞥他一眼,也不揭穿。其实是曹夕晚比苏锦天大四个月。 苏锦天风流自赏,结交贵妇的事,知道的人不少。 但自从苏锦天刀法大成,霸气已露,似乎就改了性子,似乎就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喜欢年长女性。 ++ 歌舞娱人,金盘玉盏皆是珍羞美味。 东宫坐御船亲至,泛船御园真珠水庄,被唐王迎入上席。 柳如海立在一叶小蓬船上,看到御船,他再一次亲眼看到东宫衣内的百鸟羽衣。 他暗摇头,难免纳罕不解。 曹夕晚和东宫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自不知道是东宫少年时,半夜在玄武湖游玩,遇到乔装潜入的曹夕晚。东宫相信自己在玄武湖,救了一只有小宝宝的胖子母鲤鱼精。 东宫觉得妖怪报恩,理所当然。 曹夕晚为了千年鲤鱼精的面子,抢到了百鸟羽衣,就顺手送给了东宫。 ++ 便是南康侯,也以为这份礼物,是长房大小姐宋佳惠的脸面。 没有宋良娣在宫中,东宫在曹夕晚心里算个啥。宋成明迎驾时,同样瞟到了东宫明黄龙袍下羽衣,他自问,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小晚性子古怪,和爹娘时不时翻脸吵架,倒没什么忠君的念头。 ++ 杨平粹被引到东宫面前行礼,看到东宫袖口露出熟悉的羽光,他心痛如绞。 ——迟早要宰了青罗女鬼。为他的百鸟羽衣报仇。 “杨卿。” “是,殿下。”他连忙聚精会神。 ++ 苏锦天在廊下,看到金丝银菊,花山堆叠,秋爽台上杨平粹得了机会,引到了东宫面前,恭敬拜见东宫。 苏锦天笑道:“青罗要是在此,看到他,必要讥讽他奴颜媚骨,讨好权贵。” 霜天咯的一声就笑了,青娘子这阵子在一堂春,时不时就饮酒望月,击节长叹,痛骂杨平粹这样的江湖人真是没有气节,居然甘心做朝廷的走狗。 “慕容大姐说,青娘子挺喜欢翠妈妈的。”沈霜天小声说。 爱之切,恨之深。 苏锦天倚栏大笑,活该。看她当初为了一个奸细和他吵架。还得意扬扬把翠妈妈吹成了女中豪杰,刀中圣手。 小乔正为师兄倒酒,瞥到湖中倒影,暗暗提醒:“李国公来了。” ++ 李国公借口更衣下了席,在廊边上寻到苏锦天,对饮三盏,笑语:“下一回秦淮河之战,我倒是可以一饱眼福了。我乳公,还问青罗女鬼来不来?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苏锦天瞟了一眼联袂而来的宋成明,南康侯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李国公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曹夕晚。 难道是招揽她? 还是她和李国公的乳公汪老爷子,有旧? ++ 南康侯府。 曹夕晚鄙视汪老爷子,那可是西北有名的独行大盗。她是锦衣衙门的退职差人,官贼不两立。但她听到下一回杨苏二人要在秦淮楼船之上大战的消息,激动不已。 “……青娘子。”秦猛不得不提醒她,轮到她下棋了。 外书房东梢间,她和秦猛拉着家常,算着账目。 “最好再比个九回,凑个十战。” 她笑嘻嘻。她一边算帐目,还能一边和秦猛下棋,嘴里叨叨着,打上一百回才好呢。她可以一直摆赌局儿,拿苏锦天捞钱。 秦猛本来还厚道地问几句,她和苏锦天是怎么分赌帐?她眨眨眼,立邀秦猛也在她的盘口上参个股儿。 他笑着摇头,知道她是塞钱让他闭嘴,他就不肯张口了,暗暗同情着苏锦天的钱全被她吞了。难道是因为苏锦天欠钱不还?自然,秦猛倒也没打算和她一起摆赌局。他倒是奇怪: “你不去看?” 第二回约战在秦淮河上,是一定可以人人看到的。 “我看过很多次了。他的刀法,还有杨平粹。”她如实回答,“苏锦天还没练全呢。他师傅死得早。师门又被抢了。杨平粹可是一庄之主。” 秦猛听出了她言下之意。 现在,杨平粹赢面高。 但越往后,苏锦天到了中年之时,也许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 第159章 盛夏蝉声 秦猛外号绝艳刀,对这天下第一刀的盛名,心中有自己的思量,他捻棋下了一子。 她托腮思索。盯着乌木棋盘。 他取了茶盏,慢慢吃茶,秋阳落在了梅窗间,亮漆面的榻几上层层叠叠是斑斓的梅叶。虬曲的树影。 “倒是有个事儿和青娘子商量。”秦猛放下茶盏,发出微响,他以往只和罗妈妈她们一样,拿钱和她一起参股开药铺子。 但他从怀中又取出一叠银票,放在了榻几上。银票推到了她面前,她讶然,他竟然增加了一笔银子。 曹夕晚诧异看着银票,又看看他。 她琢磨着,这不是秦猛的银子。 ++ “侯爷,似乎又放出了一批福寿丹。”果然,秦猛透露了两句。 她便微笑。 她在这外书房坐了这么久,和秦猛套近乎,陪着他下棋解闷儿。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儿。原是巡城司的慕容给她传了消息,说这几天巡街的时候,奸细又多了起来。 她就料到是侯爷的丹药又开始放了。 “你朋友的?”他指了指银票。 他苦笑:“嗯。” 因为前面挑出来修炼的二十四位番子似乎没出什么大事儿,功夫已经迅速冲到第三层,医鬼陈明又完全没影儿,她料到他就去了城外诚福寺田庄子,奉命去为这些番子守着,让他们过了那段迷乱发疯的阶段。 她算了算时间,竟然比细柳的要快?连她都意外。而且,秦王府的家将也选了有二十名去了这庄子。 难怪,这消息一传出来,想必连秦猛在衙门里的几位名门正派好友,似乎都心动了。 “成,他们在柳记参股的份额挂在你名下?” 秦猛颔首:“可以吗?” “当然。”她含蓄微笑,欣喜于她和秦猛的关系更进一步,她打进了他的至交亲友圈里。这离着她向他请教佛门正宗罗汉心法,已经不远了。 有交情,一切好说嘛。 苏锦天知道她这个循序渐进的偷取心法计划,居然还笑过:“你就只在这种偷学高明心法的事上,脑子格外有用。不是说让你装呆吗?” “只是让我少思少虑!不是装呆!我诚心交友,这是我的本性。根本不用装好吗?”她怒骂了苏影天。她觉得交朋友这种根本不用脑子,谁都知道应该这样办。当初她跟着苏锦天,也是因为他的师弟妹们在学师门密技,她帮着带孩子,教孩子,自然而然就学到了碧影心法。 尤其秦猛是个厚道人。 她向来不占厚道人的便宜。他若是觉得她这人可靠,有能耐,交她这个朋友路子更广,好处更多。他自然就会和她商量这事儿。 更何况,秦猛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居然也不急不躁,从容不迫。 她冲着苏锦天就唏嘘着,当年她们俩可没秦猛这样的沉稳大气,她和苏锦天一见面就打架、杀人、借钱。 “还有捡骨头。”他提醒。没她邀请他捡骨头,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想和她一块儿睡,她还记得自己想了想,慎重地回答苏锦天:“这个事,我得问我们千户。” 她跑去问了那时的承天门千户宋成明:“苏锦天说,一起杀人的话,要一起吃住、睡觉、一起修炼比较好。不容易死。” 又跑回来:“千户大人说不行。” 现在回想,那时候真是太年少,天真烂漫,她还记得那时她和苏锦天都喜欢午睡,在千户所后院子里,她在睡梦中依稀还听得窗外大椿树上,盛夏蝉声。 ++ 曹夕晚看着眼前的秦猛,这是和苏锦天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收了秦猛的银票,纳入袖中,想了想:“你和他们说,股东可以保证先拿到紫金罗汉丹。” 秦猛笑了笑:“其实他们都稳得住,但他们手下各有几个得力番子,想在衙门里更上一层。求他们推荐到侯爷这边来修炼。” 她想,秦猛的朋友倒是几位有眼力的上官。怕自己的手下吃着福寿丹就死光了。先就出钱占一批罗汉紫金丹。 她觉得和这样靠谱的人,一起做生意是不错的。 “就是如果侯爷问起?如何回答?”秦猛打听着。 “没事,赵王府的柳供奉,侯爷问起,就说是他开的铺子。他门路多,自然能找人求情,不关我们的事。” 秦猛哑然。她真打算这样让柳如海背黑锅?她诧异地看着他:“罗妈妈没教你吗?这叫替死鬼儿。你没养过?” 原来你一直在养他吗?秦猛哭笑不得。 “当然,我一直在多方栽培他。”她正经解释。 “……”秦猛仔细观察,她居然是在说真心话?! “否则像他这样来历诡秘又厉害的奸细,不应该赶出京城?否则就——”她比了一个手势,否则就应该宰了柳如海。 秦猛不是没听说过这样养几个奸细抵罪的规矩,但再三斟酌,还是问:“他知道?” “嗯,知道。”她用力点头,“我对他这么好,他应该回报我的。” “……”哪一点好了?秦猛困惑不已。他以前担心青娘子会上小白脸奸细的当,现在担心青娘子太凶狠失了本心。 “你敢住到我家对面吗?”她问。 “……”秦猛一惊,想了想,居然摇头了。他确实不敢。 “我这人很心软的。”她谦逊地说,“叫他看出来了。” 秦猛叹气,平常他愿意相信这话,这会子,他实在不敢相信。 ++ 太太不在的几天,她白天数银票,写账目,与秦猛在外书房下棋。晚上就去陈妈妈房里陪着说话。 反正嫣支也不在府里,跟着去了。 但太太回来了,丫头们都回来,百花堂重新喧闹,她的麻烦紧接着来了。 ++ 先是,她和嫣支一起住的丫头梢间儿,换了。 倒也罢,嫣支是被云柱的央求,磨得没脾气答应了。嫣支回来和她说:“云柱她们的房间湿气重,她们住不习惯。” 云柱、绛河是西北来的,实在受不了这湿气。 “答应了?” “……嗯。”嫣支一脸不安抱歉。 “那就这样呗。”她笑着。嫣支若是答应了,曹夕晚向来是不吭声的。 但最近陈妈妈病了,这些杂事都是问雪在作主。 渐渐就让曹夕晚不快起来。她想,她得和问雪吵一架,这小姑娘才知道百花堂里谁是老大。 细柳听她嘀嘀咕咕地埋怨,不屑道:“也就你这样没用,问雪没练过,一根指头就让她知道规矩!” “我在内宅,不打架的。”她想了想,她报复过南枝,马上又改口,“我不是不打架,但我也很擅长撒泼耍横,不讲道理欺负人。你知道的,人要是能耐,舍不得不用。” “……”细柳翻白眼。屁的能耐。 曹夕晚谦逊补充:“我这是家传密技。我们家奴出身的人。都懂的。” “……”想揍她。细柳想。 第160章 家传密技(上) “小晚——”问雪又叫她。 天气渐入了秋末。院中秋叶轻卷,再过几天屋里就要烧炕了。曹夕晚最近常在西厢外间炕床上坐。 “我病了。”她咳嗽着,冬天寒便是如此,但她自己知道,比上年好太多。她裹着绣花头巾子,宝蓝色对襟夹袄儿,耳边一对珍珠子耳环。 她认真地打算盘,算赌本儿,不理会问雪。她想,明明都从水庄子里回来了,为什么还天天叫她干活。 八个大丫头,少她一个不少,哪来这么多活要干? 问雪这丫头也许猜到上一回在竹园附近是她跟踪,也是她通知了秦猛? 问雪被关了十天不许出正房,恐怕早就看她不顺眼。 曹夕晚觉得眼下不是吵架的时机,她忙着赚钱,应该病就病。 ++ 见她死赖着不动,问雪气得又跺脚,又红了眼圈儿,好像是她曹夕晚欺负了一屋子忙乱的丫头们一样。 曹夕晚歪头当没看到。 “佳书娘子的六礼,你也不帮!” “……” “二太太赏了你多少东西。你也不记得。”问雪摔了门帘子,到廊上喂八哥儿,翠窗外,她骂人的声音就传来。 屋里的曹夕晚充耳不闻,老神定定地在窗边的木炕床上坐着,算帐。 “……” “二老爷见着你,还叫丫头给你倒茶呢。说你辛苦!我们这些当丫头的不辛苦!”问雪冷笑,对着八哥儿说,“是不是?谁不是丫头呢!” “……” “佳书娘子,知道你喜欢吃玫瑰奶汤儿,都会记得留你一盏儿。你说你,吃着人家的汤儿,也不知道冲着人家叫几声,是不是,小球儿?” 小球儿是八哥的名字。 ++ 曹夕晚抓起算盘儿,在小桌儿上用力一放,隔窗高声嚷着: “你睁眼瞎吗?嫁妆是我帮着准备好了。我还去换了铺子,太太和侯爷的添妆也是我准备的。连我管着的回春堂,都被唐王爷换走了!” 她忍无可忍,站在炕上,一推横窗格儿,这动作惊起廊下八哥儿乱飞,扇了问雪一脸的食水。问雪惊叫一声,逃开几步一抬头,曹夕晚的脸怼到她面前。 吓得她又是倒退一步。 曹夕晚,从横窗探脑袋,和问雪吵架:“我还特意去水庄子,见了他们唐王府的内管事,赵女官和范女官,她们现在都在咱们府里,她们在教佳书娘子规矩!你去问问她们,我去水庄子忙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一边嚷嚷一边咳嗽,一点也不妨碍她牙尖嘴利。 “你看着陈妈妈病了,云柱斯文,绛河不爱揽事儿,细柳是个好哄的娇小姐,你就山中无老虎,跳出来称大王了!做梦吧,你曹姑奶奶我还在呢!” ++ 问雪气得脸庞儿紫涨,揭帘子进来和她吵。 她烦了,盘坐下来,拍桌子,“别吵我!太太不在,我最大!叫你闭嘴就闭嘴。” “……你!你怎么敢这样说!”问雪气得捋袖子,“太太让我管事儿。” “要打架吗。我一个可以打你十个你信不信!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当谁不知道呢。” 她一看问雪还敢捋袖子,笑得想在炕上打滚,又气势汹汹在炕上跳起来,曹夕晚斗鸡眼,叉腰,居高临下,扭曲着五官挤出一脸横肉,把来劝架的丫头们都吓了一跳。她嚷着: “我年纪最大,进府最早,怎么了?你不服?我们去老太太跟前说理去——!你当我们老家人好欺负吗?这府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去老太太跟前哭大爷——!” 这一回吵下来,连嫣支也瞪她。私下怼她,说她活似另一个曹爹子。 她才不像亲爹呢,她这样勤快的人。她只是偷懒的时候,可以和她爹一样理直气壮。她哼着。 她冷笑走出西厢屋,瞟到了门边云柱和绛河,居然也没来帮问雪。 果然,问雪这阵子管事儿,远不如陈妈妈公道,也得罪了她们。 ++ 她一不做二不休,杀回房,抱了自己的枕头被子,闯进了问雪的房间: “我要换房间!我和嫣支睡这间!你去睡我们的!” “你……凭什么?” “凭我先进府!我就不爱睡湿达达的房间!你一个人占一间,你还有理了?” “细柳也是一人一间!” “那你就和细柳去睡,你看她不好说话,知道我们嫣支心软是不是?” “小晚,小晚——”嫣支虽是个暴炭儿,但问雪笑眯眯地说话,她就不好发作。 曹夕晚正一肚子火呢。 赵妈妈写来的信里,说她又买了一回假药材。 多亏也是小份额。 但在北边没有药行里可靠的门路。赵王府买断了不少药材。她侄子是王府锦衣,也找不到可靠的大宗药材的门路。 曹夕晚头痛,问雪还来挑事儿,她还和她客气? 她抢到了房间,把嫣支的睡具都搬过来,抢了房里原来几个包裹儿摔给问雪。问雪不敢去找细柳。 到底还是云柱拉了她回房间,三个人先住一间。 嫣支胳膊上生得湿气皮癣儿,换了房间,再上药第二天就好了。 “我当真就是个小姐身子奴才命。”嫣支叹气。 “少理她们。我难道没有干活,她叫我收拾太太的首饰,我是不去的。” 她心里有数,她又不是太太的心腹人,很多东西她都不碰的。 问雪想干什么呢? ++ 她悄悄问嫣支:“是不是玉词说了我的坏话?” 她不认为,问雪的能耐当时能知道跟踪的是她。秦猛也不会说。 嫣支一愣,五房里的大丫头玉词,确实和问雪好。这几天常来。 玉词?曹夕晚想,终于有一个跳出来了。 “我还没见过,这两年谁敢在侯府里故意来说我坏话。”她微微地笑。 又是五房的人? 玉词九成九就是写【有毒】纸条的人吧。但这是小事。 ++ 五房里的事。连二管事如今一定盯着呢。曹夕晚想,所以她只是跳出来,在百花堂的彩绘廊下拦住了玉词,伸手:“五十文。” “……什么?你说什么?” 玉词刚和问雪说完话,就被她吓了一大跳,脸涨红,话都巴结了。廊上的八哥儿天生是个势利眼,看到曹夕晚摆开阵势又要吵架,八哥儿咕咕地像人一样嘲笑着玉词。 “五十文,上回在诚福寺里做佛事,你还没给五十文。是我们几个摊的。” “……可是,可是我病了,我就没去。我让玉烟和你们说了的。” 曹夕晚瞪眼:“我们白出钱了?” 玉词咬着唇,问雪看到动静,连忙走回来一问,气道:“她根本没去,你又故意欺负人?” 她竖着眉毛,伸着手就抓玉词,“那行,我们去问问青雀,素云她们,是不是要算这个钱。” 第161章 家传密技(下) “哼!走——!“她拖着玉词,就要去多找几个人说理,说说那五十文钱。 玉词丢不起这个脸,她和玉烟可是五太太的陪嫁丫头。 老太太进香,玉词和其他大丫头本来一起写了名字做佛事儿,为老太太点了十天寿灯,这事儿五太太很有体面,老太太跟前也知道。 后来她病了没去,但名字还在上面,钱是大家摊的。她只能道:“我给就是了。不就是五十文。” 曹夕晚叉着腰,看着玉词数了十几文和两分碎银子。 她一哼,抢过来,拿了五文:“这是我的份,我才不给你摊份儿。”说着,把余下银子和钱丢回给她,“以后,不和你好了!” ++ 玉词目瞪口呆,曹夕晚拿回自己的五文钱,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手指了指四面百花堂的正房院落,彩绘碧檐,她正色,“这里是我的地盘,除非你跟着五太太过来,或者是过来替五太太办事儿,否则不许进这里!” 她环视四面,前院里有小丫头、二三等婆子好几个,她高声问,“你们都听到了——!?守好门户,叫我看到了不轻饶的!” ++ “凭你是谁,没有这样的理!”玉词怒了,上前一步,“凭什么听你胡说?我们去见管事妈妈!” “哼。陈妈妈病了。我说了算。”她威吓瞪了一眼问雪,叉着腰,一手握成拳头,吹了吹拳头,在玉词面前威胁地比了比,“揍你喔。” “……”细柳在廊上倚着廊柱,无聊地看热闹,见青罗女鬼恐吓玉词,细柳不由得撇撇嘴,她这粗俗的打手样跟谁学的?衙门里那些打秋风的下三流锦衣番子吗? 此时,东宫里八品女官,陆秀云打了个小喷嚏。 ++ 曹夕晚威胁了玉词,觉得果然如自己所料: 玉词知道她是青罗女鬼。 刚才,曹夕晚一抓到玉词的脉门拖着要走,就察觉到了,这丫头居然服了福寿丹。 她都吓了一跳,玉词和细柳一样? ++ 曹夕晚在梢间里坐了一会,起身去找细柳:“你和玉词一起练吗?” “……并没有。”楼细柳一惊,冷笑起来,“原来如此。我说这丫头怎么见天儿往我们这里跑。还时不时想和我搭话,我耐烦理她!” “第几层了?”她想了想,问。 楼细柳傲然一笑:“第四层。幽鬼刺。你最拿手那招我也会用了。” 嗯。比郊外寺院庄子里的人强。她想。 “我去杀了玉词。”楼细柳突然道。 她瞅瞅细柳,看着她转身开始换夜行衣,从床垫下拿刀,居然还是菜刀。 她叫了一声:“细柳。” “干嘛。有话快说。”楼细柳不耐烦一回头,撞到了她的迷魂十八式里,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练到第四层,还是这样把同样修炼的人,当成眼中钉。” 曹夕晚看看她的菜刀,叹了口气,这就是福寿丹的毒性在起作用吗? 这本来应该是幽冥九变第二层的心境。 ++ 她关上房门离开,沉思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二门小值房的廊上。 “玉词一个丫头哪来的福寿丹。” 她突然问路过的柳如海。秋风萧索,柳如海微怔,居然能接上她的话,看看她:“南枝。” “嗯。你说得对。”她正是如此想, 前天,她娘突然和她说玉词可疑,果然没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 “多谢。”她转身正要去上夜的班房找她娘再问问,柳如海本是故意过来找她,打听她是不是进东宫,此时释然一笑,拦住:“南枝去找你娘了。” 她吃了一惊,转头看他。他微笑:“我有人盯着她。”又问,“你教了你娘什么招。怎么对付南枝来袭击你娘?” 她抿唇笑,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柳小子倒是她肚里的蛔虫子。 柳如海见她唇边笑意,也不禁柔声:“什么时候去钓鱼。我那边有个庄子空着。” 她犯愁地看着他:“你经常这样用美男计?” “偶尔。”他从容微笑。 “原因?” 他笑而不语,她同样微笑。 她当然知道。他是赵王府的客卿,防着她被秦王府的旧情人哄骗了去。她想想了,暗暗窃喜觉得冯均卿这仇家居然有这妙用,柳小子防着她和冯均卿联手。她可以把柳小子利用上三百回。毕竟现在她的生意,第一是赌局,第二是卖药。 ++ 吴大娘半夜的班儿,白天睡觉,她习惯了做上夜的差使。晚上更精神。 但今天白天她没睡。 她听到了正房方便在吵闹,却犯愁地看着自己娘家兄弟写来的信。 她不认字。 又不敢和女儿说,让女儿看看信,女儿一听舅舅有信必定要大发脾气。 ++ 二嫂子前天让玉词带来了几副鞋垫儿。和这封信。 吴娘子寻思着五房的丫头看着不像是女儿说的仇家南枝,女儿说南枝想做侯爷的妾,所以嫉妒她。这个南枝是外面的乐伎很黑心又会江湖人的易容术,打算绑架她爹娘来威胁她。让她娘小心。 吴大娘从怀里摸出一个碧银筒儿,这是女儿给她的叫碧影霜天。 “这东西只能用一次。我用过了。但越是这样坏人越大意。我在里面请衙门巧工做了另一个暗器机关,不如碧影霜天,但对付坏人足够了。” 吴大娘想,玉词似乎只是带信来。 不像女儿说的要把自己捆起来,冒名顶替?今天说好她还要来,再问问她。 吴大娘想了想,把暗器收在袖子里,手指一碰就可以放出来。 女儿说:“你不管,只要怀疑就放。出了事我来担着。那怕你弄死了人,我也能担着。娘,你要是杀了我的仇人,我就能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家子脱籍出府也能顺利了。” 嗯,杀了她。吴大娘拼命镇定着。 要保护小晚。 ++ 窗外,南枝假扮成玉词,又提着蓝子来了,蓝子里带着吴家舅舅的第二封信。因为这个吴家大娘,是二门里最不起眼的婆子。懦弱好欺负偏偏还爱面子。 这种妇人,最好假扮。 而且,长上怀疑她知道些傀儡人的秘密。 他刚刚摸到耳房门,在门缝里突然窥到了吴大娘的动静,看到她手中的碧影霜天。 他大惊,左右权衡,见到吴大娘把暗器塞在袖子里。 午后的阳光中,这个妇人端坐着,格外镇定,背着光的双眸漆黑森寒。因为容貌又果然是青罗女鬼的亲娘。乍看去,竟然分不清是娘还是女儿。 南枝心里凛然,最终还是当机立断,悄然退去。 ++ 吴大娘等得在屋子里打瞌睡了。 南枝藏在了假山里,独自望着假山洞,思索着,青罗女鬼把老娘安排在这里,是防着什么呢? 二门的上夜班房是个要害地方。 长上计划要神不知鬼不觉,成为南康侯,故而在二门这个上夜班房里,一定要有自己人。也许,这位吴大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就像是她的女儿青罗女鬼。 服下紫府玉消丹,潜藏于此。 ——南枝越想越是走上了错误的方向。 第162章 开张卖药 百花堂。 曹夕晚只是觉得上夜班房离外书房最近,离小值房也近。 她暗中安排,万无一失。她爹完全不听话,否则她会把她爹也安排过来住。 引出了玉词。其实还是意外之喜。 ++ 曹夕晚偶尔会绕到竹园,蹲在角落草丛里,盯着五房里的大丫头玉词。 这是真玉词。 她不许玉词去百花堂,她却是嚣张地溜来了竹园窥伺,南枝如果还藏在府里,没有人窝藏他是不可能的。 而侯府管束最松的地方,就是五老爷的竹园。 但她并没有找到人。 ++ 她一路窥伺着玉词。 “我听说玉词姐姐,以前和一个冯的道士,很要好。后来这道士走了。”她突然开口,悄悄伸手,搭上玉词的肩膀,吓得玉词尖叫一声。 “你为什么这样躲着吓人!”问雪吓得像白天见鬼,旁边楼细柳也在骂:“你干什么? 曹夕晚从栏杆儿后面跳出来,无辜地笑了笑,又抱着臂横着脸,咆哮:“被我捉到了!你们还敢抵赖!” 玉词悄悄溜进了百花堂。 她的地盘儿。 “哼。她们来找我。我懒得理。”楼细柳转身就走了,不理会这事。 玉词脸色一变。她听说曹夕晚不在,悄悄来百花堂找问雪,想和细柳说说话,都知道细柳和曹夕晚才是死对头呢。 没料到,曹夕晚一直悄悄跟着她。 “问雪!你去给陈妈妈煎药!否则太太回来,我说太太说,你偷了太太的簪子!那簪子可是少说值五万两。”她还没来得及向太太打秋风的,这簪子就被厚道的秦猛扣押了。 问雪脸色惨变,再不敢出声,悄悄溜了。 曹夕晚瞅着玉词,一伸手:“五十文。” “什……什么?” “我的地盘,你敢偷进来,就要交钱!不过,我这人好说话。” 她也不要钱,直接拿出一张写好的借条,非逼着玉词按指印儿。 细柳并没有走远,看到这一幕,她鄙视哧笑着,这又是从衙门下三流番子身上学的。 【借银五十两。利息三分。】 玉词骂着:“做梦。” 她哼哼着,手一挥,两个婆子突然上来,其中就有麻婆婆。 玉词被婆子们捉着,根本动不了,曹夕晚看看她,又看看廊上。那里还站着看热闹的细柳,楼细柳这笨蛋还没发现玉词服了福寿丹。 “给她喂下去!”她摸出一颗紫金罗汉丹,喝令。她感慨地想,总算开张了。 她真是一个衙门里讲情义的好番子。 麻婆婆笑嘻嘻,一手按过。直接塞进了玉词的嘴里,还笑道:“二两银子一枚的。救命药。”麻婆婆同样觉得自己真是难得的善心人。 玉词挣扎着,不肯吃,但也没有找到机会逃走,也许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在偷服丹药、偷偷修炼。总之,两个老练女番子哪里斗不过她?玉词被塞了药,噎得快喘不上气,咳得惊天地动,就这样眼睁睁地吞了药,还被捉着手指按了借条手印儿。 “再敢来,就毒死你!我就拿着借条,找五房太太要钱!还有,你不知道吧,我和细柳可好了呢……” 远处的楼细柳听了后半句,顿时打了个寒战。 曹夕晚叮嘱玉词:“记得这药要二两银子,要给我。否则我也找五太太去!” 说罢,她突然翻脸,把玉词赶出了百花堂。 她决心在正房百花堂里,横行霸道,做一个下三流的番子。 ++ 楼细柳看了这一幕,有些不解。 “喂。你那是什么药?”她在廊上等着曹夕晚。 曹夕晚矜持微笑,给了楼细柳一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眼色,然后转身离开,楼细柳心想,难道就是枚假药,在骗玉词害怕? 曹夕晚稳坐钓鱼台,她等着楼细柳慢慢地查,查到以后来送钱买药。细柳至少也要等到明天开春才会来找她。 三两银子一枚。她一定要坐地抬价。 回了房,她赶紧就记帐本儿【今日卖药一枚。】 这是对帐的本儿,以后还要和柳如海一起算钱分账的。对了,还要给秦猛罗妈妈她们也看一看。 ++ 她乐观地等着二房的亲事六礼过完,到明年春天,大发横财。这可是比开赌局更正经的生意。 园子里秋寒渐深,红枫落叶,随园中渠水潺潺。 偏偏二房这亲事依旧如她所料,并不顺利。 在佳书娘子过礼备嫁的这几个月,正房里太太忙碌,云柱跟着太太,时常不在百花堂,而问雪不得人心。 曹夕晚理所当然自封了镇山太岁。 她严命着,一律不许闲杂人等上门,不许正房里的丫头作妖。她想,南枝即使真的藏在侯府,也不可能让她有机会进到百花堂来。 ——当她曹夕晚是死的吗? ++ “你们听清楚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没我的话,不许放人进来!” “……”丫头婆子站在院子里,一排排老实听着,其中有不服气的丫头,悄悄看细柳。 细柳也站在丫头里听她训话,手里正转着线团儿,斜眼都斜飞了,但就是没出声。 曹夕晚满意,其他地方,自然有连二管事做巡海夜叉。 ++ “陈妈妈,你放心,有我在呢。”她倒不是为了楼淑鸾,但她和陈妈妈好。 退了职进内宅的老人儿,要是管不好内宅院子,岂不是在太太跟前要失宠? ++ 然而,她保住了正房,没能保住二房。 后来,她在心里埋怨,谁能知道连二管事这样不靠谱? 连二管事更冤了,他如今常在城郊田庄子,哪里有这么多功夫管侯府? ++ 初雪还未下起来的日子。 曹夕晚换上了连二管事去年冬天送的织金厚绒衣,依旧裹上了绣花小头巾儿,她觉得今天没咳嗽,身上暖和,便想着去周姨奶奶院子里走一走。 一来,和姨奶奶说说佳书娘子备嫁的事儿,让姨奶奶高兴。 二来,就有夏天腌的紫苏梅子姜吃。 小小一碟儿,蜂蜜腌制真是太美味,她一想起就流口水。她连宫里的点心都时常吃,但这腌梅子,就数姨奶奶院子里做得最好吃。 而且,姨奶奶年纪大,爱打瞌睡儿,她院子里的猫儿都是懒洋洋的,最好睡觉偷懒。 曹夕晚嘴里含着三颗梅子,鼓着腮,歪在柏院主屋的外间炕上。她缩团着与素云说话呢,被素云戳她的脸:“就像个胖鲤鱼!” “你也这样觉得?”她震惊,为什么,她如此英风飒爽,神出鬼没,视皇城红铺警哨如无物,偏偏就在东宫那天真少年眼里,曾经是胖鲤鱼精呢? 而且,还是可怜的有小宝宝的胖鱼精!东宫必须要赐她三条鱼,她才能不饿死自己。 正笑闹的时候,就听到内宅里闹起来了。她吃了一惊。怎么动静听着有点大。 今天前堂里可是有贵客,来的不是别人,是唐王府的长史。 长史过来和侯府过六礼呢。 ++ 她单脚跳着,趿上鞋,和素云从柏院里跑出去。 看着方向,翠鸟惊飞的方向居然就是佳书娘子的院子,二房所居的荷院。 是二太太,还有五太太。 “不好,二太太和五太太吵起来了。”外面的小丫头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曹夕晚都不禁快走几步:“这是怎么了?” 她一直不看好佳书娘子的亲事,但似乎还一切顺利,怎么节骨眼上,二太太倒和五太太吵起来了? 二太太可是最盼着女儿做世子妃的。 第163章 亲事不顺(上) 二房的荷院临着西园水畔。秋日有枯荷连绵。 平常路过,她能看到二老爷坐在水轩里,指挥着管事和小厮们,翦取枯荷在轩中插瓶。 若不是马上要出一位世子妃,荷院看着就和周姨奶奶的柏院一样悠闲。 不愧是亲生母子。 曹夕晚和素云,刚从荷院前的回文栏板桥上走过,拐到后进院子,就听到二太太厉声问着:“这是什么——?你说——!” 二太太和五太太在院子廊上就吵起来了,她手里像是有个方胜儿纸条, “别当我不知道!就是你们五房的,到处挑三扯唆四的!刚才在老太太跟前,我不和你理论,现在我倒要问,你竟然把手都伸到老太太房里了!你想毒死谁呢?!” 曹夕晚一惊,站在廊柱子后探头,便看到了二太太手里的那张纸条,叠成方胜儿,又是淡黄色的纸色。 二太太打开来,在五太太跟前抖着,果然上面就是【有毒】二字。 这纸条又出现了。 二太太珠钗锦袄儿,修饰整齐,看着是从老太太房里刚出来,怒骂五太太:“你也太狠毒了,都是一家子人,别当我没听说你们做的事?!这纸条说是什么避疫去病符,每个房里都贴能保佑全家?谁信呢!?” 五太太铁青着脸,一再在驳着:“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但上回五老爷承认写符咒放进各房的这事儿,早在府里传开了。 五太太词穷,没办法驳。 二太太万年不吵嘴的软和人,一吵起来就自己先全身打颤,抬手用帕子拭泪,越想越气:“老太太骂了你们一回,侯爷也骂了你们一回,就应该收手了。结果,你刚才,还敢在老太太房里,把这字条丢到我茶碟儿里。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让我怀疑谁?”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你还要攀赖谁?你说,会是谁!” 曹夕晚一看到那字条,就知道不好。 待得五太太和二太太再吵了几句,她在一边廊上看着,渐渐就心里有了明悟,似乎不是五太太。但五太太又确实心虚。 今天五太太身边只跟着嘴笨的玉烟,爱乱挑拨又爱占小便宜的玉词居然不在。她想。 素云一看这情形,急得不行,又要上去劝免得二太太失了体面,又要再找人打听到底怎么回事。看素云有点乱了分寸,曹夕晚连忙拉了拉素云,悄悄摇头:“别掺和。咱们去看看佳书娘子就知道了。” “不是,小晚,你不知道——” “你听说什么了?”她问。方才在柏院里,她就觉得素云有心事,但她向来是有耐心,心事儿也得别人想说,她才问。 “就是五房里,太可恶了。我听说五太太的娘家太不讲亲戚情分。”素云正和她说话呢,旁边后廊人影一转,走来一个姜黄背子白裙儿的秀气大丫头,是二太太的丫头宝灵儿。这阵子一直在佳书娘子跟前侍候。 她悄悄叫她们,拉着她们到了佳书娘子房里。 廊上开东窗,隐约看到房中西窗开荷影,瓶中枯枝茬立,四壁内外琴棋书画,一应俱全,隐约闻得抽泣声。 佳书娘子正在哭。 她的乳娘也是含着泪,在旁边劝着。 ++ 曹夕晚打帘子进去,听到二小姐宋佳书泣道:“现在这事,丢脸丢成这样,早知道,我也不去做这个世子妃了。” 曹夕晚暗忖,难道自己猜中? 前面唐王府长史过来,恐怕不是来商量过六礼。 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变故,逼急了二太太?全府上下都知道,为了佳书娘子能做世子妃,二太太连命都可以不要。 ++ 前堂。 唐王府长史季大人,尴尬与侯爷拱手:“贵府上的这门亲事,侯爷看……” 南康侯叹了口气,回礼:“家门不靖,还请回上王爷,我与舍亲商量过后。再亲去王爷府上请罪。” ++ 侯府二房和五房素来不和,上一回差点闹起来,是为了六公子与侄公子杨清和,二人要抢南河百户所的差使,。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曹夕晚想,当然是为了秦王世子妃这门亲事。 ++ 小丫头送热水进来,宋佳书接了素云拧好的帕子,轻轻拭着眼角。 “五婶……她是太子妃的表妹,她们杨家的一个侄女儿,和我一般大。” 也不知怎么回事。五太太娘家的侄女和秦王府世子也在说亲。 曹夕晚不出声了,这是那个秦王世子两头说亲,脚踏两条脚吧,贱人。 她早想过,这门亲事她不看好。 ++ 南康侯何尝不知道,这事没有世子府两头暗送秋波,不至于闹到如此。但宋成明与曹夕晚不一样。 他一听到是五老爷家的姻亲,便送走季长史,唤了周大管事过来。 “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最好进宫问问良娣。杨家这事,少不了和杨太子妃打过招呼。东宫却未必知道。”周大管事低眉顺眼,悄声,“老太太说,全听东宫裁处。” 宋成明忍着怒,缓缓摇头:“不好去惊动东宫,正经当个事来求。二房娘子的脸面就没有了。” 周大管事觑着侯爷神色,知道侯爷是一定要让二小姐做世子妃的。绝不让五老爷家的姻亲得了秦王府这个助力。 毕竟,周大管事也心里有数,五老爷当初娶太子妃杨家的女儿,确实有老侯爷安排,想让五庶子继承爵位之意。老侯爷去世前最疼爱五老爷的亲娘环姨娘。 若不是成明公子孝顺嫡母,想尽办法,为大房的长孙女谋了进宫,封为良娣。老侯爷又死了,家里老太太作主。若不是如此,这爵位未必是侯爷的。 “小晚呢。”宋成明长叹一声。 周大管事一怔,看向旁边的顺宝儿,顺宝连忙道:“应该是在佳书娘子那边。” 外书房这里,侯爷和大管事商量东宫的事,小道消息不知不觉就传出去了。 “侯爷想送曹姑娘进宫做女官呢。” “去哪里?” “听说是东宫。” 柳如海路过春波廊上时,听了一耳朵,他不禁皱眉。 东宫? 曹夕晚喜欢东宫,是一定的。否则那件百鸟羽衣不可能穿在东宫身上。 ++ 曹夕晚觉得东宫很可爱。只比小乔差一点点。 小乔第一可爱。东宫第二可爱。 秦王世子非常非常不可爱。 贱人。 她心里骂着,寻思着要不要半夜装妖怪去宰了世子。 宝灵却在劝:“二小姐,范女官还在府里呢,这可怎么办!” 唐王府的范女官,此时从老太太那边过来,便见得池畔枯荷萧索,水鸟乱飞,陪送的内管事苏家大娘分外尴尬,但不敢出一声,女官经过了荷院前的回栏亭。她听着侯府里太太们吵架的动静,故意不进来,只是在外面桥亭子里坐着。 她倒打发了人,把曹夕晚叫去,又命人退下有话要说。 苏财家的老婆巴不得赶紧请曹夕晚来替了自己。但又忐忑,不知道范女官回去后是不是要向唐王爷禀告什么难听的话。耽误了佳书娘子的世子妃前程。 苏家大娘使个眼色,便有小丫头快步跑进去:“曹姐姐,范女官请曹姐姐说话呢。” 第164章 亲事不顺(下) 佳娘娘子一听,连忙央求她去问问。曹夕晚觉得找范女官是问不出来的。那位女官怪得很。比她青罗女鬼还怪。但这样怪的女官找她,必定有事。 ++ “你们家的那个苏管事,把纸条儿丢在二太太的茶碟里,没防着我看到了。” 曹夕晚目瞪口呆。苏管事?不就是苏财家的老婆?她转头看看,苏家大娘还远远地站在叠落廊口子上,几个丫头说话呢。 苏家大娘,她可是二太太的心腹! 曹夕晚还想再问几句,范女官可没这闲功夫:“听说世子家的那个厉害老尼姑已经隐居深山了。”范女官冷着脸,知会她。这脸色,仿佛是要提她去刑部过堂。 “哦。”她不爱理这人。完全是为了佳书娘子才勉强和她打交道。也是看在英英、晏晏的面子上。 “我干娘,问你去不去。” “去哪?” “今晚,三更天,秦王府世子府。” “……“她深深地叹气,心里却早知道了。就是为这事儿。 上回,英英、晏晏特意从宫里递出来的话儿。她们与何老尼的师门是仇家对头。英英、宴晏约她一起去世子府里砸场子。 她当时是委婉拒绝的:“都是有差职的人。这样半夜入府犯了夜禁。不讲王法。不大好。” 现在她又把这话说了一句。范女官冷淡着脸色:“屁。”她顿了顿,“这是干娘让我转达的。” “……” 英嬷嬷、晏嬷嬷,让范女官带来这一个字。送给曹夕晚。 范女官是英嬷嬷的干女儿,在唐王府里做女官,就是为了监视秦王府何老尼的动静。 既然她坚持第二次拒绝,范女官一声不吭地转身去了。 ++ 这脾气真是不好,她想,这样交不到衙门朋友,没人脉没消息的。但范女官够交情,看到苏家大娘丢纸条了,当即就告诉了她。 她思索着,盯着远处苏财家的老婆,这位内管事迎上了范女官。 ——她背着二太太,听谁的吩咐? 曹夕晚暗叹高声:“你们世子,这亲事是怎么想的?” “问你们侯爷。”范女官头也不回。苏家大娘一声不敢吭。 “……”果然。 佳书娘子哭个不停,曹夕晚头痛,她果断地参加了夜里的砸场子行动。 ++ 宫墙夹道里,火把森森,英嬷嬷与晏嬷嬷从宫里出来。 她等在岔路口。 英嬷嬷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背着剑,一身青色太监服,诧异问道:“太监?” “嗯。鄙人姓柳。”她拱了拱手,“双字如海。” 英英晏晏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既然不是她们自己人,被她冒名顶替夜闯世子府,似乎也不关她们的事。 “多大的仇?”晏晏年上六十,依旧有好奇心。 “和我好着呢,我帮他在京城扬名,否则他的生意不好做。”她叹了口气,觉得柳记铺子的生意还没有暴富,完全是因为柳如海在武官圈子里名声不大。 她得再努力一把。 于是,柳公公——不,曹公公蒙上面巾子,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位嬷嬷的身后,掠过了长得没有尽头的宫墙夹道。 幽深的地道中,有撕撕的风响声,有英英、晏晏爽快的笑声,有她的嘀咕算帐声,还有巡城司的喝问:“谁?口令。” “苏刀君欠债不还。口令!”她肃然回答。 “……”老女官们的暴笑声,她的诚恳解释声,巡城司百兽百鬼的哄笑声,响起一片。 巡城司字样的红灯笼一行接一行,中间一个持枪的年轻小旗官的身影,今日苏锦天不来巡夜,轮值的主持是碧影宫的另一位师弟: 燕双留。 她骚扰了燕双留,趁机在今晚取了自己喜欢的口令。燕双留一听,没好气,高声回答:“青女鬼病病歪歪。” 她咕咕地笑着,觉得自己取的这对口令太工整、太别致了。 【苏刀君欠债不还,青女鬼病病歪歪】 太有文采。奸细们怎么都想不到这样有趣的口令的。 得意一声长笑,她从燕双留一行人跟前飞掠而过,趁机摸了摸燕双留的脸蛋。 燕双留早有防备,枪影在手中如银轮翻飞,一连十二式杀招在黑暗中如雪梨花绽开,她咦了一声,她身影飘飞如雪絮,鬼魅般地突破枪墙,欺到他身前。这绝妙轻功,引起四面番子们的无数喝彩声。 但她的指尖只碰到了他的鼻尖,她笑着:“不错,不错——几日不见刮目相看。” “比小乔如何?” “你和小乔差的是脸,不是身手。” 燕双留怒骂着:“上回你说差的是身手,不是脸!” 她早就一溜烟,掠远了。 ++ 苏锦天的师弟一个个地都太怪了,她以前帮着带孩子,真的很累。 她向英英晏晏埋怨着,晏嬷嬷倒是笑:“也是你的师侄,是个孝顺孩子?” “不,天天追着我砍,他从小爱吃糖,我说会坏牙。打赢了我才吃。我是为了他好才天天揍得他起不来。从此就把我当仇人。”她叹着气,“我都不如一颗糖,你说我养孩子干什么?” 她从一颗糖开始埋怨,叨叨唠唠,联想到了燕双留将来要是做官,娶老婆,回碧影宫,他指定不记得小时候是她背着他,在街坊里偷过枫糖了。 最后,她千篇一律地悄悄总结,“还是小乔和小霜最可爱了。我不告诉他们的。” 还有谁不知道你最喜欢这两个?连英嬷嬷早瞧出来了,她最喜欢的两个孩子,比较随她,其他的几个师弟师妹包括这个枭枪燕双留,性子随苏锦天。 ++ 老树,小院,巢鸦。 月色。 柳如海坐在黑暗的小厅中,亲眼看到一抹熟悉青影如鬼魅在窗前月色中闪过,曹夕晚一身古怪青衣太监服,跟着两位宫中御前女官,从内室里闪了出来。 她们出了宫墙夹道,从凯风老公公的院子西厢房里,溜了出来。 就在跃出院门的一瞬间,曹夕晚突然转头,向未点灯的黑暗小堂厅看去。 柳如海一惊。 英英回头:“怎么了?” “像是有人在看我。” “我师兄在打坐。” “嗯……”她瞅瞅黑暗屋子里盘坐着的老公公人影,凯凯最近一两月来,经常在二更天这个时辰打坐,直至四更,她也察觉到了。 英英晏晏还叹息:“我师兄老了。没料到还能如此修炼。” 凯风公公,小名凯凯。 老公公其实是被柳如海用催眠术控制,每到这个时辰打坐,听不到任何声音。方便柳如海进入宫墙夹道。 曹夕晚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她看看英英与晏晏,似乎完全没有怀疑。老魔头们的师门绝学,肯定不会告诉她。 她转身,跃上墙院,如青烟在月雾中消失。 ++ 柳如海一动不动,他隐藏在黑暗中,他坐在了凯风公公的身后。 他透窗看着老树枝桠间的空空墙头,他头一回感觉到了冷汗从额头滴落的悚然,她是怎么发现的? 要论幽冥九变,现在在修炼的番子可不少了。 从未有她这样警觉。 他本来今日要去夹道,再三犹豫,还是起身,悄悄向她追了出去。 第165章 追杀祸水(上) 柳如海要追上去,不为别的,曹夕晚在院子里,让女官们叫她柳公公。 “好听的。” “……”英英、晏晏无语地看她,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晏嬷嬷叹着:“多大的仇。”这语气是感叹,不是疑问。 柳如海能答应吗?曹夕晚这是什么意思,一看就不怀好意! 而且,他可真不是太监。她老是不中催眠术,他必须得多观察她到底是什么毛病。 ++ 曹夕晚不知道柳如海跟了过来,她与二位女官掠到顺义坊附近的世子府,她突然拨剑而起,在月雾高楼中,发出一声鬼啸。 她一马当先,冲进了世子府。 英英、晏晏吓了一跳,又同时大笑起来,倒真像是砸场子闯名号的气势。 “不比我们当年差。”二位嬷嬷呼啸着,使出本门狂风飙的身法,卷进了世子府:“烧了那老尼姑的寺院!废了她的门人!” 英英、晏晏真是凶残,曹夕晚想,她飞起一脚,踹开了圣仙道观的大门。 世子府里有一佛寺,保圣寺,有一道观,圣仙观。 她如狂风落叶,冲进了道观,护观的蓝袍道士们在睡梦中惊醒,他们冲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哨卫道士们,拦不住半招,一个接一个地在她身后倒下。 不可能!这样的身手,这个蒙面死太监是谁? 京城里有这样的身手,只可能是锦衣卫苏刀君。难道是宫中御前的绝顶高手? ++ 王府供奉冯均卿,半夜听得叩门声,披衣而起。 原来是他的手下,圣仙观主天尘子来报:“长上,有内监高手来闯圣仙观。” “闯观?”冯均卿讶然,“不应该是何老尼的仇家?” ++ 英嬷嬷发出了啸声,招呼着青罗女鬼,这曹娘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凶狠,看着叫人痛快。也不知道她从医鬼陈明那里学到什么厉害法子,突然恢复了功力还是怎么回事? 但可怜她病歪歪的脑子糊涂了。她没头苍蝇似的,怎么撞到圣仙观去了? ++ 柳如海暗中跟来,鹤羽缥缈,一直追在她身后三十步外,此时只有他皱眉后,惊讶发现异常: 她似乎学了什么新招数?无人是她半招之敌。 不,她自创了什么新招数?这就是京城第一高手吗?她明明还是病人。 ++ 曹夕晚充耳不闻,也不打算警告英英、晏晏,保圣寺里一定有埋伏。 英英、晏晏是老魔头了,可不是喜欢被她一个晚辈提醒的老人家。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得寺院方向,轰然一声震响,火光冲天。 竟然炸了? 何老尼真狠毒,她眯眼望着映红的天光,何老尼离开时就知道仇家会来,就安排了圈套吗?或者,曹夕晚冷笑,这是冯均卿的预先计谋? 她啧啧连声,飞跃而上,在屋顶飞檐间,她再一次拨剑出鞘。 屋顶,明月高悬。 她看到了一人蓝袍仙带,玉色道服,翩然若月下仙君。 她想,冯均卿来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她尖叫一声。 冯均卿眼中怒色闪过。 他几乎死于她的剑下,再进京城别无怨言,冒险进侯府,入玉堂,登兰阶,只为了在东厢房里和她说二三句体已话儿。 在她心中,半点感动也没有吗? ++ 她剑尖带起星芒,跃入半空。 冯均卿握剑的手一紧,闪过杀机。 她这种半吊子的病体,剑风中连青罗女鬼当年的三成功力都没有,竟然还敢在他面前出剑? 以为他会心软,一退再退? ++ 柳如海在四面火光哨声中,正追到子道观大殿附近,他看到了冯均卿的那一剑。 一剑横天,撕星裂月。 曹夕晚避无可避,从右肩膀受此一剑,竟然被他霸道的剑光,全身被斜劈了开来。 柳如海骇然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黑暗中,他如电光般扑了过去,想接住她摔落屋顶的身影。 他还在,一定还有救。 ++ 冯均卿一瞬间也惊骇不已,他留力了。只是想废掉她一只胳膊。 “夕晚——!”他抢上去,抓住她的手。 然而,重伤的青罗女鬼的残影,突然平空消失了。 “碧影傀儡舞——?!” 冯均卿一手空空,刹那间,知道上当了,他都顾不上三分喜意,暴怒转身飞起,在月色下,他看到了曹夕晚。 她在屋顶,双腿直着,跳出一个接一个的僵尸残影,她去保圣寺了?果然那边寺里是她的同党! 突然,冯均卿眼瞳一缩,不对! 那方向不是保圣寺——不好,她去世子寝宫了。 冯均卿发出一声狂怒的啸声:“杀了她!” 青罗女鬼去杀秦王世子了! ++ 廊柱后,柳如海一身鹤羽玄披,高冠面具,他有如孤瘦夜鹤一只,隐藏在黑暗中。 他失笑,仰面看着她,她一路僵硬蹦着的,却又极快,根本无法被围捕。 他比冯均卿先一步,看出了她的碧影傀儡舞。 ++ “贱人,敢脚踏两条船,一定就是你一边和我们佳书娘子说亲,一边还和杨家小姐说亲!” 她闯进了世子寝宫,阴森森地笑着,“杀掉,小姐们就不抢了!谁都得不到!” 要不是英英、晏晏要来砸场子,她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不是? ++ 秦王世子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追杀。 雕龙围屏床中,有碧灯一盏,他被心腹护卫推醒,胡乱披上外衣,在后殿里仓皇逃走。 “世子,快走。” 他在后廊阶下险些摔了跤,被扶住,心中恐惧至极。 他身边虽然没有何老尼这乳娘,但府中有冯均卿坐镇,寝宫里至少还有十几名死士,由两个贴身大太监统领,两位太监是何老尼直传弟子,同样是真正的高手。 为什么要逃? “杀了刺客!你们赶紧杀了刺客!” “世子,快逃!” 王府死士们,扑了上去,拦住了刺客。 秦王世子在仓皇中回头看去,只看到了十几道刀光剑影织成的杀阵,带着他熟悉的寒光杀气,扑天盖地。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阵法,每一次都把强敌困死分割,让他们粉身碎骨。 秦王世子心中一定,挥开太监,他镇定站在廊中,恢复了几分龙子凤孙的威仪。 曹夕晚闯进了阵中。 隔着死士和刀影,她看到了秦王世子眼中不屑的冷笑。她诧异,原来这位世子不是美男子。 胖胖的,圆圆的脸,身材还行高高大大的,可能是天生圆脸这不能怪他。但这个脸和传闻中的一样,不怎么俊俏么。 完全不是美男子。 这样的话,五太太娘家的杨小姐要抢这门亲事,完全是为了他的世子位。不是看上他。 曹夕晚同情地想。 就在这一瞬间,阵中刀光临顶,杀机重重。 第166章 追杀祸水(下) 秦王世子,看到了漫天刀光,他耳边响起何老尼的反复叮嘱。 “世子,这个阵法是为了让世子判断来敌的强弱。如果高手想脱身,就不会进阵。而是会抢先出手,只要废了其中一个人,这个阵就不成了。” “何妈妈,如果来的是真正高手?” “死士们会拦上一拦,但你还是难以逃走,所以,你就站住不动,如此,强敌必定以为你懦弱吓呆了。小看于你。此时,文若与文生有我传的绝招,他们全力扑上。拼个重伤,就能杀掉这个高手。世子,记住了,不要害怕。” “我知道了,何妈妈。” “世子,拿着这暗器。这是最后一招。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即使是绝顶高手,你也能在他疏忽小看你的时候杀掉他。世子,你也要学会不能小看任何人。” “……嗯。” 追来的刺客,闯进了十八名死士结下的灭绝飞天阵。 秦王世子站定,挥开了文若与文生的扶持,暗暗冷笑,他们害怕个什么?这刺客是哪来的蠢货!也敢来杀他。可见得京城无人了。 刀光横天,寒芒织网。从曹夕晚头顶压下。 他还未来得及大笑,就看到飞天阵中的蒙面青衣太监,这太监似乎是晃了一晃,又似乎是使出了十七八个变幻招数,世子还在疑惑,就听得咕咚一声,突然有一个死士倒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灭绝飞天阵,如烈日下的冰雪,瞬间冰销瓦解。而这刺客,似乎还未出剑。 “世子,快逃——!” 文若尖利大喊,一人向刺客扑上,文生拖着秦王世子狂逃。夜风游廊,仿如迷宫,秦王世子心中茫然,他第一次知道,这一回不一样了。 这一回,来的是高手。 绝顶高手。 他得罪谁了?为什么惹到了绝顶高手来刺杀他?世子愤怒在大喊着:“为什么?” 突然,他摔倒在地,原来是太监文生丢开了他,突然返身扑上,直袭曹夕晚的双脚,两名太监一上一下,十指成爪,配合默契。 “死吧!” ++ 秦王世子,慢慢从地上站起,轻轻掸去灰尘,冷静地看着刺客的结局。 他眼中已经无一丝害怕。这一招,乳娘教过他无数回,他表演得很像一个愚蠢无知的世子吧? 然而,他就亲眼看到了,刺客似乎停在原地,只是看了看文若与文生。 刺客依旧未出剑。 是个女子。 秦王世子的眼光犀利,此时竟然看出来了,他甚至看出来,女刺客只是歪头想了想,轻飘飘抬手。 她指尖碰到了世子府的首领太监文若。 文若从半空中摔下来了。 袭击下三路的文生也只是多活动了几个呼吸,女刺客突然出脚,轻轻踢在了他的手腕部位。 秦王世子心中悚然,他是何老尼抚养,眼光高明,他知道那里不是穴位。但她轻轻一踢,文击惨叫一声,就重伤倒地,突然又弹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嘶叫。 文生的脾气,秦王世子太清楚,只要他清醒着,根本不可能惨叫。 除非是重伤,神智已失。 ++ 转眼间,廊上倒着无数的护卫,只有世子一个和刺客面对面。隔着黑暗。 从她进入寝宫,到独对世子,不过是几个呼吸间。 ++ “这位娘子,你是谁。”秦王世子看着女刺客,“何妈妈的仇人?” “……我是太监,我姓柳。”她肃然说清身份。 “……别装了。柳姑娘。” “……”曹夕晚沉思着,果然临时起意的冒充,体现不出她青罗女鬼天下第一密谍的真正能耐,她想,还是算了,“我不姓柳。” 这不是废话吗?秦王世子深深感觉到,被刺客小看了。 但他焦灼着,她站在原地,隔着五六步,就是不过来。 他怀里的暗器,必须得贴身才能用出来。他深知自己的能耐,不过是学了些刀马之术,隔着几步是不可能暗算到这样的高手的。 “你是谁,我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高手。” “我是青罗女鬼。” “不可能,她是真正的刺客。你不是。”秦王世子叹口气,抬手把凌乱的外衣扣好,“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经验太少了。不应该先装太监又装青罗女鬼,这位前辈,你刚从隐居的深山里下来吗?” “……嗯?”她深深地感觉到,被小看了。 ++ 柳如海在廊尽头听到这对话,简直要笑出来。看她这样无聊。 但他能明白秦王世子,不是世子无能,是曹夕晚到现在,还没有拨剑。她在外面对付道士们的时候,还拨过剑。更不要说冯均卿。 然而,她进入寝宫重地,面对如此多的死士和两位大太监,她却反而闲庭信步,举手抬足便除掉强敌。 现在,她的的确确像是一个世外高人。从未见过的绝顶高手。 曹夕晚瞧出来了,凭她的多年经验,世子身上分明还有最后一招,否则这样的身份,这位世子未免太过镇定。 柳如海想,她若是靠近了这位颇有城府的秦王世子,他只能出声提醒她了。 ++ 然而,她突然回头,蹲下来,推了推文生。太监文生全身一弹,居然就渐渐停止了惨叫。 “你要买药吗?”曹夕晚蹲着问他,“三两银子一枚。” “……这……这位前辈。”文若神智模糊,喘息着。 “你中毒了,为了修炼吃了药是不是?”她得意地笑,又指指安静的文若太监,“他也是,他的毒更深。” “……是。” “我有解药,能帮助你一边吃药一边解毒,只要吃了我的药,将来一定是绝顶大高手!三两银子一枚!” 曹夕晚全力推销着,文若茫然,秦王世子被晾在一边。他同样茫然地站着,但他比太监抢先一步回过神来,迅速决定:“前辈,我买药。” “你没中毒。”她瞅瞅世子,“我就是来吓唬你。你这人,我看不顺眼。” “……是我的错。”秦王世子什么都不问,果断认错,“我一定改。” 这态度还是可以的。她想。 ++ “文生,文若都中了毒吗?前辈,我为他们买药就是。” “哦,这样?”她终于正眼看向了秦王世子,毕竟是大金主,要慎重对待。其实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不是美男子,她就已经没有了杀意。 佳书娘子和杨家娘子,都是为了他的身份为了世子妃位才争夺。又不是真喜欢他。 可怜的秦王世子。 而且,她想,秦王世子一定会娶佳书娘子。她看着在后廊上站着的世子,这个人有城府也有野心。他不会娶太子妃的娘家表妹。他非常清楚南康侯的势力对秦王府更重要。 曹夕晚觉得,她可以回家睡觉了。 第167章 朱颜未改(上) 曹夕晚瞅两眼就知道,秦王世子有城府,有野心,是因为他一直想走近。 他想杀了她。如果有机会。 但他也有意出钱买药,他试探着,是否可以收买她。为他所用。 这个人,胆大狠心又知道用手段。 于是,她在世子府的寝宫后廊,丢下了“吃解药做高手”的神秘诱饵,觉得她正式踏上了暴富之路,她就放心地离开了。 ++ 秦王世子,确实吃下了这个诱饵,尤其是他看到了冯均卿的身影。 半弯圆月,这位王府供奉刚刚出现在寝宫钩檐上,廊上的女刺客就瞬间消失。 如此高明的轻功身法。 秦王世子在月下看着她的残影,竟然还在文生跟前蹲着,而冯均卿一步一步走过来,挥散了她的残影,他拱手:“世子受惊。” 他醒过神,看向了冯均卿,她那样的世外高手却依旧忌惮冯仙师? 这一点,让秦王世子感觉到了莫大的安慰。 ++ “仙师来了。” “世子受惊,贫道失职——” “仙师快快请起,这事,原是孤没听仙师的建言。”他知道什么是礼贤下士,而且,他也琢磨出来了。 文若、文生和他的十八死士,不应该服福寿丹。 这是冯仙师劝过的,但世子没有听。 ++ 曹夕晚回了南康侯府,她兴高采烈觉得今天晚上出行不虚,她想睡觉,便悄悄溜进楼细柳的屋子。 她摸上床,和细柳并头睡下时,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曹夕晚很累,冯均卿是不好对付的,两个大太监是吃了福寿丹中毒但也是高手,况且十八死士可没有中毒。 她一个病人撑着半吊子的气势,深入敌营,全须全尾地回来。现在她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疲倦渐渐散去,她终于想起了被她抛弃的英英、晏晏。 不好,她们要骂她没义气的。 ++ 她窝成一团,寻思着难道还要半夜出去接应她们? 这也太看不起英英晏晏了吧。 没等她想好,楼细柳没憋住,怒声:“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屋子!” “哦。我和你说,我在世子府里看到好厉害的人,吃了福寿丹。” 她翻过身,连忙和楼细柳聊天。 她当然不敢半夜回房,把嫣支惹醒了会不高兴的,但楼细柳不敢生气,她放心地和她挤一个床,还扯着楼细柳身上的被子:“好冷,给我一点被子。” 楼细柳被她半夜摸进来,已经吓了一跳,心里火大。但还是忍耐着,从床边抓过一个枕头,摔到她怀里。 曹夕晚放好枕头,卷着被子,嘀嘀咕咕:“至少有第六层。” “谁?”楼细柳惊坐起来。 “两个太监。”她赶紧扯被子,“快睡下来,我刚暖和,好冷。” 服福寿丹的太监使出幽冥九变,这不就是送到她跟前,让她练手切菜吗? ++ 月色微云,百花堂上空的幽暗天空中,渐有霜花。 今年第一场初雪。 高冠鹤披的柳如海,在黑暗中,目送着她进了楼细柳的屋子,他才转身回房。 松壁睡得不会醒,萝院里,他独自坐在里屋,点起灯。 雪花随风扑打窗格,他在机关暗格里把一只黄木药盒子取出来。盒子启开,里面有他前阵子做的十几枚紫金罗汉丹。再一次改良增加了药效。是为妙莲寺主准备,寺主亲自服过后再指点他。他能制出更好的药。 为的是,他怀疑,曹夕晚迟早有一天会和妙莲一样。 但现在,她的病似乎渐好?至少那一剑之力已经超凡脱俗。这药可以先卖出去了。柳如海想。 应该五两银子一枚,涨涨价。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摇头失笑。 ——看她这样闲极无聊,大冷天半夜出门卖药。 累得他也开始想着,怎么涨价卖药。 其实…… 柳如海收好了药盒子。 于他这样的王府总管的身份,良田千顷,金珠玉货,唾手可得。何必还管什么铺子买卖?更不要说,赵王与世子的眼光谋略,还在秦王世子之上。秦王府野心已露,赵王府迟早也要发动。 只不过,柳如海倚床而卧,手指慢慢叩着锦绣被面。 罗汉紫金丹吗?这改良方子只有他知道。 还有她。 ++ 雪花飘飞,碎雪在脚下微响。 柳如海走出侯府大门又退了回来,在门房一探头:“睡好了?” “哦。不太好。”她打着哈欠。大清早地萎靡不振,她坐在门房里烤火。 府门外面,积雪长街,今年第一场雪,还未停。 柳如海本没料到,会在侯府门房瞅到她。 只不过,他在大门看到,门房番子们难得的勤快,四散着在巡街。他就知道她在这里。 门房的番子们分明是被她踢出去,吃风冒雪。 曹夕晚想,得防备着四面街口,如果看到有什么宫里的车子过来,赶紧来报。 她重重有赏。 柳如海揭帘进来,她一个人在吃茶烤火,还在好几碟儿茶食点心,她客气递过来一盘儿:“要吃?” “吃过早食了。”他失笑,肩膀挎着黄木药箱子,“你叫他们在外面盯着,是怕秦王世子来府里告状?还是去宫里告状?” “怎么会?你听说什么了吗?一定是谣言。”她断然否认。没意外他知道了。这人消息灵通,又非常奸猾。 居然不是担心宫里知道了?柳如海想了想,没错。 冯均卿便是指证她是青罗女鬼,秦王世子也必定不会相信。 ++ 火光渐熄,衙门来人,世子府报了失火走水,已经扑灭。 见得动静,大清早的,顺义坊各宅子里的老档们,一面打发人过来请安。一面又暗中报进宫里。 冯均卿随世子回了内殿。 宫人们举着灯秆儿,把烛火一一压灭,冯均卿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直说刺客是青罗女鬼,但他查看抬进内殿的十八死士后却是意外。 他们没受伤,更不是被点了穴,全是晕睡过去。 ++ “半招也没有接住?” “是,仙师。”小太监余龙是十八死士里的一人,居然是第一个醒过的,他只觉得脑袋抽痛不已,“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刺客走过来,闯进了灭绝飞天阵,她摇摇晃晃,像是出了十几招,又像是根本没动。我就突然晕过去了。” 小太监脸色发白。这是何祖师从来没有说过的绝顶高手? 他已经知道是一个女刺客了。 “仙师,她是世外的魔头吗?” “……不是。”冯均卿沉吟,他知道是曹夕晚。 但她这是学了什么绝招?他已经观察了她半年之久,她只有一剑之力。 昨天夜里,他也能判断出,她功力未恢复。但现在他有点迟疑。 她的出招,有点像是碧影傀儡舞,余龙没看到她拨剑,那么其实是她单凭身法变化,就出了招。 “身法?”文若与文生听到这一句,对视一眼,眼中有惊色。 何老尼说过,在飞天阵中只要出招,就会更加被困。 这个女刺客完全看穿了阵法。 所以她没出招。更没拨剑。以身法变幻制敌? “难道是碧影傀儡舞。”冯均卿心想。傀儡舞的身法是闻名天下的绝学。 但完全不像。 ++ 这一夜,绝顶女刺客的出手秘密,只有柳如海看清了。但他也不敢确信,故而他放下药箱子,索性在门房坐下来,和她一起慢慢围炉吃茶。 她古怪看着他,这人有什么事?不过,她同样有事要和他商量。 “吃吗?”曹夕晚又递了一个盘儿,柳如海好笑地看着她,但凡她对他分外客气的时候,就是有事儿要坑他。 “有事?” “哦。你要不要坐这里。”她指了指更靠近火的椅子,“这里暖和。” “有事就说吧。” “哦。我在等英英晏晏。她们很记仇的。” “……”柳如海终于想起来了,她昨天抛弃了两位老女官,独自回来了。 “你帮我一下,我不让你吃亏。我昨晚揽到了大生意。”她暗示着,“我们对半分。” 果然是要坑他吧。柳如海想。 第168章 朱颜未改(下) 柳如海并没有干脆答应,曹夕晚也不催,体贴地等他慢慢思考。她露出“我多方栽培,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当替死鬼”的表情。让柳如海没掌住,大笑了起来。 “身体好些了?” “还是那样。 他抬手,为她诊脉。果然还是那样,似乎更差了些。“疲倦了。”他皱眉。 “嗯。半夜出门做生意有点辛苦。”她认真地回答。 听得雪扑扑地落在檐间,门房里居然也有寂静安逸的感觉,炉火噼噼啪啪地烧着。她起身,提起烧开的锡壶,把茶叶冲泡了三回。 他吃着茶,倚着椅,在炉火前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在她的客气劝食下,他吃了两个饼儿。 “把迷魂十八式化进了剑招?”他突然问。 “……”她装傻。 柳如海叹了口气:“那十八式,是非常普通的小招。我们家的人都会。妙莲寺主也会。对了,程侧妃也会。你学去我不收钱。” 她立时承认了:“哦,是的。我最近病了么,使不出太多功力。总得想想办法,否则京城里的高手越来越多了。”她幽幽一叹,“以前,都是我出面,让外地来的高手学学京城的规矩。” 她回忆着自己过去十年最出风头的岁月,听着外面的风雪嘶嘶,一脸凄凉, “春花秋月何时了……哦哦哦……往事知道多少,雕栏玉砌应尤在,哦哦哦……只是朱颜改……” 她唱了起来。 魔音穿脑,柳如海这一回忍住了,没有起身离开。 ++ 他看出来了,她心情难得的好。 想必是因为昨天晚上,她闯进秦王世子府,持剑对决冯均卿,追杀世子,破阵而出,无人可敌。她一进一出,毫发无伤。 青罗女鬼,不愧是京城第一高手。 而且,他以前就知道她最喜欢这一首词《虞美人》。 她真怪。柳如海想。 ++ 一段金在南康侯外书房侍奉时,因为要讨好贿赂她,就时不时要单独给她唱一曲。她就凄凉地坐在春波廊上,跟着唱。逼得人人起身,避之不及。包括他在内。 她居然还学会了。不用伴奏了,自己唱。 现在才看出来,她是心情好,才唱呢。柳如海含笑看着她。 ++ 于是,他这一回没有起身,等她唱完,瞅着她,眼中丝毫不同情:“我表妹程侧妃都会的迷魂十八式,我并未放在眼中,从未料到过,这等小招数落到青娘子手中,竟然就化进了傀儡舞里。破了密宗的灭绝飞天阵。十八死士无一招之力。” 他放下茶,看她一眼,叹气拱手,“这些日子。在下还是失敬了。青娘子。” 为何当年修炼幽冥九变的众人中,只有她脱颖而出。 他想明白了。 但他更不明白是另一件事——她为什么病重散功。 他琢磨了一两年都没想明白病因。 ++ 柳如海没想明白的事,冯均卿在这一夜后却推测出一个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可能。 她根本没散功。 她其实是在修炼幽冥九变第十层。 “不好,来人,传我的话下去,再遇到青罗女鬼,一定回避!” ++ 半刻钟之前。 ++ 世子府。 中殿红漆长格窗,早就按上了双层寮,炉火也烧起来。 玉阶碎雪,世子去应酬宫中使者,冯均卿又回了圣仙观,查看被曹夕晚半招击倒,倒伏在地的几个哨卫道士。 其中有两个道士也醒过来了,似乎是和小太监余龙一样的情况。 道士们看到她一瞬间就出了十七八招。 但道士们说的和余龙又不太一样。 “是剑招?”他再三确认。 “对,祖师,不是身法是剑招。徒孙看到了,是剑招。连绵不断一瞬间不知道出了多少招。我和师弟们就觉得很困,很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冯均卿的双眸沉了下来。 这样的绝招似乎听说过。这是……赵王府里传出来的密谍消息。有一门迷魂催眠术。 看来,她把这迷魂术溶入了剑招,又化入身法? 确实……变化万端,妙用无穷。 ++ 冯均卿没有什么意外,他与曹夕晚曾经相知相许,他揣测过,幽冥九变这套密术,需要修炼者自己调整,尤其是到了第六层以上,每修炼一层就得有大量时间静修内省,根据自己气脉的变化,调整修炼的轻重。 曹夕晚也是第一次修炼,也没有师傅,她是如何做到的? 冯均卿曾经死在她突然暴发出来的一剑,他假死逃生,也只有他清楚地知道,也是那一剑,她突破到了第九层。 回到关陕后,苦思多年,他终于想明白的,这是机缘巧合。 她和苏锦天太近了,不知不觉学到了碧影心法。 苏锦天当然也会幽冥术,但他自小有师傅和师门,传承数代。不会乱来。而曹夕晚则只能自己琢磨,她修炼到第六层后,确实有一个习惯就是长久地静坐,内省气脉,以前冯均卿没注意这个特殊之处,后来他在关陇修炼密宗无色龙象功,他才想明白: 她应该是在无意中,把碧影心法与幽冥术结合在一起,正好碧影心法也适合她。 这也许就是幽冥九变第六层以上修炼的路子。 只适合她。 最后,也只有她突破到了第九层。 ++ “来人!”冯均卿猛然惊觉,“快我的话下去,以后遇到曹夕晚,避开她。”他顿了顿,“她看似散功,恐怕只是在修炼第十层。” “第十层?” 与他同来道观的大太监文若,还不知道女刺客就是曹夕晚,突然听他传令,虽然不明白他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记起这事,文若依旧大吃一惊,“不是只有九层?难道她真的是和赌盘里传出来的一样,回内宅闭关修炼,只等魔功大成吗?” 文若深知自己与青罗女鬼的差距,他只修炼到第六层,就已经无法再进了。 ++ 那门子魔功大成啊?冯均卿暗骂着,但细一想,这话竟然不算是谣言!? “来人,去城南曹记铺子里,打听打听赌局的赔率。” “是,仙师。” ++ 文若大太监,年纪也有三十四五,容貌与师弟文生不一样,生得耸眉塌鼻,小眼睛里寒光闪烁。 他见得跟前无人,拱手:“仙师,咱家请仙师借一步说话。” “好说,客气。”他笑着,携了文若的手,到了小斋室,命人上茶。文若此时却立在一边,在窗前出神,他似乎眉带忧色。 冯均卿暗叹,他看出文若的心思。 这太监急于想突破第六层,所以服了大量的福寿丹,他中毒太深了,被曹夕晚一伸手就击中毒脉流向,直接打晕。 他师弟文生好歹还惨叫过几声,他是一声不吭就失去知觉。这般一败涂地,想必让这位何老尼的大徒弟,震骇不已。 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 “公公坐。请用茶,昨夜也辛苦了。” “仙师,还请指点于我。”文若太监苦笑,哪里有心思吃茶,他这趟跟过来是想查清刺客的来路,世子已经答应为他们买药,但这药去哪里买? “仙师,一定知道刺客来路是不是?”文若太监擅观眉眼,坐下来,拱手恳切道,“若是愿意指点,咱家兄弟以后不忘此恩,一定回报仙师。” “都是一殿之臣,不需如此。”冯均卿当然要结好这位世子的心腹大太监,他斟酌一二,低声对他直言:“她是青罗女鬼。” “什么?”文若太监骇然,“南康侯派来的刺客?快去禀告世子!” “世子不会相信。她也不是刺客。不是来杀世子的。”冯均卿已经想明白了,“她闲得无聊。可能是被人叫来助拳。也可能,是知道府里有不少高手,特意过来教教我们在京城的规矩。她一向如此。” 当然,她可能就是看世子不顺眼,冯均卿不傻,世子在杨、宋两家娘子间说亲。惹怒了她。 真的是青罗女鬼?文若太监呆住了,想了想,居然没错。就算他相信冯均卿的话,世子却不会相信女刺客是青罗女鬼。 世子亲眼看到了那女刺客,还说她呆呆木木的,好不容易跑来行刺,转头就开始卖药。这么傻,哪一点像锦衣卫第一密谍曹夕晚? 曹氏可是以跟踪、刺杀术与苏刀君京城扬名,号称锦衣双鬼,青罗碧影。 而昨夜的女刺客,她更像是一个从深山里刚出来,不知世事任性而为的绝顶高手。 ++ 文若把这话一说:“她不是病了?这看着呆了些。” 冯均卿虽然有把握,她应该还在修炼,此时也迟疑起来。她看着,确实太蠢了点。 但她是曹夕晚,这是没错的。 ++ “我可以设法,向她买药。” 文若大太监知道他们是旧识,冯均卿被人刺了一剑他自己不在意就好,听说以前还是情人,当然能说上话。文若一咬牙:“好,不论她怎么开价。我都认了。” 冯均卿还没听说曹夕晚只开价三两银子一枚,文若大太监已经决定就算是三千两一枚,他也得买。 “青罗女鬼卖药,修炼幽冥九变。咱家愿意赌。”文若感激拱手,告辞而去。 “……”冯均卿古怪地感觉到,文若离开时脚步轻盈,神彩飞扬,像是兴高采烈,他这会子像是从被打败的谷底,一瞬间就冲回到了山顶上,信心回来了。 ++ 青罗女鬼卖药,一定是真药!修炼第九层是小事,第十层还有希望。 文若大太监冲回去,就和兄弟文生商量把珠宝变卖,再借上一笔。实在不行,求求世子。 “她说三两银子一枚……”文生弱弱地提醒。 “怎么可能!这是高手视钱财如浮云,但你拿少了,对她不敬,她一剑就宰了你。” “哥哥说得有理。” ++ 小道士霞光停在了前观廊口,见得他走过来,才敢悄悄上前,低声禀告:“长上,小的刚去细问了,赵王府确实有人擅长迷魂术,但这门绝技是赵王府总管太监的绝学。只是传闻。并没有看到谁真正用过。 赵王府的人? 她跟了赵王府那个柳供奉学的?冯均卿想起了,他潜进侯府内宅,柳如海在东厢房窗外的那一声咳嗽。 咳嗽声里,有振聋发聩,涤荡宇内之气。让她瞬间清醒。 ——这种必定是不外传的旁门左道之术,不是极亲近的关系,是不可能教给她的。姓柳的和赵王府总管太监是师徒? 冯均卿面无表情,他徐步出了观,回到了到了王府的内殿,他立在殿廊边,望着天空的雪,她和苏锦天没成亲。原来是另有意中人了? ++ 曹夕晚确实很喜欢柳如海,这人会医术,能制丹,是一棵摇钱树。 这人还是她精心栽培的替死鬼儿。 她为什么不喜欢? 就是这人笨一点就好了,柳如海如果笨一点,她不用费脑子和他周旋,她的病当然就好得更快。而且,她心里有数,她确实已经到了幽冥九变的第十层,她这人谦逊又低调,不乱在外面吹牛的。多揍几个高手,看到大家暗暗地佩服她,她就满足了。 但她确实也病了,不是闭关修炼魔功大成——这不是笑话吗?她是一个正经的老实人,从不拿病骗人的。她在炉火前,又掩唇咳了几声,但比去年冬天好多了。 “我还有个事,要和柳先生商量。”她客气温和。 “……你把英女官,晕女官丢在世子府里,她们还中了埋伏,这会子若是要找你算账。我有什么办法。”他摊手。 她犯愁地看着,能不能笨一点呢?替死鬼儿就是背锅的,笨笨的才好。 第169章 细作太监(上) 御前女官英嬷嬷,夜里约了青罗女鬼助拳去砸场子,结果青罗女鬼一去不回。 老女官仗着老资历,坐车出宫,杀到了南康侯府,指名要见曹夕晚。 老太太把曹夕晚叫了过来。 永熙堂前,挂上大红福字厚锦帘,她早有准备,理直气壮看着英嬷嬷。 英嬷嬷脸上有划伤,应该是被小石子儿划到了。昨夜那样大的火光里,几乎是毫发无伤。曹夕晚佩服得五体投地。 ++ “你睡得好?”英嬷嬷问,“我可没睡好。” “……难道……晏嬷嬷她已经不治身殒?”她大惊失色。 英嬷嬷好想打死她。 ++ 细雪轻飘。 她们坐在永熙堂的后廊小厅里,旺旺的炭火两盆儿,是为英嬷嬷特意添的。 老太太知道她有私话要说,特意安排。 曹夕晚觉得自己是可怜的病人,无视英嬷嬷的犀利眼神,她毫不客气就霸占了一盆儿炭火。她坐下来,手里捧着热茶,寻思着,不能坐久了,否则呆会老太太一定要问她,是不是宫里对秦王世子妃的位置有什么定夺? 论理这门亲事,当初是东宫让良娣递话出来,两府才联姻的。后来,是陛下命太监传口谕给宋成明有意赐婚。 这事,宫里若要说上几句也不奇怪。老太太一定是这样想的。 所以说,英嬷嬷这样老资格的御前女官,小气巴拉,大清早就冒雪坐车,来找人算帐,实在让人不解。她幽幽叹了口气。 ++ 英嬷嬷火冒三丈:“你还委屈了?有你这样助拳?丢下老人家的?” 这会子就说自己是老人家了。砸场子时怎么不说老人家脚腿不好,不要半夜出宫打架?曹夕晚叹气,她左右看看,悄悄上前。对英嬷嬷道:“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仇家。被仇家绊住了。” “……谁?” “柳如海。” “……”英嬷嬷一怔,怀疑地看着她。曹夕晚把责任一骨脑全推到了某一位半夜不睡觉在世子府里要向她寻仇的柳公公身上。 她要还是猜不出,昨天晚上,柳如海跟踪了她,她就真傻了。 “你不是说你们很好?” “假的。”她一脸深沉,“面和心不和。” ++ 也许是因为她在说实话,也许是因为英嬷嬷确实最知道柳如海是赵王府的人,居然就这样接受了她的说法。 曹夕晚知道,她背地里一定还要去查问柳如海,但她和柳公公不是已经对好了词?柳如海没答应做倒霉鬼,但只要英嬷嬷问他,他越否认就越像有鬼不是吗? 这就是养奸细当替死鬼儿的好处了。全是奸细的错,敢否认就是有阴谋。 她觉得衙门里的老前辈们,为了干坏事真是太机智了。这招儿真好用。 ++ 如此高枕无忧。她便理直气壮反问:“我去圣仙观,引开了府卫们的注意力,方便你们烧寺院砸场子,我哪一点不够朋友了?” 她这么讲义气的高手! “还有,我早说过,何老尼有霹雳弹。就在地道里说的。你们还说那东西就是放个火而已,连暗器都不配?” 她伤心地诉苦,“我说要小心,你们还瞪我!阴阳怪气说我做久了衙门差使,害怕凤子龙孙!还说让我改个外号,不叫青罗女鬼了,要叫青罗小仙女!小仙女——!” “……”英嬷嬷哑然。 曹夕晚叨叨唠唠,把英英晏晏种种倚老卖老,仗势欺人的行径都倒了出来。 英嬷嬷只能摆手:“好了,好了!” “你们还说,要抢几个霹雳弹。让我玩玩,就知道这东西什么也不是!”她眼神闪烁地嘀咕着。 ++ 英嬷嬷沉默半晌,肉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曹夕晚劈手抢过来,兴高采烈打开一看,是三枚霹雳弹。 居然还能从火场里,把这东西带出来? “不愧是女魔头!”她佩服不已地看着英嬷嬷。又悄悄说:“白华白嬷嬷,最近不怎么像女魔头了,还嫌弃我对皇帝不敬来着。不准我去宫里玄武湖钓鱼。我说英英、晏晏也在御前当差,从不管我这些。她就生气了!” 英嬷嬷只能翻白眼。 ++ 她又拍了一通马屁,满意地把一盒子做打手的酬劳收起来,正准备走人,英嬷嬷接着问:“听说你卖药。” “……”她暗暗吃惊,一脸茫然,迟疑着,“卖药?我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可能?” 英嬷嬷忍住了,没掐死她。 “对了,我听说柳如海卖药。”她见得不好糊弄,果断又推卸责任。 “哦。那他就是你养的替死鬼儿?”英嬷嬷恍然,“难怪。” “……”她想,糟糕了。英嬷嬷居然知道?是不是她以前说漏过嘴? 老魔头英英知道了密谍衙门的小秘密,她干女儿范女官就知道了。 范女官知道了,唐王爷也许就知道了。 唐王爷知道了,杨平粹就知道,杨平粹是个小人,一定向南康侯告密。这样,罗妈妈,陈爹子,还有秦猛那伙儿和她一起开铺子参股的,岂不是都暴露了? 她自我安慰地想,到时候把柳如海推出去顶罪。 这就是替死鬼儿的价值。 ++ 她恭敬扶着英嬷嬷出来,女官辞别老太太,老太太看着情形应该是无事,就让曹夕晚送一送。她送英英上车的时候,见得轿厅无人,她蹭上前,一边谄媚地揭车帘子一边突然问:“柳公公是不是你们宫里的人,如果是,我就饶了他。如果不是,我一不小心可能就宰了他。” “柳公公?柳如海?他哪一点像公公。”英嬷嬷回头,愕然看她,“他明明是赵王府的客卿。哪里是我们的人。” 她左右看看,赶车的小太监还在轿厅外面呢。 她拉着英嬷嬷,绕到车厢后,悄悄附耳:“就是以前那种太监,暗中被派到王府监视赵王。有必要的时候,就刺杀。”她作了个凶残捅一刀的手式。 英嬷嬷一愕,周王庶人被关在宗人府,天下局面不稳,她觉得确实有可能。 因为以前太祖皇帝,确实在内宫十二监里,有过这样的安排。 内官监,专管挑选宫中与各王府的太监。 一如锦衣卫。 做父亲的,挑选太监和锦衣卫派到儿子们的王府里,侍奉儿子一家子。 往一家子的人情上说,这当然是父爱拳拳。担心儿子没有可靠的奴婢使用。 往朝堂上说,也是君上之恩。皇帝监视藩王、郡王、公主驸马们,这不是应该的? 第170章 细作太监(下) 侯府轿厅宽敞,厅外,守着赶车的小太监。 厅内,英嬷嬷把这事再捋了几回,细细想过之后,老女官还是摇头,“完全没有听说过。太祖皇帝的时候,这事由内官监管。是我死了两个师兄管。” 曹夕晚连忙点头。 不是如此,她还不向英英打听了。她这样的病人,费劲巴拉半夜跑出去打架,不就是要讨好她们,打听些消息。 以前内官监的太监细作们,是天山七魔里的南南和冬冬,是他们管。 当然这是小名,也是化名。天山七魔的真名也许只有太祖知道。而他们的化名,英英,晏晏,凯凯,南南,冬冬,雪雪,还有剑剑。 这一看就是特别不上心的化名。 而雪雪后来调到东宫,居然就越来越规矩,还改名为白华。 ++ “我师兄他们,那年跟着你一起去杀凉国公的死士,不在了,这些在太监里安排高手做细作的事。就没再听说了。但普通细作是有的,乌老档管着。” 英嬷嬷说到这里,突然恍然,“你上回在宫里查牛紫金,难道是为了这事?” “……”曹夕晚想,柳如海可能真的不是陛下派去的细作。但还有一个可能。 就是英英也不知道这件事。 也许只有陛下知道? ++ 曹夕晚送走了英嬷嬷,回了自己在后巷里的家。从自己房间里翻出暗格子。格子里,有妙莲寺主的前夫,富全的遗物。 除了早就她烧掉的残片消息,写着战百刀等残党在关陕。其实还有一张名单。她查过了,名单是各王府的太监、锦衣卫、管事的名字。只有三十人不到。 她一直在想,他们是不是就是细作。随时可以刺杀藩王。 她想了想,把这张名单,用左手抄了一份。卷起来收在衣袖暗袋里。再把原本就烧掉了。她已经背了下来。 死掉的富全对不起妙莲师太,但他在宫里,却是陛下的心腹人,这名单是不是需要还给陛下才好呢? 她迟疑不定。她本来以为这名单绝不止这一份,否则李国公捉拿周庶人,也未免太容易,除了周庶人的次子反水卖了爹,一定是因为王府里有内应。但是她还有一个疑问: 这名单上,有柳如海的名字。 他绝不是锦衣卫,也不像是管事,难道真的是太监? 但也有可能,这些人不是细作,而是被藩王收买的,是各位王爷谋反的谋主或者是党羽。 她一把名单交上去,柳如海就死定了。 她出了房门,在枣树下踩了踩雪,轻轻一叹。 她对柳如海真是太好了,好得没话说。他一定要知恩图报才对。他要是敢不做替死鬼儿,她反手就能扣他一个反贼帽子。这就是做锦衣卫的好处了。 当然,她已经退了职,又是衙门里难得的好心人。这事还是有商量的。 ++ 她盘算好,袖着名单,离开家准备回侯府,当头在西角门居然遇到了秦猛。 “咦?秦百户?”她正要去找他。 “在后巷要再增加一倍巡查,过来看看。”他也有意外,“青娘子进府?” 二人说说笑笑,一起从角门进了侯府。 她假装去内宅,窥得秦猛上廊走向了外书房,知道他见过南康侯会回来,她便悄悄转身,埋伏在小值房。 过了小半个时辰。 秦猛独自进来的时候,她扑出去,迷魂十八式招呼到他的眼前。秦猛瞬间双掌合什,发出一声佛门狮子吼,震得她双耳发麻。 迷魂十八式被破了。 果然是佛门正宗心法! 他双拳齐出之时,看清了是她,他猛然收招:“青娘子!?” 她已经飘飞了起来轻盈躲过此招,在她身后,小值房西墙轰然一声全倒了。 ++ 暗哨番子们现出身影,见到是她,吃了一惊。秦猛微摆手,番子们放了心又一齐退了下去。 ++ 秦猛看看她,她低头取了帕子,沾了橘子香的药油去擦耳朵。他出门去廊上,和侯爷打发来的顺宝儿说了几句,他才回来。 曹夕晚收起帕子,觉得耳朵似乎不再发麻,橘子香油里有药,气味还提神醒脑。 她拍去一身的灰尘,把这维修的费用算在自己帐上,想了想,学着柳如海的样子,理直气壮:“你站着不要动,我来催眠你。” “……”秦猛愕然,他问清她要干什么,问清她的迷魂十八式,他笑了起来,“应该对我不太管用。这是外魔,我自小就颂经修炼,内除心魔,外魔不入。至少我有反击之力。不会悄无声息就中招。” 说到这里,他重复着,“我亲眼看了,柳公子他确实不是太监。” 说话间,他想了想,从脖子衣领里取出一枚细线结网系着的黄白色佛珠,她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让人头脑一清。 “舍利子。”他道。 她吃惊,这不就是人骨头?秦猛随身带着人骨头的嗜好有点可怕。 但她是个讲究人,她从不用怪眼光看同僚。是人都有点奇怪嗜好,比如喜欢逛坟场。为什么要用可怕的眼光看呢? 这不好。 而且,这舍利子是非常稀罕的宝物。她眯眼一瞅,细线织成了小网,兜着舍利子,这细线看着有白金色光泽,一看也是宝物,不同寻常,她吃惊:“是天蚕丝?” “嗯。” “……”她矜持,没露出见财起意的神色。 秦猛如今善解人心,从脖子上摘下来:“要戴戴?是我师父给的,不能送给你,但可以借你戴几天。” “嗯?”她莫明,下意识摸了摸脸,她垂涎三尺的表情露出来了? 秦猛委婉笑着:“最近,你父亲,时不时会跟着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嗯???!!!他在说什么? 她爹跟踪秦猛? 到底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她还不知道吗? 曹夕晚还刚刚确定秦猛绝不会悄无声息地中招,柳如海不是公公。她下一刻就被曹爹子竟然跟踪秦猛还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事实,给震得发懵。 她爹傻吗?他想干什么? 秦猛可是锦衣卫里第三号的杀手。反手就能把她爹给宰了。 ++ 但这还没完,秦猛拉她到了小值房暗室门里,低声说着:“听说赵王起兵了。” 她一惊,倒没算意外:“……要谋反?” “嗯。” “……侯爷下令要杀光奸细吗?”她下意识地问。摸了摸袖中暗袋名单。她本来,是想和柳如海商量,如果他要逃走,她可以安排路子让他离开京城。但只能他一个人逃,其他的党羽全交出来杀光。 第171章 出门约会(上) 一地狼藉的小值房里,秦猛又说出一个石破惊天的消息。 “陛下打算把周王爷一家放出来。让周王爷去招降赵王。” “嗯?”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她愕然,陛下议和,这让她这样当差的虽然松了口气,但也觉得这招降主意一言难尽。 既然是谋反,不应该把周王全家杀光,悬首城门,再对全天下骂赵王谋反不忠,所以害死了同母亲兄弟全家? “李国公出的主意。”秦猛也无奈。 她哑然。陛下现在肯定宠信李国公。 ++ 因为李国公是皇帝家的亲戚,陛下愿意听亲戚的,她觉得这事,不关她们这些拿月钱当差的小卒儿的事。 但是,谋反可不是小事。 “会亡国?”她深思着,她的名字登记在亲军十二卫之一锦衣卫,是衙门里的人,如果改朝换代换了陛下,接着是一定要换亲卫军的。 如果锦衣衙门没有了,她连退职的月钱也拿不到了。 “不,赵王和陛下是一个姓。”秦猛安慰着,“只要侯爷还掌着锦衣卫,月钱会有。” “也对。”她其实对南康侯不大看好,她拉了拉秦猛,绕过倒地的屏风走到她的小暗室边上,她换了软绿帘子,和他进去密议。她迟疑着,“你说,我们要准备杀了所有赵王府在京城的奸细吗?” “最好不要妄动。” “也是。”万一赵王登基,柳如海一定会报复她,给她小鞋穿。她忧心忡忡地和秦猛商量这事儿:“我要去讨好他吗?我一直监视他,还喜欢抢他东西来着。” 秦猛哭笑不得。她不是一直说自己对柳如海很好,对他多方栽培? 原来她还心里有数。 “……赵王大军能不能出燕京城一带还是两说。更况且陛下打算议和。”秦猛笑着,他是真没担心。陛下登基几年来,已经有数家潘王如代王代王妃夫妻。唐王爷等自愿除藩进京城,或是像周王爷一样被捉拿贬为庶人。周庶人只是其中一家罢了。 她叹口气。 她觉得没有用。进京城的代王,唐王暗中有阴谋。代王妃招揽了石明娘,唐王用了杨平粹。全都是前凉国公的残党。冯均卿的旧人。 如果她藏着的这张名单里,全是谋反的党羽,这就是说王爷们都不怀好意。而柳如海…… 她沉吟着,想起在射殿里看到的那个柳太监。 ——他分明在准备,进宫刺杀皇帝。 她要去告发他吗?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她眼中凶光一闪。 “嗯,我去看看柳小子。” 她揭了帘子出了暗室,看看一地瓦砾,推门而去,秦猛感觉到她有杀气。 “青娘子。”他唤住她,“我与你同去。” 她回头,微有意外,她不禁向秦猛抿唇而笑。 秦猛也笑了,他走过去,与她低语商量着怎么合谋杀了柳如海。他看着曹夕晚,其实他不需要为青娘子担心,不是吗? 战百刀可是死在她的剑下。 她想了想:“我对他不差。他应该心里有数。只要现在没谋反,我们这些当差的能不撕破脸,也算了。我去和他说说话。看看风向。” 她觉得走一步看一步,应该来的都躲不掉。 ++ 曹夕晚扑了个空。 萝院无人。 柳如海这几天住在李国公府里,没有回来。听说是为了杨平粹和苏锦天的事。 唐王爷要请名医过去为杨平粹调理身体,准备第二战。但京城里懂武学的名医,按侯府六老爷的豪言,无人能比得过柳寿石。 唐王爷对杨供奉历来是不惜重金,居然绕了个圈子,托了李国公,从南康侯府里请名医。 真是过分。苏锦天和柳如海都是侯府的人呢! “居然作弊!”她愤愤然,柳如海那手迷魂术,指不定能让杨平粹发疯。 发疯了就赢定了。 “你说是不是,细柳?”她认真地问。细柳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笑嘻嘻,早就溜出百花堂。 她其实知道,唐王爷请医武双修的名医,才不是为了杨平粹。 恐怕是为了唐王府的家将,有几个也在庄子里服福寿丹,中毒了? ++ 她绕到萝院,想再留个记号,她写好字条挂在他的床帐子,居然在帐子上看到了柳如海在家中留下的字条:【出门卖药。】 她愕然失笑。笑着笑着,也不禁沉默下来。 不好,她不太舍得杀他。 柳小子是个胆子小,又怕黑又爱哭的男孩子。 她叹口气。 好在,如今他是个大男人了,她呢,从来不心疼男人,她琢磨着,以柳小子的奸诈,肯定不会马上就在唐王爷里卖药。一定会推托一两个月。等唐王爷实在无法的时候,他再卖高价。 她高兴地天天坐在小值房,偶尔出门,平常就在小值房等着柳如海拿银子回来分帐。她已经想好了和秦猛怎么说,比如你有股儿呢,让柳小子帮我们赚钱,如此这般。到时侯秦猛也会答应,放柳如海悄悄离开京城。 但她万没料到的是,二老爷居然派人请她。 “小晚姐,我们二老爷请你过去,说话呢。” “嗯?”她向来不在老爷们跟前多留,除了侯爷。侯爷表面儒雅宽和,但因为这爵位是夺来的,实则他疑忌心非常重,而且,她能在内宅里进进出出,各房太太都喜欢她,就是因为她从不往老爷、公子跟前去凑,“二老爷有事,尽量打发人过来吩咐我,我马上去办就是。” 半个时辰后,她就后悔了。 拜见二老爷有什么难的,二老爷那么老又不俊了,二太太也不会吃醋了。 曹夕晚坐车出侯府,垂头丧气要去秦淮河边,和冯均卿约会。 她也不想。 但世子府的文若太监,和二老爷递了话。二老爷一寻思,就把她踢出来了。 她不是没拒绝。 但没用。 ++ “这事,除了小晚,别人都不行。”二太太到百花堂,和楼淑鸾商量。 她一听到这风声,连忙从二房荷院转头,又呼哧呼哧跑回百花堂,想赶到东厢房去拒绝,没料到,烟灰色袄子的人影一晃,陈妈妈已经来了,在廊口接了她。 陈妈妈如今重新掌事,让她赶紧出府去当差。 “就在秦淮河边的三春楼,世子府的大太监,还有府上的冯供奉,都在。听说是大太监有事儿请你帮忙。” 陈妈妈还不知道所谓王府冯供奉是她杀过的旧情人,反倒觉得这事儿如果能好办了,有利于曹夕晚的后半辈子。 曹夕晚眨巴眼,莫名其妙。 “唉,你不明白,我听说,侯爷想让你陪嫁,让你在秦王府里做女官。太太也没说什么。” 陈妈妈怕她年轻不知道利害,细细和她掰开了说。 只要她得了女官诰命,便是将来老病,孤苦,无儿无女,甚至侯爷失了锦衣衙门的权柄,她拿不到空饷了。但只要有诰命在,曹夕晚也照旧有朝廷月钱的。 陈妈妈病了一回,觉得年轻时横行天下,老病时有个退路是最要紧的。 “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了。我有旧友说,朝廷里有在议事,说以后所有的诰命只有品级空衔,公堂上见官不跪这些礼数,但不再按月有俸钱。你这回子要是得了品级,可能就是最后一批有月俸的女诰命了。” 第172章 出门约会(中) 陈妈妈让她上点心,现在有这个机会,与世子的心腹们接触,于曹夕晚是好事。再如何是在世子府上做女官,是八品还是六品,月钱是不一样的。 还是要世子决定。 “让他们欠你的人情,到时候,有几个心腹人替你说话,这事就稳了!” “……妈妈说得有理。”她不好拂了陈妈妈的好意,深深地点头。 但是,谁要去王府做女官哇? 白女官——女魔头雪雪还想让她进东宫呢。 陈妈妈不管她眼神闪烁,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再三叮嘱着曹夕晚道:“二太太还说了,她早就打听了,都是世子的心腹。难得有事求到咱们府上来。偏偏又是求你。二太太央着你不要得罪人。” “……”冯均卿可是在那楼里,这难道不是杀她的陷阱? 她想,她不得罪人,难道是要坐着被人家宰了? 她觉得这必须拒绝,陈妈妈塞给她一个绣花大荷包儿:“二太太叫我给你的。” “嗯?”她一瞧,荷包里是金豆子。满满一荷包。这可不是小数目了。 “二太太说,回来还有双倍!”陈妈妈悄语。 三个金豆子荷包吗? 二太太的陪嫁私房也真多! 曹夕晚寻思着她爹最近不见人影,听说除了去铺子里开方子治病,还敢跟踪秦猛,迟早要被砍一刀躺在床上成废人,指不定明天就有苦主找上门要赔钱。 她二话不说,立时回房,叫嫣支帮着换了新紫袄儿衣裳,包着绣花巾子簪着金簪子,打理得整齐体面,她背上剑冲出了侯府。 她有什么好怕的,冯均卿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 文若太监,根本不配她一根小指头! 她完全可以忘记自己是个病人。她光凭第一高手的气势,就能制住他们。 对,她特别机智,擅长摆谱吓唬人。 ++ 她怀揣着金豆子,刚走到二门,就看到三喜儿躲在松柏雪影里。这小厮儿鬼祟着,向她招手:“小晚姐,姐——” 翩翩佳公子,立在春波廊。 原来是二房六公子宋卫仁,在二门外的廊上站着,一身白狐皮氅,银冠镶玉,丰神玉容,贵气逼人。 他笑着,客气她说了几句。 她听在耳中,六公子果然是勋府子弟,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废话,谈天气谈大雪谈明年是不是丰收。 六公子说笑几句,拱手离开,只留下潇洒背影,三喜儿奉命和她悄悄说:“小晚姐,多劳你。我们公子还有我们二娘子,让我过来替你牵马,他们都记着你的好呢。” 三喜丢个眼色,向她袖口塞了塞,她又收了一个小荷包,里面全是珍珠子。 这是二娘子和六公子兄妹给的。三喜悄悄:“我们六公子最近还得了两幅名画。回来后,请小晚姐去二娘子那里赏赏?”小厮儿暗暗向她比了个数目,他陪公子去买画,是真名画。 她拍着胸口:“我是什么人,不用说了。公子小姐都看着我吧!” ++ 她气势汹汹,直奔府门,刚到门口,本还跟着要替她牵马的三喜,突然吱溜一声逃进了门房里躲着。 侯爷回来了。 正在门前下马。 ++ “不能带剑。”宋成明刚从衙门回来,银冠蟒袍,玉带裘披,他在阶上瞥她一眼,居然就知道这事了。 “……我怕死。”她睨着南康侯,她才不相信,秦王府收容了反贼残党的事,他会半点风声不知道?不可能。 “……世子和我打了招呼。” “真的不会杀我?” “……真的。” 她想了想,觉得信不过侯爷:“那让他们派一个人质来,对了,就文生太监,他们是师兄弟。” 文生连忙从宋成明身后一众锦衣番子里走出来,恭敬:“青娘子,我师兄让我过来,和府上老爷商量过礼的事儿。” “……嗯?” 居然主动派了人质来?她沉思着。 ++ 南康侯看看人家的太监,多么知礼,再看看自己府上的丫头,一脸凶悍眼神闪烁,背上还背着剑,要去和姻亲家寻仇。 他不禁就叹气:“给二房留些体面吧?”他还安排着她的前程,想让她陪嫁过去做几年秦王府女官呢。 “哼。” 她会听宋成明的? 绝不。 且,怀里三弹霹雳弹,给了她自信。 她想了想,借了罗妈妈的秋香色披风,系在身上,挡住了自己的剑。有句话叫掩耳盗铃,她可以假装没带剑。 文生太监看在眼里,暗暗想,果然是绝顶高手的风范。 这青罗女鬼,看着就蠢蠢呆呆的,似乎泯于众人,但实则是高人视世事如浮云,富贵权势在手,不过尔尔。她对南康侯特别凶,像对他们秦王世子一样横,没礼数。这更说明她是真高手。 宋成明看她这怪样子,没办法:“去吧。” ++ 她坐上车之后,稍稍有些后悔。 冯均卿看着功力大进,而且,不太好骗。 但既来之,则安之,文若文生两个大太监,应该确实是有事要找她。 应该是要买药。 但名义上,求她办事是为了成亲时的几个铺子。她闲着,便翻着二房的陪嫁帐本儿。 三喜这小厮儿,殷勤地跟过来赶车,她倒是把这事儿起因和三喜说了。 原本,她替二娘子准备了几个秦淮河的铺子,去年还寻几个西安王府大街的铺子。准备换了,让二娘子有夫家门口的陪嫁铺子。这样嫁过去总有自己的私房钱。不至于窘迫。 如今二娘子不用远嫁,这换铺子的事就黄了。但得去和人家解释清楚,免得说她不讲信用,口头上应了就耽误别人的事儿。 “我这几天就在办这事儿,时不时在府外面。回来就在小值房哪也没有去。没料到就叫秦王世子那边知道了。” 这消息叫秦王府的人知道,居然就托到她这里来。三喜是二房里的小厮儿,这事就一清二楚: “对!小晚姐,就那个太监找了二老爷,就是文若太监,世子府的首领太监。他说世子也有几个王府大街的铺子要出手,要换秦淮河的好地段儿。” 让她帮着牵牵生意。 ++ 本来二老爷倒是想亲自帮这个忙,但人家非说要见她,六公子打听后又说那大太监师兄弟在关陕是有名的高手,冯供奉恐怕也是。这一回是为了见识传闻中的京城第一高人。 二老爷以往也听闻过,似乎曹家这个丫头很凶很厉害,如今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寻思着,绝指挥不动侯爷的人。只能想尽法子打点曹夕晚,让她千万不要得罪人了。 如果今日去三春楼,确实是要牵生意,就帮帮。 如果是要打一架比个高低,赶紧回来。以和为贵。二房的老爷太太和公子小娘,有钱愿意花。 第173章 出门约会(下) 阳光初晴,她揭车帘,仰面看到了三春楼顶层。 三春楼临着秦淮南岸,冬阳下波光荡漾,她听说是魏国公家二管事开的,二楼上半开着四季花样窗格,寒风中,窗前是一抹玉色道袍的男子身影。 她打下窗帘,让三喜继续走。冯均卿在窗口看着她的车驶了过去,停在了十字街口东面的百户所。 苏锦天的南河百户所衙门。 她跃进百户所,小乔正在门房前和番子说话,当头吃了一惊:“小晚姐?” “他呢?” “不在,出去了。” 苏锦天居然不在,她大惊失色。 苏锦天可是她的头号打手,早知道这样,把二号打手楼细柳拖来了。 ++ 好在她和小乔说话时候,顺便数了数,他的十二个师弟妹,居然全在?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师兄,让我们不要落单,勤练心法。”小乔小声说。 她顿时安了心,原来是要防着落单的时候,被碧影宫的人来杀了? “那我们一起出门,逛街吧。小乔你买个骑马的毛皮手套,小霜你买个兔毛围脖儿,对了,你上回说帮我一起看皮子的,我要送人——” 她当即拉上了乔强生和沈霜天,又一个个叫着:“小凌,小寒,小雪你们去不去?叫上小半儿,小雀儿——” 几个师妹也好说话,便是那几个师弟,听说要去逛街,都嘻嘻哈哈,进房都拿了刀剑系了披风,要一起出门。 番子们牵马来,乱哄哄一团,小乔出门要走的时候,数了数人数,又迟疑回头:“双留呢?”师弟们几个同样如此,都看着后院子里,刚走来的燕双留。 天上的细雪停了,阳光下,这小子刚练完枪,上半身赤膊,全是古铜色的腱子肉,他正在前院井里打冷水洗澡。 哗拉几声,他冲了几桶水,她觉得他应该不臭了,她连忙过去,悄悄和燕双留说:“我最近挺有钱的。”她甩了甩金豆子荷包。 他睨她一眼:“……我不吃糖了。我都多大了。” “可以买衣领,买男式簪子,还有手帕子,你不用手帕子吗?小双。” “能叫我小留吗?” “小燕?” “还是小双吧。”燕双留放下桶抹了脸,换了衣裳,抱着自己的枪,“干嘛?” ++ “我要和战百刀约会。” 他吃了一惊:“你杀的那个旧情人?” “对,他没死,又回来了,又追求我。毕竟我这样的美貌又深情的女子,世上少见了。”她厚着脸皮吹嘘,燕双留露出一脸不敢领教的样子:“你傻不傻?” 她深深叹口气,又拍拍披风里的剑,“我最近修炼第十层。一直不能突破。” “你不是病了。”他吃了一惊,竟然还有第十层!? “修炼,不进则退。”她严肃地说。 燕双留上当了,被她过去十年来的第一高手风范所慑,眼中微露佩服的神色。 “我想不能突破,应该是心魔未除。我本善良。” “……”燕双留马上察觉,自己上当了。屁的心魔还我本善良。他瞪了她两眼。 她寻思着万一是太监们一百两买一个丸子,她想克扣几两留点私房钱,也不算是大事?毕竟她家里那不靠谱的爹,万一被奸细收买跟踪锦衣卫,她还可以拿钱赎罪。 这事,还是要悄悄地办。她可以贿赂小乔小霜他们,让帮着打个掩护。 再说了,柳如海这么久没从唐王府那边回来,也没有消息,一定是背地里吞了私房钱。 ++ 柳如海推了窗,坐在三春楼对街的另一间酒楼包间里,向街口俯视。 苏锦天的百户所,突然热闹起来,马嘶乱起,要他不发现,也是不可能。他先是一眼,看到了门口赶车的三喜。 二房六公子的小厮儿。他认得。柳如海想,都说六公子要得这个百户官位,如今就过来看看地盘了?这胆子还真不小。 曹夕晚在百户所里,不知道柳如海就在自己头顶上,她觉得,冯均卿也来三春楼真是太方便了,她只要说是旧情复燃,大家一定都会相信她。不会注意她卖药时拿了回扣,存了私房。 “我想,还是去见见。解释一下,是他先骗我,我才宰了他。我是个好人。” “……”燕双留用你傻不傻,我不去你肯定死定的表情瞪着她。 “一起吧,小双?”她听说了,为了对付六师叔灰刺,他们十二人最近在勤练碧影十二人傀儡阵法。虽然没有下半册。 “有机会,用阵法来对付高手。可以试试。”她暗示着,这一回说不定会打起来。 燕双留一听,果然答应了。 她就知道,小双和小乔不一样,小乔是个沉稳人,燕双留好勇斗狠。 ++ 马骑声碎,三喜从车厢上把马卸下来,笑嘻嘻牵出来。 她借个绣花马鞍,骑上去,威风凛凛,身边十二个骑马的锦衣伴当儿,前呼后拥。想要柳如海看不到她,实在也不可能。 “她这是在干什么?”他想。 六师叔灰刺正坐在酒桌对面,也看到了自己门下逃走的弃徒们,只有一个不认识,他冷冷一笑,问道:“她是我们碧影宫的人?” “不是。” “她上马的身法,有碧影傀儡舞的痕迹。” “……”他看看灰刺,“你最好不要被她发现你眼力这样好。” 灰刺大笑:“就算她是青罗女鬼,和苏锦天那小崽子是一对儿,我也一刀宰了她。” “许家兄妹,是她的人。” “……”灰刺一怔,闭嘴不出声了。宗人府的许家兄妹,平常看管进出物料,衣裳、药物、酒肉,不经他们是过不去的。灰刺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是今天,没有许家兄妹装成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出来吃酒。 “苏锦天那小子,就住在这里?” “对。” “我一眼就能认出他。如果他在,我就打进去了。” “嗯。”柳如海不紧不慢地夹菜吃,苏锦天下午要去宗人府,应该是听到了灰刺躲在宗人府的风声。柳如海则受命打点了乌老档,让灰刺出来吃一下午酒。总不能让周王爷的贴身护卫被杀了。 让他们彼此岔开为上。 ++ “苏小子,现在管什么地方?”灰刺是个囚人,还不知道苏锦天管着宗人府。 柳如海用筷子划了划窗外,秦淮河上一线全是货栈和皇店。 “好肥的差使。他倒是混得不错。”灰刺慢慢地喝了三大杯,就听得噔噔噔,他的徒弟小赵乔装成普通书生,跑了进来,推门就喊:“师傅!” “哼,你知道来了,不是说半夜才能出宫?” “我从宫墙夹道出来,我——” 灰刺猛地扑出,十指成钩,竟然飞出去,在楼梯上捉出一个女子人影,柳如海一看,吃了惊,居然是陆秀云。 “住手。”他连忙起身,阻止了小赵拨刀,“这位是……陆女官?” 陆秀云脸色惨白,被摔在了包间里。 她从夹道里一路跟踪了小赵,她只是想,苏锦天托她盯着小赵,她就算是命也不要,也要让苏锦天报仇,让他做碧影宫主。 小赵狞笑着:“你违反宫规,捉你回去,你就死定了。还要连累宋良娣!” 柳如海斜睨小赵,这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出宫,必定也经不起细查。 “会有人给我报仇的!”陆秀云倔强着,闭眼等死。 小赵一怔,有点忐忑,灰刺一巴掌打了过去,小赵缩头叫着:“不是怕苏锦天,她和青罗女鬼交情最好。” 第174章 烦人小孩 小乔他们各有个牵马番子。加上三喜,就是二十五个伴当儿。 她趾高气扬,人多势众。 她不着急去三春楼,带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们,一路逛街,买了无数零零碎碎的东西。 手帕子、袜子、头巾子、腰带子,衣领儿,连燕双留都买了三幅换洗的衣领。她已经算好了,一定要在世子府,把这笔钱赚回来。 ++ 冯均卿倚窗,远远看着长街。 街面繁华,两边全是店铺。曹夕晚这一伙子,挤在人群里,就是一群无聊逛街的锦衣番子。 仿佛金陵城的时光没有流逝。一切还是多年前一样。 他回到桌边坐下,慢慢吃酒。 ++ 文若太监一看,知道是来了,连忙整理好衣冠,准备叫上菜。 “不用。”冯均卿说了一句,面无表情,“在逛街,至少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她闲着没事就带小孩子乱逛。” 文若哑然。 “小孩子?”他试探着,果然就能看出冯仙师和青罗女鬼是旧相识。 “苏锦天的师弟妹们,碧影十二傀儡。”他今日看去,居然都长大成人了,都是高手。 文若一惊。 ++ 但出乎意料,这一回她逛街只有半柱香的功夫。 也不知道是她年纪大了就开始抠门,还是小年轻们买东西太狠,这时就听到女子的大喊声: “冯均卿——喂——冯均卿——” 文若一脸震惊,冯均卿沉默放下酒,慢慢起身,在窗前一站,她叉着腰在楼 下大喊:“走了!” “……来了。” ++ 柳如海挑了眉,在另一扇窗后,俯视着她和冯均卿。小赵指指点点给灰刺说着:“那是青罗女鬼,那是秦王府的大太监文若,何老尼的大弟子,和他师弟文生在西北号称西岭双枭。” “……这道士,才是高手。”灰刺没好气,“你这蠢货。” 小赵吃了一惊,知道这是师傅提醒他不要惹冯均卿,不禁道:“他?冯均卿,听说是何老尼同门师兄还是师伯的弟子,他是不是高手弟子看不出来,但他不好得罪。弟子一直都谨慎。” “怎么了?”灰刺问,柳如海也顺道听了听。 “他是个烧香的,在不少勋贵府里传教。不是弟子别人还不大知道。愿意捐献家财的老爷们不少。有几个公侯子弟,还拜了他做师傅。”又看了陆秀云一眼,“听说有两位娘娘的母家子弟,也拜进他门下了。” 柳如海一听,就想,这八成就是曹夕晚最不喜欢的神棍骗子教门。 ++ 碧影十二傀儡,全坐在马背上,好奇地打量着青娘子的旧情人。 冯均卿以前觉得这些小孩子烦人,现在也是这样觉得,不过,现在他不会露在脸上。随便他们如何打量。 ++ “有点老了……”叽叽喳喳。 “易了容。”她解释。 “不怎么好看。” “以前很帅的。”她再三解释,他们以前还小,恐怕都不记得见过他了。 “……衣品不太好。” “不穿道服的时候,很有衣品的。”她坚决表示,她的眼光很高的,“以前真的是美男子。真的!” “……”文若太监本来尴尬得不敢出声,后面就渐渐佩服地看着冯仙师。他一派从容,风清云淡,似乎如今的局面,他也不是很意外。 小时侯烦人的孩子,长大了也特别招人讨厌。这岂不是正常? ++ 他沉吟着,瞟了瞟自己身边随从,这回,世子府也来了几个伴档儿,但为了以示诚意,他和文若之外,只有五名府卫家将跟过来了。 而她,足足带了二十五个。 冯均卿看看她,她一脸比他更飘逸的从容,策马与燕双留笑语,骨子里有三分有恃无恐,披风里有剑,故意让他看到。 她还是只有一剑之力吗?他沉吟着。 ++ 而乔强生,同样在马背上打量着冯均卿,他倒还记得,多年前的旧事。 以前,他是凉国公府的家将头领,她是巡城司的副头领,他们出门见面,其实都会拉上一大群人。 少年纵马,意气飞场,他和她都喜欢去清凉山下赛马。 往事已矣。 ++ 冯均卿乌发芙蓉冠,一身玉色道服,不觉得自己衣品不好,这是小孩子没眼光。 终于等到她和十二个小鬼停止争吵,他才开口:“这位是文若公公,他想换几个秦淮铺子。” 文若连忙拱手:“青娘子,久仰。” 她在舌战群鬼的百忙中回头看了看他,点点头。 ++ 一大伙子人,停在巷子口,她寻了一户人家叩响了门:“陆老爹——是我。” 陆秀云的爹子,如今在替良娣打理几个铺面,是个管事儿。他认得秦淮河一带的街坊店主,对哪些铺面要出手,倒是颇知一二。 文若太监,自己也在西安有几个铺面,想换成秦淮河的铺子。 冯均卿则不一样,他亲自过来,当然不是为了换铺面。陆老爹领着文若太监,进了铺子里商量,她的伴档们三三两两,又去各家铺面看杂货。她还叫着:“小霜,帮我看皮子!我要送人的!” 他问:“赵王府谋反的事,听说了?” “干嘛?”她冷淡,她双臂抱胸,怀疑地看着他。 “……我得罪过你?” “给我下过毒。” “你不是报复过了?” “我现在是废人了,是不是你又下了药?” “你问我?” “……呵。”她冷笑。似乎要说话,冯均卿则心中讶异,她不是重病而是被下药?他看看她:“故弄玄虚是没有用的。你要进王府做女官吗?宋成明在打点我。提起这事了。” “……没兴趣。”她想,这人确实不好骗了。但她懒得和他废话,这人骗了五老爷,多半也在各勋府里骗了不少傻老爷。这种烧香的案子,是欧阳千户管。他和乌老档好,她就怀疑欧阳千户多半被冯均卿收买了。 但这不关她的事,侯爷不知道吗?必定抓到了把柄,眼下却没必要去得罪宫里大档。她的眼睛瞥到铺子里的文若太监,她突然大叫一声:“我的!那个铺子是我的——!是我们二娘子看中的!” 她冲了过去,挤开了文若,迅速把两颗金豆子拍在了柜面上:“我的定金!” “……”正准备签契约的文若公公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她是青罗女鬼没错,但他文若文生两兄弟,也有一个外号,西岭双枭。 第175章 跟我走吗? 早前,曹夕晚已经透过口风,让文若公公去乔小旗的铺子里买药。他恍然大悟,原来还是正经买卖。这就太好了。 他心中一定,总觉得青罗女鬼似乎是一个讲理的高手,总不至于故意插手,抢他看中的铺子。他再回头看看街边还没回过神的冯仙师,文若公公只能提醒道,“曹娘子,这位东家,今日和我商量了才刚刚想卖铺子。” “对,我来了三四回了,劝他卖给我们二娘子,先来先得!” “但他刚刚才开始愿意卖。”文若太监觉得自己平生头一回这样讲道理。 “没错,卖给我们二娘子。”她明摆着不要脸要铺子。文若公公也是目瞪口呆。说好的,绝顶高手视钱财如浮云呢? 他还要再说,她突然回头吹个口哨,瞬间,二十几个伴当儿全围了上来。 “……” 文若公公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以前在西安城仗势欺人,带着王府家将横行霸道,强买强卖的反派小人,一直是自己。到了京城,就完全反了。 ++ 东家很识趣。 “你放心,我是个公道人。”她满意地放了定金,约好契约,马上重新热情起来,她帮着文若公公出手买下六个铺子,其中两个是文若自己的私产。 因为换来的新铺子让人满意,文若憋屈的心情平复不少,她趁机打听着世子的私房钱,一脸惊叹后,又悄悄问: “成亲后,谁管私房?” “……我?”文若公公迟疑着。这有问题吗?因为她太过自来熟。又怕被她突然翻脸一剑宰了。精明厉害的文若公公,都不方便摆出他最擅长的太监官腔。 “不归世子妃管吗?” “……似乎,不是?” “这不好。”她语重心长,和文若公公讨论着世子的私产是不是应该归老婆管的大事。文若太监知道这不对,世子的私产归世子妃管,那他这个大太监管什么?岂不是要失宠? 但在她炯炯有神的双眼逼视下,他忍气吞声,答应回去劝世子。 她喜笑颜开,摸摸文若太监的胳膊儿,用指尖一戳:“痛吗?” 这一下,文若太监脸上的汗珠,一颗颗立时就淌了出来。 “……痛。”他颤着声。 “吃了药就好了。”她安慰着。文若还能说什么,那地方可不是穴位。她真的一根指头就能弄死他。他挤出笑:“多谢。” 她一脸若无其事又和冯均卿说话:“你刚才说到哪了?赵王府谋反,有这事?谁去剿反贼?世子吗?” 几天过去,她也在打听赵王府的消息,就起了疑心,她如今对京城的动静是了如指掌。 京城局面安稳,未听说有什么大军调动的旨意,甚至锦衣密谍都并没有打听到赵王起兵的消息。而朝议却真有风声,要放出周王。 这没鬼才奇怪了。 ++ 她坐车回了南康侯府,刚下车,就看到了“凑巧正好回来”的柳如海,在门房廊上,他遇到她时,似乎还若无其事地提醒:“碧影宫的人要放出来了。” 她一想,苏锦天的六师叔灰刺吗?周庶人真的要出宗人府。 “你们赵王爷起兵了?”陛下这就认怂了?她是不是要彻底病退失业了? “没有。” 她愕然,居然叫她猜中了,是假消息?! “为什么有假消息?”她吃惊,感觉自己从病死街头的悬崖边走回来了。 柳如海用奇异的眼神看她,她一想,难道是为了把周王放出来? 周王爷出来,等于把碧影宫的六师叔灰刺放出来? “冯均卿?” “秦王世子和好几位在京城的王爷,都在求陛下。放了周庶人。”他淡淡一笑,“李国公则是想在招降后,他亲自带大军去燕京城。” 哦,又是想把赵王捉起来?她想了想,赵王爷也有几个儿子,哪一个是被李国公收买的奸细? 她心头一亮就明白了:“让父子相疑,儿子们之间都互相怀疑吗?这样就没办法齐心合力地谋反了。”李国公很机智。 柳如海微微颔首。 正是如此。 她脸一沉:“果然就是阴谋,秦王世子办的,姓冯的狗贼出的主意。” “……”柳如海想,这会子就叫狗贼了。她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微笑,“刚才看到你们一起在逛街?” “嗯,我还买了个上好的铺面。对了,我买了送给你的皮子。你看——”她连忙拿出厚厚一张油光水滑的上等貂皮儿,让他看。她爹说要送给他做袍儿的。 至于她新约的铺子契约,她也炫耀了一番。 秦王世子虽然是个贱人,但他以后的私房,一定不如他老婆。毕竟有她曹夕晚在为二娘子办嫁妆,办添妆。她今天悄悄比较了,只算嫁妆铺面的收息,佳书娘子的能比世子的私产多二成。毕竟她抢占了京城市面上最好的几个铺子。文若是抢不过她的。 她吹嘘着,她知道那东家不肯卖,但东家的亲戚在吏部选了官要去关陕做外任,她打听清楚,前两天就特意威胁,如果不卖给她就让他亲戚做不成官。因为她认得秦王府的凶恶大太监。 没错,说的就是文若太监。 果然,文若有事找她。 那位东家,亲眼看到世子府的凶恶大太监来了,还敢不卖给她? 她辛苦地想。买一个好铺子不容易。看她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才弄到手。 ++ 柳如海听得大笑,走了几步,又回头,用一种她熟悉的委婉神情说:“你爹,最近在铺子里,有点太辛苦。我让他回侯府呆几天。” “……多谢你。实在劳烦你了。”她感动不已。 其实他不用这样委婉的,直接说她爹开方子又作妖,不好好看小病小症,看到疑难杂症就想上手差点毒死人,她能懂的。 “我以后不让他去铺子里了。”她叹气。 “其实……令尊大人确实有学医的资质,就是近几十年一直没有认真请个明师,就荒废了。” “……嗯。他这几十年,浑浑噩噩的,转眼就年纪大了。想投明师也丢不下面子。现在的明师都比他年纪小。”她叹气。 “别太责备他。” “嗯,多谢。我知道的。”她想,要骂死他。 柳如海刚走几步,她想了想:“你要离开京城吗?我有门路。可以找我。” “……”他微微一笑,“跟我走吗?” 她一怔。 第176章 礼物皮袍 “到了燕京城,还让你做巡城司的首领。或者你要做正宫门的千户也行。我能说上话。”柳如海正色而语。 以前向她封官许愿的,都以为她是废人,不是让她做女官,就是让她做妃妾。柳小子倒是个可心人儿。 她想。 但听这小子这么大的口气,赵王爷现在没谋反,将来也得谋反。 她歪头,再想了想,遗憾说道:“从太祖,到如今陛下,我领了这么多年的衙门月钱。年节还有月饼粽子,过年有红包。我病了后还能吃双份儿空饷。虽然说是以天下而供一姓,我吃的是百姓们的饭。但我不好在陛下活着的时候,就丢下他。” 青罗女鬼居然还有这大义,这情分?他以为她最惦记就是她自己巡城司那一干百鬼百兽。怕他们被侯爷的福寿丹全毒死了。 因为东宫吗?不,如果是为了东宫她会直说。柳如海一笑,不是为了东宫就好商量。他斟酌后道:“我们王爷,也是太祖陛下的子孙。也姓李。” “……哦。” “你想想。”他微笑。转身离开,心想,她半句没提南康侯。 ++ 而她看着他进入侯府的背影,雪松翠柏间,他锦袍诊箱,步履悠然。 她心想,他是谁?真的是赵王府的总管太监吗? 他如果真是太祖放在赵王府的细作,如今在燕京城权势似乎不小,他如果要行刺赵王,岂不是易如反掌? 太祖陛下有点偏心……赵王也是亲儿子呢。安排细作翻脸就想宰了。 她低头,取出袖子里那一卷纸名单,是她又重新用暗语抄写的。她得去找惠文陛下问清,否则柳小子万一不肯离开京城,最后不得不杀了他,也许还逼得陛下损失了一个最后的杀招。 但是,她深深地担心,万一她不小心手滑,杀了陛下怎么办? 她还有爹娘的。 老太太也不算亏待了她。 ++ 接下来几日,她突然安静下来,每天只去佳书娘子房里问安,或是往柏院姨奶奶房里说话。 算得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柳如海眼光犀利,一眼看出来,她是为了避开苏锦天。只要在侯府不出门,苏锦天是找不到她的,她就不用去管碧影宫里的事。 就连小乔进府到小值房,她都溜到了内宅里蹲着。只让送大盘儿精致糕饼给她最喜欢的小乔,力求让他吃饱了还能揣一袋子回家给小霜。 但能躲开小乔,躲不开女官。 没两天,范女官又来了。 ++ 二太太殷勤招呼着。范女官辞别出来时,在荷院桥亭里指名要见曹夕晚。 曹夕晚一听就知道,生意上门了。柳如海可是提醒过她,他在唐王爷一颗药都没卖。 果然,范女官屏退众人,单刀直入:“买点药。” ++ “……这个嘛。”她苦思冥想,要怎么拒绝卖药给唐王府的家将,又不得罪范女官的后台靠山英英和晏晏呢?柳如海可是说了:“看着那几个家将是心腹人,至少能卖五十两一枚。现在只能出二十两。我推托了。” ++ “多少钱。”她咳了咳,向范女官打听唐王爷给女官预支了多少钱。 “三十两。”范女官吐了一个价。 她沉默了瞬间,嘴上说三十两一枚,至少是拿了四十两的钱,但这也少了。 她转头就跑。 范女官猝不及防,呆住了。这是嫌少的意思? ++ 她一溜烟跑进了荷院,回头看看范女官没追过来。她抹了抹汗。 他们应该找柳如海去买药,不是找她!否则她养着柳如海,是干嘛用? “最近生意倒是不错。” 她美滋滋地想,摇晃着脑袋进了房间,素云丢个眼色给她,让她别老是这样蠢呆呆傻乐,她看到佳书娘子一脸的希冀。 她深沉着脸,微摇头:“不好说。” 佳书娘子也知道两府的亲事仓促间未必能打听到,反倒安慰她,依旧叫她吃玫瑰奶汤儿。旁边乳娘小声安慰着二娘子。 ++ 侯府二门外,柳如海看着范女官沿廊离开,正要出府。他认得她。 这位容长马脸,面色冷硬的中年女官。她应该去过宫墙夹道入口小院子。她是老太监凯风的晚辈? 那么,她是来找曹夕晚的? 他一想就明白,是为了紫金罗汉丹。 因为曹夕晚半夜都要出门推销,同为东家的柳如海下意识就绕路追了过去,在车轿厅前假装偶遇了这位范女官。 “恕罪,晚生柳如海。” 他低头施礼,范女官眼神一闪,显然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青娘子让你来的?” “……”柳如海认真思考,是把她卖了呢。还是装听不懂。 鉴于青罗女鬼的凶残,他还是客气微笑:“晚生与贵府上杨供奉有几面之缘。” ++ 曹夕晚听到了消息,范女官离开侯府,便坐车去南河边的柳记药铺子,高价买了一包药丸子。 她不禁大喜。 果然,但凡认真想买药的人,自然愿意打听,当然就能打听到柳记。 至于范女官为何来。她明白。 唐王爷是小儿子,兴武太祖陛下驾崩时,他还没去封地,如此一来他在宫中的人脉,其实比秦王、比诸王都更深。 英英这家伙,一定和唐王爷有来往,把她卖给了唐王府。 她决定要和英英绝交。 如果范女官把她卖给了唐王爷,她一定要和英英绝交。 ++ 柳如海去柳记铺子里上了工卖完药,又查了帐目。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勤快的东主。 他看了看,曹爹子居然就真没有来了。难道是心灰意懒,放弃医道了? 其实,曹爹子在小病小症上,经验极多,且他也不靠医道吃饭,就这样过一世,也足矣。 这几天没有下雨,但寒气渗骨,枯枝积雪未融。 柳如海裹着翻毛披风,背着药箱步回萝院,便看到了她。 曹夕晚抱着一只蓝缎子大包裹儿立在院门前,她一身新裁的翻毛翠袄儿,妃红色短狐披子,在雪松下是一抹亮色。 他笑着走过去。她把包裹里的皮袍儿翻出一角,让给他看:“我爹说,送给你,多承你平常照顾他了。” 柳如海知道,最后那句是她自己的意思,曹爹子可不会觉得被他照顾,曹爹子一直认为他照应着柳如海。 他施礼笑谢,不好马上接礼物,先客气请她进屋里吃茶。 ++ 主客同进,便看到正厅门开着,里面有忙碌人影,松壁和素衣今日都在,早就算着他回来的时辰。 “小晚姐来了。”松壁笑嘻嘻,素文连忙上前,接过她的大包裹儿。 两个小厮儿早早暖了炉子,烧了水。她踏进正间小厅堂,便有暖意炭气夹着甜香扑面。 “哟,你们熏的什么香?”她瞧瞧,清供几桌上有几盆儿水仙,却未开花,只盈盈倒映水波。 正中地面一只大碧瓦炭盆儿,四角框着放脚的木架子,炭里堆着细炭,原来炭火四面还烧着鲜黄干橘子皮,果香溢屋。 她进去就连忙坐着烤火,柳如海便知道她在外面等得冷,咳嗽示意。 松壁匆匆关上正间房门,免得寒风吹得曹夕晚更冷。四面窗格子透亮,房里依旧有些干,素文往后面泡茶,她摸出他送给她的玉瓶橘子香油,又重新仔细抹了一回手。 他在外面廊上抖了披风上的雪,才进来把药箱递给松壁,看着她手里玉瓶,他笑了笑:“你坐一会儿。” “好。你忙。”她寻思着,坐一会儿就走吧。人家怕是有事。 “我不忙。”他笑着,又吩咐,“加个炭盆儿,泡老参茶。” 说罢,才进了里间, 她瞅着素文提了一桶子热水进房,听动静,他应该是用热水抹脸、换衣、烫脚换暖鞋,又戴了暖帽儿才出来,柳如海笑语拱手:“久等,是我多事了,靴子浸了雪,免得入了寒气。” 她一瞅,人家柳如海什么病都没有,居然这样讲究养生之术。 她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戴个皮帽子,才像个病人了。 “你吃这个茶。”他把自己手里的老参茶递过去,“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虽然不是风口,但你身子弱得吃些参茶。我上年给你的参丸子,吃完了?” “嗯,吃完了。”她热热地喝着参茶,心想,果然,上年那些零食罐子里的各色补药丸子,全是他做好给她娘的。 第177章 清查药铺 “我给你的橘子药油,送给陆女官了?”他笑语,又叫素文,“去把我房里那三罐切好的参片儿取过来。” 松壁机灵,见药拿来了,连忙用她带来的包裹布儿包上了。放在她身边。 曹夕晚谢过之后,说起上回他送给她的五瓶橘子油:“对,我送了一瓶给她,托人带进宫里了。”她察觉,他见过陆秀云了。这话是和她打招呼? 这家伙是不是又悄悄进宫去见陛下,商量怎么行刺赵王爷吗? 实在不怪她这样想。 曹夕晚自问是个老练番子,她不用脑子,光用经验就足够在内宅混日子。这柳如海,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就不像是在王府里侍候王爷的人。 虽然他也不像是侍候陛下的。 但宫里,不是还有英英、晏晏这些太祖皇帝留下来的魔头? 他常年在外,也许气质就不像。 ++ “你认得,陈明的师傅吗?”她试探。 “见过几回。”他倒是答得痛快,“有过切磋。” 她暗想,果然。陈明一直说他师傅是个老毒物,说不定柳如海看着年轻,但万一人家辈分高呢?说不定他应该是和毒医一个辈分的老魔头。 她捧着盏儿,吹着参茶,仔细偷窥着姓柳的老魔头。 老魔头都挺喜欢她的。她是小辈儿青罗女鬼,老了就是老女鬼了。 柳如海失笑:“怎么了?” 她笑笑,不说话。又琢磨着他看着不大像邪魔外道中人。好在她向来不仓促,她得想法子在陛下那里确定才行。 ++ 她咕咚咕咚把参茶喝光,诧异着:“你的参特别甜。” 他打量着她,她体内太寒才会喜这类参茶。但她确实也按他劝的在保养,裹着绣花头巾子,连鬓发角儿都包住了。额头有几丝碎发流海儿,发巾上整齐框了一只银缕花珍珠发箍子,倒是体面又精致。 只他本想把他在外面买一顶卧兔子围髻送给她,但这不是药,又是女子贴身之物,他方才放在房里。斟酌着未必适合。 太亲近了。 “天气渐寒,上年这个时候,见你有几顶卧兔儿倒是精致。”他只能和她扯些衣裳织物的事。 “对。”她想了想,“嗯,我明天就开始戴。很暖和的。” 他微笑。 “少思少虑。” “嗯,我连看账目,都让罗妈妈她们帮着看。你们说哪里有错,我都认真在想。”她老实地说着。惹得他笑。 松壁把他药箱子取过来,他打开把他卖药的账目给她看。 她仔细一瞧,似乎柳如海并没有拿回扣,藏私房钱。这样她也不方便了?她有点犯愁。其实锦衣衙门里罗妈妈她们好说话的。但柳如海一看就不好说话。 “我们暂时不做锦衣衙门的生意。”她放下帐目,悄语商量。 “我知道。”他颔首而笑,放下茶,弯腰拨了几块炭,“这几天,侯爷听到罗汉紫金丹的风声了。” 陈千户和刘千户手下的番子,散到街面上,在查药铺子。 “嗯,侯爷就是这样的人。” 她叹气,上回冯均卿能直入侯府内宅,侯爷居然让他进来,这太不正常。侯爷分明是要把福寿丹的方子不着痕迹放出去,先坑死各府上的高手。 尤其是她巡城司的那些人,侯爷觉得用福寿丹控制他们更方便。 楼淑鸾一定是这样给侯爷出主意的。 夫妻俩倒是挺般配的。 “娶老婆,就应该娶太太这样的。”她沉思着,“和自己一样坏。” 柳如海不知道她那脑子又拐到哪里去了,大笑起来。 ++ “不过,我还是在大量买进罗汉紫金丹的药材,囤着。过阵子继续做药卖。” 柳如海眼神闪了闪,她显然是早料到这事会落到两位千户头上,绝查不到她。想来也是,陈明是陈千户的侄子,刘千户是六太太的亲爹,柳记铺子头一个大客户就是刘千户的儿子刘小旗。 这还查什么? 他便笑:“上回你说北京城那边,买了不少假药。” 她连忙道:“对,亏了些钱。我今天来也想和你对对账目。赵妈妈是个精明人,还好没亏多少。不能怪她的。”她连忙就从怀里取出小账本儿,一项项的亏损和他说。拍着胸口说,要是大家觉得亏了,这几项她来担着。 “生意有赔有赚,是常事。北边的药材我来想想办法。” 她不动声色,心中暗想这人挺上道,赵妈妈想在北边设个锦衣卫的哨点儿,她也想给赵妈妈安排一份饷。让人做事要给钱,这规矩永远不会错。 赵妈妈写信可是暗中传了密谍消息回来,说赵王世子和次子,似乎也有矛盾。让她侄子在王府里多盯着些。 这事儿,她得想个理由和柳如海商量,拉他下水最好。 这样能保着赵妈妈和侄子的命,万一出事,让她们赶紧逃回来。 ++ 渐入隆冬,积雪盈城。 唐王府也买到药的消息,传入了顺义坊秦王世子府。 中殿里烧着暖龙,温暖如春,冯均卿一袭玉白道服,捻着道珠,慢慢地笑。 果然就是如此。 正如他所料。南康侯的福寿丹,并不是吃了修炼就一劳永逸。必须不断地服用。这是宋成明用来控制手下的?但他的手下的青罗女鬼似乎并不赞同。 接着,又有家将来报:锦衣卫在清查街面,清查来历不明的药物和药铺子。 “仙师,这是什么意思?” “宋成明听到风声了。世子,让文若文生两位公公,暂时不要服我炼的尸毒丹了。” “仙师的意思?”世子不解。 文若不禁道:“我们不服药,但唐王府上的几个心腹家将已经在练了。而且,有解药。锦衣卫再怎么查,也查不到她曹娘子的头上去。” 世子本来不肯相信那位前辈高人是青罗女鬼,但文若回来,诉苦说起那位前辈高人抢走了他想给世子买的铺子,秦王世子马上明白,前辈高人是真的傻。因为病了,没什么脑子。 一个铺子? 秦王府差这一点?高人想要,送给她就好了。 可惜冯仙师易了容,实在卖不了色相,否则世子觉得冯仙师可以自荐枕席。打动高人。笨笨呆呆的高人还是锦衣卫副都督的心腹旧人,世子觉得如果能收买过来,岂不是一本万利? “……世子,她抢了的铺子,是给未来世子妃做陪嫁。她觉得世子的私产,要给世子妃管。” “嗯?”秦王世子沉吟,高人这是什么意思? 第178章 撒娇小姐 冯均卿没插嘴,他早就明白,她就是闲极无聊。 “孤明白了。她要陪嫁进来做女官。是想做掌事女官?” “……”文若觉得,以后世子府就暗无天日了。 他同情地看着世子。 世子从此就夫纲不振。世子妃有这样的心腹女官,世子一个铜板都别想有私房钱了。 而且,文若太监眼光毒辣,他在柳记买了几包药,就已经看出来了,她那铺子不只一个东家,恐怕全是锦衣卫番子的生意。 冯均卿点头:“对,那铺子挂着是赵王府的人,但那是替死鬼。那铺子里参股的,我推测恐怕全是宋成明的心腹人。苏锦天的师弟、秦猛的护卫司和师门友人、陈、刘千户、也许还有宫中大档……” “……”秦王世子嘿了一声,神色极喜,又有些怪异。 文若太监暗中一惊,连忙向世子摇头,表示他虽然也是这样的头号心腹,但绝不会和青罗女鬼一样,拉拢二号,三号、四号以及无数号心腹们一起来反对世子。 ++ 秦王世子大笑了起来。 “孤明白了,青罗女鬼,在衙门多年当然也有交好的同僚,她要暗杀宋成胆,恐怕没人帮她,但她要做买卖,卖解药发财,要隐瞒这铺子,却不难。她倒是好心计。” “世子明断。” “仙师,由此可见,锦衣卫里对南康侯宋成明不满的人,居然不少。” 秦王世子摊手而语,文若太监一怔,看向冯均卿。 冯仙师沉吟着,确实是如此。 如果不是他南十二,别人是看不清京城如今的局面的。 毕竟,当初死在凉国公那一役里的番子、女官、太监。都不少。他们的师门和友人,算是和南玉的残党是结了大仇。 结果,宋成明转头又娶了凉国公下属楼家的女儿。 恐怕连前几天夜里,来烧寺院的那两个老女官,都对宋成明分外不满意。 否则,何必叫上青罗女鬼一起? 以前,可没听说过天山七魔和青罗女鬼交好。 ++ “让他们练去,以我看,他们远不如两位公公,就算是修炼也最多是第六层。”冯均卿向世子进言,“碧影傀儡舞的阵法,才重要。” 世子本来觉得灭绝飞天阵,已经是天下无敌。 但一想到那日女刺客连剑都没有拨,就破阵而出。他自知眼界还小,所知太少。不得已点了点头: “就按仙师说的办。” 文若太监心里盼望,是不是有冯均卿的尸毒丹药相助,再加上侯府的福寿丹,他能修炼到第十层? 如今却要暂停下来。 好在,冯均卿的眼光他还是佩服。 冯均卿看他神色,再劝道:“公公放心。就先只服用紫金罗汉丹,把毒先压下来。以后再作计较。实在有意,再备厚礼,去请教青罗女鬼就是,她也是同修碧影心法和幽冥术。公公你想想。我听说这几天,文生公公都打发人时不时给她的铺子里送些暖棚里的新鲜果蔬。” 冯均卿知道文生为何讨好青罗女鬼。 因为文若、文生这两师兄弟,在密宗无相龙虎功上受资质所限,已经不可能再有大成。 他们又不甘心,当然就想试试幽冥九变。 如果能把幽冥术和无相龙虎功融为一体,暂时讨好青罗女鬼又有什么不值得?便是金山银山送出去,将来也有拿回来的一天。 “只要有冯仙师,愿意相助咱家兄弟,自然没有什么不可能。”文若太监恭维着,他心里清楚,冯均卿和青罗女鬼确实有交情。 只要冯仙师不计较那一剑,深情如此,青罗女鬼又正好病了,难免是身体虚弱心志不坚之时。 她指不定还真能被冯仙师打动,由此而旧情复燃。 冯仙师肯定就是打的这主意,才一忍再忍。 ++ “如此…就只等苏锦天杀光碧影宫的人。拿到阵法!” 冯均卿拿定了主意。 世子一听,大悦:“正是如此,碧影宫拒绝了父王和孤的招揽,居然投靠了赵王与周王两兄弟!孤倒要看看,苏锦天杀入碧影宫的时候,两位叔王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 “世子放心,苏锦天一人或许不行,但青罗与他自少相交,岂会袖手旁观。”冯均卿同样笑着,曹夕晚在苏锦天和那位柳寿石之间,会选谁? 他觉得根本不用去想,一定是苏锦天。 而侯府百花堂东厢房外,当时咳嗽一声把她惊醒的人是柳如海,他当然要把柳如海赶走。 让她与他自相反目。 “嗯,仙师,那孤就和宁国姑母说,过阵子就订下宋家娘子吧。” ++ 曹夕晚从太太跟前点了卯,退下来,觉得太太老辛苦了。 “也就你觉得,做太太辛苦。”楼细柳鄙视地看着她,“好笨!” “……嗯。”她每天都要气死细柳,“我是挺笨的,所以侯爷让我留在府里,太太就觉得我随时能做妾,就一心要讨好侯爷。”她幽幽叹了气,“我一个病人还不够,侯爷还得再叫上一个比我更笨的放在太太跟前。你说是不是,细柳?” 楼细柳沉思着,似乎是在骂她?为什么她天天要骂她? “因为你老是来和我搭话儿。好了,我知道你特别爱我的。” “滚!” “不要不好意思,我不和别人说的!我知道你现在最会撒娇了。” 楼细柳咆哮了起来:“我不爱你!我也没撒娇!” 曹夕晚早就笑嘻嘻,跑开了:“细柳撒娇,细柳最爱撒娇了。细柳是爱撒娇的呆小姐——” 陈妈妈听了几句,赶紧放下帘子转回内室。当没听到曹夕晚又在欺负人。几个丫头从廊屋里探出头来,同情地看着楼细柳又被气哭了。 ++ 百花堂外的长廊,积雪早被婆子们扫开。 看得到青白小石子铺成的径路。 她额头上戴着孙娘子上年给她做的围髻儿,胸口圈着同色兔毛围脖儿,她看着天下飘起的大雪,呵着手。 从假山上的游廊,能俯视二房里的荷院,小桥两侧是镜面般的雪。 今天只看到二太太去见老太太了。 没看到二娘子出院。 昨儿,全尚书府的小姐,打发人送了贴子过来,请佳书娘子去赏雪呢。 看来是没去了。 她心里有数,世子府的大太监一直往她的铺子里送瓜果蔬菜。这其实就已经在暗示,世子府真正看中的姻亲是南康侯府。 只不过,世子和宋成明在讨价还价罢了。 但她并没有找二房老爷太太们,说清这门亲事一定没问题。 一来,她和二房还没有如此亲近。 二来,二太太最近管不住嘴,得防着这位二太太转头就能嚷出来。 三来,侯爷一句没提。他只每日不辞辛苦,去世子府上说话,也不怕吃冷语。这让二房夫妻感激不已。侯爷这虚伪劲儿,指不定是在施恩于六公子。免得这侄子将来接了苏锦天的差使,不知道要记着谁。 ++ “小晚,去吗?”廊尽头,曹夕晚等着的素云一身浓绿织绒大褂子,收起了乌油伞,在冰雪中盈盈而笑。 “去。” 素云叫她一起看佳书娘子,她想了想,还是去了。 ++ 听得乳娘引了二个大丫头进来,二娘子放下剪刀,笑道:“素云姐姐来了,小晚姐姐来了。倒是劳烦你们惦记我了。” 第179章 掐死女鬼(上) 曹夕晚和素云今日来找佳书娘子,在路上就商量过了。 天上有细雨,夹着点似有若无的雪粉儿。 曹夕晚撑着伞,素云朝她笑:“哟,你倒这样照顾我。嫣支可说,她见你可怜见的,她天天照顾你呢。” 嫣支那是个喜欢照顾人的脾气,问雪和她一样看出来了,向嫣支扮弱、撒娇一准儿有用。她笑嘻嘻,远远看得荷院前水面清寒,茫茫雪雨。 素云过桥时,接过她的伞,悄声和她道:“咱们二娘子,也许就是命好,依我看遇上事儿不用慌。坏事未必不是好事。她在闺中遇上未来夫家这样的大事。正好磨磨性情儿。将来成婚了有用。” 曹夕晚点头附和。素云又叮嘱道: “咱们呢,看着二娘子稳重,咱们自然多帮几分。或是二娘子还年轻了些遇事乱了,那咱们也只能看二老爷和太太怎么吩咐。这府里还有老太太呢。” “我知道了,你放心。”她握着素云的手,笑着。素云是二房的人,能和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为她着想了。 她琢磨着,她过去荷院,不仅是看佳书娘子,也要看看六公子。 这位公子将来要在她的药铺子对面当百户,她也得防着六公子不上道。 若是如此,索性换个人做南河百户。 ++ 荷院。 第二进的东间,是二娘子的闺房。 锦帘子一揭,二太太的丫头宝灵出来泼了盆水,看到她们,连忙笑道:“素云姐姐,小晚姐姐。”这几天,她一直在这里侍候二娘子,唯怕她心慌难过。 房中,宋佳书这几天,确实心绪不宁,懒于出府。 全尚书府上的冬雪宴,赏雪诗社,她原是最喜欢的,她也没有去。 连二太太都没有催她。 二太太原是盼着自家武官勋府里出身的女儿,有个文名诗才,做世子妃时便更得夫君的敬重。 ++ 佳书娘子立在内室冬窗前,手中银剪,修理梅枝。 清供几案上,一盆雪梅,极尽妍态,曹夕晚进屋看着,便知道她还算镇定。 听得乳娘引了二个大丫头进来,二娘子放下剪刀,笑道:“素云姐姐来了,小晚姐姐来了。倒是劳烦你们惦记我了。” 佳书娘子,叫人上茶,她握着素云的手,请她在周姨奶奶面前解说,让姨奶奶不要担心。 素云侍奉二房的亲祖母,岂有不答应的? 曹夕晚坐在一边,想了想,捧着茶盏儿轻啜一口,欲言又止。 她其实有心腹话,比如“世子那人胆子太大,心又狠,指不定要出乱子。这门亲事不好,还是另找吧。听说李国公的长子挺不错的,将来可以做国公夫人。比你还小三岁很俊俏。比世子好看多了……” 她到底把这类的话咽在肚子里。 她不是二房的人。 不说侯爷太太怎么想,便是老太太都不想在二房娘子的这门亲事上多嘴。 她又何必? 秦王府与南康侯府联这门姻,明摆着暗中两家有图谋。也有陛下、东宫的圣意。这亲事和侯爷的仕途、侯府的前程大有关系。 二老爷应该心里有数。他可是佳书娘子的亲爹。 但她还是和佳书娘子说:“二小姐放心,范女官那边不好打听,我再去找人问问,打听太子妃杨府上和秦王府上是怎么谈的。不妨事,连累不到咱们在东宫的良娣大小姐。”她想了想,“我找秀云问问。” 她还不知道,陆秀云被柳如海救了一回。 她只看出来,秀云和柳如海二人私下见过。她得去问问。 然而陆秀云是个急性子,她先来找她了。 ++ “小晚姐姐,老太太叫你呢。说东宫打发了秀云姐姐回府里了。” “咦?” 她这阵子,隔三岔五被贵人跟前的女官指名要见。便是五老爷五太太见到曹夕晚,都会客气三分。 这也是素云叮嘱她,能帮就帮,不能帮也不要多事的原因。 ++ 曹夕晚听得小丫头来请,她还没起身,乳娘大喜,连忙对二娘子道:“这位陆姐儿,我知道的,最仗义的脾气。若是向她打听,多少是有消息的。”又陪笑看向曹夕晚,“晚姑娘不知道吧?当初在大小姐身边,陆姐儿就和我二娘子不错的。” 素云暗笑,乳娘倒是会说话,有心思。 曹夕晚看出来了,佳书娘子的性情像二太太,温柔和顺,对下人也宽待。能得夫君和下人之心。唯遇上大事不够有主意,但二娘子也像这乳娘,还算有几分细心思。 二娘子一听,果然眼中也泛出喜色:“她回来了。” 素云连忙安慰:“我也去看看。二娘子你自不用自己出面。” “是,我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 ++ 佳书娘子,想了想,看着曹夕晚和素云一起离开的背影,问自己的乳妈妈:“陆姐姐,是和小晚姐最好吧?” “我也记得是这样。二娘子你放心。素云跟着呢,她和这些大丫头都好。能和小晚姑娘说上话。” 乳娘一脸喜色,旁边的宝灵,连忙也笑着:“二小娘你换身衣裳,去太太跟前。看咱们太太怎么安排。既是娘娘打发来的人,那是咱们府里大小姐,娘子你也要请女官向娘娘代为问安,才是礼数。” ++ 宋良娣寻了个借口,让秀云出宫,来拜见老太太,问老太太安。 素云和曹夕晚进了永熙堂,才知道,良娣想起以前老太太给她的一个冬天的暖手炉,想要拿进宫里用。 物小意深。 堂中梅枝松柏,盆景奇绝,老太太又喜又悲,在后堂暖榻上落了老泪:“她记得家里,是好事。我倒盼着她不记得。宫里什么东西没有呢?” 几位太太在跟前劝解,侯夫人连忙叫了周大管事的儿媳妇,范娘子,让她领着陆秀云亲自去寻。 “一准儿能找到。老太太不让动。都在院子里呢。” “那里如今有人吧?”秀云明知故问。 “就只有你小晚姐的爹。看守那里。每日打扫。我有回看到他对着空院子说话叫大爷。我不忍落,想叫他管些别的事,他来磕头说不去。”老太太拭着泪,“他是个记恩的人。你大爷把他当个自己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大爷。” 堂里的几位太太,小姐娘子,和公子们皆是附和。人人都夸曹爹子。 曹夕晚一步进来,就只能尴尬陪笑,暗骂着,他爹哪有那个勤快劲儿,还天天打扫? 谁不知道她爹躲在大爷院子里,吃酒吃醉偷懒,老太太房里的管事派点差事给他,他也挑三捡四,有事没事就说管事们不公道。 管事看不过眼,训几句,他就跳起来嗷着:“我要去见老太太,我要去哭大爷!你们看着大爷不在了,我没靠山,就欺负到我这样老家人头上来了!” 这事,就老太太不知道罢了。 ++ 范娘子带着秀云,到了大老爷的梧桐院。 原是大爷死在北边,大太太也一病不起。老侯爷和老太太都伤心,又有大小姐在,侯府里梧桐院还是老样子。 院子里堆着落叶积雪,看着就好阵子没人打扫,范娘子视而不见,她还能不知道老曹爹的德性?几个婆子寻了一个还算洁净的屋子,送了炭盆热茶来,她让陆秀云坐着:“哪里让你亲手找?等着就是了。” 见得窗外人影晃动,曹夕晚溜到了梧桐院,探头探脑,一副做贼的样子。被范娘子看到,她又笑了,大方得体地进来:“我来帮范姐姐找东西。” 她刚才在外面,已经把整个梧桐院找了一圈,她爹今天又不在。 第180章 掐死女鬼(下) 范娘子对陆秀云道:“我去后面那间库房,我记得在那里呢。而且还有一盒子娘娘的首饰,你再挑挑要不要带回去。” ++ 秀云一身女官常服,本还是端庄持重,她亦没有半点宫道夹道里,红披魅影的痕迹。 见得范娘子关上房门离开,她跳起来,拉着曹夕晚的手,私下附耳:“你要嫁去燕京城?你不是要招婿吗?” “嗯?” “我看那个柳寿石,有点家底子。说不定你能去做赵王府里锦衣卫的头目。” “……谢谢了。”曹夕晚笑眯眯,也不问她和柳如海是怎么相识的。秀云知道她曹夕晚如今是个废人,但没说她就应该去赵王府做女官。这就是知心人了。 她连忙把心事儿说给好友听:“你说,我要去见陛下。躲在射殿里可以吗?” “……!”陆秀云掐着她的脖子:“掐死你,我再自尽。” 她又被打了,只能嗷嗷挣扎着:“救命,救命……” ++ 二太太刚走进来,当头看到曹夕晚吐着舌头翻白眼的样子。吓了一大跳。素云正扶着二太太,不禁就笑骂:“这样子也是娘娘跟前的女官呢!” “素云姐你就敢骂我,你不敢骂她!”秀云一肚子不服气。 素云却也想,府里的大丫头比如柳莺和她,这一两年来多少都听到了些风声,还敢像陆秀云这样三天两头一言不和就与小晚打架的,真没有。 二太太同样听儿子说过,什么第一高手,悄悄问素云:“陆女官,也是那种很厉害的女子?” “……不是。”素云忍着笑,“陆女官听说是练过的,才跟着娘娘进宫。但她和小晚好。爱和她打打闹闹的。别人不敢的。” ++ 东宫派了女官来,让府里安了一阵子心。 但秦王世子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迟迟没过六礼。全府上下,也就老太太和南康侯能沉得住气。 二老爷愁得掉头发,请柳如海开了好几副药。 周姨奶奶也时不时叫曹夕晚过去说话,吃她夏天里亲手腌的紫苏梅子姜。 内宅里二太太和五太太,这阵子隔几天就吵架。今天又吵起来了。 ++ “这又是怎么了?”曹夕晚也不禁叹气地问。 来楼淑鸾这边报信的婆子说,这回吵架的原因是,二房里的六公子宋卫仁,打算把自己的百户差使让出来,让给五太太娘家的侄子杨清和。 这是做弟弟听到风声了。 毕竟东宫里出来的女官陆姐姐,也说了,太子妃没和良娣说别的,就只提了娘家一个弟弟的差使。已经有了锦衣百户的虚职,想得个正经做事的实缺。不拘哪一处历练历练。 “随便他们吧。不是你我要操心的。”太子妃极客气。但宋良娣却是听明白了。 ++ 南河百户,是锦衣百户里最肥的缺儿。上控宫城水门,中间河段对着正阳门、三山门等六座京城城门,下控金陵水师船厂。商船往来,皇店云集,金山银货流水般的。 宋卫仁想着,差使迟早有,先保着亲姐姐的亲事脸面。 二太太手心是未来世子妃,手背是亲儿子的前程,恨得发抖,这万年不吵嘴的和顺人,实在忍不了。撞到了五太太,就是一回大吵。 阖府惊动。 宋成明在外书房里,反复思量,这个差使是不是能让出去。 而楼淑鸾是一定要去劝架的,百花堂里的曹夕晚,向来偷懒,但这事儿就特别勤快。她一虎脸抢了问雪的差事,也和嫣支跟着太太赶了过去。 ++ 内管事们好不容易劝开,扶着二太太进屋坐下,曹夕晚悄悄和二太太说了几句。有什么好生气的?太子妃的表妹,杨家小姐家只有一个虚名儿国公,哪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南康侯府。 二太太一肚子气,哪里肯向五太太说软话讲和?只拉着曹夕晚的手,哭着,“小晚,你说得有理,但是……我的佳书,我的小六。” 楼淑鸾在另一边,扶着哭泣不止的五太太,另在一间房里整理妆容。 五太太越想越气,看到窗外,云柱几个在赶走那些看热闹的下人们,五太太紫涨着脸,突然也嚷着哭着,跑出来往老太太房里去:“老太太,给我作主啊——!” ++ 乱哄哄一团,二太太不服气,站起来也赶过去。刚过来的佳书娘子没拦到,又是哭又是急。 曹夕晚无奈,知道这样真闹上了,闺中待嫁的女子怕没脸面。二小姐又不是那种敢甩开脸面的厉害娘子。 她连忙让她不要去:“没事,六公子在呢。” 其实她觉得,这事儿,宋卫仁应该是知道他故意让出锦衣百户的差使,老太太必定要发怒。 但她想想,她正好看看宋卫仁是个什么样的人。 ++ 二房和五太太争吵的消息,传到五房竹园,立时有几个五太太的心腹丫头婆子就赶向了永熙堂,要去帮衬五太太。 经房里几个道士互相递着眼色儿,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小道士叫云光的,是冯均卿特意留下来的耳目。和霞光是师兄弟。云光他刚从后巷群房里回来,他去了内管事苏财家。 苏财家夫妻已经拜入了无相元母教。 云光这阵子,时不时就去后巷的苏家,做道场,传经说法。 原是苏家二子一女都身上有病。虽然柳如海过来,可谓是药到病除。但第二子的病是因为吃喝赌嫖上来的。治好后没几天又犯了。苏财家夫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急得无法,都觉得是命里带的恶业。只有神仙能化解。便一头拜进了烧香教门。 现在,云光溜达着回了竹园,听得侯府里乱成一团,他倒笑了。 “玉词姐。你来一下。”他不慌不忙,先到丫头房里到了大丫头玉词,密语说了几句,玉词颔首,便离开去永熙堂,云光叮嘱:“帮五太太把事情闹大了。再如何是二太太没理。娘家的事,怪到五太太身上,这不是一家子的体统。今天就替杨公子把那差使要过来就好。” 云光留下来,在竹园廊口等到了一个小厮儿如意,悄语:“回去和杨公子说。我师父的话,等着二房的宋卫仁把南河百户的位置,拱手送给他吧。” “是!多谢仙师。”小厮儿喜不自禁地去了,原来是五太太娘家侄子杨清和的小厮儿。 “你在干什么?”背后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一只手爪子搭到了他的肩膀。 云光嗷的一声吓得跳起来,回头看去,曹夕晚眯着眼站在他背后。 他结结巴巴:“这位……这位……” 第181章 我来讨债(上) “哼,你是小冯道士的弟子?”曹夕晚明知故问。 “……是。” “小冯道士以前常来,现在不常来了。”她的消息自然不少,“听说小冯道士也制丹药。” 秦王世子府的丹药,毒性更烈。文若太监两兄弟吃的其实不是福寿丹。 他们的毒性,她一摸就知道不是陈明的手法。一定是冯均卿自己的丹方子。他恐怕从太太楼淑鸾那里早就见过长生丹了。 而且,侯爷恐怕会更喜欢冯均卿的方子。 因为文若、文生,这才刚进京城没多久,就冲到了第六层,比楼细柳快多了。这两个太监如果不是撞到了她曹夕晚,根本不可能被发现弱点。 当然,他们一辈子也得服丹。 ——吓,冯均卿是不是故意想用药丹控制这两个大太监? 曹夕晚怀疑,自己会被冯均卿瞅空子,弄死。 他不恨她,这才是有鬼! 她看看小道士云光,玉词也在服丹,一定是这小道士给的! ++ 云光听到丹药二字,知道这非同小可,绝不能认。他镇定下来:“我和玉词姑娘不太熟悉。我师父,不过是为五老爷写青词的时候,为玉词姑娘改了名字。” 玉词本是叫玉琴,不够有仙气儿,冯仙师替她改了名。 “福寿丹也是你们冯仙师给她的?”她好奇地问。 云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结巴:“这……这……我没听说过什么福寿丹。” “那就是小冯道士看中玉词,要一起双修,还是做鼎炉?”她更好奇了。冯均卿看中玉词什么,见色起意? 云光拼命摇头:“我们仙师从不弄这些歪门外道的,从不。” 她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们五老爷,看着就是被烧香立派的神棍骗了……”她幽幽叹着。 “不是……”云光憋屈着,没敢和她吵。 她伸出手,摸摸小道士的脑袋,笑眯眯:“认得我?是我当初捅了你师父一剑的时候,你在旁边看到了吗?” 云光想,是。 但也不仅仅是。 他是曾经看过十二公子,反复犹豫,是在她的茶里下剧毒还是下散功粉。 他是要她的命,还是只是想让她变成寻常女子,也许后者才能让她甘心放弃南康侯,与他终身厮守。 后来,十二公子知道了,对于青罗女鬼敢下毒让她散功,就是要她的命。 一命换一命。 云光这里正忐忑走神,曹夕晚瞅出机会,便伸出手指一戳,悄悄地暗算了小道士。 ++ 曹夕晚暗算了云光,她又绕了个路,飞墙走壁,先在老太太院子外面蹲着。 她靠着假山,嚼着帕子里带来的几颗紫苏梅子。就看到几位太太哭的哭,闹的闹,劝的劝,都来了永熙堂。 她刚吃到第二颗,果然看到了赶过来的玉词。 ++ 她把嘴里的梅子骨儿吐了,抹了嘴,慢悠悠地走出来。 玉词当头撞到她,冷笑一声,居然不说话,绕开走。这还是记着她一枚药卖二两银子的仇。 等这小姑娘毒发了,才知道她卖药的好处呢。现在外面是三十两一枚好吗?她卖亏了,柳如海和她对帐的时候,还指着这一项问了:“这二两是什么。” 曹夕晚觉得被嘲笑了。柳如海卖的至少都是二十两一枚。 “西游记看过吗?”他和蔼微笑。 “……啥?” “我的药,就像是西天取经的真经,不能卖贱了。” “……哦。”本来,她不要脸,她不在乎。但罗妈妈几个也和她对帐的时候,连秦猛都诧异指着她卖的这一项问:“这二两是什么?” 曹夕晚果断回答:“定金。先给二两,过几天再给二十八两。” ++ 永熙堂外的假山小径间。 曹夕晚哼了一声,抱着臂问道:“你还差我的药钱!” 玉词不理会她,二两银子她已经忍着恨,让人带到百花堂给她了。 她还想怎么样? 玉词继续就走,曹夕晚也不追,拉长了声音笑着:“上回是你替你们房里的道士,乱投那些写着【有毒】二字的符咒字条吧。这回又是你?” “胡说!”果然,她止步。 ++ “那是谁?”曹夕晚做老了问口供的差事,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玉词她没有否认是道士主使,她就知道没猜错,“不是你,你也一定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再说了,我就算知道为什么告诉你?” 玉词冷淡,立在径上,盯了她两眼,玉词居然还笑了起来,“曹姐姐——我也知道你,你是有能耐的人,你了不起。你尽管揍我好了。” 玉词走回两步,故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要打我,我不敢还手,但我倒要看看,柳莺姐姐,素云姐姐,她们知道了,会怎么说——!” 曹夕晚扭头就大叫起来:“投字条的是玉词,捉到了,挑拨二太太五太太的是玉词,她还和二喜儿相好,和小冯道士也相好——” 玉词哪里见得她这样无赖的人,急怒间扑上去掩住她的嘴,怒着:“不是我!” “那是谁?”她笑嘻嘻,含糊着,顺手扣着她的脉门,“你不说,我就去和三喜的哥哥二喜说,你和道士好!” 玉词怒着抽回手,曹夕晚满意地感觉到了,玉词的福寿丹毒似乎浅了。 她从去年开始就苦练过摸脉,但天赋和时间所限她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怎么判断是不是中了福寿丹的毒,实在是因为她自己中毒就不轻。 天天摸自己的脉门,就学会了。 陈明还夸过她呢。 她卖的紫金丹的药效高明,二两一枚卖亏了,真不划算。尤其柳如海阴阳怪气地。罗妈妈和宋婆婆也含笑不语,这是觉得她脸皮薄不会做买卖吗? 她明明非常不要脸的。 她一伸手:“二十八两银子,你补交一下药钱。” “哼。”玉词露出的神色让曹夕晚感觉到熟悉,玉词这是和她一样要钱不要脸的表情,好在她早有准备,一定让她交钱。 玉词正要讥笑,突然看到云光一脸发青,狂奔而至。 云光冲到她们跟前,低头就一阵呕吐。 “好脏。”曹夕晚跳了开,嫌弃着。 云光好歹只吐了几口清水,但玉词已经看出他四肢抽筋,连五官脸蛋都扭曲了起来,玉词骇然,她听说过这样的毒,像是小公子上回病的时候就是这样? 尸毒。 曹夕晚笑眯眯地想,她就知道云光也服了冯均卿的尸毒丹。摸摸脉应该五天后才发作。所以她戳了戳他的穴位,让他提前发作。 云光被玉词扶着,坐到一边假山廊上。 玉词惊得不知所措。 他歇息喘气,突然痛得一脸扭曲,实在熬不住,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僵硬了迈不开,云光半张着嘴,恐惧至极。 曹夕晚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心急,指不定还是守丹炉的童子,悄悄偷服了毒丹,恐怕比文若太监吃得还多。她一惊一乍:“要变僵尸了。好可怕!”她还好心地,在原地蹦来蹦去,“这样,你试试,可以走的。” 云光好不容易移了半步,痛得汗透重衣,卟嗵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青娘子——救救我——!” 他听说过,府里大太监在悄悄找青罗女鬼买药。他也知道赶紧回道观就能找十二公子要药,但实在熬不住这痛,这心里的恐惧。 第182章 我来追债(下) “三十两一枚。” “三百两也行!”云光一听有希望,手忙脚乱,就把头上的金发簪子拨下来,“纯金的!”又在怀里乱摸,摸出两三张银票,加起来也有百八十两。 她一瞧,果然拿出了一枚药,云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吞下来。 “福寿丹?吃得身上痛?好可怜……”曹夕晚假惺惺,又斜眼瞅着玉词。 玉词早就吓呆了,明明是大寒天,她洁白额头,鸦青鬓发边渗出冷汗,细细密密。 等云光缓过劲来,玉词扶着云光站起,曹夕晚说“三十两一枚,我是个公道人。”又塞给云光几枚让他以后吃,叮嘱着:“不许告密。告密就不给你吃了。就会变成这样。”她吐着舌头,在原地蹦来蹦来,嘴里啾啾地鬼叫,夸张地惨叫着:“我要吃人肉——” 她演得兴高采烈,还幽幽叹着,她当年修炼幽冥九变,差一点就吃人肉了。 因为她演得太像,云光吓得面无人色,紧抓着丹药猛点头,虚弱地再三谢过。 玉词看着云光摇摇晃晃地离开。沉默着。 曹夕晚双臂抱胸,在她面前抖腿。 玉词终是醒过来,颤抖着伸手,把腕子上的一对金镯子退了下来,交给曹夕晚:“算二十两。” “还差八两。” “……明天给你。” 她满意紫金丹这回不算卖贱了,笑眯眯:“有个事儿我和你打听一下。我听说你在二喜和小冯道士之间,贪花好色,脚踏两条船!” “你——”玉词忍着气,她确实和二喜相好,但二喜家的娘是二房太太的心腹婆子,绝不同意儿子娶五房家的丫头。她实在伤心痛苦,才被云光引进了教门,因为冯均卿看中她有修炼的资质,便收她为女弟子,答应让她如愿。 曹夕晚抱着臂,歪着嘴:“是小冯吧?你变心了,和小冯好,他答应为了你还俗了?” “你胡说!和冯道士好的,是如意!” 如意?曹夕晚一听,就知道找对。她可是知道这个名字的,是五太太娘家侄子杨清如的小厮儿,如意。 “两个男人?” “我不知道!”玉词没忍住,索性冷笑,“我知道你厉害,你自己猜去。” “我猜到了。他们都爱慕你。为了得到你的欢心,委曲求全。” “……不是!”玉词涨红了脸,实在太气,下意识扬起手就想打死她。 曹夕晚知道玉词在五房里,时常管教小丫头,她哪里怕,故意凑上去指着自己脸,故意学她,笑嘻嘻: “你打我。我不敢还手,唉呀,我好可怜,我要去找柳莺和素云告状!她们一生气,你别想在大丫头里混了!唉呀,大家都不和玉词说话,五房的小丫头们回家被妈妈打,哭着说,没藏私房钱,是发月钱的时候,玉词姐姐都要拿走几文钱呢。” 玉词被她奚落爱占小便宜,再看到她这无赖不要脸的样子,银牙咬碎。她也不免怀疑,这样的人就是京城第一高手? 这样也是高手,她玉词练一练也是高手了! 玉词不知不觉,滑向了楼细柳的不归路: 曹夕晚这蠢货无赖傻瓜……居然也是第一高手?那我也可以的。 ++ 曹夕晚逗着玉词玩,突然看看天色,知道这会子老太太应该把五太太骂服帖了。玉词去了没有用了。 她转身就走,去小值房找罗妈妈一起写帐目。 玉词呆了呆。 “喂?”她这就走了?这是干什么。 曹夕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丫头吵架也要讲究个有始有终,两军对阵,她不能让玉词以为她怂了。 否则下一回又得重新教训。 她咳了咳,扭头正经起来:“如意是杨家人,怎么倒听咱们家道士的话?” “……五太太家的清和公子,拜了一位仙师。”玉词迟疑半晌还是说了。 她其实这几天感觉到,似乎那丸子药对她有好处。不仅不是毒药。可能还能助修炼。 她本是想问问楼细柳,但楼细柳听说是太太的庶妹,素来傲慢,目下无尘根本懒得理她。现在,她看看曹夕晚,也许以后再向她买药才是对的。 “嗯?仙师?”她听着就有点不对劲,也许她疏忽了。 冯均卿……人人都用仙师这尊号叫他,就奇怪了。不会又是那些在百姓们之间骗财骗色,还喜欢和权贵来往的神棍吧? 但以前的南十二,丝毫不会这些? 还是,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所以当年才差点被下了散功药? 风雪渐大,曹夕晚找婆子借了把伞,独自走向姨奶奶的柏院,想去再翻几颗甜甜的紫苏梅子姜来吃,但吃到她嘴里,却是发苦。 她站在雪径中,撑着伞,落了泪。 居然一直在上当。原来连以前在清凉山下的赛马,少年意气,都是假的。 ++ “……”楼细柳被迫听着她嘟嘟囔囔地哭,气道,“就你以前的那个人?你都一剑捅到他咽喉了。大家都知道惹到你,你就会翻脸夺命。现在谁还敢骗你。你还哭什么?” “我不想的。我就是手滑了。你知道我功夫很高的。和你不一样的。” 楼细柳忍着气,咆哮着,“回你自己房里去!现在是半夜,这是我的屋子!” “嫣支会骂我。我回来太晚了。我又偷懒了。” “我也会骂你!” “你不敢的。而且你也经常偷懒。你就是太太的妹妹,才没人说你。”她哭泣着,拉了拉被子,“我又冷又困,分我一点被子。我上回用过的枕头呢。” “……” “我虽然没洗脸没洗脚。但我不干活,所以还是很干净的。不臭的。” “……” ++ 手滑的曹夕晚,一边在楼细柳的床上哭,一边深深思索着。 她是个普通女子,她完全可以把战百刀吊在清凉山上,像杨平粹一样剥光了,吊他三天三夜,然后交给侯爷严刑拷打,作为反贼陵迟处死。 这样,大家就都知道,她是一个普通又深情的女子。 而不是说错一句话,就像陈明那样向她赔礼:“别杀我。” 是玩笑吗?陈明应该是在开玩笑。但她因为喜欢逛坟场,都已经没朋友了。亲手杀了战百刀之后,大家更害怕她。 她明明只是手滑。 所以她在床帐中辗转反侧,有点担心,她真的要进宫墙夹道在射殿等着陛下吗? 万一又手滑呢? 杀了皇帝,全天下就没朋友了。 哦,不,有反贼。 ——她突然觉得人生开阔了。天无绝人之路嘛。 ++ “细柳,细柳,我想通了……” “……”楼细柳不理她,背着身子把脸埋在被子里。 “你这样呼呼地装睡,脸会变丑。”她连忙提醒。 “……” ++ 曹夕晚神色一新,起了床,很老实地看着外面有太阳,就背了楼细柳的被子和枕头到外面晒一晒。 她在太阳下面打盹儿,麻婆婆送来了一封信。 赵妈妈的信。从燕京城的来信。 信里,倒是提起了燕京城因为各族百姓杂居,各种教门层出不穷。她提笔回信: “冯均卿一定在燕京城,甚至赵王府里有安排。查查那边最大的教门是什么。或者王府里的王妃、世子、公子、其他女眷们是不是信了什么。” 为了防备被太太看到向外通风报信,她溜到小值房里坐着,持笔写着回信,罗妈妈随便看了一眼:“你倒是早料到了?想办欧阳千户管的教门案子?听说他在燕京城那边的人手,发过来的公文、密谍消息都是糊弄。” “嗯,欧阳千户手下,都是混日子的细作。我呢——”她托着腮,“因为以前我就想,我连战百刀给我下药,我都没料到。这说明他隐瞒了我更多的事。” 屋子里发现了一只蟑螂。其实在看不到的地方,屋子里已经有了蟑螂窝。 “……你查了多久了?” “这些年一直在查嘛。”她愤怒地说着,“我要报仇!” 她叫嚣报仇,小值房里,众人侧目。换值回来的秦猛瞧瞧她,揭帘进内间睡午觉。 好像是你宰了他?罗妈妈委婉提醒。 “像我这样阴险的人,都被骗了,你觉得他是不是非常卑鄙无耻?我要报仇!”她握着笔,眼中凶光四射,“教门谋反,全杀光!杀光!否则天下都是骗棍和神棍,和我一样的普通女子,善良又深情,我们是没有活路了——!” “……” 她不觉得【阴险】与【善良深情】,是无法同时用在她一个人身上的吗?为什么不承认现实就是她阴险又凶狠呢? 不是人人都能在没料到的情况下,逃过血战百刀的下毒,反手杀了战百刀的。她叫嚣着杀光杀光的时候,不照照镜子吗? 陈爹子走出小值房,把这疑惑悄悄问同行的罗妈妈。罗妈妈苦笑。 第183章 骂爹劝娘(上) 冯均卿,假死逃生,唯有他知道青罗女鬼当年因为那一剑,突破到了幽冥九变最高一层。剑尖快了一刹那,她赢了。 但他没料到,多年不见,她还能进入第十层。 也许杀了他这个旧情人,根本动摇不了青罗女鬼吗? 绝情至此。 ++ 荧灯几盏,他跌坐在云床,在棋盘上自己与自己下棋。 黑白纵横,困于一心。 他进京城后,并没有立刻寻她报一剑之仇,便是秦王世子也似笑非笑地说着,仙师原是深情之人。孤万万未料到。 深情吗?他在棋盘中放下一子。 棋盘前,玉炉烟淡,飘飘渺渺。他看得到清凉山边,莫愁湖畔,她和他呼朋唤友,扬鞭赛马的欢笑。 忘不了吗? 不是,他是被自己困住了。 她暗暗爱慕过宋成明,这一点他能看出来,但那是孩子的仰慕。是对恩主的誓死追随。她和他,才是初次的恋爱。 为什么要骗她? 也不是,他只是不习惯全然托出自己的一切。 而且,他不是她,他早知道凉国公府的家将头目,与南康侯府的家奴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除非凉国公与宋成明要死一个。 他能让自己的生身父亲被杀吗?即使他有谋反的逆谋?他不想成为皇子之一,他难道想一生只做家奴家将,只是一个私生子吗? 冯均卿推出了棋盘,哗啦一声,棋盘摔在了地面,棋子四散。 他没有后悔。 ++ “换衣。” “是,仙师。” ++ 他骑马进了城,如今他虽然还在回春堂里做大夫,但又有了另一个刘大夫的身份。他的假身份多一个不多。来此不过是个过场,想要利用回春堂下地道。 但曹夕晚像狼一样盯着,他暂时不想和她正面冲突。 他的无相龙虎功,还没有练至最高。 也许还不足以对付她那不知底细的,幽冥九变第十层。 好在,他不过略使小计,唐王爷出面和宋成明换铺子,回春堂不费吹灰之力落到他手里。 “长上,后巷里原本住着的童师爷孙娘子夫妻,搬走了。”他进了回春堂,就有伙计禀告。 他想,倒是识趣。 ++ 他进了回春堂,吃茶歇脚,听到禀告,全是锦衣卫查封药铺子的消息,微微一笑:“不用管。不是查咱们。你们只记得把回春堂地牢下的地道打通,那里通向宫墙夹道,是一条无人知道的废道。” “是,长上。”他的几个心腹们皆是喜不自禁。这几个人赫然就是石明娘小楼里,原本收留隐藏的几位客人,血虎三凶,原是血战百刀的残党薛家三兄弟。 “你们平常在回春堂,要小心,青罗女鬼……她素来不会轻易放手。睚眦必报。她必定还要让另外的人手盯着回春堂。”冯均卿自问,深知曹夕晚的脾气。岂会中她的圈套? “是,长上。” ++ 薛家兄弟送走冯均卿,行事更是仔细。 他们一商量,留了薛无衣、薛无袍二人守铺子应对不测,防备青罗女鬼的人潜进来。长兄薛无功一人独自下地牢,他提着灯笼走进废道,不禁向上看着天窗,这废道路过顺义坊。 霍大姐在午睡时听到了传音管里的脚步声。顿时惊醒。拿本子记了下来。 孙娘子过来串门子,本也和霍大姐一样在西厢房,二人都在曹夕晚那间闺房的床上歪着在午睡,一听动静。孙娘子不禁也悄悄坐起来,她和霍大姐互相递眼色儿暗笑: 中计了。 青娘子早就布了局,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 冯均卿白衣白袍,提着诊箱从回春堂后门出来,便看到童师爷夫妻住的那座小楼,如今空出来在招租。 他哼了哼,独自在巷子里七拐八折,步行到文昌坊一处秘巢里,他换上道士服。 他出门,坐上了青围子大车。 他想,也许连曹夕晚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拿手本事不是做密谍,不是百战血刀的首领而是做道士,他师门和凤翎一样出自西域密宗,修炼无相龙虎功。 密宗是佛门分支,他生逢乱世,却有机缘又拜过道师为师,合佛道二宗,以天降仙童之名,自创过好几个小教门,少年时才被招揽进军中密谍团血战百刀。 他没有点本事,凉国公为什么要认他? 他不是曹夕晚。 她爹娘虽然糊涂,也是爹娘。 今日他还特意要去世子府里,为世子讲《上清经》。 是他为秦王父子所用,还是他的无相老母教收了秦王父子为护法?这事,将来谁又说得准? ++ 世子府里有佛寺,也有道观。 圣仙观。 “冯仙师。” 秦王世子得了消息,来到圣仙观,笑道,“一切如仙师所料。” “世子,唐王爷府上的长史来了?” “是,他刚从侯府回来,杨家和宋家自己争了起来,与孤无关。宋成明若是知道太子妃府上,愿意拿出百鸟羽衣借我一观。恐怕也得想想,是不是要把傀儡人借几个给孤了。” 冯均卿一身玉色道观,翠玉道冠,仙风道骨,依旧是中年男子的脸庞, 一番密议后,世子离开。 这圣仙观中,是冯均卿手下的一个弟子,天尘子主持。 “南枝来了?” “是,长上。”南枝见得世子离开,才悄然潜入。 他如今还是女子模样,当然知道冯均卿现在这张脸,是和他一样,用是易形缩骨之术。 他半跪在丹炉前:“长上。” “嗯。”冯均卿沉吟着,“太子妃若是能要到羽衣,等到东宫脱下了羽衣,你便传命,令人行刺,就能知道,东宫身边的傀儡人是谁。” “是,长上妙计。” 冯仙师盘坐在丹炉前,火光映容:“至于宋成明会不会慌起来,调动陛下身边的傀儡人,也不重要,这不过是我的计谋,如今他们都关注着东宫和太子妃府上。你正好行事。全看你在南康侯府里,是不是能让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开口。” “长上的意思……”南枝现在也无法明白自己的任务。 “曹学雨,吴双青,青罗女鬼的父母。世人都盯着青罗,却只有我知道,这对夫妻一定知道了什么家奴们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宋成明一直不让他们离府。” 冯均卿料到,他盯上曹夕晚的父母,必定与青罗女鬼势不两立。 但他屏退南枝,独坐丹室时,手指掩着咽喉上一剑旧伤。 他真的不怨恨吗? 她太过绝情了。 剑尖入喉的伤,亲朋溅血的痛,也让她尝一尝。 他深知,如果要招揽青罗女鬼投入秦王府,光是怀柔是没有用的。 ++ 南康侯府。 南巷。 “爹——?爹你别跑!你给我站住!” 曹夕晚这阵子在梧桐院里没看到她爹,满府里找人,偏偏她爹神出鬼没,明显是在躲她。 第184章 骂爹劝娘(中) “你再追我,我就离家出走!我不回来了!”曹爹子大喊着,一溜烟地在侯府南墙巷子里跑远了、 两个二门外的小厮儿被他撞得跌倒,坐在地上,惊讶地看着拼命追过来的曹夕晚, 曹夕晚觉得丢脸丢到家了。 她不是追不到,她是觉得用轻功追亲爹,对不起她多年来的吃苦修炼。她至于吗? 她现在还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啊! “随便你——!你被坏人捉到吃了!我也不管你了!”她在巷子里跳脚。 ++ 这一追一逃的,不可能不惊动府里的暗桩子,秦猛转眼就得了消息。他匆匆赶来,本意是想在曹家父女之间劝架,此时他却悄悄立地院墙上,同情地看着青娘子。 他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 他是告诉她,她爹又跟踪了他一回,还是告诉青娘子,他爹似乎还在跟踪连二管事? 连二管事比他还莫明其妙,且二管事忙着去郊外田庄子,要替侯爷办差,实在没功夫摸清老曹到底想干什么,二管事只能知会他秦猛,让他打发了两个番子反跟踪曹爹子。 总之,曹爹子是不可能被坏人捉走,而不被府里察觉的。 秦猛看着可怜的青娘子,她在巷子里一边嘟囔着骂亲爹,一边叉着腰走远了。 看着就是去找亲妈? ++ 曹夕晚深知,亲爹这德性,就算是外来的奸细都不会收买他,转头就能被她爹暴露。 上夜班房后的小耳房里,养着两盆水灵灵嫩黄水仙花,双层窗下烧着炕,又拢着黑瓦炭盆儿,倒也暖意融融。吴娘子盘在炕上,听了她的埋怨,想了想:“小晚,你不是说——” 她一直反复教导爹娘,不要害怕,凭她曹夕晚在外当差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她也早就清楚,真要对付她爹娘,一定是先杀了她之后。 再说了,她和亲生爹娘不太和得来,府里的人都知道,盯着她的人必定也会知道。 “嗯。没错,你不用担心。”她点点头,摸摸炕,又下炕翻翻红炭。曹夕晚欣慰于她娘在府里躲得好好的,又检查她娘随身带着的碧影霜天。 她决定暂时放亲爹一马。 只要他,不是非要去药铺子里大夫,开方子毒死人,她觉得其他的毛病都还能忍。 ++ 正午时分,没有了亲爹,母女其乐融融地吃烫锅子。曹夕晚今天意外得了一大蓝子新鲜菜。 “是连二管事托玉壁给我的。” 她还不知道,连二管事这是在试探她,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意,让她爹来跟踪? 曹夕晚一无所知,傻乐着,今天中午能和娘美美吃一顿好的。 ++ 吴娘子用炭炉子煮烫锅儿,给女儿做烫菜吃。 冬天里,吃这么多暖棚新鲜菜,就是侯府下人也不太舍得,毕竟要花钱。尤其是上夜的婆子,喜欢吃这个。 “嗯,娘你留一半,晚上和她们吃。免得她们说你吃独食儿。又欺负你。”曹夕晚一边从篮子里拿菜,放在水盆里洗,一边叮嘱着。 “也没有欺负我。上回你去打了那个南枝,她们都不敢叫我吃酒了。怕你打她们。” “……我早和她们说,不要叫你吃酒赌钱,非得我动手打人,她们才知道怕。” 吴娘子笑了起来。 ++ 曹夕晚是知道上夜婆子们的,她们夜里辛苦,内外宅里不见光的消息从她们手里过得又多,能占的便宜难免就不少,养成了刁钻的脾气。又愚顽不知道什么是怕。看到酒,看到色子,连自己姓什么都甩在脑后了。 她不是没打过。以前打舅舅,她们害怕了一阵子,后来又打表弟表哥,她们又害怕了一阵子。再后来,她打几个府里多嘴的小厮儿…… 总之,打一顿能管一阵子,但也就一阵儿。 至于她是青罗女鬼,她还去公侯府里抄家,这些事儿是吓不住上夜婆子们的。她们不懂这些,只有打亲戚、打长辈、打府里的男仆,知道你连男人都打还六亲不认,她们才害怕,才有用。 要打婆子们,更容易,但她娘防着她呢。 吴大娘痛哭着,老早和她说了,以前打舅舅,就不和女儿计较了。因为舅舅是男人,千万不要打和她一起上夜做工的街坊家奴们,否则她在府里就呆不下去了。 难得她娘居然妥协了,理由是她舅舅表兄弟们反正是男人,被女儿打也打不坏。曹夕晚也不解释,便答应了,便从没打过上夜婆子们。 其实,她知道,如果能把周大管事和连二管事,都打一顿,指不定她们就真正害怕了。 但她一直没找到借口打他们。 二管事对她可好了,周大管事是个佛爷,对谁都不错。 ++ 她娘开门,抬着水盆出去洗菜,冬日的午后阳光虽然暖和,但寒风吹进来,她娘到井口去提水洗菜,她连忙拉着:“加点热水,我们一起洗。我去要热水。” “不用,她们要不高兴,说用热水费炭的——” “怕什么。我另送了几篓子炭过来。堆在那边。本是给你用的。她们天天用着,还偷摸往家里拿,你说过一句?我去要。” 她风风火火去了前面一排砖屋子,那是上夜房,现在是正午,那房里有两个婆子睡着。 屋中一个大炉子,吊着锡壶,冒着水泡儿。 听得她进门提壶的动静,便有一个婆子在被子里就骂了一句:“倒敢来?今天你用,明天他用,这热水是你家的——?” “嗯。我家的。” “扯你娘的臊——”婆子翻身坐起,刚一睁眼看到是她,唬了一跳,“曹姑娘!我不知道是你!看我这张烂嘴!我扯烂了这嘴!” “算了!”她把一只大锡壶的热水全提了过来。倒了一半在洗菜的桶里。和她娘一起蹲着洗菜。吴大娘有好几天没看到女儿了,很是欢喜,说着闲话儿: “小晚,你爹在外面,我倒不担心,只怕他得罪了府里的百户大人们。比如那位秦大人。”吴大娘悄悄地看女儿,曹夕晚不动声色,力求不让她娘以为秦猛现在是她的准女婿,回答:“喔,秦大人?他是个出家人。以前是和尚,以后也要回寺里继续做和尚的。”她睁眼瞎说。 第185章 骂爹劝娘(下) 吴大娘果然失望,马上死心了,开始和女儿絮叨着闲话。比如秦猛这人,连二门轮值的上夜婆子们都议论的,侯爷书房里有一位很威猛的武官。 “小晚,你上回说,你爹在跟踪秦大人,秦大人会不会以为你爹是坏人?” “娘,你放心。我爹要是被捉,一定会乱叫着,把底细全抖出来。” 说罢,她跳起来给她娘演。 “你知道我是谁?我家主人是谁,我女儿是谁吗?”她模仿着曹爹子那仗势欺人的神情,竖着双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空气里的秦猛,“你动我一个试试!?没王法了!敢动我这样的侯府里的亲信老家人?” “……”吴娘子哑然,有点羞愧脸红地低头洗菜。 原来她娘也知道,她爹这样挺丢人的。 ++ 曹夕晚早就有了迟早要丢脸的觉悟,还能安慰着:“这也是能耐,至少不会被欺负。我和太太的丫头吵架时,我就这样骂的。她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娘你也要学一学才对。” 吴大娘笑着拼命摇手,她学不来。 ++ 鸡汤在锅子里,香气四溢。 曹夕晚夹了烫青菜沾了肉酱,吃到嘴里,唇齿留香。她马上就把亲爹甩在脑后,不再担心她爹在外面是不是冻着饿着了。 活该。 有好吃的,不给他吃! “娘,你放心。秦大人或是咱们府里出去的番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最多把爹打一顿,不至于宰了他。” 吴大娘子心想,只是打一顿吗?她放心地坐下来,点点头:“如果只是断了胳膊腿,也没有事的。不要怪人家。没事儿。” “……”她想,她娘的心真大。难怪被欺负了都不吭声,日常爱说【没事儿】。 她叹了口气,实在没力气再教育她娘,她埋头只顾吃吃喝喝,与娘说着闲话,美美在大冬天吃了一顿烫菜锅儿。 吃到肚子都圆了,她才放下碗筷,收拾着几桌。又灌了一盏娘泡的花茶,她才起身离去,从二门慢慢走回百花堂。 ++ 她走在廊上,对面一个小丫头红彤彤的脸,跑过来唤她:“小晚姐,五太太那边的玉词姐姐,打发我过来给你送东西。” “多劳你了。喏,吃个柑橘果子去。” 她从小丫头手里接了一只小首饰盒子,掂量着沉甸甸的,喜上眉梢,她连忙回房,没料到在自家的梢间儿推门一看,嫣支居然和楼细柳在一起,两个丫头都是一色的青缎出毛袄儿白绫子裙。她们在青瓦炭盆儿对坐着,理着一筐子二十几团的细彩线。 她悄悄就要转身溜,嫣支气笑着她:“别躲了,不叫你干针线细活儿。” “……我怕我干不好,笑话我是小,劳动姐姐你们要费神重做,才是不妥呢。”她陪笑着,溜进来,躲到床帐子后面,她才打开带锁的小盒子。 楼细柳不屑地瞪了她好几眼。看她谄媚成这样,就为了嫣支帮着她偷懒儿。 曹夕晚低头一看,盒子里面果然是碎银子铜板儿一堆,估计是玉词这些年攒的零碎儿,统共足有八两,只多不少。 “细柳,细柳,给我换点整钱。我要五两一锭的大银子。”她抱着钱盒子,出来嚷着,“我知道嫣支是没有的,她的月钱全交给家里了。” “我哪里还有?你拿那对破金镯子非换了我的几锭大银,现在银豆子我倒还有。没大银了。”细柳手里缠着彩线,回头瞪她,“你非要,就去找陈妈妈,前天她还说没碎银子没铜板儿,太太赏人时居然顾不过来。” 她连忙出房,去找了陈妈妈,果然就用一盒子散碎钱换了一锭五两雪花大银,另外三只一两小锭子。 她回房,用包裹布儿揣着钱,又甜嘴地把嫣支好好地拍了一回马屁,许诺了回来时顺道去姨奶奶的院子,带好吃的。先给嫣支吃好了她再吃剩下的。 直到嫣支啐笑着赶她了,细柳翻了她无数个白眼,曹夕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出了百花堂,她溜到到小值房里写账目。 秦猛下值回来,一眼看到桌上古怪。她换好的二十八两大银子摆出来,在窗阳前银光闪闪。 “怎么了?”他不解,悄悄问罗妈妈。罗妈妈忍笑解释,银子摆出来,全是为了证明她帐上的二两,那绝不是她脸皮薄不会做生意,那二两确实是定金。 没错,曹夕晚觉得柳如海的阴阳怪气分明是和她在争高低别苗头,他在图谋和她争夺药铺子大权,果然就是太监爱争权!她要多赚钱才能牢牢在幕后把持着柳记铺子,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唯可惜,柳如海这小子又去李国公府上了。没看到她的大银子。 ++ “和你爹吵嘴了?”侯府内宅,没什么消息能隐瞒得住。宋婆婆回来时笑她。 “嗯,吵了。”她把帐本子让罗妈妈帮着看,放下笔,嘴里唉声叹气,“我爹他两三天没回家,也没有在大爷院子里住。不知道跑哪里。迟早有一天,被人打断腿。我再接他回来治腿。” 她又埋怨,“大管事,二管事都不管他!早把他捉起来打几个板子,他就知道厉害了!” 宋婆、陈爹都哈哈大笑。 她乐观地想,多赚钱,便可以给她爹付药费,毕竟被打断腿是很痛的。她不能如此不孝。 ++ 曹夕晚和他爹吵架的事,是侯府里的常事。 而她娘吴娘子,如今在上夜房后面的耳房里住着,老实安静得像是没这个人。 她只是和女儿说,玉词不再来找她了。 而曹夕晚却早知道,玉词绝不可能去找她娘,除非不是真玉词。 ——是南枝吗? 算这家伙识趣,没死在碧影霜天之下。 只要吴大娘子不天天回娘家,不大包小包送给哥哥嫂子,回家就说没事儿,没事儿。曹夕晚觉得她娘还是一个很省心的娘。 ++ 冯均卿在侯府里有眼线,在盯着青罗女鬼。 她和她爹吵嘴,他时不时就能听到风声。并不比罗妈妈、宋婆婆她们慢多少。 冯均卿坐在车中,沉思着。 月光照入车窗,流泄在莫愁湖水面。 不知不觉,他已经回了虚云庄,下马进内室,珠帘轻撞,内室里听得他的鼎炉美人迎出来,双双施礼:“仙师。” 他随意看去,鼎炉美人为了讨他欢喜,一位换上了仙衣璎珞,扮成了仙姬玄女,一位披上了孔雀雀羽缀成的青羽衣。 看得雀眼斑斓的青色羽衣,他微愕止步,不禁闭上双眼想起,曹夕晚知道万剑庄主有一件百鸟羽衣,还是当年他随口告诉她的。他还答应从杨平粹那里借过来,让她穿一穿过瘾。 她平常与他相见,喜着一袭男装飞鱼服,神采飞扬,笑容炫烂。他以为曹父是老家人,她在侯府里也算是活得任性富足,原来她儿时做过洗衣女,喜爱丽服华裳,发誓要穿遍世间华服,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回忆如斯,不禁让他喟然长叹。 “下去。”他沉下脸,不耐烦。他并不想回忆起这些无益的旧事。 “……是。”美人们战战兢兢,悄然退下。 第186章 群殴打架(上) 月上中天,他依旧坐在云床上,独自摆着棋子,终是叫了霞光过来: “南枝跟过来了吗?” “跟过来了。” “去和他说,不用在侯府盯着曹学雨和吴双青。让他在侯府里打听,对了,让他也和东宫里的人说,看青罗女鬼是不是要进东宫为女官。” “是。” “若是她要进宫,就让白华嬷嬷准备对太孙下手。嫁祸给她。”他眼中闪过寒光, 就算他一时心软,他不去碰她的父母。就别怪他对她太狠毒。 他是不可能让她进东宫的。 ++ 南枝退出来,已经是二更天。 出庄的时候却被今天跟过来的小太监余龙拦着,余龙又向南枝悄悄打听青罗女鬼的男宠:“那府里,那位青娘子如今有说亲?有婚嫁否?” 南枝怔了怔,仔细想过后,回答:“倒是没有。只有上回我和你说过的那两个男宠。” 南枝倒是知道冯均卿的心思,若是让青罗女鬼进宫,加上宋成明暗藏在东宫身边的傀儡人。偏偏东宫身上又有一件百鸟羽衣,再图谋东宫就难了。 他倒不觉得是长上有什么私情。 他瞅瞅小太监,笑话。世子想收买青罗女鬼,也想弄个重病傻呆的人质在手制约长上。但就曹夕晚那撒泼耍横,跳脚砸碗的泼妇样儿,她哪一点配!? 南权对自己的头发被绞成鸡窝,耿耿于怀。绝不会饶过她。 南枝在侯府可没有白呆,犀利地找出了曹夕晚最喜欢的男宠,且带着密谍男子不一样的眼光, “那位柳相公,能文能武,名医世家出身。年纪和她一般上下。生意上也来得。我看着他在侯府各房都行走,没人说他不好。这心性就能做事谋官。长相又斯文儒逸,她可能是想换个文官诰命夫人做做——” 南枝天天琢磨着以后怎么报仇,对曹夕晚收男宠的规矩是了如指掌, “书生?她喜欢书生?” “哼,她一定是嫌弃打打杀杀的武官们粗鲁。”南枝顿了顿,意味深长,“你想,她自己就是京城第一了,压根不稀罕丈夫是高手。” 小太监一想,倒也是。 她这么凶悍,偏偏是废了大不如以前,按冯仙师说,她如果是真正的全盛状况,全直接把灭绝飞天阵里的十八死士全杀光,一个不留。余龙是守卫世子寝宫的死士之一,那天全无还手之力地晕倒。他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她那样的本事,还仅仅只有一剑之力,是个废人? 余龙想,还是世子的主意更好,既然要陪嫁进王府做女官,就让冯仙师挽回旧情。但反过来一想,小太监愁了。她这样的河东狮找个书生夫君更好管束不是? 但这就作难了。 她花天酒地的,不怎么怀念与冯仙师的旧情? 冯仙师这看女人的眼光,不太好…… 小太监犯愁。 ++ 南枝意犹未尽,还补充着:“她和爹娘关系可不好了。爹娘都怕她!就是个不孝女!” 余龙心想,就这样的脾气,冯仙师居然还以为,她能进东宫做女官? 连进咱们秦王世子府里做陪嫁女官,他余龙都很担心自家的处境,还有世子的日子好吗? ++ 冯均卿在内室云床上坐着,他不是无故如此,而是因为白嬷嬷招揽曹夕晚进东宫为女官。 按白嬷嬷说,除了有乌老档托她开口,还有一个原因,东宫并不反对。 冯均卿打着坐,双眼一睁,闪过寒光。 能向东宫推荐青罗女鬼的,一定是东宫的亲信。 ——羽林卫的两位正副指挥使。 所以,还是应该让她进世子府里,做陪嫁女官吗?冯均卿起身,在窗前望月。 在世子府里,和她重新朝夕相处,其实他还没有准备好。 也许,不是她杀了他,就是他杀了她。 ++ 月空飘雪。 柳如海在月下暗河边滑行,鹤披如羽。 他刚打听到,曹夕晚今晚去了宫墙夹道,他就猜出来。她是为了打听东宫里的消息。 “总管。” 李世善等在了老树参差的小院子里,守院的老太监名叫凯风。小名凯凯。 如今,凯公公已经被他的催眠术控制,一到夜里二更后睡着,睡着时什么都听不到。 柳如海走进院子,看着时辰,准备下去看看。 这几天,京城里奸细颇多。 他得去看看蛇儿,咬死了什么人。 ++ “总管,宋成明是不是觉得宋良娣一人在东宫独力难支?” 李世善也听到了风声,也许青罗女鬼要做女官。 如果是女官,进王府当然不如进东宫。 毕竟,太子妃膝下有太孙,又有第二胎伴身,宋家想让曹夕晚进东宫帮助良娣。这倒是说得过去的理由。 柳如海一笑:“宋成明,根本没指望过。” 曹夕晚一定不能忠心于大老爷那一房。宋成明是不会让她进东宫的。 “她自己的话……不会打算进王府陪嫁,也不会进东宫。”柳如海很笃定。 ++ 曹夕晚其实想进宫,她还想去射殿上悄悄躲着,和陛下说几句话呢。她知道射殿的宝座殿柱后有一个无人知道的机关,可以藏进一个活人。 但这是一件大事,她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进宫机会。 因为陆秀云那家伙,是一定不会接应她进宫,帮她去蹲守陛下的。 秀云一定会要死要活。 不过,她没费多少工夫,就打听到了杨府和秦王府上议婚时,秦王世子说要借杨家的百鸟羽衣一看。 她愕然问陆秀云:“羽衣?谁说这是太子妃家的?” 那可是她送给东宫的。 宫墙夹道里,陆秀云揭开自己身上的暗红披风,露出脸庞: “太子妃求了东宫。太子妃现在又有了身孕,东宫答应把羽衣脱下来,借她看三天。” 她瞅着曹夕晚,她大约能猜测出这羽衣是曹夕晚弄来的,连忙就怂恿:“你想个法子,让东宫不借不就行了?” 她摇晃脑袋:“不行。我不是妖怪。不能在见东宫时现出妖身。” 陆秀云莫名其妙。 ++ 苏锦天抱着刀在旁边听了半会儿,他和曹夕晚入冬后许久未见,今日是第一次在宫墙夹道里遇上。他开口:“小事。东宫要召见废庶人周王爷。也许要去宗人府。今晚见一面容易。” 陆秀云欣喜不已,连忙谢过苏锦天。 依她看,这门亲事越早解决越好,她也怕夜长梦多,太子妃对良娣不满。 曹夕晚可不上当,她听到宗人府三字,狐疑地抬眸看他:“我最近,到处听人说,碧影宫有人在京城里。在宗人府。”这事都传开了,就不太对劲。他居然还有功夫来下面巡街? 苏锦天慢慢开口:“没错。是六师叔。我今晚去杀了他。” “……”她转头就溜,却被苏锦天一把扯住:“一起去。” “我病了。”她开始咳嗽。她窃喜着,今天她可是戴了一圈雪白毛茸茸狐皮围发髻,还贴了珍珠花钿,围发髻是孙娘子新做的,用了三倍皮料像个精致小帽子,她果然觉得进地道也不怕寒气了。 她完全像一个病人。 陆秀云怒道:“这样重要的事,至交好友不上,谁上?你不去,我陪苏大人去报仇!” 曹夕晚无语地看着陆秀云。 陆秀云转头对苏锦天说:“别让小晚去,她病了,我跟你去报仇。”又看着曹夕晚,“我死了,你养好病,再给我报仇。” 苏锦天哑然。 曹夕晚语重心长拉着她的手:“秀云,对付美男子,千万不要让他觉得你可心疼他了。他就骄傲,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要鄙视他,冷落他,对他不屑一顾,才容易把他弄到手——”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锦天就用胳膊夹着她的脖子,把她拖走了。 “秀云——!你这样,以后是骗不到美男子的!秀云——!”她凄凉大叫着。 陆秀云这家伙,她完全不知道,碧影宫就是塞外魔宫啊! 她不想去,谁要去和魔宫第六天魔王灰刺打架啊。 会死的。 第187章 群殴打架(下) “这样,我们把小乔小霜他们全叫上,摆出十二傀儡阵,我和你。我们青罗碧影刀 剑合壁!”她在宗人府外面的黑巷子里,避开皎洁的月光,她一个劲给苏锦天出坏主意,劝他一定要群殴,“我们一起上,弄死他!” 苏锦天睨她:“……要做宫主,就得一个一个地杀了师叔伯们。” “……好变态的宫规。”她吐槽。 “我上的时候,你记得暗算我师叔。” “嗯?没问题——!我你还不放心?”她大喜过望,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没有看错人,到底还是她至交好友苏锦天, “没错,这里就是京城,我们是锦衣番子,在京城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她叉腰挺胸,威风凛凛。 ++ 深夜,柳如海在附近的小院子里,就听到了她一个劲狂吹的唿哨声。 “她……怎么了?”他迅速从哨声的气息停顿中判断出了是曹夕晚,她这种废人,中气不足,但又有能耐把口哨声传遍一二里地,京城里只有她一个。 柳如海缓缓站起,月色下,他漆黑鹤羽玄衣曳地,鬼面高冠。 他侧耳倾听:“出什么事?她吹的是军中求援的哨声。” 旁边的黑衣夜行人李世善,他也听出来了。 她吹的是京城亲军十二卫的斥侯暗号:【有大敌压境】 “总管,应该是巡城司在一堂春喝多了,要郡殴打架,在召集帮手。”李世善看看天色,算算时辰,犀利看穿真相,“他们以前老是这样不要脸。群殴。打赢就四处吹牛是天下第一刀。是京城第一高手。” “……”柳如海愕然,半饷无语,才问,“杀了凤翎的事?” “倒是真的。但没杀凤翎前,最爱群殴的也是青罗碧影的巡城司!他们根本不讲江湖规矩,很无耻!” 柳如海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曹夕晚和苏锦天没什么下限。 想想也是,这二人是密谍刺客出身的高手,能懂什么下限?光明正大的对决早死了。若不是他们出身不好,宋成明何必费尽苦心非要把苏锦天捧成天下第一刀?因为他也是勋府出身,他不想自己被人说成是暗杀同为勋贵的开国功臣,才积功至锦衣都督。 但这一回的哨声方向,并不是一堂春,是在宗人府方向。 李世善早就兴冲冲跑出去,查看打群架的动静,他是赵王府负责京城一带的暗桩子头目,一二十年来往于京城,早知道巡城司番子们最不要脸。和他们的首领青罗女鬼一样。 ++ 她轻轻跃起,飞立于宗人府前的钟鼓楼上。 飞檐之上,金月高悬。 人如月魂。 她今日一身白狐皮衣,玄色披风,眉心镶珠,姿若神女。 柳如海远远看到,也有迷离神醉之感。 “兄弟们——!”她咆哮着,“一起上!教教他们来京城里混饭吃的规矩!” 幻想破灭。 柳如海叹了口气。 ++ 街口附近,双枪慕容大姐疾奔而至,迎面看到柳如海,觉得有点眼熟悉:“鹰扬卫的,哪个百户手下?” 柳如海转头,一笑:“蔡百户手下。” 慕容会意。蔡百户是宫中蔡贵嫔的母家弟弟,吃喝玩乐一把罩,半夜不睡觉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出来助拳打架,这很正常。 柳如海现在混在了亲军十二卫的武官里,原是李世善跑出了凯公公的院子,在门外大车上拿出准备的两身鹰扬卫的衣裳,请柳总管一起换上,又稍稍易容。 果然,二人一上长街,就看到了不少锦衣卫,鹰拨卫,金吾卫等十二亲卫军的番子们。他们全是听了她的求援哨声而赶来,准备助拳。 宗人府里。 东宫人如皎月,素袍玉簪,他一身常服来了宗人府,止步看了看窗外的月。 白嬷嬷微皱眉,今晚宗人府附近似乎太吵了。她沉默随东宫进了房间,看着太监引了周庶人进来,向东宫太子大礼参拜。 “叔祖父请起。”东宫起身。论辈份,周王爷是惠文陛下的叔父,东宫的叔祖。 “草民……万死……” ++ 白嬷嬷看到房间内外,她师兄收为弟子的太监有三名,都侍立一边,她才转身退出。 “外面有事?”她走到廊外,问了问东宫随行的羽林卫千户沈迁。 “……锦衣卫在打架。我们不用管。”沈迁无奈。其实他的手下刚也来问了,锦衣卫在找人助拳,他们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意思意思。毕竟这么近。也不可能出事。 院中灯火幢幢,东宫出行,羽林卫来了三千人。黑压压把宗人府的殿院围得水泄不通。 “……谁领的头?”白嬷嬷极为不悦,东宫在此,何人如此无礼? “青娘子和苏刀君。”沈迁苦笑着,他也管不了。且不说锦衣卫宋成明本来就是东宫的国戚,且他沈迁就算端着羽林卫千户的品级官位,甚至得了东宫的话去训斥阻止。他也要怕背后被这曹、苏二位记恨上,那可是倒霉透了。 ++ 他师父传给他的宝物,是在水战里排名第一的霹雳天罗网。以前师父在玄武湖,护卫东宫游玩时得罪过青罗女鬼,这些年来,他接了师父的位置,时不时就被青娘子找机会在天罗网上划一刀。每年都要花钱修补,明明他得了这宝物后是贴身携带,就是逃不开她这一刀。 若是她想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他想求师父出个主意,师父装年老痴呆。偶尔不装傻,又说她当年在玄武湖捉过反贼残党,羽林卫指挥使还被太祖训斥过不如锦衣卫用心。以前旧事上官们不许再提。 她还放了话,要不是天罗网这东西确实是好暗器,她早就抢走,撕碎踩烂了。 ++ 白嬷嬷一听,又是她? “我亲自去骂她。” 沈迁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白嬷嬷都没敢说,直接能赶走她。 “嬷嬷,他们打了招呼了。锦衣卫就在宗人府后面护卫东宫,驱除江湖中人。免得他们不懂规矩,惊了东宫之驾。” “……” 群殴打架,居然还冠冕堂皇地找理由,骗谁呢?白嬷嬷更是不悦。 第188章 魔功大成 沈迁不敢违逆白嬷嬷,一来她是东宫近侍,二来师父交代过不能得罪的宫中高手,就有这一位。但他也不敢让青罗女鬼以为她背地里坏事哇。 沈千户一再解释着,他实在不想白天走在路上再被恐吓。时不时,他会遇到南康侯上朝,青娘子有时候就会杂在护卫中,每每被她举着碧影霸天,冲他比划着。这分明是在说要杀了他报仇。 他没得罪过她,是他师父鱼氏双雄把她困在玄武湖里,逼她装成鲤鱼精骗了东宫逃走哇。 ++ 白嬷嬷越过宗人府府后高墙,便脸色剧变。 “我们回去。”她瞬间拉住沈千户,一个跃身,刮起狂风退回了墙后,沈迁还刚刚看到几个老头子被围住,本没多想,此时就知道,那几个老子恐怕是连天山七魔都忌惮的绝顶高手。 “碧影宫第三魔,第六魔,第八魔。”她惊愕着,“全来了。不应该只有第六天魔王灰刺?” “……塞外魔宫?” 这不是废话么,白嬷嬷连眼神都懒得给沈迁这无知小辈。都是小辈,怎么和青罗女鬼差距就这样大的呢?笨的笨死,精的精成鬼。 白嬷嬷匆匆赶回去贴身保护东宫。这时就听到了远处夜色中,隐约传来欢呼声,惊喊声,如海浪涨潮的呼啸。 怎么了? ++ 曹夕晚一个轻闪,如月下鬼影,横过几十丈出现在了灰刺的面前。 黑暗中,灰刺猝不及防,完全来不及反应,便一瞬间看到了她漆黑的双眼。 四面空气仿佛都凝结,三哥的声音遥遥传来:“老六,快躲——!” 灰刺没听清师兄的骇然示警声,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冰寒渗骨,透进他的脑中。 他狂喝一声,要运起魔体自爆与强敌同归于尽,却听到她的笑声: “这就要同归于尽了?!” 她又是一闪,退回到了苏锦天身边。 四面围着的全是亲军十二卫的武官,敢挤到最前面都是有名号的,就算捕捉不到她的身影,却发现了她一下子贴近灰刺,几乎是脸对脸,然后毫发无伤地又退回去了。 寂静后,暴发出震天的惊喊声。 对手可是塞外魔宫——碧影宫第六宫主,影魔灰刺。 青罗女鬼居然就这样轻易拿下了! “魔功大成——!魔功大成——!”狂热沸腾的叫喊声,都在证明一个赌局的结果,曹夕晚重病成废人退回内宅,闭关修炼,终是魔功大成。今晚破关而出? 柳如海站在狂潮之中,前后左右都是状若癫狂的番子们,他默默看着身边的慕容大姐在跺脚大叫:“魔功大成,魔功大成!” 哪门子的魔功啊? 他的耳朵都要震聋了。 而他身边的李世善,不关已事地想了想,转头自来熟地和一个金吾卫的校尉打听:“开赌盘了吗?哦,开了是吧。我押青罗女鬼赢。青罗女鬼一百两!青罗女鬼一百两金子我全押!” 能不能克制一下?你的顶头上司是我。柳如海叹了口气, ++ “魔功大成!魔功大成——!”的呼喊声,一浪盖过一浪。 世子府的文若太监扮成夜行人,匆匆赶来看热闹,听到这动静,暗自骇然,魔功?他还以为是苏锦天被师叔们给宰了。 塞外魔宫打得京城锦衣卫望风而逃了吗? ++ 灰刺的脸,刹那间,黯淡了。仿佛是绚丽彩锦被洗成了黑白水墨。 “老六!” “六哥。”三宫主罗素和八宫主保佛奴一闪身出现在他身边,不禁同时叫了一声,“受伤了?” “……没有。”灰刺惨然回答,“她手下留情了。” 点在他眉心的那一指,没有丝毫力道,否则他已经死在当场了。 ++ 她退回到苏锦天身边,肃然吩咐自己人:“赶紧帮我吹一吹,要有气势,天下第一这类的!” “……”燕双留好想喷她,能不能靠谱一点啊?一想起少年时仰慕她的高手风范,她一打架他就乱叫着京城第一高手,燕双留就羞愧脸红,恨不得钻地缝。 尤其是现在,她当然没有杀灰刺,她的一剑之力,就只能让她施展出这样的轻功罢了。 而且,她好像用力过度气脉受伤了。曹夕晚想。她现在还不能说出来。苏锦天在看着她。 他一个人要杀三个师叔。 倒霉,她想,会死在这里。下辈子千万不要和苏锦天交朋友了。 她到底没忍住,掩着嘴,在满场呼喊声中,躲在小乔身后拼命咳着。小乔吃了一惊,连忙把手里的皮袋子打开:“小晚姐,热姜茶。” 沈霜天拍着她的背,四面焦急看着道:“陈百户还没有来吗?” 医鬼陈明,正在陈宅自家屋里子呼呼大睡,他吃醉了酒,这几天他准备要订亲,他岳父过来第一回看女婿。 ++ “……没事,反正我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她从怀里把丸子,参片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都倒出一粒来,一把全吞进嘴里。 苏锦天把她的脸捧起来,仔细看了看:“嗯,这会子不会死。那我先上了。” “明明刚才是我先上的。”她大怒。 “……你又没见血,规矩还是你订的。” “苏锦天!”她订的规矩是,谁先让对手见血,谁就能在打赢后,吹一波第一高手。 她和苏锦天吵了起来,她顿时翻起旧账,从他第一个情妇xx伯夫人起,骂到最后一个情妇,xx国公夫人,如此地吃里扒外,见色忘义。 这时柳如海总算也挤到了附近,然后发现她努力在吵架,誓死捍卫自己吹成第一高手的机会。 白费他一肚子劲挤过来了。他本是察觉到她情况不好。 “苏锦天——”保佛奴尖锐的声音响起。 “有屁就放。”他抱着刀,跃出了十步。和保佛奴对峙。 ++ 保佛奴背着双钩,号称血魔,就是因为这一对钩人性命的兵器。 “狗屁!”四面嘲笑叫骂声,喧闹无比,“塞外魔宫只配在我们锦衣卫跟前跪着!” “闭嘴。”他张嘴吐出这一句,但尖锐的声音就仿佛在耳中响起,刺痛耳膜。包括柳如海,都不禁大吃一惊。 武官们的呼喊声渐静,鸦雀无声。 曹夕晚不高兴了,哼了一声,高手对峙,气势第一。 保佛奴和她一样清楚。 她不开心地歪头问小霜:“有吃的吗?想吃热热的鸡汤。” “……”燕双留斜她,小乔左右看看,连忙要去酒楼里买,但溜出来的许家妹子许艳赶紧回答:“有!厨房里准备了!今天东宫来,什么吃的都有!鸡鸭各类还是我哥亲自去检查过的。” “哦哦哦,我要吃鸡汤!热的。”她开心了。柳如海快挤过来了,听了这一句,心中皱眉。 她伤到气脉了。应该吃药。鸡汤只是让她暂时补一补气。算是身体本能地需要。 真是医盲。 虽然这里站着的不知多少人,只有他柳如海是医武双修,是有常识的。 其他都是不懂医理的傻瓜。 ++ 场中,保佛奴震住了众人,才慢慢开口道: “我六哥说,既然你请来了厉害的朋友助拳,我们三局两胜,这一局他输了。他也讲规矩,放你一马。只要你发誓从此不再回塞外,那十二个小子也不许回塞外,不能自称为碧影宫门人。今天就此了结。我们从此各走各路,互不相关!” “苏锦天这小子占便宜了!” 外围有人低语着,楼细柳从侯府溜出来,想朝里面挤进去的时候,听到这一句,不禁大怒反手就两个耳光子! ++ 保佛奴提的条件,小乔以为师兄会断然拒绝。但苏锦天沉默着,似乎是在考虑。 燕双留大怒,就要冲上前去,大师兄不想为师父报仇吗?他是为了杀回碧影宫,把师叔们全都杀死,才苦练十多年的。 小乔一把拉住了他,他刚要吵起来,就听到身边青娘子咕咚咕咚喝鸡汤的声音,还有她美滋滋吮骨头的吱吱声:“好吃,好吃。” 她在夸赞许艳,许家妹子刚溜回了宗人府的厨房,让她哥给她偷了一盏刚炖好的热鸡汤。 虽然临出后门时,许艳被突然出现的东宫白女官盯了两眼,又被羽林卫沈千户打开鸡汤盏儿,仔细检查看过了。但紫眼豹许艳觉得,这两位出现,也许只是为了向她打听青娘子到底是在修炼什么魔功。还有今天晚上的赌盘还能押吗? 第189章 十二对一 “……你能安静地吃吗?”燕双留嫌弃死了她。完全是因为害怕曹夕晚翻脸被她一剑捅死,他才忍了忍,平心静气地摸出手帕子递给她,说,“喝汤别出声。” “你小时候吃枫糖,是这样的。”她拿起筷子,当成枫糖在舌头舔来舔去。学着儿时的燕双留小心地左右看看,用手帕子把筷子仔细包起来,然后哭唧唧,“小晚姐,我的帕子粘在一起了!我的帕子!” 许艳卟哧笑出声来,燕双留简直想掐死她。 几个师妹都在旁边敢笑不敢出声,她拿着帕子不放手,努力擦她的油嘴,险些擦到燕双留的衣袖上去,他气得火冒三丈,只好放弃抢回帕子的打算。 ++ 曹夕晚把手帕子翻来覆去,仔细擦她的嘴,活像是她的嘴就是两团子猪油。柳如海隐藏在一边与她隔着二三个人,没有靠近,他看到了场中的苏锦天。 宗人府后面是一座小校场,与宗学相连。校场上四面架着篝火,亮如白昼,人山人海,深夜,城中亲军十二卫的番子们还在不断地涌过来,自然还有各勋贵府里得到消息的家将、供奉们。 苏锦天抱着刀。手指搭在了怀中刀柄上,一上一下的动着。苏锦天在沉思着保佛奴的提意。 三局两胜,代表苏锦天出战的曹夕晚赢了第一场。 就此结束? 还是趁胜追击? 几乎是同一刹那,青罗女鬼与碧影鬼飞跃而起,横过半空。 柳如海分明看到,曹夕晚与苏锦天半空中交换了眼色,这就是生死边缘换来的默契吗? 曹夕晚再一次显示出了魔功大成后的实力。她横越了四十丈,落到了第六魔灰刺面前:“你和我——不插手。这是规矩。” “……”灰刺没有否定,确实,第一局出战的二人,他和曹夕晚已经自动出局了。 他甚至泛出了一丝冷笑:“就凭他苏锦天?” 但话音未落,他突然色变。 狂风压顶。 苏影天拨刀而出,袭向了西侧站着的保佛奴,但他在半中间竟然突然转向,扑向了东面的第三魔罗素。 罗素在就曹夕阳、灰刺的附近。 刀锋临顶。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罗素毫不为所动,他仰天长笑,双掌一伸,只见得他身边狂飙风卷,飞沙走动。 曹夕晚看到了他掌心有一团赤红圆形的痕迹,暗暗叫苦:这才是真正的魔功。 ++ 苏锦天身后有一道厉笑长啸声迫近,只见得寒光钩月,夺人心魂,是第八魔保佛奴追来了:“好狂的小辈!你想一人战二人,我就成全你!” ++ 曹夕晚扑向了保佛奴。 “住手,你找死吗?”灰刺追了过去,“你袖手旁观,我保你无事!” “哼!”她厉喝一声,“结阵,结碧影傀儡十二人阵!” ++ 惊喊声四起,却不是为了碧影宫有名的傀儡阵,而是为了苏锦天的刀风四起,带出烈烈炎热。 “炎魔刀——!” 苏锦天竟然和罗素拼了个不相上下。吸引了场上无数眼光。 第一场,拼的是轻功。谁都看出来了。 第二场,拼的是碧影宫的魔功。 柳如海皱眉,她刚才跳出去之前,分明在人群里惊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曹夕晚应该是知道他来了。但奇怪的是,为何不让他为她治一治伤,再去? ++ 燕双留,小乔与小霜,几乎是在她出声时,一起跃出,与其他师弟妹一起扑向了保佛奴。 楼细柳刚刚挤到了前面,看到这局面,惊得脸色惨白。 灰刺把曹夕晚拦在了中间。 而碧影十二人,也把保佛奴,团团围住。 保佛奴皱眉。 灰刺怒道:“你们这些小辈,想干什么?不讲规矩吗?” “三局两胜!他们是小辈,结阵和八大王比一比。这才公平!” “做梦,苏锦天也是小辈,他就是一对一!” “卑鄙无耻,你们塞外魔宫都是无耻小人!当我看不出来,三大王和八大王就是一对儿!” 她和灰刺咆哮争吵。 ++ 校场上的武官们,多半全盯着罗素一双赤魔掌大战苏影天的碧影刀,个个都看得惊心动魄,有眼力的一看到罗素施展魔功,就知道苏锦天这一回赢面不高。 便是文若太监,也用力挤到最前面,他看得手心冒汗,沉思着他若是苏锦天要怎么反败为胜。 苏锦天没有退路。 他如果输了可是会被当成碧影宫弃徒而被杀,他那一群师弟师妹们全都活不成。 ++ 曹夕晚这边,又是另一番局面。她大叫着,你们宫里三大王和八大王是一对儿。 “一对儿!一对儿!”嘲笑大喊的声音,在巡城司里响起,其他亲卫们连忙帮着哄然大喊。 灰刺大怒:“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嘀嘀咕咕,绝不承认她是故意这样说,而且她可没说谎,凶厉的保佛奴站在原地不动,居然对校场上的嘲笑声没有半点反应,可见得她说得没错。 第三魔罗素,与第八魔保佛奴,多年来总是形影不离,同时出现。 这是因为他们必须同时出现。 ++ 保佛奴突然道:“答应他们。” 灰刺皱眉,答应他一个人对付十二个小辈? 在他看来不需要如此,罗素根本不可能输给苏锦天,不会需要与保佛奴联手保命。 但曹夕晚眼睛一亮,跳了过去:“君子一言!” “哼。”保佛奴厌恶盯她一眼,“我不是君子。” “……那就击掌为誓!”她笑嘻嘻,马上察觉到了保佛奴的脾气,这第八魔虽然冷硬凶厉,强横无比,实际上按锦衣卫的消息,碧影宫第八魔出宫进江湖的次数只有六次,这说明他江湖经验远比灰刺单纯,她连忙道:“我也不是君子,我是青罗女鬼。我和苏锦天可好了。” “……”保佛奴怔了怔,她在说什么? “你听说过我,是不是?苏锦天还欠了我的钱,你是他师叔吗?我听说碧影宫很有钱。你要帮他还钱吗——?” 燕双留忍无可忍,重重咳了咳。她忙着催债压根没理睬,希冀地望着保佛奴。燕双留看了看小乔,乔强生却早就生无可恋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就想过,可能会是这样。 第190章 私生女儿(上) “这是借条。你要看吗?喏,小乔和小霜也按了手印。你可以先帮着还一部分吗?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没钱。”保佛奴并不傻,知道她在拖延时间,果断截断她的废话,“击掌就击掌!我说话算话。但你们十二个人一起上,规矩是你们坏的,到时候可别说我也坏规矩。” “话不是这样说,” 她反驳着,坚持着把借条向保佛奴递了递,保佛奴翻着怪眼压根不想搭理她,她只能遗憾地收回来,收在袖中。 她严肃着脸,摆出不还钱我就不和你客气了的架式,她抱着臂反驳道:“你们碧影宫,这一百年里,有四次与名门正派对阵时使出了碧影傀儡阵,都是十二人对一人。十二人亦是一人。是你们自己的规矩,你们不认了?难道是你怕了?” 她回头看看东面场中二人激战,嘲笑,“怕你们三大王会输?” “自然不是。”保佛奴哼了一声,“我和三哥联手,也是我们的规矩。” “行,这个我也认。” 她抬手,保佛奴便也与她击掌,三掌为证。 哧的一声,她吐出一口血,被直接打飞了出去,众人惊喝:“偷袭!卑鄙!”站在原地的保佛奴目瞪口呆。他根本没用力。 灰刺心里一个咯噔:“不好,她出了名的阴险不要脸!” ++ 曹夕晚在半空中,思考着是诬陷保佛奴,赖掉这一局不战而胜,还是装成重伤要求赔偿,挽回一部分钱财上的损失? 毕竟苏锦天这伙子人,活下来的赢面不高。 “偷袭!”亲军十二卫们痛骂嘘声四起。但大部人都盯着苏影天那一对,没注意到这边。 柳如海刚要跃起,向她扑过去,曹夕晚在半空中用极诡异扭曲的身法打了个转,勉强停住了。 “好!”引来身边一阵喝彩声。 保佛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暗骂这女子不要脸,故意装受伤来炫耀身法,灰刺也暂停了真正的怀疑——早就听说青罗女鬼病了。 也许她根本无法真正下场。也许刚才那一指也完全不是手下留情,现在她也真是被保佛奴一点点习惯的内息手劲而打飞了? 但一看到她在半空中这扭曲的身法,灰刺皱眉,他知道自己使不出来。她几乎是停在了半空中。 “细柳!”曹夕晚叫了一声。 “……在。”人堆里的楼细柳憋屈着,跃到了半空中,一把扶住了她。 曹夕晚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二号打手,楼细柳果然很爱她,对她忠心耿耿的,这大半夜的都溜出来了。她在半空中一眼就看到了楼细柳。 火光中,她也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柳如海。他虽然易了容,但正担心地看着他。 她向他抿着唇,笑了笑,和楼细柳一起落回场中。 柳如海稍松了口气,不禁又暗暗察觉到不大妙。有一种被她盯上了绝没有好事的感觉。 曹夕晚被细柳扶着,心想,算了。她是个病人,还是不要太动脑子糟蹋身体了。 能利用就利用。 ++ “老八,不要轻敌。我拦着她,你尽快杀了他们十二个。”灰刺也有点琢磨不清她。 “……嗯。”保佛奴哼了哼,灰刺打量着一脸虚弱靠着丫头的曹夕晚,绝不会轻易上当, 但此时,楼细柳的怪异吸引了灰刺的眼光,这小丫头学的是碧影心法,但又完全不像? “没事吧?”小乔没有回头,高声问了一句。他们围着保佛奴,刚才根本没办法去帮她。要他不问一句,实在也不可能,也许就是他此生最后一句了。 反正青罗女鬼的能耐,即使在他们这些亲近人眼中,也全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哦,没事。”她掩嘴咳了两声,虚弱答了一句,“不要大意地,上吧。” ++ 柳如海在一边,看了看抽身退出,去外面车上取药。 场中,燕双留肩膀挨了一钩,场边惊喊声一片,细柳紧张得微颤,扶着曹夕晚看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悄声道:“会输。” “嗯,不是有你吗?”她诧异。 “……?”楼细柳惊呆了。 她牵着楼细柳:“我带你认一下师门长辈。” “嗯?” 她拉着楼细柳,到了灰刺面前,引见着:“来,细柳,拜见一下六师叔祖。”又看向灰刺,自来熟地:“这是苏锦天的关门弟子。叫细柳,是我的人。平常麻烦关照她。” “……”灰刺默默地看着曹夕晚。 楼细柳脑子嗡的一声响,全身缩成一团,丢脸得恨不得消失不见。 她根本不明白青罗女鬼的脑子是不是糊的! 楼细柳内心的呐喊,也是灰刺的心声。 ——她是不是蠢? ++ “你要说什么?”灰刺问。后来他想,他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及时闭嘴。 他就是犯蠢搭理了青罗女鬼,所以才被骗得那么惨…… ++ “细柳这孩子,是我的私生女儿。”她凄凉说着。 “……” 楼细柳麻木了。曹夕晚就算是认她楼细柳为重孙子,她都不意外了。 看她编!人家不会相信的! ++ “年纪不对。”灰刺犀利指出。 “你认为我多大?”她讶然而笑,“我比苏锦天成名,早了十年。” 这是事实。她甚至含蓄地笑着,“我和六大王,相差不远,难道是我比六大王强?” 当然不是。 灰刺输了一场,又是输给小辈青罗女鬼,他正是心中懊恼之时,不由得就细想: 确实不对劲。 他追杀苏锦天,如果不是因为这小子投入锦衣卫,碧影宫不会拖延这些年。而他灰刺进周王府为供奉,甚至他刻意与柳如海交好,是因为柳如海特殊。 这柳先生表面上是良医署良医,但周王府与赵王府有不少暗线消息都能向柳如海打听,他觉得柳如海实则上是赵王府的密谍头子。 柳如海确实给过他不少消息,比如曹夕晚修炼幽冥九变,一举夺魁号称青罗鬼,是在苏锦天来京城的前十年。 当然,灰刺并不清楚曹夕晚当时只有十岁。 他以为至少也有二十岁。因为幽冥九变的功法,他在周王府里翻过一遍,这完全不是十岁小孩子在没有师父的提示下,能自己修炼出来的。 那么现在,眼前的曹夕晚,应该是个有女儿的妇人? 但灰刺的眼光何等老道,她不像。 曹夕晚一叹,突然伸手露出掌心。 灰刺惊愕,她掌心纹路里,竟然浮出四朵六角雪花,他大惊:“冰魄玉魂功?!” 这是天山七魔的绝学! ++ 灰刺深知,冰魂玉魂功是塞外邪功之一,传说中有驻颜之效。 掌心一朵冰雪,至少是十年的苦练了! 四朵,就是四十年以上。 灰刺一直黯淡的心情,突然明媚了起来,原来如此! 她是一位四十岁,不,她不可能生下来就修炼,她应该是年近五十甚至六十岁的女魔头。而且,她暗中竟然是天山七魔的传人,他一时不查输了,并不是他不行! ——是他太轻敌了!她和他是同辈的女魔头。 ++ 柳如海匆匆取药回来,就察觉到了曹夕晚与灰刺之间诡异,曹夕晚凄凉哀伤,看着就是在骗人。灰刺精神焕发,看着就要上当。 至于楼细柳,完全是一个被巨浪抽打的,僵硬石头摆设。 第191章 私生女儿(中) 柳如海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易容也更仔细了些,料到灰刺认不出是他。 他走过来,唤了她一声:“夕晚。” 曹夕晚一望,他亮了亮手心里的药瓶。 她便歉然看了灰刺一眼,对细柳道:“陪六师叔祖说说话。娘,马上就回来。” “……”楼细柳和灰刺大眼瞪小眼。 几步外,柳如海愕然沉默着,嗯?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下意识把药瓶子给她,看着她倒出药丸子来,嗅了又嗅,他抢过一枚自己吃了表示没毒,但她疑心重到变态这根本不重要,他低声轻问:“娘?” “细柳是我生的。我的女儿。”她肃然。 “……”柳如海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 但没有时间让他慢慢思考了,灰刺居然追了过来,问道:“你的冰魂玉魂功,跟谁学的?” 柳如海瞬间明白了这中间的问题。 冰魂玉魂,应该是鼎鼎大名,驻颜有术的邪功!? ++ “前辈不用问了,我也觉得我自己唐突了。”曹夕晚摇了摇头,“算了,我再找找人,把细柳藏到宫里去。自然能保住我的女儿。” 老练似柳如海,一时间,都觉得差点要被她骗住了。 当然,他不相信年届花甲的老魔头灰刺会上当,然而灰刺的神色似乎有什么心事,咬牙一哼:“她自废碧影心法,我保她一命。” 曹夕晚突然压低声量,似乎是强忍愤怒:“我想让她拜你为师,难道是仅让她保命?你也太小看我——!我女儿,我这孩子,以后必定是碧影宫主!” 她激动地抱住楼细柳,几乎要泣不成声。 ++ 能不能靠谱一点?老是吹牛说谎会被揭穿的。柳如海沉思着。他都不忍心看楼细柳的脸色了。 想必灰刺那嘲笑的眼神,已经把楼细柳这孩子凌迟了无数回。 楼细柳在“娘”的怀抱里,深深地低下了头,她头一回发现,她其实还要脸。 “拜我为师?”灰刺皱眉。 柳如海冷眼旁观发现他居然在犹豫,他图什么?柳如海都不禁想提醒他,他的目标是杀了苏锦天和他的一干师弟师妹,拿回宫主信符,而不要被青罗女鬼骗了!否则赵王府还凭什么能渔翁在后,借机知道锦衣卫里傀儡人的机密? 好在此时场中保佛奴一声厉喝,连灰刺也不禁回头看去。 小乔等十二人里,有人受伤了。 ++ “细柳。你听娘说。”曹夕晚迅速道。 “……哦。”楼细柳强忍着,艰难吐出一个字。 “三招之后,你刘小半师叔他会伤了右腿,不得不退出。那时候你就上。” 灰刺愣了愣,不悦截断:“说好了三局两胜!”还想换人? 她怒视于灰刺,灰刺居然沉默。 三十年前一战,他们碧影宫埋伏在阴山,想黑吃黑,从前朝皇帝逃回草原的马队里抢夺宫中宝藏,那时碧影宫也是十二人对一个,中间受伤还换了三个人,就为了对付蒙古国师! 楼细柳震惊,她已经察觉到,曹夕晚真是要让她上场。 “可是,可是我……我不会傀儡阵。师傅没教过我……师叔们也……也从不带我练。” 灰刺哈哈大笑。 ++ 楼细柳心性高傲脆弱,被这一嘲笑,她咬牙忍着泪。 “我现在教你。”曹夕晚又看向身后:“灭火。” 许艳几人皆是巡城司老人儿,立在旁边面无表情,仿佛曹夕晚当然就是驻颜有成的老魔头一个,听得她吩咐,许艳几人连忙把附近的火把灯笼全灭了。 二十步之内,黑漆漆一团,灰刺依旧重重一哼,似有不满。曹夕阳开口:“你们退下几步。这是碧影宫秘术,不能让你们近看。” “是。青娘子。” 虽是如此说,黑暗中,人人都瞪大眼睛,要看碧影宫的不传之秘。 ++ 不过只是几个呼吸。黑暗中,只看到魅影迷离。 她发髻上的金簪子,在黑暗中划出几道金色的流光,柳如海本来奇怪为什么不赶他走远些,居然让他在旁边观摩碧影宫的秘术,但他在黑暗中看到了曹夕晚的身影变化。 他想,原来如此,难怪她要灭灯火。 ++ 黑暗中,风声一止,柳如海听到了曹夕晚问:“学会了?” 楼细柳的呼吸急促,沉默一瞬间后,结巴回答:“……学,学会了。” “去吧。记住,你是要成为碧影宫主的人。” 楼细儿一怔,看向曹夕晚,黑暗中,她慈爱地看着她。 “……是。”楼细柳居然回答了。 柳如海同情地想,这小姑娘要上当了。青罗女鬼和楼细柳一比,分明就是衙门老油条。 他在柳记铺子,曾经听过小乔和曹夕晚说话,比如小时候,小乔练功,曹夕晚就在旁边大喊小乔你是要成为碧影宫主的人。这只是一个口头禅。 听在苏影天耳中,就会更加下手好好教导师弟师妹们,也免得他们不知道,谁才是未来的碧影宫主。 ++ 楼细柳心潮澎湃,激动得双手微颤。 她当然不知道这些旧事,她只觉得难得有高手前辈如此看重她的资质,不是因为她的血缘,也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只是她楼细柳! 而且,这位高手还是鼎鼎大名的性格扭曲的,青罗女鬼!? 楼细柳尖啸一声,手中一支匕首,奋然杀进了场中。 她要证明曹夕晚的眼光,证明她配得上这份器重。 “……”柳如海太同情这孩子了。 ++ 然而曹夕晚的眼光居然是对的。 楼细柳入阵后,按青罗的吩咐,如影随形不离沈霜天身边三步。因为曹夕晚早就叮嘱:“你霜天师叔的剑术最高,她会是最后一个死的,你跟着霜天不放,你就是倒数二个死的。” 而沈霜天,手中一柄青锋剑,剑路天马行空,如羚羊吊角。 她确实已经让保佛奴感觉到了威胁。 保佛奴,他认得出这是沈霜天,更惊讶的是,这丫头学的居然不是正宗的碧影心法,她学的剑术是被人改过的!谁教她的?绝不可能是苏锦天。 而沈霜天同样意外地发现,保佛奴竟然是第三次避开与她正面对决。 这只可能一个原因。她沈霜天身侧站着楼细柳。 保佛奴忌惮楼细柳。 ++ 保佛奴,打从撞到楼细柳的身法,感觉到了一阵一阵的头晕。他连忙避开双眼,全攻沈霜天,但楼细柳的匕首又如毒蛇吐信,向他刺来。 “可恶!”他一阵阵地头晕,虽然再来两三倍也不至于晕倒,但确实让他烦躁分心。 更要命,他深知这并不是碧影傀儡阵的作用。这阵法并不严密,这些小辈根本都没有学会,细柳也根本不懂法阵。 但她的身法偏偏就有碧影傀儡舞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 “妖女!” “魔头!”楼细柳当即骂回去。 她终于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在内宅里,时不时就晕倒。 曹夕晚偶尔会半夜不敢回自己房偏敢来和她抢被子,但偶尔只是偶尔,真正让楼细柳愤怒的是,她经常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走廊地板上。身上有被子还是冻得哆嗦。 她拼命回想,只记得白天遇到了曹夕晚,青罗女鬼就是和平常一样在百花堂的廊下、走道边,笑嘻嘻地走过来。她刚觉得她的身法诡异,就突然头晕,就咕咚一声就晕过去了? 楼细柳想,她真是误会青罗女鬼了。 原来,是曹夕晚一直在内宅里教导她,教导她这一套能与第八天魔王对峙的密法。多亏她为了防备,每次在晕倒前都在瞪大眼睛盯着她的身法。 青罗爱护她,看重她,才每天用那样的方法教导她,她以前都以为曹夕晚最喜欢欺负人。 她误会了! ++ 格如海想,不,你没误会。她就是欺负你。连我在侯府都能听到风声,说太太房里的曹姑娘最爱的事,第一,偷懒,第二,欺负细柳。 第192章 私生女儿(下) 四面喝彩声中,许艳几人都是大为羡慕,楼细柳被青娘子一指点就能如此强横!居然能让保佛奴这样的碧影宫魔头,再三闪避? 灰刺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曹夕晚瞅瞅灰刺,碧影心法下册应该没在他身上。今晚应该是没办法得手。但若是他收了楼细柳为徒,她和灰刺就越来越有交情,也许就能挑唆灰刺把碧影心法下册,偷出来让她抄一份?抄到了悄悄藏着,连苏锦天也不告诉。 所以要怎么再骗灰刺呢?曹夕晚叹了口气,她这个人,需要少思少虑,要笨一点才活得长。她嘀咕着自语。让谁做楼细柳的爹,才好骗人呢? 她深思着。 这完全就是公侯府的内宅丑闻,鸡零狗碎么,她翻翻脑子里的锦衣密档,就能编出无数个。 她自信地想。 ++ 楼细柳不知道,青罗女鬼的盘算。 她和沈霜天,一攻一守,配合得极好,居然又一次打退了保佛奴。 小乔和燕双留都察觉到了异样,顿时大喜,他们二人刀枪齐出,一左一右护着二女,其他师弟师妹们随之而动,居然在刘半半退出后,把十二人阵法重新稳住了阵脚。 “好!” 曹夕晚大喜。 柳如海没忍住,趁灰刺不注意,低语:“你就这样骗她?你是不是最近又闲着没事?” “胡说。”她板脸。 当然,她就是闲着没事,在内宅里练习她自创的身法,如今已经取名为“迷魂乱花十八式”。 “……”柳如海哑然,她居然还取了名字。 “我和你说,我不是故意要欺负她的。我也有拿嫣支、问雪她们来练的。我让细柳咕咚咕咚地晕倒,但又不影响到和她站在一起的丫头们,尤其嫣支、问雪这些没练过的普通丫头,我很辛苦的!” “……”她居然还振振有词在诉苦,柳如海想。 “我想了很多法子,头发都快掉了,我才成功。毕竟问雪嫣支都是普通丫头,我不好让她们半夜睡在走廊上。会病的。” “……” “对了,难道我去拿陈妈妈来练?她刚病了没多久!” 柳如海听出来了,她分明是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故而振振有词。 总之,她完全是不得已嘛。 ++ 曹夕晚瞅了柳如海一眼,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你挺喜欢细柳的。”她试探着,“你认得太太是不是?没事的,你可以和我说的。” “……”完全是因为你盯着细柳欺负,他不注意都难好吗?柳如海没好气,懒得理她。曹夕晚看他这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知道他在装,她寻思着柳如海和灰刺同是周王府的供奉,知道她没有女儿,现在却完全没有要告密的动静。 所以,他就是想让苏锦天与碧影宫斗起来,借机看看秦王府到底想干什么吗? ++ 深夜提灯。 冯均卿换了南康侯的衣袍,打算从侯府大门进去的时候,外书房中,宋成明打开了暗门。 他手中也提着一盏气死风的明角灯。 秦猛拱手:“侯爷,真不用属下跟着?” “不用。”宋成明叹了一声,提着灯笼进了暗门。平常,是有曹夕晚和他一起进去。 但他也曾经怀疑,小晚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傀儡人的机密。 现在,他不会再大意。 不能让秦猛也发现这件事里的内幕。 ++ 暗门机关无声紧闭,紫檀木书架合拢。秦猛想着侯爷独自一人提灯进去,沉默着。 事情不对劲。 房中无人,他立在外书房的玉鼎前,从衣袖夹缝里取出一张小纸条,今日一早他突然收到了师门密令。 纸条上用暗语说:今晚三更,有人持师门信符进侯府,让他接应。 秦猛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这是怎么回事? ++ 他出房,沿廊走到小值房。窗内有灯光,但那是一根油蕊的小灯光。 曹夕晚并没来,应该是下半夜轮值的罗妈妈在内间暗室里,和衣睡了。睡前只留了一根灯蕊。 秦猛立在廊栏下,沉思。 他在京城虽有密友,皆出自师门圆光寺,他对这师门密令有疑惑,便不方便与他们商量这事,他思前想后,本是想与青娘子商量,他若是不想听从师门密令要如何应对。 但她一直没有回府。 此时,梅林间寒风呼啸,梅枝摇曳。 侯爷竟然独自进了书房里的密道,秦猛更为不安,虽然连二管事没有查清证据,便没有禀告给侯爷,但秦猛是听曹夕晚说过的,曾经有假侯爷进府。 难道这件事竟然与他的师门有关? ++ 更鼓声声,夜风吹在面上如刀割。 秦猛到底一咬牙,进了小值房,在屏风外把罗妈妈悄悄唤着:“罗姐。” “有事?”罗妈妈一惊,隔着门帘坐起。 “青娘子去哪里了?” “……听门房里的马六说,她去宗人府那边打架。” 罗妈妈披衣出来,她刚睡下,但她和秦猛搭档了几年,深知他的性情,“我回来时,看到细柳那丫头也悄悄溜出府去看热闹了。青娘子多半应该是为了苏锦天的事。怎么,府里有事?” 秦猛叹气。 罗妈妈看他神色,暗惊,不是大事他不会如此脸色,她镇定道:“我去叫她回来?” “请她速回。” ++ 宗人府后小校场。 曹夕晚想,为什么今晚突然出现了三魔?本来只有灰刺一人的。 这一定有阴谋。 也许是为了吸引她和苏锦天的注意力,让她和苏锦天只顾着盯在小校场。而真正的目标当然是南康侯府? ++ “沈霜天……”灰刺盯着阵中,突然感叹,“我有想过收她为徒,她离开碧影宫一定废了,可惜了那样好的资质。苏锦天和她根本不是一个路子。她需要一个好师傅。” 灰刺的语气变了,柳如海察觉到了。 “她的剑术是你教的?”灰刺并没有问曹夕晚,但这话只能是问她。 “嗯。”她正琢磨着阴谋,随口应了一声。 “你女儿学的那套身法,也是你自己自创的。” “嗯?我女儿?”曹夕晚茫然想着,她哪来的女儿。柳如海咳了一声,她惊醒,不禁就伤感起来,含泪泣着,“哦,是的,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就为她准备了这套乱花迷魂十八式,本来,这是我的师门天山一脉的不传之秘,我生她下来的时候,那一天,京城春日飞絮,乱花迷眼,让我想起了天山冰宫里的花园,我就改了改师门一套轻功……” 她来劲了,开始可劲儿编。 柳如海斜眼睨着她。 第193章 纯良女子 听着她说起乱花十八式出自天山一脉,灰刺沉默,屁,根本和天山一脉无关。 她倒是低调老实。灰刺睨她一眼。 柳如海默默地想,不好了,要上当了。醒一醒!不要以为她一个深山刚出来的傻瓜高手,她是衙门里的老油条青罗女鬼。 灰刺已经看出来,沈霜天和楼细柳可能都是她教的。灰刺想。他过两天应该去找天山一脉里的旧友,问一问青罗女鬼的师承,他觉得青罗女鬼应该是他旧友的同辈才对。他的老友是古里娜,古里娜在宫中的名字是,英英。 毕竟,他已经看出这套乱花身法,其实是从碧影心法里变幻出来,甚至他已经看出来,沈霜天的剑法不是本门正宗心法。 应该是在沈霜天儿时,有人学会了碧影心法,又深知沈霜天资质不同常人,这人调整修改碧影心法,再配以碧影宫剑术,自创了一门剑术只适合沈霜天。 如果这也是这青罗女鬼教的,他不由得暗暗惊心。 不愧是天山一脉的老魔头。 天山冰宫……灰刺也曾经去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许,沈霜天他们跟着跑到了京城,遇上青罗女鬼,是一种幸运。 “嗯,我一直和霜天说,她以后要做碧影宫宫主。她就非常非常努力。”曹夕晚骄傲回忆着。向柳如海唠叨炫耀她的抚育经验,“上回小乔也说了,你听到了吗,没有我鼓励他以后要做碧影宫主,他们一定是没有目标的!” “……” 他们真是倒霉催了,遇上了你。灰刺默默看她。 想也知道,苏锦天当然不会允许弟妹有这样的目标。他们背地里一定吃足了苦头。 ++ 曹夕晚根本不关心苏锦天和罗素一战,管他们之间狂风刀炎,杀得你死我活,她压根没看。这让柳如海惊讶,难道苏锦天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后手?如果没用,可能就要输了? 他的视线落在曹夕晚脸上,她当然察觉。不禁回头看他,向他莞尔一笑。 柳如海感觉到,她今天晚上冲他笑得太多了,似乎不对劲? 但他当时还没料到,自己也会和楼细柳同样成了骗子帮凶,走上一条不归路,后来被灰刺记恨好几年。 正说话间,许艳上来悄语: “罗妈妈来了。” 她一怔,罗妈妈这时辰来,是侯爷有事——不,是秦猛叫她回去? ++ 曹夕晚早有怀疑,她与罗妈妈低语几句后居然就丢下一切。 她大喊一声:“苏锦天,我先回去睡觉,你们有结果了告诉了我一声。”说完,她握着柳 如海的手,哀伤着,“帮我照看一下。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又奔过去,捉到了文若太监,诚恳说着,“帮我照看一下。不要让他们死就行了。缺胳膊断腿没事儿的。”又神秘地比了个数目,“不让你白干。” “……” 说罢,她就掠过小校场,丢下被她半夜叫来助拳的人群,她从宗人府的后巷飞快赶回了南康侯府。 “过几天,一堂春苏锦天吃大家吃酒一!” 宗人府上空,连东宫都听到了她的喊声。追着她的罗妈妈心惊胆战,只怕羽林卫的高手冲出来,把她们当成刺客乱箭射死。 ++ 三山大门前,灯笼摇曳,而本应该进府的冯均卿,双眼微闭,他盘坐在街口大车里。 他看到了,曹夕晚飞快赶回来的身影。 他哼了一声,手指放下窗帘,侧目看向了车中的另一个朦胧人影:“秦猛不可用。” 一定是秦猛知会了青罗女鬼,让她赶紧回来。 ++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推测,秦猛的搭档罗墨凤紧赶慢赶,此时也追着曹夕晚掠进了侯府三山大门。 寺主圆光,秦猛的师父已是老和尚,在寺中清修不入尘世,连寺务都不大理会。 此时,蓝呢围子大车里坐着的老僧是戒律堂首座圆尘,他一身玄黄田字锦绣僧披,细眉雪白,他闭眼合什:“贫僧召他回寺中就是了。” 冯均卿皱眉,他赶走秦猛没有任何用处,他想要的是秦猛和他里应外合! 圆尘暗叹一声,并不想得罪这位冯供奉,毕竟与本寺深有渊源,战乱时,寺中受过大恩。 ++ 他斟酌开口:“寺主有言,只要冯大人,确实能说服秦师侄,证明南康侯宋成明真的敢用活人炼傀儡。寺主说本寺的弟子一定会替天行道,诛杀此人。” 冯均卿沉吟着。 也许,还值得再想办法,再试一试秦猛。 “冯大人放心,贫僧倒有一法子,叫秦师侄和冯大人多多亲近。正巧鄙寺寺主,也有事要托冯大人。” “请说。”冯均卿倒颇为愿意让圆光寺欠自己一个人情。 “秦师侄去年写信回寺,说上官似乎有意为他说亲,让他与一衙门女子成亲。因他是首座大弟子,又是寺主抚养长大,自然要寺主答应才可。贫僧想,可否托冯大人出面查一查这女子,若是品行尚可,还请冯大人出面为他提亲?如此一来,冯大人与秦师侄也自然亲近些。” “……对方是……谁?”冯均卿有了不好的预感。 “听说是南康侯府的家生子。如今在衙门里做女番子。” 圆尘显然打听得仔细,唯一没料到的是,师侄秦猛在信中含糊着,没敢说这女子是个病重的废人,料到师门绝不肯答应。 “冯大人,贫僧到了京城,也打听了几个衙门女子这样的人家,可惜都不是她。” 冯均卿终于明白,圆尘这一回下山踏进京城,不是来游历也不是访友。 “大师没打听到?”他反问。 这不可能,圆光寺在京城里的俗家弟子,头两位就是羽林卫的指挥使。 在亲军十二卫里,连锦衣卫都有秦猛和他的几个师弟在,其他鹰扬卫、金吾卫等,更是有圆光寺主两三代的僧俗弟子,都在做武官。 圆尘老和尚,在京城武官圈里人脉颇广,怎么可能打听不到青罗女鬼? “我几个师侄都说,可能是没出过侯府内宅的丫头。胆子小。可能家里太贫寒了。实在不起眼打听不到。” “……”不是,你的师侄们合起伙来骗你。冯均卿想。秦猛收买了他们。 ++ 圆尘显然没料到忠厚听话的秦师侄自从进了锦衣卫,就已经学会耍奸,蒙骗师门长辈,他慈颜微笑着:“出家人没有门户之见,女人家贫寒些倒不妨事。我师兄不会在意这个。他嘱咐贫僧,娶妻娶贤,佛门弟子也不应该在意色相。只要容貌普通,身体健康,为人纯良,便可。” 冯均卿一想,三个条件丝毫和她本人不沾边。 “贫僧听说,京城各勋府里有不少婆子暗中为女番子,父兄丈夫多半都是武官军卒出身,死在战场上了。她们也是忠烈之后,平常只在府里保护太太小姐们,也许那姑娘纯良,连侯府内宅都没出过。应该亦是可怜女子。” “……”冯均卿半晌无语。 他忍着没说,她刚才半夜刚刚打架回来,从大师你眼前路过。 第194章 二房丫头(上) 深冬的金陵城,莫愁湖清,清凉山顶的老松上压着茫茫雪色。 苏刀君连败两局。 京城哗然。 他输的第一局,自然是上回在真珠庄与杨平粹一战。 第二局,就是这一回和第三魔罗素。 反则是他的师弟师妹们,与第八魔保佛奴战平,双方罢手。碧影十二傀儡一时间名声大震。尤其苏锦天的关门弟子楼细柳,已经后来居上,她的名气尤在两位师兄之上。 只不过,这几天在京城里风光无二,日当正中的,还是魔功大成的青罗女鬼。 连南康侯上朝时,被不少同僚们投以不善的眼神,似乎是在骂着“果然你老奸巨猾”的意思,他回了府,都不禁招了连二管事在问:“她在内宅修炼?” 果然就是对他成亲不满,回内宅没告诉他实情?南康侯倒没有太多恼怒,毕竟她虽然百般掩盖,但他早就看穿了真相。 “……似乎不大像。”连诚无奈禀告,一面为侯爷除了朝冠、朝服,“侯爷,刚才青娘子出府去了,第六天魔王灰刺叫她有事。她带着细柳一起去了。” “嗯?”宋成明完全理解不了,他接了一盅热茶,吃了两口舌尖又苦又香,她如今大力提携楼细柳是为了什么?但碧影宫的事,他却是极谨慎,问连城:“和赵王府打过招呼了?”又把茶一放,吩咐顺宝,“秦百户手下两个师弟提为小旗的事,去催一催经历司,就说我的话,今天要看到公文。” 顺宝连忙去了。如今侯爷跟前最得看重的心腹,渐渐已经是以前的第三号人物秦猛。 ++ 连城到西梢间取了炭盆上烘着的暖鞋子过来,侍候侯爷换上,他禀告道:“侯爷放心。柳如海倒是先找了我。说他已经知会碧影宫,抢回宫主信符。不至于要出人命。” 其实连二管事不信这话,因为柳如海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 天子脚下,又是亲军锦衣卫。碧影宫当然不会公然杀掉苏锦天一干人,但要是苏锦天和他的师弟师妹出门摔跤,摔死了,那也绝不关他们赵王府的事。 正说着呢,府里太太差丫头来请,要吃午饭了。 “太太不去侍候老太太?” “老太太敬佛,今天午后吃斋,让太太们不用来侍候。”云柱低头回答。 “小晚呢?” 南康侯起身,准备回房,倒随口问了一句。 这阵子,都是曹夕晚抢了这个差事,时不时过来请他回百花堂。 因为她喜欢提着自己的饭盒子,到小值房里来吃饭,混日子。 宋成明也知道,她这是借机要溜班儿出去见灰刺。她每每请他一趟,也不管送他进内宅,就欢快地溜班儿,出府玩去了。 宋成明今日一看,来请的丫头换了云柱,就知道她如连城所说,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 “今天她拿什么借口?”他不禁都问。 云柱是个谨慎人,陪笑回答:“小晚姐她今天和陈妈妈说了,说细柳咳嗽了,她带细柳出门看病。去太太的四味厅里看。看得好就回来,看不好就让细柳在她家里住着,免得过了病给太太。” 借口倒不错,还可以多带一个丫头出门。 宋成明不免都摇头:“四味厅?如今的管事是她选的人,还不是她说什么,四味厅的大夫就开什么药方子。” 他这边刚上了春波廊,云柱连忙道:“小晚姐回来了。” ++ 他微抬眼,就看到曹夕晚和楼细柳的身影上了廊口。 他一摆手,云柱悄悄退下独自先回内宅。宋成明看着曹夕晚,她双手除了披风风帽,拍打一身皮毛披的雪粉,一看就是从府外回来。 红梅绽放,碧廊彩绘,她梳了个温婉的乌发髻,素雅的银蓝色袄儿,平添了几份柔和成熟。她与少女装扮的楼细柳手牵手,神态亲密。 楼细柳又不一样,她一身起银花的明艳宝蓝色大袄儿,看着应该是楼淑鸾穿一两回就给她的。这银蓝配宝蓝,二女连冬装都是配好了的。 宋成明吃了一惊,她和楼细柳一身同色的袄儿不说,居然还各穿了一身白狐衣。 她戴着雪狐围脖和围髻子,耳畔珍珠,在大雪中平添三分美妇人的华美。 楼细柳披着一袭雪狐短披,双团发髻簪着珍珠簪子,俏丽妍美。 除了她们的珍邾首饰是一个款儿,就这三件白狐皮衣物是前两年他送给曹夕晚的,她很喜欢,居然还能让给楼细柳? 她还牵着细柳的手,一脸母女情深的慈爱,楼细柳全身发麻,已经回来她还装什么装? ++ 宋成明只觉得莫名不解,半晌无语。 连二管事觑着侯爷神色,心里一琢磨,倒是明白,如果楼细柳敢找曹夕晚的麻烦,侯爷不高兴。但侯爷也并不觉得曹夕晚和楼细柳好到这份上,是好事。 不论是妾侍,还是心腹,侯爷都不打算让她们关系太亲近。 ++ “太太这几天在忙什么?”南康侯避开二女回内宅的方向,他刻意绕到二门的另一条短廊上,看向了连二管事。 连诚连忙道:“太太还和以往一样,陪二太太准备嫁妆、婚礼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青娘子和楼娘子好起来,怕是太太还根本不知道。” 南康侯的脸色微缓。 只要不是他这位正妻竟然有手段把曹夕晚收拢了,就好。 连二管事觑到侯爷神色,他身为心腹,也是在今天才再一次真正清楚,侯爷未必不知道要防着太太。 侯爷恐怕事事都心里有数。 侯爷,只是一门心思要把南康侯府的爵位,在他手中变成国公。 否则五老爷总是不服气。 秦王府这回总算过了六礼,准备明年成亲。二房老爷太太放下了一桩大事。 而五太太的侄子杨清和,他想要南河百户所的差事,这事儿,老太太作了主。宋成明知道老太太私心里偏心宋卫仁,乐得不管。 ++ “她们去见灰刺?”南康侯缓步走向了百花堂,因为绕了路,不远处能看到大雪中,尤有翠色重重。 那边是五房的竹园。 ++ 南枝未料到,在这条路上能看到南康侯,她刚从竹园出来,看到廊上玄狐皮风帽雪披的高大人影,后面跟着的又是连二管事。 这不是宋成明是谁? 南枝心里一跳,手心冒汗。 机会终于来了。 她并不上廊,站在廊口,低头施礼。 宋成明远远看到假山雪径边一个丫头,随意扫了一眼。见得风姿绰然,倒是心中一动。有点像是以前楼淑鸾送给他的,美人南嘉。 后来,淑鸾成亲后说南嘉年纪大了,家里又来人要赎,就打发走了。 南嘉,宋成明本是有意要收房的,只是碍着曹夕晚那时候于他实在太重要,她若是不高兴,悄悄跟来了,宋成明也不愿意她不开心。 “那是谁?” “回侯爷,是二房的丫头。”连城瞥了一眼,再看看侯爷的眉眼神色,心中会意。侯爷看上这丫头了。 第195章 二房丫头(下) 听得连城认得是二老爷跟前的丫头,宋成明倒是没有了太多兴趣。他眼下和二哥倒是关系最好的时候。没必要为个女子争风吃醋。 先把侄女佳书的亲事办妥了,再花钱买两个美貌些的家伎进府也罢了。 ++ 南枝立在廊口,看得宋成明从眼前走了过去,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唇边微笑。 宋成明喜欢什么样的美色,他在乔扮成南嘉的时候,就一清二楚了。 只要曹夕晚忙着出府打架,不要妨碍他就行。 ++ 百花堂。 宋成明进了前院,连城不用他吩咐,就找了个婆子问:“曹姑娘回来了吗?” “早上出去,还没回,楼姑娘一块儿也没回。看病去了。” 宋成明听在耳中,料到她偷懒,不知道又去哪个院子里找丫头说话玩耍去了,他想了想,在西厢廊下止步转头,招了他细问: “夕晚去见灰刺,说了些什么,我看她见天往外面跑的。听说去了南河对面的三春楼?” “……听说是。”连二管事迟疑着,“青娘子她倒和小的打过招呼,小的没敢劝。她的主意太大,她想让细柳拜到灰刺名下为徒。” 宋成明一听,都不自禁嘿了一声,她还真敢想。 细柳那可是苏锦天的弟子,而灰刺可是苏锦天的杀师夺位的仇人之一。也就只有她敢出这个主意,不怕被苏锦天宰了。 “能答应?”宋成明心中一权衡,于他自己当然是好事。乐得她乱来。 “回侯爷,灰刺已经被拒绝了。倒送了一颗碧影宫通天池里的碧珠,给细柳做见面礼。青娘子说灰刺这人一定有事想求她,就是拉不下老脸。她还是每天去找他吃酒。” “……她要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碧影心法》下册?”连二管事犀利地看穿了曹夕晚的阴谋。不愧与她相交有二十年以上了。 宋成明一想,当然就是这样才对。否则按她的脾气,绝没兴趣理睬苏锦天的敌人以及她的“手下败将”灰刺。 ++ “侯爷回来了。快,进来暖暖。” 淑鸾的声音响起,笑面如花,宋成明深知妻子深情,又聪慧有心胸,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想起自己偶尔生起纳妾的心思,也不禁有愧。 好在小晚是他的旧人。这不算他对妻子不专一。 “小晚的亲事,我有个主意。我手下有个百户秦猛最近立了功,为人又极为忠心……” 楼淑鸾吃惊又欢喜。以往她就劝过宋成明,把心腹丫头嫁给想笼络的部属,既体面又妥当。但宋成明犹豫不决。 他一时说,小晚又病又年纪大了,怎么嫁得出去?一时又说,她对他忠心多年,临到重病无用的时候他撒手不管,下面的人要寒心。 如今侯爷重新提起这事,分明是因为曹夕晚生病是假的,她就是和侯爷有心结,就是不愿意为妾。 侯爷总算心里有数。楼淑鸾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夫妻同心就好了。 ++ 连二管事在阶下,告退。 他在二门外叫了一个老练婆子,让她去打听二房里一个穿银红袄儿的美貌丫头。侯爷不开口,但他这心腹管事不能不想着这事。 他在百花堂,平常也看到太太跟前的几个陪嫁丫头。都算是美人儿。 依他看,太太这阵子大意了。原是想把青娘子放在府外一两年做女官安置个外宅,侯爷就满意。但青娘子可不是这样好摆弄的。 更何况,侯爷这一两年,完全没看中太太带进府的丫头,其实是曹夕晚在盯着。她恐怕觉得个个都是奸细。成天价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欺负那个。但凡不肯被她欺负的,那就是一定是有阴谋。 侯爷以为她吃醋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连二管事想,他若是太太,早就把最老实的云柱,给了侯爷为妾。 曹夕晚是指望不上的。她忙着出府打架。 侯爷迟早要知道,曹夕晚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在府里看中别的丫头呢。只要这一回,曹夕晚不去二房里欺负方才那位在廊下叫宝盖的丫头,侯爷从此就没什么顾忌了。 ++ 宋成明还不知道宝盖是六侄子的通房,因为南枝使了手段,这阵子还没有和六公子圆房。宋成明和妻子说笑着,看了看她用来调养身体准备怀胎的药方子,颔首点头。 妻子的陪嫁铺子里有一些人手,但都是在药房里。他以往也知道反贼凉国公府上有几位名医供奉。逃到西北后被楼将军收留,也是小事。 只等淑鸾怀了嫡子平安生产,再打发他们离开,就是。 用了饭,宋成明起身回了外书房,直到他在书房里吃完一盏茶,他也没看到楼细柳到他跟前来回个话,请个安。 一问,曹姑娘拉着细柳,一起去姨奶奶院子里吃烫锅儿去了。 他慢慢踱步,在书房中皱眉,隐约叹气: 若是让楼细柳从苏锦天手上偷傀儡阵法,凭着细柳的出身、容貌和机灵,也许还有三成希望。但她若是想从曹夕晚手上偷。简直是不可能。 楼细柳她抬抬手指,曹夕晚能就看出她想干什么。 “叫苏锦天来府里一趟。” “是,侯爷。” ++ “月影鬼。”曹夕晚吃饱了沿廊走着,散食儿,和楼细柳肃然说着,“这个外号好听。风雅诗意。” 能不能不要取什么鬼不鬼的外号。楼细柳一点也不喜欢。但她沉默着没反驳。 柳如海背着药箱,路过柏院附近的叠落廊,看到了这一幕,就算是他事不关己,柳如海都有了同情之心,想去提醒楼细柳两句,不要被她骗了! “柳先生。”楼细柳一看到柳如海,赶紧跑过来行礼,借机就混掉了什么月影鬼的外号是不是最适合她。就算是曹夕阳晚在说“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月”字,又有她名字里的“柳”字,月影鬼这外号多般配——? 那也不好听。楼细柳闷闷地想。 曹夕晚觉得没趣极了,以前楼细柳多有趣呀。又会骂人又会撒娇。现在回百花堂里,没有一个有趣的人可以和她一起玩了。 ++ 寒冬日短,寒风扑寮,炭火烧得噼噼啪啪。 她坐在小值房里,托着腮烤着火,埋怨无聊。 秦猛坐在桌子另一头,同样愁眉不展,他就盼着一切平安无事,多亏那一夜并没有什么人进侯府。 “小晚。” “……嗯?”她一回头,看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小值房门口的人,她愕然,“爹?” 第196章 上当吃亏 曹爹子一身褐棉袄儿,戴着缀毛瓜帽儿,愁着脸站在门口,这情景不仅仅吓到了女儿,还把值房里几位老护卫们都吓了一大跳。包括秦猛都愕然不解。 这是天要塌了? 曹家的爹子居然在大白天,不偷懒、不吃酒、不吵架,神情萎靡终于像个正常的爹,来找女儿说话? “……你……你是不是乱开方子,毒死人了?”她站起来,又一阵头晕目眩,虚弱地抚着桌子坐下来,她感觉她站不住了。 她真是命苦哇。曹夕晚头一回觉得世上也有她不敢面对的事情。 她脑海里甚至闪过一幕,她每次去见灰刺,都要拉着楼细柳唱苦情戏,说着她出身神秘的高贵丈夫——不,她的神秘情夫早死,娘家的爹娘又稀里糊涂靠不住,她和孩子无依无靠,真是太可怜了。 现在报应来了。 ——她不应该埋怨日子过得太无聊的。 曹爹子说:“你舅舅来了。” “嗯?”曹夕晚瞬间跳了起来,捋着袖子咆哮着,“在哪里,在家里吗?我去!” 她头一回听到舅舅两个字,能觉得运气真好,能兴高采烈。 ++ 曹夕晚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手到擒来。不就是揍舅舅吗? 她不敢置信自己被亲爹骗了。 窗外雪渐渐下大了,红梅雪玉,剔透可爱,宋婆和罗妈几个人,还在议论她家的舅舅们真是不长眼,还敢来伸手要钱。没料到不一会儿,曹夕晚一肚气又跑了回来。 “……这么快?” “我被骗了,我爹就是在耍我!” 曹夕晚呼哧呼哧喘气,脸涨得通红,她实在气得不行。 ++ 她冒雪跑回了家,看到乌门青瓦,家门果然开了,她以为是娘回来了。她娘是个老实人,她连忙跑进去准备吵架揍舅舅,没料到房子里根本无人,娘也没有回。 她疑惑回头看爹,就看到她亲爹在门边一闪,他一溜烟就跑掉了。 他在说谎? 她目瞪口呆,她居然这样轻易就被傻爹骗了,她居然上当了!? 她一口老血咽在嘴里,站在院子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爹!爹你给我站住!” ++ 她一路追到了二门,他爹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杀回了小值房,找了一圈她爹没躲在 这里。她转头就去大老爷的梧桐院。 罗妈妈连忙把她的狐皮围脖儿要给她送过去,她天天嚷着畏寒要养,早些还未入冬就裹得比老太太还严密。秦猛摇头叹着:“不用了。她那样子。” 她跑得一头薄汗,双眼凶光四射,逮谁要揍谁的横样子。秦猛觉得,还是让她先和曹爹子吵一架发泄怒气更好。因为他也有事要和曹夕晚商量。 “免得她知道侯爷突然安排好她订亲的事,她更生气。”他无奈。 罗妈妈倒是劝:“你别这样想,侯爷那人——” 她见得房里无人,悄悄和秦猛说,“侯爷那人,娶妻纳妾都是为了利害关系。有多少情份在里面,难说。青娘子心里明镜似的。如今侯爷他又提起让你娶青娘子的事。也是因为前几天夜里你让我去请青娘子回来,一来,侯爷觉得你忠心可鉴,处置妥当。二来,必定是青娘子一直没理会侯爷。你何必多想。” 秦猛无奈一摊手:“她父亲,像是不愿意。” 罗妈妈一怔,猛然惊觉,秦猛说得有理。 方才曹爹子把女儿骗走,竟是为了如此?难道是因为曹爹听到了这门亲事的风声。故而不让女儿在小值房里坐着? ++ 曹学雨确实不愿意。他从顺宝嘴里听了一耳朵,无意间知道了这事。 吓?秦百户?曹爹觉得不好。他不喜欢和尚女婿。女儿爱打架平常又喜欢吃肉。跟和尚过不了日子。 他更看中邻居家的柳书生。 柳书生唯一让他还不太满意的,就是父母双亡,没什么家人族人,容易被人欺负。 不像他老曹,走出去办事一听是南康侯府,人人陪笑。这就是家大业大的好处。 不过,小晚一直说要招婿嘛。曹爹觉得好办。 就让柳书生在府里做师爷,到时候求求侯爷,让他和以前府里几个清客师爷一样,去锦衣衙门里做文吏,指不定还能去六部里! 等做了几年老练了,花钱找人去代考,考个举人再谋个品级,他老曹也有个当官的女婿。 ++ 曹爹子心里把柳女婿的前程安排好,溜到了萝院。院中无人,两个小厮儿也跟出去了或是回爱了。他便在灶间暖和的地方,搬了凳子翘起二郎腿,等着柳如海回来。 曹夕晚则在侯府里外蹿着,所有能藏人的旮旯,被她翻了个底朝天。 她想起有事要找柳如海,让毛二狗去后巷打个招呼,但就愣是没想过她爹居然能藏在柳如海的空院子里。 多亏她没猜,否则也要觉得没脸见人。 她忙着捉亲爹,便没发现,苏锦天来了。 乌蹄踏雪,玄披锦毛,苏锦天骑马到了府前。 还未勒住马缰,马六儿几个番子抢下阶来,陪笑上前争着牵住马。 番子们又七嘴八舌道:“侯爷在等着苏大人。”苏锦天点点头,一撩披风,翻身下马,他撒了一圈赏钱,步进侯府:“青娘子在?” “刚就在呢,在咱们门房找人。” “谁。” “她爹。”马六儿小声。苏锦天笑了,摇摇头。马六儿看着他大步而入的背影,看着手里的碎银子,番子们也不禁感叹,苏大人少年时,刚进京城,哪里还给赏钱?那怕是师傅已死,根基已失,他依旧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魔宫少主。 当初那孤傲样子印象太深,马六儿最近才知道,原来就是保佛奴、罗素的架式。一模一样。 而且,苏少主头一回见青娘子,两个人就打了一架。全靠侯爷在中间拦着。后来二人出外一起做任务,才慢慢地亲近起来。但,青娘子觉得苏少主是个“臭傻子”,“爱摆臭架子”,“还敢对她呼来喝去”,“这种傻瓜就得揍一顿”。青娘子想揍苏少主让他聪明一点的习惯,总是时不时就冒出来。 再后来,苏少主的师弟师妹们逃来了,他是个大师兄了,天天愁着怎么养大十二个弟妹。孤傲苏少主的旧影子就渐渐彻底消失了。 ++ 倒是麻婆婆在内宅里,听到二门外的小厮说了几句,便知道苏百户被侯爷叫进府来了。 “侯爷还叫人在收拾院落?”麻婆婆诧异问。 “对,怕要留他住呢。” 麻婆婆一想没错,这就是打算让苏百户在侯府里住几天? 第197章 进府出府 柳如海踏着碎雪,听到了风声:“苏锦天搬进府里住?” 他人还在侯府外就知道了这事,这还不算,他后巷家里另收到了一张大红拜贴。有贵客要去柳如海的家里拜访。 他一进自己家,就在堂屋桌上看到了曹夕晚让人送来的拜贴,想了想,也叫自己小厮儿松壁:“你去和连二管事打个招呼,说我这几天在家里住,你和素文,收拾几件我房里常用的东西过来。就回吧。不用过来侍候。回家休息几天。” “是,公子。”松壁和素文欢天喜地,连忙去了萝院。 曹爹子一听开门的动静,连忙就在灶间门后躲了起来,他眯眼看到两个小子回来了。 ++ 小院的枯枝积雪,扫在了一堆。青缸中有水。 柳如海在堂屋里坐着,吃了一盏热水,因为邻居曹家把钥匙给了街坊雇佣的洪大姐,他也依葫芦画瓢,让洪大妈每天来打扫,要求堂屋暖壶里要有热水。 吱呀扁担声响,洪大妈正挑水进门,一看他回来了,连忙就放下担子。洪大姐在堂屋里说起桌上的大红拜贴:“是邻居曹姑娘眼前那位毛大哥给我的。说曹姑娘有事要上门拜访。” 这礼数,看着就是有大事。 柳如海诧异笑了,这事当然怪,但他心里有数。 她也总算求到他这里来了。 燕京城的赵妈妈遇到了麻烦,他听说了。再者,这几天灰刺一直和宫里的英嬷嬷在通消息。 他本以为,她这几天忙着吃酒玩乐的,这些事她自己能摆平。他瞅瞅院子里第二位挑着扁担进来的大姐,分明是重新出现的霍大姐。洪大姐是老实街坊妇人,霍大姐是暗桩番子。他可是清楚。 他寻思着,曹夕晚她不会是想在赵王府里设锦衣卫哨点,又拿他做掩护做替死鬼吧? 这可是没商量的。 ++ 曹夕晚不觉得没商量,柳如海在京城,就是在她手心里。 不想死,就得替她办妥了。 但她办老了差使,知道让人心甘情愿地办事,和拿刀逼着人办事,结果可能就两样。 更何况她要在燕京城办的大小事情可不少,她便让毛二狗往柳家递了拜贴儿。 反正她这几天既找不到她爹,又不方便在侯府里住。她正有功夫仔细准备上门礼物。 她约的时间是四天后。 ++ 侯爷心情不错,红梅照窗,冬雪晚晴,他又得了几盆儿上品紫玉水仙花儿。 宋成明让苏锦天一起在外书房里赏花。想起来时又打发人,去内宅里唤曹夕晚,让她也到外书房来看花, 回来的小厮却报:“曹娘子告了半日的假,回家了。” 他笑着一摆手,侧头看向苏锦天:“扑空了。” 苏锦天低头,拱手。 连二管事进来时,见到这一幕,知道是苏锦天进府,本来就是有事想找曹夕晚。否则哪有耐心住几天? 侯爷叫摆上黑漆万字纹酒桌子,两套攒盒儿配六样下酒小菜,他和苏锦天坐在书房赏花吃酒,连二管事便敏感察觉到,苏锦天应该听到了风声: 侯爷又旧事重提,想让曹夕晚和秦猛订亲。 否则他不会绕这么大一弯子和侯爷禀告过后,进府来找曹夕晚。 他不由得又想,侯爷对碧影宫出身的这位苏百户,虽然是看重,却又暗暗弹压,恩威并施。自与青罗不一样。 可惜,本来青罗、碧影也是十来岁一起长大的一对儿。 也许苏锦天身边如果没有十几个要靠着他保护的弟妹,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 南康侯放下金钟儿,在书房里道:“唐王爷倒是又提起你,说断没有去秦淮河上比试的道理。正好,婚事他要向陛下借个城里的御园办。还是以前的老规矩,在御园里寻个没人的地方。你们自己商量。他就想让你与杨庄主两位刀法大家切磋一二,也算是第二场。” “……是。”苏锦天居然答应了。 南康侯不禁分外满意。 他不在乎苏锦天输了两局,一来,苏锦天年轻,四十岁的刀君才是真刀君。 二来,现在京城风头最盛的第一高手是青罗女鬼,那也是他的心腹人。 三来,宋成明以为,苏锦天也许就得输两场,这为人处事更稳重。 更何况,侄女的婚事能在御园办,这是大体面。 他作为世子妃的娘家叔父,暗暗也已经盘算好了,若是在顺义坊的半春园,那里离世子府近,方便。 或是在德兴坊的玉津园。那里近两年刚由宫中营建司修建过,景物园林最精致。 “对了,李国公送给你的那条船,也可放在玉津园的湖里。你和杨庄主商量,就在你的船里比试,不许人靠近就行了。”宋成明想了想,“这事,你们说定了,我去和唐王爷提。” “是。侯爷。” 总之,眼下唐王爷的面子最好使。陛下多半随便他挑园子。 换个别的江湖人来,你看唐王爷愿意花这个功夫,捧着两位刀法高手? ++ 苏刀君和杨平粹要在城中御园湖面,水战一战的消息,已经从唐王府传了出去。皇亲勋府圈里,渐渐无人不知。 因着,这一回又不许别人观战,京城里只有青罗女鬼能做人证看输赢的小道消息,又开始盛传。传得比头一回还真。 曹夕晚告假在家,半日的假她就敢拖上五六天,但她有家传的偷懒窍门,每天也会串门子,进侯府露个脸。除了在内宅讨好陈妈妈,在外宅和连二管事打招呼,她最爱到柏院里和素云说话,闲话着柳莺生的孩子。 这日,她在窗前炕上盘着,晒太阳打盹,怀里抱着姨奶奶的大橘猫。 素云进来,笑啐着推她:“看你睡得,快醒醒,有事。” 她吸吸口水,迷糊醒过来,听素云把事儿说了,她诧异笑道:“六公子想去看?” 六公子托她带一带,在御园的楼船上观战。 她笑得不行:“我哪里能去看?不说苏刀君是个古怪性子,不见得愿意我去。就杨庄主可是和我有仇的。” 第198章 冬日送果 听得曹夕晚的话,素云想了想觉得有理,便打算这样回复六公子。 素云是绝料不到,曹夕晚太熟悉苏锦天,知道这一回他会赢,懒得去看。而且曹夕晚心里有数,六公子找她绝不是为了这事,应该是为了南河百户这个差使。 因为府里如今平静下来,两房里似乎是不争了?那可不是。 全是老太太放了话。 老太太把二太太、五太太都骂了一顿,不许二房和五房为了差使再吵,免得坏了亲戚情份,又耽误二房的未来世子妃。老太太果然不愧是燕京城几代武官家的女儿,对衙门这事儿的条程一清二楚: “这差使是朝廷的,不是南康侯府自己家的。就按朝廷条程规矩来。离任的百户得有个推荐书,看他愿意推荐谁。另,想接任的还要找两名三品以上的朝官写保书儿,再按资历由上官决定,才向上报。报到侯爷这里来,中间都隔了两层儿了。南河是谁管着?承天门千户?那正好,你们去找苏百户要推荐书,再把保书儿给他。他要调任承天门千户,他是上官让他决定把谁报上去。” 这事儿,一骨脑全推到了苏锦天头上。 否则侯爷不会突然把他叫进府里来住,表面上与此事无关,也是怕有个万一。 连二管事倒觉得侯爷多虑,毕竟在苏锦天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一个,自然就是青罗女鬼。 ++ 苏锦天这边住在府里,曹夕晚就告假回家。 便是南康侯,都觉得这也太识趣了。这完全不像是他认得的曹夕晚了。 ++ 曹夕晚住在侯府后巷家里,一来是守株待兔要捉她爹。 二来,方便办事儿。 毛二狗在廊下收了伞,打着一身雪,他时不时来给她递消息。 周王爷新得陛下赐了宅子,灰刺同样被从宗人府放出来,不用再偷偷摸摸,。 “这阵子,他住在在凯公公的小院子里。恐怕是想见一见小赵。”毛二狗禀告。 曹夕晚沉吟着:“小赵……这家伙太熟悉我了。” “正是这意思。”毛二狗也有点忐忑。以往小赵就喜欢打听青罗碧影的事,以前以为是他是受乌老档所派,不好太防着他。现在明白这小子是碧影宫门下,就已经来不及了。 她一想又笑了:“没事,秀云正想教训他呢。传我的话,把小赵关几天。有人查就说他和乌老档的另一个干儿子小泰,互相嫉妒。也许被害了。” “是,青娘子。” ++ 她关了院门,又回炕上盘着,她想了想,除把灰刺的弟子摆平了,还有一位也要摆平。 周王爷已经被放了出来,陛下另赐了王府,柳如海如今依旧兼职了周王府的客卿。听说李国公还托他中间牵线,进了周王府,和周王爷握手言欢。摆足了陛下不计旧事的姿态。 而南康侯府的六老爷宋成凤和柳如海交好,一直让他在府里住着。 她知道,灰刺是周王府的供奉或是家将,柳如海其实就是灰刺的上官。近来她约灰刺吃酒,这老魔都没回信儿,这一定是柳如海隐晦提醒了灰刺。 她哼了哼,柳小子恐怕让灰刺少出门,尤其不要去三春楼,和她吃酒,受骗。 她要先把柳小子摆平才行。 ++ 曹夕晚说是准备礼物去柳家拜访,但时间足够,可以天天睡懒觉。 睡醒的时候,她吸吸口水,突然想着自己有一个私生女儿,又来了劲。 她巴巴儿打发人和楼细柳说,等着她休息好了,小赵被捉住后,她们俩再一起出去逛街玩耍,去三春楼坑灰刺。麻婆婆尴尬地和楼细柳传话:“青娘子说,她再找找好料子,再一起做几身母女俩的衣裳儿。可好看了。” “……”楼细柳挤出了笑,但还是松了口气,她巴不得这个厚脸皮假老娘天天在家里告假。天天忙着做衣裳,千万不要再出门了。 ++ 隆冬深雪,长街白茫茫无人。曹爹子还是不见影子。 曹夕晚就纳闷这人能藏到哪里去?这大冬天的,他就不冷不饿吗?有这劲儿,他去找个明师磕头拜师,好好学医术不行吗?面子那样重要? 倒是三喜儿溜过来叩门,这小子嘿咻嘿咻拖进来一筐儿新鲜刚摘的果子。 “是二娘子和六公子,叫我送给姐姐吃的。” 二娘子姐弟,叫他送了一筐儿暖棚里的新鲜果子,谢她辛苦。 她连忙把果子倒出来分装,先让三喜分了一蓝子家里吃去,又分一蓝子叫他姐白芷带进百花堂,和嫣支她们吃。 六公子才真是个识趣的人儿,她坐在家里炕上吃果子,心里想。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 她吃完,在家里寻了一只四季花样红漆盒子,收拾一盒果子带去府里,给娘吃。 “六公子给的?”她娘惊讶地问。 “嗯。” “什么事?你能办吗?不能办就算了。”她娘切开果子,用滚水泡着茶吃,免得冷着肠胃。 “没事,也许根本用不上我。”她看她娘吃果子茶,笑嘻嘻,六公子这事,实在不行了他自然还会来找她。但她看来看去,真没看出来杨清和能比六公子宋卫仁强。 苏锦天的眼又不瞎。 哦,对了。苏锦天和冯均卿有勾结。冯均卿和杨清和有来往。 这没错,但这也应该是侯爷去头痛。 ++ 外书房每到深冬,梅林红透,苏锦天吃着金盏酒,夹着下酒菜,在外书房里闲看梅花。 除了梅林,每日就是看珍奇的腊梅、老松枝盆景。或者看侯爷收集的宝剑宝刀。 宋成明并没叫几名家伎来唱曲,苏锦天也松了口气。他因为被曹夕晚卖给了乐伎捞钱,最近非常不愿意看到唱曲的美人。 赏花吃酒之余,他确实旁敲侧击地向侯爷提了提,南河百户这事儿其实和秦王世子府有关。 侯爷摆手:“你只管按你的眼光选。六公子没能耐,你也不用理会他。一封推荐两封保书儿,谁做官不走这个条程。这点子事都办不妥,他求人都不会求?家里还能指望他什么?” 苏锦天大约就听明白这意思,太子妃和良娣的事儿,他不用管。他也听说了秦王世子要借百鸟羽衣看。杨家已经答应了。 侯爷吃酒吃到兴起,起身到外面更衣,苏锦天倒了盏酒,敬给一直在旁边侍立的连诚。 连二管事暗忖着这位魔宫少主可比以前会做人多了。恐怕也是和青娘子打架打多了。 连城便吃了酒,笑语:“今天,六公子送果子去曹家了。” 苏锦天一听也放了心,侯爷当然是偏心侄子的,而幸好宋卫仁知道要求谁。 六公子和他苏锦天,没什么交情。 但曹夕晚和他苏锦天,可是说得上话的。 第199章 刀君叩门 曹夕晚根本不急,她为什么要替六公子抢官做,他自己先得试试,去接近上官吧? 而苏锦天住在府里时,六公子斟酌着还是觉得不可冒失。 于是,苏锦天隔壁萝院里空的,他无人说话,每天也到外书房来陪侯爷,他时不时要和秦猛碰碰面。 各自无言。 连二管事总觉得这两位百户,彼此冷淡,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天下第一刀的美名。 曹夕晚道:“没错,其实吧……”秦猛的师门和碧影宫,本来就是正邪不两立。 连城睨她,她鬼鬼祟祟地躲在总帐房里,溜来和他搭了几句话,算是今天在侯府里露过脸,转头又直接溜回家。她现在既不呆在府里,也不来小值房。 “叫侯爷看到了,以为我们背着他勾结在一起,对付侯爷。” 连二管事想,居然无法反驳。 ++ 这一日,连二管事向侯爷禀告了些衙门的事,便告退。他顺道与苏锦天一起从外书房出来。 苏锦天想了想:“她还住在后巷里?” 他打算去曹家找她。 连城下意识就在劝和说好话,防着他们又打起来,他在廊上道:“她如今就是这样,闲散着。不爱出门。便是对侯爷也不大理会。” 苏锦天笑了笑:“听说她赢了一笔赌局。我有点缺钱。”其实,他是终于发现了,曹夕晚串通了他的弟妹小乔小霜,把他卖给了乐伎们,背地里收钱。 而且,她真的要把手里的眼线,借他用一用才行,他碧影宫几个老魔师叔也许全进京城了。他不先下手为强弄死几个。死的就是他和师弟师妹们了。 他住进侯府,本是想掂量一下,赵王府的客卿柳寿石。 但这人避开了。 ++ 宫墙夹道。 黑暗中,陆秀云裹在红绸披风里,双眼盯住了小赵,她悄悄打了个唿哨,慕容大姐和许艳兄妹,四面包抄。 一起掺合这事的还有巡城司里的瘅烟鬼百里云,他兴冲冲把暗器毒烟无声无息地放出来,宫监小赵刚有察觉的时候,就倒在了地道里。 “手到擒来?” “哈哈。”一行人嘻嘻哈哈,在这宫墙夹道,甚至京城地下如蛛网的密道里,是巡城司的天下。内监们以前能横行霸道,那是老档们出面压着,巡城司忍着没计较罢了。 许艳走上前,蹲下看看小赵:“长得还挺俊。” 陆秀云不解恨,打了小赵脑袋两拳头,确定他确实晕过去,她还不解地问:“小晚捉他干什么?他可是宫里大档的干儿子。” “关几天就是。青娘子说的。对了,押给咱们苏百户看看,肯定也算我们立功。”许艳倒是明白原因,她可是看到了青娘子怎么骗灰刺的。 这小赵是灰刺的弟子。也就是灰刺在京城里最大的耳目。 许艳一手捉起小赵,扛在肩膀上,好奇看看陆秀云:“上回青娘子说,她有事进宫找你,让你接应。你怎么不答应?” “我觉得她挺可疑的。”陆女官哼了哼,“她想干坏事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出来。” “……”慕容大姐和许艳都忍不住想笑。青娘子也有这样的克星。 ++ 曹夕晚那一夜,从宗人府被秦猛叫回来,她在路上有想过,趁着东宫和羽林卫不在,直接从宫墙夹道进东宫。再去射殿。 但她想,应该还有更好的时机。 最近京城里风声诡异。 赵王爷谋反的事,一直在吵着,没有个定论,暂时没派使臣去召赵王爷进京城自辩。。 她觉得再等等为上。 ++ 人人都在盯着赵王府,而京城里赵王府的客卿柳如海,却是越发地闲了。 霍大姐在京城四处跑着,买了些奇拙的冬梅盆景摆在堂屋,他在家里歇着吃茶,时不时套上了他的蓝布大围裙进厨房,看着洪大姐做菜。 “不妨事,这罐子鸡肉,你带回家去吃。” “这……多谢柳公子。”洪大姐这几天傍晚,每每提着鸡肉大菜回家。给丈夫孩子们补一补。 “这回的东家,要请客,喜欢做新菜。我是按他的菜谱做的,他嫌不好吃每天要改,让我带回来吃。不要钱的。”她喜孜孜给孩子夹菜吃,“快吃。” 柳如海研究了几样药膳菜谱,多试几回才能做得可口。 而曹夕晚天天听着邻居家在杀鸡。摸不着头脑。还是找了霍大姐悄悄打听,才知道人家如此讲礼数,如此客气。 他正正经经,等着她上门拜访。万没料到曹爹子在他的萝院里守株待兔。 曹爹子机灵地躲着。没叫人发现他藏在萝院,结果这会子曹爹子只能在萝院灶间烧水喝,烤个番薯吃。夜里搭个地铺睡在灶口前。 老爹子不回家,倔强地等着柳女婿。 ++ 曹姑娘习以为常,快乐地在家里暖炕上吃果子。 等曹夕阳在家里睡足了懒觉,终于想起了她的计划是准备厚礼,去邻居家拜访,尤其邻居家都不知杀了几只鸡了。 她马上觉得自己可上心了,连忙收拾了两个最精致的漆盒子,装了两盒子她没吃完的果子。 还要准备什么呢?她开始写礼单。 礼单很长。 ++ 柳如海知道,她和洪大姐、霍大姐都说了,她特意告假在家里收拾安排礼物,但他只看到她大白天睡懒觉,即使睡醒了,时不时能看到她进进出出,去侯府里串门子露脸。 他心里还纳罕,她居然这样懂规矩?居然不住在侯府里。 他不得不再次承认一点,青罗女鬼是个衙门老油条,谁有这样的心腹手下都得轻松高兴。 难怪南康侯一直都没真下手对付她。 他写给赵王世子的信里,也提到可以收买青罗女鬼,如果她能被东宫招揽,就一定能被赵王世子招揽。大家都是李氏子孙,谁比谁强? “只是,东宫似乎深知她的性情,一直只由宋良娣与女官们和她交往接触。试探她的打算。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召她进宫。因为现在没有适合她的位置。” 柳如海自问,对青罗女鬼也渐渐了解。 他没料到的是,苏锦天会来他家对面叩门。 ++ 柳家的鸡都被洪大姐和霍大姐的孩子吃完了,终于有了几张他满意的菜谱,他下午又提篮儿买菜,一出门就瞟到一主二仆站在曹家门口。 他认出是苏刀君。 “不在。”柳如海应了一句,“全家都不在。” 第200章 明日上门 苏锦天回头,冷冷打量了他两眼:“最好不要穿青袍。”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青锦冬袍,再看看苏锦天。 苏锦天披风下是一身宝蓝色飞鱼服,手按碧影腰刀,但苏锦天系着一身玄锦翻毛的长披风,针线细密,裁剪精致,柳如海一眼就能看出是诚福寺的手艺。而且,这披风应该是曹夕晚最喜欢的佛披改良的衣款。 想来她自己又穿不了。八成是曹夕晚觉得好看,非要苏锦天买下来的。 呵。 柳如海微笑:“我不找她借钱。”又多嘴,“我犯不着讨好她。” 苏锦天身边的伴当儿是他的两个徒弟,大山与大海,都是锦衣番子,曹大山双眼怒瞪,刚上前一步要教训柳如海,苏锦天一抬手,止住了。 小乔今天没跟来,是在家里闭门思过。 本来,苏锦天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去乐户家吃酒玩乐,似乎没吃亏,男人么。请他到家中吃酒听曲的乐伎们又都美人名伎。 但他想了三天还是觉得曹夕晚这损主意实在太气人了,他缺女人吗?他完全不缺! 故而在南河百户所里,苏锦天拍桌子怒骂,把小乔和小霜狠狠教训了一顿,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今天,特意杀过来要和曹夕晚算帐! 他当然知道柳如海如今在侯爷跟前走动。听说还在给青罗看病。而且碧影宫投靠的不就是赵王府? “和她说,我来过。” “……行。”柳如海痛快应了,“但她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可能去一段金娘子家里玩。” 他完全不脸红,虽然他在说谎。看过曹夕晚骗灰刺之后,他彻底放低了自己的下限。 苏锦天相信了,一段金那不就是曹夕晚的同伙? 他前脚刚走,曹夕晚后脚又回家。 柳家门口扫地的帮佣霍大姐一呆,她刚才可是亲耳听到柳公子和苏锦天说话了。 “我要回来的。有事。已经和柳先生说过了。”曹夕晚见她神色,还解释说了一句。 今天就是拜贴上的正日子了。 霍大姐不敢出声。纠结着要不要让青娘子知道,苏刀君方才来过。 ++ 曹夕晚半点不想知道,她还没伸手向苏锦天要债呢,那家伙还敢来借钱?连二管事悄悄打发玉壁和她通风报信了。 ——她还不知道,她出卖苏锦天色相捞钱的破事儿,发了。 曹家门边有苏锦天留的暗记,她决定当成没看到。 她匆匆进门,又紧紧关上。她前几天又收到了赵妈妈的信,事情有点麻烦。更何况,灰刺认识英英她可是知道的。她得有所准备。她需要和柳如海勾结。 她想,万事好商量。她骗了灰刺以后可以给柳如海分赃。 他绝不会吃亏。 ++ 曹夕晚这几天一直在盘算,她就不信,碧影宫那些老魔为了杀苏锦天暂时投靠王府,他们还能把《碧影心法》也送给王府? 她偏偏还得到消息,苏影天的仇人们都陆续进京城,他以一打三还勉强平手,以一打上七八个,那可是死定了。 苏锦天这家伙会拉上她一起,秀云那傻瓜就会大喊着死也要死在一起,先冲上去了。 所以,柳如海想杀了苏锦天吗? 她淡着脸色。 柳小子看着闲雅斯文,从无恶语,但果然是个狠角色。 ++ 她在院子枣树下站了一会儿,到底拿钥匙开了自己家里的小耳房。 浮尘扬动,阳光透入,耳房里面堆的都是箱笼,算是曹家的杂屋库房。 她开箱子,把一只只她娘打包好的包裹拿出来,翻着她要找的料子,她抱出几只首饰盒,翻着下面压着的衣料子。 总之,她权衡利弊,叫上苏锦天一起今晚半夜杀了柳如海,对她损失太大。 她的紫金丹还需要卖一阵子。她还是决定送厚礼贿赂柳如海。反正杀了他以后也能把东西再拿回来。 ++ “怎么找不到呢?”她自语着,她可是要托柳如海办事,正经事,也是要带着礼物上门拜访的。 过了半晌,她抹了抹额头的汗,看着一屋子乱糟糟的布匹,她跑去院门前,在门缝里探出头叫了霍大姐:“顺义坊那边有谁在盯着?” “青娘子放心,是孙娘子在盯着。”霍大姐知道是在问暗道监听的事儿。 她点了点头,其实这事只是借口,她望望柳家没什么动静,她才又探脑袋悄悄说:“你们在做菜吗?洪大姐已经来了吗?” “刚到,要准备杀鸡了。这回不是试菜了。”霍大姐回头望望柳家院子,曹夕晚连忙道:“别杀别杀。去和柳公子说,我今天病了。”她假假咳嗽,“今天要躺一躺,明天中午去他家里拜访,做客。” “……”霍大姐莫名其妙。但青娘子的吩咐,她当然得听。连忙就回院子里向柳公子递话儿。 书房中,柳如海正翘起二郎脚,踏着脚炉儿看书,一听就知道她暂时有事,便问:“她在家中?有客来了?” 苏锦天又来了吗? 霍大姐摇头:“一个人在。像是在找东西。” 柳如海痛快点头:“行,明天再准备席面。今天把里外好好打扫。” 霍大姐也觉得柳公子没什么可疑,他冬天不爱扫地,她去年就发现了。但人家讲礼数,特意提前几天从侯府回家,雇了人打扫屋子、买菜、买茶、买点心的,在认真准备待客,暂时也没有下毒毒死青娘子的迹象。 如此,她打扫堂屋的时候,就看到了堂屋四仙桌上放着一张大红拜贴,原来青娘子居然还慎重地向柳公子递了拜贴?要上门有事? 洪大姐在灶下说:“是让我收的这贴子。说是有事要托柳公子办。” 霍大姐想,洪姐虽然不是番子,但这嘴可真是太紧了。这都好几天,她才知道青娘子居然还递了拜贴,这贴子还是洪姐收的。 也难怪青娘子喜欢雇佣洪姐。还到处给她推荐体面的东家。 ++ 曹夕晚,推迟了做客的日子,她关好了家门,冲到后墙翻墙出去,她上街置办了礼物。又辛苦地翻墙回家。免得被邻居柳家看到。 ++ 半夜,她继续在家里翻箱倒柜,连柳如海都听到了动静,寻思着她是在找什么要紧东西? 曹夕晚抹着汗,坐在小杂屋的黄漆木箱子上犯愁,她还在准备上门的贿赂,但她明明记得有几匹子上好料子,怎么不见了?这几匹外面是没有卖的。 第二天近午时分,柳如海从屋里出来,提着两包子配好的药材到厨房:“和鸡一起熬汤。” “是。小官人。”洪大姐连忙接了,霍大姐还在井边杀鸡的时候,就听到叩门声响。 今日晴空万里,柳如海负手站在檐前,看着帮佣开门。 曹夕晚笑盈盈,立在门前。 第201章 厚礼贿赂 他含笑下阶相迎,近看也不由得一怔。 她与往常不同,这样子衣裳打扮,就算要去世子府里陪嫁也是足够的。 红衣银冠,盘起的乌发髻上戴着银丝冠儿,一身妃红色的折枝暗花皮褂子,她整个人,就像是红梅上一点轻雪。 她披着雪狐皮大披风,黛眉红唇,眼波如春,看着是正式上门拜访的妆扮。 柳如海倒仔细看着她的唇色脸庞,比起初见时,她有了些好气色,双眼灵气更盛。 也许是因为苏锦天住进府里来了,所以她也心情好了?不用担心他是不是被碧影宫几魔给宰了。 柳如海似笑非笑。 李世善可是说了好几回,说什么京城里早有风声暗暗传着,青罗女鬼和碧影鬼那就是一对儿。完全是南康侯不允许,狠心拆散他们。 他下阶。 “快请,今日倒有什么大事?还特意下个贴子给我。”他如常笑着。 ++ 堂堂摆有青松虬景,铜瓶玉拂。桌上器物抹得一尘不染,桌面放着她写的大红拜贴。 如今,她又是这样的衣裳打扮。 他还瞟到了,她居然还雇了巷口茶馆子的两个大娘,从她家里抬了三大扛子礼盒子过来。 “客气了。” “这番上门拜望,实在有事要烦劳柳公子。” 主客行礼如仪,对坐,吃茶,说今天大雪明年收成的闲话,茶过三巡。她放下茶咳了咳,才道: “是我想在北边进药的事儿,要请柳先生写一封保书。就上回我提过的,在北边有个伴当儿妈妈。姓赵。” 她一开口,先说的是小事。赵妈妈进了几回假药,小额小量,但也不能老是这样不是?还是得请柳如海这样北边名医世家的出身的人,介绍个可靠的门路。 柳如海倒也干脆,并不问她的伴当儿那不就是锦衣卫的番子,在燕京城里干什么? ——这不是废话? 当然是监视赵王府。 ++ 他只管取了笔墨,一挥则就。 他吹干自己写出来的两封文书。从桌前站起,递了过来。 她连忙站起,仔细读了,一封推荐信,一封保书。内里,是柳如海写给族亲,推荐赵妈妈去他们家的门路买进药材。 她收了信,施礼谢过,规矩地给他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 他失笑,收了红包捏了捏:“银票?” “嗯。”这是给他的酬劳。所以今日才特意要他家中来办。 “还有这个。”她还指了礼物。客气请她一起看看礼物。三大杠子抬盒。 前面两盒,是新鲜果子,茶包、金银玉器。他一看这礼未免太重,不动声色。 第三只礼盒子打开,更让他讶异。 抬盒里是红纸封着四匹巴蜀罗锦。四匹上等哈密金线毯。尤其地毯看着比南康侯外书房的铺的那块还精致。 “这个,倒少见了。”他都不禁伸手,二指抚了抚,这质地果然好。 “不敢,是当初从大元宫里运过来的,是最后一批前朝得的贡品。后来的毯子说是工匠逃了。就再没有这样的质地。太祖陛下得了这批。我正巧在跟前,得了四匹。”她暗暗心痛,这是自己最喜欢的毯子,准备以后和爹娘搬了大屋子用来布置的。 柳如海瞥了她两眼。按说,曹夕晚有这样的财物,柳如海倒不意外。 这些全都是需要变卖的财物,如同买屋置地一般急切间未必就卖得出去。卖得价钱也难讲。但真要是穷得狠了,有这些在就总有些家底子。 难怪昨天半夜里她翻箱倒柜的声音。 当时,他还纳闷着,她在家里找什么呢,只不过她有这个家底子,却为何要送给他? 柳如海深知,她对他是半点不客气的。完全就是京城里一切她说了算,她真是好人处处在照顾他的地头蛇架式。 能花这个钱打点他,必定是她手伸不到的地方——燕京城。 ++ “礼物薄了些,下回再补。”她没找到几匹宫样锦儿,不知道她娘放在那里。 洪大姐和霍大姐在堂屋里摆桌子,放席面,六菜一汤,还有个黄铜烫锅儿。她连忙道:“我有一套新得的好瓷器儿呢,二娘子送给我的。这几天还没用,今天用吧?”他也听说了南河百户的差使,料到是二房公子小姐们塞礼物给她,他不由得笑着点头:“倒要见识见识。” 她便叫洪大妈去她家里取,就放在他爹娘的东屋箱上,她偷懒没收起来。 一时间瓷器取来了,倒是一套白胎淡妃红色官窑盏儿,晶莹剔透,难怪她喜欢。 柳如海觉得这颜色,他也配得上,绝没有男人不用这颜色的意思。她笑嘻嘻,看着霍大姐抱了酒坛子上来,吸吸鼻子嗅,想了想:“是黄酒?” “天下第一江山。” “好名字。”她果然就觉得来劲儿,这是在吹捧她,果然柳小子就是可心人儿。 他就好笑,她偏偏就特别中意“天下第一”这几个字,难怪那晚和苏锦天吵架也要抢着吹嘘名号。身为女子,不是这样的脾气,还真未必能压苏锦天一头? 她和颜悦色,看着柳如海亲自开了酒坛泥封,向妃红酒壶里灌满酒。 她也起身,玉手执壶,涓涓细流,倒了两盏酒。 柳如海坐着,含笑看着她。 霍大姐丢个眼色,和洪大妈把火炭拢好,就关上堂屋门,退下去自己吃饭吃酒。 ++ “热吗?”二人各吃了三盏,她微有薄汗,面色桃红。他先把身上新貂皮袍儿解开,不禁问她:“屋里暖,先把皮披子脱了。离开时再穿上才好。” “怕冷,吹到风了。”她摸摸头顶花枝缕银冠儿,“今天没戴兔毛围髻儿。” “我那里有一副。” “你用过的?”她笑问,柳如海哈哈大笑,又吃了一盏,慢慢道:“路上看到就顺手买了。” 曹夕晚微怔,看了他两眼。柳如海神色如常。 “……你能看到就买的,必不是平常的。”她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他微微含笑,起身回了里屋,取了一只金绿回文纸盒儿出来,放在桌面,推到她面前。 她伸手轻轻打开,微噫了一声:“这不好戴的。珍珠子太大了。是贡珠。” 越制了。 他倒失笑:“原来你还讲究这个?” 第202章 酒不需尽 她以往是家奴出身,金簪、珍珠、琥珀这些宝石全不能上身,但侯府内宅的丫头们个个绫罗华彩,金银首饰总有一两件,哪一件不越制了? “各勋府都是这样的作派。戴得素了,太太会觉得跟前的丫头不出挑儿,丢她的脸。她是一品侯夫人。”她倒用心解释着,她给侯爷挑门房里的跟马番子,连二管事叮嘱了,马六儿他们能干还不行,还得长相体面的,最要紧穿上锦衣飞鱼服一派英俊风流的就是马六儿他们,全是她的眼光。 他听得直笑,总算也明白,上回他换了一身鹤羽披,她上上下下直打量夸好看的原因。 “我就是跟风。我不太有衣品,都是在诚福寺学的。”说到这里,她想了想,“我只知道,少见的就好看。人也是,衣裳也是。” “……”这衣品,也是没话说了。难怪非要抢了百鸟羽衣。他不禁就笑着。 看来他也没有送错东西。越制的,自然是少见的。 ++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抿唇儿笑,细细看着。 他一笑起身,因为她喜欢的神色自然不是假的:“李国公府里就有。” “他家是太祖的外甥。”她笑着,但双手就捧着这一只精致卧兔围髻儿细看针线,她翻看尾端的银钩扣,突然一面晶莹镜子放在她面前,她仰头。 柳如海一手负着,含笑立在她身边,他不知何时回房里取了一面长柄琉璃镜。 “咦,你也有?”她讶然指了指镜子,又悄悄说,“宁国长公主用这个镜子。他家驸马觉得好用,还偷偷带去自己衙门值房里,拿出来向同僚们显摆。长公主怀疑他拿去给外面的女人。还吵嘴呢。” 她笑语嫣然,柳如海不禁大笑,这不是锦衣卫番子,断不知道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 ++ 她举着卧兔儿放在额头,在镜子前比一比:“好看吗?五太太最会打扮。” “没见过五太太。”他含笑,不上她的当,这款式确实是太子妃母家流出来的,他在李国公府里看到了,也知道勋府针绣房里的丫头,偶尔也会做绣活外卖得些钱。他托人一问,果然就买到了同样一副。 他低头把镜子给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围髻儿:“我给你戴,三排银钩扣,也太琐碎了些。” “嗯,得有丫头才能帮我戴。”她笑嘻嘻,“小海。” 柳如海大笑不止,他也有了些酒,见她粉面桃腮,顾盼动人,他不禁献了殷勤做了丫头,他弯下腰,双手拢着这一圈雪白皮毛。他仔细围着她的银冠,替她把这卧兔儿戴在额头上。 她举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满意点头,突然又瞅着他在镜中亦是玉面俊容,眼角眉梢,飞红酒态。 “你袍子上的,金扣儿,是我钉的。”她想了想,指了指他的新皮袍儿。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了——”他长笑作礼。 她抿唇而笑,他凝视着她,慢慢抬手从她手里接过长柄玻璃镜。有意或是无意,他的指尖稍稍碰了碰她的手指尖。 她抬眸,触着柳如海的眼神,也不知是他的眼瞳里映着她,还是她的眼瞳里映着他。 他见她没恼起来,柔声而笑:“我去放镜子,我们坐下来说话?” ++ 她托着腮,雪白指尖捻着酒盏儿,低眸凝视着桌面盘盏。 他从内室揭帘子走过来,见她颦眉敛眸的容色,不自禁就走近:“怎么了,在想什么?” 她忽地抬眸,含笑看了他一眼。 柳如海会意,一笑止步,回身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 她面色愈发嫣红,堂屋里的空气热得烫人,她只是一言不发,垂着眸也不和他说话,曹夕晚似乎在随意看着自己指尖的酒盏儿。 酒盏里有半盏酒,她总也不喝。 话不需说透,酒不需饮尽。 ++ 柳如海瞥她两眼,本是有心想但问问她是不是跟他走,或者问一问,她和苏锦天到底是怎么打算。 如今想想也罢了。 她这般的有分寸,他还能有什么好问的? 苏锦天过往的情人太多了。便是这会子他和她们渐渐全断了,她也是绝没可能和苏锦天在一起。 他双掌一击:“上茶。” 霍大姐正在门外等着,一听连忙推门进去,洪大姐捧着茶盘上了茶。霍大姐教过她进门不要抬头也不要说话,洪大姐规矩地学了。 寒风夹着轻雪,堂屋里热辣辣的酒气炭气,一时间都吹散了。柳如海头脑一清。 ++ 待得大姐们关门离开。他吃了几口茶,稍稍把胸口的滚烫酒意压下去。 她也渐渐脸色如常,他才笑语,对她道:“昨儿晚上,在家里找红罗宫锦?” “咦,你知道?”她正吃茶,也不禁怔住。 “你爹上个月悄悄回来,夹了出去,不知道送给谁了。”他委婉说着,可是亲眼看到的。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直呛茶。 ++ 柳如海连忙取了帕子递给她。她掩嘴咳了几声,叹了口气。他笑了笑,起身出房到了廊上,问了灶间帮佣:“汤好了?” “马上就好。” 他又回头,在堂屋前问:“呆会再带两碗鱼汤回府?还是带干蘑菇。你爹爱吃这个。” “……不吃!我不吃,他也别想吃。”她怒发冲冠。 她沮丧地想,她可是在绞尽脑汁攒钱,又是押赌局又是开铺子想着怎么赚钱。眼看着越来越好了,如果能把灰刺的《碧影心法》骗到手,抄几份,删减删减,分头卖给几座王府。接下来十年的药钱都赚回来了。 比如这批送给柳如海的财物,她以后是会找苏锦天要的,她这样够交情。全本的碧影心法册子,当然最后一定是给她最喜欢的小乔小霜。这不就等于给了苏锦天? 而且,她叫上罗妈妈、陈妈妈还有秦猛他们一起算了账,让柳如海这样的北方名医介绍门路,让赵妈妈去买进药材,运到南边,可以省一大笔钱,而且不容易被骗。 这还是秦猛提醒她的。 ++ 她嘟嘟囔囔地埋怨他爹,柳如海一听:“秦大人?他做药材生意?” “哦,是的,他很能干。” 她叹了口气,想想今日三大抬盒的厚礼不能白送,连忙又打起精神和柳如海攀谈,说起秦百户在师门的寺院里学武。 原来他师门寺院里也每年也做大笔药材生意。秦猛居然很会算帐做买卖。 “我在小值房里,看帐目,陈爹宋婆他们也帮我的。罗妈妈还帮我抄帐对账,我知道他们都是年纪大了见识多。但秦百户这样年轻,竟然把药材说得头头是道呢。” 柳如海听在耳中,沉吟着。 莆田圆光寺在近几代来声名渐起,不仅是因为圆光寺的僧俗弟子在军中极多,也是因为现任寺主圆光大师经营有方。听说他以前与太祖就有旧交,在军中掌钱粮,后来在战乱中断了一臂就出家了。 有僧兵就有僧医,倒也寻常。圆光寺和尚也要吃药吃饭,药材买卖是大宗进项。 “秦百户居然没出家?”柳如海笑着。 “做寺主吗?”她也想了想,“也许他喜欢吃肉。” “……”这理由。柳如海含笑。这理由他以往听曹爹子说过。到底是父女吗? 她其实心地异常阴暗,只憋着不便说出来,秦猛是寺主抚养长大的,她是亲自查过的,谁知道是不是寺主的私生儿子? 她曹夕晚都有私生女儿呢。 “你觉得,我的丈夫是谁比较好?”她托腮问着。 第203章 陪嫁丫头 “……”柳如海愕然看着她。她开始沉思。他回过神来了,是为了在灰刺面前继续编吧? “你不是说,细柳她爹,出身高贵,来历神秘?”他好笑地回答。 果然这小子就全知道了。她瞅他一眼,摇摇一根手指:“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你就可劲儿编吧!还秘密! 但柳如海不禁也叹息,青罗一眼看穿了灰刺是个势利眼。 ++ 想能入灰刺的眼,要么资质和沈霜天一样好,要么出身和小赵一样不一般。 小赵,是西北小族的王族,儿时国灭被俘,阉掉后作为奴隶贡到前朝皇帝宫城。 前朝末帝逃到草原上时,带着宫中宝藏和奴隶们。半道上,碧影宫黑吃黑杀了国师,小赵自己逃出来,被灰刺遇上收为了徒弟。 细柳的出身。如果按她的假老娘曹夕晚暗示吹嘘的那样,神秘高贵与众不同,灰刺确实是会动摇的。 因为灰刺在三春楼还问过:“她是你和南康侯的私生女?” 曹夕晚悲伤地回答:“不是。这孩子的出身高贵。我不能说。” 柳如海当时听灰刺转述的时候,强忍着好笑,京城里,能比南康侯出身更高贵的,岂不只有龙子凤孙?灰刺一步步走向了上当的路。 柳如海想,她应该是拿定了碧影宫和赵王府并非一体。他确实也想看看,她打算拿什么说服他?赵王府能得到什么。 ++ 他把桌上她带来的礼单子,慢慢翻了翻。这礼单太长太厚,一看就知道,她心地太阴暗了,这是防着他指使碧影宫几魔围杀苏锦天吗? 她反复斟酌着,终于开口:“就是我赵妈妈,还有一个侄子。能不能托人让他升一升?” 柳如海看了她一眼。 京城派过去的锦衣校尉,王府里最多给个差使,但不可能升。否则,在王府里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方便。她这是明着要安插耳目了。 她微笑着,仿佛只是来送礼,让自己的老关系后辈,升升官。 ++ 小值房。 “青娘子的意思,燕京城要再安排一个锦衣卫的消息据点吗?”秦猛想了想,和自己搭档儿罗妈妈商量,“行,我去和侯爷说。安插几个拿饷的位置。在赵王府多打听些消息也好。” 罗妈妈却是知道,赵妈妈和青罗的情分。 ++ 曹夕晚寻思着,还是给赵妈妈一个退路为好。她其实是怕赵王府现在已经在谋反了。 京城里却没有确实的消息。 没错,她有自己的眼线。 但赵妈妈的消息递不出来。她最后一封信是十天前的,写的和以前一样是药材进货的账目,但信上有曹夕晚与她约定的求救暗记。 赵妈妈是不是已经被捉起来了。还有赵妈妈的侄子? “在想什么?” 柳如海的声音响起,她看了过去。他的视线从礼单上移过来,温和含笑看着她。 这个人是赵王府的密谍头子。 她想。她第一次去求医的时候,就是这样认为的。 但她,居然这么久都没有抓到真正的证据。 侯爷让他一直住侯府,也是因为陈千户至少有十几个眼线一直盯着他,结果是什么?衙内里依旧把他划为丁字档的细作。 他没有丝毫问题,表面上,他只是替王府拉些关系人脉,打听些朝廷消息的坐京客卿。 她开口:“请转致王府,如果赵妈妈被捉了,我想赎人。” ++ 柳家院子。 正房。 三杠子财物,里面金银玉器与上等衣料、金线毯。价值不菲。 这是为了赎人。 柳如海放下礼单子,慢慢道:“我想想。” “成。”她想,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赵妈妈是不是被捉了? ——但他半点口风不露,丝毫破绽不露。 是不是赵王府已经谋反了?她也看不出来。 她是谁?她是锦衣卫里干了多少年的番子?她都看不出来,她不相信柳如海这样的人只是一个良医署的客卿大夫。 ++ 她步出柳家院子,看着天上飘飞渐大的雪。迷迷蒙蒙。 ++ 侯府二门外。 桂院。 “刀君,曹姑娘已经销了假,回内宅当差了。” 苏锦天一笑,顺手赏了顺宝儿,他寻思着明天请侯爷叫她出来。 夜里,他从外书房告退,沿廊走回了自己院子里。侯爷厚待他,特意把跟前的小厮儿顺宝给了他用,他摆摆手,让顺宝儿去睡。 他如今也不用少女的曹夕晚追着提醒,便知道,侯爷的近身人是不好用的。 他不是可以任性的魔宫少主了,他是在朝廷衙门当差的下属。 ++ 月色、雪光,映着寮窗。 灯已经吹了,他刚脱了外衣,坐在床侧脱靴,一只手爪子颤抖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一骇,又平静下来,忍了又忍,“你能别装鬼吗?” “府里很危险。”她哆哆嗦嗦地说着,蹲在了床帐里,苏锦天如今是不睡炕的。 也许是练密宗炎魔刀的原因。 “你这里居然都没有炭炉子!”她吸着鼻涕。裹着内层的绿绸床帐子鬼祟地蹲在床角,苏锦天这房里完全就是个冰窑好吗,“顺宝房里都有两个炭炉子!” “所以没人会来进来。”他把靴子一丢,腰刀向她身边一塞,靠在床头看她。 ++ 雪光清亮,她倒是有先见之明。她一身黑漆漆熊皮毛袄儿,裹得像头真黑熊一样,就这样还拉着两管儿青鼻涕,他哧笑着:“看你这样儿。有话快说。” “我的样子怎么了。这天气谁和你一样?”她叽叽咕咕,凑过来和他密谋着,“我们这样……” “鼻涕。”他用手,把她的脑袋推远了。 “记住了,要凶狠!无情无义!要为了抢我的眼线,和我翻脸了!”她挣扎着要扑过来,“我们要悄悄地说,不要让人听到了。” “你离我远点……脏成你这样你还敢过来?” “要凶狠!要无情无义!否则别人不会相信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容易。” “也对,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她沉思着。 “……”他伸出胳膊夹着她的脖子,她低头,心想要不要把鼻涕抹在他胳膊上。 “卖了我,捞了多少钱?和我算算?” 她心里一吓,顿时知道破事儿发了,她忧心地想,小乔小霜还是太年轻了,老是被苏锦天吓住了,现在不糊弄苏影天,以后怎么踹了他自己上位做碧影宫主呢?做人一定要有目标的。 像她就绝不会承认。落袋的钱是绝不会吐出来的! 后来,她想,苏锦天这样凶狠,无情无义,一定是因为她用鼻涕弄脏了他最喜欢的一件内衣。绝不是因为她出卖他的色相捞钱。 “那个柳寿石,是个高手,你小心点。”苏锦天提醒。 “嗯。” ++ 德兴坊,玉津园。 十里红妆。 秦王世子与佳书娘子的大婚,就在玉津园。 她作为陪嫁丫头,一身新裁的绿荷春裙,陪着佳书娘子坐在婚车中。 已是早春时节。 窗外,江南杏花春意,她听着河畔沿街的鼓乐,婚车徐徐驶进了玉津园。 第204章 割袍断义 秦王世子李书玉,朝服喜冠,环伟俊迈,在枝头春意中,亦有几分英俊风流。 她瞅了几眼新郎官,扶着新娘下婚车。 御园风光如画,她不着痕迹,在宾客们看不到的时机,用暗劲吹起一角珠帘盖头,让宋佳书无意间看了一眼夫君。 二娘子身体一僵,又放松了下来。曹夕晚也松了口气。 二娘子满意。 这糟心的亲事,至少新娘子对男方的脸是满意的。 不枉她上年辛苦地帮着二房办嫁妆,然后,她还是决定陪嫁进秦王世子府。 反正按她的计划只是打个转。 ++ 进了婚房,喜婆子们一番礼仪后,劳累一天的佳书娘子终于坐在了婚床上。 “小晚姐,你和宝灵也吃一点。” 佳书娘子真是温柔体贴,她感动地想,今天这样大日子,这时辰还记得两个陪嫁丫头。 这时,就听到外面又有喧哗。 她让宝灵陪着二娘子,她轻手轻脚抽身出去,在廊下看到主院子外人影奔走,连世子府里的几个喜婆子似乎都去了外面。 她一惊,正要出院子找个人问问,小太监余龙不知从哪里溜出来,陪笑着:“曹姑娘,有事?只管吩咐我。” 冯均卿在监视她吧?她想。 她还是早点回去,免得累着这狗贼! “外面怎么了?” “宫里有旨了。”余龙连忙说。 她微微而笑,心里却沉了下来,果然,她一问,陛下的旨意是婚成之后一个月,允许世子带着世子妃,回西安。 ++ 如此恩旨,本是震动京城。 但玉津园中,人人注目的还是玉湖楼船,飞鱼游浪,翠竹万秆,苏锦天与杨平粹一战。 一战而胜。 苏锦天十招之内,就轻易击败了杨平粹。 “不,只有七招,七招!” 二位刀法大家是在楼船之顶比试,眼力足够的武官甚至勋贵皇亲,都能看个热闹。 惊喊喧哗声,如湖中涛浪,扑向了玉湖四面的环水游廊、摇动四季观景楼,整个园子都震动了。 但这样的胜利,仍不足以成为这一天最让人惊愕的消息。 ++ 玉湖桂林,刀光剑影。 似乎只是一言不合,青罗女鬼与苏刀君割袍断义,公然决裂,甚至在决斗中各负重伤。 就连东宫在秋水楼上,偶尔看得玉湖水畔林间这一幕,东宫不免都转头问沈迁:“孤是不是眼花了?” “殿,殿下没眼花。”沈迁同样震惊不已。 ++ 宋成明是娘家叔父,坐在了环湖水廊的主席上,他同样看到了桂林枝影间这一幕 他感觉到,席间沉寂后,一瞬间无数的视线全看向了他。 连秦王世子,席上各位王爷,都望着他。 他能感觉到,各勋府亲朋、衙门同僚的眼光,都包含着“你们锦衣卫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的惊讶猜疑。 但这一回他亦是怒不可遏。 “怎么回事!?”他沉着脸,借口更衣忍到回了客院,才拍桌怒喝着,“叫小晚来,叫苏锦天来!” ++ 曹夕晚胳膊上受了伤,躲在了湖边芦苇的船里,她在心里痛骂着,苏锦天那家伙!说好了她要使一招霜雪万年,很威风地打败他,结果他半路上来一句,他想马上升千户让她快一点不要磨磨唧唧,逼得她不得不使出了幽鬼刺。 她手滑,捅了他三剑!她真不是故意的! 风声掠过,有一条人影追着她的行踪迅速寻找,焦急轻唤:“青娘子。青娘子——?” “我在这里。”她吃了一惊。 她没料到,第一个找到她的是秦猛。 ++ 秦猛跃入船中,揭帘进了舱,见到她蹲在舱里,绿荷色的新衣裳左肩上了夹板,渗出血来,苏锦天那一刀差点砍断了她的胳膊。 秦猛脸色苍白,他连忙从腰包里取了伤药:“我替你裹伤。” “不用担心的,只是一点伤,我和苏锦天好着呢。”她一脸淡定地把剑移了移,让自己坐在剑身上。一脸怅然地回忆友情,她忍着痛,她还要说服秦猛和她联手,千万不能被误会成无情无义。 “……”他听着,这样的伤势,居然还是好着呢?是他理解不了青罗碧影那无聊透顶的意趣相投吗?尤其苏锦天,他被她手中的剑伤得更重! 他走了过来,她把密谋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我不是有一批眼线?全交给了苏锦天。” 秦猛看了她一眼。方才他在桂林附近,确实是听到了他们为这一批秘密眼线的事吵架。 但突然翻脸动手,任是谁都没料到。 连他都惊呆了。 她和苏锦天,只交手了三招。疾如电光。就已经各自负伤。 秦猛甚至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青娘子三招就赢了。 ++ “哦。我以前也不是隐藏实力骗人。我就是习惯。我这人就是这样。”她谦逊说着。 秦猛听明白了。她和苏锦天都习惯来阴的。 “我再给你包扎一下。” “不用,我们说正事。我的眼线人数不多全在京城里。根本没用,交给他也行。现在北边的消息,我想着,恐怕不是真的。” 秦猛惊骇,稍稍冷静,还是坚持给她再包扎,这伤势一定要小心。 他蹲下来,仔细看过她胳膊上的夹板没有歪,他再用净布包扎了一圈固定好,他才放心:“还好,刀只进了一半,骨头没真伤到。” 她想,他在桂林里站的位置太远了,应该还没发现她还中了一掌。 离得最近的其实是周王世子与柳如海。 但苏锦天那混帐不是个东西。 太凶狠了。 太无情无义了,她只是朝他胸口捅了他三剑而已哇。他就这样砍她。 她开始沉吟,苏锦天是不是一直对她有积怨,趁机出气,她承认她自己当时是有这样的阴暗动机。将心比心,苏锦天万一也是这样卑鄙无耻呢? 她需要更谨慎地交朋友才行。免得被带坏了。 魔宫什么的,这一听就不是好人。 ++ “秦王世子是不是很生气,婚事见血了。”她还在想自己拿的衙门空饷。不好得罪这些皇亲。 “……杨平粹手背,比你们先负了伤。”秦猛倒诧异她这样小心,谁敢提这个? 唐王爷一定先跳起来。 她感动地看着秦猛,他和佳书娘子一样,又温柔又体贴。果然是名门正派出身。 合格的正派朋友秦猛,他慢慢道:“北边的消息?你是说——赵王爷和世子已经上路来京城了。这消息有问题?” “我恐怕,这未必是真的。”她看着秦猛,她的眼神怪异,让秦猛的心里都迟疑起来,如果赵王爷没有起程亲自来京城向陛下自辩,那么,从燕京城来的这一路人是什么? “这是侯爷禀告圣上的消息。是咱们衙门里的消息。”秦猛提醒她,他盘坐在她面前,又摘了腰间的小锡壶给她,她嗅了嗅居然是极上等的蛇药酒。 补气养血。 她连忙喝了几口。又低头摸自己的腰袋,单手摸出一个金色蜡丸,自己咬开。 “我来。”他连忙从她唇间取过丸子,替她掰开。蜡衣里面是一枚银色丹药,他递到她嘴边。 她吞了下去用酒冲服,含糊着:“陈明给我的。好药。” 其实是治伤的有毒丸子,用酒冲服更有效。 “想要身体好,就要能扛毒。”她其实已经被陈明说服了。柳如海想扭转她的脑子,不是那么容易。 她的脸色迅速有了血色。她感觉到腹部中的一掌伤势好多了,不那么痛了。 ++ 客院里,苏锦天晕迷着被抬了进来。师弟师妹们惊惶挤在里面。尤其小乔小霜的脸色惨白,欲哭无泪。 陈明在床前搭脉。 宋成明的脸色铁青。为什么是这样重的伤?苏锦天如此,曹夕晚的伤势也不可能轻。 “小晚呢!” “侯爷,秦百户他们四处去找了。还没消息。”连二管事连忙回答。 ++ 东宫颦眉,在秋水楼上端坐。 他居高临下,能看到玉湖水波,也能看到桂林树梢那一场恶斗。 青罗女鬼逃进了玉湖芦苇中。东宫亲眼所见。 湖边人影晃动,是锦衣卫巡城司在沿湖找人,怕她摔进湖里淹死吗?沈迁总觉得不可能,想了想:“殿下,巡城司有浪里鬼张家兄弟。是青娘子的心腹人。他们的水性和属下差不了多少。” “她似乎有点怪。”东宫看向了自己的羽林卫心腹千户,“百鸟羽衣,她没和你提过?” 沈迁从去年冬天,一直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盼星星盼月亮,曹夕晚也没有上门和他打交道。更没有让他帮着向东宫提提百鸟羽衣不能外借。 沈迁沮丧地想,本来靠着东宫,他还想和青罗女鬼把师门旧怨解决了。他这人没有架子,他明明有经常去南康侯府周围路过,想和她偶遇哇。 大冬天的,他不容易。沈千户辛酸地摇头。 第205章 黑熊报仇 两个月前,曹夕晚其实跟踪过沈迁,但沈迁察觉不到。 毕竟,绝没有东宫跟前的羽林千户天天没事从门口过,锦衣卫番子们还能没警觉的。 曹夕晚才不和沈迁打交道,冤有头债有主。 她在两个月前的冬天里,背着钓鱼钩儿和提筒,裹着她的黑熊皮大袄儿,悄悄溜到了京城郊外赵王府的水庄小园。 她来砸冰钓鱼。 而湖边枯苇积雪的石头上盘坐一老翁,同样喜欢在冬天去别人家里偷钓的人是鱼氏双雄的老大,鱼思涛。沈千户的师傅。 茫茫积雪中,他一看到黑熊怪又来了,就叫倒霉。 他被她胡搅蛮缠一条鱼都没钓到,已经是连续五六个冬天了。 ++ “你别闹,今年小园水庄里有主人。你闹我,我们都钓不成。” 她不仅仅是一头黑熊怪,还是拖着两管青鼻涕的黑熊。 “你不是病了,怎么不在家里呆着?听说你特别受不了寒。” “做梦。”她叉腰。 鱼思涛发现她一边摸药丸子吃,一边吸着鼻涕骚扰他钓鱼,他也是哭笑不得。 她阴森森:“哼,这水庄子的主人姓柳,有把柄在我手上。你没听说过?”说完,抱起一个刚滚好的大雪球,跳到湖边树上,用力砸到了湖面,力求让他一条鱼都钓不到。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心眼?你都报复我多少年了。” “我水性不如你,前几年你都钓到鱼了。最近五六年我才找到最省事的法子。”她阴险笑着,“附近的各王府、勋贵府的水庄子,都有管事,我花了好多年的功夫和他们这些家奴管事打过交道了,你一进去就捉你。羽林卫的前指挥副使在皇庄里偷鱼,看你的老脸还要不要!” ++ 鱼思涛被唬住了,妥协了,只能从怀里一摸,摸出一只密谍蜡丸子甩到她怀里。 她连忙打开一看,是她想要的消息。 这鱼老头的师门是长江帮,在水路一带能得到不少北塞燕京城消息,算着时辰果然传到了京城。算这老小子识趣,把消息给了她。 虽然这丸子里的消息不太妙,她自我安慰着,她就知道,京城里除了锦衣衙门,以前的血战百刀,现在各王府的密谍之外,东宫羽林卫的消息网最灵通。 “青罗,你不是有一批自己的秘密眼线,你还来找我?” “我没钱,我的眼线就那几个,出了京城要花钱的。” “找你们侯爷要不就是?” “侯爷又娶老婆又纳妾,还霸占了好多可怜的无依无靠的丫头,他越来越抠门了。” “……真的?” ++ 就这个冬天,南康侯在府中颇多内宠的谣言,不知不觉传了出去。 连二管事本来还在想办法,帮侯爷弄到二房里的丫头做妾,再不济,府外置个小宅 子幽会几回也成。毕竟曹夕晚听他暗示着,侯爷看中二房一个美貌丫头,她完全没有去欺负人家的意思。 她只是瞅了连城两眼:“马屁精。” “你也是。”连城毫不介意,“你以前才是最会拍侯爷马屁的。我根本不如你。” “我现在不是了。” “那是你拍不上马屁了。你又不愿意做妾。”连二管事手里的事忙,偶尔和她吵几句,“你现在连苏锦天都不如了。” “哼。” 没几天,连城突然听到侯府里美貌丫头的谣言,他便谨慎起来。不敢乱来。 ++ 冬雪盈窗,炭火青蓝。南枝乔装成二房的某丫头,在荷院里做针线,一天接一天地等着,老是等不到连二管事来威胁她,逼她去侍候侯爷。 他也很痛苦。 他只是想刺杀宋成明,为什么这个任务就是完不成呢? 他连刺杀失败被番子们严刑拷打的机会,都没有。 ++ 如今杏花春暖,玉津园披红挂彩,秦王世子大婚,东宫也御驾亲临。 沈千户知道东宫出宫前,曾经见过陛下。似乎还被陛下训斥了。 东宫在秋水楼上观景,双眼看着的是北塞方向。沈千户想,赵王爷和世子,是真的进京城来自辩吗? 因他师门在长江水路颇有势力,有暗中传来的消息: 燕京城一带在调动大军。 但北塞与金陵城,隔得太远。他的师门在北方也没有根基。故而这消息,他也迟疑。 锦衣衙门的传讯密谍更可靠才对。 南康侯宋成明,是陛下心腹,又是东宫国戚,总不可能被赵王府收买了。 唯一可疑的是青罗女鬼。 ++ 青罗女鬼和东宫有渊源,她和侯府二房也亲善在帮着办嫁妆,按理她来提一句百鸟羽衣,东宫也不会见怪。 但她不见动静。至于秦王世子府,似乎就完全不提这一茬了。 太子妃安心待产。也不再请求东宫把羽衣借出。 ++ “也许是青罗她威胁了秦王世子的几个心腹,听说世子府的大太监最近都在讨好她。” 年关里,鱼思涛收了年礼,这样安慰自己的得意弟子。 沈迁一想,师父说的有道理。 那天他在宗人府后面偷窥她打群架,亲眼看到文若大太监被她托付了,让人家照顾苏锦天和弟妹们,这不是交情特别好又是什么? 世子府的大太监凶名在外,看着就是被她给挟制着。也许是被她打怕了。沈迁推己及人,觉得世子府被青罗女鬼欺负了。 更何况,白嬷嬷听到他这样禀告东宫的时候,完全没反驳。沈廷就猜,前阵子秦王世子府里起火,难不成是白嬷嬷和青罗女鬼一起干的? 白嬷嬷平常特别讲规矩,其实是真人不露相。到底还是邪恶的女魔头。 ++ 玉湖楼台,喜字红灯。 玉湖芦苇延绵曲折二三里,十几条青帘小蓬船点缀,是御园中一景。 这些船原是近两年由宫中营建司,从新修补、上过漆的。 在世子的新婚大日子里,早就被洗过三回,精致干净。她蹲在里面并不觉得难受。 秦猛叹了口气。 他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铺在舱板,重新扶着她坐好,又看到她身下也有一领破了大口子的墨绿披风,他连忙捡起来拍些灰尘,给她披好。 舱里湿气重对伤势不利。 但她说的这些话,除了在这里,便要闭嘴小心了。 “多谢。”她轻声说。 秦猛坐在她身边向她笑了笑,只是提醒她:“按咱们衙门呈给侯爷的消息,赵王一行人已经过了长江了。而且赵王爷随行人里,有咱们的暗桩子。” 否则陛下今日不会下旨,放秦王世子离开。 让他可以在婚礼后携妻室宋氏回西安。 因为赵王府随行护卫里,至少有三百锦衣卫。侯爷在郊外庄子里训练的二十几个高手,已经潜去接应。现在赵王爷回头都不可能逃走了。 ++ “侯爷?侯爷就不应该这么急。”她无可奈何,“北边咱们的人,隔得太远一看侯爷娶了凉国公旧部,大家都三心两意的,忙着揣摩侯爷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他看了她半晌,便猜测她和苏锦天的计划,点点头:“你打算亲自去燕京城?” “嗯。”她叹气,“我得去看看赵妈妈。她跟了我这么多年。” 秦猛知道她的伤势,并不赞同,便没忍住:“我刚才找你,在附近船上看到了柳寿石,他和我提了一句。说你跟前有个赵妈妈在燕京城,你托他打听消息。他说,赵妈妈应该是跟着赵王府一起回京城了。” 她听在耳中,皱眉,没有半丝喜色。 打从她上回问过这事,柳如海一直没有回音,而且柳小子人影不见避开了。她料着是不肯答应的。 现在柳小子在这节骨眼,又说起了赵妈妈的事。她当然不会认为这小子是为了在她受伤的时候安慰她。柳小子必有阴谋。 只不过,她看看秦猛,知道他提起柳如海,是在问她,要不要趁柳如海在附近,请来诊诊脉,看看伤势。 “我不相信这个人,这个人是个青衫小白脸。” “……”秦猛哑然。 她想了想,拉了拉披风裹紧自己,唇色苍白,道:“如果是平常也罢了,但就上年冬天里,京城里四处是赵王爷谋反的谣言时,他突然对我示好。送我东西。你说这是不是很怪。” 她竖起一根手指,肃然强调着,“他一定很习惯用这套卑鄙无耻的手段,专骗善良女子,比战百刀还熟练。” “……” 也许只是因为柳寿石,确实风流俊俏。秦猛下意识在心里说。但看看她嫌弃的神色。 他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解释? 第206章 神棍医书(上) “神棍就喜欢这一套!骗子!”她愤怒,又冷静沉吟着,“也许他也是个教主之类的。你知道吧,衙门里这类神棍,教门谋反案子,十有八九都是用治病的手段来骗人!符水这类的。对了!他还会神神道道的迷魂术!” 她完全不打算记得自己还利用迷魂术,自创了乱花迷魂十八式。 秦猛心想,她疑心真重。 柳如海的医术是真医术。秦猛心里有数,但他暗暗庆幸,多亏他这人不多嘴。 青娘子一看就是疑心重到扭曲的那种番子。 ++ 她又道:“而且,秦王世子想逃走,你想想。冯均卿绝不是会愿意逃走的人。” 秦猛愕然:“你怀疑世子已经得到了消息?” “嗯。” 秦猛想,赵王府想谋反,秦王世子李书玉得到了消息,想离开京城? 这确实说得通。 ++ 西安城来了消息,秦王妃正好这个时候病了。世子才上书陛下想回去。也太凑巧。 而且,如果不是性格扭曲的青娘子,还真揣测不到。 “他连百鸟羽衣都没有再借了。”她一心要拉拢秦猛,掰开了细说,毕竟秦猛实在不像是冯均卿一伙的,她提醒着,“他不是还想通过你师叔圆尘大师和你接近?你还把你师叔骗出京城赶他回家了。结果他就完全没动静。这不像是冯均卿。” 他咳了一声,他没有骗师门长辈,别胡说。 “哦哦,是师门有事,你师叔赶回去了。”她连忙转口,暗暗地想,果然就是秦猛。 圆尘大师,突然接到莆田的消息,匆匆离开京城。 她就觉得有问题。 ++ 秦猛完全不打算讨论师门的事,他一直都是名门正派的忠厚大弟子。而且,他看看青娘子,青娘子很古怪地对他这个身份很欣赏。以前他以为是她想学他的罗汉伏魔功。 后来,他发现,可能是因为他被骗去乐伎家里吃酒,三两次后察觉不对劲,就委婉拒绝了。 “秦猛比较聪明。”他亲耳听到曹夕晚在小值房睡午觉的时候,她和一起睡的罗妈妈说闲话,他在屏风后偷听,“苏锦天那笨蛋!完全没察觉到。他觉得自己可俊俏,可厉害了。姑娘们人人都爱他苏刀君。” “……”他后来一头冷汗地反省,他也想做天下第一刀。但他有朝一日如果做了刀君,真未必就比苏锦天强。 千万不要交青娘子这样的损友。 ++ 小船中。 曹夕晚偷窥着秦猛,觉得应该能说服他,北边来的消息有问题。要警惕。 秦猛细一想,同样稍稍松口气,青娘子原来是这个盘算。 入春之后,她一反常态,坚持向侯爷要求做陪嫁丫头。 就连南康侯,都暗中命连二管事:“你去查查。”这话,秦猛可是在一边听到了的。 宋成明都不敢相信她是为了自己而改变。毕竟原来她并没同意。 她不可能是为了进王府得女官诰命,然后再退职,再嫁回侯府中给侯爷为妾。难道是想进世子府给世子做妾? 秦王世子与侯爷相比,远不及侯爷英俊,但好歹青春年少。 “她也许喜欢年纪小的。你去查查。”宋成明僵着脸,吩咐连二管事。 连侯爷都如此,其他人如何想,更不要用说了。 ++ 曹夕晚才不在乎呢。 她不喜欢年纪太大的,也不喜欢比她小太多的。 “我要出京城,当然要有个理由。”曹夕晚笑了。做陪嫁丫头是个好理由。 半路上,甩开回西安的婚队,直接去燕京城。 ++ 而皇庄御苑玉津园中,翠华松墙之后亦有一座小小道观。 香烟直上,冯均卿闭目盘坐斋室,手中道珠转动。 小道士霞光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低声向他禀告。他听闻这一天之间,两场高手对决,种种大变,青罗女鬼负伤潜藏。他依旧心神不动,他只吩咐: “世子妃房中的玉颜脂膏准备好了?” “是,师父请看。”霞光连忙用托盘呈上一只晶莹白玉圆盒,里面是粉色香脂。名为“玉颜”。 冯均卿,伸出手指,微沾些许在鼻端闻了闻。他点头:“世子妃身边要安排好。” “师父放心。除了几位陪嫁丫头,世子妃跟前都是师父的人呢。”霞光陪笑,“都盯着曹姑娘。她有什么心思,师父一准头一个知道。” 冯均卿淡扫了弟子一眼,霞光不敢说话了。 但他也没有被骂,便知道这安排,冯均卿是满意的。 “离开京城,就下手。”他起身,取了帕子擦去香脂,又把帕子随手一丢,抛入窗外玉湖水波中。远远地,他能看到湖边四季观景楼,也能看到芦苇中的叶叶小船。 “是,师父。”霞光连忙应了。一离开京城,就命世子妃房里的婆子,把毒膏用在世子妃的手脂里,对世子妃无毒,但侍候世子妃的陪嫁丫头会中毒。 把曹夕晚用毒制住,直接带回西安城。冯均卿当初听闻她是陪嫁丫头之一。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只不过,他没料到,曹夕晚早有准备。 ++ 青蓬船中,波光摇动,曹夕晚看着秦猛,她只说出一半的计划。 另一半,她还不确定要不要相信秦猛。 ++ 柳如海坐在另一条小青船上,隔着碧波黄苇,他知道她在何处。 他看到了她受伤后落进了小船,也看到秦猛进了她的船。 他闭了闭双眼,冷静下来。她应该知道自己在附近,但半点没有请他过去治伤的意思。 “她怀疑你了。”有人提醒柳如海。 ++ “但她没有证据。”柳如海回头看向杨平粹,“我知道她一直怀疑我。这不是应该的?” 他本来就是北塞藩王府的客卿,她是锦衣都督家的家生子,他确实是买了一只女子贴身所用的卧兔围髻儿,私下赠与她。这是真心。 他甚至知道当时送出此物时,时机不对,京城里处处是谋反谣言,难免叫她多心。 但他什么都没有向她打听,更没有告诉她任何假消息。 她怀疑谁就会欺负谁,他难道看不出来? 她说什么,他就顺着。 她要送礼,他就收,她要燕京城进药的门路,他就写保书。她要给赵侄子升官,他也没拒绝,就算是说要赎人,他也没一口否认。 ——她如果还怀疑他,以为他必定是不怀好意,那他也只能苦笑了。 第207章 神棍医书(下) 船中。 柳如海回头看向了杨平粹:“苏锦天那样厉害?只有七招?” 杨平粹沉默了。 他手背上也缠着净布,布下面是整齐三道刀伤,有如用尺子量好的三道伤。 杨庄主心中长叹,慢慢点头:“也许第一战,他根本没认真。” 所以七招打败万剑庄主,才是苏锦天真正的实力? ++ “不可能吧!”小船舱里主位上,盘坐着一身常服的周王世子,他听闻这话不禁插嘴。 他今日在桂林里,是离曹夕晚最近的人,把一切从头看到了尾。 他本是被柳如海托了情,答应向燕京城中的赵王府去信,把赵王府里的锦衣校尉赵宝云要到京城周王府里来。升个小旗官。赵宝云是赵妈妈的侄子。 周王世子已是中年,斯文儒雅,前阵子被圈在宗人府几个月,面容还有些清瘦,好在眉目清朗,精神不错。 他与别的皇亲不一样。 周王世子李农玉原在开封王府里,主持修写百草医书,痴迷药医之术,发愿要尽封地之力编修一本药草百科之书,刊行天下。 陛下是知道他向来于政事无涉。便没有为难他。京城里好几个王爷叔父,包括东宫,都为他求情。连曹夕晚都背地说:都是爱种花种草,人家的世子就修百草医书,咱们家的五老爷就修仙炼丹。 这人和人怎么就完全不一样呢? 这话听得侯爷心中大悦。哈哈大笑。 但李农玉这样的富贵闲人脾气也未必全是好处,他的二弟便不服他做世子,暗中向京城密报长兄李农玉和父亲周王爷一起谋反。父子便被李国公一锅儿端了押进京城。 在京城勋府圈里,多半人都以为,这位周王世子才是最无辜的。 如今,他弟弟周王次子在开封管着封地,掌了权,世子和父亲周王在京城里住着,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连柳如海,虽然大半心思在柳家祖居所在的燕京城赵王府,但也和他更亲近三分。暗暗保着他。 毕竟程侧妃所生子女,将来若是继承程家的医书绝学,当然和世子亲近更好。 便是柳如海也有小算盘,若是真有一本集数代医典大成的百草医书能刊行天下,救济百姓,必能流传后世。最好在编修者那一页上,把柳程元白四家的名字都写上。 ++ 周王世子盘坐在小青蓬船中,回想着,他今日在玉湖边的桂林里,与柳如海散步闲谈。 其时,春日里的银桂,金桂皆是青翠,突见得林中一角碧纱琉璃飞檐,是一座八角攒顶的桂亭。 亭中有绿裙翩跹,美人如斯。 “那位是……”周王世子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那背上负剑的女子,绝不是平常人。 “世子,那位便是,我向殿下提过的曹娘子了。”柳如海暗暗示意,指出刚走进亭中的绿荷裙女子,就是他有意拉拢的南康侯府曹夕晚。 至于她是陪嫁丫头,不在婚房里陪着未来世子妃,居然又背上剑溜到这一带来,这很怪。柳如海心想,指不定是和文若大太监约好了。文若太监上回帮着在宗人府小操场里照看苏锦天,听说背地里,她可是和苏铁天要了一笔花费转给了文若的。 柳如海就纳闷了,在她眼里文若太监不值得怀疑?他不比他柳如海更像反贼一伙子的? “她就是青罗女鬼?”周王世子仔细一打量,借着桂枝掩饰,倒也看清她的三四分容貌,曹夕阳倚住而坐,阳光斑斓落在亭中。 “看着似有病容?”他早听说过这位青娘子,似乎与父王身边的客卿灰刺颇有来往。 “是,她病重散功。如今要进世子府里做陪嫁女官。”柳如海沉吟,文若太监确实是能帮她在世子跟前说话,本朝,王府女官最高的品级也就是从六品,宫中女官最高品是从五品。但他不是也能帮着她进赵王府?怎么就单单怀疑他柳如海不是好人呢? 不过,柳如海想得开,他和文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明摆着。 医术。 脸。 “也许,是宋成明让她进世子府里,监视秦王府。”他禀告周王世子。 “不妨事,孤与父王从此要在京城里长住,必要与南康侯交好。少不了和他的心腹人打交道。” 周王世子早有准备,几个月的圈禁让他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看到曹夕晚在亭中闲坐了一会儿,她又起身出亭,于径中分花拂柳,她立在金桂树下向这边张望。 她似乎在看什么? “是看到孤了?”他暗想,还寻思着这位娘子若是过来拜见,她只要一提赵侄子洪宝云升官的事,他就答应。这样就有了交情。他也能试试提一提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他又看到桂林里突然出现一位男子,是仪容俊迈,气势不凡的锦衣百户,这人走近与曹娘子神情亲密地笑语闲话。苏锦天还提了一个小食盒子过来,二人回了亭子,她开了食盒子,里面居然碗筷俱全,有饭有菜,还有汤盅子。 柳如海看着她埋头吃饭,心想这也够寒酸了,便是不爱吃点心要吃硬菜,她不知道去新房院子里要半个席面,非找苏锦天要饭吃? ——她是怀疑冯均卿要下毒吗? 柳如海拉了拉世子,让他且不要上前:“是苏锦天。” “就是那位苏刀君?”周王世子吃惊,“她在等他?” 亲眼看到苏刀君带饭过来,青罗与碧影果然是传闻中的好友,李农玉大喜,他连忙压低声音,把柳如海拉到一边银桂树后:“孤亲自去拜访这位青娘子,问她愿意不愿意把秘藏的幽冥九变的药方,供献出来。寿石你觉得如何?” “……?”饶是柳如海,也不免吃了一惊,半晌无语,叹气看他,“世子的意思?” “可以把药方记到药书里,写上曹娘子的名字。不是孤要私吞。你不是说幽冥九变修炼的几个药方子还可以治经络不通,全身僵直,甚至瘫痪?”李农玉连忙解释,“孤听了就留上心了。” 柳如海失笑,这事,周王世子是做习惯了。 自古以来,很多有效的治病秘方都是医者一姓单传,藏为家学,不足为外人道,他以王世子的身份,在封国里一家家地拜访,寻找小有名气擅治一症的医者,求家传秘方。世子说好了是要记到书里,刊行天下,也算是一桩大功德。 很多有心胸的医者,想起百姓们病痛难治,就如此把秘方交了出来。 周王世子,出了宗人府后,头一个就去拜访陈明,被医鬼以“毒方不外传”的理由拒之门外。他可不那么容易放弃,转而盯上了医鬼的好友曹夕晚。 “孤听说,医鬼和青罗鬼,碧影鬼是好友。”周王世子望了望十几步外,桂影之后的一男一女,这二人是好友既然是真,医鬼陈明与曹娘子交好的消息也当然有七八分真了。 李农玉打算把曹夕晚和陈明手里的密方,都求一求,总要试试才行。 柳如海还没来得及劝阻,大变突生。 ++ 亲眼看到了青罗与碧影这等高手的对决,世子目瞪口呆。 柳如海挡在世子面前,世子倒也没怕,柳如海又拖着世子,一路追到了芦苇丛里。 在湖边,遇上了同样追过来的杨平粹,这又是另一位刀法高手,周王世子还兴奋莫名。 ++ 此时,听得杨、柳二人在船中说起苏锦天,说他是隐藏实力的绝顶高手,周王世子不禁脱口而出,反驳:“苏刀君刚才可是被青罗女鬼伤了!三招,三招不到!孤亲眼看到的!” 杨平粹沉默。 柳如海知道周王世子不懂武学。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只说明,青罗女鬼比杨平粹还强太多。 这就有点可怕了。 青罗碧影,两个人都在隐藏实力。 ——因为这二人原本都是刺客出身的番子,习惯地隐藏自己吗? ++ 柳如海暗暗叹了一口气,按理,南康侯宋成明若是一辈子笼络住二人,可以高枕无忧。 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折腾到如今人心大失的局面。 柳如海苦笑着:“她也受伤了。” “完全不是一个程度。”周王世子还在强调,青罗只是肩膀上划了一刀,苏锦天则被她连刺三剑,虽然苏锦天有能耐避开了胸口重伤,但三剑都洞穿了他的肩膀。 “她看着分明有病容,竟然还是如此?她是不是有什么家传秘方?”周王世子摩拳擦掌,“听说她父亲也是名医。” “……”柳如海好险没笑出来。 杨平粹与周王世子并不熟悉,跟过来就是为了打听消息,不禁追问:“世子方才离得近,听到什么了?” “像是在吵架。”世子不解,“孤听到,是为了什么眼线?青罗女鬼不肯让出来是不是?” “似乎是。”柳如海叹息着,周王世子那眼力,近在眼前,也没发现她还中了一掌。 但确实,苏锦天的伤可能更重。这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曹夕晚比苏锦衣还要强。 第二,他们在演戏。 “为什么不是苏锦天手下留情?”周王世子连忙问,“听说他们是一对。不说才干,孤看以他们二人姿材容色,倒颇为匹配。” 杨平粹居然笑了,拱手道:“不会如此。” 柳如海默默看了看周王世子。世子不笨,说的也是常理,但他说的完全不可能。 既不是曹夕晚的脾气。 也不是苏锦天的脾气。 如果这二人真翻脸了,就一定要倒下去一个。因为他们彼此太熟悉了。不敢让对方活下来。所以一定会互相下重手。 “咦,要走了。”周王世子,突然看向撑窗外。 柳如海一望,碧波黄云,苇丛似浪,果然曹夕晚被扶着出了船。玉湖上楼船驶来,南康侯宋成明,坐着大船亲自来接她了。 柳如海想,经了今日之事,恐怕不少人都在想,宋成明想干什么。 他手下的青罗碧影,已经是绝顶高手,他还在用有毒的福寿丹训练更多的高手。 ++ 曹夕晚与苏锦天反目,双双受伤,各自养病。 世子妃宋佳书要把她留在身边养伤,叔父宋成明没答应。她被南康侯带回了侯府静养。陪嫁丫头换了一个。 先是她住在了后巷家里,她爹娘慌忙全回来照顾她,但也只住了一两天。 天没亮,大约是上朝前的四更时分。吴大娘起来烧灶熬粥,便听到了动静。 连二管事叩了门,进来说道:“侯爷让你女儿进府里。从今天开始就在外书房里养病,他不放心她在外面。” 曹夕晚隔窗听得这动静,她想,侯爷终于要对她下手了。 ++ 而冯均卿亦被世子唤去,秦王世子前几天没能留下青罗女鬼,让人去和赵王府客卿柳如海接触,但柳没有回音。 “他不是赵王府里的人?” 听得世子疑惑,冯均卿露出诡秘的神色,慢慢道:“听闻赵王府里有一位总管太监。也许是他的兄弟。” 第208章 养病书房 秦猛,出了小值房看到漆黑的天。 红纱圆柱灯笼,一行行在春波廊上飘过,侯爷从内宅出来,四更天去上朝。 宋成明执着马鞭在廊上止步,同样吩咐廊下的秦猛:“今天你不用跟着,在府里,叫人把东梢间另开一张门,再叫人在门外搭个卷棚,你选两个她用习惯的婆子住着。让她在我这里养伤。” “……是,侯爷。” 外书房东梢间,确实也有一张暗门。 待得天亮,秦猛值守时,叫了三四个锦衣衙门所属的匠户来,他亲自盯着不许乱走乱看,只许干活。 匠户们手巧,半天就拆了门,到晚的时候就搭起了两间宽敞洁净的卷棚屋子。 ++ 连二管事,早带了几个婆子把她从家里用春榻抬了进来,就放在了萝院里。 柳如海给她诊了脉。 “你被关起来了?”她问柳如海。 他微笑。 他现在不能出南康侯府。他笑道:“侯爷让我每日为你诊脉,不要去别家府上。他出面都推了。” 这不就是软禁,只是拿她做了借口。曹夕晚怀疑着瞅柳如海,这人恐怕在用苦肉计。但她幸灾乐祸。柳如海微笑:“我以往叮嘱你好好养病的话,你全不记得。你快发病了,别来求我。” 她翻白眼,做梦呢。他悄悄在她手心里放一个小盒子:“保命药。” 柳小子想毒死她。 她想。 柳如海一看她那警惕神色,不禁失笑。 她最近殚精竭虑,不是养生之道,如果不是因为春夏之际大地回暖,她早就发病了。毕竟,她也不能指望,她突然四肢僵硬站在路边大雪里挨冻的时候,他一定就路过。 就上两月,他冬天去诚福寺里看妙莲寺主,寺主没有见他。 他推测,寺主若不是四脚僵硬,面容扭曲无法见人。那么,可能寺主已经全身瘫痪了。 ++ 她嗅嗅手中的药,察觉到有点像是紫金活络丹。 只是又加加减减了不少药材成份。 柳如海突然道:“灰刺在托我找小赵。” “咦。小赵?”她一惊,在炕上半坐起,他给她塞了个引枕,她连忙接上了话,“你和灰刺说,我在帮着打听呢。小赵在宫里犯了错,又摔了脑袋,如今被关在内牢里。灰刺也托了我。” 她连忙诬陷小赵,暗暗夸赞陆秀云靠谱。 秀云这人真要帮她的时候,在宫里也有能耐,把事事安排妥当,直接坑了小赵。 曹夕晚深知,陆秀云是个仗义的脾气,在宫里很容易认识人。她又是良娣的心腹女官,要靠山有靠山,要手段也有手段,毕竟,南康侯宋成明在宫里面,是不可能没有自己人的。 且她还有个爹在宫外,陆老爹子在宫外打理宋良娣的陪嫁铺子,钱是源源不断地暗暗送进宫里。 管钱的就是陆秀云。 “你想进宫?托了她?”柳如海含笑问她。 她不动声色。 “我听说陆女官,最近一直在花钱打点人。”他自顾自在继续说。 她暗骂,这奸细居然还敢监视宫里的秀云,她否认:“小赵是乌老档的儿子。现在关起来了。乌老档回来一定要生气。陆女官要打点的地方多呢。” “前几天我在宫中东便门外的巷子里,等陆女官一起吃茶。说起小赵。我出了个主意,说小赵是暗中潜进宫墙夹道要私通外人,乌老档正好又出宫去接赵王爷,小赵没有了靠山,就被关进了内牢。” “……”曹夕晚审视着柳如海,“你用美男计对付秀云,又帮她对付小赵。是没有用的。她只喜欢苏锦天。” “……我救过陆女官。”他失笑,“她请教我不是应该?”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你长得俊俏,女人难免会犯错。” “……多谢夸赞。”他低低笑了起来。 她又小声,恐吓着:“也许是灰刺的自己人,潜进宫里了。碧影宫里几个老魔大王就喜欢窝里斗。看灰刺不顺眼,把他的弟子小赵就宰了。指不定明天他们就要发疯把你宰了。” “喔,你也听说了。”他微笑。又指了指她手心里的小药盒子,“避邪的。” “我不信鬼鬼神神的。”她知道,最近宫里有闹鬼的消息。小赵就倒霉撞上这风声,被怀疑是他暗中和装鬼的刺客来往。里应外合。小赵当然会被直接关进内牢。 但这药,她收下来了。 ++ 她的鼻子被陈明训练过,能闻出有毒没毒。这是更好的紫金活络丹。 柳小子给她这药,就是推测她要发病了。不会是无缘无故。她想,她最近难道太费神费脑子了? 似乎是有一点。 她叹了口气。柳如海也不出声,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像狗一样嗅药,嗅好了确实没毒,她终于小心地贴身收藏起来,他才又柔声道:“宫里的鬼,你认识吗?” 她心里咯噔,陆秀云这家伙见色起意了吧。居然这样的口风也向他泄漏了?她刚把脑子一转想坑一把柳如海,突然又提醒自己:不不不,她不能费神想。 她装傻。 柳如海低低笑了。 “陆女官似乎很伤心。”柳如海解释着,“需要人安慰。” “……你收了秀云多少钱?”她听明白了。 “五千两,陪她说十天的话。一天吃盏茶,聊半个时辰。” “……你不觉得太贵了吗?” “我看在你的面上,只收了半价。”他稳重地回答。 “……”她自我安慰着,好歹柳小子是个名医。不是个靠着陆秀云吃软饭的骗棍。 秀云的私房钱,真多。她转而羡慕地想。也许应该叫秀云也和她一起开赌盘儿,这样就不会乱花钱被青衫小白脸骗了。 ++ “我每天来给你诊脉。不出府也罢。”柳如海笑着,收拾着自己的药箱,“我刚从陆女官那里赚了五千两,休息几日也好。” “……”明明是被关在侯府,他倒是想得开。柳小子一定有阴谋。曹夕晚转念又想,不不不,她不能费神。 她努力让自己放空,渐渐就是一脸呆笨的傻瓜样。 柳如海看着她,不禁就仰天大笑。她其实也知道妙莲寺主的情况吗? ++ 入夜。 月色温柔。 侯爷从衙门回来,连诚在二门禀告着:“青娘子接来了。” 宋成明点点头。 她入夜前就从萝院被抬进了东梢间,她早早儿在暖炕睡下,裹着薄被。 两间青檐卷棚屋子搭在了梅林前,月光照着,窗外西蕃莲花在春天盛开。 卷棚有木格板、有格窗,内里桌椅、药炉等家具一齐俱全。三间屋连在一起就像个养病的地方了。 连二管事知道她用习惯了麻婆婆,便让麻婆婆和另一个谨慎婆子过来住在卷棚里。 另一间通了暗渠,让她用来梳洗。 侯爷回来的时候,外书房里已经掌灯,她吃了煎好的药,靠着引枕睡着了。 第209章 请君入瓮 东梢门前,一架新换的螺钿黑漆屏风还摆着。 屏风后是雕漆圆门,门上挂着四五重的垂地绸帘,顺宝儿上前揭帘。侯爷走了进去。看到她在炕窗下缩成一团的身影。 宋成明恍惚间又回到了过去的十年间。 “小晚?”侯爷轻唤了两声,她没醒。 “吃过药了?”他问。 “回侯爷,吃过了,顾院判来开的药。”连二管事悄步在帘子外面,出声禀告。 “嗯,你们照顾着。” “是,侯爷放心。”麻婆婆连忙应了。 侯爷也许总算要回心转意了。连麻婆婆都不免这样想。 世上哪有第二个青罗女鬼。 太太的妹妹细柳,是个机灵孩子,最近被青娘子另眼相看。但她这辈子能有青娘子一半的能耐,已经是烧了高香。 麻婆婆在府里,虽然没看到玉津园里的两场比试,但已经听罗妈妈、马六儿这些跟过去的番子们反复说起,同样是一招第四层的幽鬼刺,怎么不同人使出就是不一样? 苏锦天居然会伤在幽冥九变第四层的幽鬼刺之下。 幽鬼刺。 ++ 楼细柳在百花堂,坐在走廊矮板上,望着天上的弯月。 ++ 侯爷路过时,看了廊下独坐着发呆的细柳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这样的压力若是撑不过去,还谈什么修炼? 他回了内宅,楼淑鸾一如往常笑迎夫君,替他换了衣裳,夫妻闲话着摆上饭来。他与正妻一起吃了晚饭,便起身:“你先歇,我再回外书房看公文。” 旁边陈妈妈微有忐忑,但楼淑鸾不动声色,送着宋成明去了。 陈妈妈便稍安心。 “太太。” “不妨事。”楼淑鸾淡笑,“这才哪到哪,不过是养伤。” 陈妈妈愈发佩服太太这遇事沉稳的气度,这才是勋贵千金的作派。 总之,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只是陈妈妈心想,论理,侯爷这时候对心腹人用些心,也应该。只是难道是不相信太太,才不把青娘子交到内宅来。 本来,青娘子是丫头,应该让太太跟前的丫头婆子们照顾才对。 便是外人,也应该托给太太才成体统。 “妈妈,你这阵子不要去外书房。” 陈妈妈一惊,看向太太。太太是什么意思? 她确实是打算时不时去看看曹夕晚,陪她说说话, 毕竟,她病的时候,青娘子可是见天守着她的。这份情意她不能忘记。 ++ 外书房里,侯爷在正间书桌后坐着,宋成明确实在看公文。廊上人影幢幢,时不时有番子把密报呈来。 秦猛侍立一边听了会儿,便察觉,如今这样的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侯爷。秦王世子成婚后,回了顺义坊世子府,似乎并没有急于离开京城。”陈千户低声禀告。 秦猛想,这才是她的真正计划?她知道世子会改主意? ++ 曹夕晚睡醒来,迷糊看到屋里有灯,房中寂静。 看窗台铜壳沙漏,这时辰麻婆婆和蒋婆婆也歇了,应该在卷棚里轮着守值。 她咳了一声。 侯爷外书房里还有护卫轮值。她记得像是罗妈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下值后就离开了。 “青娘子?醒了。”蒋婆婆听到她的咳嗽声,连忙进来看。 “嗯。”她被蒋婆婆扶着,起身,进了卷棚暗间的一角屏风后,上马桶。 熏了香,她坐在马桶上想,秦王世子这几天会改主意,不离开京城。 大约是冯均卿觉得,南康侯宋成明无人保护了。 至少三个月之内是如此。 ++ 秦猛在西梢间的梁上,听到东梢间的动静,今日他还去承天门千户所,替侯爷送了几支参给苏锦天。青罗碧影都重伤了。 ——若是有人要再进侯府,恐怕机会就来了。 至少在赵王爷进京城之前,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秦猛也看着窗外的月,他感觉到忐忑,这三个月他希望师门不要又有密令传来。 ++ 顺义坊。 曹家小院子里。 又是铜灯一盏,孙娘子在曹夕晚的西厢闺房里睡,她贴着床后的传音铜管,她听到了动静。废道已经打通了。 废道从回春堂直到宫墙夹道,达于承天门之下。 孙娘子暗想着,回春堂这些废物,要不是青娘子叫燕双留燕小旗悄悄反过来帮着挖通,他们至少还要三个月才能挖到地方。 ++ 暗影幢幢,废道挖通的消息从回春堂直递到了秦王世子府。冯均卿正和世子商量,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青罗碧影也许是串通的。”冯均卿沉吟,“她和苏锦天之间其实不会动手。” 内殿中,秦王世子诧异不解:“但孤以为,赵王府传闻陆续把碧影宫十位魔王全召进京城,住到了周王府里。苏锦天处境艰难,他想接手她的那批秘密眼线,又和她暗中在争夺巡城司。一言不和,二虎相争也是难免。” 冯均卿抬眼:“曹夕晚和苏锦天动手只会因为一件事。” “……什么事?” “苏锦天如果敢背叛南康侯。她会杀了他。其他的事,她根本不管。” “竟然是如此?”世子讶然,风闻着不应该是南康侯纳妾不成,命苏锦天杀了曹夕晚? “世子想,苏锦天若是来投靠世子?” “孤扫榻相迎!” “如果是曹夕晚?” 李书玉一怔:“孤让世子妃——” “若是没有世子妃。她只是来投靠世子您?” 李书玉迟疑着,突然恍然:“孤明白了!她是两代的家奴!孤也要迟疑。” “正是如此。”冯均卿淡笑,“一开始,曹夕晚和苏锦天交好,是防着苏锦天背叛她的恩主宋成明。” 李书玉愕然,这真是万万没料到,他和身侧侍立的文若大太监交换了眼色:“那仙师的意思……这恐怕是计,孤还是回去?” “回去。”冯均卿正说着,文生太监匆匆而入,把废道打通的事小声禀告,世子大喜不已,冯均卿听闻也是一怔:“这倒是好事。不急于回去了。再看几日。” “仙师这谋划,岂可浪费了!密道已通,宋成明的心腹又同时重伤,孤岂有马上离开的道理。”世子欣喜着,起身踱步,抚掌道:“孤成婚之后,倒是事事顺利。世子妃倒是孤的福星了。” 李书玉与宋佳书,新婚燕尔,情份颇好。冯均卿瞟眼看出来了。 文若太监有点愁。世子妃一看就喜欢曹夕晚,指定会想把曹夕晚再叫进府里来。到时候大家的这日子可就不要过了。 太监进来报:“世子,侯府里的五老爷来了。” “知道了。”世子和冯均卿商量了几句,起身去外殿见五老爷。 鹤灯悬镜,照彻殿阁。 冯均卿在屏风后听着,李书玉倒对五老爷笑着,“五叔,是你的就是你。爵位暂时放在宋成明手上,迟早你能拿回来。也是不远了。” 五老爷搓着手,叹笑着,居然也点头,连忙又道:“我带了些香火,供献给仙师。” ++ 文若太监立在一侧,瞟了瞟屏风后的身影,他当然知道是冯均卿,五老爷愿意再忍一忍,自然是因为冯仙师。 这就比如,杨清如公子想要南河百户的位置,冯仙师答应了。如今,便是宋成明的亲侄子宋卫仁,照旧还没把这差使弄到手呢。 “无生老母保佑。”五老爷合什念叨着。 李书玉心想,这用教门来笼络人心,果然大不一样。于父王的大业有利。 ++ 而屏后的冯均卿悄步离开,回到道观的经楼上。 观星望月,俯仰天地。 他当初,为什么没告诉曹夕晚他暗中还有几个小教门的势力,他回想起旧事。 因为那一日红枫烧遍,清凉秋雨,她在一日赛马后,与他一起牵马漫步,就说过:“教门?那都是烧香的骗子神棍,我最讨厌了!他们坏透了。” ++ 星空月霜下,冯均卿无声大笑: 她懂什么!? 兴武太祖陛下如果不是利用教门谋反,怎么能开创大业?兴武陛下可以,凉国公就不行?他就不行? 只不过,他回房在丹炉前独自盘坐时,也偶尔会想起,他又何必执着于要让凉国公认为他亲子呢? “我二舅要把表弟送过来过继。我要去揍他们。你去不去?帮我望风。如果侯爷来了你就打暗号让我快逃。去吗?” “……去。” “好,你要是想揍你爹,你叫上我。” “……哈哈哈。” 第210章 旧人旧事 南康侯府。 二房荷院,红灯盏盏,喜色尤在。小厮三喜儿从家里回来当值。 宋卫仁为姐姐的亲事,也累了这几个月,他在房中听了三喜的禀告,点点头:“她既是伤重,我寻思着我也要去看看。” 三喜的娘,和吴大娘交情不错,三喜儿自然是附和的。连忙就把她从家里搬到外书房的事,一一说了。宋卫仁沉吟道:“不妨事。我向叔父说一声就可。若是不去,倒怕曹娘子 以为我看到她和苏锦天翻脸,我就不和她亲近了。以前的功夫也就白用。” “六公子,正是这个理儿。”三喜倒是打听了,“我听说,曹姐姐她,时不时就和苏百户打架的。老是打。打完了又好了。谁说这一回不是这样?” “真的?”宋卫仁不免还吃了一惊。 “我听素云姐姐说的,素云姐姐听宫里秀云姐姐说的。” 宋卫仁一听,这倒是有几分真了。 “你倒是顺风耳!”他刚笑着赏了三喜儿,房门外有丫头的声音:“六公子?太太问六公子这边还没歇呢?” 三喜一听是宝盖,知道以后是六公子的通房,若不是二小姐的亲事耽搁早就收房了。小厮儿连忙吐吐舌头就溜了。 六公子也走到门前,含笑看着母亲跟前的大丫头宝盖。 “终于想我了?” 她啐着,转头跑了。 这院子里,月色微云,南枝坐在二等丫头鹊儿的房里,透窗看着宝盖的身影。她曾经以宝盖的身份遇上宋成明,全因宝盖的气质容貌是最像南嘉的。 可惜明明快要得手,还是失败。 但多亏她留了一手,她如今二等丫头鹊儿,这个身份更不显眼。 毕竟,果然因为宝盖是六公子的通房,这事才又被曹夕晚搅合了。这青罗女鬼到处乱传谣言,说南康侯霸占丫头,当他南枝不知道是她吗? ++ 曹夕晚就这样在外书房里养着,她不过是白天晕睡。没什么精神。 另外,说是柳如海被侯爷留在府里,要天天给她脉诊,但人影儿根本不见。 她料着,侯爷扣着柳小子,但柳小子一定溜出去了。 ++ 一夜,宋成明持灯进来,坐在床边,温和看着她,“有我在呢。你安心养伤。” 曹夕阳凝视着一身银白蟒袍常服的宋成明。灯光下,他仿佛又是当年燕京城冬雪里,踏雪寻梅的艳色少年。 她会相信他吗? 她没有忘记,是侯爷在冬天的燕京城大街上,把她捡了回来,给她衣食温饱。给了她傍身之技。 但她现在已经不敢相信他了。侯爷太急太贪婪了。所有的事情都会被他办砸。 ——除非他另有一个计划。所有的人都在计划中。 ++ “小晚。困了吗?”他选了一册书,坐在她身边。 “侯爷。”她慢慢地靠在宋成明的手臂上。 房中灯光晕暗。 宋成明以往,有替她读诗的习惯,翻开诗册,笑道:“你也出气了,以后不用和苏锦天计较。我让他转官进了承天门千户所。” “嗯……”她心想,侯爷,当然知道她和苏锦天为了什么争吵。便知道,她手里的眼线现在不能用了。 而苏锦天,果然被侯爷直接调到承天门千户所。 他早就盘算过:“那里足够安全。我自己不在乎,大不了被他们联手杀了。但小乔小霜他们躲在里面,不会有危险。” 塞外魔宫想来不会自找麻烦,袭击承天门千户所。 ——凤翎就是前车之鉴。 “你答应侯爷什么,他才帮你升任这个差事?”她在御园桂亭里,一边扒饭还曾经问过他。 “打败杨平粹,让侯爷长长面子。你不是知道?”苏锦天懒洋洋地在亭子里晒太阳。随口回答。 “少糊弄我。”她夹了一筷子茄子,突然伸到他嘴边,苏锦天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把她恨得不行,她咕咕地笑:“快说实话,不然让你吃茄子。” “不就是宰了你?” “……”她嚼着茄子,鼓着腮,眼看她要把饭盒里的茄子全夹起来,他笑骂着:“别过来!我犯得着宰了你吗?砍你一刀,输给你就行了。侯爷也不用怪我没用心当差。到了千户所,我也可以养伤。小乔他们应该多历练。” “……你不觉得你在衙门里,天天欺负小乔吗?” “和你学的。” “胡说。我没有!” 曹夕晚一直觉得,她做内宅丫头是在混日子,经常不得已地欺负细柳、问雪、玉词她们没错,但在衙门当差还是很认真的。 她是个老实勤快的番子。 苏锦天说:“侯爷那意思,也只是觉得你不太听话,用处不大了。” “哼。”她不服气,“等他先收拾了五老爷,再来说我吧。” ++ 侯爷这样精明,能干,但他也许忍了太久了。 要天天与五老爷在侯府里朝夕相对,明知道这兄弟不服在暗中和外敌勾结,还要再熬上十年二十年,慢慢对付这个五弟。宋成明可能确实不愿意忍。 比如她,她直接就能把有奸心的坏亲戚关进牢里,揍一顿。 侯爷不行。 侯爷的亲戚,都是皇亲勋贵。任是动一个就是一个大案子。 下毒其实是个好主意。 她靠在侯爷身边,听着侯爷为她读诗。她想。 但五老爷喜欢修道,练丹也是会的,他对药物有警觉。五太太又是太子妃的表妹。 万一失手,侯爷的爵位不保。 侯爷得忍,得装成兄友弟恭。 ++ “睡吧。” “嗯。”她看着宋成明起身离开的背影,她想,侯爷想杀她吧。 当初在百珍丸里扣下四味药。又不让她一家子离开侯府。其实是不怀好意。 宋成明,是想把她炼成傀儡人吗? 她一直到现在,才想明白,他的打算。 ++ 她是番子,锦衣番子,衙门里做老了差事的番子都会有危险的直觉。 她生病后,就开始一日一日地防备侯爷,真不是她的错。 ++ 她靠在枕上,看着窗外梅枝后的弯月。 就婚礼前的冬日,她为了小赵的事潜进地道,秀云曾在宫墙夹道里悄悄告诉她的:“我天天揍小赵。小赵说的。说秦王世子府以联姻纳正妃为条件,想看看侯爷手下的傀儡人。侯爷没答应。” 那一瞬间,曹夕晚脑子里闪了一闪。 她明白了。 她明白了。 秀云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和她说:“小晚,我有点害怕。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我们一起修炼幽冥九变的人吧?我前天晚上,在宫里不小心看到了小楚。我是不是撞鬼了?” ++ 她知道陆秀云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严重到要花五千两找柳如海。 ——小楚? 她想,她记得小楚。 小楚多年前曾经和她们一起修炼幽冥九变,她炼到了第四层散功了。后来就离开了。 据说是失踪。 为什么? 那些散功人去哪里了?她以前没有想过。也许是离开衙门自谋生计,也许是贫病而死。 但小楚又不一样。 ++ 曹夕晚从宫墙夹道里,和秀云告别,而后她出来就去陈千户府上找陈明,想问问傀儡人的事。到了陈家却突然想起,陈明成亲的日子快到了。 她在屋顶上,看着大红喜烛。 正堂,陈明指挥着家仆布置婚堂,她想,不能告诉陈明。 陈明和小楚,本来是一对儿初恋。小楚不告而别陈明还伤心了一两年。 他觉得被抛弃了。 第211章 半夜老娘 梅枝青翠,暖春三月。 她打了哈欠,神思晕晕,歪在外书房的东梢间里躺着。 她娘刚刚来过,麻婆婆告诉她:“你娘又哭了。怕你伤太重。老是醒不过来。” “哦。”她得去看看娘。但她很困。 麻婆婆欲言又止,顾院判来看过,又和侯爷密语了半日,麻婆婆也不禁觉得她的伤势是不是太重了?毕竟她除了左肩上的伤,是皮肉伤,应该是腹部中了一掌,说伤得不轻。 秦猛揭帘子进来,看她困倦的样子,总觉得有点不对,但他还是把手里的药递过去。 麻婆婆连忙接过来,为她喂药。 ++ 她靠着金绿心的引枕吃药,迷糊中看着眼前的人影,是秦猛。 她是相信秦猛的。 “我有点困。” “……明天我另带一副药来。”秦猛犹豫了一会儿,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但不敢断探下。今日还是在无人时,他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药似乎有点不对。” “哦。”她点点头,又有点睁不开眼,秦猛再看她时,她又睡着了。 这不对。 秦猛心中焦虑。 ++ 养了半月多,白天她一直在晕晕沉睡,半夜里月照翠窗,她睁眼起来了。 她没喝药。 药里有安眠的作用。 她服了陈明以前给的毒丸子,精神一振,肩膀的伤还好,她坐起抬抬胳膊,却看到自己枕边上有一条帕子包儿。 她认得是自己以往放在陈妈妈那里的旧帕子,打开一看,是她的东西,是陈妈妈替她换好地一包儿金珠。 这是让她逃吗? 她笑了。 ++ 东梢间的圆漆雕门,四五重的月华色曳地帘。 如今,外人进侯爷外书房,根本看不到这边有间东梢间。 侯爷已经回内宅了。 对着梅林,她如魅影一般飘了出去。穿过了卷棚,卷棚里轮值的蒋婆婆在打瞌睡,压根没有察觉。 她飘浮着,月光浮沉,她先溜去二门上夜值房里。 她探头,从窗外看了看她娘。 “小晚……”吴大娘哭个不停。白天她去看过女儿,只觉得越来越严重,老是睡。 同屋守夜的几个婆子不耐烦。但也不敢马上出声。 毕竟她女儿还活着,侯爷又宠爱,指不定过几天好了就来找她们算帐。 只不过,曹家女儿病得不行了,这消息倒是悄悄传遍了府里。 曹丫头快死了。 ++ 月色一弯。 床上的苏锦天皱眉,他也终于醒了过来。窗外明黄琉璃瓦宫殿,凤阙楼阁近在咫尺。 红泥墙之间宫城紧闭,门下是承天门锦衣千户所。 千户所的后院房间里,孤灯一盏。 沈霜天今天轮值守着师兄,她伏在枕边,猛然惊醒,欢喜不已:“师兄!” “她……怎么样了。”他记起来了。 小霜端了一盏温水喂他,忍着泪:“说是中了一掌,但侯爷又说刀上有毒。” 陈千户已经奉命带校尉们进来了,围在了前院里。 “……”刀上有毒怎么可能。他失笑,侯爷找这借口谁出的主意?指定不是陈千户。他左肩膀上又伤口抽痛。他这三剑受得可不轻。 “师兄!”沈霜天哭泣着,师兄受伤了,青娘子受伤了。她头一回感觉到和儿时一样没有依靠了。 “灰刺……来找你了吗?”他被沈霜天扶着半坐着,他安慰着,摸着小师妹的秀发。转眼就匆匆十几年过去。沈霜天果然就是师傅说过的,天姿卓异的孩子。 “来了。他跟着周王爷进宫,在宫门班房里侯着,就问我师兄伤势怎么样,我没说,但他又问我青娘子什么时候成名的事。我就按师兄说的回答了。但他还问了一个怪问题。” 苏锦天一听,就知道灰刺要上当了。他低低地笑,只是伤口痛,笑着喘着:“他问什么?” “他问,青娘子除了南康侯,平常最亲近的贵人是谁。” 苏锦天简直想放声大笑。 灰刺,是当年碧影宫诸位师叔围杀他师傅时,唯一一个为师傅求过情的师叔。 多年前,他就和曹夕晚说过,这个人可以不杀。多年前曹夕晚也吹牛道: “那成。我们就不杀他,就找灰刺抄一本《碧影心法》下册,我答应送给小霜的。” “……我师门的武谱。你乱送什么?” “唉呀,你不知道,小霜天天哭觉得自己笨学不会。我不就和她说,你们练的都是《碧影心法》上册,只有我曹夕晚教她的,才是下册的。下册比上册强多了。剑术只是一项而已。她学好了,我将来把《碧影心法》下册送给她。” “……你下回编的时候,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小孩子哭起来,你受得了?那你去!你知道你师弟师妹一哭,全都嗷嗷着。好可怕!” “……” “苏锦天,为什么我一个妙龄少女,要帮你带小孩子?还是十几个?” “……我去和小霜说,只要好好练,她小晚姐会把《碧影心法》下册送给她。” ++ 回想旧事,苏锦天无声地笑着。却又怅然想着这匆匆时光过去,他已经从塞外来到江南,如今仇人就在京城里,他却依旧还没有把握为师傅报仇。 他靠在床头,看着如今的沈霜天。她替他在换药,却察觉到了苏锦天的伤口不对。 “师兄?“ ”我出去了一趟。“他昨天就能动了,故意隐藏没人身边人发现,”只杀了周王府外住着的九师叔,十师叔。“ ”师兄!“沈霜天大喜又大惊,他伤口难怪看起来是带毒的新剑伤,”我拿解毒丹,陈百户给的!“ 苏锦天感觉到了毒气延气脉上行,他看着师妹,沈霜天一身正红色男装飞鱼服,正是二八年华的英丽少女,他终于也没有完全失败。师傅临终托给他的弟妹们,碧影十二傀儡他们与保佛奴的对峙中,已经是一战成名。 他也终于能够放下心,开始能杀一人是一人。便是他不在了,总有几个弟妹能逃出去。 她喂了苏锦天服丹,好在伤口的毒是碧影宫自己的毒方子,苏锦天自小就不怕这些毒。沈霜天的大喜大惊过后,就是更深的忧思,但她不敢和苏锦天多说,连忙问: “师兄,饿不饿,有粥。” “说说灰刺的事。“ ”好。“沈霜天早已经知道,她从小是被青娘子骗着哄着长大的,曹夕晚的嘴,不仅骗小孩子,连第六天魔王也骗,灰刺居然来向她打听青娘子的情人,这已经是上当了。她抹着泪,给他喂药粥,又笑:“我想了想,师兄你说过,我说谎的本事连青娘子十成里的一成都没有。遇到灰刺就实话实话,我就说了,我不认得什么贵人。青娘子除了侯爷,以前和太祖亲近,其次就东宫了。” “好,好……”苏锦天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和太祖也就是见过几回驾,和东宫亦是如此。 “可是,师兄,侯爷怀疑师兄?侯爷最宠青娘子了,她要是真不行了。要怎么办?”她不禁又落泪哭着,“青娘子还说,她要是不成亲,以后孤老终身。让我给她养老的。” “……”青罗那混账可别祸害小霜了,苏锦天扭曲着脸,“不是,她心眼多着呢。侯爷只是手里缺人,缺散功的人。” “什么?”沈霜天没听明白。 苏锦天看着她:“侯爷缺傀儡人。” 他早有察觉了。 ++ 侯府。 百花堂。 宋成明与楼淑鸾,夫妻俩已然正房里歇下。 丫头所住的廊屋里,楼细柳睡得正好,她突然察觉到有人半夜里爬上床,扯她的被子。她已经淡定了。 “……干什么?” “我和你说,我想好了。”曹夕晚探出头来,和她嘀嘀咕咕说了一顿,“你是我女儿,我有神秘的情夫,我的情夫是——你喜欢哪个?” 楼细柳听到她列出来一串名字,茫然了半晌,听着怎么都是姓李,都是皇亲? 她解释了一番,她的情夫那可是龙子凤孙,还摸出一张名单,打了火折子让她看:“你不喜欢这几个?没事,我准备了二十个。你挑,你觉得那个好就是哪个。我不挑的。” “……他怎么回事?”她木着脸,把名单扫了一遍,突然指着一个名字。 “他?他是太祖的私生子,可以做我的情夫的。你喜欢这个?”她连忙就说,“可以,可以。那我们就定了,他是你爹?” 楼细柳简直要咆哮着让她滚,能不能编得靠谱一点,她强忍着:“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曹夕晚大惊,叉着腰站在床上,“我哪里不行了?” “……”你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地方行的!楼细柳怀疑地看着她,她不是伤了胳膊中了一掌,快病死了?但她没问,侯爷被青罗女鬼骗了这不是很容易想明白? “你和太祖的儿子是情夫?你觉得……这……能信?”她已经尽力恭敬委婉了。 “他就是个私生子!不是东宫,也不是赵王,秦王,周王他们的封地那样大的一字王。”曹夕晚还安慰着,“当情夫也就是勉强了。” “……”原来你的情夫标准这样高? “他们都这样老了!比我大,我青春美貌!” “……”楼细柳忍着,挤出一句,“就凭这个出身,灰刺就能把《碧影心法》下册交出来?还收我做弟子?” “当然不会。” “……”她瞪着曹夕晚。曹夕晚理所当然:“你有我啊。我来摆平灰刺。” 就全靠你胡编吗?楼细柳绝望地倒在了床上,决定长睡不醒。 碧影宫十魔王全进京城了,楼细柳想,她现在连侯府大门都不敢出去。青罗女鬼居然还敢打算着把碧影心法骗到手?她是不是傻!?但细柳又沉默着,幽鬼刺,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练到了极致,她也早知道青罗女鬼最擅长这一招。但她从没想过,这一招能打败自己的师傅苏锦天。 偏偏她耳朵边,傻瓜曹夕晚还在叨叨唠唠: “那就说定了。你得把这人的名字记住了。看,你快背。他的平生大事,妻子儿女。我都有准备档案的,都是以前在衙门里抄的。不是我别人都抄不到呢。” “……”细柳不理她。 “没记住?那我给你念一遍。我们是母女么,我懂的。”她慈爱地说。 “……记住了!”她跳起来,抢过她手里抄的锦衣密档。 “你这孩子,不用这样急的。” “……”能不能离开侯府再装假老娘? 第212章 沟里亲爹 曹夕晚慈爱地让女儿早些睡,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百花堂。 后堂槐影浓重,她蹑手蹑脚从宋婆婆的身后溜过去,没发现她。 她去找亲妈。 她蹲在了二门附近的草丛里,荒淡的月光森然的是假山叠影,一直等到吴大娘巡更的时候,她才从草丛里悄悄冒出来。 “娘。”她小声。 她娘果然又被欺负了,独自一个人在巡更。 本来应该是三个婆子一班的。 “娘。”她小小声。 ++ “小……小晚?”吴大娘吓了一跳,在原地迟疑探头,张望着,“是小晚吗?” “是我。”她蹿上前,拉着她娘,跑到了二门边的假山洞,母女俩挤着,“娘,最近玉词来找你吗?” 她娘极欢喜的看到了女儿似乎活蹦乱跳,就算是鬼祟得太像是半夜做贼的坏家奴,吴大娘也放了心,此时听女儿问了这句,她娘愕然摇头:“玉词?没有。” “侯爷找你了吗?” 她也摇头。 曹夕晚其实也怀疑过,侯爷扣着一家子不放,是不是有爹娘的原因。 比如她爹。 她要是侯爷,早就一顿板子打断她爹曹学雨的腿,丢到大街上才能出气,叫他天天哭大爷。 总不可能是她娘有什么问题。 她仔细端详母亲,吴大娘和她长得有五六分像,但她娘太老实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们吃了酒,没事儿,刚才我撞到了管事苏大娘,她问,我就说她们刚上茅厕呢。” “……”苏大娘也知道,你天天就说没事儿,没事儿。出了事就全是你的事! 她娘还是这样老实头的大娘。 曹夕晚只能叮嘱了她娘不少话,反复查看她随身的碧影霜天。确定机关暗器一切正常。随时可以弄死几个人。 吴大娘见得女儿身体好了,不像她白天去的时候,晕迷不醒。吴大娘就已经是谢天谢地。连忙一一都答应了,又抹着泪:“我们早点离开侯府吧。出去做点小买卖。我能赚钱养你的。你不用再受这样的伤。” “嗯。娘,我们家的换籍文书,你随身收着吗?” “在,你说让我收着,我缝在裙子背里了。” “好,娘——”她想了想,“我们以后离开侯府,不在金陵住。换一个地方做买卖。以后,你要是见不到舅舅们了,会不会难过?” 吴大娘哭了:“你少打他们几顿,不理会他们,我就不操心他们了。” “哦。” 她娘真是。 好在她娘至少没有觉得,她这个妹妹不再大包小包往娘家送了,舅舅们要饿死。 “小晚,我们要走吗?要不——”她娘憋着,看着女儿的脸色,曹夕晚就知道,她娘怕是想把家里的细软带不走的,给她舅舅们拿走。 曹夕晚想,若是要给,全给汀娘,给柳莺她们。凭什么给那几个又吃又拿的舅舅? 她摸摸腰袋里陈妈妈给她的金珠帕包儿,还是没放心交给她娘收着。 万一,她娘转头散给了亲戚家,那可就完了。 她虽有别的准备,这个钱也能应急。况且以后离开金陵城,再到乡下衙门里找工做,就攒不到这些钱了。 ++ 曹夕晚叹口气,看着她娘离开了。 春夜风暖,吴大娘在星空下,提着灯,敲打着梆子。她想起女儿便安心,按女儿教的,走了一圈后才精神头喊着:“小心灯火——” 她想,她娘就是侯府里一个普通的巡夜大娘。 唯一可疑是爹。 ++ 侯府梧桐院。 空寂无人。 她潜到了她爹住的那间屋子。叩窗无人回应,她低头仔细再一看,门没上锁。 “爹?” 她推了推了门,吱呀轻响,门开了,里面黑漆漆仍是无人回应。 这人居然又不在。 她立时潜进去,把他屋子里外搜了一遍。果然就查出,他上回从家里杂屋里偷拿了几匹红罗宫锦还被柳如海看到,他爹到底乱送东西给谁了。 他爹还是有个记账的本儿的。 ++ 她用件深青色男外衣,罩着乌木格窗,点了灯。 本子上记着,几匹红罗宫锦,居然是送给了药铺子四味厅的掌柜。她简直要气死。 四味厅的掌柜以前在她手下做事,这掌柜还是她安排的。有事她打声招呼就行了。能要送什么礼,还是这样贵重的礼物。 她用脚都能想出来,她爹想去做个坐堂大夫,兼个差。 ++ 打从她爹差点开错了方子,被柳如海从柳记劝退回家,还不死心,他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做大夫的念想。但他这个倔劲儿,怎么不去拜个师父好好学学? 但他爹非要祸害人,这事儿她早有准备,她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到了本子上另几条记录: 她爹写着哪几天去跟踪秦猛,哪几天跟踪连二管事,哪几天跟踪侯爷。 哪几天她爹还跟踪过五老爷,六老爷…… 如此这般。 她爹比她这个锦衣老番子,还像番子。 她目瞪口呆。 ++ 但她突然一惊,在晕暗的灯光下,她象是看到了几句万万没料到的记录。她爹像是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她跳起来,要出去找爹。不会是被灭口了吧。 她刚去拉门,她爹就回来了。当头撞上倒被女儿吓一跳:“小晚,你好了?” 她一看,还活着,先松了口气。 “爹,你去哪里了?” “就在府里走走。” “……”他说谎,他应该是去外书房附近了。他在盯着侯爷。 曹夕晚明白,连二管事一定发现了。秦猛也一定发现了。 她欲哭无泪,她爹这作派,按锦衣衙门的规矩早死好几回了。他能不能靠谱一点! 但曹夕晚太清楚了,她爹不可能是奸细。 没这么笨的奸细。 ++ 柳如海回了萝院,也是头痛不已。 他撞到了曹爹子。 这爹子蹲在了外书房附近的廊沟儿里,把他可吓了一大跳。他当时就打晕了他,把他拖回来放在了梧桐院后的水沟里。 曹爹子是没看到他的,但他刚提溜走曹爹子,就看到有几个巡夜番子经过了廊沟那一带。 他方才要是不打晕他,他指定会被发现! 柳如海也叹气,曹爹到如今在侯府里还没有捅出事儿来,她不知暗地里打点了多少人? 尤其是那位连二管事,肯定是被她拿钱塞得足够。 ++ 梧桐院。 房里,他爹坐下来,还在得意嚷嚷:“是我开的补药给你。吃好了?” 她无语,却犀利看到了他爹身上的尘印痕迹。 情况不对。她爹刚刚摔到沟里去了? 她心里一沉,他被发现了。 她起身,给他爹倒水,顺道拍拍他身上的灰,是干的。她长吐了一口气,是梧桐院的沟。院里无人,沟里才是干的。 “爹。你刚才去哪了?” “不就是在府里。快说,是不是我给你开的方子,治好了?” 她不动声色,只如实和她爹说了,侯爷接她进来的理由就是,她爹在家里连夜给她开了几个药方子,打算天天亲自煎药给女儿吃。 侯爷听到这风声,觉得再不接她进来,她的伤会加重。 “没吃。”她诚实地说。 曹爹子本来有点伤心,但看得女儿似乎精神很好,又连忙说:“你是我女儿,现在谁不夸你像我?” “?”她沉思。她就算是六岁的时候,在大街上跟踪柳如海,都比她爹更利索好吗? “府里连老太太都知道,我女儿,这医术一学就会。还能给姨奶奶治病。更何况我是你老子?你还不是像了我?——小晚我和你商量个事。” 她爹在拍她的马屁后,马上说正事,完全不带含糊。她斜睨着她爹。 曹爹子一点也不委婉,他还是想回柳记铺子,做坐堂大夫的想法:“我从此以后,就只看小病,好不好?” “不行。”她觉得这话不能信。她严词拒绝了, 曹爹子觉得四味厅的管事不敢收他,现在女儿又这样,他人生唯一的念想被打碎了。父女吵了一大架。 “我是你爹!” “我住在侯府,我们家是侯府的屋子。” “我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断就断!”她也怒了,叉腰大嚷,“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感谢我娘吧,没我娘你还不是我爹呢!” 不是她亲爹,她早就揍一顿,让他在牢里和她二舅舅一样过几夜,就老实了。 ++ 柳如海站在窗外,高冠鹤披,默默听着父女吵架,他完全没打算进去劝架。 他本是怕曹爹子在院子里又摔了,才又回身来看看,没料到遇到了曹夕晚躲在这里和爹吵架。 她真闲。他叹气,又微笑,她应该是知道侯爷给她的药里有问题? 他知道,秦猛也看出来了。 秦猛在外面找了他的同门师叔,是武扬卫里的军户医官儿,重新开方子。 ++ “我是你亲爹,你敢看我不顺眼——?”她爹哭起来了,“大爷死了,你们都欺负我。” “……”她愁死了。 ++ 她气病了。拖着病体回了东梢间,她躺在炕上觉得小命不保。 她看出她爹身上有几根草根儿,应该是在外书房的廊沟上沾的,不能让他呆在府里了。但她也怕他爹离开了侯府,离开了老太太和梧桐院,就没办法过日子了。 把他丢下不管? 侯爷会宰了他的。 ++ 柳如海也没跟进去,他身如魅影,高立于弯月树梢,看着她从梧桐院里冲出来,他就知道她是气到了。 但如今给她开方子的,既不是他,也不是顾院判,是侯爷手下的一个师爷。 严师爷。 这人在锦衣衙门经历司里为吏。应该是侯爷身边二十年以上的旧人。 不过,柳如海倒也不担心,他从梅林间滑过,遥看外书房的窗。 窗里漆黑,但有人守着外书房。 秦猛。 圆光寺寺主首徒。 宋成明如果敢直接毒死曹夕晚。秦猛也许为了师门不能把这事公布于众,也不会为她报仇,毕竟他在亲军十二卫中师友颇广,他得想想后果。但柳如海觉得,以秦猛的为人,他会直接离开锦衣卫。 他进锦衣卫护卫司,是曹夕晚亲自选人,提携进来的。听说曹夕晚还暗中袭击了他十二次。才向锦衣衙门写了推荐书和保书。 ++ 秦猛今晚轮值。 他在梁上听到她回来了,也听到了她在炕上辗转反侧的动静。 他无奈坐在了西梢间梁顶,他知道她半夜会去看爹娘。他本来也想告诉青娘子,曹爹子在外书房四周乱转。 他察觉到,侯爷身边多了几个老番子。这就得小心了。 连二管事也悄悄和他递了话,让他提醒青娘子一句半句的。管管她爹。于连二管事,和她老交情又收了好处,最多就是提醒这一句了。 没有下回了。 ++ 她想,可能只能把爹打晕,送到外面再说?突然,她听到了动静,像是书房正间里的暗门开了。吱咯的机关转动。 她当即装睡。 秦王世子府的刺客来了吗?她本来还想,应该再晚几天才会来。 或者,府里潜藏的南枝出来了? ++ 秦猛按着刀。沿着梁闪到了西梢窗外,他上到正房屋顶,揭瓦,向下看去。 紫檀木的书架暗门竟然真的开了。 第213章 舞惊内廷 正房无人。 书架暗门里,走出一个灰暗女子身影,她慢慢地,蹦着,双腿僵直。 碧影傀儡舞?秦猛下意识想,碧影魔宫里的人? ++ 灰影女子,缓慢地蹦着,从正房蹦到了西梢门,秦猛从窗中滑入伏于西梢梁上,女子从他的脚下蹦过去。 他想,难道是鬼? 但这女鬼蹦着,又蹦向了东梢间,曹夕晚并没料到刺客敢到自己面前来,她眯着眼睛,悄悄看去。 月光下,她看到了封小楚。 她也就明白了为何她爹在小本子上,还记着几句神神道道的破事儿:【他跟踪侯爷,看到了侯爷在养小鬼。】 她细问过,她爹还说出他的理由。 “陈妈妈你知道吗?就那个太太的人?” “……知道。”她愕然。 “她病了是不是双眼看不到?”他爹还这样问。她问着她爹为什么去跟踪侯爷。她爹还反问她。她吃惊回答:“是。”这和陈妈妈有什么关系。 “大爷病的时候,也是双眼看不到!” “是巧合,也许是病症一样。” “不,是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大爷是被害死的。”她爹嗷嗷地伤心,“是被小鬼害的。侯爷养的小鬼。” “世上没有鬼!不要相信这些!” “不是鬼,就是侯爷下毒害的。” “……”她真的想掐死她爹,他活得不耐烦了吗? 而且,她深知,侯爷不会害大爷。 侯爷当年是庶子的时候,本来都和楼淑鸾约定了,去西安城做上门女婿的。 他没料到大爷会死。 大爷死了,他觉得家里嫡长子没有了,他未必没有机会,就对楼淑鸾反悔了。 除非,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 封小楚一身灰袍,站在东梢间里。月光斜照。 她脸上蒙着灰巾子。她的双眼呆滞着。 曹夕晚凝视着她,甚至想,自己平常在百花堂里脑子放空发呆时,嫣支笑她双眼是直的,人是傻的,她那时,是不是就和封小楚现在一样,呆滞的眼神? 修炼幽冥九变,上干天和。这是妙莲寺主说过的。 缘分尽了,就会结束。 她也会变成这样的傀儡人吗?曹夕晚想,和封小楚一样散了功,就是这样吗? 她蒙着脸,曹夕晚还是认出了,是因为陆秀云在宫墙夹道说过宫中撞鬼,说过小楚。 也是因为封小楚额头右眉上,有三颗极小的红色美人痣。 曹夕晚坐了起来。 ++ 梁上的身影闪过,秦猛从屋顶进了东梢间,他按住了刀。盯着这灰影女子。 “小楚,是我。”她和小楚说话。 “呵。” “?”她这是什么语气。她莫名,再仔细看着,突然小楚冲她伸出了手。 一柄短刀暗器疾射过来,射向小楚的手,麻婆婆扑了进来:“青娘子!小心!” 封小楚转身就逃进暗门。 ++ 曹夕晚飞进了暗道里,追逐着封小楚。 秦猛跟在她身后,全力追赶。 外书房中,麻婆婆咽了咽,紧张关上了暗门,然后她闪到了帐后侧身蹲下,守着暗门听着青娘子敲门回来的动静。 青娘子刚吩咐了:“不要告诉侯爷。我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麻婆婆想,她看到秦百户也追进去了。 而陈爹子来换值,就是一个时辰之后。 ++ “我进宫。”她停下来,她追到了宫墙夹道的尽头。 秦猛深吸一口气:“有人接应吗?” “没有,但我大约猜到了她是怎么出来的。”她也猜到了封小楚平常躲在宫里什么地方。她歪头想了想,“我去看看皇帝——皇帝陛下身边的英嬷嬷。” 秦猛怪异地感觉到,似乎她是要去见陛下?她肃然:“对,我去找英英。我和英英可好了,她会把我藏起来的。我看看陛下身边安全,我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了。” 又是【可好了】。秦猛熟悉这个词。默默点头。 “刚才的灰影人她是?”他还是问了一句。 “以前和我们一起修炼幽冥九变的人。她是陆爹子从边关带回来的养女。叫小楚。” 陆秀云不喜欢封小楚。 因为小楚失踪,陈明和秀云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陈明嘴上没埋怨过什么,但曹夕晚知道,陈明是觉得,陆秀云把小楚排挤走了。 ++ 曹夕晚避开了内监的巡夜,她潜过了宫中外围红铺警哨,依旧从东宫宫墙附近潜入,这一带她最熟悉。而且,她看到了蛇。 她追着这种怪异的药香气进了宫。这种药蛇,身上有淡银色的线纹。 而且,蛇身上和蛇走过的草地都留有奇怪的香气。她很熟悉,是柳如海进出地道后,地道里才开始有这种药香。 她伸出手指,去碰蛇,蛇绕过了她。她低头看看腰间的避蛇香囊,她从柳如海那里抢来的。 ++ 秦猛隐在宫墙夹道中,四处嗅了嗅,药香气?青娘子进宫前提醒了他,让他小心被咬。 他没嗅到有任何古怪药香。 但青娘子嗅到了? “小楚,她被蛇咬了。”方才,她一脸的怪异神色,“我在房里的时候,她向我伸手,我看了。” 她当时伸出了一根手指,手指上是蛇伤? ++ 曹夕阳看着草丛里的蛇,伸出手,轻易捉了一条,把蛇煮了吃能解毒吗? 要把它捉起来,给封小楚吃吗? 她松手,又把它放了。 她确信柳如海肯定有足够的蛇羹汤。随时可以去打秋风。她看向射殿方向,她知道封小楚逃向那边了。 射殿,灯火通明,宫灯毕集,似乎比往常还要喧闹辉煌,她分明能看到,陛下御驾在此。 ++ “英英。英英……” “?!!”英嬷嬷简直不敢相信,她一扭头,看到了缩在廊下草丛里的曹夕晚。她抱着脑袋蹲在了廊沟里。射殿外廊上立着全是内监里的高手,陛下果然在。她也不敢不小心。 “你……你……”女魔头如英英,都结巴了起来,她突然潜进御前想来干什么。行刺吗? “灰刺写了情书,让我带进来给你。”她小小声。 英嬷嬷想打死她。 ++ “你在胡说什么?”英嬷嬷把青罗女鬼提溜进了射殿的小廊间里,“你不是重伤了?” “嗯,肩上有刀伤。苏锦天砍的。肚子上有一掌。但我穿了这个。”她得意拍着小腹。 英嬷嬷一听就知道,她的伤远不如传闻里重。她在腹部穿了护甲。 “宋成明又想让你刺杀谁?”英嬷嬷一想,“赵王要进京城。你们这就准备上了?” “谁知道?”她果断把骗人的责任推卸给南康侯,反正南康侯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老奸巨猾。 曹夕晚左右看看,鬼鬼祟祟:“灰刺说,特意来看你,很多年没见你,一直没有忘记……” 她一嘴的鬼话,英嬷嬷的脸渐渐有了些嫣红,曹夕晚咯噔一声,天山冰宫的女魔头和碧影魔宫的第六天魔王,居然是一对儿!? 她要回去写在锦衣密档里。 千万不能让英英见到灰刺。 “胡说什么!我和他就只见过几回。” “呵。”她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把英英气到了,把她自己吓死了。小楚就是这种说话的腔调。 不好,她现在是不是很像傀儡人? “你不信!?”英英竖眉,捋着宫袖儿。 她跳后几步,摆手叫着,“我信,我信,你别打我。” 在混乱中,她悄悄地出手,手式变幻,英嬷嬷不知不觉就觉得头晕沉沉,她听到曹夕晚吃惊:“你困了?不好,中毒了,不好了——” 英英晕倒了。曹夕晚奸诈地耍手段,她当然是用迷魂十八式暗算了英嬷嬷。她把英英背到廊屋的榻上放好。就悄悄出门。 不能让英英见到灰刺,她刚才在射殿外像是看到侯爷安插在周王府的锦衣卫了,许艳。 许艳也在。周王府的供奉灰刺必定跟随在周王爷身边,来拜见陛下。 ++ 她出了英英的屋子,这间屋子已是射殿的内廊,五步一宫人,灯火通明,陛下在射殿里御射。 她换了宫人的衣裳,甚至看到了东宫。 陛下、东宫同时在此,里里外外全是内宫高手。她看到白嬷嬷也在内廊殿阶边,东宫与太子妃在陛下身边侍立。 沈迁这样的羽林千户,她早看到了,只能在射殿外守卫。 她叹了口气。 今晚可真不方便。离开,下回再来?还是强行闯殿试一试? 内殿的西侧门外,有一排高高的金桂树,她蹲在繁茂树间,居高能看到殿中陛下的身影。 陛下的身后五步,有几根二人合抱的蟠龙殿柱。 她知道,其中一根殿柱是空的。 可以藏一个人。 ++ 她微闭眼,运起了身法,她从树影里飞了出去,扑向了西侧殿门。 侧门下的两行提灯宫人,突然间都觉得头有点晕,鬼风吹过,宫灯摇曳。 而她蹦了出去。双腿直着,蹦向了侧门。 ++ 第七天魔王看到了她。 碧影第七魔今夜也有机缘,随一众皇亲进了射殿,拜见过陛下后便在角落里侍立着,便看到了诡异震惊的局面。 第七天魔王看到了曹夕晚的碧影傀儡舞,七大王先是一瞬间的不敢置信,接着便微垂了眸,眼眸中闪过了骇然之色。 好强的傀儡舞。 比碧影宫十魔都强,难怪以轻功第一的影魔灰刺败在她手下。 苏锦天那竖子,竟然把碧影宫绝学外传! 甚至,听说他从宫中窃走的宫主信符也托了青罗女鬼保管。 ++ 曹夕晚一进一出,几乎是一道光飘进来,又飘了出去,她只是摸了摸射殿御座边的一根柱子。她手指轻叩。 柱子里面有人。她想。 她冲出了射殿。 第七天魔王,看着她突然进来,突然又退出消失在了视野中。 走了?她是青罗女鬼,方才似乎只是靠近了陛下,站在了陛下身边五步处的柱子边,就没有再进。 要行刺吗?似乎又不像…… 七魔王皱眉困惑。 她来干什么,来射殿逛一圈炫耀完身法就走了?灰刺和保佛奴倒是都说了,她就是这样的脾气…… ++ 曹夕晚退出来时也吓得不轻,她蹲在树影里,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陛下神箭——!”欢呼声起。 陛下在御射。 她本来以为,太监、女官里的高手守住了外廊与内廊,殿里面最多就是周王爷与周王世子在,万没料到殿中有几位王爷都在。 唐王、周王夫妻、代王夫妻、秦王世子与世子妃宋佳书居然在列。 如此一来,他们都带了贴身的供奉。杨平粹、石明娘、文若太监,包括她早料到的第六天魔王灰刺。 射殿里突然多了这几位一等一的高手,他们慢了一瞬间向她看了过来,多亏她逃得快。 连小院里的退职太监凯公公,今天也在陛下身边。 好在,他们几个都背对着西侧门。他们转头的时候,她已经退出去了。 ++ 几位王府供奉,确实听到了微微的风声,同时转头,但一无所见。 这情况便惊动了代王妃,她看向了石明娘,以眼神示意,怎么了?石明娘站的角度,正好对着西侧门。 石明娘不安地转了转身体,皱眉看向门外摇曳的金桂树影。 她感觉,方才像是有人进来了。又离开。但这屋子里全是高手。谁能这样公然闯进又离开? 第214章 曹家公公 殿柱里有人,是封小楚吗? 曹夕晚如叶片般,顺风飘落在一排金桂树影后的沟里,她盘脚坐沟,仔细思考。 这一带是羽林卫的巡守,她偷看过羽林卫的布防图,知道这里在一刻钟内是死角儿。她躺倒,枕着手臂躺在落叶干沟里,望着斑驳月光间的树枝。 她伤口有些痛,得歇歇。 在衙内多年,她当然听闻过傀儡人的风声,但这种传闻含糊不清,和苏影天身边的傀儡十二人有点近似,她便没在意,以为是在说碧影宫的傀儡舞。 难道,侯爷真正盯上的,不是碧影傀儡舞的十二人阵法? 而是传闻里的傀儡人? 这是她病重散功后,才渐渐开始怀疑的。 她发病的那一在,在顺义坊街边大雪里冻僵的时候,她才真正警觉。 更何况,云光小道士在五老爷的竹园里丹毒发作,双脚僵直。此后这小道士就不见踪影了。这事,她能不多想想? ++ 楼细柳这一夜,同样在床上辗转无眠。月色透过撑窗,落在春时薄透的白绫子床帐上。 她靠在枕上,细想,她是奉命要取得傀儡阵法,交给侯爷。但她心底里,也渐渐觉得曹夕晚什么事儿都能办成。 若是真的按曹夕晚所言,拜了灰刺为师。拿到《碧影心法》下册,她还要这样窃取阵法吗? 要知道,没有曹夕晚为她出面,她是不可能从苏锦天门下离开,转拜他人。 这是欺师灭祖。 苏锦天会杀了她。 “怕什么?”曹夕晚翻白眼,“别理他。他打不过我。我很厉害的!” “……”你说得轻巧!细柳回想着这些,忐忑不安地,睡着了。 ++ 射殿。 璎珞六角宫灯,在内廊宫人手中一行接一行,远远看着如同仙宫中的随驾仙姬。 殿外御道,有亲军十二卫的巡查,今晚正好是羽林卫。 而陛下的卤薄御轿,停在大门前。 曹夕晚蹿出了射殿。 她看向了最近的东宫殿阁,她打算去宋良娣所居殿中。 但似乎有人跟着她? ++ 曹夕晚一个闪身,石明娘失去了追踪的目标,她脚下微迟疑,慢了一分。 身后便有人问:“跟着我干嘛。” 石明娘僵住了。 曹夕晚站在她身后,用发簪子抵着石明娘的背:“你又退步了。” “……” “代王妃是不是有很多男宠。我听说的。难道你也弄了几个?”她语重心长,“这样不好。我们这些武道中人,最忌沉迷男色,损害身体。” “……” 因为石明娘不出声,她想了想:“偶尔几个,不妨事。有益放松身心。” “……你有几个?”石明娘终于开口。 “我最近看中了一个,但是个奸细。”她想了想,“但我就喜欢那种欲拒还迎的调调儿。” “……男人欲拒还迎?就是对你没意思。也许别有图谋。”石明娘慢慢道。 曹夕晚一惊,又大喜:“你愿意教我?我以前不敢提,你能把凤翎弄到手,你一定很厉害的。” 隐隐歌声随棹远,一片刀光动九州。 石明娘不仅是刀法高手,还是曲动秦淮的歌人。 说话间,刀光突现斜刺而来,曹夕晚一笑,用簪子轻碰刀尖,叮的一声幽幽震响,仿佛只是风声。 她飘了起来。 ++ 石明娘感觉到了,簪子尖,冰寒的碰到了她的眉心。 而曹夕晚落地的时候,低头一看,自己小腹间已经被划了一刀。 “咦,石明娘这家伙,藏得真深。” 她在代王府里,已经突破了刀法之境了? ++ 石明娘立在黑暗中,仰面看得,天边,浅金月明一弯。 而对手已经消失不见。 交手一招,她却根本不知道曹夕晚是如何离开的。 石明娘徐徐收刀,回鞘。 还是不能打败她吗? 只是划开了她的宫人外衣,连第二件衣裳都没有刺穿。石明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那一点簪尖,留下冰寒刺耳。 ——明明只是个病人。功力全失了。已经是最弱的时候。 ++ “石明娘这家伙,记仇,小气,报复心太重了。”她摸着小腹划开的衣裳。 多亏她小腹系着有护甲。否则刀气依旧要伤到她。 不就是上回用碧影霜天,射在她小腹上吗? 她又没死。 为什么这样小气呢?这样气量狭窄,将来难以达到刀法的至境啊——! 她痛心着。 ++ 她潜入了东宫,寻找着陆秀云的房间。惠文陛下身边的射殿柱子里有一个傀儡人。贴身保护。如此说来,东宫身边也应该有,也许东宫身边的傀儡人,是更强的。 因为宋成明是东宫的国戚,和陛下还隔了一层。他应该会把最强的傀儡人派到东宫身边。 ++ 可惜,她没找到秀云。 她想和秀云商量这件事,毕竟消息是秀云打听到的。小楚她也见过。 她在陆秀云的房间里,在空床上坐着,心想,秀云这家伙一点也不担心她。秀云出门去找柳如海约会吃茶了吗?这大半夜的,这不太好……她深思着。 大半夜还是不要出门,很危险的。 万一奸细翻脸杀人呢? 当然,她飘闪在东宫廊道中,她自己大半夜进宫不算,她在宫里有熟人。 她溜到了宋妃内殿,从门缝里闪进去,看得到外间冰花格窗前,摆着一张横榻,榻上有守夜的宫人睡着。 内里,华帐凤床,珠帘透月色,帘内是宋佳惠的卧榻。 她在冰花格窗前蹲下来,凑上前,眯眼端详着榻上熟睡的女官。 没错,是自己人。 她小声地叫:“石榴,石榴……是我……是你在背后说过坏话的小晚呢……” 石榴是另一个从南康侯府出身,陪嫁进来的女官。 ++ 石榴半夜被女鬼啾啾地吓醒,看到曹夕晚凑在眼前的大脸,她敢怒不敢言。 她匆匆披衣,进了殿中唤起了宋娘娘。 ++ “娘娘万安。” “……小晚?” “是我。”她入内敛袖行礼,宋娘娘在床上坐着,连忙拉着她,“听说你病着呢?” 曹夕晚握着宋良娣的手,在华帐银灯下左看看,右看看,宋良娣螓首玉颈,乌眸含笑,她看着不像是散了功的傀儡? 她本是怀疑,长房嫡孙女被侯爷害了,悄悄下药制成了傀儡人。但看着不像。 “你想我了?”良娣笑了。 她深深地点头,可惜不能名正言顺地揍大小姐了。 大小姐还是这样温柔念情份,把她曹家三口子都当成心腹中的心腹。 曹爹勉强算是,但曹夕晚自认不是,她只是和秀云好才经常在大小姐跟前露脸儿,秀云托她,她就得办事。而且她知道,秀云最喜欢的是大小姐,最嫉妒的是封小楚。 因为陆老爹常年在边关不在家里,秀云又没娘,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爹回来了。结果,陆老爹还带回一个养女。她若是陆秀云,她也不喜欢小楚。秀云离不开大小姐非要跟着进宫,也是因为觉得陆老爹心里没她。 就像她跟着侯爷回金陵,就想过,要不要揍大小姐一顿,警告她,不要和她抢爹。 多亏,她没冲动。 亲爹有什么好抢的?老忠仆送给大小姐,赶紧的。她爹最适合阉了进宫做太监。 ++ 她向大小姐请了安,敷衍几句,刚转身出殿,被回来的陆秀云堵了。 “你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今天宫里贵人多?” “吓,贵人?谁能比得过陛下和东宫。”她一脸骄傲,“我们家可是东宫国戚!” 陆秀云拧她的耳朵,她嗷嗷地被拖了出去,宋良娣看到掩嘴笑个不停。 第215章 兴师问罪(上) 曹夕晚在宫里转了一圈回来,也不过大半个时辰,按时和秦猛碰了头。 赶回侯府的路上,密道纵横。 秦猛说起刚才在宫门附近,遇到了陆女官。 原来陆秀云奉娘娘之命出宫,想回侯府。为的是,陆秀云听说曹夕晚伤重已在弥留之际,若是,就打算要见最后一面,哭一场,替曹夕晚送行,为她穿了寿衣亲眼见她闭眼入棺材停了灵,再回来。 多亏半路秦猛认出了她,陆秀云一听大喜,匆忙又赶回东宫了。 “嗯,我见到她了。她这人很粗鲁。”她摸着耳朵,她被秀云骂成是诈尸。太不客气了。 秦猛笑着,看二女的神色就知道是好友。 ++ 地道里铜灯点点,一沿光点,深入黑暗,书房暗门就在前面了,她突然止步环视:“这里以前有不少尸毒草。” 秦猛闻言点头:“我拨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苏百户铲掉的。” 她驻足细思,她曾经以为,也许是冯均卿当年留下来的毒草,现在想,也许是侯爷种的毒草。 “侯爷?”秦猛愕然。她点点头。 十多年来,这地道里某一处她不知道的密室里,可能就养着傀儡人。 但她并没有发现。 她只知道,侯爷手里必定有另一批心腹人手。 “对了,我的密室!”这话,她放在了心里。如常与秦猛向书房暗门所在的方向掠去。她心里有事,便也没发现,拐角处柳如海从另一条岔路进来,他立在黑暗中,看到了她与秦猛的身影。 她想起了宫里的蛇,也想起了自己在密道里的那张石床,床后面有一间很空很大的密室!能藏起上百人。那里应该是离这里最近的密室了。 而且——侯爷也许并不知道,她早就发现那间密室了。 ++ “怎么?”秦猛察觉到她的沉默。 前面遇到了巡城司的番子与灯笼,他与她不得不另行绕了远路,她一笑,突然慎重和他商量着,她爹是不是适合做太监。 秦猛沉吟,青娘子必有深意。 她发现秦猛正经当回事在思考,心里就知道糟了。秦猛不是苏锦天,苏锦天太无聊了,马上就会和她一起哈哈大笑,然后他会出坏主意,要蒙面把曹爹劫了,送到宫外的阉房里,把他吓个半死。这样她爹就老实了。 秦猛是不一样的人,是正经人。她一脸肃然不敢露出马脚,心里愁着要怎么圆回来呢? 等秦猛终于察觉到,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的时候,暗门开了。 ++ 灯火雪亮。 她虽然在后,但一看暗门开启时射进来的光亮,便知道不对,她迅速伸手,虚弱搭在了秦猛肩膀上,秦猛僵在门前。 南康侯宋成明站在书房里。 他披着素罗外衣,转身看了过来,双眼淡然:“回来了?” 麻婆婆和陈爹子都不敢出声,侍立一边。 这情形一看,宋成明多半是偶然起意到外书房来看她,撞了个正着。 秦猛额头渗汗,想,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出法子来,曹夕晚已经蹿了出去,一边咳嗽一边扶着桌角,惊惶又虚弱:“侯爷。苏锦天……他已经去把碧影宫的十魔王,第九魔王,全杀了。他分明是早有阴谋!刚才是一个灰衣女魔王来暗杀我!他连累我了,还拖累侯爷!” “……”秦猛想,临时编的吗?也不容易了。 但果断全推给苏锦天让他背黑锅,这选择让秦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宋成明淡眼看着她:“去哪了?” 这一听就压根就不相信她胡说八道,秦猛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什么,外面已经有连二管事匆匆报了进来。 “侯爷,有急报。周王府附近的暗桩子。”连二管事上前一步,附耳向宋成明说了几句。 南康侯微惊,看看曹夕晚,她恭敬老实,还扶着桌角一脸伤重的痛苦,他叹气:“扶她坐下。” 回身打开了密报,宋成明看完后沉吟良久。秦猛一看这情形,心中一震,这意思是青娘子竟然说对了?苏锦天果然暗中潜去杀了二魔,他身上负伤还有这等本事? 宋成明把密报递给了秦猛:“你也看看。” ++ 她被麻婆婆扶着坐下,歇息了半会儿,听侯爷与秦猛商量了几句如何善后,秦猛道:“卑职以为,只当不知道。若是赵王府的柳先生来问侯爷,侯爷就一口否认。” “虽然除掉二魔,是好事,也剪除了赵王府的羽翼,但他也应该和本侯招呼一声。” “没错!他眼里还有没有侯爷?不提他的千户官位,承天门的好地方。侯爷如此算无遗策,没有侯爷庇护他,他早死了骨头成灰了!”她连忙在一边添油加醋,“我就说,苏锦天这人,特别奸险爱算计,果然就是塞外魔宫出身的。不可信!” 秦猛眼睛看着密报,心里想,甩锅有点过了。容易被揭穿。 果然,南康侯瞥了瞥她,道:“就你和他最近。” “我替侯爷监视他。”她连忙表忠心,“侯爷知道我的,我打小穷怕了。不爱把钱借给别人。就只他,最喜欢占人便宜,我就投其所好。源源不断地借钱给他,他是为了钱才接近我的。我这样有钱,靠什么?不也是靠侯爷?” “……行了行了。”宋成明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 “嗯,侯爷说得对。我错了,还需要侯爷多多教导。”她恭敬附合,感激涕零,“侯爷待我之恩,我时时记在心中。” 秦猛觉得有点不忍直视。他以前没在侯府里,从没见过这样的青罗女鬼。 连二管事看出秦猛这心思,暗想,少见多怪。曹夕晚以前是侯爷的头号心腹,这娘子打小儿,就特别爱争宠,爱拍马屁。曾经把跟着侯爷多年的老人儿全挤到了一边,他连城都是见势不妙,和她联手,才能在侯爷身边站稳了脚。 她就是一个刁钻的家奴。 ++ 曹夕晚睡了一天,宋成明本还在怀疑她和苏锦天一样装成重伤,但柳如海寻过来求见。原来是因为二魔都是赵王府的供奉,如今被锦衣卫苏百户杀死,和侯爷要个交代。 宋成明索性道:“他重伤,哪里还能伤人?你不信,你去承天门替他诊脉,若是假的,本侯也饶不了他。” 第216章 兴师问罪(下) 柳如海拱拱手:“既侯爷如此说,王爷进京城时,学生也会如实转告。”说罢,拂袖而去。 片刻之后,番子们报进来,柳如海出府骑马,一路直奔承天门千户所。 到晚的时候,承天门那边的消息还没有来,东梢间里的曹夕晚发起烧来,嘴唇儿发紫,连宋成明心里有疑,此时都能看出来她是中毒的症状。不免大吃一惊。 他虽然说苏锦天的碧影刀上有毒,害曹夕晚伤病不起,还命陈千户去盯着。 但这事,完全不是真的。宋成明当然清楚。 秦猛匆匆赶至。宋成明问:“怎么中毒的?” 秦猛一惊,连忙道:“卑职不知。路上完全没有异状。青娘子也未提过。” 连二管事:“侯爷,请陈百户来?” “……和她是一伙儿的,叫严松谋来!”侯爷疑心不解,叫了严师爷过来诊脉。 刚说完,又有周王府的大太监和秦王世子府的文若太监来了,也是为了碧影宫九魔、十魔被杀之事,来兴师问罪。南康侯哼了哼,出去应酬。 秦猛暗松口气,侯爷暂时没功夫来盘问旧事,但他和青娘子在地道里追人的事。眼下没办法和曹夕晚对词串供。 她发着烧,躺在窗炕前。 侯爷一面应付王爷们,一面命人煎了侯府里常备的解毒圣药,先给她灌了两碗。 果然有效。 她已经能沙哑说话了。她朦胧看着,帘子半揭。 “侯爷。”瘦高个儿的严师爷走进来,向侯爷行了礼。 此人三络长须,倒也漆黑仙雅,看着是个文士,秦猛知道他如今在经历司里为吏。 以往,他并不知道这位严吏人,是侯爷的心腹。 此来诊脉的不是医鬼陈明,就不会给她打掩护。 ++ 严师爷坐在炕边为她诊脉,她不禁张嘴,泪眼朦胧:“严……爹子,也许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老是想旧事。我经常做梦……梦到你。小时候你还背过我。” “……好说。”严师爷忍了忍,毕竟侯爷在一边,他只能捋着长须,挤出笑,“青娘子近来的大名,老朽在衙门里也听多了。” 曹夕晚咳嗽着,沙哑着嗓子却唠叨不停,一路唠叨着以前她小小女孩儿,刚跟侯爷从燕京城回府,严师爷如何带着她玩耍的旧事。 严师爷勉强应付几句。 秦猛在旁边看着,立时就感觉到,虽然青罗女鬼拍侯爷的马屁很肉麻,但那是因为以前他一直以为青娘子的为人行事,皎洁如月,清透如泉。 现在把她和严师爷这些老人儿一比,青娘子看着就不肉麻了,反比人家真诚十二倍。 当然,这是秦猛的错觉。 当着严师爷的面,曹夕晚完全不用秦猛开口,就已经编出了一套,她如何看穿灰袍女魔王,又向女魔王套出口风,知道了苏锦天背地里的奸计。她还道: “侯爷,秦百户……被另一个灰影人引开了。那灰影也是碧影宫的人。会傀儡舞。在地道里……直着腿蹦跳。就是不爱说话。一声不吭的。” 秦猛没出声,但他看着宋成明,南康侯明显一怔,似乎被曹夕晚说中了他的心思。尤其严师爷神色微变,向侯爷使了个眼色。 “秦百户。” “是,侯爷。”秦猛跟着宋成明到了正间,谨慎一一回答宋成明的盘问。严师爷跟过来,时不时旁敲侧击。 曹夕晚的鬼话,给秦猛留了很大的余地。按她说的,秦猛与她分开了,她遇到了女魔王,秦猛只远远看到了第二个灰影女人。 秦猛确实看到了。他应付侯爷的盘问时,并不需要说什么谎。就不需要和曹夕晚对词。 宋成明,细细问过后,望向严师爷。严师爷亦是微摇头。 没问出什么破绽。 宋成明在书桌后坐下,道:“她追进宫里去了?” “是,卑职不敢进宫。青娘子也只说她与几位嬷嬷都熟识。卑职便在宫外侯着,等了一会儿,青娘子就出来了,说人不见了。又说宫里射殿上,有几位王爷、王妃都在。” 这也是真事。 南康侯沉吟着。 秦猛告退,离开时微侧目,看到严师爷移到桌边,和侯爷窃语密议。 秦猛想起青娘子在地道里说过:“以前,侯爷养小鬼儿,我听过流言,当时侯爷身边有一位严师爷,似乎是拜过什么密宗僧人做师傅。但他得罪了我,我把他踢到衙门里,从此不在侯府当师爷。就没人再说这事了,我现在想,其实是侯爷另差他去干机密事。当时我年纪小太疏忽了。” 秦猛想,侯爷应该是觉得,两个灰影里有一个是碧影宫女魔,一个像是他手里的傀儡人? 但傀儡人为什么突然出现? ++ “哼。”曹夕晚才不在乎傀儡为什么出现。 她靠在炕上养病,侯爷当然在怀疑她的伤,天天让严师爷来诊脉。 她居然和严师爷斗上了,她背地里和秦猛说,“严家几个人,看着我病了。又想出头争宠!做梦,南康侯府就是我的地盘!” “……”秦猛还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罗妈妈拉拉他,让他不要问。 对着侯爷,她恭敬感激,仿佛是这一回病了,侯爷如此厚待让她又想起往事,她拉着严师爷时不时就回忆:“那时候我刚回来,和爹娘置气呢。只有侯爷心里有我,对我最好。严爹子,那时候我故意在你的茶里下药,改你的帐目陷害你,让你摔跤,揍你的侄子,欺负你的女儿,你别怪我。我就是怕你们抢走侯爷。” 她呜呜地哭,“看在我现在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秦猛立在一边,同情地看着严师爷。 他分明恨不得一副药毒死青娘子,报仇雪恨,但南康侯在旁边立着,等着他诊脉的结果,他只能挤出笑:“那时候你还小。我哪里会计较?” 大约是旧仇实在结得太深,他迅速转头,起身禀告宋成明:“侯爷,属下为青娘子诊过了脉,觉得她体内确实有毒素。应该是……碧影刀上有毒。” 第217章 家奴争宠 碧影刀有毒?这话,让榻上的病人曹夕晚伤心欲绝,奄奄一息。 秦猛想,不可能。连他都看出来,这是侯爷要的结果。 宋成明果然大是不悦,便命:“去唤细柳来。” 细柳在书房外廊上,便看得三步一哨,立着的番子个个气宇轩昂,手按腰刀。在花开枝密的廊间,他们一色的明艳宝蓝色飞鱼袍,而且全是陌生人。 她纳罕的是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高手?仔细看去,她内府气机一动,她抬眸与守房门的锦衣总旗互视一眼,彼此都确定了,全是服丹修炼幽冥九变的人吗? ++ 进得书房,便看到碧帘垂地,绿罗帐层层叠叠,她知道曹夕晚在帘帐后呢。 顺宝揭帘,侯爷沉眸负手,徐步走出来,看着细柳,道:“就说我的话,让你去给苏锦天侍药,你是弟子,没有不去服侍的道理。” “……是,侯爷。”楼细柳不敢不应,宋成明倒不让她一个人去受白眼,又让陈千户再调高手,进入承天门千户所,住在前院,南康侯说的理由倒也体恤下情:“苏百户受伤,免得叫赵王府的那几个供奉乱来,倒小看了锦衣卫。” 曹夕晚在东梢间偷听了这事儿,什么话也没有,似乎也觉得是苏锦天给她下毒。有一天,她突然落泪:“让陈明来吧。论起用毒,苏锦天懂什么。陈明是不是讨厌我。背地里和苏锦天合谋要毒死我?陈千户,你和陈明说,我不怪他。” 陈千户来禀事,顺道来看她,正在侯爷跟前。未料到突然遇上这事。他赶紧为侄子求情,力保他绝不至于如此。 陈明被她扣上了下毒同伙的罪名,这小子风闻后,自然一再地要求过来诊脉。 秦猛也终于就看出来了,侯爷的心思,其实不难猜。 碧影傀儡舞的阵法。 甚至,要让楼细柳拿到碧影宫的宫主信符。 连秦猛也听说过,信符被苏锦天带走,早早投靠锦衣衙门。否则碧影宫为何多年只能隐忍,却在赵王爷进京城的消息传来后,倾巢出动。 “不是第一次这样。以前太祖在时,赵王回京城陛见。有一两个魔头也会跟来。只不过苏锦天和青娘子形影不离,又住在千户所里,碧影宫都没抢到罢了。”罗妈妈悄语告诉了秦猛旧事,她一半儿是自己打听的,一半儿是听曹夕晚吹牛吹的。 ++ 湘竹帘碧绿清新,隔开内外。 靴声阵阵,陈千户领着陈明进外书房,她看得到飞鱼纹繁丽,影影绰绰。 曹夕晚嫌绸帘子不透风,叫人在雕梁圆门上,悬了这一挂直垂到地的金丝湘竹帘子,再挂了两重曳地湖绿绸帐。 方便她监视严师爷,随时准备争宠。 宋成明失笑,居然没理会,看着就是习惯了她如此。 ++ 秦猛本来还讶异,后来听连二管事一说,才知道内情,原来严师爷的女儿严小娘子,当时年方十六,本来想给侯爷为妾,便每日送茶点到外书房来。 因嫌青娘子是小姑娘没眼色儿,讥讽她几句,还掐过青娘子。 青娘子记住了这仇,每每坏严娘子的事,不让她接近侯爷,总之各种阴损招儿都使出来,让她在侯爷和老太太跟前出尽了丑,丢光了脸,终于把她欺负走了。 ++ 曹夕晚一听秦猛问起她的旧事,得意说着:“一不做二不休,得罪了一个,就要赶走全家!否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哼,我虽然没兴趣再抢侯爷了,但姓严的听说最近有个侄女儿来投靠,我能让她进府?我就不是我爹的亲女儿!” 她家曹爹子,在内宅里,只有他欺负人绝没有被欺负的。 说罢,她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不顾毒伤,她蹲在帘子后,揭一角,偷窥着。 “……”秦猛半晌无语。 麻婆婆悄悄进来,递了一张小板凳子,让她坐着。果然就是贴心服侍的婆婆了。 ++ 陈明过来诊脉,进了东梢间,向侯爷施礼。 她早就蹿回了榻上,毒气入体,仿佛奄奄一息。 陈明坐下,隐晦地和她对视一眼,把她疯狂用眼神骂了一回,他才沉吟着:“是有毒,但应该是青娘子体内旧伤的毒,因为她受伤,又浮出表面了。正好可以吃几副药清除。” 论起用毒的功夫,严师爷自知不能和陈明相争。不敢出声。陈明来之前就盘算过如何圆事儿,曹夕晚以前吃过碧影宫的毒,他这样说也显得严师爷没诊错。 陈明开药时,暗地里寻机,骂她:“我给的丸子,你是不是当饭吃呢?” 曹夕晚装死。 她确实心里有数,她吃了陈明给的毒丸子,那是在她重伤的时候可以暂时凝功,压制伤势的药物,偶尔吃一回有用。但她吃了好几枚了,难免就能在气脉里诊出有毒素。 侯爷又正好需要一个借口,来打压苏锦天。 ++ 因为陈明来替她开药清毒,她以前吃的那碗伤药,就先停了。 她也不再白天困倦。 她从未与宋成明说过这事,这事就仿佛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而宋成明见她没多嘴,也没追究她和苏锦天是不是背地里又在乱来。 暗潮起伏。 ++ 而秦猛,轮休的时候,出了府。 天气晴好,他策马徐行,迤逦到了自己师叔家,悄悄问起那碗伤药方子的事。 师叔回答:“方子我找人问了。似乎是个旧方子。以前太祖在时,有几位老国公府里,养过的密宗灌顶僧人,他们就喜欢这样开方子。听说是前朝大元宫里,用来训练天魔女的。但方子应该被改动过。如今有什么用,我就不知道了。” 秦猛听得这没头没尾的,也不便告诉曹夕晚,只能放在心里。 倒是柳如海,早就让人盯着秦猛和这师叔来往,听到这话,不由笑了: “居然说得一点也没错。” 这方子,是从太祖的功臣勋贵府里流出来的。 而且,这几个勋贵是已经被太祖抄家灭族的十二公侯府。反贼凉国公的党羽。 ++ 深夜。 宋成明独自走入密道。 他系着玄锦披风,手里提着明角灯,他拐到了岔路口,便看到了小天窗的繁枝月影。 再向前走,就是那间凹进去的石床。曹夕晚经常修炼的地方。 ++ 他在石墙上按动机关,又等了片刻,再一次按动机关。连续三次。 果然,石床之后的壁面,突然滑开,露出一间密室。 他提灯走了进去。 沿着阶梯,而下,突然有宽敞的大间,火盆一桶桶燃烧着。 两壁是一间间石牢,牢里仿佛都有囚人。而中间石道,站立一个玉冠华服的道人。 听到脚步声,这道人转过身来,看向了宋成明。 冯均卿笑道:“侯爷。” 第218章 密室密语 宋成明沉着脸:“为什么有傀儡跑出去了。” 冯均卿手一抬,手指间提着一条死蛇:“是被蛇咬了。蛇毒发作。” 宋成明皱眉,接过死蛇,细看了看。 他以往在密道里并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蛇。黑色带银环线。甚至,他还能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涩气。极淡,再嗅的时候又消失了。仿佛是他的错觉。 ++ 地道中。 柳如海站在密道的黑暗中,看到密室重新打开,冯均卿与宋成明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他惊讶愕然,竟然是冯均卿!? 他和宋成明早有勾结? 但,他又转眼恍然,为何宋成明成亲之后,他对南康侯府中种种诡密之事,都视若未见?冯均卿假扮成南康侯,直入内宅,宋成明当然是知道的。 原来他与冯均卿一直有接触吗? 宋成明站住。 在黑暗中,一团明角灯的晕黄光亮照着南康侯的脸庞,他双眼森然,道:“秦王既然说动了陛下,本侯自然给你一个机会。但你不必进府来见淑鸾了。” “我只是要把她母亲留在西安大悲寺里的遗物,按她母亲的遗言,送给她。” ++ 她? 楼淑鸾吗?柳如海本来觉得,自己完全只是不得已,为了查清宫中皇帝是不是重病,才躲在这里探听机密,然而听到这几句对话,他莫名觉得应该回避,毕竟是侯夫人的私隐之事? 但他下意识又想到,曹夕晚一看就是喜欢打听这种内宅鸡零狗碎的小道消息,完全就是一副猥琐打秋风的番子嘴脸。 柳如海不禁就竖耳去偷听。 南康侯直接道:“给本侯就可。” “……”冯均卿,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个小盒子,南康侯要打开看,冯均卿阻止,“只能她自己看。”说罢,取了一张道符当成了封条,用小瓶鱼膘胶粘在了盒盖间。 “是什么?” “遗物。” “……”宋成明暗骂着。 柳如海倒是看出端倪,南康侯的心胸未免太宽广了些。冯均卿一个外人,与侯夫人之间有私物相赠,就这样干脆地不质问几句?好歹也要问问二人是否相识,是否一直有来往。 宋成明哼了一声,便转身。 ——便是他柳如海,也没有这种心胸。 难道是因为冯均卿现在是一出家的道士?但道士僧人,与妇人私通之事时有发生。 柳如海见得二人分手散开,宋成明又回身:“你和小晚,怎么回事?” “你最好是杀了她。否则迟早要坏咱们的事。” 宋成明听得一哼,慢慢道:“是陛下的事。” “行。不是咱们的事。”冯均卿无所谓,“她会坏事。为什么留着她,她会自行其事。你不打算清理门户吗?” 宋成明微笑地看着他。 冯均卿笑了:“原来是要盯着我?” “她杀过你第一回,就能杀你第二回。我为什么不忍着她?你不过是谋反残党,被秦王府收容又进京城。本侯自然要防着你。更何况,小晚她第一回没有因为你背叛本侯。现在就更不会。其他人……反倒难说了。你当我不知道苏锦天的刀法里有密法心法?小晚,她便是个废人,也绝不会忘记以前的事。” 南康侯说罢,慢慢笑着,渐渐仰天大笑,走进了暗门。 柳如海觉得这话应该戳了冯均卿的心窝子,这道士立在黑暗中,半晌沉默,突然也大笑了出来,飞掠而去。 再等了半刻,柳如海吹起了蛇哨,盯梢的蛇儿有回音,冯均卿从出口离开了。 他想,宋成明隐藏的秘密太多了。尤其他自被陛下训斥受挫后,一改脾气变得低调温和,在京城里被李国公抢了风头,退居在后。 但,宋成明到底是锦衣卫里第一人。惠文皇帝的真正耳目鹰犬。 ++ 内宅。 楼淑鸾站在房门前,望着宋成明在外书房的方向。百花堂前月霜遍地,松篁银雪,晚风中有幽幽萧萧的细鸣。陈妈妈心中不忍,侯爷又留在外书房那边,迟迟不回。 “太太。”她为侯夫人披上了一领绸披,“虽是说是春天了,夜里还冷。” “妈妈。”楼淑鸾握着陈妈妈的手,“我今日才相信,她心里没有侯爷。” “太太的意思?” “侯爷在她药里调了方子。她必是知道的。但她既没有逃,也没有闹出来。就这样默默过去了。”楼淑鸾坐在妆镜前,苦笑,“她心里是没有侯爷的。否则必要伤心。” “太太不是说,那调动过的新方子,可以保着她,不让她全身瘫痪?” “虽是如此说。但我若是病了,我希望成明让我就这样去了。不要让我变成傀儡。” 听得太太语声凄凉,陈妈妈也不再言语。 她也是在曹夕晚在外书房养伤后,察觉到太太的异状,曾向太太一再探问。侯夫人才说起以前的凉国公府里的傀儡人。 当初在北边时,凉国公南玉得了几个大元宫里的灌顶僧人,法力高强,怀有密术。 他们与蒙古国师格那八思巴是不同的支派。格那八思巴传下了一本《幽冥九变术》,也曾在宫中挑选禁卫、宫人、太监修炼。而那几个灌顶僧人却另有密术,曾经把两个散功的禁卫,制成了傀儡人。 “又有一说,说傀儡人其实就是天魔女。” 侯夫人说起前朝旧闻,倒让陈妈妈暗中大吃一惊,她是听曹夕晚提过的,诚福寺的尼师们本就是元朝宫女出身,其中有几位就是天魔女。 但再一追问,侯夫人似乎对傀儡人的内情不太清楚了:“我也未真正见过。” ++ 外面丫头匆匆禀告:“太太,侯爷回房了。” 楼淑鸾连忙站起来,欢喜地迎了出去。陈妈妈看着太太的身影,想,太太想是觉得,青娘子与侯爷其实是没有真正的男女情分。 青娘子伤心,或是不伤心呢?陈妈妈亦是暗叹着。 她本是送了一包金珠儿,怕她中毒,让她快逃的。她若是青娘子她也不愿意被制成太太说的那种傀儡。 ++ 柳如海从黑暗中走出来,鹤披高冠,脸上银面具,他走到了密室前查看机关。 机关一时间难以看破,柳如海摸出蛇哨,对着壁缝轻吹几声。 壁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蛇尾响声。是他的药蛇。 还好,他放了心,他留了十条蛇留在这一带,里面至少应该有一两条,趁着机关开闭的机关溜进去了。 ——封小楚被蛇咬的事,他还不太清楚。 柳如海回身,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了那间凹进去的石室。 他走近细看这石床,一分一分地在石壁四面摸过去,想再摸出机关。这是曹夕晚日常守夜的地方。她不可能没发现那间密室? 他坐下,沉吟着。 或者,她是灯下黑,万万没料到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密室。 他起身,看着石室里,她这地方应该还有别的机关。 ++ 黑暗中,外书房。宋成明已经离开。 曹夕晚像青蛙一样趴在书架前,耳朵贴着书架脚儿,守夜的罗妈妈哑然看着她。 她都蹲了半个时辰了。 按她说的,书架脚儿那里有个机关可以听到密道的声音,是她自己安装的。侯爷觉得没什么用呢。 曹夕晚终于听到了铃声。 她跳了起来,有人动了她的石床周围的机关。 侯爷吗? 侯爷刚刚离开了。 是奸细。也许是走动的傀儡人小楚。 第219章 月影凤声(上) “总管——” 柳如海听到这声音,双指一弹,发出微响。 小太监百福连忙掠了过来,看到他坐在石室石床上,平安无事,也放了心。 “总管唤我。”百福不解。刚才有药蛇游到他面前。他连忙就赶过来了。 “走了?” “总管,走了,冯道士回世子府去了。”小太监在暗河附近,监视几个出口。果然就看到冯均卿离开,“他像是和文若太监一起去了清河坊。” 柳如海挑挑眉,这是半夜去乐户家中吃酒听曲,私会美人了? 宋成明方才接过那只遗物盒子,没有多问冯均卿,这本身就奇怪。 他不信宋成明身为锦衣卫副都督,会不知道京城寺院里道士和尚,偶有与妇人之间的绯闻秘事。至少曹夕晚是一定知道的。否则她不会袭击了秦猛十二次,才把他这个高僧弟子引进侯府。 而秦猛,确实也证明她的眼光没错。 毕竟柳如海在一段金娘子那边听说了,秦猛被骗去了清乐坊一带的乐户名角儿家中吃酒,没两回就推辞不去。这样的定力绝不是寻常男人所有,便是宋成明、冯均卿在品行为人上,也远不及秦猛了。 哦,苏锦天不一样,柳如海觉得苏刀君那完全就是,日常被曹夕晚坑了卖身还钱。 ++ 百福儿擅长机关术,柳如海在石床上叫来了两条药蛇,药蛇游动着,停了下来。柳如海指了指蛇儿停着的方向,叫百福看看是不是有机关。百福儿连忙帮着寻找,居然在石壁面上找到了一个滑开的琴格。 “咦?总管,这里有机关!” 石壁上滑开,就是一个琴格青石坑,里面真的挂着一架雕彩阮琴。 嗯?青罗女鬼守夜时,难道会自己弹上一两曲? “倒没听说她会弹?”柳如海上前取过琴,他失笑,她似乎很喜欢听曲儿,自己都能唱几句。 琴格里,还放着两本琴谱。上面的名字一看,原来是陆秀云所赠。 “谁?” 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柳如海都惊得不轻。但他听出来了来者的声音。 不是曹夕晚。 他把阮琴放进了琴格里,让百福关上机关,他转头含笑看向黑暗中的红披女子:“是我。” “……柳先生,久等。我来迟了。” “不妨事。”他温言。 ++ 外书房里。 曹夕晚听到了地道里的铃声,连忙跑回东梢间,推开窗缝,鬼祟地向外吱吱叽叽地叫几声。罗妈妈跟过来诧异看着,梅林里跃出一条黑影,冲着外书房也学了几声虫子叫,青娘子连忙推开了东窗。 楼细柳穿窗而进,悄悄溜进了外书房东梢间。当头看到罗妈妈,细柳吓了一跳。 罗妈妈同样吃惊,细柳本来应该在承天门千户所,为师尊苏锦天侍药?她本还想问几句,旁边曹夕晚嘀咕埋怨着:“来晚了,来晚了。” “我差点撞到侯爷。”楼细柳拍拍心口,惊魂稍定。 “哦,你从后府墙上潜进来的?下回我教你蒙着脸,易点容,从前门进来,撞到了侯爷也认不出来的。” “前门进,一路好多暗桩子……” “哦,那我下回带你逛,有几个地方的暗桩子会偷懒。只有我知道的。我只告诉你。” “……”你不是应该告诉秦百户,让他换人? “唉呀,都是衙门混日子的。睁一眼闭一眼嘛。” 罗妈妈无语地听着,看到二女溜到了正书房,开始在书架上摸机关,她觉得必须得问一句了。 “青娘子,这是?” “罗妈妈,一起去,一起去。”曹夕晚按开了书架机关,打开暗门,拉着罗墨凤,“上回有个女魔王暗杀我。我要去报仇。宰了她。” “……”被人叫去助拳,罗妈妈下意识觉得不方便拒绝。但她守外书房,职责所在。 “没事的,有麻婆婆和蒋婆婆,我们马上就回来,我们三个人揍她一顿。”曹夕晚怂恿着。楼细柳瞅她一眼,觉得有点奇怪。 凭她青罗女鬼,再加上她月影鬼楼细柳,还需要人助拳? 笑话。 ——楼细柳没发现,自己已经默默接受了月影鬼这么难听的外号。 ++ 罗妈妈想了想,从腰间彩锦囊里,取出暗器“泣凤”递过去:“在地下密道,倒用得上。” 曹夕晚喜出望外,抢过来:“有这个就行,就行。”她喜笑颜开,拉着楼细柳,“我用用就还给你。细柳是担保儿。” 楼细柳总觉得她握着别人的宝贝暗器,垂涎三尺的样子。她一点也不想担保青罗女鬼不会言而无信,借了不还。 ++ “吓,你是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暗器谱上只有罗妈妈这个,没有同类的!我本来就想借这个,才约你在今晚,今晚是罗妈妈当值。”曹夕晚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飞掠,“别看碧影霜天排名第一,但就是用来杀人,她这个不一样的。” “真的?”楼细柳一惊,不免觉得自己眼界太小。 “真的。”她突然停下来,站在了暗道中,“我给你吹一个歌儿。” “?”楼细儿茫然着,就看到她陶醉地把泣凤萧放在唇边,说是萧,也不是真正的萧。而是一排长短不一的笙管儿,她吹了起来。 呜呜咽咽,催人泪下。又断断续续。 细柳听着,非要说这曲子像什么,就像是垂死病人惊坐起,苟延残喘的一声高喊,又一声全无。难听死了。 楼细柳这回没敢乱评论,耐心等到一曲听完,摸摸自己的心口并没觉得要气脉紊乱,内府受伤。 这暗器是个什么东西? “好听吗?” “……还行。”她谨慎问着,“它的作用?” “多好听啊!” “……”楼细柳好想喷她,但她在曹夕晚跟前吃多了亏,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就看到曹夕晚蹲了下来:“来了。” 楼细柳不解看去,发现一只只老鼠飞跑而过,像是稀里糊涂撞到了石壁上又清醒过来,匆忙逃走。接着,又是一条条水沟里的蛇,探出头来。 吱的一声,蝙蝠飞过来了。 而曹夕晚,不断地在空气里嗅着,她终于就在老鼠中间,看到了一条奇怪的蛇。 黑色银环线的蛇。 和她在宫里见过的一样。 第220章 月影凤声(下) 柳如海在暗道中突然一抬头,又侧耳倾听。 “我们走。” “总管?” “凤萧仙子,罗墨凤来了。”柳如海皱眉,罗墨凤成名已久,在太祖立朝前就是有名的人物,在这京城里,也许在江南一带唯一能扰乱他的药蛇的,就是罗墨凤的暗器泣凤萧。 或者,来的是曹夕晚。 ——罗墨凤是不可能知道,地底有他的药蛇的。只有青罗女鬼才知道。 柳如海想着自己被她抢走的避蛇香囊,暗叹着,她病了不能多思多虑……也罢,否则真是比鬼还精。 ++ 曹夕晚跟着药蛇,一步一步走,她摩拳擦掌,这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得楼细柳不相信曹夕晚今晚的计划,青罗女鬼说,她病了,已经被柳如海警告了冬天要发病,所以不大能用脑子。 “你的情夫?” “最多就是找个假情夫,骗骗人。那算用脑了?你出墙找情人,要用脑吗?” 不用吗?楼细柳觉得在这事上没什么太多经验,不好反驳她。很轻易上当了。总之,青罗女鬼只想拉上帮手仗着武力高,大打出手,宰了碧影宫女魔来报仇。 “蛇能找到女魔王?” “对。很好认,蹦来蹦去的。” “……听着,像是碧影傀儡舞?练得极好?” “不是,是吃了药,双脚僵了,全身也僵了。就这样——”她蹦啊蹦地,一路给楼细柳做示范。 楼细柳看得脸色惨白,她可就是吃了福寿丹修炼的! 突然,青罗女鬼在一盏壁灯下,猛地转头,向她呲牙一笑,阴森森:“我要吃人肉——” 楼细柳的心,差点跳出来! 然后,曹夕晚就被人拧了耳朵,拖过去一顿打,陆秀云怒着:“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她抱着头,嗷嗷叫着:“好痛,好痛的!” “……”楼细柳惊疑不定,谨慎观察着陆秀云。秀云又发现了她熟悉的那种古怪而审视的眼光,类似于“青罗女鬼居然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还忍辱偷生,这难道是不知名深山里出来的绝顶高手?” 陆秀云忍了忍,停止了暴打,看向楼细柳:“我不是,我没有,我很普通。” 曹夕晚被陆秀云推出来,让她引见引见,她拉着楼细柳的手,道:“这位陆阿姨,是女魔王的姐姐,大魔王——” 谁是阿姨啊?陆秀云竖了眉毛,楼细柳也斜瞪着曹夕晚,凭什么她要矮一个辈份? “这是我的女儿,叫细柳——”曹夕晚对二女无数的白眼视而不见,怀疑地看着陆秀云:“你和柳如海在约会吗?半夜到这里来?你让他在宫门外租个院子吧,方便你出来幽会。他挺有钱。就买个院子写在你名下吧。万一怀孕了你要怎么办呢——” 曹夕晚被陆秀云掐着脖子,奄奄一息。密道不远处的拐角,柳如海想,活该! ++ 曹夕晚可不是胡说,她捉着陆秀云,嗅了又嗅,她身上全是药味,她闻到了。这药味曹夕晚很熟悉,只有柳如海身上的蛇药香囊才有。 “你狗鼻子!”陆秀云倒笑了,把红绸披重新披好,风帽戴上,她笑着,“不用你管。我找他有事儿了。你别问。” 楼细柳在一边沉默听着,心中微动,陆女官找赵王府的客卿,这意思其实是宋良娣和赵王府有来往。她不由得看向曹夕晚,青罗女鬼不可能听不出来,赶紧问问。 “是有阴谋,勾结在一起吗?” “……少管。” “哦哦哦,我懂了。”她一脸欣慰,“有阴谋就好。他长得挺好看的,有阴谋可以,其他的就算了。” 楼细柳总算也看出来了,居然是真的担心陆秀云吗? “对了,你病了吗?”她担心地握着陆秀云的手,“我可以的!和我聊天!我只收二千五百两!” “……” 陆秀云毒打了她一顿,在楼细儿谨慎的眼光中,陆女官赶着回宫了。曹夕晚唉声叹气地坐在自己的石床上,按开了机关,取出了阮琴。她已经发现,果然就有人动过她的机关,动了她的琴,一定是柳小子。 她微哼,调好琴,看向细柳。 楼细柳会意,拨出匕首。 她拨着弦儿,叮叮咚咚,突然间开腔唱曲儿:“哦哦哦,春花秋月何时了……” 楼细柳头皮一麻,截断:“不打架吗?不打架我走了。” 曹夕晚没回答,依旧盘坐在石床上,凄凉地唱:“往事知多少……哦哦哦……” 楼细柳忍无可忍,转头就跑。 拐角处监视的柳如海,也开始转身准备走人,她用的不是泣凤萧,凤萧仙子罗墨凤也没有同来,他委实不用费精力。 突然间,他猛回头,倾耳,像是听到了什么。 ++ 楼细柳一口气跑出了暗门,罗妈妈从梁下跳下来:“回来了?青娘子呢?” “……她在里面弹琴。” 罗妈妈一听,倒吃了惊:“原来是遇上碧影宫的音魔了吗?” “?”楼细柳迟疑,“没看到。就是她用你的暗器吹了一曲。来了很多老鼠,蛇……” “你怎么不看看,泣凤萧的声音虽然不好听,但在地底能传出很远。青娘子以音制敌,也是一绝,不是她,我便是借出了泣凤萧,别人也用不了。” 楼细柳呆住,转过身,按开机关,准备往回跑。 书架滑开,她突然又站住,回头问:“陆秀云?” “她?对了,确实应该叫上她一起。青娘子的音律还是跟她学的。”罗妈妈微笑着,“她拳脚普通,但阮琴弹的与别人不同。青娘子想让她退职出宫,进巡城司跟着一起在地道里巡街,劝了她多少年,陆秀云都没答应,依我看,陆女官在这地下密道里,才是无人可敌。” “还有妈妈你的,泣凤萧。” 楼细柳进了暗门,飞跑着,身侧风声入耳,罗妈妈居然跟来了,与细柳并肩飞掠,罗妈妈笑着:“我已经老了。” 楼细柳心想,凤萧仙子之名。她也听说过的。 ++ 曹夕晚桀桀怪笑,指着石壁跳脚大喊:“出来!有本事出来打架!胆小鬼!废物,老鼠精!蝙蝠精——!” 她骂完了,又开始弹琴,她脖子上挂着泣凤萧,双手抱着阮琴。 石壁后面正是密室,在外面只听得里面窸窸窣窣,琴声更烦,响声更急。像是有什么东西想破壁而出。 她弹琴弹了一头的薄汗,把琴一放,又从胸口拿起泣凤萧,呜呜咽咽地吹。 柳如海在黑暗中沉着眸,他已经听到了壁中的药蛇在挣扎,至少有两条蛇已经被杀了。因为她的琴声和萧声,激怒了壁后的人。杀了他的蛇。 壁后有人。 是她认识的傀儡人吗? ——她这样多思多虑,费这些功夫来救人,今年冬天必定要发病了。 柳如海不免为她暗叹,又古怪地疑惑,她完全不是这种舍己救人的脾气。 第221章 丫头小海 “丑八怪!灰毛怪!蒙着脸不敢见人,一定是丑!”曹夕晚用简单朴实的用词,对着石壁大骂,柳如海自然听出来了,她应该是觉得,骂得太精致太高明了,对方肯定听不懂。 而壁内,响起了间断地以掌击壁声。 柳如海想,傀儡人应该是被他的蛇咬了。药蛇之毒按他的方子确实会以毒攻毒,让傀儡有片刻的清醒? 这也难得一遇。他讶然看看曹夕晚的身影,她竟然对傀儡人如此了解? 因为……冯均卿? 柳如海难免也揣测起来,转而又自我安慰着,想想南康侯对楼淑鸾的心胸,他柳如海就不行?再者,他柳如海想让曹夕晚跟着回燕京城,为赵王府效力,他难道还能不如南康侯? 南康侯不知道她背里捣鬼吗?但宋成明深知,她能杀战百刀一次,她就绝不会为小小情爱而动摇,宋成明眼下就用得上这样绝不会背叛的心腹人。 柳如海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心底还是升起了疑惑: 忍着曹夕晚也算了,只是个桀骜的衙门部属,宋成明忍着楼淑鸾这个正妻与冯均卿来往,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 曹夕晚再次吹响泣凤萧的时候,柳如海走了过去,从地上拾起她的阮琴。 他取下琴身边缘插的拨子,慢慢地拨弹着。曹夕晚侧目,看了他一眼,萧声未停。悠悠荡荡。 他微微一笑,他手中的琴声并不成调,只是听着她的萧声,突然一拨,铮然鸣响,回肠荡气,隔了几段再一拨,弦声切切,荡人心魂,天衣无缝地和着她的幽幽萧声。 如此三四次拨弦相合,助着萧声腾然冲高。 壁内胡乱拍壁的掌击声,终于停止,一声轻响,石壁从里面被傀儡人乱撞拍开了。 灰巾蒙面的封小楚,扑了出来。 “帮我拿着。”她把泣凤萧丢在柳如海手上,扑了上去,“我早就想揍你一顿了!厚脸皮的妖怪!” “……”非得这样骂,才能帮助中毒的傀儡人清醒?柳如海深深地疑惑着。 ++ 楼细柳和罗妈妈赶过来时,就看到曹夕晚和封小楚,在地上打架。 滚过来,滚过去,扯头发抓脸。 “臭不要脸!和秀云抢爹!”全是她在骂,“秀云给她爹做的衣裳,被你用剪子剪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眼多着呢!你抢爹的手段,和我比?我抢侯爷的时候,你还在边关吃马大粪!” 青罗女鬼,一边骂一边揍,一看到细柳的身影就大喊:“快来帮我揍她!” 楼细柳看到曹夕晚一头乱发,在地上打滚,努力要骑到灰衣女子的身上。 然而封小楚力气似乎比她大。楼细柳下意识就扑了过去,一脚踹飞了封小楚,又奚落曹夕晚:“你会不会打架!?” “打她!”曹夕晚跳了起来,咬死不放地扑了过去。 ++ 罗墨凤悄悄地止步,慢慢地转身,准备溜走。 她这时辰算是下了值,现在书房应该是宋婆婆看守,她便想来助青娘子一臂之力。对付碧影宫魔王,便是受伤也是豪气,算是不负她年轻时的凤萧仙子之名。 但是,她完全不打算和后辈小姑娘们一起抓脸打乱架的。 ++ 柳如海早躲远了,他终于醒悟,她真的就是来寻仇的。 曹夕晚没有半点来拯救中毒傀儡人的打算。他完全犯不着担心她用的心思太多,病势加重。且她压根没脑子,就是在耍泼打滚。 柳如海方才还觉得这样打,她会输,难道要他拉他一把,掺和女人打架?结果,他居然发现,这封小楚竟然像是对曹夕晚有印象,而曹夕晚对付修炼过幽冥九变的人,简直是不用动脑子,手一伸就打到了他完全料不到的地方。明明傀儡人力大无穷,却一直落在下风。 曹夕晚却像是穷凶极恶,仇深似海? “小晚!小晚!”陆秀云本来就没有走远,还被他叫了回来,一看这动静,连忙上去拉架,“小楚她是不是中毒了?” “吓!你别上当!她那样奸诈,一定是中毒前就发现不对。自己暗地里留了一手,否则她怎么就能逃出来找我?” 曹夕晚嗷嗷着,撕裙子抓脸,觉得自己不能叫人给欺负了,“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以前从小乔小霜手里骗来的避毒珠,碧影宫池子里的宝贝!是不是被你偷了!?我骗了六颗!全不见了,就是你这个贼吃了!你给我吐出来——!还给我!” 楼细柳本来还帮着她打架,听她又打又骂,默默退到了一边。 青罗这家伙! 她要不要去向小乔和霜天师叔们告密?楼细柳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绣囊,里面是灰刺送给她的碧影天珠。 这真的可以用来解毒吗? ++ 柳如海被迫看到了女人打架打滚,觉得需要休养,但他半夜在床上枕臂而卧,望着入春后新换的薄罗帐顶,琢磨着,曹夕晚很早以前就搜集了碧影宫的避毒珠。 她早有准备吗? 恰好她暗中藏的避毒珠被封小楚偷走,也许就是这六颗珠子,让封小楚保住了一丝神智。数年过去,再被他的药蛇一咬,封小楚可能突然就回忆起了曹夕晚。 她只记得曹夕晚。 封小楚觉得,找到曹夕晚,也许还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柳如海把前前后后的事想通了,正要朦胧睡去,突然听到了窗外传来叽叽虫叫,接着,他听是分明是曹夕晚的声音,她在窗外小声地唤他:“小海,小海——” 哪门子小海啊!当他听不出吗?在曹夕晚眼里,小海是丫头的名字!他就不应该送那副卧兔围髻子给她,她背地里怀疑他不怀好意,这阵子对他冷淡,当他看不出来吗? 他深呼吸,挤出微笑,从床上一揭帘子,便看到黑暗中,她牵着一根绳子跳进了房。 曹夕阳的绳子另一端捆着傀儡人封小楚,一人一傀儡,半夜站在了他房里。 鬼气森森。 曹夕晚走了两步,封小楚就蹦了蹦。 这情形,在黑暗中看到,便是柳如海也暗暗一惊。 她若是再戴个牛头马面的面具,大半夜牵着僵尸样的傀儡到处溜达,完全就像是一名阴间召魂的鬼判了。 倒是不愧她青罗女鬼之名。 “我觉得她会吓到人,就带她到你这里来避一避。” “……”他是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要认得她?柳如海沉思着。是因为在坟场结下的孽缘,导致他就得这样倒霉,半夜看到她溜鬼溜僵尸? “小海,我们商量个事儿。”她神情温柔,这也掩盖不了她是在叫丫头办事。 “……不行。”他听都不要听。他可不傻。 第222章 皆大欢喜 柳如海依旧住在萝院里,他半点也不想惹出麻烦,更不想按她说的帮忙藏匿封小楚。 但黑暗中,曹夕晚眼神闪烁,说:“她应该会轮换进皇宫。” “……你要藏几天?”他妥协了。 柳如海也想早点进皇宫,把皇帝和东宫的事办完。他看着眼前微笑的青罗女鬼。 她太精了。 柳如海同样清楚,曹夕晚非牵着傀儡来找他,若不是来坑他,就是来试探他是不是柳公公。 她最近又开始嘀咕,背地里和麻婆婆们说,柳先生可能是太监。原因仅仅是,她琢磨着,既然秦猛是个连乐户名伎都不接触的正派人中的正派人。她不免怀疑,秦猛也许不懂得一些下九流的伎俩。被柳如海骗了。完全不用迷魂术催眠术之类,柳公公就骗了名门正派出身的秦猛。 就几个时辰前,柳如海还听到了,她在地道里和秀云小声嘀咕:“他也许是个太监。所以呢。我刚才只是用激将法。既然你是和他阴谋勾结,我就不担你了。但还是要小心。太监最喜欢争权揽事,还喜欢占小便宜。有几分色相,他们连掌权的女官都勾引。你就当他是个阴阳人。” 陆秀云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 柳如海想起这事,就想骂人。 ++ 总之,柳如海明白,不想被青罗女鬼时时盯着,以致于让他不便进宫办事,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满意。 他起身,从衣架上取了外衣披上,斟酌着回头:“你不打算进宫做女官吗?” “嗯?”曹夕晚看着他。这小子又想耍什么诡计? “我也许有点事,要进宫一趟。对了,我也许要做几天的太监。”柳如海试探着,“你要是在宫里,我也好办事。” 果然,曹夕晚盯着他许久,居然笑了:“成,我要是进宫,叫上你。” 双方谈妥了价码,皆大欢喜,曹夕晚欣慰着:“我对你挺好的吧?放心,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一向对你好。真的。” “……确实还行。”他无奈应了。 封小楚被她牵着绳子,走到墙边,曹夕晚指了指椅子。 封小楚居然就蹦过去,坐下来了。 四更鼓催响,曹夕晚熟练地在窗前挂柳如海的衣裳,点灯,柳如海默默看着他的新衣裳被挂在窗上挡光,他系好春罗衫儿的外衣,徐步上前,坐在另一边,抬手对傀儡道:“我给你诊诊脉。” 封小楚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眼眸中有两团鬼焰般的光。 他一惊,听不懂吗?但她刚才分明听得懂曹夕晚? 曹夕晚转身,指挥:“抬手。放在桌子上。” 封小楚依言而行。 柳如海仔细观察着,似乎是因为认识曹夕晚,所以听她的。 “她是病了吗?”她走过来。 “中毒。”柳如海细察脉像,终于收回手,看向她,“和你不一样。但是你得小心点。”他指了指封小楚,“你若是发病,也许就和她一样。” 曹夕晚寒毛一竖:“这么严重?” “更严重的是,她最多就这样了。失了神智,但还能正常的走动。武功也至少高了两三倍。”他慎重地看着曹夕晚,“你不是,你还能更严重。” “全身瘫痪。” “对。” 她站在灯影里,沉思着。柳如海见她依旧能镇定,也不禁觉得她应该是有早有准备了。他料到了妙莲寺主也许已经瘫痪了。她肯定见过寺主了。 “少思少虑。你不和南康侯正面冲突。是对的。” “……哦。”她叹了口气,“也不是。我没有中毒,侯爷在我碗里,下的毒也就一点点。是在试探我。他应该知道我有不少避毒珠。”她笑了,“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他在消耗你的避毒珠。” “对,他不知道我的珠子早就被偷了。因为我在外面中毒,从来不向他诉苦。”说罢,她踹了封小楚一脚,“全被她偷了。六颗!” 柳如海居然能理解她,一颗珠子就已经是千金难买了,是保命之物。 但他想想:“从脉像上看。她应该是,一年服一颗,前六七年是有神智的,但没逃出来,同样她很聪明,也没被别人发现异样。” 直到六颗珠子耗完,她才渐渐丧失了神智。 而今年,她应该是在进宫里轮班的时候,被药蛇咬了。 “嗯,她非常奸滑。”曹夕晚吐槽着,“能偷我的东西!还让我这些年都没怀疑到她头上。你说她鬼不鬼?” “是个养女?” “嗯。很机灵,很聪明,陈明喜欢她。但和秀云和不来,这也没办法,都不肯让一步。她以前在边关里,陆老爹很疼爱她。但秀云也只有他爹这一个亲人。这可能就是命。” 若不是,前几天夜里,封小楚突然从暗室出来,蹦到她眼前,还对她似乎没有攻击之意,她是万万不会想到,她的珠子是被封小楚偷走了。 她本来以为是,战百刀。 “就在你这里藏一天,免得被发现。我拷问出贼赃失物,就把她宰了。哦对了,不能宰。”她沉思着。 柳如海无语地看着她,她能不能用用脑子?有什么好藏的。什么宝贝都拿不回来了。 她疑惑地看着他:“有事?” “……那我出门了。” “哦。去哪里?”她看看窗外,曙光微明。 “……承天门。”他料到她其实是有话想和傀儡说,嫌他碍事,他便背上药箱出门。顺道带走了小厮儿,院子里不知情的松壁和素衣都跟去,这让曹夕晚很满意。 ++ 柳如海路过廊上,迎面能看到百户秦猛,他对秦猛倒也没什么恶感, 秦猛见得他离开出诊,并没有拦着。 因为他前几天去了承天门千户所,为苏锦天诊脉,柳如海判断苏刀君确实被青罗女鬼重伤了。 “苏刀君,还应保重。免得伤上加伤。”他话里有话,只留了这一句,又开了方子,“学生三天后再来复诊。” 这话传到了南康侯的耳朵里,便知道柳如海毕竟是名医,诊出了端倪。 苏锦天刺杀十魔和九魔时,又受了伤。 这才是伤上加伤。 宋成明他也不想公然得罪赵王府,便对柳如海眼一眼闭一眼,却命人去给苏锦天传话:“斩草除根。” 而曹夕晚在萝院里,拖了张椅子,坐在封小楚面前:“我们谈谈。” 但是,在谈之前,“你和我一起去吓吓侯爷。”她肃然说着,“我得让他知道,给我下毒一次,我就能毒死他。” 第223章 半夜气绝 柳如海进了承天门千户所,给苏锦天复诊。也是盯着他免得再让赵王府损失几位供奉的意思。 他盘算着入夜再回去,能帮着曹夕晚一起把封小楚送回密室。免得被南康侯发现。 但他在傍晚时分回来,发现曹夕晚和封小楚还在他的萝院里,在他房间的墙角边,她居然还给封小楚打了一个地铺,半点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这也罢了。 “铺盖哪来的?” “隔壁的,以前苏锦天住过。” 她还真能想,柳如海寻思着,在房里书桌前坐下。 要命的是,南康侯召他进外书房。 “柳先生,侯爷想问问苏刀君的伤势。”院门开处,院子里有人在唤,他特意没关院门。两个小厮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 “马上就到。” 他换了衣裳,看了一眼曹夕晚和封小楚。夕阳晚霞,金红晕光斑斓铺地,曹夕晚背着身在窗前抱臂站着,傀儡坐着,二女似乎在眼对眼,无声地交流? 有点诡异。她能和失去智识的傀儡交流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便匆匆去了南康侯的外书房,廊上依旧是两排锦衣番子,都是这几个月来服丹练出来的高手,一个个至少都幽冥九变第四层以上。 他们平常对曹夕晚似乎很恭敬,想来是因为她到如今,也依旧是幽冥九变之第一人。 “侯爷,召学生?” “寿石,快进来——” 柳如海一进房间,就察觉似乎不对,他屏住了呼吸,施礼过后把眼一望宋成明,他就能看出问题: 南康侯竟然中毒了。 柳如海心中大震,但面上自如,他应答了几句便匆匆告退,他绕过哈密金线毯,路过了门前的玉鼎,他看了一眼玉鼎袅出的薄烟。 屋中空气里有毒。 一出房门,不管守门的番子在看,他假装咳嗽,用帕子掩着口鼻,疾步赶回自己的萝院。 今日的事,有些怪。 ++ 天已经晚了。 他早就打发了小厮们,独自进了内室。他一进房,曹夕晚飞快点灯。 他也不和曹夕晚说话,开了药箱,迅速取了自己制的一枚解毒丸,合水服下。 她瞅着,突然开口:“水里有毒。” 柳如海差一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他定定神,这才道:“我难道吃不出来?” 她咕咕地笑:“你刚才吓到了。” 柳如海忍着气,却万分愕然看她:“你知道?” 她怎么知道外书房有毒,除非毒是她下的。 突然,他侧耳倾听,他听到了外书房的动静,却有些疑惑。 ++ 曹夕晚好心告诉他:“侯爷累了,有些困倦。应该回内宅去睡了。” “这么早?”柳如海诧异,他确实是听到了番子们撤了外书房守备的动静,接着廊上有一阵阵的脚步声,应该是小厮提灯送侯爷回内宅。 但宋成明精力过人,又勤于公事,不到半夜不回房的。 转眼,他就明白了:“他中的毒,你下的?” 她笑嘻嘻:“嗯,今天半夜会突然气绝。” “喂!” 柳如海不敢置信!南康侯前儿在地道里,和冯均卿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小晚是绝不会背叛他的。 这话,其实柳如海也觉得有道理。 现在,宋成明就被她毒死了?这不可能。 但柳如海并不敢真正如此断言。 ++ 曹夕晚慢慢走上前,关紧了房门,又转头淡眼看着他。 她微笑:“你知道?” “什么?”他瞄瞄她关紧的房门,怀疑自己会被她杀人灭口。门前是青罗女鬼,窗边是女傀儡。他是没处可逃的。 让她进来藏匿,其实是引狼入室吧? “去年,你就替侯爷诊过脉,还开了方子,让侯爷吃养生饮子。” 柳如海想,没错,他以前就察觉过,南康侯去年时不时有些身体不舒畅,容易得风寒,这其实是中毒的后遗症。 此时,他看着曹夕晚,她也是重病散功。和南康侯表面上同样的问题。 她抱着臂:“想平平安安地将来回你的燕京城,就不要乱说话。” 他哭笑不得。 她转身,拖了一张椅子,和封小楚面对面坐着。 柳如海想,去年,她给南康侯下毒了。 而且还是散功之毒。 “是你?” 她回头,眼神闪烁后,含糊地说,“我觉得我应该还差远了。” 柳如海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藏私。”一定是陈明教过她毒术。 下毒的事情上,她已经学得已经太多了。 ++ 深夜,宋成明有些疲倦,楼淑鸾便服侍着他,一起睡下。 这几日夫妻感情颇好,楼淑鸾得了冯均卿送来的母亲遗物,宋成明也没有多问,她心中欢喜万分。 “成明——”她转了个身,想和夫妻再说说心事,她这几天身子不适,想请个高明大夫来看看。但她的手刚碰到了宋成明,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成明?”她不敢置信,宋成明的呼吸弱得像是停了。 “成明,你醒一醒。”楼淑鸾推了两下,丈夫还是没有反应,她难免伸出手去,扣了宋成明的脉门。她在家中父母宠爱又颇有主见,暗中请过高明女医,指点自己学过粗浅医术,可比曹夕晚诊脉要强得多。 她发着抖,脉膊停了。 而且,像是中毒了。 “来人,来人——!”她骇然大叫,她身子不适可能是怀孕了。她本是想和丈夫说说喜事的。请回春堂那位真正的小儿方冯老大夫进府来,为她诊脉的! ++ 萝院里。 柳如海毕竟是赵王府的客卿,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唤他。 他还未料到曹夕晚这样的狠心,莫名其妙就对南康侯下致死之毒。 而曹夕阳对封小楚很满意,傀儡在白天很听话,引开了几个内宅番子,让她在书房和内宅都得手。 “你可以做我的伴当儿,打手。我现在病着,身边需要人。” 灯下,她正襟危坐,和封小楚谈心,唠叨:“以前,我就知道你很精明厉害。人也不错。但我已经和秀云是朋友了。她想不开,我就不能理你。而且,我要是秀云我也想不开。我还想揍大小姐呢。秀云没叫上我揍你。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柳如海在另一角的书桌边写信,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她尽说些鸡毛蒜皮的旧事,至于她想揍宋良娣,他已经视如浮云过眼,完全不惊讶了。 第224章 从此路人 内宅里有异动。 二门未开,只有秦猛暗中得了消息,跟着陈婆婆越墙赶到了百花堂。 楼淑鸾惨白着脸,在内室举着灯,却已经恢复镇定:“我素知你是侯爷跟前得意人,侯爷曾对我说过,你忠心可鉴。封锁百花堂前后,急命人去陈千户家中,请陈百户来。侯爷是中毒!我用药吊着。还有一口气。一刻钟之内一定要回来。” “是,夫人。”秦猛觉得侯夫人处置妥当。他上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侯爷。晕迷不醒。 他深知,这事,不能让侯爷其他几房知道。尤其是五房。 而百花堂中,几个心腹的丫头、婆子都起来侍候,个个脸色不安。陈婆婆扶着太太。 她们也不能放出去。免得消息泄露。 “我亲自去陈家。夫人放心。”他拱手道,“我不在的时候,若是府中有事,夫人请和二老爷商量,若是侯爷有事,夫人请和青娘子商量。” “……知道了。”楼淑鸾心中已经起疑,宋成明是绝没有可能这样轻易中毒的。 除非,是极亲近极熟悉南康侯的人,下毒。 待得秦猛已走,她回头看陈妈妈:“曹娘子在哪里?” “……这几天在外书房。” 楼淑鸾冷笑。 ++ 萝院。 屋中只有一盏灯,远在桌面。 窗前暗影里,青罗女鬼坐在椅子上,和封小楚眼对眼地看着,“陈明成亲了。你还想醒过来吗?” 封小楚依旧坐着,眼里的火焰跳了跳。 柳如海扭头看了一眼:“她不会说话。” “眼神能动,我能看懂。”曹夕晚想了想,她头也不回,又对封小楚说,“我应该救你。以前你想和我说话,我没理你。陈明看到我和秀云都讨厌你,他都不敢告诉我你们在恋爱。我要是多注意你一下,你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她慢慢伸手,摘下她的蒙面巾,柳如海瞥了一眼。 黯淡的灯景中,封小楚似乎应该是她原来的模样,精致瓜子脸,呆呆的大眼睛。苍白的皮肤久不见阳光。居然是一位颇出色的美人儿。 曹夕晚沉吟着,她见过陈明的新婚妻子杨娘子。论容貌不及小楚。论性情。陈明以前也许更喜欢小楚这样的性情。现在,她也拿不准。 “陈明很喜欢你,但是以前的事回不去了,我如果帮你,你不能去抢他。你答应吗?” “……”傀儡人不会说话,沉默着。 柳如海想,她真是事儿多。 陈明,以锦衣百户的身份,娶的应该是太子妃家的族女。曹夕晚是去吃过喜酒的。 “你得好好想想,你要抢陈明,我不会帮你的。杨娘子以前做女官,现在年纪大了回家了好不容易说了这门亲事。她还有个堂亲妹妹,和苏锦天也相好过。陈明成亲前就托我劝苏锦天分手。他对杨娘子应该还是很认真的。陈明等了你好几年,他年纪也不小了。” 她叹了口气,把蒙面巾依旧给她戴上,“以前我也没帮你抢陆老爹。现在,我怕你这个脾气一直不改。也许不是你的错……但是……” 封小楚的眼中,突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曹夕晚看着她。 生下来父母双亡就是孤苦一人,有了一个养父,又害怕失去。有一个恋人又没有缘分。 这不是她的错。 ++ 屋角灯下。 柳如海一边写信给赵王爷,信里写着青罗女鬼给南康侯下毒的密谍消息,附带着青罗女鬼报复心极强,性刚犯上,绝非忠臣的分析。他一边竖着耳朵听,也好奇封小楚是不是还记得陈明。 二女似乎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互相对视着。房中便寂静了下来。 他就纳闷,曹夕晚真能从眼神里看出什么来? 过了半晌,曹夕晚终于点点头,出声:“我知道了。你答应过的话,我是相信的。从此,你就和陈明是陌路人了。” 她拍拍自己胸口,“我帮你介绍一个美男子。你放心。陈明那么丑,甩掉了一点也不可惜。杨娘子这辈子就只有这个丑丈夫。你比她强多了。” “……”哑然的是柳如海。 ++ 她终于和封小楚谈心完毕,觉得今日过得颇为顺利。她伸了伸懒腰,在灯下起身,柳如海寻思着要送傀儡回去了? 然后看到曹夕晚,跑去屋角铺了被子睡地铺。 “喂。”他觉得要出声了。 “什么事?”她困得不行的样子,“我盯了她一天一夜了,你盯一会儿。” 你就让她这样坐一晚?刚才还以为你是念旧情的好人。柳如海暗骂着,他为什么要盯着女傀儡?他又不是旧情人陈明。 “不送她回去?” “我不忍心。”她窝团着翻了个身,对着墙,“我以前对她很冷淡。她很想交朋友的。要是有朋友,就不会被捉走也没人知道。我们都以为她在陆家呆不下去,离家回边关了。” 柳如海微怔,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愧疚?她在下面耍泼打架骂贼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 不过,她完全没用剑对付封小楚。 “南康侯要是发现了……”他不禁提醒。 “我睡一下,半夜三更二刻,我再去给侯爷下毒,你叫我。” “……喂。”在这件事上,他完全不想当同伙。 “你是不是想进宫摸一摸皇帝?” “……你好好睡。”他迅速妥协。 她能察觉到他进宫的目的,他也不意外。 她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我可以帮你。我不出卖你。” “三更二刻我叫你。放心睡。”他果断觉得做替她守夜的丫头小海,只是小事。 只不过,他未尝没有疑惑。他用暗语写好信,用药水抹过,看到文字消失才把信封好。他上床合衣睡下。 屋里的灯没吹,对面墙下有个地铺睡着青罗女鬼,窗边坐着个女傀儡。 他也觉得,有点睡不着。 “到时候了,起来。”他叫了一回没反应,“夕晚。三更二刻了。” “……哦哦,我知道了。我去下毒。”她惊醒,连忙爬起来,从窗户溜了出去。 他想,难道她去内宅里下毒,把宋成明与楼淑鸾一起毒死? 第225章 半颗碧珠 曹夕晚潜进内宅。 在路上就知道侯爷毒发了,因为前宅里的番子突然减少。 她过去十年负责侯府守备,这两年秦猛和她早就商量过一旦侯爷出事,应该怎么处理。惯例是收缩番子们的防御线,集中到内宅百花堂前后来。 她在屋顶,望向空荡荡黑漆漆的前宅。 连二管事这几日住在郊外,她伏在了百花堂正房的屋顶上,心想,如果连二管事在,是不是会进密室,把傀儡都放出来? 因为侯爷从没有提起,出事的时候,番子们放弃的前宅由谁管。 现在,她知道了,是傀儡们守备。 让她过去十年完全不怀疑,当然是不可能的。 ++ 她在屋顶,推开了瓦片,低头看下去,就看到了楼淑鸾。 鹤镜明亮,她坐在了围屏床边。握着丈夫的手。 曹夕晚瞟到了陈妈妈端盆出了房,她连忙摸出了一个小腰包儿。 腰包里面是她抢来的苇杆吹管和迷药,下五门的小贼们喜欢用这个。 巡城司瘴烟鬼百里云倒是有一整套的吹毒用具,全是青铜打就,精巧又安全。但万一被发现,工具被找到,侯爷一看就知道是她了。 她把迷药放一边,拿了一包毒药,她熟练地在吹管上好药,自己服了解毒丹。 她把毒,从瓦缝上慢慢地吹出去。 ++ 楼淑鸾正在出神,问雪悄悄上前,送了一盏热茶:“太太。太太还请自家保重。” “……去把我的药盒子拿来。” “是,太太。”问雪到了妆台,开了抽屉,里面是一只雕花小木盒。 问雪认得,这是十二公子让侯爷带来的。 ++ 她打开盒子,盒内整齐的十枚药格子。其中一格是空的,太太已经服了一枚。 问雪把盒子双手呈上,楼淑鸾又取了一枚,叹了叹:“若是侯爷好了。你再让人传消息给十二公子,说我记得他这情份。” “太太,好好安胎吧。” “还不知道是不是?” “一准儿是的。”问雪为侯夫人发自内心的欢喜。 无论如何,侯爷没有嫡子,府里又在争爵。 丫头再看了看床上的侯爷,心中固然惊愕他为什么突然中毒,不知是何人下手?毕竟十二公子虽有谋划,但也是要等碧影十二傀儡阵法到手,再对付宋成明, 且这阵子,听得侯爷夫妻言语,秦王世子带着秦王书信,一再进宫面圣。又有各位王爷、宗亲们进宫力劝,陛下也觉得秦王可信。陛下应该是让侯爷与秦王世子府商量,如何监视马上要进京城的赵王爷。 ——赵王一行人,过了长江就停下来了。说是病了。 陛下有意派人去催。但又不愿意让赵王觉得陛下龙颜大怒,他再进京城性命难保。这中间的分寸,由皇亲秦王世子与锦衣卫商量才好。 ++ 曹夕晚落在窗外,她立在窗缝边看到,楼淑鸾从小盒子取服了一枚药。 她想了想,这应该是柳如海和她说的,冯均卿给了侯爷一只木盒子,说是楼氏母亲的遗物。她眯眼微笑,遗物? 楼太夫人吗?她确实已经去逝三年了。楼淑鸾嫁得晚也是因为守孝。 ++ 楼淑鸾服了冯均卿给的安胎药,心里安稳了不少。 她握着夫君的手,心中悲伤,若是再出什么意外,今晚宋成明的毒不能治好,她只有盼着腹中这点骨血了。 陈婆婆心中为太太焦灼,在后廊上提着灯笼,望着西角门,翘首以待。 好在,番子传来了警哨声。接着便是秦猛的说话声。 回来了! 陈婆婆提灯,在廊口赶上几步,果然看到了两个锦衣百户的身影赶来。 医鬼陈明背着药箱,此时从西角门悄然进了府,和秦猛一起赶至。陈婆婆提高了手中的灯笼:“这边!” ++ “太太,陈百户来了。” “快请。”楼淑鸾自然大喜,见得沙漏不过半刻钟,连忙从床边站起,“快看看侯爷。” ++ “还好,还有救。”陈明诊过脉,稍松了口气。 “太太,陈千户也带了人,往侯府前门去驻守了。”秦猛也是一颗心放回了腹中,拱手禀告侯夫人。 “办得好。秦大人与诸位大人今晚的辛苦,我一定会禀告侯爷。” 这位秦百户,倒果然对侯爷忠心不二。楼淑鸾心中欣然。 ++ 陈明诊着脉,心中忐忑,这毒有点不对?像是他以前教过曹夕晚的。 他开了方子,汤药给侯爷服下,眼看着一切顺利,楼淑鸾突然双手掩腹,眼露痛苦之色。 “太太?”陈婆婆大惊,“太太怎么了?” “肚子,肚子痛——” 刚出了百花堂的秦猛,听得内室里又乱起来的动静,连忙又赶了回去:“何事惊慌?” 丫头慌乱:“太太像是动了胎气!” 好在陈明在此,连忙请太太静卧,为太太诊脉。 “是怀孕了。确实是动了胎气。还好。”他又沉吟着,觉得这脉像有点怪,似乎有两种相克的毒,“……中毒了。但还不妨事。明天请柳寿石、严松谋,对了,还有太太那边的冯老大夫都来,我们一起斟酌个方子,不过依我看,不吃药也行。过段时间毒就互相冲抵了。” 陈明极为谨慎。不敢用药。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连城踏进内堂,他刚从郊外匆忙赶回。他慌着先去床前看侯爷,见得侯爷呼吸平缓,稍放了心,又听得陈明说这话,连城更是又惊又喜。 “太太有喜了?”他深知侯爷盼着太太有一个嫡子,他哪里敢掉以轻心? 连二管事连忙道:“侯爷的腰带里,有一颗避毒珠,要不要削一些来太太服用?” “平常的避毒珠,其实没什么大用处——” “碧影宫通天池里的碧珠。” “……有用。”陈明立时改口,但也是双眼惊讶望着连二管事,这珠子是谁的,不是以前偷了曹夕晚的吧。让她知道了会杀人。 连城只当不知道,左右看看再一次确认青罗女鬼不在:“青娘子呢?” 秦猛下意识回答:“不在。” 曹夕晚蹲在了窗下,听得屋里多嘴的问雪不免就开口:“她不在,这倒是凑巧!府里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 连城看她一眼,问雪不敢开口了,连城亲自去取了侯爷的腰带,开了机关取出一颗已经只有一半的碧珠。 曹夕晚蹲在外面,早就等着这个机会,连忙蹿了进去。 “我听说侯爷出事了!侯爷怎么了?” 她本来弄到了七枚碧珠。第一枚是她生辰时,苏锦天送给她的,后面六枚是她骗来的。 早就丢了第一枚。她是为了引蛇出洞才假装疏忽,万万没料到被封小楚全偷走了。 她狞笑着,敢偷她的避毒珠,就别怪她不客气。 侯爷还不知道,通天池里的碧珠,可不是什么随便可以吃的东西。 第226章 物归原主 连城一惊,迅速把碧珠一藏,塞在了陈明手上。 陈明大惊,他可是知道,以前曹夕晚不小心丢了一颗碧珠,被苏锦天骂得抬不起头最后二人大打出手的旧事。他当即把碧珠一递。问雪目瞪口呆,看着手里的碧珠。 但问雪也是个机灵人,察觉到不对劲,直接把珠子甩到了茶盘上,嫣支刚把侯爷的药用红漆四角茶盘端过来,就莫名其妙看到这半颗绿珠子。 陈妈妈皱眉,上前一伸手,把珠子取到手中。 “我的!”曹夕晚惊喜着,“我的珠子!” 她扑了过去。 陈妈妈一怔,没拿住,竟然被她抢走了。她喜滋滋就塞进自己的小腰包里。 连二管事没办法,只能上前开口:“太太怀孕了,要避避毒。” “这是太太的珠子吗?”她双眼炯炯有神。 “……”连二管事左右权衡,眼下不敢扣个黑锅给太太,只能说实话,“侯爷的。” ++ 柳如海在第二天,便风闻了南康侯命在旦夕,差一点归天的事。 “听说不好呢。”小厮儿松壁说着内宅里的小道消息,素衣早去二房里打听了, “我听六公子说,说是曹姑娘发现的!多亏她了。但现在府里都没敢乱传,连二管事说抓到奸细了!” “?”柳如海暗骂着,青罗这人果然就早有准备。 府里又捉出了来几个奸细。是前锦衣大都督纪庶人的残党。要谋害侯爷。 如今被陈千户拿住,押进锦衣内牢去了。 而老太太房里、二房和其他几房,都只知道,连夜请大夫,是因为侯夫人有喜了。 阖府大喜,至少老太太是欢喜的。 ++ 老太太跟前的媳妇子,内管事柳莺特意来了萝院,请了他,进内宅给侯夫人诊了一回脉:柳莺出门时,突然在萝院院子里停了停:“咦,小晚来过?” 不但把内室窗后的曹夕晚惊了惊,连柳如海都吓了一跳,柳莺可是普通女子。她不可能察觉,除非真的看到了曹夕晚。 好在柳如海在京城里历练习惯了,每天要防着鬼一样的曹夕晚,知道尤其不能小看女子,不动声色:“大姐的意思是?” “那是小晚送来的吗?”她指了指灶间的箩筐。里面是番薯,而且全是圆形的番薯,突然她又笑了:“罢了,是我看错了,记得应该是曹爷子就爱烤这个吃。还爱吃这个长相,说这个甜。”她又笑着看柳如海,“曹爹子时常提起柳先生。果然连他喜欢吃的也送来了。” 柳如海不禁暗暗佩服她心细,虽然柳莺说反了。 这筐子番薯,是他打算送给曹爹子。 前阵儿,曹爷子确实躲在灶间,把他这里一筐子番薯吃光了大半。 他见得曹爹子喜欢,这阵子在京城郊外各庄子里找了找,又寻了一筐子来。因为过了冬天已经不是应季的,别的地方也难寻了。 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曹夕晚躲在内室,虚惊一场。回头对封小楚道:“柳莺有时候精明得像鬼一样。你说她这话,是不是故意对我说的?” 封小楚当然不会说话。曹夕晚沉思着,不,柳莺要是真觉得是她,反而不会说出来。 柳莺会背地里悄悄找她,问她是不是私会柳如海。 ++ “侯夫人,确实是怀孕。”柳如海到了东厢房,隔着帘帐为楼淑鸾诊脉过后,说法也和陈明一样:“不用吃药。过一两月,毒自然就尽了。” 陈妈妈连忙谢过,又厚厚地给了一份谢仪。 至于侯爷,宋成明如今躺在了正房围屏床里,还没有醒,一切是连二管事作主。 “柳先生——” “是。二管事。”他和连城说了几句苏锦天的伤势,不免多看了几眼,便察觉到百花堂里,夫妻都在静养着,但丫头仆妇们个个喜气洋洋。 原来连二管事为了不叫侯爷中毒的事传出来,和陈妈妈一商量,还给下人们全发了赏钱。 ++ 二房荷院。 院前的湖面,碧叶粉荷,花儿还未绽开,但已经让人心神一爽。 二老爷是富贵闲人,却也不是没算计。 他疑惑着问自己的心腹管事:“陈千户带人进了前宅?” “是,二老爷,就四更天不到,番子们把门房倒座廊的七间仆房、前院四廊的客房都住满了。” 他捋须细思,这似乎不是因为弟妹怀孕的原因。 他挥挥手,让管事退下。 二太太倒劝他:“佳书在世子府,还需要三弟帮衬。他若是有事,咱们得帮着才是。” 二老爷亦是如此思量,便也懒得想了,叫了儿子六公子:“你去看看,是不是方便我和你娘过去。再者,我听说,曹姑娘如今身体好一些,你去看看是不是回你三婶跟前了。你自己的差事要上心些。” “是,父亲。” 二太太也拉着儿子叮嘱:“好好地说话,不要摆架子。你二姐还想让她做王府女官。她又认得宫里、各府里的女官。我寻思着,你二姐性子软了些,不够精明,你将来的亲事,许是也有曹姑娘可以帮衬的地方。我是盼着你能做仪宾,尚郡主。一辈子安安稳稳。” “娘——”六公子哭笑不得。旁边的庶出妹妹七小姐也掩着嘴笑。 二老爷亦是捋须微笑。 ++ 楼淑鸾怀孕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秦王世子府。 冯均卿点点头,没说什么。 于是,侯府五房里没有人出头挑拨,出奇地安静,一心修仙的五老爷只打发了管事来问。 ++ 倒是六房有点左右为难。 兰院。 宋成凤素来和侯爷交好,倒不急于要去看三哥,他听说柳如海还在正房,便让自己的小厮给柳如海递话,商量:“我觉得是有事,但又怕猜错了,我不过去问侯,兄弟生分。” 柳如海也只递了一句:“何不与六太太商量?” 因娶了侯爷心腹刘千户家的六太太,陈刘两家又联了姻。夫妻私下商量着,六太太倒是拿了主意:“且不急。我回去打听。” “有理。劳动你一趟了。” “我们是夫妻,你倒说这见外的话。”六太太抿唇儿笑。毕竟她的长姐嫁给了陈千户的大儿子。回来后,六太主便和丈夫道:“我爹说了,让我只去看看三嫂。侯爷必不见怪的。” “成。那我就不去了。” ++ 六公子先是来恭喜侯夫人,便带着庶妹七小姐一起进了百花堂,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尤其是走到了东厢房的廊上,似乎宋成明与楼淑鸾的内室里外,戒备森严,光是廊上就多了四五位陌生妇人。她们衣着不像仆妇也不像夫人,全是中年妇人。 “哥哥,是二婶娘家的亲戚吗?”七小姐宋佳铃轻声问。 历来,贫寒又丧夫的亲族来投靠依傍,在勋府里并不少见。衣着举止自然和平常仆妇不一样。 六公子也是锦衣百户,最近为了求到推荐、保书儿时常往衙门里行走,他便看出来了。 六公子悄悄提醒七妹:“那都是女番子。衙门调来的。别理会就行了。”他想了想,“也许是曹姑娘的人。” 宋佳铃一听是曹姑娘的人,顿时明白了。 前几天,世子府的二姐回门,还在问小晚的病如何,若是病好了,还让她去府里做女官。 ++ 柳如海正好吃完了茶,从小花厅起身退出:“六公子,七小姐。” “寿石先生。”二房的公子小姐,当然也都认得他,连忙回礼,“三婶如何?” “喜事。”他笑语着。 太太怀孕,毕竟是一桩大喜事,连城虽然愁着侯爷醒来要怎么说起碧珠的事儿,也不禁高兴,他一路送出来:“还请柳先生,也去千户所里看看苏百户。” 这话里,是暗示着,赵王府应该清楚,死了两个供奉是因为碧影宫的内斗。和朝廷无关。 “是,我知道了。” 柳如海看到,又有大夫来了。这回来的是太太自己最看重的冯老大夫。 ++ 柳如海回了萝院,但他也实在没心情去承天门千户所盯着苏锦天,他得在房里,盯着封小楚。 因为青罗下毒的事儿,挺麻烦的。 一天要下三次。连下三天。 曹夕晚这回去了空空的外书房,转了一圈又溜达着走回来:“我刚下毒了。” 柳如海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心狠手辣,还在外书房下毒,等着继续报复南康侯。她想干什么,他不问了。他倒是问:“侯夫人服的那种药,是冯均卿给的。” “嗯。”她点点头,“我知道。” “是什么用?” “你能不知道?不就是防着侯爷把老婆也制成傀儡。那是冯均卿给太太保命的。” 柳如海想了想,难怪宋成明不问原因。原来那小盒子里的药,是防尸毒的。他点点头:“要防尸毒,那种药有个大问题,怀孕了不能吃。” “对呀。”她颔首,“陈明以前就和我说过,吃了容易流产。太太第一枚吃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怀了呢。” 柳如海倒纳罕,她居然先一步知道太太怀孕? 第227章 女伴当儿(上) 曹夕晚倒觉得太太怀孕这事,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容易,陈妈妈和我好,但她最近知道我好些了,也没来看我。这一定是太太有事。太太能有什么事?在南康侯府我居然半点风声都不知道,那就只有一件事了。” 她不用多想都知道,多半是陈妈妈发现太太月事迟了几日还没来。 陈妈妈她年纪大见得多,怕太太年轻没经验,就寸步不离的跟着。也许想再等半个月再看情形,没想到就坏事儿了。 柳如海含笑打听:“你后来下的什么毒?” 她眼神奇怪:“你不是知道。”她比了一个划脖子的动作,表示她青罗女鬼下毒。 只下杀人的毒。 ++ “尸毒粉,再配了这七味药?”他想了想,提笔写了七味药材,推给她,“陈明用这些来制了这味毒。正好可以。” 她瞟一眼,装傻不出声。 他就知道没错了,这两种药一冲,楼淑鸾的胎就保住了。他不禁赞叹这用毒的手段,不是陈明这样的用毒高人,必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只不过,南康侯似乎要受罪。 他不禁又说了一句:“这药毒性有点大,便是喝了解药汤药,也要痛上十天半个月。” “不是有碧珠么。反正也毒不死侯爷。”她幽幽叹了口气。 “……”柳如海哑然。 他不由想,宋成明与她长久相处,也许会害怕她,才会娶了楼淑鸾。 ++ 现在侯爷病了,她乐得没人管她,在外书房和麻婆婆打了声招呼,麻婆婆知道她神出鬼没的习惯根本不会问。 她大清早,就用绳子牵着封小楚,在萝院的空院子里溜圈儿,让她看看太阳,看看花草,柳如海一看她是肯定赶不走了。多亏他借口府里有点乱,让两个小厮都回家。 她溜完了封小楚,满头大汗地在灶间烧水,从檐下大缸里提了一桶又一桶。柳如海隔着窗,看到院子里青苔紫陌,柳荫花鸟,她如此勤快。他纳闷难道要帮着他烧水喝?他没敢提过这事吧? “小海。” “……”他就知道!就看到她走过来委婉暗示,她烧的是洗澡水,让他出院子去散步。 “我得给小楚她洗洗。替她换件衣裳。”她方才从外书房背了自己的小包裹过来呢。 反正还要把封小楚关回去的,何必这样麻烦。柳如海心里这般想,可能是她愧疚?他也盘算过,就是不觉得她能有办法不得罪宋成明,就把封小楚弄出来。 不可能。 一来,活人傀儡是大忌。不能见天日。宋成明指不定还想把她灭口。 二来,南康侯炼制傀儡,是为了什么?分明就是为了牵制曹夕晚和苏锦天。 但他看看曹夕晚,点头,起身:“我去二房里见见二老爷。” 等他散完步回来,就看到院子里的花也浇了,地也扫了。堂屋的瓷瓶里插着大束的绿柳枝与黄月季。 他揭帘进了内室,眼前一亮。 封小楚换了她的薄罗春裳儿,披着黑发,坐在窗前。果真是眉目如画,容色一新。 “回来了?”曹夕晚招呼了一声,“我做了饭。” “?”他吃了一惊,再看着书桌,原来是一大盘烤番薯。他不禁暗笑,这父女俩都是一个喜好儿。 她盘坐在墙角的厚毡子地铺上,喜笑颜开,把自己抢回来的半颗碧珠,拿在手中把玩。 终于有半颗避毒珠了。 她一连弄了七颗,居然可怜只有这半颗是自己的。 ++ 柳如海剥了烤番薯,客气地问了问:“她吃吗?” “她不爱吃。就喝了水。”曹夕晚头也不抬。 柳如海瞅了瞅她手里那半颗通天碧珠,宋成明这十来年,遇到的毒杀可不少,足足耗掉了半颗珠子。他能平安无事这珠子功不可没。 论起避毒宝物,连他也认为,碧影宫里的通天碧珠是排名前三的。 他笑着:“最好还回去。” 她吃了一惊,怜悯看着他:“你们赵王就是这样,看到你有好东西,就抢你的?” “从不,我就藏好了绝不让上官看到。” “你很小的时候也这样?” “几岁得到的?” “十二岁!我生日的时候,苏锦天送我的!我还拿去给侯爷看!”她对侯爷,很忠心的,什么事儿都告诉侯爷,“侯爷真是辜负了我!他想要,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 “你会给?” “怎么可能,我也要保命的。他说送很多首饰和衣料子给我,还想再借去看三天,我没理他。”她痛心疾首,“侯爷他为什么不直说呢!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人家已经很直白了。你装傻吗? ++ 封小楚依旧坐在那儿不动。 曹夕晚收好了失而复得的碧珠,这才想起正事。 柳如海替封小楚煮了一碗药,好心地端过来。 “你拿她试药吗?”曹夕晚一脸拒绝。 “我倒了。” “别,还是让她吃一下。”她连忙上来接碗,又看了看她,似乎向柳如海解释着,“她愿意试。” 柳如海当她开玩笑自说自话,毕竟傀儡又不会说话。 她又蹲下来,看看封小楚,似乎颇正经地在空气里倾听,领会她的意思,“你要杀侯爷报仇?哦,这个我不管,你可以的。”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不要连累我。第二,我一天三次去给侯爷下毒,不是为你报仇。两回事。” 说完,她决定出门,拜托柳如海在家盯着封小楚。 柳如海听而未闻,背起了药箱。 她问:“去哪里?” “出诊赚钱。” “……不帮忙吗?” “我以为你那毒,一天下一次就够,你非得下三次?”他似笑非笑,在房门前回头看她,“你想偷懒,所以找个借口让我陪着她?” 曹夕晚深深叹了口气,柳小子太精了些。 ++ 时至掌灯,柳如海还不见人影,楼细柳就潜了进来。 “咦,你今天这么早?”曹夕晚还惊喜。她上回就和楼细柳说过,要把傀儡藏到萝院,“你不是和柳寿石都在承天门?六公子也去了吧。” “……不把她送回密室里?”楼细柳没好气,倒诧异她什么都知道。今天柳寿石带了六公子去千户所,探望她师傅苏锦天。她看着六公子离开时欣喜的样子,就知道他应该是拿到苏锦天的荐书了。 曹夕晚笑着:“他总算也学会求人了。” 楼细柳心里着急,“快点,我们会被发现的。把她送回密室去吧。” “我打算救她。留她在身边给我做伴当儿。” 第228章 女伴当儿(下) “什么?留下她?”楼细柳大吃一惊,急得要跳起来,她刚回来还不知道侯爷是中毒,“怎么救?你不是说侯爷这两天会去看,会发现少了一个傀儡?我们偷不走的。” 曹夕晚义正辞严:“我从来不偷的。我去找侯爷直接说。不就是要个人手。小事。”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楼细柳目瞪口呆。就算是青罗女鬼,南康侯知道她偷进密室,偷走一个傀儡,会宰了她。 她使了个眼色给楼细柳,暗示她给侯爷下了毒。侯爷这几天没功夫理事。 “……???”楼细柳看不明白她挤眉弄眼的暗示。 ++ 这样过了半个月。 柳如海也认了命,开始给封小楚开方子调理。 “六公子不时来外书房探望你,是不是?”他煮药的时候还在打听。 “对。六公子在讨好我。拍我的马屁。苏锦天也给杨清和写了荐书。我早就知道,衙门里么,没一个上官不是阴险小人。要拿捏手下人。尤其是六公子这种有背景的公子哥儿。苏锦天一准是听说侯夫人怀孕,觉得六公子没机会承爵。所以严厉起来了。这人真是势利眼——!” 她感叹着,完全不提侯夫人怀孕的消息,是她让细柳捎回去给苏锦天。她可是打包票儿说这一胎很稳。绝不会出事儿。 依她看,别管这孩子是男是女,是男就是嫡子,如果是女儿,楼淑鸾就一定还会再怀。那怕是退一万步生不出嫡子,太太也会找一个母家的妹妹给侯爷为妾,生下孩子收在膝下为嗣子。 苏锦天对内宅的事,自然要信她的。就这样,二房的公子因为太太怀孕,被青罗碧影联手挤兑。杨清和顺利拿到了荐书。 二房里老爷太太急了,但侯爷偏偏还在静养。连二管事不管谁来一律挡驾。二老爷连忙请了柳如海到荷院里商量,打听侯爷还要几天才能好。 柳如海倒是不急,每天系着围裙在灶间煮药,偶尔去二房、六房拜访。 在他暗暗劝说下,六公子同样能屈能伸,脸皮那是越来越厚了,以前是让三喜来给她送礼,现在已经自己上门了。 “六公子,便是不做爵爷,以后说不定还是能自己成事儿。”说话间,她正提着一蓝果子到萝院,停在灶间门前和柳如海闲话,她嘴里还啃着六公子送来的果子。 “吃么?”她递一个给柳如海。 柳如海想,得和六公子说,他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曹夕晚绝没兴趣吃杨家的果子。因为陆秀云必定拧着她的耳朵警告了她。站太子妃还是站宋良娣,这是绝不能含糊的问题。 她坐在廊上,吃着果子,晒着太阳,眯眼回忆着:“秀云就觉得陆老爹心里没她。有没有小楚都一样。早知道这样,秀云就进宫,小楚就在宫外陪着陆老爹,给他养老送终也好。” “陆女官又不是不出宫。” “她和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小姐温柔宽和自己也没爹娘,对我们几个丫头都可好了。尤其对秀云最好。秀云可能就一辈子在宫里了。” “苏锦天提亲的事话……” 她一怔,认真地思考着,居然觉得完全没把握。柳如海大笑着:“我看陆女官不会相信。‘ 有道理!她心想。柳小子倒是很知道陆秀云的心。秀云因为觉得亲爹心里都没有她,更何况别的男子?她看到男子总不敢太亲近,她再喜欢苏锦天也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苏锦天。明明苏锦天这小子把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特别不靠谱,秀云还像是瞎了眼一样。 这日天气晴好,她在廊下团着打盹的时候,六公子不碰巧,到了外书房没遇到她。 麻婆婆只能道:“曹娘子时常去萝院里吃药,那边柳大夫开了药方子。要趁热喝。” “多谢。”六公子温文有礼,出了外书房,就赶来了萝院。 ++ 曹夕晚正睡醒了午觉,她踏着一地阳光,用绳子牵着封小楚,每天三回地在院子里溜傀儡。 一听有人靠近,连忙就把封小楚带进了堂屋,让她坐在椅上。 为了防止意外,她已经帮封小楚梳头换了衣裳,装成是普通娘子。 她连名字都想好了,就是柳如海亲戚家的,顾府一族的族女顾娘子。家里贫寒母女俩又都有病,自小订的未婚夫也死了。柳如海好心地免费施药给她。 不过,这些都没用上。 “这位是……”六公子看到换了衣裳的封小楚,还颇为惊艳,不免多看了两眼。 曹夕晚上上下下打量着六公子,柳如海听到她自语:“长得还行。” 柳如海实在不忍心她的魔爪伸向六公子,连忙请了六公子到院子里赏花吃茶,偏偏六公子此来是想见曹夕晚,不免老是回头看屋里。 “六公子找曹娘子有事?” “我也不瞒寿石先生,我想请曹娘子牵线,请苏百户在三春楼吃席。” 柳如海一笑,附耳低声:“今日且不急。等她去姨奶奶院子里和素云姑娘说话的时候,你当成自己是偶然遇上,再找她说这事。素云姑娘在旁边必要为六公子说话,她不会拒绝的。” 六公子心领神会,连忙拱手:“多谢寿石先生。” 等把六公子送走,他回内室,又听到曹夕晚对封小楚说:“这个虽然长得行,但二太太就盼着儿女上嫁,上娶。恨不得让六公子尚公主的。所以,这个不行,我们再看下一个。” 她完全是在自言自语吗?柳如海寻思着,突然看到封小楚转了转眸,看向他。 曹夕晚惊喜回头:“她认出你了!”又客气地施礼,“她让我帮着谢过你。多亏你的高明医术了。” “……你怎么分辨出来的?” “感觉。” 柳如海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她糊弄了,就傀儡人这事儿上,她还能比他更懂更有感觉? “我是不大懂。侯爷以前故意隐瞒我呢。”她感伤地承认,转过身,又开始和封小楚谈心,“你看,谈亲事还是要门当户对的。你得自己攒钱有一份小小产业才好。你要不要做我的伴当儿?我给你月钱。你要是跟了我十年以上,我管你养老。平常你替我牵马,打架,我受伤了你背着我逃。但凡我有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我这人特别好说话。” 她这就开始招揽上了。封小楚听得懂吗?柳如海哭笑不得,以南康侯的脾气,知道这回事不宰了她才奇怪。 第229章 缺个伴当 陈妈妈觉得,侯爷和曹夕晚是不是在抢碧珠,那是侯府主仆间的事,与太太无关。 她不想管,还暗暗提醒楼淑鸾也不要多管。陈妈妈在背后已经禀告过侯夫人: “太太,当时,青娘子确实把半颗碧珠削了一点,给太太用。” 是侯爷中毒的当天夜里,太太动了胎气,医鬼陈明说要再看看,后来几位大夫合议都说不必用。陈妈妈便用帕子装了这一点避毒粉,缝在一个随身香囊里,留着给太太平安生产用。 “太太,如今既有了身孕,一切以保胎为上,不需得去理会。凭是侯爷心里还有什么事有什么人,能盖得过太太生下一个嫡子?” “但那碧珠,不是侯爷随身的宝物?” “太太,只当不知就是。侯爷说让太太赏她,太太只管赏她。” 陈妈妈这提醒,自有她自己的焦虑。 太太突然不适,陈妈妈前后一细想,把问雪严厉查问,问雪只能哭着说了太太吃了两枚药才胎气不稳。药又是侯爷给的。陈妈妈不信,偏偏太太却不想多提这药的来历。 陈妈妈觉得事情蹊跷,需要拉曹夕晚为援,否则太太这一胎都未必能平安生产。 “曹娘子,打侯爷回了外书房,就没住了,有一天没有一天地在周家三儿媳妇,柳莺房里睡。” 楼淑鸾想了想:“但她和连城倒是一直在背地里说话。” 这消息,是问雪、云柱几个陪嫁丫头暗中禀告的。 她们都看到了在侯爷静养那段日子,连二管事忙里忙外,忠心不二。他只有午后一小会儿,例常在百花堂外廊上坐着晒太阳。 下人们都不敢打扰。偏有一日曹夕晚走过去找了他。二人随后在廊屋里吃茶,不知道说了什么。 嫣支倒在太太跟前说,小晚和她提过,她和二管事是说府里的事。 ++ 连城当然发现傀儡少了一个。 “在我那里。” “……”连二管事眼神一变,凌厉了起来,她诧异着:“我就找侯爷要一个,我自己用。不行吗?” “一个傀儡顶得上一个你了。” 她微笑:“一百个加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侯爷何必费这个劲?”又以帕子掩嘴,微咳了两声,“我说的是,现在的我。” 连城大愣,端茶的手滞了滞,他垂眸,慢慢以茶盖抚过茶汤水面,又看着她,似乎想了一会儿,点头:“要是以往,这不是好事。你太强了招侯爷疑忌。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听说赵王府里的供奉已经把我们派去催赵王爷的番子赶走了。” “服丹修炼的番子,和碧影宫诸位宫主相比,还是差远了。”她想了想,“碧影宫十一位宫主。十位在京城。在赵王爷身边的应该就是大宫主吗?他一个人,至少赶走了我们二十个高手吧。” “正是如此。陛下面上让侯爷休养,侯爷哪里又敢休养?” “忠诚伯,尚了秦王府的郡主。是仪宾,也是国戚。又是开国的勋府子孙。他本来也有个虚职是四品的锦衣指挥,我听闻着他怕是想再进一步?” 更进一步就是锦衣都督了。 “正是。你要是能做到,我再帮你说说,侯爷自然更看重你。给你一个傀儡也容易。你真能做到?我知道,那些傀儡里最差的都顶得上一个你了。” “嗯。”她吃了一口茶,笑语着,“这种事情上,我何必骗你。” “成,我替你担这个风险。” “……你这么好说话。我十二岁的时候把碧珠藏在我的鬼面玩具钱箱子里,是你告诉侯爷的吧。”她怀疑地看着连二管事。 连二管事埋头吃茶,顾左右而言他,“听说那位大宫主,倒是当初力主要围杀蒙古国师的人。反而苏锦天的师傅,可能是前朝皇后一族的血缘。” “咦,我不知道的!你和我说说——我爱听。”她果然来了兴致,左右看看,还悄悄问,“苏锦天,是不是他师傅的儿子?他从不提爹娘!我早就奇怪了!” 她就喜欢听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儿。比衙门里乱打听方便讹钱打秋风的番子更像番子。连二管事自我安慰地想,多亏她在衙门呆久了也有弱点。 ++ 她的不少用具还摆在东梢间,隔着帘子,灯光摇曳。外面的两间卷棚也没有拆。 正间里,宋成明还在书桌前看衙门公文,身后是整面墙的紫檀书架。 而此时,房门叩响。 宋成明一怔之后,皱眉上望。 陈爹子从梁上探出头来,他刚刚换了值,同样惊诧。这时辰若是有人来,必要和侯爷事先打招呼通气的。侯爷岂会不知道来人是谁? 房门还在响。 不会是顺宝也不会是连诚,他们会出声。宋成明想,更疑惑书房外面的番子们一声不吭。无一人进来通报。 灯光照得四面暗影幢幢,花影月色皆有森然凉意,宋成明心想,是刺客,把守门的番子全杀光了? ++ “谁?” “侯爷,是我。小晚。” “……”宋成明定了定神。 “进来。” 曹夕晚走了进去,宋成明刚笑道:“你下午出去就不见影,进来时不走自己的门倒叩我的门——” 说到半路,他的语音戛然而止。 陈爹子同样察觉到了曹夕晚的异样,他一惊,亦从梁上跃下,戒备侍立在侯爷身边。 陈爹子本也是怀疑有刺客,藏在屋顶随时扑出偷袭,但来的既是青娘子,他躲着没有用。 ++ 陈爹子疑惑地看向了青娘子手里的绳索,顺着绳索看到另一头,长长地,牵出一名灰巾蒙面的女子,她竟然是直着腿跳进来的。 外面的番子们也是惊奇。 “青娘子,这位是?”陈爹子职责所在,不能不问。好在他老眼扫过便点清了门外人数,外面值守的番子们全在。 “侯爷的人。”她干脆回答,看向南康侯,“侯爷,我有话单独和侯爷说。” 宋成明盯着她。 她见侯爷不愿意屏退众人,便想了想道:“侯爷,这人我认得,你把她给我吧。我正缺个伴当儿。” 宋成明脸色一沉。 “你怎么找到她的?” “我进了石床后的密室。” 宋成明怒极,霍然站起:“放肆!来人!” 番子们涌进,陈爹子也下意识拔出了自己的奇门兵器。 第230章 悔不绝交 浓云淡月。 仪宾忠诚伯深夜坐车,去了乌老档府上,商议自己在锦衣亲军衙门里的前程。 乌老档也住在顺义坊,忠诚伯的车马特意悄悄停在乌府后门,偏偏柳如海路过时,看到了车马里抬下来一担担的礼盒,悄然送进了乌府。 惠文陛下是不是要换一个锦衣都督,乌老档当然是能说上几句的。 宋成明的日子也不好过。柳如海想。 ++ 他回了萝院,在内室放下药箱,屋里寂静。 女傀儡不见了。曹夕晚也走了。 屋里只有月光,屋角的地铺已经卷起来,收起不见。料着她扛着铺盖送回到隔壁空院子里。她用来做枕头的小包裹儿也不见了。 ++ 桌上留着一盘烤番薯,他笑着点了灯,寻思着明天叫松壁来侍候。 这半个月他事事亲为,烧水、做饭、洗衣裳。还要琢磨着怎么开方子配药才能调理封小楚。也太累。 家务琐事他倒不是不会干,但曹夕晚这人,就是拖着他一起养一个木头傀儡。她嫌一个人养太累。否则带回后巷家里不好? 宋成明就不应该在曹夕晚的药里下毒试探。 柳如海在灯下用暗语写密报,他深知,青罗女鬼本来也是想帮着苏锦天对付师叔们。碧影宫又是赵王的供奉,南康侯足可以坐收渔利。 现在她天天忙着溜傀儡,明摆着不上心了。 ++ “柳先生。” 他刚把密报封起来,就听到院中有人唤,他皱眉,便把空白的密报摊开随意一放,到堂屋一望。 果然,月夜墙影,院中站着两个锦衣小旗。 他们按着刀立在门口:“侯爷相召。” 南康侯有什么事?半夜召他。 ++ 柳如海背上药箱,就去了外书房,一进房,他就看到了曹夕晚和封小楚的身影。 他想,败露了? 南康侯从他院子里,把她们捉了个正着? 他还想要多承担一些,绝不至于让曹夕晚一个担着,就看到曹夕晚回身一指:“是他和我说的,地下有密室,室里有傀儡。” 柳如海默默看着这指着他的手,还在书房四面,重重围困的锦衣番子。 他想,没有早点绝交,是他的错。 青罗这家伙! ++ “他还说,傀儡力大无穷。很好使用。赵王府一直想弄一个来看看。我要是帮他,就给我一万两。”曹夕晚理所当然,“我当然严词拒绝。但我身子不好,想找侯爷要一个伴当儿。” 柳如海想,她还真敢直接要。他慢条斯理开口:“没有这回事。” 宋明成阴沉着脸,这胡说八道,他当然不相信。 “你到底想如何?本侯待你还不够恩遇?” “侯爷觉得我要个伴当在身边,不值?侯爷舍不得给我?”曹夕晚反是诧异。宋成明气极而笑:“你和她比试过?” “嗯,”她坦然而笑,“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我都未动剑。”又一指柳如海,“他看到了。” 柳如海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极好,而外人说他城府极深,但此时他都有想揍人的冲动。 就这件事,他完全只是被拖下水。 而且,她和封小楚也算是真正比试过? ++ 他侧目看着曹夕晚,微笑:“那不算比试。” “我没打她?我没打赢?我拨剑了没有?”她愕然看他,“在侯爷跟前,你说实话。我知道你恨我不被收买。” “……”想打死她。 封小楚其实一直没真正攻击她。傀儡的力气是普通人的三四倍,封小楚记得曹夕晚,否则不可能只是和她在地下打滚打架。更不可能听她的话。 ++ 柳如海不出声,宋成明反而一怔:“确实比试过?” “对。”她再次指了指封小楚,“我的手下败将。”又想了想,“但胜在听话,力气似乎还行,可以帮我牵马。我这回受伤,以前赵妈妈都会背着我逃。我得找个可靠的伴当儿。小乔小霜太让我伤心了,苏锦天一受伤。他们眼里就没有我了。还冲我拨剑。” 她伤感地说。 柳如海想,真的?当时乔其强和沈霜天,根本没有在桂树林里。 ++ 曹夕晚在唠叨着,养孩子有什么用?都是白眼狼。侯爷养嫡子的时候,千万要好好管教。 便是陈爹子,都忍不想笑,暗暗佩服她胆子不小。 陈爹子冷眼看着蒙面的女傀儡。心里自然明白这是侯爷的另一拨心腹人。他们这些番子若是让侯爷不喜,来杀他们的就是傀儡了。 ++ 宋成明反而坐了下来,双掌一击。番子们退了下去。 “柳先生,在外面等一等。” “是,侯爷。”柳如海施礼退下,理也没理她,曹夕晚这混帐也是白眼狼。 ++ 倒是连城在此时横过了书房走廊,走了进来。与柳如海擦肩而过。 房门关上。 柳如海在廊上放下药箱,揭袍坐在廊栏边。廊上夜风吹抚,隐带春夜的花香。他把折扇子一摇,在一众番子围困下,悠然闲坐。 连城可不好交代了。他要是被曹夕晚收买,这可是大忌。 ++ 书房门虽然特制过隔着音,却防不住真正的高手。柳如海缓隔着门也听到了几句。 “侯爷。” 南康侯扫了连城一眼,连二管事倒是曾经向他禀告过,曹夕晚平常在石床上修炼,以往侯爷是希望有她在,守住了密室,连城这几天提醒侯爷,也许曹夕晚早就发现了。 “去调几个来。” “是,侯爷。” 曹夕晚看着连城绕到书桌后,打开暗门,进了密道。 ++ 她暗骂着,连二管事才是管理密室的牢头吗?她以为,他早多是知道这回事。虽然早有揣测,但这家伙一个字都没泄露过。 宋成明倒是没有急于责备连城,连城忙不过来,他知道。更何况他中毒的时候,连妻室楼淑鸾也一再地夸,多亏了连诚压着府里各房不能妄动,连城对他肝脑涂地。 ++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曹夕晚:“你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病了,散功了。但可能有机会修炼幽冥九变第十层。”她如实说着。 “第十层?!”宋成明愕然。 “嗯。” “……没有第十层。” “我总不能白拿饷,总得自己想想,怎么修炼。不就有第十层了。”她理所当然回看侯爷。 侯爷看了她半会儿,沉思着,回头望向陈爹子。 陈爹子苦笑,拱手:“属下不如青娘子,属下实在不知。” 秦猛都不敢说比青娘子强。他怎么敢说知道青娘子在修炼什么。 ++ 地底,连二管事进了密室。 他看到了一间囚室,里面少了一个人。但留守的哑奴们没看出来。因为傀儡们每夜会有一段时间发狂,哑奴们会避开躲在另一间石室里。 他看着囚室里,用一件旧灰袍子包着的几块石头,像是个躺倒的人形。 这是谁做的假人? 不可能是封小楚,那就只能是曹夕晚。 她是怎么在发狂的傀儡中间,进到这里,做了这个假人的? 第231章 以一敌百 “我以为你,一直在亲近秦猛,是想学他的伏魔罗汉功。”宋成明起身,春靴徐步,走到她身边,似乎毫无防备。 陈爹子心中崩紧,只怕青娘子一击致命,袭杀侯爷。 鹤镜灯下,光影清冷,宋成明玉簪银袍,负手而立,和她淡淡絮语。 曹夕晚恭敬如常,道: “嗯。侯爷明见万里,我确实想学伏魔罗汉功。但那是圆光寺的绝学,我寻思着,万一学了。他师门长辈找上我。我不好交待。苏锦天的碧影心法又不一样。” 她立在原地丝毫不动,春衫淡绿,挽发亦是一只碧玉长簪,额头是星星点点的碎发流海儿,愈让她神色温柔。她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向宋成明说着她偷学别人绝学的顾忌:“苏锦天自己就可以作主,师门长辈都是仇家。我才学的。” “……我以为,你是打算和秦百户结亲了。”宋成明走了几步,回头看她,淡淡微笑。 “嗯。我也想过了,学了可能就要订亲,才算是公平。他也没有弟妹们需要我帮着保护,抚养。凭什么要教我?”她抬手挽起耳边几丝碎发,指尖轻盈玉洁,她似乎想了想,“我没什么可以交换的。幽冥九变的密本在锦衣衙门里有密档,秦百户可以取阅。既是如此。我就想等等,看我能弄到什么好东西,和他师门也交换。” 陈爹子听着,侯爷与青娘子在叙话,笑语言谈,平平缓缓,非知己不能坦然相待。 他几乎有了错觉,似乎偷傀儡的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 宋成明凝视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书桌坐下。 “身体好些了?” “可能不行。我不能多思多虑,柳寿石说我冬天会发病,会变得和傀儡一样失智。可能还会全身瘫痪。” 她想了想,她现在做事都凭着过去多年在衙门做番子的经验,毕竟她以往对付的都是谋国逆贼,现在的事真比较起来,也不算是大事儿, “到时候我就削发出家,对了,在家里带发修行。也许能活得久一点。” 陈爹子听得骇然又莫名不解。 她在说什么? ++ 紫檀书架发出微响,暗门开处,连城身后两名执鞭哑奴,他们赶出来了二十名傀儡。 陈爹子心底一寒。 ++ 曹夕晚打量着新傀儡们,皆是一色的灰袍,灰巾蒙面,双眼呆滞。这时就看出了她身后,封小楚站在屋角,眼神是不一样的。封小楚的眼瞳里,每隔一会儿就有鬼火一样的眼神燃烧。 虽然只有一瞬间。 “侯爷,她有点清醒了。不如让她给我做伴当儿吧。” “不行。” 书房中寂静。 “把她交给连城,我当没发生过回事。”南康侯冷声。 陈爹子暗暗松了口气。 “我挺喜欢她的。”她想了想,“我也缺个伴当儿。她很厉害的。” “……” 不仅是陈爹子,还有连二管事也在暗暗地叹。她是瞎了没看到这屋子里,还有二十名“很厉害”的傀儡吗? 宋成明慢慢起身,盯着她:“我没让你对付一百个。” “嗯。” “去吧。若是赢不了,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嗯。” 柳如海在外面听着,心想,宋成明需要那颗碧珠,她扣着不给岂不是找死? 南康侯和她说家常,废话了这半晌,她半点没有服软的意思。 ++ 柳如海这阵子闲在萝院里养傀儡,无事时,琢磨着南康侯的脉象,渐渐就明白了。 宋成明应该在五六年前就中了一种慢性病,需要每月服用碧珠粉。 这几天再不服用,宋成明要毒发了。 这事,他在萝院洗衣裳的时候,不是没告诉曹夕晚,但她哼了声:“就是不给,活该!叫他敢给我下毒!” 她眼神闪烁着幸灾乐祸,面上偏偏还庄重沉思着:“太太若是做了寡妇,带着孩子,侯爷又死了。恐怕几房老爷都会觉得孤儿寡母好欺负,这爵位必定是要争一争的。侯爷恐怕会死不瞑目。这确实是有些难办了。” “……”你至于这样爱报复吗?能不能学一学陆女官,风淡云清就看开了? 当然,这话,柳如海没说。 他要是敢说,她就敢在他水杯里下毒,然后让他也看开些。 ++ 梅林月影。 罗墨凤悄然潜近,梅林四面的番子看到她,并没有出声。番子们都在关注梅林里的比试。 但罗妈妈又与别人不一样。 她知道青娘子的准备。 她摸了摸腰间锦囊里的泣凤萧,青娘子这大半个月,每天会来找她一回,青娘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破笙管儿,模仿着她的泣凤萧,想把声音调得更像一些。 “谁做的?” “马琴师。一段金介绍的。也是这个。”她比了个大拇指,乐户里制乐器的高手。 ++ 柳如海远远在廊上,听得梅林里,她幽幽咽咽把笙管儿吹响,廊上有番子自语:“萧?” 不是。柳如海心想,是废弃的笙。 他之所以能判断准确,是因为他这几天确实看到她摆弄这一件笙管。 故而,他暗中去查过,便查到了京城名手马琴师。这人如今在顺义坊一位宫中老档家中为乐师,是京城有名的器乐师傅。她到顺义坊里找了马琴师,弄到了这件乐器。 “能吹就行,我反正也吹不好。但要和泣凤萧的声调儿一样。”她借来了泣凤萧。偏偏她运气好。马琴师手里正有几件做废了的青竹笙儿,她又重金相求,东西就给她马马虎虎地做出来了。 ++ 她一曲吹完。 哑奴们的长鞭也在半空中甩响,二十名傀儡在梅林里,来去如风,如月光掠影。 她立在梅林中,惊叹着:“和我一样,我用碧影傀儡舞,也就是这样了。” 她没理会两名戴着面具的哑奴,这是侯爷弄来的异人,而她则深知,没有楼细柳学到了碧影宫的绝学,这些傀儡是练不出来的。 细柳当然是每学到一点,就抄写下来,呈给侯爷。 ++ 秦猛今日不轮值,此时才得到消息:“什么?” 他匆匆赶回侯府。 他震惊地看到了梅林中的灰袍身影,全是活人傀儡? 他心中大怒,但想起师门今日传来密信又让他忍住了。他立在梅林边焦灼地看着青罗女鬼。听到了她的感叹声,她居然还有功夫在意这些?还不快逃? “青娘子,剑!”宋婆婆摘了自己的金蛇剑。 她笑了,摆摆手。 她不用剑。 ++ 她飞跃而上,梅枝横斜,罗袖招月。 林间,四名傀儡从东南西方四方,同时扑到她方才站立之地,在地面合击失败,掌力的激烈声,撕风裂响。 柳如海远远听得,也不禁色变。 宋成明,好深的城府,好歹毒的谋划! 赵王爷若是在魔宫大宫主赶走番子们后,就轻敌冒进入京城,恐怕就要死在京城里。 第232章 明月别枝 “独自莫凭栏——” 她飘立梅梢枝头,与敌对峙,居然有闲心回首望月,漫声唱到,“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她究竟有什么国仇家恨,一张嘴唱的全是亡国君王的哀思? 便是宋成明,在梅林外登楼而望,俯视这一场决斗。他听得风中歌调,也不禁有了困惑。她能不能选点别的词唱唱,为什么只爱李后主? 毕竟她唱得又不好听。 但他淡眼望着月色梅林,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栽培了她二十多年,也忍了她多少年? 方才他已经给了她机会了! 她一死,苏锦天独力难支,就只能在他手下为忠犬,供朝廷驱使。 只要赵王府的供奉们还在,他至少十年内是不敢不服的。至于十年后,傀儡们连塞外魔宫的十二傀儡阵都学会了,他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 曹夕晚早已经明白了侯爷的想法。 她在梅林间,如轻雪星屑,在枝头飘荡。四面的番子们皆是对她这一身轻功惊叹不已,她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身后终始追着四名傀儡,她便知道,这是在耗时辰。 傀儡可以三天不吃不喝,她可不行。 “一起来吧——!”她长笑一声,在半空中又是一个急转,仿佛停在了月中,罗袖飘飞,神姿迷幻,便是宋成明也不禁一惊。 她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扑下去,主动攻向地面上未动的五名傀儡。 身后追着四名傀儡,下面是五名傀儡从原地纵起,扑向了她。 眼看要被合围,她终于取出了废笙,在唇边吹响。 明月,别枝,惊鹊。 这一回,笙曲呕哑,难为听。 “呵——! 宋成明在高楼上看到了,傀儡们像是同时被无形的力量重重撞了一下,从嗓音发出一声吼。 “全都摔下来了!” 林间番子们都在惊喊。秦猛按着腰刀,也堪堪收回了自己的脚步。他亦是大吃一惊。这是以音制敌吗? 连二管事回头看了秦百户一眼,没出声。 秦猛也不在乎,即使圆尘师叔回了寺中后,暗中写了信来,让他在京城里千万不要妄动。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更何况青罗女鬼,于他也有提携之恩。而活人制傀儡一直是大忌。 ++ “这是怎么回事?”宋成明的脸沉了下来。 简直是不堪一击! 小晚连剑都没有拨!她不屑于带剑! 跟在侯爷身边上楼的,除了严松谋,便是另两位锦衣百户,严立人,严凤人。曹夕晚远远望了过去,不禁诧异笑了。 她认得这二人。 十年前,他们输在了和她的比试中,在修炼幽冥九变的第五层的时候,就突然消失了。 原来被侯爷招揽,暗中在制傀儡吗? “一起来吧!木头人!”她这话是对哑奴们说的,哑奴们的眼中闪过怒色,鞭声凌厉,二十名傀儡里,顿时有十五名一起扑上。 还留着一手呢。她心想。 “快逃——!”秦猛不禁喝了一声。 以音制敌,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内力要深厚绵长,音律要精,更不要说她需要一件真正的奇门乐器。 这三个条件,她一样都没有。 而秦猛却是与罗墨凤做了几年搭档,也亲眼见罗妈妈吹过泣凤萧,他曾经听罗妈妈说过,她直到上了四十岁,内息渐厚才开始自如地使用泣凤萧,否则她根本吹不过十息时间。 曹夕晚果然,逃了。 ++ 长鞭裂响,十五名傀儡们追了过去。 挥鞭的哑奴们微一犹豫,看看身边还有五名傀儡,又望向了连二管事,连城摆摆手,不用担心,青罗女鬼不会逃出梅林。 梅林的尽头,春波廊。 曹夕晚裙尖点水,掠过碧瓦彩绘的廊顶,落下,停在了廊口。她含笑看到梅林那一面的廊尽头,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傀儡。 十五个傀儡,他们如一道光,扑了过来。 她微闭眼,听到耳畔夜风飘飞,在她身后,内宅南巷里的风,从二门内的新廊道吹进来,经过二门,到达春波廊口时,风力增加了不止三倍。 月色下,她衣袂飘飞,有直上青云之势,她牢牢地立在廊口。 她吹起了废笙。 廊风送曲。 “呵——!” 傀儡们被扩大了三倍的声音撞到,扑在最前面的傀儡被撞飞了回去,发出吼声。 “呵——!呵!” 刚刚落到廊中的几个傀儡被撞个正着,全摔在原地,他们坐着,似乎都侧着耳朵在听什么。 哑奴们赶到,顿时大怒,长鞭乱响,傀儡们跳了起来,而她依旧吹着艰涩的废笙之曲。 声音混乱,不论哑奴们如何下令攻击,傀儡们全都只能在原地打转。 她在廊口,随风而笑。 ++ “还比什么?还有什么好比!?”宋成明在楼上大发雷霆,“她连剑都没拔!她以前根本不擅音律——!” 严立人与严凤人,皆是一脸大汗,惶恐不已地拱手低头,严松谋难免要为族侄们说情:“青娘子与别人不一样——” 宋成明森冷一盯,严松谋呐呐不能言。 前阵子也是他对侯爷说,在活人傀儡面前,凭什么京城第一高手或是天下第一刀君,都和普通番子一样,根本不足一顾。 “侯爷,这二十名傀儡献到侯爷跟前,还因为属下已经训练他们多年,专为对付一等一的高手。而碧影傀儡舞不过是近半年才学的,真正的绝招在梅林施展不开!”严凤人到底不甘心,咬牙拱手,“还请侯爷恩准,移地而战!” 宋成明沉着脸,拂袖而去。 严师爷连忙追上:“侯爷,以往这些傀儡对付高手,都无往不利,侯爷也亲眼见过。” 南康侯疾步下楼,但脸色好歹缓了缓。 “不过是些谋逆下狱,圈禁的高手。”他重重一哼。 “是,是,侯爷,但青娘子又不一样。傀儡们都是练幽冥九变出身,青娘子对碧影心法也了如指掌,要打败他们容易。现在只有凤人那一个招数,她是不会的。” 严师爷陪笑着,察言观色,料到今日想把曹夕晚围杀报仇,是不可能了,连忙劝着,“以属下看,青娘子这等高手,最识时务。就算她看出了傀儡的弱点,侯爷让她知道点厉害,再安抚她,她更容易为侯爷所用。” “傀儡的弱点是什么?”他在楼下止步,回头。 “……”严师爷哑然,他并不知道,“属下也是以常理推测。青娘子应该是看出了傀儡的弱点。也许是声音。” 宋成明突然咆哮:“过了今晚,难道本侯还能让她再活下去!?” 严师爷冷汗退下,转身就跑,侯爷这是答应了。 第233章 小楼昨夜(上) 严师爷还在紧赶慢赶。 春波廊。 哑奴在廊下,突然开了口,竟然断断续续地道:“占……地利,不算……本事。” 她诧异含笑:“你们十五个围我一个。还想在平坦的大街上杀我不成?” 另一位哑奴个头稍矮小,连连挥鞭,召来了另外五个傀儡,但二十个人挤上廊道,当然更无法施展开。 “木头人,还要比吗?”她微笑着。 她以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以智取胜。木头人不懂的。” 大哑奴看到这个手式,气到青筋暴起,他可是知道眼前这女子是个废人,被严师爷几个人背地议论说她如今蠢蠢呆呆,结果,她倒敢嘲笑他是木头人? 大哑奴怒声想吼,吐出来却依旧是断续的沙哑,带着异国腔:“再比一次,输了……我……我……马上自尽!” “咦?”她手中抱笙,微笑,“自尽倒不用,但你能管几个傀儡?总要打个赌吧。” “五……五十。” “你的傀儡,能背着侯爷接私活吗?” “……能……能!” 正讨价还价的时候,连二管事、秦猛、宋婆等几人追赶到此,见得她已经稳赢的局面,另一个小哑奴似乎在阻止想打赌的同伴,但因为完全不能出声,只急得胡乱挥手。 她迟疑:“不能接私活?那算了。不打赌了。” “能——!”哑奴吼着,一鞭子甩向了同伴,让同伴少拦着。 “那行。你赢了,我没话说,你输了,你的傀儡得免费接私活,替我办三件事。不能告诉侯爷。” “……好……好!” 连二管事默默地看着哑奴,他找死吧。他虽然是陛下虎豹房里的象奴。以前确实背着宫里,用陛下的大象接过私活。但他也隶属于锦衣衙门。侯爷养的傀儡可不是宫中的大象。 曹夕晚微笑着,她早就看出来了。 这是宫里的象奴。 锦衣卫也管宫中虎豹房和象房。 但这大哑奴分外精明,他应该是揣测出侯爷的心思了。 “马屁精。”她冷笑,轻轻送给大哑奴三个字。 “……” 大哑奴气得直瞪眼。 ++ “什么?青娘子她和哑奴约定移地而比?”严师爷刚跑过来,听得书房廊上的锦衣小旗禀告这事,不禁喜出望外。他本来还愁,青娘子根本不会搭理这意思呢! “好!就在侯府外的长街上比!这是侯爷的意思!移地比试。”他连忙让番子去传令。 柳如海立在一边,听到这决定,不禁怜悯地看着严师爷。 他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她一个废人,现在居然能以音制敌,她靠的就是地利。 侯府门前大街,分明是对她最有利的地势! ++ 长街上,有钟鼓楼,宋成明本是想上楼去看看这一场比试。但他似乎已有预感。 也许还是会一败涂地。 灯笼点点,他在侯府中负手徐步。 侯爷被番子们簇拥着,从侧廊步向前堂,在中门便看到赵王府的柳如海。 这位名医世家之后,随便坐在了前堂边的廊上。月色下,柳如海沉思着,居然一脸的回忆。 “……寿石,以为如何?” 柳如海从回忆中醒过来,起身,拱手苦笑:“侯爷。” 宋成明今日让柳如海也观看这一声比试,就是为了让赵王府知道,他手下的人足以与碧影宫的十来位魔宫宫主相提并论,但此时,被曹夕晚轻易破解。他心中不悦之余,面上居然也无半丝痕迹,言谈间春风满面。 柳如海深知,以音制敌的能耐,必须内力厚、精通音律,有奇门兵器。 就算是碧影宫,如今也只有一位宫主擅长此道,宋成明手下若是上百傀儡,围杀其他宫主,并不是难事。 南康侯当然是心里有数的。 “医道,也许也如武道。天赋所限,人力难求。”宋成明突然感叹。 柳如海看他一眼,宋成明城府渊深,识人善用,居然还是没看透青罗女鬼。 “学生以前也疏忽了。青娘子这一两年就在我眼前苦练以音制敌,我一直没有发现。” 宋成明一怔,讶然不解,她什么时候还苦练了? 这两年,她在内宅里天天偷懒。 ++ 东宫。 陆秀云从宋良娣跟前退下来,匆匆披上红绸披,抱起自己的阮琴。 她下了宫墙夹道,往南康侯府而来。 ++ “她练过?”南康侯不禁开口细问,小晚难道不是和罗墨凤在小值房里每天混日子,做生意,聊闲话,她就学会以音制敌了? 她若是天赋如此,他能有什么办法? 以往她学碧影心法,那至少还是辛苦教了几个小孩子,花了十多年的时间苦练。现在呢? 柳如海欲言又止,曹夕晚天天在南康侯跟前苦练以音制敌,宋成明恐怕也完全没有发现。 正在这时,一阵大风从中堂大门吹来,吹过前堂青石大道,吹向三山大门。 侧廊上宋成明看到花草摇曳,树木伏低,他猛然一惊,清醒过来:“不好!” 这时,就见得月下魅影随风。 ++ 侯府中门,青石铺地,一条青道直过府中重门,她一马当先,从府中如光掠出,而二十名傀儡前后左右,从四面八方向她追袭。 大小两名哑奴,在长街上甩鞭暴响。 春夜更深,长街无人。 她在长街上,用身法周旋,突出重围,一瞬间失去了踪影。 ++ 宋成明站在侯府府墙边的望火楼上,沉着面,负手而望。 河汉倾波,星光如泄,一团星光月屑飞旋而下,化为人形。 她不知从何处飘落,落在了侯府大门之上。 她俯视着门前长街上二十名傀儡,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我要对付你们,凭我的迷魂乱花十八式就足以。” 柳如海站在门房边,听着她模仿着第三天魔王罗素的腔调,也是觉得好笑。 她翩然飞下,长街上严凤人、严立人也同样甩着长鞭。 甩鞭声中,二十名傀儡在府前宽阔长街,人影如风,互相穿插,居然摆出了一个阵法。 她放声大笑着:“比起灭绝飞天阵,又如何?” “哼!在密宗飞天阵之上!” 严立人不禁回了一句,“我这阵法,不知杀了多少高手,你敢来闯阵吗?” 长街尽头的钟鼓楼上,文若太监摇摇头,和师弟文生太监叹着:“我们回去吧。” “……原还以为有点看头。”文生也苦笑。 冯均卿一晒:“要招揽她,就是这个时候了。” 文若太监一怔:“这怎么能招揽?宋成明必要留她——” “宋成明世之枭雄,如今正妻有孕,必定以妻儿为念,她虽然是旧人,却要跟随世子妃进我秦王府为陪嫁女官,必定让宋成明疑忌大生。南康侯若还看不清,她全然无意为妾,对他半点旧情不念,他也坐不上如今的位置了。” 冯均卿玉袍莲冠,跃上钟鼓楼之顶,道袖飘飞。 “今日,她是死路一条。” 他就不信,她除了随他回秦王世子府,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第234章 小楼昨夜(下) 冯均卿话音未落,就听到了侯府方向传来呕哑潮哳的废笙之曲。 她懒得用迷魂乱花十八式,在侯府大门上,借着重宅深院中吹出来的大风,吹起一曲。 宋成明听得,分明就是她时常在春波廊上,最爱听一段金弹的那首亡国之音。 李后主的《小楼昨夜又东风》。 她一曲吹罢,根本不理会长街上的傀儡如何狼狈,所谓的阵法如何崩散。她立在府门重檐上,衣带当风,婉转凄凉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夜风席卷,她飘落而下坐在门房前,如往常一般,时断时续地,悲凉地唱着,“小楼昨夜又东风……” ++ 望火楼上,南康侯看着她的身影,不禁便出了神。 她唱得不好听,但却时常在他的外书房外坐着,他能听到她在凄凉地唱。 原以为是,她在感怀旧事,毕竟十年风光,半世繁华,到如今如烟散去,只落下重病散功,终成废人。 现在想,原来她是在练功。 现在才知道,她在外书房周围各条廊道上,都曾经坐下就唱,原来不是唱给他听,她只不过是在测试二门外哪一条廊上风吹得最烈又不会吹散她的歌声吗? 而他却想,小晚在唱给他听,因为他另娶了淑鸾…… ++ 柳如海并不觉得,南康侯太过疏忽。 她这般悲凉凄伤地唱,谁能知道她其实是心情极好?便是曹夕晚在门房里,当着他柳如海的面还唱过这曲子。他当时全然不觉。 难道是他柳如海还小看曹夕晚? 他从未掉以轻心,但偏偏此时此刻才明白,她那时在他面前唱一曲,其实是在测试门房大门前的风。 只不过,柳如海沉吟着: 她不是江湖人,她多年在锦衣衙门里当差,仅仅修炼是不够的。 无法保命。 好在,柳如海抬头,便看到了前堂青石道上的灯笼摇曳,模糊人影。 有锦衣番子提着灯笼,匆匆向府墙望火楼赶去,应该是有事向南康侯禀告?而他一扫,便也看到了廊下月色微云,佳人抱琴。原是陆秀云抱着阮琴的身影。 他暗暗松了口气。 多亏曹夕晚还早有准备,否则如她这样往死里得罪南康侯。她在府里是呆不下去的。 ++ 四更鼓响,天是漆黑一片。 曹夕晚在小值房里,捧盏吃着宋妈妈煨着的养生热汤饮。尤是春时,青瓦大炭盆上还吊着一大壶锡壶开水,壶嘴里直冒水泡,火叉上烤着两个素菜肉末饼儿。 宋婆婆兴之所至,拿着她的竹笙儿细细看着,又向罗妈妈请泣凤萧,凑在一起对比着看。二妇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 她啃着饼,觉得宋婆婆她们还肯拉着她回值房,和她说话儿,就是第一等不怕事儿了。 侯爷,今晚是要杀了她的。 “没事。”罗妈妈一边收起泣凤萧,一边安慰着,“太太怀孕了。侯爷有大喜事,哪里就能随便杀你了。” 她啃着饼,含糊点头。 “秦百户呢?”她还左右看看。 “在侯爷跟前呢。”罗妈笑着,秦猛托了她,让把青娘子安置到小值房歇息。她和宋婆婆自然也是乐意的。毕竟患难才是见交情的时候呢。 ++ 外书房。 秦猛轮值。他打量了严立人和严凤人。 这二位锦衣百户,他以往从未在衙门里见过,他们如今立在书房里被侯爷骂得灰头土脸。实在是他们用二十名傀儡布的傀儡阵法,青娘子根本都没闯阵,就一击而溃。 侯爷咆哮着,骂了个狗血淋头后,看向秦猛:“让罗墨凤和象房哑奴一起管理傀儡。告诉她,加她为锦衣小旗。” “是。侯爷。”秦猛拱手应了。侯爷麾下擅长以音制敌的好手,就是罗妈妈了。 至于,朝廷怎么能以活人制傀儡,他也没问。 想来都知道侯爷会怎么说,一定是谋反的逆贼,没有明正典刑处死,拿来制傀儡。 有问题吗? ++ 南康侯骂完了,稍稍平了气,又重赏了严氏兄弟二人。许诺了一年后各放一个京郊长江口上百户所的肥缺儿,让他们自立门户。二人同时大喜。 他们感激退下后,严师爷也喜气洋洋,侯爷抬眸看了他一眼:“安排你的侄女,和刘千户的儿子,说亲。” “……是。侯爷。”严师爷难免失望,本来太太怀孕,让侄女儿进府为妾不正是大好机会? 但刘千户的女儿是府里六太太,和他家联姻当然亦是大好事。 难道侯爷是要纳曹夕晚为妾?严松谋退下时,暗骂着,是不是侯爷又心软,改了主意想再留一留曹夕晚。但按他对侯爷的了解,侯爷拿定了主意是难改的。 倒是番子入内禀告:“侯爷,太太打发了跟前的陈妈妈来见侯爷。” “喔?让她进来。” 秦猛就察觉到,侯爷对太太是十二万分地看重了。 宫里来的陆女官,侯爷还拖着未见呢。 ++ 陈妈妈依旧一身的烟灰色袄儿,深深施礼,双手把一只小小的香囊儿送上:“太太说,侯爷一切以自己身子为重。这香囊儿里有些碧珠末子。放在侯爷身边,请随时带着。侯爷一身保全了。就是她和孩子保全了。” “……哪来的?” “青娘子给太太的。” 宋成明抬眸望了这陈妈妈一眼,心里也有数,妻室跟前的这个心腹仆妇和曹夕晚交好。多半她也听到了风声,便在淑鸾跟前为小晚求了情。 但这碧珠末子,也一定是妻子的心意,否则这忠心的仆妇肯定是不会劝说拿出来的。 “且不急。让太太自己收着,自己保重。她和孩子好,我又有什么不好的?”他停了停,“上回那盒子药。我是叫人验过的。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怀孕的时候不能吃。我料着送药的人也是不知道的。你让太太放宽心,别把这些事往心里去,徒让自己伤心又何必。” “是。”陈妈妈是想为曹夕晚谋条生路,这才求了楼淑鸾,但这话带到了,就是了。 毕竟,太太并不喜欢曹夕晚,愿意如此,也是想施恩,转头再向曹夕晚重金换取半颗碧珠,否则时时担心侯爷毒发。 “老妇告退。” ++ “请陆女官来。”宋成明独坐了一会儿,才向门外吩咐。 而屋里的秦猛自然是壁上观。 陆秀云抱着阮琴而入,宋成明微怔之后,也想起了这个府里出去的丫头,似乎是会弹阮琴的。她和小晚从小交好,他当然知道。 “娘娘有话?” “是,侯爷。娘娘命奴婢禀告侯爷,太子妃身子渐弱。隐疾难愈。恐怕撑不过今年冬天。” “什么?”宋成明大喜若狂,霍然站起。 “是,侯爷。娘娘想,东宫心意未定。她以为一动不如一静。且宫里虽然好,但还是有些不安。娘娘想从府里讨一二个人手进宫里侍候。” “……”宋成明想了想,“要小晚?” “侯爷明见,娘娘跟前的几房老家人,都有女儿,娘娘最喜欢的就是小晚了。如今她也不在衙门里当差,娘娘早就想让她进宫为女官。” 秦猛立在一边,听到这话,从心底慢慢舒出一口长气。 太太求情,侯爷多少要犹豫三分,更不要说,宋娘娘的安危更是侯府将来的前程所在。 他只纳罕,这时辰也来得太巧。 青娘子是早料到了吗? ++ 小值房。 曹夕晚喝了宋婆婆给的养生饮子热汤,吃了罗妈妈的烤饼儿。抹了抹嘴。 她可是把罗妈妈的早食儿吃了。 她也确实知道,陆秀云会来。 但并没料到会来得这样巧,半夜就急急忙忙要她进宫。她一寻思,这阵子冷眼旁观着,秀云和柳小子背地里亲亲密密地,一看就是有阴谋。 宋良娣能有什么事儿,还要私底下让心腹女官请教名医柳如——不就是太子妃恐怕不行了。 “唉,早就和她说过,这事儿要先下手为强。”她叹气,“事到临头再来急,就难了。” 太子妃重病,恐怕会有自己看中的继妃人选。 不想让宋良娣进位为东宫妃。 第235章 檀郎颜色 陆秀云从外书房告退。她知道曹夕晚现在在小值房里呢。 而府外,苏锦天负伤潜出,在外人万万料不到的时机里,他让沈霜天与乔强生二人往清乐坊里见一段金,他趁夜杀了跟踪在他们身后的十一师叔。 师妹们在给他重新裹伤,换飞鱼服,他大步走到了千户所门前,小乔牵马过来,看着他上马:“师兄,青娘子要进东宫做女官吗?” 他高踞马背,勒马一晒:“只不过是在侯府里呆不下去了,她烦侯爷。” 小乔想想青娘子这暴脾气,也是无奈,只能招呼师弟师妹上马,小乔在马背上还转头教导师妹们,“小霜,这不能学的。” “知道,要和青娘子一样厉害了,才能烦侯爷。” “……不是,不能烦。”小乔苦口婆心,“侯爷是上官。在衙门当差就算是烦上官,也不能像青娘子这样叫上官知道了。” “哦,我懂了。”沈霜天信心满满,“我烦师兄你这样说个不停,师兄你就不知道。” 谁不知道啊?小乔愁死了。 ++ 屏风后的小暗门里,她劝着宋婆婆和罗妈妈去歇下了,过两个时辰,她们要去轮值接替陈爹和秦猛。 “快睡吧。侯爷刚输了一场,脾气不大好,侯爷的性子必定要找身边人的茬子,发火。” 听她这样嘀咕,宋婆婆跟着侯爷比罗妈妈长两年,也不禁笑了:“倒也是。” 曹夕晚瞅瞅罗妈妈的身影,深知罗妈妈以后必得重用。 一来,以音制敌的高手,锦衣卫扳着手指头也只有一二人,尤其暗器谱上她数了前五十名,就只有泣凤萧。 二来,秦猛也一定会力荐罗妈妈。 除了师门的师弟,他当然也要在衙门培植自己的心腹人手了。就像苏锦天,那也是她曹夕晚的头号打手。 严师爷以前和她青罗女鬼争宠,以后在外要和秦百户争宠,在内要和太太斗。 她乐得看他怎么倒霉的。 ++ “你们好好睡,我哪里不能歇会儿,这样娇贵了?我睡好了也不用当差。” 她笑着摆手,也不想回百花堂,便在外间把几张椅子拼在一起,打算躺着眯一会儿。 刚拼好椅子,又觉得桌子更宽敞,以往和苏锦天在外面当差的时候,她最喜欢守夜的时候睡桌子。 她刚把桌子抹干净铺上披风,她爬上去,便听到小值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响。 她跳下来去开了门。 微光轻风中,陆秀云取下暗红绸披的风帽儿,瞪她一眼,抱着阮琴走了进来。 她笑嘻嘻:“秀云姑娘来了。” ++ 陆秀云看看屏风后,放下阮琴,小声地骂她:“你干什么和侯爷顶?” “他先对付我!”她斜眼。 ++ 屏风后,宋婆婆还没睡着,听得是陆秀云来了便和罗妈妈悄悄换了一个眼色。 “青娘子要进东宫了吗?” “许是。”悄语两句,她们就睡了。 ++ 曹夕晚知道陆秀云这两天会来,也没料到赶在半夜就来了。 好在,她亦深知,惠文陛下自登基来爱用国戚为重臣。有宋娘娘在宫中,侯爷才是国戚的身份,朝事上也有了周旋的余地。 更何况,如今太子妃恐怕是不行了。宋良娣让秀云连夜出宫,应该是有事托她帮忙。 ++ “碧珠呢?”陆秀云坐下就问。 “不给。”她理直气壮着,“我的。不给侯爷。” “……”陆秀云简直想打死她。曹夕晚小声笑:“你来,有事儿吗?是不是太子妃?我上回就让你早做准备了。” 提起这事,陆秀云就后悔没有听曹夕晚的,娘娘打发她出宫回娘家求援时,也叹着:“早知如此,就按小晚说的办了。我何必在乎那点好名声儿。” ++ 曹夕晚瞅着陆秀云,秀云她背地里和柳如海勾结,还天天吃茶闲谈,还用五千两重金贿赂柳如海。不过就是在太医院里抄了太子妃的病情密档,出来请教柳小子罢。 柳小子恐怕是说:无救了。 太子妃过不了这个冬天。 她虽然没多问,但那几天在地道里早就看出端倪,怕是太子妃不会让良娣为继妃。她就悄悄提醒了秀云,应该让良娣先和东宫说,把太孙送去给皇后抚养,早早安了太子妃的心,绝了她推荐继妃的念头。 秀云当时左思右想地说:“太子妃绝不会让娘家妹妹们进宫。且我们娘娘一向温婉,如今照顾太孙。太子妃并没有不放心。怎么能让娘娘说出把太孙送给祖母抚养?宫里要传咱们良娣对太孙不慈。” 好罢,不听就算了。结果这会子,作蜡了? 曹夕晚想,也是因为老太太年纪大了,良娣又没亲娘。 否则有个有经验的女长辈,必定要提醒宋娘娘的。就算是楼淑鸾,如果没怀孕能进宫去看良娣,必定也要出这个主意的。 宫里那点子好名声,算什么? ++ 曹夕晚尤在叽叽歪歪:“侯爷他不是养了那么多傀儡,去杀碧影宫的人哇,杀上几个,肯定能搜出碧珠来!不敢对付外人,拿我开刀。偷我的东西,谁看得上他这小气的样!” 陆秀云没好气瞪着她:“你和侯爷计较这个?多亏我没指望过你。” 曹夕晚瞅瞅她,突然笑了,深深一礼:“谢过秀云姑娘。” “……”陆秀云一看她这搞怪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又要说怪话。 “难怪陆姑娘你一见到苏锦天,就刀君前,刀君后地吹捧他!是我见识浅了,原以为秀云姑姑是爱慕檀郎颜色,原来不是!” 陆秀云拍案而起,拧她的嘴。 她被掩上嘴,尤在含糊笑着:“我一直在想,苏锦天他哪里比我强了?做了刀君还喜欢暗杀这一套,原来是陆姑娘指使他杀了魔宫宫主,抢到碧珠了?” “……谁指使了。”陆秀云同样笑个不停,又怕吵醒了屏风后的人,低声嗔着,“少胡说!我哪里指使得动他。” 说到这里,她有些回忆的微笑,显然是和苏锦天私下里见过几面。看到她这样,曹夕晚也不好埋怨陆秀云多事。 她自我安慰地想,秀云喜欢苏锦天是挺瞎眼的,但秀云聪明。她早早进了宫做女官也不打算出宫了,苏锦天在男女情分上也祸害不到她,她愿意喜欢就喜欢呗。 第236章 刺客故技 天色微亮。 清晨的阳光落在小值房廊外的桂影里。 侯府长街,马蹄如雷,门子们一看,苏锦天和他的十二伴当儿一行人如风驶来,在侯府门前下马。番子们连忙下阶为他们牵马。 “苏大人来了。” “听说青娘子昨儿晚上,又和侯爷顶嘴了?” “也不是,青娘子和严师爷不和呢,向来是这样。”马六儿笑嘻嘻。府里番子们多半都以为又是青娘子和严师爷在争宠。 长街早市繁华,早已经不见昨夜的活人傀儡,听不到宫中象奴鞭响,他照旧打赏了牵马的番子们,让小乔他们在门房里坐着等他,他大步进了侯府。 他脸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来他这一阵子在京城让人闻风丧胆。 ——天下第一刀身负剑伤,还能连连刺杀塞外魔主,为师报仇。 京城中人,本来都以为,最开始二位魔宫宫主被杀,是因为苏锦天与青罗串通,他以重伤为掩饰,出其不意杀了两个。 但此后碧影宫都有防备了就不可能再得手。 万没料到他依旧找到了机会,又杀了两名魔主。京城众人此时才似乎刚刚想起,苏影天与曹夕晚都是刺客出身,刺杀才是苏刀君的拿手好戏。 遇上唐王府的杨供奉,苏刀君还摆个高手的谱儿,公平决斗。 遇上真正的魔主,又是仇家,苏刀君就把压箱底的绝活儿使出来了。 ++ 苏锦天眼带煞气,提着碧影刀,从小值房跟过时,听到她和陆秀云的吵嘴笑闹声。 他也没止步,就直接从小值房门前走过去了。 ++ 倒是小值房里,陆秀云笑骂她:“你自己不肯讨好侯爷。你还不许别人揽这事儿?” “哼。” 曹夕晚看看天色,吹了灯,推了窗。 她在窗口望着外书房,隐约看到了苏锦天进外书房的身影。 侯爷,恐怕也早吩咐苏锦天顺手抢几颗珠子。 但她想,侯爷不应该从苏锦天手里要碧珠,苏锦天不是她曹夕晚。 她曹夕晚烦侯爷,掩盖再深,也会叫侯爷看出二三分。 因为她从小跟着爹娘,在大爷房里长大,而侯爷好歹还在街上捡过她。她爹娘和老太太也有情份。 苏锦天这样的魔宫少主,远从塞外而来,多年为侯爷出生入死,甘为朝廷鹰犬,难道真是愿意?更何况他如今又连杀几魔。 他想振翅高飞了。 侯爷只是一个妨碍。 她尤记得,侯爷让她与苏锦天搭挡的时候,吩咐着:“小晚,盯着他,有异动就除掉他。” “是,侯爷放心。” ++ 窗外桂叶上,金影斑斓,她忙前忙后地提壶灌好热水。又在炭炉里添炭。 她要熬药粥、烤饼儿。 宋婆、罗妈,醒来要吃的。 秦猛和陈爹子下值回来了,也要吃的。她经常在小值房里蹭饭,偏觉得自己熬药粥颇有手艺的。很是得意。 “也有你的份儿,吃了再回去。”她用筷子,搅着养生药粥儿,嘴里问着身后的陆秀云,“这半夜的来侯府,还抱着琴在路上怕被人拦了?便是有事,怎么就急成这样?” 陆秀云吃了几口热茶,垫垫肚子,越吃越饿,房里飘着粥香,饼香儿,她感觉到清晨的暖光照在身上,有些暖洋洋,她把手里茶水搁在窗台。 “能上桌吗?” “你不来,我就在桌上睡了。我披风在那边。” 陆秀云抹了桌子,铺好披风,爬上桌眯着眼看阳光。她回想起儿时在府里和小晚、素云、柳莺她们一起玩耍的旧事。 曹夕晚回头看她,也不由得笑了。 陆秀云叹着:“不就是上回我托你的事。” “现在能怎么办?现在再说让皇后抚养太孙,太子妃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你是不知道。我亲眼见过的。太子妃以前和东宫夫妻情深,连我们娘娘都防着,早两年没怀太孙的时候,杨国公要让她妹妹进宫里住几天。她还发了一场大脾气,哭得病得好几天。吓得杨国公再也不敢提了。娘家的妹妹,不论是堂的表的还是亲妹妹,根本不许她们有机会到东宫眼前来。哪里料到,太子妃突然就转性子了。” “年轻的时候顾夫妻情份,现在她当然得怕自己不行了。要保太孙了。” 曹夕阳回身蹲下,端了一碗粥和一碟儿小烤饼,拿个托盘儿给她。她爬上桌坐在她身边。 陆秀云向她一笑,低头吃早食儿。 曹夕晚扳着手指头,悄悄说着勋贵府里年轻小夫妻的事儿,哪家的王妃,哪家的国公夫人,如何如何。 谁不是勋府千金?在家里爹娘娇养,出嫁时也年轻,早些年多半都为了几个不知事的通房、侍妾和丈夫闹过,有厉害的夫人打死人的,赶走怀孕通房的。 有彪悍地抓了丈夫的脸,和丈夫大打出手的。 有夫人用软剑儿慢慢整死有儿子侍妾的,她可是全都知道的。 ++ 陆秀云在宫里也算是见多识广,尤听得一愣一愣,迟疑道:“我们东宫里,还好。” “东宫身边只有一妃一良娣,别的宫人他根本不碰。”她暗示着,如今的皇后,东宫的亲娘也是侧妃扶正的,皇后厉害,护着儿子,东宫殿阁里才能一派太平。 “反正,当娘的年轻时都吵,后来都顾着孩子,觉得丈夫可有可无了。” 太子妃膝下除了太孙,还有刚生的小公主,岂有不担心的。 ++ 陆秀云也叹了气,放下托盘以帕子拭嘴,悄语说起宋良娣如今的处境为难。 太子妃昨晚第三次在病中求东宫,想让自己母家的妹妹进东宫,先做个侍御。 “等她不行的时候就直接立太子妃?” 陆秀云点点头。 “东宫怎么说?” “东宫还在犹豫。昨晚本说好了到良娣殿里来,让良娣暂时掌了东宫妃的印信。算是正式在东宫主事儿、照顾太孙。以往事事辛苦单没这个名份。良娣等到了上半夜,结果东宫没来,倒等到这消息。娘娘就哭了一场。” “放心,娘娘是不是能立妃我不知道。杨家女不可能的,我见过杨静淑了。轮不上她。” 陆秀云大惊又大喜:“你怎么知道是杨静淑?” 太子妃有三个亲妹妹,五六个堂妹表妹呢!连宋娘娘也是昨晚上半夜,得了密报才刚刚知道,太子妃向东宫推荐的杨氏女是谁。 她出来,也是想托小晚打听打听这个杨静淑。 ++ “我前几天就去了一趟杨家,把太子妃的妹妹们全都看过了。我一寻思,就想到应该是杨静淑。”说罢,她跳下桌,蹲在炭炉边,呼呼地吹着养生粥。 陆秀云喜得不行,连忙跑过来蹲在她身边,接过她的锅碗瓢盆,替她一碗碗地装好。 曹夕晚瞅着她笑。 陆秀云干完了活儿,推推她:“长得什么样儿?我懵头懵脑的,不如曹姑娘,我竟然都不知道哪一位才是杨静淑。” 曹夕晚笑个不停:“好了,我和你说——就那样儿,我亲眼见过了。你和娘娘都尽管放心。” 陆秀云心里急,这怎么能放心。绝不能让杨氏女再进宫才行呢。 第237章 东宫妃位(上) “……嗯。”陆秀云笑着眯了眼,拍拍心口,表示放心。 “你不问?”曹夕晚倒奇怪。 “你都看过了,我有什么好问的。” 曹夕阳卟哧一笑,瞟眼看她:“好了,陆姑娘放心,我有办法。” ++ 小值房的窗格,桂影斑斓。 窗前的青瓦炭盆儿,冒着火苗儿。 天气也有些热了。 她起身,探头看看屏风内的暗室,门前的湖绿软帘子垂着,宋婆和罗妈都睡了。 曹夕晚在屋角招招手,陆秀云连忙跟过去,把耳朵靠过来。 她附耳嘀咕着。 ++ 陆秀云听到后大吃一惊:“什么?杨静淑竟然是——?” 她微微而笑,起身开了柜子取了一只保暖大食盒儿,她夹了炭,放在保暖的食盒子里,再把几碗粥放进去温着。食盒子端正摆在了桌上。 她提了锅儿、盆儿,拉着秀云出了小值房。 她到后面院子里打水,洗粥锅儿,已经有点糊锅了。 这院子就是苏锦天住过的,如今无人,但院子里有一眼井,围着木头井栏儿和轱辘。 院中老树翠草,四面墙上是密密迎春花藤,暖风一吹便沙沙如曲,井栏边生有几朵粉红盛开的月季花,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她在井边放下盆,先进去把院子里各房都查看了,确定无人。 她与秀云搬了两张小凳子,坐在井栏边,凑在一起悄语。 ++ 隔壁。 柳如海在萝院里,倒是听到了隔壁有动静,是井栏轱辘在响? 他也一夜未睡,回来叫小厮儿摆了长椅在院中柳树下,他躺下,吃着茶点,打算补补觉。 他眯眼看着柳树外的阳光,便也懒得理会她和陆秀云在密谋什么。 他可是收了五千两,把太子妃的病情提醒过陆秀云了。 现在的他,正烦恼着,苏锦天一个接一个地杀掉了碧影宫的魔主们。本来魔主们桀骜不驯,杀掉也罢。而与他交好的第七天魔王在宫里,催着他赶紧进宫。 这事,还要和曹夕晚商量呢。 又不能让她知道,代王妃就是碧影宫第七天魔王。 ++ 曹夕晚提上一桶水,倒进盆里,才道:“本来我也不知道,但这算是咱们大小姐运气好,叫我这几天正好在宫里看到了代王妃。” 陆秀云不知她为什么又突然提到代王妃。 曹夕晚却是在射殿上看到了各府的王爷王妃。 “代王妃居然和杨静淑长得有五分像。”她轻声说着,甩掉手里的水珠儿。 所以曹夕晚就明白了,原来上回秀云的话也没说错,太子妃本心是不愿意让娘家妹妹做继妃的,但重病后担心孩子,又听了娘家的怂恿才决定推荐一个继妃。这人选多半是杨国公府上推荐,太子妃觉得是个不起眼的娘家妹妹就答应了。 “什么?杨静淑和代王妃长得象?”陆秀云大吃一惊,伸在井桶里的手指,也停了。 她以为曹夕晚说这杨氏女不用担心,是这女子长得普通不起眼,没料到竟然有内情。 “秀云,你和良娣商量,是不是让侯爷去查查杨静淑。” 她想了想,一边洗锅儿一边对秀云叮嘱着,“这个杨氏女恐怕和反贼凉国公南玉有亲族关系。若是侯爷查出点证据,只要说她来历不明,再让东宫殿下知道了,她就不可能做继妃。” 曹夕晚想了想:“让侯爷去找个人办。不过,这不急,实在没办法了再说。” 陆秀云大喜连忙牢记在心中,又好奇:“凉国公?谋逆反贼?” 她可是知道,曹夕晚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子,就是在凉国公这档子谋反大案里,被小晚杀了。 “对,良娣不知道,但老太太一准儿知道。” 正说着老太太,院子外面还就来了人,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响,有仆妇探进头一望。 曹夕晚和陆秀云,同时笑了。 竟然是柳莺儿。 她如今生了孩子,面容丰腴,她不在内堂里做丫头,已经是老太太那房里的管事媳妇儿,柳莺笑着走进来:“叫我好找。就知道你们躲起来说体已话呢,老太太叫秀云,有话要问。” 陆秀云连忙把红绸披风解下,翻过来露出里面的素色青绸子内层。 她重新把青绸披系好,用风帽儿掩住头脸,她从宫墙夹道,出宫进府是不肯让府里其他仆从知道的。 “琴就放在小值房里。你先去。”曹夕晚说着。 柳莺儿却笑:“老太太也叫你,我说你,你又和侯爷顶嘴了吗?” “你又看出来了。” “能看不出来?” ++ 陆秀云这次暗中回府,是为了宋良娣的大事。 连二管事见得苏锦天献上了碧珠,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连忙就劝:“侯爷,既是大小姐有机会进位东宫妃,这事还是和老太太商量商量?侯爷想想,忠诚伯不过就是仗着尚了阳慧郡主为仪宾,郡主和宁国长公主交好,长公主的驸马又是太祖托孤之臣。” 苏锦天听着这七折八拐的国戚关系。 他如今守承天门千户所,不得不多学些。 连二管事道:“长公主驸马梅国公,如今是惠文陛下跟前第一信臣。忠诚伯不过是靠着这层关系。但论国戚的亲疏远近,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出一位东宫妃?” “确是如此。” 侯爷便让苏锦天依旧在府里住几天,他大清早进了内堂,把事就禀告给了嫡母老太太。 老太太多日不理世事,这几天倒是喜气盈门,先是楼淑鸾怀孕,如今又有了亲孙女儿的消息。老太太一听,叹着:“我只盼着我闭眼前,佳惠能有个结果。和你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我到地底下,也能有脸见你的父亲。他当初把你大哥送到先太子身边做伴读,就是盼着这府里将来能再进一步,没料到你大哥没这个福气,先太子又去得早。” “儿子不孝,又让母亲烦恼。” “这是喜事。” 老太太便打发人,悄悄儿把陆秀云、曹夕晚叫到内堂,又让心腹的亲信范娘子和柳莺守着门,不要人进来。 曹夕晚在老太太跟前,照旧把这些凉国公府的旧事一提。 宋成明在旁边听着了,瞥了她一眼,没出声。她皮笑肉不笑,她可不是在挑拨侯爷和太太的夫妻关系。 指不定侯爷娶太太,这一回就坏了宋良娣的大事。 更何况,她刚才进堂就瞅了一眼侯爷。他应该是从苏锦天那里得了碧珠儿。看着就一身轻松,心情颇好的样子。这几天一直萦绕不去的眉间黑气也消了。 她冷笑,敢从苏锦天手里拿东西服食呢。估摸着苏锦天又杀了赵王府的供奉,侯爷高兴着还要赏他,指不定还会给苏锦天办亲事了。 她幸灾乐祸,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 老太太心里未尝不埋怨宋成明与楼淑鸾的亲事,但也知道,这不是亲儿子是庶子,再孝顺也是隔了一层。 更何况楼淑鸾已经怀孕。老太太自不会多言。 内堂里,花影斑驳,层层叠叠。 柳莺在门外,也能听到内堂里的密议说话声。 老太太沉吟着:“小晚说得对。佳惠恐怕还不知道。代王妃她是南玉的嫡长女。” 宋成明垂手立在一边,做足了孝子的派头,也点头道:“母亲说得是。南王妃,早些年出嫁就为代王生了二子二女,南玉被抄家的时候。太祖陛下觉得她已经是李家妇,夫妻和睦,子女又都有五六岁了。便完全没连累到她。依旧是王妃。” 老太太移了移身体,宋成明连忙上前摆放着引枕:“母亲靠着。” 曹夕晚倒是知道,侯爷没这本事没这虚伪劲儿,也做不了侯爷。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这三庶子只要面上的孝顺功夫能做到,她也满足了。老二就是这点子面上功夫也闲散着,和她那个周妹妹一样。明明是表姐妹,她偏和她生分。可怜也是家里遭了大变,前夫和子女都死在战乱里,她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怪这妹妹孤拐了。 如今,老二丢了爵位,儿女又大了要安排婚事和前程,才开始急起来。总算也知道要和老三交好,老太太含笑看着宋成明,嫡长子不在,择贤良庶子收在膝下立为嗣,继承爵位,她相信自己是没错的。 丈夫老侯爷喜欢五庶子,她不喜欢。 这三庶子能替二房佳书安排一门上好的亲事,若是将来佳书生了嫡子。佳惠又在东宫进了位。家里出了一位东宫妃,一位世子妃,她也就敢闭眼了。 老太太靠在榻上回忆:“我记得那时,太祖兴武皇后马娘娘还在,把代王妃这个儿媳妇传进宫去,陪着几天安抚她。小晚。” “老太太。” 第238章 东宫妃位(下) “你确实看到了,代王妃和杨静淑长得神似?” “回老太太的话,确实是如此。” 老太太和侯爷对视一眼,代王夫妻如今不比别家王府。 在陛下撤藩后,代王夫妻是第一个奉召进了京城,惠文陛下大悦。 陛下御赐的代王府金碧辉煌,彩绘玉围,代王爷圣宠正隆。 曹夕晚想了想:“代王妃,去年招揽了石明娘为府中女供奉。虽然于一位藩王妃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以前她不会干这样打眼的事儿。” 现在,代王妃已经放下了逆臣长女的沉默谨慎,开始露出爪牙。 ++ 老太太想了想:“你愿意进东宫去,跟着佳惠?” 她一笑,她其实没兴趣进宫。 “全凭老太太吩咐。” 但既是和柳如海说好了,他想办法调理药方子,给封小楚治一治。 她当然也要进宫去探探路。 更何况,以老太太的脾气,她进东宫为女官可能不会这样快。 ++ 东宫。 宋良娣所居的内殿。 纱帐半垂,床脚香炉中幽香飘渺。 宋佳惠一头青丝挽髻,梳得薄如蝉翼,罗裙裙边的绣纹如烟似雾。 她手执一柄雪白兰草宫团扇,坐在床边,她慢慢拍着床里的太孙,执扇赶去了晚春的花虫子,哄他入睡。 安息香静谧,珠帘深垂。 宋娘娘自己也打着盹,偶一回头,便看到秀云的身影。她一身八品青裙女官服,悄无声息地立在外面宫廊。 宋娘娘起身,提着宫裙,蹑足走出来,听秀云附耳禀告。 ++ 廊外名花盛开,柳枝抚水。 东宫的假山亭阁间也一片清波湖面,是从玄武湖引来的水。 宋良娣的殿阁,名兰叶临水殿。 她在水畔宫廊上,轻轻摇着扇子,挥去几分不安愁烦。 她听到秀云的禀告,居然想了起来。宋娘娘以扇掩面,双眸沉思:“没错。我那会子在老太太跟前,确实也听说过几句。说代王妃家和太子妃杨家有亲。太子妃……她原不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挑的。” 秀云微愕,再一想也明白了。 大小姐如今的婆婆,中宫皇后是侧室扶正,惠文陛下原来的原配正妻常氏,是开国功臣常王爷之后,又是凉国公南玉的外甥女。她膝下无子,把东宫放在跟前抚养,婚事也是常娘娘打小儿就为东宫订下的。现在的皇后娘娘当初根本不能插嘴。 现在一想,虽然没有订常家的女儿,也没订南家的女儿,却还是订了隔了几层的杨家。 后来,惠文陛下还未登基,常娘娘就病逝了。 ++ 秀云细想近来东宫里的事,突然一惊,握住娘娘的手,发现娘娘的手也冰凉。 她颤声:“娘娘,上回柳大夫和我说,太子妃这病是产后失于调养。吃了寒凉之物。但她跟前掌饮食的嬷嬷,都是皇后娘娘打发来的。” “……别再说了。” “是。”陆秀云沉默,却更是不安,禁不住想埋怨,侯爷何必要娶楼家的女儿,皇后娘娘不喜欢先常娘娘的舅家凉国公府。连太子妃杨家也不喜欢。而楼家是凉国公的部属,这事儿,要是皇后一直记在心里,大小姐想做东宫妃就难了。 宋良娣也握着心腹丫头的手,指尖微颤,显是在为杨太子妃的病而惊心。 她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前途不定。 陆秀云定定神,连忙低声安慰道:“娘娘放心。咱们家不一样的。小晚在外面早就替娘娘看过杨静淑了,她说,娘娘不用理会杨静淑,只管着太孙就行了。” “……小晚的意思,是和三叔父提一提,不让杨静淑进宫?” “也不是。”陆秀云的声音已经很小,但还是左右看看,这宫廊临水,眼前无人。 她又向后望望,殿里珠帘后,太孙睡着了。 她还是拉着宋娘娘走远了好几步,极悄声,“我回来的时候,拉着小晚一起去见过侯爷。” 宋娘娘眼神微闪。 宋佳惠兰心慧质,一听就听出来宋成明和曹夕晚有了矛盾。但她并不问。她早就料到,三叔娶妻后,小晚要在府里呆不下去的。 “这事,小晚对侯爷怎么说的?” 陆秀云道:“小晚说,这事眼前还缓一缓。侯爷先别插手。皇后娘娘不喜欢杨家的。未必就愿意看第二个杨氏女为太子妃。先看皇后如何办。” “叔父如何说?” “侯爷也是这样说,老太太也点头了。” “……又让老太太为我的事烦心,真是不孝。” “娘娘……” “没事,我就是想,这事儿我早听了小晚的话,就不用昨儿夜里哭那一场,心里埋怨东宫。殿下他待我,没有什么差错。我却顾及自己的名声不能为他分忧。” “娘娘……” “小晚她什么时候进来?等她进来,让她和你一个屋儿。和小时候一样。她和石榴可是互相看不顺眼的。让她们做邻居就好了。也和小时候一样。”宋娘娘倒是笑了。 正说着,清波廊道的尽头。女官石榴匆匆赶回,极轻声禀告:“皇后娘娘派来那几位嬷嬷,把小公主抱去中宫殿了。” 宋娘娘一惊,陆秀云连忙问:“只抱走小公主?没提太孙?” “没提。” 宋佳惠听了,眉目舒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秀云和石榴也欢喜不已。 这时,殿里面的太孙似乎醒了,在叫人。 宋娘娘连忙转身进了内殿。 若是现在皇后要接太孙过去,就是皇后对她不满,她想进位东宫妃就难了。 好在,她实心实意地抚养太孙。皇后也看在眼里。 到了殿门,她回头看了陆秀云一眼,秀云会意,这是让早些催曹夕晚进宫的意思。 ++ 皇太孙年纪还小,和宋娘娘亲近。在殿里说话。 陆秀云轻舒一声,这时才渐渐有疲倦涌上来,她这一夜奔波不停早已经累了。 石榴吩咐小宫人们侍候娘娘,她拉着秀云回了房。 秀云的房间宽大,是八品女官的规格,床几柜箱,皆是黄梨木打就的宫制用具。床头豆绿瓷瓶插着大束鲜花,床架子挂着两幅新换的弹墨雪绫帐子。屋子看起来清雅怡人。 跟前也有个小宫女儿服侍。 几案上,是宋娘娘早命人赏过来的两盘子水灵鲜果儿,连着水晶盘儿摆在中间。 上了两盏茶,也是清透香甜的果子茶,在漆黑的仿建窑斗笠盏儿里,果片晶莹。 ++ 陆秀云在内间短榻坐下,和石榴对坐吃茶,打发了小宫女自去。 范石榴倒问:“她什么时候进宫来?这宫里的事,我们俩是商量不过来了。她得进来帮着娘娘才行。”顿了顿,“但她那暴脾气儿,我也担心她给娘娘惹事。” 第239章 侍妾之选 陆秀云看看石榴,放下茶,反是歉然着:“不说小晚,早知道太子妃要让娘家妹妹进宫,我早劝大小姐把太孙送过去给皇后娘娘了。没料到你和小晚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是对的。” 范石榴啜两口果子茶,笑了笑。她转头,透窗看向殿外湖面。 清波金鳞,芙蕖乍露尖尖角,风中有夏天的气息。 范石榴原是和曹夕阳一样想得明白,早就和陆秀云提过,要一起劝宋娘娘把皇太孙送到中宫殿抚养,不要插手太子妃母子间的事。 偏偏陆秀云深知宋娘娘的心思,宋佳惠最怕东宫以为她不愿意照顾太孙,这事就拖了下来,以至于此。 “这事,是我糊涂了。我呆会就去和娘娘说,你早有主意,是我没听。” “不用了。”范石榴放下茶,拉着陆秀云,“你是什么实心肠,我能不知道?我们俩遇上大事先商量,商量好了才和娘娘提,不是早就说好的?老太太年纪大,娘娘跟前也没有可靠的女长辈。咱们小心些,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是正理。” ++ 范石榴单凤眼细长眉,但下巴赅儿有些方,老太太调教几年觉得过得去,特意让娘娘带进宫的。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她耳根子软的毛病,但好在是大爷房里家奴出身,忠心不二。 她原是周大管事的儿媳妇范娘子的娘家小妹妹,时常到周家来玩。所以,她算是从小就和曹夕晚住对门,是邻居。但就是处不来。 陆秀云含笑点头,又想着小晚要进宫,她得帮着缓和缓和她与石榴的关系。 ++ 倒是侯府里,曹夕晚寻思着今晚和柳莺一起睡,说说石榴的坏话,石榴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是耳根子软,居然为了严小娘子和她吵过。 她提着灯笼,看着月色初升,她往永熙堂后面去,突然柳影摇晃,楼细柳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在堂外拦着她:“和我一起睡罢,去我房里。” “……”她无语地看着细柳,当她看不出细柳一脸的不情愿? “你别抢我的被子,我也能忍。”楼细柳埋怨着。 “苏锦天叫我?”她想了想。 “没有。”楼细柳不解地摇头,但拉着她从老太太那边回来,非要绕路到了二门外,在廊上突然把她一丢,就跑了。 她好笑地看着楼细柳的背影,对廊上等着他的苏锦天道:“她是比以前聪明了。但看着更害怕你了。” “我愿意收她为弟子,我也知道她偷着把碧影心法送给侯爷。她如今总算也明白我为什么待她如此宽和。”苏锦天笑着,抱着碧影刀靠在廊柱边。 夜色中,明月初升,廊风习习,他和她一起往院子里去,他淡笑着: “她现有明白了,应该替我办什么事,我才会懒得杀了她。” ++ 隔壁萝院。 柳如海听到门外脚步声,瞅了一眼,便从门缝里看到一角缝纱灯笼。 她提着灯,与苏锦天路过。 没几天,他便清楚,这二人每夜在隔壁院子里,鬼鬼祟祟密议什么。 但夏去秋来,荷池渐枯,忠诚伯在外面养的外室,突然被揭了出来。 这外室育有一女,居然还在大街上拦住了阳慧郡主的车马,郡主与仪宾闹得不可开交,哭到了宁国长公主府上。 给事中闻风奏事,弹劾了忠诚伯,惠文陛下不悦,对梅国公道:“罢了。不用再提他。” ++ 曹夕晚乐得看热闹,忠诚伯这点子阴私小事都没收拾干净,居然就敢跳出来,和锦衣卫都督争权? 他对京城十二亲军卫里的锦衣卫是有什么误解吗?明明还是个世袭的指挥使呢。 ++ 侯爷忙着和忠诚伯斗,又要和秦王世子商量催请赵王爷的大事,京城各家勋贵府,一只眼睛看着长江边称病不肯进京城的赵王爷。 另一只眼睛就盯着东宫殿阁。 到了秋末,落叶满城的时节,太子妃病危的消息就已经人人皆知。 杨国公居然病急乱投医,连南康侯跟前都求了,想请柳名医进宫去看看。 柳如海委婉回绝了。 不说别府里的勋贵们如何想,侯府永熙堂里,柳莺悄悄向老太太禀告,老太太一听这个消息,也叹了口气:“柳大夫不去吗?恐怕是不太好了。” 柳如海不肯去,当然是觉得回天无力。 ++ 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小丫头都在打听议论着,私下里,老太太和侯爷二人关门密议了一整天。 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小晚那丫头,且不急,先让她在我老婆子跟前呆着。我教教她。等太子妃的事儿定了。她再进宫,也免得万一被捉到什么把柄。” 老太太叹气,看着菱花窗外点点金桂零落,深秋叶落,她觉得如今的精神头越发短了,唯一的不放心就是要看着亲孙女做东宫妃。 她瞧着跟前的宋成明,越发觉得自己没选错。 其他几个叔叔是不可能有这三庶子的才干,以后孙女和这三叔之间互相帮扶的日子还长呢,更何况,如今老太太还觉得,这三庶子选妻室的眼光也是有的。 淑鸾那孩子怀胎半年,已经在为他选妾侍, 小晚有小晚的好,和淑鸾比起来,恐怕就有些小家子气。 “论说,佳惠跟前也得有这个样的人。秀云也是你衙门里出来的。又是军户子弟,但我看,论起心眼来,她不如小晚。”老太太知道,石榴的耳根子又软了些。扛不起大事。 “母亲说得是。”宋成明点点头。 ++ 如此,曹夕晚又一次平平静静地在侯府里住下来。 她如今也不用侍候太太了,更不想见侯爷。 且太太怀孕,她觉得百花堂里是非多。太太似乎在张罗着为侯爷纳妾。她似乎明白,楼细柳为何就突然想通了,把握到到底要如何讨好苏锦天。 毕竟楼细柳进府,虽有种种打算,但其中一个,原是太太防着自己年纪大了怀不上,让这没名分的庶妹将来给侯爷为妾,生下嫡子。 如今,细柳恐怕不愿意了。 “她能做碧影宫主,为什么要做妾?”她和苏锦天暗中密谋的时候,也说起内宅琐事。 “……她是哪门子的碧影宫主?”苏锦天没好气睨她。 第240章 施针自救 房间里未点灯,曹夕晚立在窗边,浅金月光在她身后,她双眼乌漆瞅着苏锦天,她语重心长:“人无志不立!” “……死得也更快。”苏锦天把刀解下,搁在桌面,背过身解下披风丢在床头。 “……你就这样恐吓细柳?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你装老娘要装到什么时候去?” “不是等你杀得差不多了,我就能去吓唬灰刺了?” 她打着如意算盘,在苏锦天的房里,推开窗,满意地看着院子天空的星光月色,“对了,我还得找找门路,和我的神秘情夫多见几面。幽会几次。否则灰刺不会相信。” 苏锦天跨坐在椅上,睨着她,她居然还有闲功夫幽会,不去救救假女儿楼细柳了? “她是要做碧影宫主的人,这样的小事都摆不平,你死了后,她怎么做女宫主?” 苏锦天抄过桌上的茶壶就砸她。 ++ 苏锦天住了几天后早就出府了,她与他,都在冷眼旁观,没有理会楼细柳如今的困境。毕竟她还听到风声,侯爷还没这个打算呢。许是因为楼细柳还没偷到《碧影心法》里的傀儡阵。 ++ 曹夕晚平常住在老太太这边,每日陪老太太说话,闲时就到相好的丫头房里吃茶。 秋夏之交的时候,二房的七小姐请她到二房里看秋荷花,她也没有去。 天气入了冬,她更是常去周姨奶奶的柏院。 “姨奶奶怕冷,我也怕冷。”她抱着大橘猫窝在暖炕上,晒着浅金色的窗外冬阳,她恨不得住在柏院里不走了。 素云倒巴不得她住在院子里。一来,曹夕晚按摩经络的手法,越发老练。姨奶奶全靠着她,居然没吃汤药,就熬过了秋冬换季的阴寒时节。 二来,六公子宋卫仁,暗暗托了素云,他会寻个机会过来拜访。 宋卫仁已经得了苏千户的批文,如今只等兵部下公文他就是南河百户。他想过来谢一谢。 ++ 细雪纷纷,柏院松墙翠绿,覆盖冬雪莹白。 从叠落廊拐下来,皮靴子踏雪而过时,碎雪声脆。 “柳先生来了,快请。”丫头连忙揭帘,柳如海背着药箱低头进了内室,便有药香扑鼻,又有股子淡淡的橘子油香,他抬眼看到曹夕晚弯腰在炕边的身影。 他也不禁一笑。她看着就是在为姨奶奶按摩。 他会子也多转了几个心眼,平常见她这样苦练着按摩经络,岂能无因? “这里再用力三分。”他负手立在炕边,突然出声,她抬眸望了他一眼,鬓边发丝微汗。 “若是用你在自己身上,如此就好,你的经络早就打通。用在姨奶奶身上,得再用力三分。时长也要增加。另外你不会用针,用艾灸通脉络也可。” 她点了点头:“我在学。” “用针?” “嗯。” 他不禁笑了,“令尊的针法,却是没问题的。” “嗯。我不懂就问爹。爹最近也不闹着出去行医了。” 她叹气,她爹每天趾高气昂,教导她这个弟子。她憋着气,再一想他若是闲着没事,出去乱开方子毒死人岂不是更糟?她便捏着鼻子学,想赶紧学完,平常就看着他摆谱。 ++ 周姨奶奶与屋里的丫头听着,都以为是她心好手勤,难免都要夸她好学上进。 她一脸腼腆地笑。 柳如海暗中失笑,撩袍坐在一边官背子椅间,慢慢吃茶,他打量着曹夕晚。 她今日一身秋香色的出毛锦袄儿,耳边是晶莹珍珠坠,进了冬天之后,他偶尔见她,她脸嫩唇红,眸黑气清的样儿,可见得是听了劝,她好好养着了。 倒也是,她如今在永熙堂,老太太的见识比她多,又是府里的老封君,她跟着老太太,殷勤听话就好,不需得多费神思。 ++ “宫里有消息出来了?”姨奶奶还在问。 “没正经消息,但宫里和礼部在议大礼,等太子妃薨了后,六品以上诰命要送灵行大礼。是不是要服丧、是不是要禁婚嫁乐事,服几年丧,都还没定。” 她也应着,小丫头端了铜盆热水:“姐姐洗手。” 她侧过身子去洗手,又低头从香囊里取出一只小碧玉瓶,坐下重新在十指抹了一遍橘子油。这是今年她新得的药油儿。 柳如海微笑看她。 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勾勒眉眼,她到如今还没有发病,应该是在三伏天暑气里就开始自救。 柳如海心里有数,经了立秋,再到立冬,恐怕每天夜里都至少有一个时辰,她会自个儿疏通经络,又试着用针。全是曹夕晚防着自己发病的。 她倒是十二万分地爱惜自个儿。 他言语间透出这意思,曹夕晚倒诧异:“我家就我一个女儿。”说罢,她坐在他对面官背椅里,端茶吃着。 他含笑点头。 ++ 行了一回针,周姨奶奶安稳地睡了。 她和柳如海便退出来,她到了外间炕上坐。小丫头连忙上茶,又请柳先生坐。 素云早去了厨房,亲自催着为二人准备热点心。 “小楚还好吗?”她放下茶,随用取了铜签儿,拨着炕几小香炉里的梅花香饼儿。 “我每三天,去一趟陆老爹家,替她用针。”他吹着龙凤团茶,笑着,“严立人也会去。” “?”她沉思,“谁?” “困仙阵。”他提醒。 她卟哧一声笑出来,掩嘴几乎要笑倒在炕上,严立人和严凤人给傀儡阵取了一个名字。 ——困仙阵。 那一夜,严家兄弟还甩着鞭,在侯府长街上高声大叫:“你敢来闯一闯我的困仙阵?” 结果一败涂地,兄弟二人被失了脸面的侯爷骂得狗血淋头。 听说,如今他们只好改了一个名字,朴朴实实的“百人阵”。 ++ “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突然一击掌,“严立人的容貌也算清秀。他喜欢小楚?”她连忙问。 柳如海咳了茶,苦笑:“……不是,来盯着我用针,看是不是能治好。” 她露出失望之色,叹着气,美男子并不好找,封小楚的眼光其实很高的。 柳如海委婉疑问:“陈明……的长相?” 按理,封小楚对男子的长相完全不看重才对。 “陈明那样聪明。根本没人能比得上。另替小楚找一个,就只能看看脸了。” “呵。”柳如海似笑非笑。 医鬼陈明,若是和他柳如海比,他觉得陈百户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有一个,他有一柄鹊羽扇,是鼎鼎有名的暗器。其他的医术或是毒术,都不足与论。 但他瞟了曹夕晚一眼,自然不会对她这样说。 “小晚,柳先生,请用些甜汤圆。”帘子一揭,寒风吹进,素云提着食盒子进来了。 第241章 公子难为(上) 二太太接过丫头递来的紫铜小手炉,回身坐下,对素云道:“我看曹姑娘,是要进宫的人,让这两个孩子和她相熟些,再把她们送给咱们世子妃。世子妃以后进宫见娘娘时,带她们去,曹姑娘多少也要照抚一二。” “太太,娘娘和世子妃,是姐妹……” “世事难测,再者,娘娘是贵人,有什么娘娘看不到的地方。曹姑娘看在旧情份也会提醒世子妃几句。” 二太太说着,又叫大丫头打点一些礼物,准备给二老爷跟前的心腹管事,让他去和陆老爹家、范家去走动走动, “以后佳书若是有不周全的地方,姐妹们呕气,秀云、石榴看在我的份上,也能在娘娘跟前劝解。” 素云叹服,毕竟是亲娘才能为二小姐想得这样周全了。 “苏财家的大娘,近日倒不见?” “她病了,只好叫宝盖时常做些。好在我那小六,这几天已经去过南河百户所了。只等兵部公文到了,就正式掌印。” 二太太的嫡出儿女皆有了前程,提起来便喜气盈眉。连对庶出的七小姐,又加了三分温柔慈爱。 素云见得如此,心里有事便不敢说了。这几天,六公子时不时就来托她,想和曹夕晚见见面,再三送了些首饰金珠的礼物要转赠。素云觉得不妥,劝着六公子:“叫三喜送到她家?” “她家没人,而且,她也不收三喜的东西,改了规矩。” 素云一听曹夕晚不收,想了想,就道:“若是衙门里有事,六公子,你正大光明过来找小晚问就好了。” “她不收礼,怕是也不想见。” “奴婢托句大,六哥儿放心,一则姨奶奶在,二则,奴婢我也在,没什么不好问的。小晚看在我的面上不会推托。” 素云料到,恐怕是南河百户所里有什么事摆不平。 宋卫仁不敢去找侯爷问。侯爷必要说,这点子事自己都不成,家里能指望你什么? ++ 曹夕晚这一日,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知道了些锦衣密档里都没有的各府旧事儿,她心满意足地退下来。 她最爱听这些了。过了会子她出去逛了一圈,看了雪又回来永熙堂。 “你姨奶奶,还好?“老太太问。 “好是好,不如老太太身子健旺。”她笑嘻嘻转身,从小丫头手中端茶呈上,“老太太尝尝,范管事孝敬的新茶,这个季节可是少见的。” 今日有雪,老太太一身织金绒衣,银发间的围髻、织锦护额皆是柳莺的针线,她接了茶,笑着:“你又跑人家家里去搜东西了?可怜他只好这一口茶,藏着谁也不给,叫你看到了。你来讨我的好儿,我可没东西赏你。” “老太太这样的见识儿,愿意和我说话,我求都求不来呢。您不知道,这是范管事从亲家家里偷的,原是柳莺他男人,从苏州回来带给他爹的,他们亲戚家眼红,偷了就跑。周大管事天天哭呢。” 老太太大笑不已:“……你这孩子,就可惜了,小时候遭了事。性子别扭了些。” 曹夕晚笑着,她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 勋府多半是开国功臣,武官出身,但侯爷是喜欢读书的,她便也知道几句。 自古道,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又说夫妻之义,本是君臣之理。 夫是君,妻是臣。 她和爹娘闹别扭,是个不孝女,对着侯爷就少了君臣之义。更不要说夫妻之理了。 曹夕晚心里有数,恐怕依老太太看,便是做妾,她都不太懂规矩。以往老太太因为她姓曹,她爹是大爷房里的人。便睁一眼闭一眼想给她个体面,现在有了太太楼淑鸾,一比就比下去了。 ++ 老太太午睡,她打着伞照例出来逛,往周姨奶奶这边的路,上面的雪都被她踩没了。 她隔三岔五就过来蹭午饭。等她到时,素云正在院门前望着。 她连忙打伞走去,道:“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这里。” “今天有好菜,但温久就不爽口,怕你来得晚。” “好菜?你吃过了吗?” “早吃了,就等你了。” 炕暖炭热,姨奶奶历来吃的是药,饭菜只是个样子。二老爷二太太孝敬来的好东西倒叫曹夕晚吃了。 她在东屋外间坐下,踏着脚炉儿,用杏菇汤泡饭,吃了姨奶奶特意给她留的一盘儿炸鹌鹑。 素云给她夹着菜,说着府里琐事:“听说太太选来选去,还是看中细柳,想让她给侯爷为妾。毕竟是自己姐妹。” 又说,“二太太那边缺人手。苏大娘是病久不做了。你表妹若是真想进府来,二房里是有地方的。指不定还能一下就做个二等丫头,在太太跟前侍候。但要签卖身契。这事儿可不小,你让想她清楚。二太太虽然好,但世事难料。做奴婢的身不由已。” 曹夕晚点点头,并不多言语。素云倒是知道她为难。 柳莺的丈夫回来了,小晚就觉得表妹不方便在周家再呆了。帮着再把孩子带上一年半载的,早早儿谋划出路为上。 汀娘倒是吞吞吐吐的,和曹夕晚说了自己心里的打算。原是她妈来说软话了,哭着说不逼女儿。让女儿回家。汀娘自小在家里挨打,一听软话难免就心软。想着如今认得侯府里的人也多了,她倒还没想着攀什么高枝,做什么姨娘,只想着有周大管事、范管事这两家子一大拨的熟人在,她进侯府为奴也不至于受苦。 曹夕晚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出路给她,也犹豫。 素云叮嘱着:“你别多事,人家是亲母女,你只等她自己想好自己拿主意。不管是进府还是别的。让她自己找人办。这么大的事,但凡将来有半点不好,全怪你。” 她笑着:“知道了。我又不是傻。” “我怕你心太痴。” 曹夕晚抿着唇儿冲她笑:“我知道你疼我呢。我以后孝敬你。” 素云笑骂着:“你学得这样油嘴滑舌的,难怪老太太一天都离不得你。听说你在那边,一看到侯爷,甩手就走转头回房。你也厉害了些!” “我不厉害些,他还以为是我错了!再说了,老太太留我也是怕我想做妾。我不得做出来叫全府上下都看看,我可是将来东宫妃跟前的红人儿。我天天来这里才有好吃的。” 一下子笑闹起来,等吃完了,她到内室里,坐在炕边和姨奶奶说话,怀里一个线篓子帮素云捻线呢。 素云正叫小丫头在外间收拾桌子,突然门前紫锦厚帘子一揭, 微雪飞入,一张俊俏男子脸半露,原是六公子宋卫仁走了进来,他探头往内间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 细雪扑扑,他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 素云揭帘子出来,院中飞雪尤大,松柏雪檐,他笼着一身黑锦翻毛厚披,倒显得身段颀长,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他在廊上竖着手指示意别出声,打个眼色给素云询问。 她微微点头。他便放心了,知道确实是曹夕晚来了,在内室里。 “和她说一声,我再进去?” 素云含笑点点头,小声:“她又不吃了你。怕什么。” 宋卫仁苦笑:“我这不是讲个礼数?” “以往她和柳莺来的时候,你也是咋咋呼呼就冲进来了。如今倒讲究这个了。”素云笑嘲着, 到底不忍心,又怕他站在廊上冻到了,只能自己揭帘子又进去。 第242章 公子难为(中) 素云进内室,走到曹夕晚身后,捏了捏她的肩膀,曹夕晚回头看她,她才递了个眼色儿。 曹夕晚站起,走出来。 宋成羽在外面咳一声,跺跺脚上没有的雪末子,正经儿走进来,目不斜视过了外间。 曹夕晚正走到内室门前,宋卫仁站了站,侧着身子拱手:“晚姐姐,几日不见了。” “六哥儿。”曹夕晚回礼,不禁好笑。她眼神儿利,他今日看着是从衙门里回来,披风内的腰刀还没摘呢。 ++ 他进去先看了亲奶奶。 周姨奶奶只有这一个嫡孙,像是得了宝一样,疼是疼不够的。 又见他解了披风,今日内里一身宝蓝色的飞鱼袍儿,镶着新褐色的出毛领儿、出毛袖口,珍玉一样的孩子如今也在锦衣衙门里当差为官了,周姨奶奶连忙叫: “絮儿,把那几丸子摔打药拿出来,给他。”又拉着宋卫仁, “你这是从衙门里回来——?还不把刀摘了?仔细伤着自己。依我说,早早地退了。换个差事。你说腿上摔了,还不敢和你娘说,快用这药罢。不是你三婶婶,哪有这样方便的事。我只问了一句,她就记上了。你和你三叔平常在外面记得要亲近,敬着长辈,可知道?” “姨奶奶教的,孙子哪回没听了?” 祖孙俩说叨了半会儿,曹夕晚了外间炕上和素云一起做针线,大约听得里面说话声停了,料到要出来,她才起身。 ++ “晚姐姐,坐——哪里好叫你这样?”他跨出内室,连忙拱手,“姨奶奶又睡了。我正有事向姐姐讨教,姐姐可怜我就好。” 她不禁就掩嘴笑了:“百户大人这是寒碜我了。秦淮河边的锦衣百户所,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这样上好的差事,怎么倒叫人可怜?” 他眼睛一亮,连忙道:“就知道姐姐心里有数。姐姐请坐——” ++ 她看素云进了里间,也不和他客气,斜斜半坐下。 因为这宋六公子倒是和她常来常往,她也歪头打量, 他方才摘了刀,腰间玉钩空悬,十指修长地端着雪白茶盏,倒衬得这位二房公子丰神玉貌。 论理,各勋府里世袭锦衣虚职的公子哥儿多了,忠诚伯就是一位。 像宋卫仁这样,自少在亲军十二卫衙门历练后,慢慢升了百户实缺的,其实并不多。侯爷便是要照顾亲侄子,也是得他宋卫仁能在公文上被写得花团锦簇,应该有的资历一样不缺。 她笑:“如今是称六哥儿呢,还是宋大人呢?” “哪里敢?我只怕是百户的衙门没坐稳,就莫名其妙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这几日,夜里都没睡稳。” 他愁眉苦脸,她仔细觑着,他像是在说实话,不禁诧异:“怎么了。六哥儿是侯爷的亲侄子。有谁敢欺负你不成?” 宋六公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香炉梅冷。 这屋子炕窗、炕桌上摆着一对联珠插花瓷瓶儿,艳红梅枝,清灵横斜。 曹夕晚问过六公子这话后,见他叹气,沉吟未答。 她并不催。瞥眼看他一身服色,今天应该是兵部的公文已经下到锦衣衙门,他去衙门里接了。 按理这是大喜。只不知道他担心什么。 但她才不问。这么大的公子哥儿,还要她这病丫头追着赶着,嘘寒问暖不成? 这几天,素云剪了梅枝来插瓶儿,不准她熏香污了梅花清雅之气,她客随主便地不烧梅香片儿。炕桌上的小炉儿里是冷的,瓶中梅花也是清清冷冷地艳着。 她日常看着瓶里梅枝,绣几针梅花做帕子。如今她又拿起绣棚儿,绣几针就歇息,盘坐在炕上,她又从贴身囊儿里拿出小瓶的橘子油,慢慢地在手指上涂着。 她喜欢这药油香气儿。 她有这般的闲情逸趣,宋卫仁却是在衙门里有了烦事心。指望着她问一问,他好说出来。 但她不接茬儿。 他与她隔着炕几对坐着,只能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深知自家这个南河百户的差事来得不易。 全京城都不知多少人盯着。 不说别人,只说杨国公府里的杨清和,一副要和他争到底的架势。完全是因为太子妃病重,杨清和这阵子才敛旗息鼓。这才让他宋卫仁得机会顺利地走了衙门章程,如今终于也等到了兵部下文。 方才去锦衣衙门,他都没敢去见侯爷三叔。只在经历司里陪笑讨了文。经历司里全是文官,上品级的多半还是三榜进士出身,未必人人都是侯爷的人。倒是严师爷照顾他,没有什么差错,也没有索要红包地刁难他。 平常侯爷在家,虽然是至亲,但三叔升官是从一个小小百户,自家辛苦打拼上去的,对晚辈就格外严厉。 宋卫仁这差使,难免就做得战战兢兢,步步斟酌。 ++ “我听人说,姐姐原来和苏百户,交情极好?” 她一怔,把梅花形的翠竹绣框子放在膝裙间,掩嘴笑起来:“他?他不是早去千户所了?他平常不爱管事,不过顶着个上官的空名头罢了,依我看,他和六哥儿风马牛不相及的。” “可不敢这样说,这秦淮河边的百户所原是他的位置。他是三叔的心腹人。我原以为是和姐姐你一样的。便想着有三叔发了话,他自然要依的。我再折节下交。再三地告罪。他也不至于怪我什么。但这几天在外面听说,这位苏大人他有几位师弟——” 他苦笑着,“有位小乔的师弟,其实也能接这个百户。” 曹夕晚愕然失笑,居然是为了小乔? 素云刚走过来,提了一双暖鞋子叫小丫头替六公子换了靴,正听了一耳朵,也不禁笑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己家人。” 宋卫仁一听,大喜,知道是找对了人:“晚姐姐认得这位乔总旗?” “是我干儿子。” “……” 宋卫仁哑然,素云啐她:“你好大的脸!人家乔总旗平常姐姐前姐姐后,也是看在以前你照顾他的份上,你就想做他娘了?”又看六公子,“论说,六哥儿你以前见过乔总旗。他小的时候,被小晚牵着来府里逛。还到这里来了。你和他一般年纪,还一起吃了果子。” “真的?该死,该死,我着实是不记得了!更不知道是晚姐姐的干儿子。” “我还有女儿呢——” “你别听她胡说!” 一阵嘲弄笑语过后,宋卫仁神情轻松了大半,见得炕桌上只有两盏茶,便觉得失礼,连忙叫上茶点。 素云也不担心他脸皮薄不知道求人了,见得外面的飞雪渐大,这阵子不会有人来,二太太也不会担心。她招呼着小丫头送了足足二十四碟儿细茶点进来,安慰宋卫仁:“她天天吃我的,今天不给她吃,她还敢说什么?哪有什么失礼。” 宋卫仁看曹夕晚笑嘻嘻,这才放了心。 曹夕晚寻思着,他不至于是在外面听说了她反手宰了旧情人,害怕她为了没吃到几颗干果子茶点,就一剑捅了他?到底为什么有这样的误会? “我不乱杀人的。”她连忙解释,“我是好人。” “……”宋卫仁一僵,茶在嘴里不知道要不要咽下去。 素云连忙骂她:“又胡说。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是个猾头的丫头。”说罢,在炕边添了个炭炉子,叮嘱曹夕晚不要吓六哥儿,宋卫仁不禁就笑了:“素云姐姐忙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素云听了,这才进内室给姨奶奶换枕头。 倒是曹夕晚不解,小乔升了总旗后,确实是有可能接百户的缺。 但小乔的脾气沉稳,做事思前想后至少三遍,哪里会得罪侯爷的侄子?更何况不提侯爷,这位六公子的亲姐姐,还是秦王府的世子妃。 第243章 公子难为(下) 内室厚棉帘子深垂,素云拿着双锤为姨奶奶敲腿。耳朵还听着外间里的动静。 宋卫仁吃了一巡茶,才斟酌好了话,道: “苏大人,我以往看着是十二分地知礼。但听说他的师弟们都是江湖人。” 她笑了,轻启唇齿咬断了线,把针插在棚子边,慢慢道:“……凭他什么江湖人,也是侯爷的人。” “唉,唉,我的姐姐,不是这样说——” 他站起来看看里间,又看看外面。 双层寮窗外,两个小丫头在门前廊下清扫落叶与积雪,一时半会不会进来,下人们都不在跟前。且他也认得小丫头,是母亲给过来的絮儿和细儿,是自己人。 他这才走回来,负手弯腰在她耳边悄语:“我以前就听说,苏百户是刀法第一的绝顶高手。杀人如麻,一不高兴就翻脸。叔叔对他也是客气,平常就是客卿一样。等闲公侯都不放在眼里。” “……”她忍着笑,原来还是忌惮苏锦天,她歪头看他,“公子这是听谁说了什么?” “确实是听说过了,最近连着刺杀了四位赵王府的供奉。听说连潜进京城来打听消息的赵王府第三子高郡王,也差点被他杀了。” 这事她知道。笑而不语。 + 别看柳如海如今在侯府里住着,每天风清云淡,在萝院里也是炭酒名茶,小厮儿跟前跟后地养着,入了冬他也不出府,平常不是去侯爷吃酒闲话,赏雪赏梅,就是忙着进内宅为老姨奶奶调理身体。 背地里,谁能知道两家里斗得你死我活的。 惠文陛下就爱侯爷这一点。 毕竟,陛下不是太祖兴武皇帝。太祖对付的逆臣那都是臣下,或是不听话的儿子们。开国之主,君父之威,一向杀伐决断。没人敢说什么。 惠文陛下不一样,他对付的都是叔叔,是长辈,是老臣。 陛下不管私底下杀得血流成河,他只管表面上还得维持着李家一家子的叔侄情分,天家亲情。 曹夕晚知道,侯爷非要那颗碧珠儿,也是防着柳如海给他下毒吧。 她想,看侯爷非要装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摆这个谱儿。这可不关她的事! ++ “我三叔这阵子得了陛下赏赐,心里极欢喜,把苏刀君另两个师弟也升了总旗,赏的东西都不算什么了。当时我就在书房里。” 宋卫仁把心一横,说了实话,“但还有我亲眼见的。就前晚——苏刀君和杨供奉又比了一场。” “咦!?” 曹夕晚大吃一惊。 他以为她不知,连忙道:“他们约好的第三场。” “我知道,但这第三场,一直没消息。前儿晚上怕不是约的,是他们偶尔撞上的就比了?”她想了想,手里翻着她的绣棚子,“被你偶尔看到了?” “对!就是这样!”宋卫仁见她一点就透,喜得不行,连忙回身坐在炕桌对面,向她诉苦, ++ “前儿,李国公摆席吃船菜,我在席上。他家的奶爸爸汪老爷子瘸着腿,过来哭天抹泪地央求着,说对面船上有使刀的高手,他来求国公的一张贴儿去请天下第一刀。我还起哄呢,你知道李国公是他奶爸爸从乱军里抱出来的。为他丢了半条腿,但凡他开口,李国公没有不应的。他老泪横着说想和人家切磋一回,死了也愿意。但人家不理他。他才来求着国公下贴子,料着驳不了国公的面子。” 他连连叹着,又心里不安地站起,负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她忍笑听着,大约听出了端倪,他能不知道天下第一刀是苏锦天?为什么没拦着? ++ 宋成羽搓着手道:“李国公当时醉了没听明白,倒先恼了。只说哪来不长眼的江湖匪类敢怠慢他奶爸爸,拍桌子叫家将去抓过来打死,当时就有人劝,我是个不知事的,瞧着有热闹看,正瞎起哄呢。秦淮河上就杀起来——” 他一脸仲怔,呆呆坐在炕边上,眼神无奈又惊慌。 她听明白了,这位公子原还想看苏锦天的热闹。现在酒醒了,就后怕了。 她忍笑,连忙端了热茶让他放在手上,暖在心口,又拿着毡子盖在他膝盖。 若说是这回事,她倒是早知道了。 ++ 锦衣卫里公子哥儿多,都是虚职荫职。光拿俸不当差。 宋卫仁十四岁进京城武官衙门历练,进了五城兵马司,又进了东宫羽林卫,没出过什么大错,到如今亲姐姐又是世子妃,他平常对各房下人也算是宽和。 宋六公子这样的人物,在京城公子哥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不说为父母祖宗增光添彩,倒还是个有出息的子弟。 偏偏这宋六哥儿有一番志向,想学一学三叔宋成明。 苏锦天私下里和她说了,六公子礼贤下士地上过几回门,想招揽他。 “依我看,他是想学侯爷。” 南康侯爷宋成明,那可是庶子出身,爹不疼亲娘过世,靠着老侯爷只得了一个小小的世袭百户差事,本来是混吃等死,准备到楼家给楼六小姐做上门女婿,将来靠着岳父做官过日子。结果世事变幻,他一路做到了锦衣卫副都督。 宋成明可以,他宋卫仁就不行? 他好歹还是二房嫡子。爹娘俱全,姐弟还能互相扶持。 可惜,苏锦天没理会宋卫仁的招揽,倒是住在侯府院子里那几天曾和曹夕晚提起这事,苏锦天私下也笑:“你还烦侯爷,你知道这全京城里能比侯爷强的勋贵,一个手掌都数得出来。” 南康侯宋成明,只有一个。 “你这回得罪六公子了。”她提醒着,“别当他好欺负,他也有公子哥的脾气。” 苏锦天大笑不已。 如果说宋成明在苏刀君眼里是大漠天山,横翅飞过荒原万里的秃鹫,宋卫仁只是刚出笼的莺哥儿了。 ++ 宋卫仁确实有公子哥的脾气,觉得苏锦天没搭理他,是不给他面子。自然要给他个教训。 现在,却不知什么原因又后悔了。 曹夕晚看得好笑,知道他还太年轻,和小乔年纪一般大的公子哥儿,腰里的刀只是个摆设,靠着家里做到了锦衣百户,就想招揽到天下第一刀苏锦天? 这不是笑话吗? 他也是看着杨国公府的杨清和输给自己了,太子妃一病,杨家眼看着要倒了,争官位连后患都不用担心了。难免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一时间春风得意。 外面又多的是那起子谄媚小人围着他,哄着他,叫他掂量错了自己的斤两。本性虽好,禁不住骄矜起来。 ——等他先自己谋个爵位,苏锦天指不定能多看他一眼呢。 第244章 秦淮夜雪 宋卫仁坐着,呆呆出神,不知道在回想什么? 她拿着六哥儿的左手,隔着一条帕子,替他按摩着手心穴位,去些惊悸。 她想着,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宋卫仁在游船赏雪宴上,趁醉怂恿李国公,要派家将围攻苏锦天?结果,苏锦天在秦淮河上也有约局儿,忙着比试杀人。被宋六公子看到了。 宋卫仁缓过了劲,看着她,叹道:“当时,还不是杨供奉和苏刀君比。” 她点头微笑,没意外。 这事儿,她遇多了。 时下是冬日。多半又是使刀的各路豪杰进京城,挑战天下第一刀苏锦天。 ++ 以曹夕晚的经验,冬天这样的事儿最多。 天下豪杰也是要过日子赚嚼用的。农忙没功夫,到了入冬农闲,才有时辰远道而来。 春秋之季,家中有几亩田地的,要忙着耕种收割。同样,家里有小买卖的要忙着做买卖。冬天水枯时节,船运停了卖货的成本就贵,划不来。 若是家中是有钱财主,亦不天天闲。 他们有田庄子、铺面要催着管事、男仆们,一起到庄子里巡查。要看佃户们插苗,帮着淘换些趁手的农具,请兽医给耕牛诊病。秋收时,还要每天住在田庄里,盯着收粮交租。免得被下人们上下勾结糊弄了去。 至于大铺面里的进货出货,看账理事,没一天能空出来。只有入冬后有闲。 毕竟,能做武官按月拿俸的,或是做勋府家将、供奉的豪杰还是少数。 ++ 而外地豪杰进京城,约战的地方,不外就是一江冬雪,两岸弦歌的秦淮河上。 按苏百户的说法,凌冬时节,霜雪盈天,一城内外如琉璃佛境。 如此佳景,不知道在家中围炉吃酒,赏雪玩梅,居然不远千里跑到河上和他约战,生死不论?? 他也会畏冷怕冻,好吗?也怕吃官司,连累上官被言官弹劾。 “让他们签生死状,打死不论。不签不比。” “……真的可以吗?”当年,少年苏锦天还不太懂京城里混饭吃的规矩。 “我就是这样的。”她早早儿就和苏锦天传授过经验,“十个里,有九个看着要签生死状,发现我要来真的,就怂了,说几句场面话就逃了。” 有损友如此,年深日久,苏锦天难免近墨者黑。 京城就是青罗碧影的天下,就得按青罗碧影的规矩来。 “就约在我的衙门口,爱来不来。怕我不讲规矩,怕被番子们围殴?怕就对了。” 偏偏还是有找死的混人。 但凡敢向她青罗女鬼挑战的各路豪杰,她是半点不留情面的。 尤其是冬天。 苏锦天想必也是如此。 ++ “总之,晚姐姐。我想请苏百户吃个席面。见见乔总旗,说和说和。” 宋成羽回忆着当时河上的比斗,先是一对双胞兄弟来和苏百户比试。各使双刀,刀光如电。配合得有如一人。他还没看清长什么样儿,两兄弟被杀了。 没半刻,又来了一位紫膛脸大豪,背上十八柄飞刀凌厉,在河面上密织成网,铺天盖地。 又被杀了。 前后都不过一刻钟,当晚唐王府的船也在河上赏夜雪,船桅上挑着高高的气死风灯笼,莹雪朦胧,可见得灯笼上写着唐王二字。也许是杨平粹亦在席,看到了不顺眼,跳出来和苏锦天比了第三场。 她连忙问:“谁赢了!?我还有赌局儿押着呢。” 宋卫仁一言难尽地看看她。她这性情儿,难道不是和苏锦天一样杀人不眨眼的。 她一瞧就知道,还是苏锦天赢了。她押对了。她喜气洋洋地问:“几招?” “三招。把李国公的酒都吓醒了。一问,才知道他奶爸爸是想要和苏百户切磋。他连忙拦了。那意思,是怕老爷子没两招也被杀了。” 他出了半会儿的神,“就那会儿,席上有人说了高郡王差点被苏刀君杀了。而且,他的刺杀术,恐怕除了宫中陛下,他杀谁都能不留痕迹。” 他慢慢吃了她手里的热茶,垂头丧气:“李国公当时,备了两壶御酒亲手写了个贴子过去,苏百户没理会。李国公也没生气。我还有什么敢摆谱儿的?” 没理会?她想,这可不像苏百户的性子。他最近就一心拍侯爷这些权贵的马屁。 苏锦天是个马屁精。 “真没理会?” “唉唉,他只来船上行了个礼谢过了国公赐酒,还是不肯和汪老爷子比试刀法。这不就是没理会?” 想多了。苏锦天其实是怕一个失手宰了汪老爷子。得罪了李国公。她想。这家伙在逢迎李国公。完全没有天下一等一高手的傲骨气节。 但这事,和小乔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寻思,暗暗窃喜,难道是小乔帮她办的事儿办妥了? 她悄悄和小乔说过,她最近要和神秘情夫幽会,得走门路认识一下情夫。免得灰刺怀疑。 ——这门路,眼前的六公子就有。 ++ 她瞅瞅愁眉苦脸的宋卫仁,心里盘算着,面上依旧静静听着六公子诉苦。 原来是,这一夜散了席之后,他半夜回来的时候,乔总旗在南康侯府附近巡街,和他打了个招呼,拱手问安。 他心虚起来,连着几夜没睡好,寻思着他在船上起哄的阴暗心思,是不是被苏锦天知道了。 毕竟,平常,他和小乔是没这个打招呼的交情的。 以往遇到了,小乔就是下马站在街边,让他先过去,就是敬着他是侯府子弟。 论品级,他以前和小乔是相当,都是从校尉、小旗、总旗一路升上来的。这会子,是他靠了家里得了南河百户的肥缺儿,做了京城最好的百户所主官。 若是没有他,就应该是小乔? 曹夕晚笑了:“不是还有杨公子呢。便没杨公子,还有别府上的公子。” 宋卫仁无奈地看着她,真的吗? 南康侯府宋家、安国公府杨家,确实平安无事,但这两家和东宫太子正是姻亲,其实是南康侯的自己人。除了这两家,别的府上要和苏刀君的师弟争位置,真的不会无声无息就没命了吗? 她笑了,想了想:“这事儿容易。我来办。不拘在哪个景物雅致的僻静院子摆个席面,吃吃酒就过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宋卫仁见她如此伶俐,喜动颜色,只不过,他实在也没料到。 他日后会在诚福寺里,摆素席宴请苏锦天。 “要不要请陪客?”他想了想。 曹夕晚笑着:“随意就好。亲近些我也认得的是最好了。对了,我听说,六哥儿和顾院判家的几位公子,都熟悉。” “我与公子们只是平辈相交,偶尔往来,但有一位长辈顾大人,因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是我的上官,后来我调到羽林卫,也是得了顾大人之力。我一直以师礼敬之。”宋卫仁谦逊着,“我父亲,也带我上门行过弟子礼。” 她微笑。 太祖的私生子,送到顾老爷子家里养在膝下。如今是顾家唯一一位三榜进士。 第245章 女官腰牌 深冬,城郊一眼望去,雪盖直铺到原野的尽头。 柳如海最近托宫里大档谋了个宫里太医署低品杂流的差事,得了太医院的医官儿腰牌,他运道不好,与表亲顾公子这位真御医一起同进同出,居然撞到了最差的差职。 他和顾公子,在冬天积雪的郊外官道边,背着药箱吃风霜,当差点卯。 好在,他居然能看到同样冒雪当差的东宫女官曹夕晚。 进了宫,谁不是从跑腿儿差事做起的呢?他自我安慰地想。 ++ 十一月初三。 太子妃,薨。 此时立国方三十多年,诸礼未备,礼部议出章程,传丧报于天下各藩王府。 陛下降旨,命钦天司择吉日举丧,在京六品以上官员、诰命随行,送灵到郊外安葬。 宗亲服丧三年。 天下服丧三个月,禁婚嫁。 ++ 十二月十二,吉。 各王府遣祭灵使进京城,如今宗人府宗正是秦王,不在京,秦王世子代父主持丧礼,举丧。 “哭——” 宫人震天的号哭声中,太子妃的灵棺被二十四名太监抬出东宫,出了承天门。 其后是宗亲、百官、诰命,皆是一身丧礼大服,在寒风飞雪中步行送灵。 ++ 出了宫门,沿途各勋府灵棚相连,康宁街上南康侯府的灵棚也不例外。 宋良娣抱着太孙,也坐在一辆素车里。她轻声说着:“太孙,呆会儿就要步行了。” “母妃在前面吗?” “……嗯。要送送你母妃。孝子就应该步行。太子妃位高品尊,我也要步行。是陛下特意下旨,太孙你年纪太小,准你出了城再步行。” 太孙似懂非懂,用力点头。 ++ 宋娘娘心里却是焦急的。 这么小的孩子,要步行十几里,又是天寒地冻,中间肯定受不了。 虽有宫中太监,早就提前半个月出城,他们在沿途安排歇息的地方,早已经齐备。 但除了东宫殿,宫人、女官出来无数。陛下有旨,三品以下的宫嫔要随灵送太子妃。三品以上的宫妃都遣了心腹太监、女官送灵。 更不要说京城各皇亲、勋府了。 唯怕人多忙乱,缺这样缺那样,吃食不洁净,用具腌脏,不够上心。 她自己也罢了,太孙若是有了什么病痛,她一则心疼,二则也怕陛下和东宫怪她没带好太孙。 ++ 陆秀云知道娘娘的担忧,悄悄在车边禀告道:“娘娘放心,除了宫里选的地方。小晚另外挑了几个素雅洁净的歇脚屋子。前面紫金观的庄子,就在官道边。一切用具都是侯府上安排的。以往是给老太太用的。” “叫娄得顺,去跟着她一起。我知道这会子人太多,贵人们也多,没有一个能撑得过十几里地。难免有混着抢地方的,小晚能安排地方,未必守得住。你和得顺说,出了差错全是他的事!” 陆秀云连忙应了,出去和前面一名青衣大太监低语传了话,见得娄太监匆匆上马离开,她才又回来:“娘娘放心,小晚身上有我给的女官腰牌呢。” “虽然是,但你看,这会子出城哪一个不是六品以上?超品的王府,勋贵公侯就是上百家,还有宫里几位贵妃、四妃、昭仪的母家。难免有几个不知礼,不长眼的。”她看看怀里的太孙,心里还有话不便说,皇后娘娘恐怕也在冷眼旁观,看着太子妃过世后,她是不是变了脸不用心照顾太孙。 若是不妥,多半就把太孙从她手里夺走,接到中宫抚养。 “殿下把太孙交我照顾,我自然得照顾好。” “娘娘说得是。”陆秀云微怔,倒也心喜。 娘娘如今主掌了东宫事务,渐渐就更为刚强有主见。 这自是好事。 宋娘娘突然落了泪:“我爹娘……那时候举丧出殡,那还只是一家之丧,我都知道能乱成什么样。多亏曹老爹时时不错眼地跟着我。小晚也是那时候走丢的。” “娘娘……” 宋良娣抱紧了太孙,心中悲伤:“可怜这孩子,和我一样命苦。” ++ 沿街的百姓人群中,却有细作悄眼看着,悄声:“那车里,应该是宋侯府的大小姐吧?” “没错。那边是东宫的车马。” “我们世子让带话给宋大小姐。怎么递话?” “……找柳总管?” “……他会把事情盘问清楚,才肯帮着传话。这事儿,能说给他听?转头王爷就知道了。”两个细作面面相觑,赵王府世子和宋大小姐青梅竹马,虽然活生生被南康侯拆散了,各自婚娶,世子爷还是想传消息是给宋佳惠。 【鸳盟尤在,前情不忘。】 ++ 曹夕晚抱着小手炉,立在巷角,也在等宋娘娘的车。 既名在陛下十二亲卫军之首,锦衣番子们全是一身孝衣麻服,从承天门前就为灵车开路出城。 宫前长街上雪落满天,街面车马缟素。 曹夕晚拢着自己的素色披风,看着小乔高踞俊马马背,带着开路的两百锦衣番子骑马而过,又看着铺天盖地的丧服宫人、太监抬着的灵车号哭而行。 终于,东宫为先,宗亲、百官、诰命的队伍缓缓走过长街。 渐渐走远。 东宫的车队悄然在后,有个小宫人横过街面,到了她面前悄语了几句:“得顺公公在城门那边等您呢。” “好,我知道了。你和秀云说让她放心。”她含笑,悄悄给了两块儿糕饼给小宫人,“路上吃。” 宋良娣的车子过去之后。她依旧立在侯府后巷口,不一会儿宋卫仁骑着马,押着一辆青围子车行过来。 她揭了大车的车帘子,坐了进去。 大车就走了起来。 她靠在车围上,也轻轻吁了口气。 这阵子,她和秀云商量后并未正式进宫。一直在宫外,为宋良娣忙着举丧的准备,老太太和侯爷是觉得,妻丧一年,东宫殿阁里也不能进新人,晚些日子不妨事。老太太这阵子给她说了无论太祖在时宫妃被杀之时,还有前朝末帝宫中皇后太子之事,她便明了老太太的意思: 东宫妃位虚悬。 不说别的勋贵府,只说宫里贵妃、四妃的母家,哪一家不想着送女进宫来占这个位置? “皇后,以往是护着儿子,这一回不到最后一刻,未必会出手。”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若是皇后,把自己母家或是姻亲女也送到东宫殿里,才是正事。” “老太太放心,我明白。我仔细打听着呢。我不急着进宫。” 而曹夕晚在宫外,全是为了要遇到一个人——巡城御史顾永秀。 第246章 讨要人情 车厢摇晃,她从腰间取出一块宫中女官的腰牌,写了她的名字,背后还写了她的容貌: 【皮白脸圆,身高五尺三寸。】 她摸摸自己在老太太跟前养圆乎的脸,满意把腰牌儿用宫制的红绡锦囊装好。 这块还未用过,她腰间挂是的另一块儿腰牌,牌子正面写着, 【代王府女官李氏。司书。从七品。】 背面写着,【年四十三,高颧骨面削瘦,五尺二寸。】 她常用的是这一块王府腰牌。 她在随身皮匣子里,淘摸着,把小妆盒摸出来,对同车的细柳:“帮我画一画,弄点儿颧骨。” 细柳接过盒子,紧张地方要说话,大车外面,响起了随行出城的六公子宋卫仁的声音。 他正与路过熟人招呼:“顾师,出外巡城?” 楼细柳现在听不得一个顾字,顿时缩头。 曹夕晚一看她怂成这样子,便知道如今能扛事儿的只有自己了。她深深一叹,让楼细柳无地自容。自已居然还讲些礼仪廉耻不大敢乱认爹?这可不行。 ——细柳近墨者黑,思虑的路子歪了。 ++ 曹夕晚微挑帘角,看到了巡城御史顾永秀的背影。 他座下一匹高点上青马,正与宋卫仁笑语闲谈,身形轩昂,把一身青色七品御史官服穿出了正红飞鱼袍的气势。这位顾大人也是武官出身,家里对他与诸子不同。 他自小受尽顾老爷子的宠爱,还嫌学医太苦,顾老爷子和长子顾院判就到处求人送礼,求到了侯爷跟前,为这纨绔子弟谋了一个锦衣官的虚职。 他就天天拿俸不干活,走鸡斗狗,眠花宿柳,没钱花又不好意思老是回家要,就和下九流的番子们合伙,弄点鸡零狗碎的破消息,专到六七品小京官的家中,连吓带唬打秋风讹人,什么破事儿不干? 顾院判这辈子有二子一女,照顾这个小弟就等于是亲儿子一样,天天追着替他收拾烂摊子。 后来,这人三十五岁突然不玩了,弃武从文,又从顾家搬出来,独居在巷底陋屋里发奋读书。 头悬梁读了七年书,居然就让他三榜高中,从武官转了文职。 转了文职后,他就老实地回了家,事父事兄都是恭顺,顾老爷子感动得哭了一场。 在京城各家父母嘴里,顾御史,那是有名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人物。 ++ 曹夕阳这种爱瞎打听的老番子,心里对这事可是明镜儿似的。 她早就明白,看他爱乱打秋风乱打听,顾大人必定是在三十多岁,不知从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混账嘴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和家里大闹了一场。连差事也不要了。 他就觉得自己是没人要、被人欺骗了半辈子的小可怜。直到他自己弄出一番事业,有了气象局面,人届中年才醒悟过来: 亲爹太祖不认自己,那是太祖这个爹不靠谱也没眼力,绝不是自己的问题。 更不是养父与养兄的错。 所以,顾大人不带见她曹夕晚。 因为她经常在一堂春吃酒,聚众半夜打群架。 身为都察院巡城御史的顾大人,管理京城安靖,他与锦卫衙门、五城兵马司衙门共掌京城治安要务。最恨就是这样吃酒玩乐虚度年华的人。 ——他以前就是如此作派。 尤其她还风传着与父母不和,是个不孝女。 如今成了大孝子的顾御史更是恨不得她是个男人,方便他每天一个折子弹劾她,让她滚出锦衣衙门。 ++ 曹夕晚深深反省着,觉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无论如何得和顾御史,说上几回话。 否则怎么能让灰刺相信,她是年上六十岁和英英、晏晏一样,不,比她们更厉害驻颜有术的老魔头呢? 老女魔见色起意,看中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俊俏顾御史,岂不是理所当然? 顾御史,又没娶妻没儿女。听说顾老爷子劝过他,劝不动就算了,不好逼他。 他选上御史时,朝中还有人弹劾过,说他素行不良又无妻无子,不是儒生之表率,不能任都察院御史这等品小权重的清贵之职。 那时太祖已病,当时的皇太孙惠文陛下监国,他看到这折子,留中不发。 后来又有两三个言官同样弹劾,陛下还是留中不发。勋贵圈里就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他爱成亲不成亲,关你们屁事。 反正是私生子,可怜价的没名份的叔父,随便他吧。 ++ 五城兵马司的卒子们中,安插着锦衣卫番子,毛二狗就在其中,结队维持着街面秩序。 顾御史同样也是依职责巡街,监察五城兵马司是否有横行不法之事,他在马上扫了几眼,转头和宋卫仁说话,他并没打算问问车里的女眷是谁。 更何况,他听得鸾铃声脆,转头看到了代王府里的车,便和宋卫仁一起避让开。 曹夕晚倒是一眼就认出来,路过的是熟人,她连忙揭了窗帘:“李姐姐,李姐姐。” 代王府的车子一时快一时慢,似乎是纠结着,不想理她又不得不讲个礼数。车子慢下来,靠过来,两年前接过石明娘进府的李女官,她同样一揭窗帘子,挤出微笑,看到了曹夕晚。 “我们同路,李姐姐。”她喜笑颜开着。 “……”李女官有点一言难尽。 她这几天,和曹夕晚不是头一回见面。 因为她冒充代王府女官。还被代王府的家将捉了个正着。 本来家将们是打算把女骗子打一顿了事,但在大雪漫天的荒郊野外,女骗子把他们骗离了官道,在没人的地方把他们打得狗血淋头,这事儿惹怒了代王府的大太监,派出了王府的供奉们。 一个个高手供奉,铩羽而归,终于惊动了代王妃跟前的石夫人。 石明娘听了大太监的诉苦,准备出马去捉女骗子,好在她多了一个心眼,怎么这女骗子越听越像个仇人呢? 她和大太监说了,要去禀告王妃才能出府,正在这时,代王妃眼前的心腹女官李夫人来了,一脸尴尬。 “那人我认得。奉王妃之命办事的时候,我欠了她一个人情。她是在冒充我。” “……” “她说她不是故意的。就是胆小心虚,被家将们一追,就很害怕地随口说了是我。” 李女官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而曹夕晚是发现这追兵天天要找她的麻烦,她没办法办正事儿了。而且,这样下去,在城外和她一样抢下处的各府、宫里太监、宫卫们渐渐都在传说,有一个假女官。 这可不好。 她左思右想,便提上几包礼物来到追兵的老巢代王府,她特意来拜访李女官。讨要以前的人情儿。 她也不是故意要打人的。更不是故意要冒充。 “若是我来为宋良娣另找下处,既不好说是为了娘娘,免得说我们娘娘轻狂,也不好说是为了太孙,免得母丧之下太孙如此讲究,是为不孝。所以,李夫人若是有代王府的女官腰牌,不妨借我一块儿?” 李女官苦笑,这都过了两年,她突然上门。原来这人情儿她可是记得死死的。 第247章 猛虎高卧 李女官倒也不是被曹夕晚拿人情要挟,才愿意将自己的腰牌给她。 曹夕晚坐在小倒座厅中,窗外细雪纷纷,不远处可见代王府的主屋银殿,飞檐鸾铃在雪中朦胧。 她脚边是热烘烘的青瓦炭炉,她细看着手中的淡绿官窑瓷盏儿。 轻啜一口,尝出来是今年的上好春茶。 老太太爱这一口,柳莺男人从苏州买进来的春茶是贡品,老太太舍不得饮尽,留了些压箱底,她前些日子便与范管事商量,从外面弄了比贡品稍次一二分的春茶,哄老太太欢喜。 但今日,她来代王府上拜访女官,在李女官的居处倒能吃一吃这贡品茶,她心里有数。 李女官是代王妃的心腹女官。 这茶,敬的未必是她。而是未来的东宫妃。 ++ 李女官,闺名彩虎,曹夕晚颇为喜欢这个名字,单看这名儿,进她的巡城司里为百兽百鬼,那是足够了。 可惜是代王妃的人。 ++ 狭长的倒座厅,是李女官在王府里的私居,并不华丽。但颇为洁净风雅。 绣花柳绿椅套儿,套着四张半旧的乌漆背椅儿,椅桌亦是如此。她坐在左首,对面李女官一身交襟青袍女官服,端庄精致的蝶式鬓发,坐着陪客。 但李女官也不打算随意闲谈,言多必失,尤其是对这位曹娘子。 她打量着曹夕晚,自己慢慢吃了两口茶,春茶是王妃赏的,她只得了一点儿,今日拿来待客其实还有些舍不得。 但对曹娘子,得谨慎些。 ++ “礼部的丧报到了府里后,不瞒曹娘子,我们代王府及各王府,确实都在为贵人们送丧随灵准备着,头一个要紧的就是路上歇脚的地方。其次就是在钟山皇陵附近的居处,按礼,礼毕入陵,百官们不说,宗亲们可是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这已经算是简办了,慧恭太子妃听说要埋在太祖孝陵附近的墓园,将来是不是要夫妻合葬,还未可知。” “确是如此,陛下山陵已经在修了。原是问过东宫殿下,他的山陵要不要一起修,东宫推辞了。谁能料到,慧恭太子妃就这样抛下太孙,早早儿去了。” 曹夕晚如今也学足了宫官们慢条斯理的调调儿,甚至比太监和女官还要气息平缓,语不高声。 李女官看了她一眼,听说她还病着。 但她进东宫,难道是养病?想来总不是为了替宋良娣或者东宫殿下侍执巾栉。 李女官深知,宋良娣面上柔和恭良,进宫这几年被太子妃杨氏挤兑得一个月都未必能和东宫同房一次,至今没有怀孕,分明是个懦弱性情。 代王妃却说她是个在大事上极明敏果断之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还笑语提醒过跟前心腹几人,这位宋娘娘不简单。王妃道: “她娘家的人不提,单说羽林卫的指挥使和几位大档屡次在东宫面前推荐那位曹娘子。你们想,这都是前两年的事儿了。宋娘娣可曾顺水推舟?东宫还等着她来提,一直没等到。拖到如今这时辰,太子妃已经走了。她还是不动声色。别说东宫觉得她柔顺贤良不知争宠,便是本宫,都怀疑南康侯府有什么暗中安排了。” ++ 曹夕晚惬意地饮着贡茶。 进宫里,太费心神。 进宫去帮着争位,竭忠尽智,按柳如海提醒着,那不是她自己找死吗? 她有她的盘算。 ++ 李女官取了自己的腰牌儿,放在桌上,端茶啜了两口,慢慢放下茶道:“这事,倒不难,若是平常我就自己作主了。只是这随灵的大事,人多眼杂。我也担着干系。我想着还是得去回王妃一声。” “李夫人说得是。请便。” 曹夕晚一如在石明娘小楼前初见般,一脸好说话的温和模样。 但李女官可不是别人。 李女官出来,到了银銮殿外,便见得家将多了两倍。她心中有数,先问了石明娘在何处,宫人连忙回答:“被宝成公公请去了。刚看着还在那边说话呢。” 宝成公公是府里大太监,请了石夫人说话也不出奇,石明娘虽是女子却是天下闻名,如今是代王府武人里月俸最高的客卿供奉,石夫人既在府里还未出门,李女官稍稍放心。 ——她也怕曹夕晚翻脸,一剑杀人。 青罗女鬼和苏刀君联手在宗人府小操场里对付碧影宫三魔主,她虽然没去看,去了也看不明白。代王府里的家将、供奉们可是去了好几个,回来一传,她能不小心? 更何况,青罗女鬼要是出了事,苏刀君必要来报仇。那可是刚刚暗杀了四位魔主的刺客。连赵王府的三王子高郡王,差点都被杀了。 ++ 她提裙进了内殿,暖香扑鼻。宫人环绕,翟羽宫灯,暖阁的透雕琉璃窗后有代王妃的身影。她在暖阁里教小女儿写字。 她进了暖阁,在过道外间轻轻咳了咳,代王妃抽身出来。携她到了内殿一角。 暖阁外,亦是门窗紧闭,四角高瓶插梅枝。 幽香淡淡冲去炭气。短榻上厚铺着长毛垫,代王妃一身银貂大氅,凤钗累丝。 李女官呈上珐琅镶蓝宝石的手炉,附耳细细把曹夕晚来借腰牌的事说了。 南王妃微怔,纤手抚着手炉儿,在短榻坐下又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为这点子事,何必来禀我,你自己作主就好。” “妾身只是有一担心,特来禀告娘娘。论理,东宫有一年的妻丧,宗亲有三年的国丧。宋良娣只要在妻丧后,生下一男半女,恐怕身份又不一样。” 王妃微微颔首,耳畔凤嘴中十二悬珠轻荡,她笑道:“确是如此。她家的老太太,还有南康侯宋成明,哪怕拿自己身子垫着呢,都会推着她正位东宫妃。你和曹娘子结交一二,将来自然有用。” “是,只是这中间的分寸……” “陛下至少还能活上二十年,我也不图着攀附宋娘娘。再者,我父亲南玉,虽然是南康侯宋成明抄的家。又被这位曹娘子亲手擒拿押进天牢。她还杀了我的那没名份的异母兄弟。但我已经是李家妇,我一切以礼而行。你不用担心。” “是,娘娘。”李女官会意,施礼退下。倒被南王妃唤住:“她看着身子如何?” “……拿不准。确实有点虚弱,不像以往在衙门里那样子凌厉。温吞多了。” 说到这里,李女官不仅疑惑,“她方才还说起,有名医一再让她养着,要少思少虑,不养着就要病倒。娘娘,她这样子进宫,能帮上宋娘娘什么?” 南王妃失笑,倒像是早有所料,道:“她过去多年,在京城让人闻风丧胆,她刚一进咱们府前长街,就有人飞报到我这里来了。她踏进府门,王爷那边已经调了老供奉在贴身保护,她便是什么都不干,也不出言谋划,光是睡在了宋良娣临水殿上,她就是猛虎高卧。” 南王妃是一等国公嫡长女,藩王正妃,可谓芳华国色,她双眸含柔,柔中却透出冷,笑着,“但凡要对付宋娘娘,必要先想想怎么对付她。那怕是成了呢,也要怕她报复。” 李女官心悦诚服:“娘娘明见。“ 第248章 女魔之赌 正说着,素衣宫人轻声禀告:“王爷请王妃说话呢。” 南王妃叹气摇头,笑而起身。 李女官心知,代王爷如今荣宠在身,却怕陛下只是表面恩义,嘴上讲天家骨肉之情。 南康侯宋成明却有可能揣摩上意,让心腹家奴青罗女鬼告病退职,故布迷阵,一举刺杀王爷。 到时候向外报个因病而死,陛下来哭一场。外人还敢说什么? ++ 王爷尚且如此忌惮,李女官出来时,心中又平静了很多。 曹夕晚听得脚步声,一抬眸,看到李女官推门而回。她眼利,能看出李女官的微妙神色。 曹夕晚寻思着,她虽闲着没事,也不去刺杀王爷不是? 到时候陛下拿侯爷做替死鬼丢出来陵迟处死也许舍不得,谁下手谁倒霉。她有这么笨吗? 李女官何尝不知道?但越是如此,越要小心提防。 ++ 乌漆银字的王府女官腰牌,静静放在了淡绿桌布上,李女官道:“我这腰牌你拿去暂用,过阵儿,我弄一块写你名字的低品女官牌儿,你若是要用,再来换。” 曹夕晚笑眯眯谢过。觉得自己带着几包子礼物没有白送。 ++ 李女官存心要与她结下几分交情,但李氏人情通透,做出来如水流石,水过无痕。 对坐无言,但王府这处倒座小院落里,轻雪细细,敲打寮窗,越是安静,越是诗意。 时不时,二人能会心一笑。 这般悠闲听雪,在暖暖的小厅里消磨着时辰,曹夕晚明明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这位李彩虎是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儿。 果然能做到七品女官的人,自有高明手腕。 ++ 她吃了半块儿精致茶点,终于想起来王府还有一件大事,她问:“石姐姐呢,我听说她在这里,还想见见她。” “她在闭关养病,不方便见客——”李女官早有准备。 “我就和她说几句话儿,你不用客气,她住在哪个院里,我自己去。” “……恐怕,不大方便。”李女官深知石明娘是绝不愿意见青罗女鬼的。 “喔,上回在宫里,她拿刀追着我,我一直觉得她功力大进。禁卫们根本没发现呢。” “……她住在霞院里。” “李姐姐你放心,我来和石姐姐商量生意。毕竟我们都年纪不小,又一样没丈夫,都是寡妇失业的可怜人儿。” “……”你是哪门子的寡妇? 偏她又叨叨着,她还有一个女儿。 李女官惊疑不定,难道是南康侯的私生女?半点风声没听到。她到底没忍住想打听两句,曹夕晚又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她连忙不说了,催着要拜访石姐姐。 李女官只能起身,亲自带她去了霞院。 ++ 曹夕晚在院前一打量,碧瓦红泥门,粉墙新刷,是王府里一处正式的客院院落,格局是口字型,比李女官的半丁字型的倒座厅屋要宽敞。 推门而入,院中几株参天老雪槐,雪压枝低有如车盖,树周是一片找平的空地,方便石明娘不避风雪在树下练刀。 刀光一收,正在练刀的石明娘愕然转身,石桌边侍立的两名婢子皆是脸色大变。 仇人找上门了。 “别动手——!”她缩在李女官身后,客客气气地商量,“石姐姐,是我。” “……”谁看不到你?谁是你姐姐啊? 石明娘不理她,看向李夫人:“有事?” 李女官苦笑。 “哦,是这样,我让李姐姐带我来的。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石明娘没好气,搭了腔:“说。” “小事儿,就是我们要不要一起开赌局儿。就赌我们俩,谁是真正天下第一的女魔头。” “……”石明娘垂眸按着腰间的刀,是来下战书吗? “我的赌局都清盘了。我在找新路子发财。你看这个路子怎么样?我们对半分。喔,对了,我这人做买卖时讲信用,喏,你押了苏锦天三局两胜,全中。我给你带钱来。” 说罢,她低头掏摸着出一小袋儿金豆子,又拿着帐本儿,依旧躲在李女官身后,远远伸过去,道: “你画个押,我可没吞你的钱。”又歪着探头和李女官说,“李姐姐,你押的是杨平粹三局两胜,只押中一场,钱已经收了吗?要是没拿到,尽管和我说。我这人做生意公道,童叟无欺!” 石明娘忍着,一招手,让丫头去拿钱。 侍婢白露应声而上,但人人都能看出她一脸的视死如归。青罗女鬼必有阴谋。 她是借着送钱,想来暗害她家的夫人。她一定要揭穿她的阴谋! “罢了。”石明娘一摆手,亲自上前,她双眼盯着曹夕晚,似慢实快,手式幻化不定,一瞬间抢过钱袋。 侍婢们同时大喜:“夫人高明!” 曹夕晚马上和李女官说:“李姐姐,你看,她居然赢了!她也是闭门修炼。要不要赌一把,我和她谁是真正的女魔头?三局两胜。要押吗?” 石明娘忍无可忍:“我不缺钱!” “……真的不缺吗?你想想,我们女人在别人家里做工,万一男主人见色起意,女主人好一点的劝你快逃,不好一点地还吃醋说你勾引老爷,把你打一顿,我们手里有钱才有退路哇,你说呢?” 李女官咳嗽不已。 侍婢们强忍着,没跳出来指着她大骂,谁敢打她们夫人?除了你青罗女鬼用碧影霸天卑鄙暗袭,我们夫人吃过什么亏? 石明娘看了她半晌,想起她要进宫,但至于吗?宫里年轻柔弱的美人儿那么多,怎么都不至于看上她? “我先夫,留下不少钱财。”她直截了当,“我不缺钱。” 李女官看了石夫人一眼,心知,若是换个人如此和石明娘说话,便是代王爷,石明娘也早就拨刀了。 “哦……”她躲在李女官身后,一脸失望地点点头,“我没成亲,也找不到凤刀君那样有钱有本事的,有点缺钱。” 李女官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青罗女鬼吗? 石明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我听说你把钱借给苏锦天了。” “嗯,他一直没还给我。”她凄凉地低着头。 “……”石明娘不是不知道,眼前这卑鄙小人最近靠开赌局拿着苏锦天捞钱,她那可是发了横财。但苏锦天和她是杀夫之仇,青罗女鬼最多算个从犯。 曹夕晚继续向苏锦天泼着脏水,力证她和苏锦天其实是面和心不和,早就在苏锦天和罪臣家里的女人牵连不清,老是换大姐姐情人的时候,她就和他闹翻了。 只是因为他欠着钱,她才捏着鼻子和他打交道。 “我攒钱,也不容易。”她低着头,“我从小为奴,府里要打点的管事太多了。不然就会欺负我爹娘。不给他们饭吃。” “……” “侯爷又娶了太太。本来说很爱我的。” “……”李女官本就不知道她哪来的私生女,未料到听到她说这样话,不由得也沉默。 “太太怀孕后,就要赶我走。” “……” “老太太可怜我,但年纪大了,怕儿媳妇和她闹,不敢留我。侯爷到底不是亲儿子。我不怪老太太。” 院子里不知不觉就寂静。 曹夕晚暗暗窃喜,果然,真正有本事的女子如石明娘这样,就是吃软不吃硬。 李女官担心石明娘上当,早就想截断她,但这时又思绪乱了。她本是精明之人,但也被曹夕晚的故弄玄虚渐渐套住,曹娘子居然有一个南康侯府的私生女吗?难怪南康侯夫人前阵子待她还好,怀孕后就翻脸,果然是要赶她出府吗? 这事,一定要禀告王妃。 周王府的供奉灰刺与王妃有旧,这阵子一直向王妃打听青罗女鬼。 第249章 温泉养病 曹夕晚并未再劝说石明娘,她向来知道,人情来往需得小火慢熬,才能烹出香膏。 果然,她告辞离开代王府时,石明娘跟前的丫头白露追来,向她讨要一个药方儿。 原来石明娘上回中了碧影霜天,虽然是她手下留情,但针上的毒还没有全解。 “小事。”她笑着说了药方子,白露记在心里,施礼离开。 李女官就知道,以石明娘的脾气,这等于就是说一起攒赌局儿的事,有商量。 毕竟曹夕晚还在霞院里说了: “我也不是非要攒钱的。我就是想,我学了一辈子的剑术,想靠着本事吃饭,不想事事都讨好侯爷,一段金娘子都时常教导我,把我当个亲妹妹,告诉我说,卖艺人家虽然是卖色相和卖殷勤,但也有自己心气儿的。更何况我们这样有一技之长的女子。石姐姐你说是不是?” 石明娘不知不觉,点了点头。 李女官当时就知道劝不回来了,石明娘是歌伎出身。 更何况,只有李女官知道,石明娘最近手里缺钱,否则她不会进王府做供奉。 这一点恐怕是被曹夕晚看出来了。 ++ 踏着松径雪路,曹夕晚走到在角门前,似乎想描补,转身笑道:“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私下收了一个弟子。我把她当女儿一般。”又掩唇咳嗽,眼带忧色,“打从我病了,就想着,还是有个孩子替我养老送终了。” 李女官恍然会意,含笑点头。 曹夕晚坐进雇来的车里,看着李女官向她福了福,待她的车动了,她方才转身进了王府角门。 她坐在车中,脑海中尤记得李彩虎青色女官服的背影在雪中渐远,笔直挺扬,蝴蝶发髻后两支珠钗,轻轻颤动。 她料到这位李女官精明,不会放过自己前后不搭、言语含糊的可疑之处,她信不信还二说。但她多半会禀告代王妃。 ——这就足够了。 ++ 几日后。 十二月十二日,利出殡。 慧恭太子妃举丧。 曹夕晚在街边,看到丧服缟素,铺天盖地送着太子妃灵枢出城,以东宫与宗人府宗正李书玉为首,宗亲、百官、诰命们的队伍随之远去。 她坐在青围子大车里,和楼细柳说起这事。 “代王妃?她与灰刺居然是旧识?”细柳骇然。 一位金陵皇室贵妇,一位塞外魔主,这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 “灰刺避开我总有原因。我就查了查。多半代王妃泄了我的底。”曹夕晚笑了,不是她也想不到,毕竟代王妃南英珠与冯均卿是异母姐弟,“按理,她也未必认得凤刀君与石明娘。但代王爷恐怕是见过凤刀君。” 立朝不过三十年,天下战乱方定。 太祖虽然有嫡出太子,但先太子早死。当今陛下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 藩王们皆是陛下的王叔,他们暗中招揽人材,这岂不是理所当然? ++ 楼细柳再一听,曹夕晚居然想钱想疯了,要和石明娘一起攒赌局儿。 她哑然无语,青娘子是不是忘记苏锦天杀了凤刀君? “我可没纠缠石明娘。否则就要坏事了。”曹夕晚料着石明娘必会来找她,“她缺钱。我才找上她的。”她还诧异着,“我和她不是齐名的女魔头吗?老一辈儿的天山七魔,何老尼,都退隐了。现在邪魔外道里是我和她的名声最大。” “……”你还很得意是吗?细柳已经放弃琢磨她的思路。 “而且,石明娘可不服气了。她以前是秦淮歌女,出嫁后要做贞良贤妻,从不在外面吃酒、吹牛、结交人脉的,我最喜欢出风头了。”她得意扬扬,“所以大家都觉得我最强。她一定不服气。你等着瞧。” 楼细柳只能顺着她的思路,反是迟疑着:“可是我听陈妈妈说——” 陈妈妈久在西北边军为密谍,退隐后进了镇西将军府,可谓是见多识广。 “我听陈妈妈说过,凤刀君是前朝旧人,大都元宫禁卫统领。” 他不仅在战乱中与太祖有旧,他手里还有一笔前朝宫中的秘藏财宝。 “陈妈妈说,他拿大半的财货打点了几位皇亲和公侯勋府,才能在京城里住下来。手里恐怕还有不少。” 曹夕晚笑而不答,石明娘与凤刀君夫妻情深,她照顾着亡夫的师门旧人,养着门客。 她的花销可不会小。 她悠然:“反正,代王妃也要随灵。” 她曹夕晚的车边,还有一位六公子宋卫仁一起出行,打算去拜见宋娘娘,更何况代王妃出府?石明娘必定要随行。 “我们到时候再说。总不能让代王妃坏了我们的大事。眼下先去和良娣宫里的人会合。” 楼细柳深知自己奸诈不要脸和她一比,完全上了不台面,只能点头。 曹夕晚压根没把这点小事儿放在心中,宋娘娘跟前的心腹太监在城门外等着她呢。 她坐在车里也不闲着,把皮裙子撩起,双手熟悉给自己按捏着腿上经络,对楼细柳道:“钟山一带有温泉,我身子太虚弱,在府里住着好冷。我让我爹娘也来,就说是来侍候大小姐,舍不得大小姐,太想念大小姐,老太太一准儿答应。可惜他们不肯来。” “……”合着你不是去替娘娘当差,是去养病? “你不怕变傀儡吗?细柳?我们都会病的。将来老了会走不动路,和中毒的小楚一样只能蹦来蹦去。”她按着自己的腿部穴位,还能冲细柳吐着舌头,含糊着,“这个样子。” 别吓我。细柳僵着脸,她在府里可是听玉词传了谣言:青罗女鬼说练幽冥九变会爱吃人肉。 “骗她的吗?”她小心翼翼地求证。 “当然。”曹夕晚握嘴憋笑着,突然明白,吃惊地看着楼细柳,“你居然相信!?世上没有鬼的,只有骗财骗色的贼人!细柳不要被神棍骗了!” “……”你就是最奸诈的神棍好吗?好几个月没睡好的楼细柳暗暗痛骂着。 ++ 走了不过两条街,就看到了街边陆老爹打理的铺子前,停着几匹黑马,牵马的似乎是太监? 楼细柳连忙细看。 两个青衣小太监各自牵马立着,另一匹马背上坐着一位胖胖的白净太监。 押车的宋卫仁倒是一眼认出来了,这人是宫里最近风头最胜的娄太监。 小太监见得宋卫仁一身带孝的宝蓝锦衣飞鱼服,又是百户,便上来拦车,问道:“是南康侯府的曹姑娘?” “是我。”她揭帘回答,半露粉面,她有点诧异。 娄太太监已经翻身下马,笑眯眯佛面儿似的,上前来行礼:“见过曹姑娘,奴婢姓娄,小名得顺儿,如今在东宫里当差。” “不敢。得顺儿公公。娄大档。”她连忙也笑了,下车相见敛袖施礼,“我还以为在城门外等着,怎么就劳动您到这里了。是我的脚慢了。” 第250章 大雪陋屋(上) 娄太监和她你来我往的,发现曹娘子凶名在外但也是个讲究人,心里一定,连忙客气:“哪里,娘娘在宫里一直念叨姑娘,陆姐姐和范姐姐,没有不提你的时候,都说曹姑娘办事一等一的能干利索。我就料到,这一回我们娘娘在城郊大礼上的体面,是宗亲里最大的了。” 她也笑了,她为宋良娣抢到了紫金观的庄子做临时歇脚的地方,实在也是不得已。 顾大人,并不好接近。 ++ “这位是百户大人是——?” “这位是宋百户,娘娘的堂弟,世子妃的亲弟弟。” “唉呀,小的眼拙,原来是国舅爷。” 宋卫仁哪里担得起这称呼,听得曹夕晚引介连忙下马,与娄太监见礼。 他寒暄之时,偷空看一眼曹夕晚。 他想,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 二太太一直让他和曹夕晚好好说话,不要摆公子哥的谱儿。说曹娘子在各府女官里交游广,消息灵通,将来也方便让他择一门好亲,尚郡主做仪宾。 “小六,你若是想以后夫妻和睦,就得有人愿意帮着你,见过好性情的宗亲贵女,娘再帮着去相看提亲。你大姐姐,二姐姐固然可以求一求。但那是最后才用上的。你可不要在小晚面前拿腔拿调的。记得了?” “是,母亲,我知道了。” ++ 一行人会合,谈笑间重新上车上马,冒雪出城门。 曹夕晚在窗帘后眯眼看着,城外官道上无数杂乱的雪地脚印,她们只需跟着便去了。 太子妃的山陵暂设在城北,钟山之脚。 娄太监了如指掌,他这两月几乎每日到郊外跑上几十里地,忙着和礼部、宗人府扯皮。 “离着太祖的孝陵不过三里远,有宫中妃嫔的墓园。打算暂时停在那里。等东宫殿下的山陵建起后,再议。” 正说话间,本来还算是细雪小晴的天空,渐有了风,雪大起来了。 娄大监在马背上仰面望天,嘿了一声,没说什么,但曹夕晚知道,天气变差可不好。 贵人们全都是步行送灵。不提宋娘娘,连小小的太孙也是在雪地里步行。 她问着:“要走上四十六里地吧。” “对。” “娄公公,你先去跟着娘娘吧,我们这里,容易着。”她笑着。 刚走出二里地,就看到官道岔路口,尽是各府车马。 各府仆从们和她们一样绕了远路,催着空空的车马而行,一个个都是快马加鞭。 但大雪里,又能快多少? 娄太监苦着脸:“娘娘说,出了事全是我的错。我哪里敢?” 她和宋卫仁互看一眼,不禁也笑了。 宋卫仁是诧异,大姐姐如今这样刚强了。 曹夕晚悄悄和细柳说:“大小姐很凶的。” ++ 以前她早就察觉到,大小姐看着柔弱,但大房里,她跟前的几个一起长大的丫头但凡被各房大仆说了一句,她第二天就要寻个事儿找茬,不动声色地整治回去。 “她都不向老太太告状。我想我要是打了她,也胜之不武。” “……”楼细柳无语地看着她。她居然不如她楼细柳。宋大小姐明摆着是个普通女子好吗? 她居然还想欺弱怕硬地去揍人。 她楼细柳从不欺负普通女子。 曹夕晚本是想一骑当先,到了钟山下的温泉里躺着睡觉,结果,看得沿路全是各府仆人、家将们挤着,她觉得有点太乱了。 再走一里多,远远就看到了另一条道上,雪地里挣扎前行的宗亲,百官、诰命们。 风中,还能听到有宗亲在骂钦天司选的这破日子,风雪交加的想冻死他们。 ++ “怕是要乱。娘娘打小儿也单薄,太孙是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她和娄太监说。 各府宗亲们,有几个不是娇贵的? 更何况,她在儿时在燕京城,看过宋家嫡长子出殡,也是冬天,乱得不成样,她就吃过大亏,被拐子拐了。 眼下这样的国丧,倾城而出,比大爷的丧礼规模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与娄德顺一商量,便决定丢了车,一起骑马。 “就去前面吧,三里地我另占了一处土地庙的小院子。炭火吃食都齐备着。我还花钱请了太医院的两位相好儿在那边吃茶。”她一脸沉稳,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我身子虚弱,不方便赶远路。时不时就要歇。娄大档别怪我多事了。” “哪里,哪里——!”娄太监大喜,佩服不已,这位曹娘子果然是侯府娘娘那一房的两代家奴,就算是为娘娘、太孙当差,也要自己顶着这名头,不连累主子。 但楼细柳和宋卫仁都听出来了,她也许是说真的。 ++ 官道上,良娣一身丧服,牵着同样披麻带孝的太孙,一步步行走。 脚面积雪,虽然有前导太监扫了雪,路面还是有冰。太孙冻得小脸儿发青,走得累了滑了一跤,险险儿被良娣抱住。 东宫回头看了一眼,宋良娣知道,不能停。 后面全是宗亲与百官,若是太孙传出不孝的流言,不仅对东宫不利,对太孙自己的将来也是不利。 她含泪:“前面就能歇一歇了。再走几步。靠在我身上慢慢走。” “……好。” “我来牵吧。”东宫回头,向嫡子伸出了手。 “父王。” ++ 南康侯在不远处,看到前面这情形,微微皱眉。 他当然是盼着宋良娣有一个自己的嫡子。将来代替太孙。但眼下不还行。 东宫按礼要服妻丧,有一年。这一年不能同房,良娣就没有子嗣。东宫唯有一子,无子也对储位不利。 太孙还是平平安安地再长几年才好。 宋成明看看公侯行列外面的连诚,连城会意,向外围打了个手式。 外围乌压压一层,是东宫的羽林卫,再外面一层全是锦衣卫番子,今日随行的正是承天门千户苏锦天。 他坐在马背上看到暗号,侧头吩咐:“去和小乔说,找找青娘子在路上安排的地方,准备太孙歇脚,我看他摔到腿了,会有冻伤。要准备御医。” “御医在二十里远的地方,没料到这样大的雪。”沈霜天看了看天气,“陈百户都在前面去了。” “你青娘子,入了冬叫她出来吃酒,都不动了。说是要养生,还说要戒酒了。”苏锦天摇头,“她这样怕病怕死,能不绑个太医跟着自己?” 沈霜天忍着笑,牵马到了另一条路上,才上马飞驰。 ++ 楼淑鸾一身狐衣大氅,在公侯诰命行列中。 她身怀有孕,在寒冬中脸色渐渐大不好。陈妈妈急道:“太太,可是不舒服。” “还好。”她苦笑着。 她是打算,走到半路五里地就回去的。倒也没有人责怪她。 她本是不用来的。 但因为是东宫太子妃的随灵,为了让宋良娣面上好看,她才坚持要来送一送。 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宋良娣求了东宫没让老太太随灵。 “回去来不及了。前面马上就到。”陈妈妈心里急,嘴里只能安慰。 其实侯府管事安排的地方,还远。天寒地冻又不方便扎帐子。 好在陈妈妈和曹夕晚交好,曹夕晚抢的地方她当然知道。 四十五里地,她就抢了十二个地方,三四里地就是一处,最近的就是一座小小土地庙。 就在官道边。 陈妈妈不敢耽误,在风雪里望着,连二管事是叫人准备了空车跟着的。 但眼下风雪大,人又多,看不到车马在何处。 “妈妈,我有点肚子疼。” “太太——!” 陈妈妈急得冷汗直流,刚向同行的安国公夫人求救,就看到了路边马背上一位锦衣百户,分明是宋卫仁的身影。 “六公子!”陈妈妈大喜。同行的几位国公夫人看着南康侯夫人身子不适,也帮着扶到了路边。宋卫仁连忙转头招手,叫随行的青围子大车过来接人。 “侯爷让我来说,三婶若是不好就坐车回吧。” “回去怕更冷,太太身子凉,要避避风雪。” “行,前面歇一歇。晚姐姐在那边烤火烧水,什么都有。” 陈妈妈大喜:“太太,快上车。” 宋卫仁见得楼淑鸾脸色果然不好,也吃了一惊,连忙解了自己的出毛披风铺在车里,见她躺好了,让陈妈妈坐进去。他放下车帘子,亲手拉着马车转头,道:“前面马上就到了。热水火盆都齐备。有御医在。曹娘子请的。” 虽然他没来得进去看看,就赶着车回头来迎了。便不知道是哪位御医。 第251章 大雪陋屋(下) 楼细柳今日是悄悄出府,她跟着曹夕晚出门随灵参加国丧,本是不打算回去了。 她亦不知侯夫人明明怀着孩子,为了宋良娣的脸面,还是坚持出门。 楼细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选对了,她深知,离开了侯夫人这个愿意认她的姐姐,甚至得罪了侯爷离开了侯府,下场如何且不说,从此以后,就再没人会认她是楼将军的女儿。 她不再是勋贵之后了。 她是个没爹没娘没有亲人的丫头。青娘子至少还有糊涂爹娘呢。 ++ 前面几里地,坐在青围子车里,听着外面风雪渐大,楼细柳看看身边曹夕晚。 她可正忙,按她自己说的,忙着每天的捏腿捏脚,因为十指用劲儿,她面色嫣红,额头微汗。 青娘子虽然有病,却完全是一副要好好养生,至少活个七八十岁才不算亏的劲头儿。 楼细柳记得,她前几天跑去柏院,她在松墙后的假山洞里,悄悄和青娘子说:“我……我也想见识国丧大礼,想跟着出门,学规矩,学做事。” “行。”她一口就答应带她出门。 青娘子什么都没有问她。 ++ 这些日子,细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因为太太安排她为妾,也因为青娘子如今不住在百花堂,她没人可商量,而太太毕竟是她的姐姐,是唯一认她的亲人。细柳感觉到特别孤单,只能半夜里躲在被子里哭。 直到有一天,太太的心腹陈妈妈,似乎是看不下去,突然私下里含糊说了她一句:“你不说,青娘子怎么知道。老太太是知道的。” 楼细柳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她想了好几晚上,夜里一个人在床帐子里哭,又不甘心。 ++ 她悄悄出府,沿着京城夜雪里的长街,她想去找师傅苏刀君。 虽然知道苏锦天根本不会为她得罪侯爷。因为苏锦天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十二个弟妹,他要保护小乔师叔、小霜师叔、小燕师叔他们。 ++ 承天门千户所,她以往常来,就能在外墙小窗后躲着,偷偷看到小霜师叔在后院的练武场上练剑。 “大师兄!”沈霜天追着向苏刀君撒娇,也要跟着去参加国丧随灵。 苏锦天叫她来比剑,赢了才能去。后院练武场里,小霜师叔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但苏锦天还是答应了。 那时,在夜雪月色中,她靠着冰冰的千户所外墙,望着宫墙琉璃上的寒月,她才突然想明白,陈妈妈的话是何意。 听说平常侯爷去老太太跟前请安,青娘子看到侯爷甩手就走,直接回房呆着。 对了,是这样。楼细柳想,这样老太太这才会相信,青娘子确实想进宫不想留在府里为妾。 ++ 于是,她才敢躲在柏院外面,在叠落廊第二次拦住路过的青娘子,拉她到松墙假山洞里说话。 她吞吞吐吐说,想跟着她出门。 “成,十二日举丧,中午你到府里西角门来。我们一起坐车去。” “……那,那要不要禀告侯爷。还有太太……” “不用禀告,你来就是。”青娘子瞅着她,笑了笑,“只要你自己愿意,这点事,我还扛得起。” 楼细柳欢喜得心都要爆开了。 她应该是做对了吧? ++ “青娘子,这一带没有村子是不是?”随灵的路上,遇上风雪变大,她和曹夕晚一行人,丢下大车也骑马,她和曹夕晚共乘一骑。 细柳在风雪里看着官道外的荒原。 “只有几间村屋。”曹夕晚回答,声音模糊。她早把风帽拉起把脸围起来,一脸我虚弱我不能吹风的模样,在马背上望着风雪。 风雪中,远近都只有几间破村舍的影子。 ++ 而娄太监和小太监们走在前面。六公子宋卫仁带着车夫,去找旁边队伍里安国公府上借马,准备赶着车,回去接诰命队伍里的几位侯府太太。 他怕母亲二太太受不了寒。 曹夕晚抬手指着远处风雪里的村舍,对细柳道:“太祖二十年前建孝陵的时候,这一带的石头和木头都挖走了。老百姓们也多半迁走。只有到了四十五里外孝陵和墓园附近,才有守陵户、守陵锦衣卫们住着。有寺院道观。” “……那,就这样的草舍,多少钱一间?” 曹夕晚扭头,看了她一眼。 楼细柳忐忑着,避开风:“我……我有点积蓄。没乱花。想买间屋子自己住。我……我能吃苦。” 曹夕晚微怔,依旧扭着头看了她半晌,知道她这话里的意思。 她不想回去,也不想给侯爷为妾。 甚至,镇西将军之女这个勋贵身份,她也准备好抛弃,她会接受默默无闻消失在人群里的命运。 普通百姓女子的命运。 楼细柳想,她虽然听过曹夕晚说,人贵立志,进了碧影宫门下就要立志做碧影宫主,她也愿意苦练绝学,寻找自己的志向。 但这些日子,她辗转反侧,想明白了一件事。 ——人世无常。 就算是师傅苏锦天,也不敢说今生就能重回碧影宫,就一定能做塞外魔宫之主。 更何况她楼细柳? 也许,一旦离开侯府,失去侯爷和太太的庇护,她应该直面默默无闻如蝼蚁,如尘埃般消失的一生,才是她楼细柳最有可能的命运。 她选择的人世。 ++ 曹夕晚依旧并不多问,催着马艰难在风雪里走着,好在今年江南的冬季虽冷,却依旧不是北边燕京城的大雪可比。 曹夕晚在马背上,在风的间隙里大声道:“村舍便宜,你不用担心。买屋子我最拿手了。你知道我有几处产业吧?” 楼细柳知道,青娘子在顺义坊有一间小院子,另外在城南还有两个铺面,甚至,青娘子以前还和她说过,她想过要不要在周大管事家附近,也买个屋子。 “我进宫去养病,你是想和我进宫,还是想买个屋子和我爹娘做邻居?”她又扭头补充,大声问着,风吹散了她的声音,“我爹挺烦人的,但他懒,在外面不会故意欺负人。我娘心大,稀里糊涂的。也不欺负人。我爹娘就敢骂我。” 细柳坐在她身后,紧紧抓着她的披风:“我……我……”楼细柳含着泪,“我跟着你。”又大声,“我跟着你。” “成。”她围巾上的双眼弯起来,看着就是喜笑颜开,“太好了。我在宫里养病,我就愁没有个自己人掩护我偷懒。秀云会打我。对了,石榴那家伙最喜欢背后捅刀子说我的坏话。” “……”楼细柳默默地想,青娘子怎么可能在宫里养病,这点子规矩连她都知道的。 青娘子会被踢出来的。 再一想,踢出来就一起在外面过日子吧。让两个宫人因病移出宫这一点事,宋良娣是能做到的。 楼细柳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安定了。 青娘子大喊着,招呼着前面的娄太监几人:“到了到了,别走过了!” 第252章 首在修心 曹夕晚勒住马。 楼细柳先跃下马来。环视一扫,果然看到了瓦片屋顶在几十步外的树林里。 她同时跳下,拉了拉自己面上的毛皮围子喘气:“对了,那位顾御史,今天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楼细柳一想到这事,就瞅了曹夕晚几眼,牵过曹夕晚的马,一起冒雪往林子里走,细柳实在不知道青娘子想怎么摆平这事儿。那位顾御史看着就不好对付。 曹夕晚从马背挟下自己和细柳的随身皮包裹,扛在背上,她也笑了:“我今天还约了灰刺。”她愁叹着,“灰刺最近都不怎么搭理我。应该是怀疑我们了。” “……”楼细柳呆住了。她还没根本没和顾御史说上一句话好不好?这样会被揭穿的! 灰刺来了才完了! 细柳可不是糊涂人,她很想在准备好之后,弄到《碧影心法》下册。至少抄到傀儡阵法。 她不是青娘子,没有救过侯爷很多次,她和侯爷没有真情分。 她要离开侯府只能拿到侯爷想要的傀儡阵。否则就算太太答应了,侯爷也根本不会让她活着离开侯府。 于青娘子而言,《碧影心法》下册,是锦上添花。 于她楼细柳,是救命稻草。 “哈哈哈,好玩的。你放心,有我在呢。”曹夕晚握着嘴,咕咕地笑,楼细柳犯愁地看着她。 青娘子确实只把这当个有趣的游戏,她闲得无聊。 ++ 到了土地庙门前,娄太监拴好马走过来一看,这地方果然小。 黑瓦屋,黄砖垒成,前后两大间相通。 眼下大雪压着屋顶,只露出乌亮漆黑的瓦沿。一看这黑瓦顶儿就是她花钱让新换的, 吱的推开斑驳木门,一位老火工道人红光满面,迎了过来。 ++ 娄太监眯眼一打量,这老道人穿着一身洁净蓝布大棉袄儿,腰间也系上了国丧戴孝的白带子。 神桌摆着土地神像。也就二尺高。 “土地公公新上了漆了?”她解开了披风笑问。 “上了,上了,多谢娘子的香火钱。这个冬天我们土地公公能吃饱穿暖了。” 火工道人得了她的钱,早早就打扫洁净,又挂上几副障布收拾出了四间小屋。 ++ 娄太监怕她没在宫里侍候过,这火工道人又是村野之人,难免有了差错。 他慢走细看,手一抬摸着障布,一面是雪白麻布一面是青布。障布双层从屋顶垂下来的, 前后大屋用这障布格成了四间,门与窗都挂上了厚苇席子。挡风也透光。 娄太监揭帘走进去,全身就暖起来:“每间屋子都有火?” “都有。放心。” 这也罢了,最叫娄太监吃惊,每间小屋里除了瓦盆炉火与茶炉热水。其他桶盆架子、背椅几桌皆是一样。还摆着一张半旧的桃木短榻,铺了旧皮毛。 每件家私上面都有宫中内库的印儿。 只是在印章上划了个宫库记号,表示出了内库卖旧货了。 “这……这是怎么办的?”他惊喜不已。 ++ 曹夕晚笑着:“容易,我有路子。”说话间,把披风解下来拍雪,楼细柳连忙接过来,拿去火上烤,细柳想得明白,她应该跟着青娘子做伴当儿。 青娘子能收封小楚,也能带上她楼细柳。她还可以攒月钱,和青娘子一起住,有青娘子一口儿就有她一口。将来青娘子管她养老。 楼细柳想,她也许都不如青娘子长命,她是服丹修炼。没有青娘子那股子必须要活长些否则太吃亏的劲儿。 跟着青娘子她也不愁没丹服。 这些想踏实了,再看看,她楼细柳这辈子能不能有那命,争一争碧影宫主之位。 ++ 曹夕晚搓着手,和娄太监说话:“淘换的这些旧家俱,我认得的,是罪官抄家充了内库,内库卖出来的。不失礼。” 她悄悄儿,向娄太监眨眨眼,“其实没进库,只是个样子。他们得了算是抄家的辛苦钱。堆在附郭上元县码头一个栈库里,我去挑着买的。” “唉哟,不是曹娘子,谁能办得好这样的事。”娄大监欣喜摸着家私,都是好木料,好样式。又是进过内库的货色,谁也挑不出错来。 她笑眯眯:“也算娄公公的份。” “这——这怎么好!”他喜得不行,曹娘子分明在暗示,她对娘娘说一句地方是她找的,娄太监负责办的内库货色,他就能沾光。 “那成,曹娘子看着,我小娄也是个讲究人。青娘子写个单子给我,没道理让青娘子花这个钱,填宫里的事。” 曹夕晚也满意,娄太监得了功劳,就能帮着在宫里把她花的钱给销账。应该还能赚一点。 上元、江宁两县是京城附郭县,她去城外上元县码头挑东西,货主都是锦衣衙门里的番子,听说是她来买,半卖半送的。 她和娄太监相顾而笑。 ++ 她心里还在算账,要给封小楚治病,要养细柳,而且,她在码头也打听到了长江边上,赵王爷营帐里赵妈妈的消息。 这事,她得找柳如海问问。 柳如海这小子眼利,他给封小楚治了这阵子病,就让陆老爹捎话问过她:“小楚姑娘是不是颇有资质?” 这话不清不楚,别人是听不懂的。但她能明白。 她其实在多年前就非常熟悉封小楚,因为封小楚在年少的曹夕晚眼中,本是最有资质修炼幽冥九变的人之一。 她以为她最后的对手,可能会是封小楚。 也许她不向侯爷提起小楚,她不会被捉起来做傀儡。她知道傀儡不只封小楚一个人。甚至托连城查过了封小楚的案卷居然真是个死罪。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这样想。 “细柳。” “什么?”楼细柳连忙回头。 “你和小楚不一样。” “?” 曹夕晚想了想:“你是太要强。所以你急着服丹修炼。你缓一些才好。小楚她是……” 封小楚也许从没有真正明白,有机会修炼幽冥九变,有机会学到傍身的一技之长,是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一生才能遇上一回的机会。 她依旧只是个孩子,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保护她的父亲。 她不想离开家。 她宁可没有一技之长。否则以她的资质不会在第四层就失败。 修炼之道,首在修心。 第253章 活够本儿 南康侯走在公侯行列中,连城匆匆来禀告,太太坐上车被送去曹夕晚准备的下处了。 南康侯点了点头。 连城察言观色,没敢和以前一样替曹夕晚说个好话,一来这时机不对,李国公就在前面一列,怕让外人听了笑话。 二来,严家一伙子刚被青娘子挫了锐气、丢了大脸,会消停一阵,不敢来和他连大管事争风头。 确实,他多年来与曹夕晚联手,赶走了严师爷。毕竟严师爷一旦得宠,随侍侯爷、进出外书房掌管机要,地位受威胁的还有他连城。 他上马退到了羽林卫的队伍中,随马队而行。沈迁早被打了招呼,自然不会赶他。 连城在马背上沉吟着,回头去刑部衙门抄一份封小楚的案件卷宗,也免得曹夕晚唠叨着他,说他不够交情。 “小楚病好了应该能练出来,我想让她脱罪,给我做个伴当儿。” “不是有楼细柳?你天天说她是你的二号打手。” “细柳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细柳要做碧影宫主的。” “……能不能别怂恿她了。她做个姨娘不好吗?” “吓,你刚才还说细柳是我的打手。是不是看我要离开侯府了,你就不和我好了。你真薄情!回头我做了贵妃娘娘,你别来求我!” 连二管事在马背上沉思,青娘子做贵妃娘娘的机会有多高?好在风雪渐大,吹人生冷,他转眼醒悟,不好,他又被青娘子耍了!她拿他逗乐子玩! ++ 秦王世子同样受着风雪,他袖子里有个油纸包着热鸡腿。 但他是代宗正,走在最前面与东宫并肩。 李书玉叹了口气,暗骂文若文生不会当差,他是冷得不行,能当着东宫的面吃鸡腿吗?不能! 李书玉的视线在东宫周围转了一圈,又看看东宫牵着的小太孙。他并没有发现,东宫身边有冯均卿所说的傀儡。 所谓的宫中傀儡,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呢?他很是不悦地看着文若太监,他提着暖食盒子过来,送茶水给世子。 世子先敬了东宫与小太孙,这才吃了几口偷偷加了烫酒的茶。 天气太冷了。文生替他加了酒,暖暖身子。 “世子,也许,炼傀儡的根本不是南康侯?”文若与文生悄悄向世子禀告善告。 “孤不管这个,孤至少得看一眼。才会相信。” “陆家有一个。” “孤已经暗暗看过了。她能走路,只是走得慢的哑聋女子。不就是有腿疾的美人儿?孤不信。” 文若暗叹,他去看的时候,女傀儡根本不能正常走路。这也就几个月居然能走路了。 ++ “贤侄。”代王突然过来,“这不行,这得找个地方歇歇。等风雪过了再说。” 秦王世子赶紧把茶酒咽下:“代王叔放心,前面有个土地庙。”又看看文若。 文若连忙道:“回王爷,回世子,奴婢前几天就亲眼去看了,地方虽小但还洁净,本来想租下来,但东宫宫人先抢占了——不,东宫女官素来勤谨,忠心任事,早早就布置妥当。” 小太孙竖着耳朵听到了。他的脚好痛。母妃不在了,宋娘娘也不在。不知道和谁说。 东宫低头看了嫡子一眼。 ++ 公侯行列中,南康侯同样瞥了一眼连城。 连二管事时时刻刻注意着侯爷,立时接到了这眼色,他匆忙下马,凑过来:“侯爷有什么吩咐?” “府里安排好了?” “侯爷放心,秦百户和他的人都离开侯府,半路上又回去了。” 南康侯微点头,心中冷笑,他府里必定有奸细。否则地道里的机密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会子,捉出来处死,也让秦王府知道收敛点! ++ 南康侯府。 二房。 南枝匆匆回了房。惊惶稍定。刚才在二门外书房附近的廊上,她差点被发现了。 “不行,这样迟早会被发现。最近府里变了。”他喃喃自语。 自从青罗女鬼要离府进宫,这府里的巡查时辰,路线就悄然调整了。 现在,才是那位绝艳刀秦百户在主持吗?也是,青罗重病这也有二年多,他天天和青罗女鬼凑在一起,难道是为了成亲做夫妻?南枝冷笑,青罗女鬼不过是手把手带着秦猛,如今秦猛对府里的事,已经老练了。 南枝不屑而笑,坐下来做针线,青罗女鬼还是选错人了。秦百户是个男子,再如何也管不到内宅。 ++ 小值房。 罗妈妈与宋婆婆一商量,回报秦百户:“应该是内鬼。” “那就是各房的丫头和婆子。”他冷静着,“我和青娘子相比,只差这一点。” 罗妈妈和宋婆婆相视一笑:“大人放心。” 宋婆婆年老见多,她早就琢磨出来了,秦猛如果不是和罗墨凤搭档几年,交情极好,青娘子也许不会选他。 护卫司和巡城司不一样,护卫司头领是在侯府,在上官眼皮子底下当差,很容易成为侯爷的心腹,苏锦天以前就做过半年。但他是和青娘子搭挡的。 但凡不能和女番子搭挡,没办法做这个差使。 至少,青娘子不会放心把自己在府里的几个心腹婆子,交给别人照顾,当然她看中了罗妈妈。 也许,她是先看中了罗墨凤,才注意到了秦猛。 ++ 城郊。 土地庙。 “洪大姐,洪大姐,我请的御医呢?”除了火工道人,曹夕晚雇用习惯的洪大姐也在土地庙里。 “去后面采药了。” “采药?” “对。曹娘子要换暖鞋子吗?新棉鞋子每屋子里烤了五双。”一揭帘子,洪大姐走出来,腰间系着白带子,手里提着热水壶。 洪大姐平生是这头一回见宫里人,还能见到东宫太子!她越发的勤快谨慎。 曹姑娘提醒了,工钱是三倍,也就大半个月。但要小心。若是惹到了不讲理的贵人,会被打板子的。 “不会死,因为是国丧不敢打死人。有我在最多算个轻伤打三板子。你想好,来不来?” “来!”洪大姐一咬牙,“我大孩子要上学了。二孩子也想去。街学便宜。但开春也要备两份束修。” “你二孩子是个闺女吧。” “这孩子……烦人。天天吵着哥哥上学,她也要识字。我没办法。” ++ “曹娘子,你放在这里皮靴子我也烤了,可以换。”洪大姐不爱出声,只和曹夕晚才熟悉,悄声说着。 娄太监有眼力,能看出这仆妇是个寡语谨慎的。便放了心。 他推辞不换暖鞋,怕贵人们来了不够。 他扳指头算着:“这附近路上,只有几间村舍。几位王爷、王妃总不能不让他们进?内阁老学士几位,东宫也敬着,不让他们进,东宫也不会进来歇息。” 他只叫小太监们一起,换了干袜子,吃点热茶水。便出门又上了官道去迎接东宫与良娣。 ++ 曹夕晚早有准备,她可不会学娄太监。 那怕皇帝来了也拦不住她要养生、要活够本的决心。别人更不值一提。 第254章 前后相逢 她叫楼细柳赶紧坐着,烤披风、烤脚、吃东西。 “快吃。就算不饿也得吃,呆会那么多人来了,什么都捞不上吃的。快换鞋。娄公公是个忠心肯干的,前程大着呢,咱们且顾眼前。” “我没事,我——” “你要是冻病了,就会传给我。我这么虚!” “……哦。”楼细柳坐在火炉子边,换了暖鞋,啃洪大姐给的大肉饼。曹夕晚瞅瞅细柳。 “怎么了?”楼细柳问。 “你没有以前可爱了,你以前都会骂我,和我吵架。” “……”她想打死这家伙。楼细柳怒瞪双眼。 ++ “快吃,快吃。”她笑嘻嘻,自己也吃一口还望望楼细柳,估摸着细柳的饭量。曹夕晚觉得让细柳拜到灰刺门下,让她吃灰刺的,她最多只需要养细柳三年。 细柳这家伙太要强,只要翅膀硬了,就会自己离开的。 她只是楼细柳的垫脚石哇! 她幽幽一叹。 “……又怎么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懂的。” “……”细柳忍着,心想:不行,不能揍她。否则会连肉饼子都没得吃。 ++ 这三年得让细柳好好替她做打手,做苦力。她满意地算帐,觉得养着楼细柳不亏。 洪大姐在另一间屋里催着,曹夕晚连忙裹上暖暖的黑熊皮大披风,把地方空出来烤别的。 她也吃完一个肉饼,摸摸心口,感觉自己完全是被柳如海骗了,她在这隆冬天气里未必就能发病。 “细柳,细柳,帮我绑一绑帽子。” 楼细柳擦着手上前,帮她把熊皮兜帽戴好,又用熊皮子围脖系好绑紧,把她裹成了熊一样,只露出两只眼睛。 ++ 细柳忍不住好笑。更不要说,她双腿上都捆上了一层熊皮护腿。 “你干嘛裹成这样子——?” “我得养着。”她其实每到冬天,为了找鱼氏双雄报仇,都是一副黑熊成精的模样。习惯了。 但今天冬天,因为被柳如海警告过,她又格外小心保养着。 她怀里揣个扁铜暖炉儿,嘴里呼哧呼哧,跑去了后屋:“我去后面看看。找御医。”又回头冲着细柳眨眨眼,似乎胸有成竹,“你放心,这事儿有我呢。” 楼细柳挤出笑,她是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要怎么从灰刺手里骗出东西。 她自己是想都不敢想。 她只奇怪,曹夕晚穿成这样臃肿,居然还格外灵活。一看就是冬天里,经常披熊皮做贼的模样。 ++ “楼姑娘——” “来了。”楼细柳听到洪大姐在叫着,像是有事,便转头去了。 曹夕晚似乎听到前面官道上有人来了,应该是路过的太监或是宫卫,自然有娄太监去打发。 而且,她知道,顾永秀也会路过。 他是巡城御史,和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一样要在这条送灵的官路上巡查。 ++ 顾永秀与几个同僚,策马刚下了官道,寻着大雪中黑瓦屋顶的方向过来歇脚,就看到一辆青围子马车,歪歪扭扭也下了官道,驶向了树林。 押车的来者,正是那位向他执弟子礼的宋卫仁。 “怎么了?”顾御史关心地问。 “我三婶不舒服,在路上动了胎气。” 顾御史吃了一惊,宋卫仁素来知道,这位顾师本是太医世家出身,家学渊源,从小本也是和所有顾家子弟一样苦练过。只是后来觉得没趣不愿意学。 果然,顾御史翻身下马,搓热了手指:“我探探。” “多谢顾师。” 顾御史伸手进了车帘内,车内陈妈妈连忙请了太太的手腕。 他立在车帘外,雪粉盈眉,他搭了搭脉:“受了寒。快到前面去,有小庙,我侄子顾三在那边。他能处理。” 宋卫仁大喜,曹姑娘请来的御医居然是顾院判的三公子吗? 这一想,倒也没错,曹姑娘身子有病,她来往的似乎都是名医之后。 ++ 曹夕晚才不在乎是不是名医之后,她在意的是顾三公子他姓顾。 到屋后,望着茫茫雪色荒野,她果然看到了双骑徐徐而来。马背上是年轻的顾御医。 顾公子一身厚重的黑灰貂皮披风,旁边并骑的身影是披白狐皮的柳如海。 咦,柳如海也来了。她想。 天地间,黑白二人,倒也打眼。 她眼利,看到他们的马鞍子边都挂着一个草筐子。 “这里,这里——快回来!别迷路了!”她叫着。 居然还有闲功夫跑去挖药,至于吗?她暗暗吐槽着。 这天寒地冻,草药都冻死了好吗? ++ 柳如海见她在门边等着,先行驰近,他下马时便察觉,她一脸你们真不懂事让人操心的表情。 “你今天冬天,可不会发病了。”他笑着。 “万一呢?”她肃然,这一路上几十里地,找上顾三公子那是一石三鸟,她发病的时候好歹有个大夫救救她。 更不要说,顾御医姓顾,他本月不轮值,早早儿被她用钱订下来,威胁着骗过来了。 “顾公子,这里——” 娄太监听她大呼小叫的,跟出来一看,心中欢喜,他当然认得一位是顾院判的儿子。另一位也是京城有名的柳大夫。 娄太监连忙道:“侯府里的楼夫人,刚进了屋子,可能是太冷动了胎气。” 她吃了一惊,寻思着楼淑鸾这一胎要是平平安安,若是细柳不愿意为妾,她也就算了。 她连忙请顾三公子去看看:“冷吗?先烤暖手。可别冻着了。” 她一个劲向顾三公子献殷勤,柳如海在一边冷眼旁观,就看出了问题,悄悄拉了她一把。 “干嘛,我忙。”她转头一看,居然还有第三骑。 刚刚跟着顾三公子马后有另一匹灰瘦马,跳下来一位灰蒙蒙人影,风帽一揭露出脸来。 ——居然是灰刺。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回事!? 灰刺你在周王府,是第三批出发的人。按章程完全应该傍晚才路过,怎么这会子就来了? ++ 柳如海同样吃惊,因为他听到娄太监一边进去一边和顾三公子说:“贵府上的顾御史也来了。” 顾御史从前门进,灰刺从后屋进。 柳如海也不禁含笑瞟了她一眼,暗中亦佩服她的机谋。这是她安排的吧?她应该已经和顾御史熟悉了? 曹夕晚寻思着,要不要丢下细柳自己逃。 第255章 现捉现卖(上) 楼淑鸾被扶着,倚在了短榻绣枕中,侯府的随行大车由小管事押车,按连二管事指引已经追了过来,一应用具都齐备。陈妈妈唤了细柳在榻前挂起了半幅薄纱缀珠帘。 炭火融融,奶香飘溢。 榻前摆着锦凳,榻角是一只青铜猴儿献果炉,熏着宫制淡香。 陈妈妈先喂着夫人吃了枚安胎丸。许是屋里暖了起来,楼淑鸾的脸色就恢复了许多,倦极睡去。 顾三公子一望便知道是受了寒,不是大毛病。他施礼后坐下,觉得自己失算,明明这回的国丧他不轮值,偏偏见财起意,想在曹夕晚手上赚几个零花钱不叫家里知道,如今看来似乎有点不划算。 ++ 屋外风啸,未料到这样差的天气。 顾御医搓着手指,心想着,择日子的钦天司这回恐怕倒霉了,不掉脑袋也会发配几个。 贵人们若是都有病症,他可是吃了大亏。一来赚钱不轻松,二来,家里岂有不知道的? 他爹顾院判必定要问他:“既得了钱,有没有给你小叔买些时新的书画笔墨,就知道自己花钱。不孝的东西!” 他这是孝顺吗?这是当爹!他又不是他小叔的爹!犯得着天天管着小叔是不是没钱花? 顾三公子太委屈了。 还没成亲,就有了个小叔儿子。自己那点子零花,不花在小叔身上,就是大不孝。 太没天理了! ++ 他暗中忧伤,斜坐在帘前,抬起二指为侯夫人诊脉。良久,他松了口气:“不妨事,就是风雪大了,又焦虑。我小叔说,已经服了安胎的安宁丸?我看看。” 陈妈妈连忙取出一只银盒:“刚吃了一丸,不敢多吃。” “很妥。听说贵府上有通天池碧珠?” “有,有。”她连忙又从侯夫人腰间取了那只香囊儿,取出里面那一点子碧末儿,绕出帘子呈上,顾三公子仔细检看后,又嗅了嗅,点头:“这东西也有御寒之用,取十分之一就好。也是巧。我和柳寿石在后面采了点草根子,正好用上,不妨事。煎一碗服下睡醒就好。” 陈妈妈听得柳大夫之名,眼神微闪:“可用老妇来煎药?” “我亲自煎。规矩我懂。”他起身唤着柳如海,“寿石,寿石——” 陈妈妈终于放了心。 侯夫人楼淑鸾可不是二房里的周姨奶奶,不能让名医柳如海一手诊治包办。 陈妈妈心里有数,赵王府的客卿柳大夫给姨奶奶调理,一来是苦于多年来,没有大夫能为周姨奶奶治这病,非他不可。二老爷这亲儿子作的主。侯爷就得顾全这兄弟情分。 二来,是姨奶奶这人只是内宅妇人,不干系大事。赵王府犯不着对她下手。或者说,真下手了对侯爷也没有什么损失。 ——侯夫人能一样吗?怀孕的时候能让柳如海靠近吗?偶尔也罢,天天和柳如海打交道吃他的药,只有青娘子才敢。 但顾院判的三公子就不一样了。 满京城里,能替太祖养儿子的人家也就这一家。 ++ 陈妈妈为侯夫人掖好被角儿,又转头看细柳。火光映芙蓉,押车的小管事又悄悄从帘角推进了一大盆炭火,小屋里烘得让人热辣辣的。 细柳手执细长柄银勺,搅着盏内的浓汁,她正蹲在炉前热一盏奶子。 “妈妈吃茶。”她倒了盏茶递给陈妈妈,“我替妈妈烤了双毛袜子。这是青娘子没穿过的袜子。” 陈妈妈也累了,鞋子早被雪水渗透,她坐下换了袜子吃了茶,才问:“去哪里了。不见人影。” “……我跟着青娘子出来的。”她低着头。 “……谁和侯爷,太太说这事?” “青娘子说,她去提。” “行。”陈妈妈便不问了,看了楼细柳一眼,也不提醒她——这机会她自己不捉住,就没下回。 想来楼细柳心里清楚,若是她自己都不清楚,以后的难事还多着呢。 楼细柳见得陈妈妈不问一句,她终于能舒出一口气,平缓了眉眼,她抱着裙子坐在炉前,等着奶子烧开。 是,顾御史就在帘子后。 她不能缩头。 说到底,这事是她的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听得顾御史在说话,而侯夫人未醒,奶子烧开后温着。楼细柳瞥到,陈妈妈靠着火打瞌睡。 楼细柳悄然起身,到隔壁探问悄语,问的是顾三公子:“顾御医,可要添些茶。加些炭可好?开方子怕手冻了。我们太太的事,多劳顾御医。” 顾御史与二三同僚坐在炉前,看着侄子和侯府的这个绿裙女子打交道。 帘后水壶子在咕咕轻响,这女子果然倒了几盏热茶过来,除了顾三公子,她纤指捧茶盘也向几位御史一一敬上。她转身提了小篓子炭,过来替他们加了炭。顾永透莫明觉得这女子多看了他几眼。 但顾永秀并不意外,他本是锦衣番子出身,一眼就看出楼细柳与别人不同。 她梳双丫发髻,绿锦出毛袍儿,耳悬珍珠,尤其是她手脚轻便,走路无声。顾御史想,这是侯府内宅的锦衣女番子。 都察院的两个年轻御史,却没这眼力,他们只看到一位公侯府的绿袍儿美人,便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是不要回避。 顾御史微摇了摇头。 “多谢这位娘子。” “不敢。”楼细柳毫不费事儿和顾御史说了第一句话,她强忍喜意,青娘子手段当真高明。 说是要进东宫,实则借着东宫妃国丧之名早早儿就在路上布置好了。没有一天是白空着。 ++ 后门,手段高明的曹夕晚这会子,吓得目瞪口呆。她面对面望着刚下马的灰刺,实在太出意料之外。 若不是她确实已经费了太多功夫不能半途而废,她真想先逃走为上。 她早想过,至少要到傍晚时分,顾御史和细柳才能熟悉,她曹夕晚才能和顾永秀说上话。 但灰刺来得太早了。 她绞尽脑汁想主意。 ++ 灰刺一身灰皮银毛大裘,竟然还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皮子。沾雪不湿。近看又觉得这皮子油光水滑,颇为华美。这一看就是塞外珍兽的皮毛了。 好在她并不输阵,从头到脚裹成了黑熊精。颇有气势。 而柳如海又不多嘴,转身去拴马。她稍稍心安,心想,算他聪明!他能替女傀儡封小楚治病,这机会谁给的?别家的大夫或是奸细敲锣打鼓没这机会好吗? 她曹夕晚,自问,对柳如海是沤心沥血地栽培了。只比对楼细柳差一点儿了。 ++ 灰刺的脚步在后门前一滞,正疑惑地打量她,她一个机灵,坏主意就冒出来,连忙忧郁一叹:“六大王,是我。” 灰刺微怔,从她熊皮围脖上的细看,把她的奸诈双眼认出来了。他冷哼一声。 第256章 现捉现卖(下) 她也不管灰刺那双琥珀黄的眼睛露出的是什么神色,是不是在想用什么魔宫刑法弄死她,她虚引道: “六大王,请去歇一歇。这会子只有侯夫人与顾御史各占一间屋子,细柳在照顾着呢。你找她,她引你去另一间烤烤脚。” 灰刺听到侯夫人之名,没什么反应,听到顾御史之名,眼神微动。 “你女儿在照顾谁?” 她窃喜,叹气道:“都是照顾过她的人,而且,侯夫人作主,要为她说门亲事,毕竟她小时候就在楼府养大的。我如今在东宫,让她在宫外,不是回事。” 她摸出那只红绡宫囊装着的东宫女官腰牌,亮一亮又收进腰间,“但这孩子太痴心,和侯夫人说,还是想让……让那位大人知道,请他依礼为亲事拿个主意。侯夫人可怜我们母女,和侯爷说了,他们夫妻亲自问问。” 她用熊掌抓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柳如海在旁边叹为观止。他要不是这两年对她的性情熟悉了,指不定突然看到侯夫人与顾御史在一间破庙中不期而遇,他也会上当。 侯夫人肯定是被她现捉现卖地利用了。南康侯也确实在后面,马上就要到了。 曹夕晚想,楼淑鸾进她的屋子睡她的榻子,当然得帮她做事。 反正她睡着没醒。她能可劲儿胡编。 ++ 柳如海在旁边马棚子里,拍着自己的马儿,一边听着一边沉吟,曹夕晚这人精得像鬼,又兼消息灵通。 她这阵子打了代王府的家将,又进府去解释了,似乎是小事。 但依他看,这不是小事。也不是误会。 她故意的。 她在警告代王妃,不要在灰刺面前胡说,免得坏她的事儿。 ——青罗女鬼,未免胆子太大。到底拿到了代王妃的什么把柄? ++ 灰刺连灰裘雪披也不解,大步从后门而入,这神情步态,这魔主就是要去察看究竟。 不提别事,仅是太祖的私生子,也是难得一见。 ++ 她抹抹额头的汗,柳如海偏偏在门外悄悄问她:“顾御史是不是得罪过你?”怎么就挑了他扣上黑锅了。 “细柳喜欢他。”她诧异,掩嘴小声。 “……真的?” 她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这顾御史是楼细柳在名单上挑的。这不关她的事。 柳如海一寻思,便明白了,多半是她奸猾地在一张名单上写了一二十个李氏皇亲之名,只有一个不姓李的。楼细柳心里没底,不敢乱指皇亲,必定会选顾永秀。 灰刺进去,也不知看了什么,又匆匆退回来问:“不带她进宫?” “不方便。”她凄凉而语。 灰刺一想,确实不方便。 他听代王妃说,顾家最小的那个叔老爷居然是太祖的私生子,如今中了进士做了巡城御史。 灰刺能在王府为供奉,又是碧影宫六宫主,便是小赵失踪了,他在京城也有曹夕晚以前万万没料到的人脉。 ——代王妃。 ++ 代王妃这几年随夫进京城,偶尔在冬天会随王爷到郊外庄子里,水庄有一处温泉可以取暖。 灰刺夜进泉庄。 代王妃果然深夜独坐,赏月看雪,月光下见得她珠冠狐披,翟服华裙。 灰刺在阶下止步,施礼:“一别经年,风采依旧,王妃别来无恙?” 代王妃起身,步摇环佩,在夜雪中叮铛撞响,她轻敛广袖,微曲膝还之一礼:“圣宫影轩中,一局棋谈之后,每逢月圆,长思足下。” 亭中四面是温泉引流,薄雾淡烟缭绕,亭间华灯几盏。 而灰刺入坐,便见得亭中一几茶案,斜靠鹤瓶,瓶中茶汤已是三滚。 ++ 代王妃素手酌茶,递予灰刺,笑道:“青罗女鬼,我早就注目于她。她是否曾向天山七魔学了冰魂玉魂功,确实难以查清。但我另有消息。” “王妃请赐教。” “青罗此人,身世不明。她儿时是从燕京城带回来的,早有风传,她和曹氏夫妻根本不是亲生父女,她收养在曹家为奴只是一个障眼法。她真正的主人是侯府死了的大爷宋成嗣,青罗是他为先太子招揽的高手。” “锦衣密档里如何写……?” “宋成明是在锦衣卫里一手遮天。密档未必可信。我几年前就另命人去燕京城。”她起身,从茶案边的一只立盒中取出了一张拓纸,竟然是代王妃早就暗中派人去了燕京城,找到曹夕晚的坟墓,把墓文拓下来了,“你看。” 灰刺双手接过,一扫碑文,见得其上写着【燕京曹氏,侯府家奴之后,儿时与父母……】 他吃了一惊:“咦,曹家的女儿已经死了?” “正是如此。也许真正的曹家女儿已经死了。眼前的青罗女鬼只是顶了她的身份。她究竟是不是驻颜有术,我却是不知了。” 灰刺沉吟着,他当然相信代王妃。 这位王妃,本是碧影宫。第七天魔王。 ++ 柳如海又是一番想法,他这阵子早听灰刺说了曹夕晚的身世成谜,他却是不置可否。 毕竟,这拓文他早就弄到了。他也早就上过当了。这中间有什么机巧,恐怕只有宋成明和曹夕晚知道。 且他住在侯府后巷,一再与曹家父母打交道,难道是她不知死活,不知道青罗女鬼最恶青衫小白脸? 他想,他至少是在观察,曹氏夫妻到底是不是青罗女鬼的亲生父母。 他这两年看下来,是亲生女儿无疑。 ++ 曹夕晚前阵子当机立断,痛打了代王府的家将,又去了代王府要人情。她盘算着,代王妃应该领会她的警告: 少插手,否则她不客气了。 她敬着她是藩王妃,已经在石明娘之事上,退过一步。 但南氏女,毕竟是谋反之后,逆贼之女。王妃莫非不知道代王府里有多少番子暗桩盯着她,否则她曹夕晚怎么这么快就听到了风声? 更何况,她还一肚子的怀疑: 上回进宫,看到代王妃亦与他们同在射殿上,曹夕晚隐约觉得,当时殿上,分明只有这位代王妃看了她一眼,他察觉到她曹夕晚飘进了射殿。 这位代王妃,藏着不少秘密。若不想被南康侯往死里查,就不要惹她! ++ 曹夕晚带着灰刺进了屋,帘子一揭,细柳温婉柔和,正好提着两双暖鞋子到顾御史这边:“大人要换鞋吗?”猛然间看到灰刺,细柳脸发青,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她接了曹夕晚的眼色,才控制住逃走的念头,她强撑着来行礼:“六师叔祖。” 曹夕晚立在一边,欣慰莫名。 她和细柳搭档儿还是很不错的,这孩子遇上大事不慌。如果脸皮再厚一些,更好。 ++ 她不顾细柳递来的眼色儿,把灰刺向细柳一丢,转头缩回了屋外面。宁可望着瓦檐上的雪,她也绝不肯进去了。 “你不去?”柳如海跟了出来,他也是看着楼细柳可怜,那小姑娘要哭出来了,随时可能穿梆。 曹夕晚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曹夕晚反而诧异:“我在才会出事。她小姑娘遇上这样的大事,就应该慌慌张张。我若是慌张才叫人怀疑。我冷淡不理会才对。顾御史和我早就一刀两断,我与他恩爱全无,两看两相厌!”她回头望了望里面,“现在不是破镜重圆的时机。“ “……”居然有道理。但柳如海也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曹夕晚,楼细柳也许早就逃了。不。也许她早就去投靠苏锦天了。 第257章 素未谋面 曹夕晚当然知道,楼细柳心里其实更想依靠苏锦天。 毕竟,太太有太太的打算,想让她为妾,侯爷有侯爷的打算,想让楼细柳与苏锦天配对儿。 但侯爷的主意不正。 他更想要细柳偷来的碧影宫绝学。故而没有一开始就说亲事,匆忙让细柳拜进了碧影宫,拜了苏锦天为师。 若是侯爷缓一缓,把楼细柳养在内宅,她将来也许还真有机会,以南康侯妻妹的身份出嫁。她也许就是锦衣苏百户或是锦衣苏千户的夫人。这样才不枉她的出身。 但这条路,已经不可能了。 至于将来,谁又知道?楼细柳确实失了勋贵之后的身份,却却又有机会学到了碧影宫和幽冥九变两门绝学。她以后有什么造化,全看她自己了。 曹夕晚和柳如海,对这事都心知肚明,这事还远着呢。 ++ 她把灰刺丢给了细柳应付,她走向了后门搭起的简陋马棚。 棚前积雪堆叠。青黄竹木搭起来马棚子倒大,棚里堆满了黄草料,木槽上除了有马匹,还停了侯府的两台车。 她钻到自己那台青围子车下面,摸了摸,拖出了一只长形包裹,包裹是她藏起来的剑。 ++ 柳如海负手站在半人高的棚墙外,他一瞥,剑?她是以防万一,要防着灰刺翻脸吗? 她从车下钻出来,拍打皮衣上的细草与雪,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他傍晚才来。” 柳如海反而一怔,察觉到蹊跷,跟了过去:“灰刺不是你叫来的?” “……不是。”她又叹气。论理,灰刺是周王府的供奉,按章程他是第三批去墓园的。她把剑上的包裹布解开,回头看柳如海,“一起进宫?” “……有事?”他诧异。 “刺杀代王爷,灰刺就一定相信我是天山一脉的女魔王了。” “……”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关系?能不能不要叫上他,这样的蠢计划一看就要出事。 “代王爷在东宫身边。”他委婉劝说。 “他在丧礼上管安排路程,这样的天气,今天不可能到地头。他要回宫去禀告的。恐怕已经回宫了。” 柳如海想,早知道不过来和她说话了,他本以为,她安静地进庙里,和顾永秀说说话,骗骗灰刺就这事就成了? “这怎么可能,灰刺没这么容易上当的。小姑娘细柳可以说说话就行,也算练练胆量。大事儿不还得我去办?” 她唠叨着,又从马棚草堆子下拖出早几天就藏好的大包裹。 柳如海一看,便知道她早有计划,他瞅瞅油皮布子包裹,只能委婉,“你不用进宫。可以在郊外莫愁湖上设伏,等他出宫时一举击杀。” “湖上好冷的,我是个病人。”她为难着,开始在熊皮子外面裹衣裳。 “……”你还敢去刺杀? 她想想,觉得在官道上伏杀也更容易,把腰包儿系在青衣裳内,便打听:“周王爷呢?” “晚上才出宫。” “我就说!”她觉得自己运气不大好。灰刺是周王府供奉,他也应该晚上出城才对!正常应该是半夜才路过此地。她计划得非常周详。她只要花钱雇了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必定要把这个歇脚的地方告诉他的小叔。 “他若是不告诉顾御史,叫顾院判知道了,必定要骂他不孝,不知道照顾心疼小叔父!” 柳如海也忍不住笑。确是如此。 “这破天气!”她仰面长叹,灰刺必定是看到雪大了,提前出宫替周王爷出来看看路。 皇亲们真是太娇贵了。 ++ 偶尔有小太监路过马棚,只看到柳如海,没看到她。 她坐在草料上,穿好了大青衫儿,全身肿得像要冬眠的大母熊,她费劲起身,背上了剑:“帮我绑一下,我的手抬不起来了。我穿太多了。好重。” “……”就这样还敢去刺杀王爷。真的不怕被反杀?他只能进棚里帮着她绑剑。 她又坐下来歇息,蒙上青巾子又拉下,她低头检查着腰包里的火折子、迷药、暗器,霹雳弹等玩意。他瞅瞅,她这是真要出去做贼了。 “在等什么。”他察觉,她改装穿衣似乎不紧不慢,应该是在等人。 “等东宫。” 柳如海沉默,她难道是在向他暗示,是东宫派她去刺杀代王爷? 这不可能。他想。 ++ 唿哨声响起,她跳起来,和柳如海互视一眼,东宫一行人已经到了。 官道方布人声鼎沸。 曹夕晚走出马棚也不知道看到谁,突然也道:“来了。”连忙在后门叫,“细柳,细柳,快出来帮我赶车!” ++ 楼细柳在小庙里已经快顶不住,唯怕说错一句就被揭穿。她听到曹夕晚的叫声,如奉纶音,当即提裙冲了出去。 顾永秀一惊,没料到这小女番子居然有这样的身手,他定定神,整理青色御史官服,要去接东宫的驾。 灰刺看了他一眼:“大人与东宫曹女官,是旧识?” “素未谋面。” 细柳在门边听到了这对话,她逃得更快了,她恨不得大喊一声:“不好了穿梆了,青娘子,我们快跑。“ 灰刺冷冷一笑,似慢实快地跟出去。 ++ 一出门,曹夕晚劈头盖脑地骂她:“叫你不要去和他说话!” 楼细柳一惊,但柳如海知道,这小姑娘的机灵劲儿足够应付了。楼细柳哭了起来:“……我只是,把他当成是长辈旧识。” “谁和他是旧识!我根本不认得他!”曹夕晚怒喝着,“你跟着侯夫人就行了!再让我看到你在他跟前乱凑,我打断你的腿!” 灰刺冷笑,正要开口,突然警觉,转眸看向官道方向。 一骑宫骑从官道下来,应该是东宫随行之人。这骑匆忙而至,穿林而入。马上之人在雪天里的骑术竟然如此精湛。灰刺想,他平生只知道几人。 驰到后门,马背上跃下一人,柳如海认得是陛下跟前的英女官。 灰刺果然怔住了。 是古里娜。 “走不走!?”英嬷嬷内里绯色官袍外罩裘皮,她一脸不耐烦,一扫几人根本不理会灰刺,她拉着曹夕晚走两步,“你是怕了吗?那我自己去报仇!” 曹夕晚二话不说,又骂了楼细柳几句,牵马便走。英英奇怪地看了楼细柳一眼:“她谁?” “冤家对头!” 听到这话,柳如海在心里大笑,击节而叹。 楼细柳低头,呜呜哭着。那姿态和曹夕晚假哭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258章 熊怪女官 曹夕晚与英女官的快马踏雪而去,黄砖黑瓦的小庙后门,冰棱垂檐。 风声中有蹄声,还传来她在马背上的声音,似乎是和英英吵嘴:“我怎么怕?哪里不讲义气?你怎么不把晏晏和雪雪,凯凯都叫来?” 柳如海瞟瞟灰刺。这位第六天魔王裘披曳地,高冠暖帽,他此时是一副沉吟思索的神色。 柳如海见这神色,便料着这事儿恐怕已经成了大半,曹夕晚此时离开,未必不是用她的老法子在对付灰刺,她在欲擒故纵。 先让灰刺琢磨足够,四处打听,她便请君入瓮,等着他自动送上门来。 ++ 柳如海慢悠悠走了几步,沿着半人高的苇墙进了马棚,草堆子下面露出一片暗绿色的包裹油布儿。是曹夕晚的。 他立在马车边,脚一伸,把她没来得及收拾藏好的包裹,踢回了草堆子下面。 他又花一角银子,找火工道人拎了一炉子炭火,在棚前烤火,和他的马说话。 灰刺瞟到,心中并没有怀疑,柳如海还有一个身份是赵王府卿,东宫来了当然应该避开。 ++ 灰刺和楼细柳也不回屋里,后檐冰棱闪烁,他负手皱眉,问楼细柳:“你娘和古里娜干什么去了?” “……我……我不知道。”楼细柳抹着眼泪。 “她是古里娜的弟子?” “英嬷嬷吗?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她们是朋友。”楼细柳茫然地回答,慢慢更咽着。她确实是不知道这事儿,灰刺能看出她说的是实话。 “……既是你娘不愿意,你何必再与顾大人接近?他出身固然尊贵,但天山七魔与我碧影圣宫,也未必就矮了他一头。” “……是,弟子谨领教诲。”楼细柳似乎手足无措,“我……我以为……是我娘不要他了。” 灰刺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这一段恩怨情仇,应该是老女魔看中俊俏小御史,对顾御史始乱终弃,这样的路子才对。 ++ 官道。 太监宫人簇拥着,东宫牵着嫡子,踏着一地枯叶碎雪,进小庙歇息。 “父王,我刚才看到林子里有头熊。好大的青熊。熊在骑马!”太孙比手划脚,惊呆了,觉得自己的脚都不太痛了。 “……是女官。”东宫方才下官道时,也在霜枝雪叶之间看到古怪人影,他远远看到了马背上的青熊怪。他想了想,便牵着太孙进了内间。 “女官?是熊女官吗?”小太孙捧着碗喝热奶子。 “……算是。也能变成鲤鱼精。” “父王,我想要一个妖怪女官!”太孙小孩子,立时梦想座下一匹马身边一头熊,真是太威风了,有了妖怪女官,也许还能去见见睡着了的母妃。宋娘娘说母妃到了仙境里,有仙鸟麒麟陪着母妃玩。太孙想,这不都是妖怪的亲戚吗? 他结巴道:“……父王,我……我的脚有点痛。”他想和青熊怪一起去走亲戚,找母妃。 东宫一怔,低头看孩子:“来人,传御医。” ++ 青帘垂地,宋良娣亦是满脸疲倦,双足冻得没有了知觉。 “娘娘,快请——” 陈妈妈揭帘,请她在楼淑鸾的小房中坐下。 陆秀云随驾,连忙帮着换了鞋,吃几口热茶,她问:“太孙呢?他的脚似乎伤了。” “娘娘放心。” 小太监悄悄揭帘,她见得另一间屋子里,青帘环围,太孙盘在皮毛榻里,小孩子刚吃了热食脸上红润,伸着小脚丫,顾御医正仔细看伤。 宋娘娘便放了心,另一角,东宫坐下与几位阁老说话,商量行程,又命顾御史随行。 ++ 宋娘娘跟前的几个心腹人也借着火,吃了口热的。暖鞋子是没得换了。 陆秀云得了洪大姐的关照,给了一双暖袜子匆匆换了,说是曹姑娘特意留给她,让她帮着打个马虎眼,她有事不在。 陆秀云想了想,看着薄纱帘后睡着的侯夫人,以为小晚是为了避开侯夫人。 她坐在火堆儿边,心中倒犹豫,她本是觉得小晚在侯府里呆不下去,让她进东宫是件好事。 但其实为奴为婢的,都要吃苦受累。她那身体,哪里受得起? 陆秀云还万万没料到,曹夕晚就是奔着要养病摸鱼才进东宫,还打算带着伴当儿细柳替她做苦力。 娄太监匆匆而入,丢个眼色,转身半揭帘子。陆秀云连忙站起来。 南康侯步入,施礼:“娘娘。” “叔父大人。”她行了家礼。宋成明微笑,连忙扶起。 宋良娣见楼淑鸾无事,便力劝送她回去:“三婶如此,全是为了我。“ 南康侯本也担心,连忙安排,让连城与总旗乔其强带人押车,把妻子送回去。 他把侄子宋卫仁留在身边:“小晚呢?” “许是赶路到前面去看地方,为娘娘准备了。”宋卫仁陪笑,替她打着马虎眼。 宋成明一看就知道这侄子压根不知道曹夕晚去了哪里,多半是溜了。国丧大事又忙成这样,他也懒得再问。 ++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贵人们换鞋袜的窸窸窣窣声响。 宋良娣在榻中抱着打瞌睡的太孙,想着还有几十里,也不禁怜惜。 她手捧银盏,慢慢喂他又进了一盏热羹汤,看到自己的雪披烘在火上,微微滴着雪粉融水。 她隔帘听着东宫与王爷们商量行程,小太孙说起有一只熊怪女官,她诧异笑着。陆秀云在旁边一听,暗暗叫苦,她一听就知道是曹夕晚,她可是见过她黑熊精的样子。 太孙这样子,倒是挺喜欢小晚? 小晚可不耐烦带孩子。 小晚时常长叹,说她当年少年无知,居然敢帮着苏锦天带孩子,就是苏锦天的十二个弟妹了。她发誓从此不再受这罪了,凶悍地表示以后见着小孩子就掐死。 陆秀云正头痛,宋良娣招手悄问女官秀云:“叫小晚来。见一见东宫。这时机正好可以定下她的品级。” 陆秀云会意,娘娘想让她小晚得个正七品,在宫里有居处与宫人随侍,活儿也轻省。但她料着娘娘也能猜到熊怪骑马是曹夕晚,娘娘想让小晚帮着带小太孙。 这事小晚不爱干,陆秀云便不敢应,怕小晚带孩子带得暴躁起来把小太孙掐死了。她连忙转身看娄太监,娄太监只能帮着敷衍:“曹姑娘和陛下宫里的英嬷嬷说话去了。像是有事。” 宋良娣微惊:宫中有事? 陆秀云也附耳提醒,英嬷嬷原是陛下不放心太孙,打发过来随行的,东宫也管不了。 她便点点头:“等小晚回来再说。” ++ 两天后。 风雪渐停了。 这段路,本是一天一夜的行程却足足走了三天。 苏锦天披甲策马,带着锦衣番子们在宫观前的官道上巡夜,树枝堆雪,月映萤窗。 他皱眉四面扫视着,师弟师妹们在他麾下各自带队,只有沈霜天骑马紧紧跟在他身后,她这几天习剑难以突破,本来要闭关修炼,但她憋不住非要跟出来。 她也抬头,望着官道边的树影。树枝上是一巢寒鸦。 她似乎听到了青娘子的唿哨声。 难道是听错了? 更声响起,寺观方向蹄声如擂,沈迁的羽林卫踏雪而来,马蹄甲胃,铁枪森然。 苏锦天上前与他交接换班。 沈廷笑了笑:“明天就要到地头了。” 离着墓园也就二三里,今日贵人们在圣帝观与洪圣寺里落脚。 苏锦天点点头:“侯爷应该也接到周王爷了。” ++ 南康侯此时不在随灵行列里。这话被曹夕晚听到了。她就在沈霜天的头顶大树上。 她知道,听说宫里得了消息,说以前的锦衣卫密谍消息出了差错,赵王爷过了黄河就扎营不前,离着江南一带还远着呢。陛下恼得很。 南康侯夫人这回国丧时分外谨慎,一定要依礼随灵。也是因为陛下训斥了南康侯。侯爷当然时时小心。 在黄河边吗? 曹夕晚觉得有点远,暂时也顾不上。她就伏在官道边的树上,看着苏锦天与沈延换班,又看到一骑快马从京城而来,宫里钦天司的官员到达进了圣帝观,拜见东宫。 她盯了两天才找到机会。但这道观宫院,以官道直达,守着羽林卫一围,又是锦衣卫一围。 贵人们身边还有供奉、家将。 她从腰包里拿出干食咬着,又喝了点快冷的暖水,她吃完了犯愁:“是我告诉你,南王妃可能是第七天魔王黄大龙的。这没错。当初她重伤了你师兄剑剑。也应该报仇。你怎么不把晏晏、雪雪她们都叫来?凯凯也叫上。光叫我有什么用?” “怕了?”英嬷嬷在她头顶的树上。 “英英,我们这年纪都要养老了,能轻松点打群架,为什么不打呢?”她慎重地劝说。 ++ 深夜,斋院。 白华嬷嬷亦在东宫随行人中。 她在内室里正为东宫铺被,却听到了窗外老鼠一样的吱吱声:“雪雪,雪雪,是我哇,我是晚晚——” 白女官调到东宫后,特意把假名从雪雪改成了白华,平常在宫中很是讲规矩。此时一听便知道是青罗女鬼曹夕晚来了。 她好险没骂,强忍着,转头看看外间。 灯下,东宫在与秦王世子说话,她便悄然退了出来。 第259章 擒贼擒王 树影雪径,夜鸦绕飞。 寺观离皇陵不过二三地里,离京城已有四十余里。 曹夕晚与英、雪二魔在观中悄悄潜行,圣帝观宫阁宏大,主殿供奉玉皇大帝。 ”仇家住哪里?“ ”西边。代王一行人住在西边阁子。“寺观本来就是陛下来为太祖祭灵时驻陛所用,殿阁重重,松墙延绵,本是一座皇家别园离宫。但曹夕晚喜欢离宫里的温泉可以养生,英嬷嬷一心报仇,白嬷嬷更有心机,三人都对路径不陌生。 月照宫阁。 曹夕晚青巾蒙面,一马当先,扑向了代王爷与王妃所住的殿阁——秋仙阁。 她跃向了圆月之中。 霹雳弹三颗,从她手中砸下,震天而响,秋仙阁里瞬间燃烧起来。 火光中,她东冲西撞,指间又刁钻弹出几颗油弹,油助火势,她在火光中张牙舞爪,桀桀狂笑着:“有仇报仇!兄弟们快来吃人肉——!” “……”英嬷嬷和白嬷嬷面面相觑。 她们本来还在吵架。英嬷嬷要先杀了王爷与王妃,白嬷嬷反对,她已经订好计划要下毒毒死代王爷和南王妃几个儿女。 突然青罗女鬼甩出霹雳弹整出这样大的动静,她们同时哑然。 曹夕晚不耐烦了,回头瞪她们:“来不来!?怕了就算了!我去给剑剑和南南报仇!” “……”每次打架,明明有计划,最后都被青罗女鬼抢了风头。 “她这暴脾气儿。”白嬷嬷叹了口气,“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 代王爷的殿阁火光冲天。离宫的东宫殿和其他秦王世子、唐王等人都被惊动。 李书玉刚从东宫殿离开,回到自己的院落春华殿,正好还未睡,他披衣立在长窗前,看着天边火光,他不禁和心腹太监们说:“好象不对劲。” “……世子,听动静是我师门所出的霹雳弹。”文若迟疑着。 “哼,这回来的是谁?要陷害孤吗?”李书玉负手而立。 秦王世子说话这功夫,秋仙阁里已是横生大变。 曹夕晚一想到黑锅能甩给秦王府,砸完三颗霹雳弹,就兴高采烈地冲了进去。 “黄大龙——!黄大龙——!老相好上门了,你当初杀了我们东山人熊的大当家,把他烤了吃人肉!你这个吃人的魔头——!我们现在报仇来了!” 她嗷嗷地在屋顶上乱跳乱吼着,英女官和白女官一脸无语地跟上去。 多年前,锦衣卫与百战血刀团的最后一战里,正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刀客黄大龙出手,重伤了天山七魔里的剑剑与南南。这两位宫里大档,重伤不治,抬回宫中没两日就去世。 后来事情平息,英英等人苦苦查寻仇家,又逼着曹夕晚帮忙,才查出黄大龙可能是碧影宫中第七魔。潜藏在凉国公麾下密谍百战血刀团中。 但从暗河之战那一日后,黄大龙便踪影全无。 直到上回曹夕晚进宫潜入射殿,察觉到了代王妃的古怪,又听到了灰刺与代王妃暗中来往的密谍消息,她才推测出,她们根本查错了。黄大龙不是男人,也根本没有回塞外,一直就在江南。 因为她是女魔主,她是代王妃南皓英。 ——反贼凉国公的嫡长女。 ++ “为什么不正大光明闯进来,我们天山七魔怕过谁?杀了全家,我们就回天山去!”英嬷嬷追上来。 “宫里有月钱,还有天下各色药材,可以养老!京城的名医最多了。这么好的养老地方,你们不要了?江南这么暖和的地方,最适合养老的!”她震惊着,“天山冰宫太冷了,不适合我们这些有旧伤、有病痛的老人家的。” 她根本没去过天山冰宫,但听名字就知道位于塞外苦寒之地,那怕就建在火泉边也好冷。再说了,天天在宫里难道不要出来逛逛,困于一室对养生不利哇。 你这家伙是哪门子的老人家?英嬷嬷骂着,剑光飞抡,连杀几名王府家将,又沉思着,她似乎说得有理。 白嬷嬷骂:“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我说你就不信了?” “……下毒杀几个小孩子,这就算报仇?”英嬷嬷不屑,“杀得痛快了才行!她这性情,光明正大,我最喜欢!” 曹夕晚捏着嗓子,嗷叫着:“捉到小世子了!我们快来生火,烤着吃了他!我东山人熊最喜欢吃小孩子的心肝了!” “……”英英不出声了。 白嬷嬷暗骂着,屁的光明正大,天山七魔一世的英名都被混帐青罗女鬼给毁光了。 ++ 她们三人的实力强横,又有火攻助阵,谈笑间代王府的家将们、供奉们已经溃败。而援兵未至。 “王爷,快走——” 代王爷避入了密室,手中也拿着剑。惊魂稍定之时,他突然发现身边只有长女没有长子。此时一听,外面的刺客怪叫着要挖世子的心肝,代王爷顿时站起。 南皓英拦住他,把带在身边的长女,推给丈夫保护,道:“我去。” “王妃!不过是些匪类!”王府几位供奉连忙阻止,“等锦衣卫过来接应就好。南康侯既在,苏刀君听得动静不可能不至。” 代王妃长叹,她并不想面对苏锦天。 她身为碧影圣宫第七魔,当初正是她暗中主导,围杀了苏锦天之师——她的大师兄。 ++ “南康侯回去接周王爷和宫中御使,恐怕来不及。你们保护王爷!” 南皓英与丈夫对视一眼,千言万语皆在无言之中,她心意已决,代王妃只可惜今日失算,没带石明娘同来。 她有二子二女,因为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子在王府,她便把石明娘留在王府中保护,现在来敌强横,她也猜疑来的是天山七魔。 万一没猜错,能有一战之力的只有她了。 ++ 南皓英从密室里跃出,月华裙如花摇曳,她持剑飞上屋顶。 她立足未稳的一瞬间,夜空中三剑齐至,杀气漫天。早就等着的英、雪二人与曹夕晚同时扑上。 三人皆是面巾蒙脸,一身夜行衣,代王妃何等眼力,她一眼认出了天山二魔的身法,苦笑之余也不禁冷笑道:“二位久在宫中,不问世事,难道是陛下反悔,要杀我夫妻——!?” 白嬷嬷的剑慢了一瞬间,铛的一声剑鸣,代王妃居然在三剑合攻下逃出性命,高声道:“二位前辈现在退去!我只当从未有今晚之事!” 不等白嬷嬷犹豫,曹夕晚突然冲上,连出七剑,杀得代王妃连连后退。 代王妃骇然不解,这是哪一位不知来历的高手,招招古怪看不出师门。 她跃后三尺正要喝问,曹夕阳抓到这个空档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冲下屋顶,冲进了院子。 南王妃大惊,厉声道:“可恶!” 傻瓜才和一位堂堂藩王妃讲江湖规矩!等着羽林卫、锦衣卫来杀光她们吗? 曹夕晚只在院中一扫,就找出了代王爷躲藏有机关的那间屋子,圣帝观虽然不太熟悉,但她的目标从来不是南王妃! “这间!” 她一脚踹了门,冲进去,不到三个呼吸就找到机关,她按开了密室,暗门开启。 代王爷就在里面。 ++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找到她老公和女儿了!”她兴高采烈大喊着。捏着嗓子。 ++ 英英怒声大喊:“杀光全家!” 代王妃剑下连连失手,白嬷嬷眼神闪烁,笑道:“你丢剑自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饶了你丈夫儿女。” 第260章 一女当关 曹夕晚一剑架住了代王爷的脖子。 她拖住了闯到暗门边的代王,她仔细打量,屋中漆黑,借着窗外月雪之光,她看到他一身四爪藩王龙袍,神色苍白,年纪也是四十多。 代王爷是不会武艺的。 她慢慢伸手,向代王爷的脉门扣去,又突然一剑刺出,代王爷跃起避开逃了出去。 ——是个替身! 她十年前就上过替身的当,早有所料,她抓起屋中油灯砸进了暗门,指间一枚油弹随之射进,轰的一声火光大亮。 她看到了暗室里,代王爷一身内衣披着外袍,他手中持剑,身边还有两位紫袍老供奉。 在他们身后,就是一片漆黑。 她并不打算冲进去,因为她看到油弹火光,火转眼就被一张大毡子压灭了。 她只有三颗霹雳弹,已经用光。 黑暗对她有利。 她在暗门外,狂笑着:“兄弟们快丢霹雳弹!烧成乳猪,我们再来吃!” 室中,想冲出来的代王爷顿时被供奉们拉住。 “不要出来——!”南王妃尖叫,话未说完,她就被英、雪二女加紧围攻,逼得她不能得空再出声。 南王妃已经看到了屋顶上躺着晕倒的长子,母子连心无法离开,她只能连挡十二剑。白嬷嬷察觉她剑法高明,一对二竟然能不露败像。 白嬷嬷毫不客气。转手一粒油弹砸向屋顶,世子身边的屋顶烧了起来,这油弹当然是曹夕晚塞给她的。 代王妃大怒:“卑鄙!”此时,她猛然察觉到不对,眼前二魔虽然内力深厚,出招毒辣老到,但二十招后用的完全不是天山剑法,她才怒道: “你们是谁?为何要假扮天山七魔!?” “……东山人熊!”白嬷嬷黑巾蒙面,厉声接着,“给我们大当家报仇!” 英嬷嬷脸皮薄,横行霸道习惯——不,光明正大习惯了,她不好意思睁眼说瞎话,埋头打架。 ++ 密室。 曹夕晚刚准备再弄个火把丢进暗门,就看到两名紫袍王府供奉,冲出暗门。 两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奇门兵器。双牛角与钩玉剑 她暗笑着,出剑上前要捉个正着,突然发现一人手中钩玉剑剑光奇幻,像是知道她的来路。她一个不慎,钩玉剑尖直冲她要害而来。 “碧影心法!” 她在心里大骂着,果然有魔主在这里,南皓英那卑鄙小人王妃,居然敢故意设陷阱! 她早就和英英商量过: “代王爷身边两个高手,按我的消息,可能是这次进京城易容隐藏的第四、第五魔主。再加上代王妃就有三魔。我们两个怎么打三个?” “你对付一个,我对付两个。我要杀了黄大龙为师兄们报仇!” “我是个病人哇!英英,我知道你看得起我,但我病了哇!我们二对三不行的。我扛不起事儿。” “上回你在宫里暗算我的事,就算了。” “上!宰了南王妃报仇。”她马上转口。 但英嬷嬷蒙上黑巾,咬牙:“一家子杀光!” “……”你知道她丈夫是藩王吧,公公是太祖,她夫家叔伯侄子们不是皇帝就是藩王,你真的知道吧? 她死活拦着,终于叫来了一个帮手就是白嬷嬷。 ++ 曹夕晚,深深地觉得,白嬷嬷的法子才是对的。 下毒多方便?还不会暴露身份,还能在宫里继续养老。 她料到晏晏和凯凯,年老成精,比白华还要有心机,他们肯定打算从长计议。毕竟在深宫里杀皇亲多方便?如果陛下下旨抄家,那就更方便了。 英嬷嬷才是真正的暴脾气,她咽不下这口气。 ——没有我们天山七魔拼死拼活,你们老李家的江山都未必坐得稳,居然敢杀我的师兄们? “……”曹夕晚语重心长,“英英,这样的想法很危险,被抄家的开国功臣们都是这样想的。凉国公也是。” 哼。英嬷嬷表示,宁可我负太祖,不可叫太祖的子孙负我! 曹夕晚觉得交友不慎,如此不臣之心,对李氏子弟如此不恭不敬,她这样久在衙门的忠实锦衣番子是绝不会接受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 “哇哈哈哈,我要挖了王爷的心肝下酒!”曹夕晚冒充东山女人熊,大战碧影二魔,在间不容发中,她一个乱花迷魂身法,身子摇摆。她杀气腾腾,直奔代王爷。 第四魔莲池保,第五魔狮子火,多年来联手之下从无生者,正觉得这刺客剑劲并不强横,诧异代王妃居然失手。 突然,二魔只觉得脑中一晕,看不清她的身法,这敌人竟然如蛇一样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曹夕晚的剑尖,直刺代王。 铛的一声清厉撞响,黑暗中,代王爷连出七剑,居然把青罗女鬼的剑势全挡了回来,曹夕晚大骂一声:“这里还有一个!” 代王府里,居然藏着四个碧影宫魔主! ++ 莲池保与狮子火大笑着,反扑而来,三人合围联手杀她,莲花保厉笑着:“你是沈霜天?” 他们几人,早已经听第八魔保佛奴说起,沈霜天这逃出师门的逆徒如今不好对付,而沈霜天的资质绝佳,当初是宫里几人全都知道的。 “或者,你是楼细柳?”狮子火灰发紫袍,双眸精光闪动,她前后心绣着狮纹,她也是一名女魔。 代王爷依旧是苍白软弱的模样,但一套碧影剑法在他手中,剑尖寒气森森,剑气扫过竟然比小乔他们要强上十倍。 曹夕晚早就知道碧影剑法的种种破绽,此时居然只能招架,代王爷微笑:“如果愿意转拜我门下,也未尝不可!我门下有女弟子千人。” 曹夕晚面上大怒,心中窃喜,这一趟没有白来。 灰刺果然和他们说起,楼细柳有意要转拜师傅。想必也知道,苏锦天想要《碧影心法》下册。 ++ 她长笑一声:“你们也配当我的师傅?” “不知天高地厚,我们三人手里,你今晚还想活命——!?” “活命?”她嗷嗷大笑着,手里油弹乱射,轰然一声,暗室大火熊熊,她兴奋着:“烤着吃!人肉要烤着吃才好吃!” “……” 三魔暗想,这个不知道是沈霜天还是楼细柳的女刺客有点疯,代王爷怒喝一声:“你想死吗?” 这么小的暗室,她居然乱放火。 “我饿起来,连自己的肉都吃!”她桀桀怪笑,竟然不要命地借着火势连出几剑,果然逼得三魔退后。 “守住暗门,看她怎么烧死!” 她哼哼一笑,居然又使出一招乱花迷魂,从三魔之间的缝隙里,她抢选闯出了暗室。 “不好!” 莲花保一回头,看到暗室之门徐徐关上。 他挥动奇门兵器双牛角,织出一片护身银光,抢前闯出去,她立在门外,剑光如蛇刺入莲花保的双眼,莲花保被剑风伤到,痛叫一声掩着眼睛慌忙退后。 “别退后,后面有火!”代王爷也在大吼。 “她拦路!” 她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暗室里火烧烟缭,情势急转直下,女魔狮子火这才知道中计,这女人熊就是故意放火。 第261章 万魔之主 女魔狮子火收回钩玉剑,灰发紫袍在火光中狰狞扬起,她双眼凌厉,胸口狮纹张牙舞爪。 “你是何人门下!?” “哼!”曹夕晚向来重气势,从不示弱,她在暗门外嗷嗷乱叫,呲牙裂嘴,只恨蒙着脸没办法金刚怒目,凶相毕露,“告诉你,我是天下第一山寨,东山人熊!” 哪来的蠢匪类!胡说八道!狮子火一口气堵在心口,想起堂堂三位魔主被这匪类暗算,大怒中她乱掌齐出,轰在了暗门上。 这动静,有如天边滚过一声声暗雷,倒把曹夕晚还吓了一跳。 “炎魔掌!”她讶然叫着。 暗门竟然只是摇了摇,还是在慢慢关上。 她笑了,慎重拱手:“前辈高明,但是——” 狮子火沉着脸,果然这匪类就没有好话,曹夕晚指指自己的脑袋,谦逊着:“我师父说我吃多人肉,坏了脑子,果然,没看出前辈这样高明的魔功。我是太笨了些,还要请三位魔主教导。” “退开——!”莲花保与代王爷暴怒,她要是笨,他们这些吃亏的算什么? 二魔齐齐扑上,刀斧乱砍。暗门摇晃着,依旧没有受损。 曹夕晚笑了,这可是精铁铸成的暗门,以为皇家寺观里的密室是破烂货吗?太祖皇陵内的暗门也就是这个材质。 她手舞足蹈,在门外挥剑怪笑着:“烤乳猪,烤人肉最好吃了!” “可恨,你这小贼用这样的诡计!我们碧影宫——”三魔在内被火烧得狼狈不堪。轮备出招,却被她轻易击退。 她也看出来了,三魔身上衣物居然也涂了避火药水。多亏她抢先放火。 “三个打我一个!还敢吹碧影宫?” 她叉腰,立在门外,只等暗门关紧,她得意扬扬。准备回去奚落苏锦天。看他杀了四魔自己也新伤旧伤,她曹夕晚呢? 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烧死三魔。围杀一魔也是容易了。 暗门里的的代王爷,也看出来了,门外这人熊,她这一身青衫罩衣。带着头罩和护腿,全用避火油刷过。 “小贼!” “老魔!”曹夕晚大笑,她本就是为了用霹雳弹和油弹,才准备了这一身避火衣。好大一个包裹藏在马棚里。 否则她一个虚弱可怜的病人,赶鸭子上架,和英英两个人怎么和魔宫斗? ++ 三魔齐齐出掌,瞬间拍了几百掌,暗门被撞得发出轻响,竟然就停住了。 机关坏了。 “好功夫!”她大笑着,暗门只留着这半人宽的缝,他们根本逃不出来。 “好掌力,不愧是碧影宫!”她吹着,“但我呢,我根本没用真本事。想当年我在京城里——不,我们东山人熊纵横天下,什么人肉没有吃过?” 她捏着嗓子大喊一声,“交出《碧影心法》下册,送绘我们新任大当家,我们大当家有话,饶你们不死!” “可恨!谁是何人门下!谁是你的大当家?” “我们大当家的名字不能说,但我倒有一个新收的小弟子苏刀君,他最爱吃人肉!说你们有一本碧影心法下册,是好东西,我拿来献给大当家。”她毫不犹豫扣了一个黑锅给苏锦天。 大当家当然是子虚乌有,至于《碧影心法》,就算灰刺真的给了她一本下册,她不另找一本互相对照一下鉴定真伪,她敢学吗? 她又不是傻瓜。 ——她是青罗女鬼。 ++ 秋仙阁。 吃人肉的小弟子苏锦天在雪霜中潜行,踏月寻星,他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伏于殿脊琉璃瓦间。 秋仙阁中,刀光剑影。 而离宫中,另有三四处火光,尤其是供奉上一代嫔妃、无子宗室的享殿也烧了起来,分散了羽林卫的注意,他知道,曹夕晚这家伙还有同伙。 半刻钟前,他换班,曹夕晚居然从树顶上悄悄在沈霜天的帽子里丢了纸条,让霜天来会合。 多亏他眼厉,换班后,把想溜走的沈霜天捉个正着。 这小师妹赶紧就陪笑:“大师兄,纸条虽然丢给我,分明是让我通知大师兄。你快去。” 小霜的行事说话,越来越厚脸皮,越来越像曹夕晚了。 苏锦天有点愁。 ++ 他皱眉,俯看院子里。 衣袂纷飞,剑影如霜,天山二魔掩藏身份围攻代王妃,代王妃左支右绌,以一敌二居然还能维持不败,苏锦天心中惊疑: 从身法来看,代王妃确实是他师父的仇人——罪?祸首第七魔主。 居然一直隐藏在代王府。 但第七魔,其实在他逃出来时,亲眼看到第七魔与师父棋逢对手,第七魔并不仅仅只有眼前这份功力。 碧影宫第七魔,号为万魔之主。 他早就和曹夕晚说过。 ++ 代王妃力敌天山二魔,英嬷嬷与白嬷嬷因为要掩盖身份,无法使出天山绝学,居然久战不下。 “我听说过你!你是老七,你还藏着本事,全使出来——”英嬷嬷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被白嬷嬷打断:“哼!” 代王妃也终于找到机会,冲上屋顶把世子踢到了十步外,离开了火光,英嬷嬷冷笑,五指一抬,露出手指中夹着三颗油弹:‘我还有!“ 代王妃咬牙,心中更为惊疑不定,明明院子里还有三魔。 但过了这么久,怎么没有人来接应她? 总不可能是莲花保三魔主,杀不了那一个女人熊? 就算她看走眼,刚才女刺客是天山七魔里剑术最强的林伽,化名晏嬷嬷,或者是内力最深厚的霍飞,化名凯公公,这二人任何一个也不可能无声无息杀了碧影宫三魔? 好在,她想起长女福宁还在下面。 又镇定下来。 ++ 漆黑屋中。 曹夕晚又一剑,差点儿刺穿了代王爷的右腕,他怒哼一声,手中长剑几乎落地。 “下一回,就砍了你的手腕!”她笑嘻嘻,“王爷,你就算是成了尸体,这伤势也能验出来。我呢,等你烧死了,就拖着你的尸体去和陛下说,你隐藏着这样的好本事,这两年我就应该怀疑你了!” 代王,既不像周王爷整理医书,收买天下人心。 他也不像赵王爷统军领将,镇守北疆。甚至,他更不像秦王爷,秦王是太祖的第二子,也是四妃所生的皇子。论身份足够了。 居然是代王爷第一个进京城,接受陛下削藩旨意。 “你居然是塞外魔主之一,我说呢,为什么他们魔宫的人居然杀了自己的宫主!” 代王爷握着手腕,狰狞怒骂。 她瞅瞅他,笑着:“当然,你得烧死了我才能仔细检查,你是不是替身。或者,代王爷早就死了?” 不,南皓英不会这样草率杀死一个堂堂藩王,难道是她早就把夫君代王爷囚禁了吗? 她又眯眼看看黑暗里,明明应该还有一个代王府郡主福宁,她似乎缩成一团根本看不清。 第262章 衙门差事 “东宫有令,拿刺客!” 叱喝灭火声从离宫四面传来,苏锦天在秋仙阁殿顶俯视院中动静。 一枚油弹在火把上乍亮,浮光掠影间,代王妃的容貌落在苏锦天眼中。 细看,她是勋府血脉,王府贵妇,剑光汹涌连绵如江水大潮,围向天山二魔,一会儿用的是碧影剑术,一会儿是极诡密的密宗剑术。 他暂时无法断定她的来历。 天山二魔未必输给她,因投鼠忌器,隐藏师门绝学,光靠时不时丢个油弹威胁放火,代王妃以一敌二,似乎确实不难。 ++ 他无声无息,飞掠离开。 墙根草丛里躺着代王爷逃出来的那名替身,已经被他除掉,他身影如风,又去了附近几个殿阁放火,路上看到两队羽林卫果然来援秋仙阁。 他突然现身而过,羽林百户惊见到一名夜行人的身影,在宫道八角亭中一闪而没,百户怒喊一声:“站住!拿下他!” 他轻轻跃走,便把援兵引开。 起落纵跳间,他眼望东南面火光,他料着是师妹沈霜天趁他不在又溜了,放火的指不定就是这师妹,说不准还叫上了小乔和小燕。 自己的弟妹胳膊肘往往拐向曹夕晚,这事儿,他已经渐渐习惯。 更何况,他一直找不到其他的碧影宫魔主。 现在终于显形了。 ++ 乔强生确实正如大师兄所料,他闪进假山洞里与师弟、师妹们商议:“恐怕青娘子找到魔主了。” “是代王府里?”沈霜天本是万万没料到。 “对。”二人互视一眼,都觉得今晚难得不是替青娘子办事,而是辛苦上工替锦衣衙门当差。 ——代王爷居然暗中收容好几位魔主,必定图谋不轨。锦衣番子们忠勇双全,替皇帝陛下发现了奸谋。 “要上报?”沈霜天想了想。 “看情形再说。今晚出这样大的事,倒霉的是羽林千户沈延。可不是咱们。但他有靠山,他是东宫的心腹人。” “对,看东宫如何决定再说。”沈霜天笑语。旁边黑影一闪,刚放完火钻进来的燕双留也听到了,他无可无不可。 反正,锦衣卫已经换班,没有南康侯的手令不得妄动。东宫想调他们也没有这样快。锦衣卫是陛下亲军,可不是东宫亲军。 “青娘子想干什么?”燕双留在石头上坐下来,抱着胸,他觉得曹夕晚这人闲得没事要挑事,“她帮着我们杀回碧影宫报仇?不可能吧。她天天说自己病了,要养着,不养就太虚了……”他嫌弃地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七九八十了!” 小乔与小霜都在笑,各自放下了兵器,坐下来打了几个哈欠。 假山外面有羽林卫脚步声跑过,等脚步声过去,沈霜天还小声替她解释道:“她说要进东宫养老,她最近找了两个伴当儿要养。她想攒新赌局,让我们赶紧出力,带我们赚钱。” 沈霜天拿出纸条,递给燕双留,“看完烧掉,她说叫上石明娘一起呢。” “……嗯?”石明娘是代王妃的人,她跑去袭击代王妃是为了什么?为了开赌局? 燕双留莫名其妙。但眼光瞬间亮起。 石明娘名声不显,但她的刀法似乎还在前任刀君凤翎之上,这是苏锦天也说过的。一想到青娘子在,说不定能让他和石明娘切磋较量,燕双留就觉得这场火就没有白放! 小乔倒是点头:“青罗女鬼与前任刀君夫人,女剑客对女刀客,很有吸引人下注的噱头。” 居然很有道理。燕双留和沈霜天都茅塞顿开。 青娘子颇讲生意经的。到底替南康侯爷打理过十来年的私房呢。 ++ 曹夕晚叉腰仗剑,在暗门外笑嘻嘻,她时不时突然出剑,专戳眼睛,把三魔逼得只能离开暗门口,退后怒骂。 轻松之余,她心里居然还有叹息。可惜,石明娘这回没有来看热闹。 这一晚,她能烧死三魔,回头还能和英英、雪雪围杀代王妃。 如果赌一局谁是后辈里的第一女魔头,肯定是她青罗女鬼赢了。 她哼了哼,代王妃把石明娘留在王府,恐怕就是为了防着石明娘和她曹夕晚接近,不许她们联手攒赌局赚钱,这完全是嫉妒! ++ 她左手一抬,露出指缝里三颗油弹,亮给暗门里的莲花保看,威胁着:“《碧影心法》下册,不交出来,我就丢油弹了!烧死你们!” 莲花保气得发抖,但他的衣角已经烧了起来。他忙着踏灭火焰。 代王爷张嘴欲言,她却早有预料,截断道:“别说你们没带在身上。保佛奴他们和你们说过了?苏刀君要这本下册,他这几个月又暗杀了四魔,他这一手潜踪暗杀术,京城侧目。你们害怕了,一定把下册随身携带。以防他偷走。” “……”狮子火怒叱,“原来你和苏锦天勾结用计!你是谁!?” “告诉你,你坐稳了听清楚!我是苏锦天新拜的师父,东山人熊二当家!我徒弟孝顺我,告诉我你们身上有秘谱宝物!”她大吼一声,“交出来!” 代王爷和二魔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眼前这青罩衣的刺客,看着雄壮无比,男女不辨,分明就是乔装。且,东山人熊这样糊弄的名字,是哪个旮旯里的小门派小山寨,怎么敢和碧影宫甚至皇亲王爷对峙? 至于苏锦天另拜师门,这就更不要说了,这绝不可能! ++ 苏锦天黑巾蒙面,靠在窗外院墙上听着这几句,暗骂着,寻思着呆会先下手为强抢到秘谱下册,然后吹自己第一高手,活活气死曹夕晚,让这家伙知道话不能乱说。 ++ 代王爷狰狞着脸,无法决定,他立在莲池保身后,而暗室中还有漆黑一角火光不及,似乎是他的长女福宁披着避火毡子躲在最里面,吓得不敢出声。 曹夕晚沉吟,看情形,他是在保护长女? 福宁郡主居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如果他是真正的代王,这没错。福宁和世子都成年了。算起来,福宁生下来的时候,凉国公还是国戚功臣,他外甥女常氏为先太子的正妃,当今惠文陛下的嫡母。女儿南氏为藩王正妃,接连生下世子和长女,可谓一门荣宠。 但眼前这代王爷如果是假的,他不是太祖血脉,难道十几年前就和代王妃私通生下了福宁? 锦衣密档里完全没有写过代王妃有情夫,她扼腕不已。 衙门的差事失误了! ++ 代王双眼充血,猛然怒喝:“给她!” 莲花保微一犹豫,伸手向怀中摸去,曹夕晚大喜,那本下册在莲花保身上! 狮子火大喊一声:“不可!”她看向代王爷,“我碧影宫绝学,怎么能传给外人!?我们在圣宫拜进师门时,对着宫主信符发的誓,外传绝学就是万斧加身而死,死后不得轮回永堕畜生道!” 第263章 真是小气 曹夕晚一听,倒知道狮子火所说的是碧影宫规。确实有这规矩不假。 苏锦天当初亦曾提起过。故而他从未传过她碧影心法,只是让她一起带弟妹。 十二个弟妹他要一一指点修炼,根本顾不过来,小乔、小霜修炼时有不解之处总会问她。尤其是沈霜天学了几年全无寸进。曹夕晚偏偏年少无知,不知带孩子的艰辛,只顾苦思沈霜天的修炼之法,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 “……她必定是苏锦天的人!她的剑法里有碧影剑术的招数。”代王爷沉声。 “你信她?她用的不像是碧影心法!”狮子火争论着。 莲池保忙着在周围灭火,不免急怒:“你们快决定!” 曹夕晚在门外,冷眼看着几魔争吵,她沉吟摸着腰间的碧影宫主信符,要对宫主信符发誓吗?这符,是苏锦天让她保管,她要拿出来证明身份吗? ++ “给我。”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又高声,“交出来!就放你们走。” 她回头一瞟,苏锦天不知何时立在屋内黑暗中。背上是碧影刀。 借着暗室里的火光,三魔在暗门中也看到了苏锦天。他一身夜行衣,慢慢解下了蒙面黑巾。 “可恶!”莲池保怒视苏锦天,“果然是你这叛徒!” “给他!”代王爷断然决定。 莲花保不甘咬牙,但还是从怀中取了一片巴掌大的紫晶符,符上刻画了字。狮子火阻止:“且慢!” 曹夕晚轻飘飘说着风凉话:“要烧死了哦。” ++ “苏影天!你发誓,对着宫主信符发誓,我们交出下册,你就放我们出去,绝不反悔。” 曹夕晚一听,哼,反悔的机会没有了。 莲池保同时道:“正是如此!” 代王爷没有出声,但双眼盯着门外的苏锦天。 ++ 苏锦天和曹夕晚对视一眼,狮子火感觉到这二人之间像是瞬间交换了不知多少的阴险主意,但偏偏她就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毒计。 锦衣衙门与塞外魔宫,谁是卑鄙无耻的邪魔外道,还说不定呢!当她这么多年没打听过朝廷锦衣衙门的风评吗? “不是,我是个好人。”她果断解释,她虽然杀人、放火、打秋风、开赌局,还暗中追杀秦王世子和代王爷这样的皇亲,但她依旧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狮子火没听清:“嗯?” 她突然想起自己要争后起之秀的第一女魔头,事关赌局发横财养老,她顿时大吼一声:“老实点,否则我把你们烤了吃!我还没吃过藩王呢!” 苏锦天斜她一眼,慢慢道:“我苏锦天——” “宫主信符呢!?”代王爷终于开口,“在你手上是不是?” “哼。”她悄悄上前对苏锦天耳语,“他们想抢你的宫主信符,烧死了算了。我们去碧影宫里搜秘谱下册,难道搜不到?”她的声音并不小,还劝着,“徒儿,还是听为师一句,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气得莲池保怒骂,但代王爷紧盯着不语,狮子火也眼神变幻不定,连身边的火都顾不上了。 曹夕晚就看出来了,三魔里至少有二魔,觊觎着宫主之位。 而莲池保也未必无心,他也许是故意在装傻。 ++ 曹夕晚以自己的经验而言,她更欣赏和她一样会装傻的莲池保,一看就能长命百岁,同样,她更看好不急不慢的狮子火,而最有机会的可能还是代王爷,他至少有个老婆也是魔主。 “哼,别吵!让我徒儿好好想,否则我放火了哦。”她转头威胁,便在说话间,在黑暗中把信符塞给了苏锦天。 苏锦天瞟她一眼,徒儿徒儿的,她叫谁呢?倒是知道她不想背锅,绝不肯让人看到她拿着宫主信符。 他手一抬,露出碧影宫宫主信符:“我苏锦天对历代尊师发誓——” ++ 待他说完毒誓,莲花保盯着信符,哼了哼,手一甩,一片刻了字的紫晶符丢出来,她眼疾手快扑上去用熊掌一拍,夹在厚掌中捉到,喜笑颜开:“我的了!” 她大喊一声:“徒儿,我们走!” 三魔同时暴怒:“放我们出去!你这混账——!” “我不丢油弹,你们还出不来吗?”她可不会上当,拖着苏锦天就走,突然又回头,“有通天池碧珠吗?给一颗。” “……”包括苏锦天,都用一言难尽的眼光看着她。她岿然不动,向暗门一伸熊掌:“给颗碧珠。” “……刚才没说。”莲花保的声音都在发抖。 “刚才是我这小徒弟要的秘谱下册,现在是我老人家要一颗碧珠。再说了,我也没说要放火,我是小苏的师父,和你们也有渊源,送给我一颗怎么了?你们真小气,小霜小乔比你们大方多了——” 苏锦天觉得有点丢脸,刚要开口阻止她,她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秘谱紫符一晃。 苏锦天被威胁,懒得多话。他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下册紫符虽然刻的确实是碧影心法,但似乎有改动。 必须还要另一份碧影心法下册,来互相对照。他虽然能去杀魔窃谱,但曹夕晚小声威胁:“等我从灰刺手里骗了秘谱,两下里对照自己悄悄修炼碧影刀,我左剑右刀,刀剑合壁,天下无敌——” “差不多就行了。”吹吧你就吹。 “你没有秘谱,就要一直讨好冯均卿学他的密宗刀法了哦。” “……”他看向碧影宫三魔,一伸手,“碧珠。” 三魔在暗室里,大骂苏锦天违反毒誓,简直是对不起历代碧影宫尊师! “只是见面礼,她不会放火。” 这女人熊虽然没说要放火,但谁敢相信?而且谁要给她见面礼——! 狮子火骂完了忍气直接丢了一颗出来,苏锦天伸手抢住,一把抓到。拖了她就走。 她还在叫着:“就一颗?好小气!你们带了几颗?可以多给两颗吗——” 她本来是坐拥六颗碧珠的大豪,一两颗实在不入她的眼哇。 ++ “我应该让封小楚也来历练历练的。苦活累活都是她才对。” 曹夕晚蹲在草丛里,望月幽幽一叹。苏锦天瞥了她两眼,知道她在自言自语便没有搭理她,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她一边心痛她的六颗碧珠,一边藏在了秋仙阁的墙根草丛里。 她还没看到福宁郡主。 她要看一眼。 苏锦天潜到不远处,同样潜伏下来,盯着暗室那门房的房门。 门开了。 门前,似乎人影晃动,要走出来一名亭亭少女。 她才是第七天魔王。 第264章 连除二魔 霜月玉盘,遍照离宫。 曹夕晚的身边,草丛里还藏着一个人。 是被英、雪、苏、曹四人合围捉住的南皓英。她被塞了嘴捆得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英嬷嬷和白华嬷嬷,则假装离开了秋仙阁。 她和苏锦天二人一起出手,四人合围,不过一招就把代王妃拿下了。 现在,她看到了王妃的长女福宁。 ++ “福宁,且慢。” 草丛里,曹夕晚眯着眼睛,看到莲花保先从屋中匆匆出来,他一扫四面没看到代王妃,便跳到屋顶上救起了世子。 她皱眉,这真的是代王爷的亲生儿子? 苏锦天伏在院中另一间屋内,也皱眉紧盯着窗外。 曹夕晚和他商议过,提起暗室中的古怪,他怀疑福宁郡主也许才是真正的第七魔。 ——万魔之主。 “父王。”夜色霜风中,一位亭亭少女走出屋子。 她身着锦袍,在室女的双仙玲珑发髻,身影在月色下亦如仙人。福宁在院中上望,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曹夕晚一眼能看出来,这长相有几分像代王妃。 这就是福宁郡主? 突然间,一道长鞭如闪电撕裂夜空,袭向了福宁郡主。 连曹夕晚都大吃一惊。她离得最近,便看到福宁素手轻抬,五指舒展如兰花,毫不费力便以指尖捉住凌厉鞭梢。 曹夕晚暗惊,亲眼看到福宁眼中闪过两道诡异的紫芒微光,她笑盈盈纤手一拉鞭子,似乎根本没有用力,曹夕晚却听得一声震响,屋顶上摔滚下一个人。 第八天魔王保佛奴! 偷袭福宁的居然是保佛奴? ++ “福宁,是谁——!?” “是八师叔——”她咯咯笑着,走了两步,伸手去抓保佛奴。突然他反手一掌拍在地面,倒纵飞起。而福宁一滞,离着曹夕晚的藏身之处,只有七八步远。曹夕晚袖中的匕首落在手中。 但她忍住了。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她疑惑看着莲花保提着世子落在院中,而代王爷从屋中纵出,持剑飞身扑向了狼狈的保佛奴。 廊下,狮子火刚刚步出房门。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夜雪中,曹夕晚突然听到一声清澈笛音。 ++ 尖刺而又曲折婉转的竹笛声,像是从九天之上银河流泄而来,曹夕晚分外熟悉的这声调。 以音制敌! 福宁郡主突然惨叫一声,放开了鞭梢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是什么情况?保佛奴借机逃走,曹夕晚愕然之时,却没有放过这机会。 她悄悄贴地而行,如一道烟飘近了院柱边。几乎是同一瞬间,代王爷折身落下准备去看福宁,他正落在了曹夕晚身前一步。 她盯着代王爷。 这不可能是真的藩王。她想,就算是,也要赌一赌。 她的匕首,无声一递。 代王爷被利刃深深捅在了腰眼上。 他吐出一口血,艰难转头,看到了黑暗中的她,一双漆黑剔透的眼。 他不敢置信,几不能语:“你……你……” “我是青罗,青罗女鬼。”她唇边的微笑缥缈,“锦衣密谍第一人。” ++ 代王爷恍惚着,是,对了他想起来了,青罗碧影皆是刺客出身,擅长潜踪暗杀…… 但他是藩王,是王爷…… “你……你想谋反吗?”他气如游丝。 她把匕首再递进半寸,听到了刀刃挤进内脏血肉的声音。她同时扶住他,接住他手中松落的剑,免得砸落在地面。她在黑暗中附耳悄语:“你以为谋反的功臣,个个都真的谋反吗?” “……”代王爷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死了,就是代王爷谋反。东宫与南康侯皆在离宫,涉入藩王之死他们难道不会自保吗?” “……” “而且。”她盯着他,“你不是代王爷。你居然没有第一个上屋顶救世子。” 父子亦是连心。 谁第一个去救的世子? 她轻轻一探代王爷的脖子,果然落到了人皮面具的边缘。 代王爷的头垂下来了。 生机已断。 是的,莲花保才是……才是…… ++ 代王爷死不瞑目,缓缓倒下,就仿佛是有点累,悠然在雪夜中坐下。 他斜靠院柱,仰观细雪。 院中漆黑,只有远近的火光,屋里跑出来的狮子火还没有发现异样。她以为代王爷没来及捉到逃走的保佛奴。莲花保只顾着看世子,而狮子火扶起了福宁:“小宁,怎么了——?” 曹夕晚暗中潜行,她潜近了莲花保,一刹那她看到了黑暗中同样贴身潜行的苏锦天,他靠近了狮子火。 细雪盈盈落下,发出沙沙的微响,狮子火扶起福宁,望着天上的雪。 莲花保突然感觉到了,右膝后的穴位有阴寒的刺疼,像是被夏天的蚊子叮了,曹夕晚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膝盖,她另一手中露出暗器刃光:“王爷?” 莲花保下意识应了一声,眼光下垂,看到了贴地的刺客,黑暗中她的双眼。 果然是代王。 她准备再补一刀的时候,横变又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曹夕晚猛一回头,看到圆月间一道飞天人影,道袍飞扬。 来者仿佛是离宫中的一名祭天道士,此时却如猛禽直扑飞下,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墙根边的代王妃,一个大旋身就飞出了秋仙阁,他嘴里尖啸,震动离宫。 莲花保的惨叫厉喝声也发出:“小心!” ++ 附近的羽林卫们喝喊:“有刺客——!” “站住——!” 她和苏锦天瞬间分开,苏锦天刀光如轮,压地而过袭向被惊动的女魔,狮子火顿时被刀气重伤右肩,钩玉剑无法出鞘只能勉强一挡,与碧影刀撞出了火光! 曹夕晚紧贴单脚跃开的莲花保,她一瞬间权衡,猛冲向前,几乎是贴身微笑:“王爷,我们侯爷已经回宫,禀告陛下王爷有谋反之意。” 莲花保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她手指轻弹,弹出了指甲里的毒粉。莲花保半身一麻,捉不住世子。世子摔在了地面。 她扑上一刀插入莲花保的腹部,悄语:“不能让你活。” 可惜,他是藩王。 否则,她其实是想留他一命,牵制灰刺、保佛奴这一伙的。 连除二魔,手刃代王爷,她顺手摸走了莲花保腰间碧珠和另一块她刚刚盯上的古怪有字的紫晶符【练此魔功,当为万魔之主】。她满足地喊了一声:“碧珠全归我!”说罢,转身疾扑追杀道士。 因为慢了这几瞬间,她不得不在殿阁间施出了碧影傀儡舞,如一道光跃在了道士的身后。 月光中,他回头望着,眼神微闪已经认出了她。 她同样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居然是冯均卿!她心中大怒。 第265章 瓮中捉鳖(上) 她一路追出了离宫,跃过高墙,便看到空中一轮浅金圆月,雪林层层。宫外,眼看着官道方向有两队锦衣卫巡过,她眼瞳一缩,是南康侯回来?已经调动锦衣卫了? 冯均卿右手捉着代王妃的捆绑绳索,掠到了雪林之前,只要逃进林子,就难追了。 ++ 他刚要回头笑她一两句,身前十丈突然人影一闪,树林中月光下,跳出了天山二魔。 白嬷嬷和英嬷嬷,依旧黑巾蒙面,冷笑着持剑拦在路中:“等了你不少时辰了!” 曹夕晚跃在树梢,剑回插背,抱臂而立。 她已经拦住回路,得意大笑: “狗贼!这样简单的圈套,你都看不出来!” 她当然料到了,国丧出行岂能没有冯均卿?代王妃难得出府,冯均卿必定藏在秦王世子一行内与代王妃接触,他也必定会来救代王妃。 他们可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反贼凉国公的后人。 ++ “秋仙阁这般大的动静,原来是为了引来我?”冯均卿捉着王妃,转身看她,他玉冠道袍,丰神玉容,四面雪光月色亦不及他此时的微笑。 她居高临下,低头看着林前雪地里的冯均卿。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是为了掩盖身份。 “你是何人?”她想起忘记亮山门,连忙拨剑,大吼一声,“我们东山人熊办事儿,相好的把人放下,以后好相见!” “……” 还装?冯均卿愕然,眼中又了然,他转头看向官道方面渐渐逼近的锦衣卫,微笑着,“算时辰,南康侯要回来了。” 他猛然前冲,带着代王妃向官道而去。 而两队锦衣卫里闪出来二名锦衣总旗,冯均卿在月下看得大惊,却是乔强生与燕双留。 曹夕晚得意大笑。 ——这狗贼真蠢,这么容易就上当! 她都不用脑子,就能把战百刀再杀第二次,她幽幽一叹,感觉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太聪明了。 乔、燕二子刀枪齐出,中间突然飞起一片飞鱼游月,沈霜天一跃冲前,正红色飞鱼袍在月光下如艳红月晕,她剑光横天,在半空中突出一剑,直刺代王妃。 冯均卿讶然提着代王妃,斜飘了五步,飞回到了林子边,他同样立于雪枝树梢,他打量前眼前的这位英风飒爽的男装女番子,这就是碧影十二傀儡里的沈霜天吗? 曹夕晚大喜,不愧是她的小霜! ++ 她高声:“识相的,把人交出来!” “……”冯均卿看着曹夕晚又是一笑,突然右手一抬,摔下了十几颗霹雳弹。 轰隆震耳,雪粉火光四起,曹夕晚早有准备,也不禁陷进火光火烟间,她闭上双眼,脑中空白,五官就更灵敏起来。 她的耳朵倾听着,瞬间,她捕捉到了冯均卿的呼吸,还有他的轻巧飞掠声,而她绝不能让代王妃活着逃走。 一个唿哨,马蹄声起,她听到了冯均卿叫来了快马。 她同样一个飞旋,大喊一声:“东山人熊办事,好朋友们得罪了!” 冯均卿催马时还在纳闷,她居然还在装? 是不是病傻了? ++ 蹄声渐近,让他一惊,他就看到官道上,月光如雪,竟然真的从京城廊射驶来十几骑俊马,皆是飞鱼袍服,锦披玄黑,领头的贵人分明正是南康侯。 曹夕晚蒙着脸,借着霹雳弹的火光,她扑过去一脚把疲倦的南康侯踹下了马背,抢了他的马,快马加鞭就向冯均卿追去。 英英、雪雪,愕然忍笑,当即消失不见。 小乔和两队锦衣卫被笼罩在火烟中,只有小乔有眼力看到是曹夕晚踹了宋成明抢了马,他目瞪口呆看着落马的南康侯,他和沈霜天面面相觑,燕双留转头就溜。 “逃不了的!被看到了!”沈霜天骂着,气死小燕这家伙没同门义气,正在这时,侯爷身后刚刚勒马的十几骑突然同时落马,番子们滚了一地。 燕双留一回头,难免觉得侯爷的心腹们真是会拍马屁,看到侯爷落马,居然一起故意落马免得宋成明尴尬,一声风响,就看到苏锦天从离宫方向疾赶而来。 燕双留松了口气,原来是大师兄暗算了他们。大师兄真是越来越会拍马屁当差做官了。和青娘子有得一拼。 ++ “侯爷!离宫大火,有反贼,代王爷被刺客刺杀身死!” 南康侯本来是怒火万丈,想要把抢马的小贼碎尸万段,刚站起来却被苏锦天禀告的消息惊得全身僵硬。 “什么?”他定定神,疾问,“东宫呢?东宫可平安?” “东宫平安,只有代王爷被行刺——” 藩王身死,就算是东宫也扛不住陛下的怒火。更何况是他?宋成明额头渗出冷汗。小贼抢马不过只是小事! “确实死了?” “确实!”苏锦天斩钉截铁,“属下亲自查过。代王的两个替身也已经死了,尸体皆在。” “……” 宋成明沉吟着,苏锦天眼中一闪,禀告:“代王被刺客所杀,要不要马上禀告——” “代王谋反!哪来的刺杀?必定是反贼内讧!”宋成明断然喝叱。 苏锦天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唇,宋成明的脾气,曹夕晚是太了解了。而宋成明这一趟赶回京城却不见周王爷同来,必定也与代王相关。 这决断正中苏锦天的下怀,他双手一拱:“是!唯侯爷之命!” ++ 宋成明匆忙进宫。 苏锦天也想看个结果便紧随与之同行,他的腰间小袋里发出碧珠轻微的撞响,是他从魔主们尸体上搜出来的两三颗碧珠。 曹夕晚临走还喊着要碧珠,他为了以后少丢脸,只能全搜了出来准备送给她。唯一烦恼的是——他眼望着走在宫道上的宋成明,拂晓星在北方升起,南康侯受召踏进了东宫殿。 “东宫召苏百户。“ “是,” 他随侍而入,东宫细问了秋仙阁里的情况,真代王爷的尸体抬了起来。 苏锦天知道这事,其中还有种种可疑之处,他早就揭去了莲池保面上的人皮面具。打算以后再和曹夕晚商量。 他听着南康侯与东宫密议,又召来了东宫的心腹羽林千户沈迁。苏锦天心想,师叔们已经死了六个,重伤一个,等魔主们自相火拼全都死光,接下来就轮到南康侯了。 ——唯一烦恼的是,青罗这家伙,和冯均卿那是誓不两立。 他前面赶到雪林时,已经看到冯均卿抢走了代王妃。 如果青罗女鬼杀了冯均卿…… 苏锦天想,那他就可以赖帐,不再和冯均卿联手,暗算南康侯让替身顶替他。 ++ 曹夕晚一直追到了京城。 时辰过午,金陵城艳阳照雪,她的骑术其实还在冯均卿之上。 但差就差在了马匹。 宋成明的马匹固然是俊马,却已经在冬夜里跑了四十几里地,又饿又冷。她再好的骑术,也只能追着冯均卿的马匹后十步外不放, 她一直追进了京城。 而后,冯均卿弃马,她死咬不放追进了宫墙夹道。 “可恶,这不是自动进了她的老巢?”冯均卿也暗暗骂着,但他实在无路可走。 第266章 瓮中捉鳖(下) 长街映雪,楼台裹素。 天色已明,因为太子妃的国丧,禁娱乐婚嫁一年,京城大街上到处是锦衣番子在巡查,盯着各楼各店是不是服丧,冯均卿只能逃进宫墙夹道。 而郊外离宫中,秦王世子从东宫殿退下来后,在房中心事重重,坐立不安,文若劝着: “世子放心,冯仙师胸有良谋,计划周详,这一次一定能让世子如愿。” ++ 曹夕晚一进地道,果然如鱼得水,龙归潜海。 她在黑暗中,侧耳听到风吹地响,虫鸣水滴,她一闪身拐进岔道,突然又从另一条路口出现,如此这般抄近道追抢,不过两三个呼吸她就追近了,间不容发,冯均卿的衣袖被她的剑尖割去了半截! 地道里,回响着她阴森森的嘲笑声: “以前,你就死在这里哦……” “以前,你在这一段中了埋伏哦……” “以前,你的得力手下就在这里被杀哦,听,是不是在叫你……” 看这狗贼能怎么逃,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想,和她交好的剑剑和南南,死在这里。还有很多锦衣衙门的老人儿,也死在这里,再也没有走出地道。 ++ 她又是一剑落空,在黑暗中轻盈纵飞,她一瞬间看到冯均卿的侧脸,他神色深沉,双眸微闭,她察觉到这人在地道中听风辨位,尚有余力,他必是进地道与同党会合! 她落后三步,在飞奔中发出咕咕嘎嘎的怪笑声,冯均卿心里一沉:她在发暗号。 他刚刚才发现,被她追得太紧,把他赶逼进了他不太熟悉的地道中。 她在召集这条地道里,巡城司的番子。 他亦是淡笑,情意绵绵:“这一段,我和你以前来过?你喜欢天窗外的桂枝,我还记得。” “……”她微笑,狗东西,和她比狠是吧? “对,我带你来的,你是我看中的第十八个小白脸。我就喜欢骗过来宰了抛尸暗河。你可以到河床下找他他们做伴儿哦。”她柔声说着。 “……” 沿途几处小天窗的树影阳光在头顶闪过,渐渐又进入了黑暗中,水滴声化为了暗河的流水潺潺。 曹夕晚不急不慢地追在他身后驱赶,她闭着眼都能把金陵城下的地道走几圈,更何况宫墙夹道? 瘅烟鬼百里烟应该在这个时辰在这条道上巡查。他会听到她的暗号。 这不就是瓮中捉鳖? “不是我这样,忠勤肯干的老实人,在衙门历练了很多年的锦衣番子,可捉不到你呢。”她还有空感慨着。飞奔中,他瞥她两眼。 ——她已经忘记把上官南康侯从马背上踢下来了。 曹夕晚确实早就把这事甩在脑后,反正她另一个身份是爱吃人肉的东山人熊。 ++ 他只能加快向承天门飞奔,又笑道:“碧影宫里,现在还没有碧影宫主,这其中有一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没兴趣。” 她又不傻,能听冯均卿的?苏锦天早说过了,碧影宫主至今未立,魔主们分成两伙儿在斗,人人都想当宫主! ++ 她古怪的咕咕嘎嘎暗号在地道里传出很远,来回震荡着,巡城司的番子里许杰与百里烟带人轮值,百里烟侧耳倾听笑道:“青娘子回来了,在追人。” 他和许杰一商量,带着番子们埋伏在暗处。 百里烟用青铜管吹出一股无色无味的瘅烟,弥漫在地道里,不一会儿,冯均卿逃到了这一段往承天门去的必经之地,他便咕咚一声软倒,中了烟毒,他手里的代王妃落了下来。 曹夕晚皱眉,怎么这样容易? 番子们一拥而上,正要去拖代王妃,这时竟然又有一剑寒光突袭而至,曹夕晚刚好赶到,大怒:“凯凯!” 凯公公连伤十几个番子,抢走了代王妃,她扑上去就直刺凯公公的眉心,凯公公苦笑道:“什么仇!?” “你敢伤我的人!” “都是小伤!” “太让我伤心了!” “……” “我和你这样好!我们一起杀过战百刀哇!凯凯!你太让我伤心了!”她一边嚷着,一边剑光凌厉,一剑剑全是杀招。 凯公公的能耐,她太清楚了,不以命换命,死的就是她。 冯均卿这狗贼,竟然勾结了凯凯,明明凯凯和她最好了!她当初一剑捅了战百刀的咽喉,凯凯一剑捅了他的后背心。 现在想来,原来战百刀和凯凯是一伙的。否则他是怎么假死逃生的? ++ 冯均卿本来就早有警觉,本想服解毒丹无奈被曹夕晚追得太紧,腾不出空,好在,他防着有毒早就提前屏气,便没有中太深的毒,他寻思着现在要带着代王妃离开是半点找不到机会。只能在地道里躺着装晕。 地底阴暗处,一条银纹黑蛇悄悄游动着,无声无息停在了冯均卿的衣袖边,他的衣袖被剑削得破裂,药蛇游了进去,却又被道袍上避毒的气味阻止,只能慢慢游走寻找机会。 暗处潜伏着的柳如海,瞥了一眼自己的蛇,倒是没放在心上。但看到剑光激荡,凯公公竟然能和曹夕晚战一个不分高低,他也心中暗惊。 他是用催眠术控制了凯公公,但年老体衰之人,往往在睡梦中更容易中催眠术。他其实也没料到凯公公的剑术如此精妙,能把青罗女鬼压制如此。 好在,曹夕晚终于熬过了一刻钟,似她这般全力拼杀之下,凯公公的精力果然衰竭,渐露疲态。 她哈哈大笑:“我年轻!我有力气!” 拼蛮力,她就算是病人,也不会输给凯公公。凯公公惊异着:“你的病好了?” 曹夕晚只有一剑之力。 凯公公太清楚了。 “我服了通天池的碧珠!”她洋洋得意,她也是在路上骑马追人太累了,就服珠赌了一把,凯公公愕然,又笑了:“那东西,也就能撑一会儿。可惜了。暴殄天物。碧珠末子解毒能用上几十年了呢,你一口就吞了。” “我珠子多,我愿意!” 她嚣张大笑,但心里却沉了沉,凯凯这家伙说只能撑一会儿,恐怕最多就是一天了。 “只能撑一会儿也能宰了你!”她嗷嗷叫着,一脸我倒霉了也要拉你垫背的凶悍,暗中却悄悄摆手,百里烟一直未现身,看到她的暗号,再一次吹出了毒烟。 凯公公瞬间察觉,哼了一声,抓着代王妃转身就跑,她大怒:“你还想带她逃回宫里?做梦!你以为我不敢杀进宫里吗?” 她长啸一声,持剑紧追凯公公。 “青娘子!”她手下的许杰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她早就跑得没影了。 第267章 柱中傀儡(上) 她的啸声从地道传入承天门,承天门千户所里,锦衣小旗刘小半一怔。 千户所里历来有监听宫门附近的铜管,苏锦天的师弟刘小半,今日轮值。他听得啸声也知道是她回来了,便命把警号传进宫中警铺。 “对了,把咱们所里西厢那间空着的值房,准备好,换一套洁净被褥。就是老椿树下那间。”他吩咐。 窗外夕阳横斜,霞光明灭,天色渐晚,是傍晚时分。 青娘子突然要来千户所里?是要回她以前的屋里睡觉吗? 听着像是连夜赶回来的。侯爷不在,无人上报走公事章程,她总不可能进宫捉人。 刘小半还在寻思着曹夕晚今儿晚饭想吃啥菜的时候,曹夕晚早就冲进宫了。 ++ 三更半夜。 她在宫中持剑潜行,已经有四个时辰,月黑风高,她眼中凶光闪动,她倒要看凯凯这死太监能躲到哪里去! 没错,她服了一颗通天池碧珠,腰里还有一颗碧珠,她现在很厉害连皇帝也敢行刺,别说是追杀凯凯。 她回头问:“就在这边?” 小赵刚从内牢里逃出来,心惊战胆地跟着她潜进了养心殿宫群,他哭丧着脸,觉得方出狼窝又跟了一头青罗女鬼这样的蠢老虎,他和她迟早要被当成刺客乱箭射杀,他只能含泪点头:“凯老公有个干儿子,是这殿上的掌事。就在后厢值房里住。” 但这里是养心殿,陛下的寝殿。 会被捉的。 “少废话,我能被捉吗?记住了,我们出宫后,你不准和灰刺说上回是我让秀云她们捉了你。作为条件,我就不和灰刺说,你刚才贪生怕死投靠了密宗何老尼的那一伙子人,你们碧影宫和密宗有大仇的。” “……是。”小赵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你要是敢失言,我就说你和苏锦天勾结背叛师父,让他做大宫主,你想做小宫主。苏锦天会作证的!” 小赵本来还转着歪心思,顿时傻眼,他当然知道曹夕晚和苏锦天才是真交情。青罗女鬼若是诬陷他小赵,苏锦天只会给他坟上再添把土! 他敢怒不敢言,只恨干爹乌老档,为什么好死不死,在他找到机会逃出内牢时,把青罗女鬼引来了宫中内牢。 又偏偏被青罗女鬼抓个现场,乌老档和秦王府勾结,还敢再开一条地道? “一定是反贼!”她悄悄和小赵说,“干掉老乌这个反贼,你就能升内官监的掌事。对了,也许是司礼监掌事,五品。”她比了比自己的五指巴掌。 “……”小赵心底确实有这个想法。他咽了咽吐沫。 她阴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谁和你好朋友。小赵在心里大喊,他没有这么蠢的朋友,半夜在养心殿附近拿着剑乱逛,搜寻仇人,还要进养心殿的值房里搜人!凯公公以前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大档,干儿子现在都是大太监哇!这是能得罪的人吗? 他觉得眼前一片灰暗,曹夕晚却窃喜着。 本来,她在太监里也是大有人脉的,以前乌太监、黄太监都不敢直着腰和她说话!可惜,老太监剑剑、南南死了,凯凯是个内奸,太让她伤心。好在,她现在又找到一个凶恶太监小赵好好栽培,还是来及得的。 弄死乌老档,踢走黄老档,威胁收买王老档就行了。把大太监的位置全按上她的好朋友。她以后进宫不就顺利了? 谁让乌老档被她发现和冯均卿勾结呢? 勾结还算了,居然蠢到跳进她给冯均卿安排的圈套。 ——回春堂地下废道。 ++ 几个时辰前。 傍晚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分。 曹夕晚追杀进宫,仗着更熟悉宫墙夹道先是抢先跑去了射殿,在射殿下的地道埋伏,但她刚埋伏好,侧耳听着空气中的风声,凯凯果然来了。 但这老太监极为狡猾,听到一点动静就转身飞掠而去,还叹息着:“什么仇?” 她大怒不已。她先撒毒粉想毒死他怎么了,对付内奸还要讲方法?。 ++ 为什么发现了呢?! 难道因为这毒粉,是凯凯以前给她的天山冰宫毒方子?但她明明让陈明改了的! 她在黑暗宫道中紧追不舍,凶相毕露,没关系,她还有碧影宫的改良毒粉,毒死他! ++ 她一推头顶机关,伸头而出,露出双眼。她警觉地查看她准备第二次撒毒粉的地方, 射殿上铺着水磨砖,头顶是宫殿的彩绘藻井,四面皆是一排排六联格子朱红长窗,夕阳阳光从格子长窗格子照进来,艳红色斑斑点点,渐渐消失了。 天黑了。 射殿殿门紧闭,空无一人。 殿面平坦,她从地砖坑里跳出来,绕着殿撒了一波毒粉,她阴森森地笑着。 这还不够,她想了想,走到宝座边的蟠龙殿柱前,在柱身上戳戳摸摸,果然微声轻响,她按开了机关。 柱身里面,果然是空的。她想了想,脱下厚实的熊皮衣裳,吐了口气。她从头到尾像是瘦了一大圈,割下了一百斤肥肉般变了个人。她只把外套的避火青裳儿重新穿上,把头罩重新戴上,露出漆黑两只眼珠子。 她仔细看着空柱的内壁,确实没有机关,她果断站了进去。 微响中,她关上机关,果然这二人合抱的殿柱,确实可以让一个人立在柱子里。 居然还有通气孔。 她瞟瞟通气孔,本来就漆黑一团,也看不到什么。她踩踩自己脚下叠起来的熊皮袄儿,并不觉得寒冷。她在柱子里沉思着。 凯凯能去哪里? 这可是大白天,天还没有黑。他带着代王妃这个累赘能躲到哪里? 突然,外面传了殿门打开声。 烛光照入,她的通气孔也有了金色的光晕,接着,咳嗽声响起,她竖起了耳朵,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不是凯凯。 “乌祖宗。” “都下去。” “……是,祖宗。”小太监二人提着灯笼退下了。乌老档手里亦有一盏灯。 毒粉之毒,在殿中无色无味地弥漫着。 曹夕晚在柱子里纠结,听着像是乌老档,毒死他不大好吧…… 第268章 柱中傀儡(下) 曹夕晚感觉到了灯光。 乌老档像是看了看她,提起手里的灯笼照着她,她连忙收敛杀机装傻瓜。 她寻思着,封小楚呆滞的眼神是什么样来着?且自己穿的是青袍,不是灰袍,但她记得在地牢里的傀儡们,就是有灰、青二色的袍子。 而且,这么冷的天,只有傀儡才不怕冻,穿单薄袍衫儿呢。 ++ 乌老档也在疑惑,怎么觉得这傀儡有点陌生? 虽然都是青袍头罩,露出半截儿黑发和额头,是个女傀儡,但感觉就是有点诡异,他也不知道这女傀儡长什么样,因为以前没看过。 他取出小哨子,轻轻一吹。曹夕晚听到了。 她跳出了柱子,睁开了双眼,呆滞无神一如封小楚。 乌老档这才点了点头,若不是真傀儡,绝没有人听得到这声音。 他以前在宫里宫外都试过的。 真是没见识的死太监。她能揣测到乌老档的想法,她跟着乌老档,蹦着蹦着,从侧门走出了大殿。她偷眼看着天上的微云寒月,寒风嘶啸如鬼啾。这真像是僵尸出世的天气。 宫道黑暗,乌老档腆着肚,提着灯,轻易绕过了宫中太监、侍卫的巡查。 这倒是早在曹夕晚意料中。她本来就揣测,与南康侯合谋在宫里管着傀儡们的,一定是太监,一定是位大档。 否则这种傀儡,很容易惊吓巡夜宫人。 她直着双腿一边蹦一边心想,老乌他一定不知道,无声笛实际上有声的,是极为轻微扭曲如同空气中的风声,就算是绝顶高手也会忽略过。 但她不会,因为这有点像是泣风萧的声音,是以音制敌的奇门兵器吹出来的!象奴们的鞭风也是如此。 ++ 入更了。 乌老档走走停停,他身边没有随从,提着一盏白纱六角宫灯,照着他眼前的铺砖宫道。七拐八弯,他不知往哪个宫殿去。她仔细分辨殿阁的方位与规格,像是过了皇后的康宁殿? 乌老档居然是皇后的人? 不可能。她想,果然,他又出了内宫西门,但曹夕晚能看出方向,他一直沿着内宫宫墙走,她终于不耐烦,暗骂着,这死太监难道是哪个宠妃的狗腿子?要墙头马上送傀儡? 这是要把皇帝的傀儡拉出遛弯儿吗? 她缩着头,不悦地想,好冷!冻死她了! 她是个服了碧珠的病人,是病人哇,不能半夜吹冷风的。柳如海一定要说她会发病。她暗暗叹气,只能小心调动内府丹田里碧珠的药力,慢慢让身体暖和起来。 本来这些药力,她想留着用,至少出宫前就用这些药力撑着,宰了凯凯。 第二颗碧珠不到万得不已,她没打算再服下。 ++ 惨淡弯月,遍照宫禁。 宫道岔道口,柳如海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愕然止步,他探头一望简直不敢相信,乌老档身后跟着一个阴森恐惧的蒙面宫人,分明是傀儡。 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追进宫跟丢了的曹夕晚。 “怎么了?快走,侍卫要巡到这段来了。”接应他的牛紫金悄悄问他,也看了曹夕晚一眼,“那是傀儡。他管着的。下回见了千万别靠近。那东西比普通高手能强上三四倍。” 柳如海看向牛紫金,他摇摇头,只悄然和他转进了宫中药库,在无人值房换了衣裳。牛紫金最近与太医院协理宫中药库,这座药库与内宫只有一墙之隔。 “乌老档这是去哪里?”柳如海轻声问。 “应该是最后头的长春宫,那里早没用了,几个老宫人住着。连冷宫都不算。上月报上来主殿渗水要倒塌,乌老档前阵子叫人在修理。每天会去看工程。” 柳如海隐约察觉到长春宫里恐怕有问题,就是不知道曹夕晚远在宫外,哪来的消息? 他叹着曹夕晚这是爱操心的命,大冬天半夜里穿个薄衫儿在宫里乱逛,也不怕自己的身体扛不住。好在他倒是知道,本来在地道中,她甩下冯均卿只顾追赶老太监,自然是为了杀掉代王妃灭口。 “陛下这两天有什么旨意?对代王?”他问。 “周王爷在国丧的头天就来告了一状,说是发现代王府里收容不明来历的江湖武人。意图不明。陛下让南康侯回离宫去看看代王的情形。但听说离宫那边出大事了。” ++ 曹夕晚一路蹦着,跟着乌老档进了长春宫。 两廊下全是破屋子,廊前乱草丛生,窗后有灯,有老宫人的咳嗽声。但老宫人耳背,没察觉到乌老档带着傀儡来了。 正殿前果然放着不少修屋子的木头、砖块,堆着泥灰。她看到主殿东角有一个大洞,露出了屋梁。乌老档进了殿,在半塌的西面殿墙上居然搬开几块木板,她一眼看到了夹墙。 殿中,站着不动的她,隐约察觉到了这长春殿里的秘密,不是她,别人还不知道呢! 长春宫这一带接近北宫门,后面一里地就是北宫门一带的太监群房。司礼监值房也在北宫门。 这一带沿着宫城城墙,本来就是南唐皇宫的旧址。 长春宫,本来就是一二百年前南唐国主妃嫔的内宫殿阁。 乌老档轻轻抽出了几块砖,就走进了夹墙,她诧异怎么不叫她一起,这摆明了就是乌老档胆小,发现有夹墙后要带个傀儡一起去探个究竟。不是吗? 接着,她就看到,乌老档扛出来一具尸体。 “……???”她这是看到了什么?曹夕晚也有些震惊,宫里可以随便杀人藏尸的吗?虽然对她来讲不算是难事儿,但乌老档干这些事的能耐,应该远远不如她哇。 乌老档把尸体靠在墙上,便让曹夕晚看出了不对劲,应该是一具风干了的女尸。 死了很多年了,身体都缩小。头发丝上还有很值钱的红宝石金花钿。至少也是位妃嫔吧? “干爹。”居然有太监的声音从夹墙里突然响起,在漆黑破殿内,仿佛地底鬼魂呼号,悚人耳目。 曹夕晚不动声色,她内府的珠子药力已经贯通全身气脉,耳目更为灵敏,她早就察觉到夹墙里另有一人。 夹墙里居然走出来另一个年轻太监,借着破殿里的几片月光,她倒是马上认了出来,是乌老档的另一个干儿子小郑。蔡贵嫔殿上的郑掌事。 这小子瘦瘦细细的,自己就像个干尸,不如另一个干儿子小赵长得俊俏像书生。 他背出来一个大包裹,放在了尸体边,曹夕晚一听包裹碰地的声音,眼睛就亮了,是财宝吗?这难道是夹墙里藏的无主财宝?她偷偷拿走的话,他们也只有自认倒霉! “查清楚了?” “查了,儿子这两天在里面转了转,这尸体的事与咱们无关。” 当然无关。曹夕晚鄙视着,这尸体干瘪成这样,死的时间至少在太祖立朝之前二十年了。死太监们在宫里就是少了见识,见的尸体太少。 小郑细细说了,夹墙里原来还留有刻字遗书。这干尸就是个饿死的妃嫔。 “凯老公,先去内牢了——” 曹夕晚大喜,果然没找错地方,她就料到射殿那地方能藏傀儡,未必不是凯老公藏人的地方。多少有点线索不是? 小郑弯腰禀告,只顾着低头交耳,便还没有发现,殿中静静站着一位阴森女傀儡。 曹夕晚寻思着乌老档这是要进夹墙,去内牢?必定有阴谋。她跟着去,可得把握机会撒出毒粉,杀人灭口。 第269章 回春废道(上) 乌老档谨慎多疑,见得女干尸,便知道下面这主殿本来不渗水。 “许是他们挖路子过来,才渗水的。要从这夹墙来往,不小心不行。” “是,干爹。”小郑和乌老档密议一番。把尸体与包裹又藏进了夹墙,“请干爹再查看,不急于动身。” 曹夕晚早知道小郑是练过的,黑暗中,瞧他那轻松自如的瘦猴儿样。 小郑却压根没看到乌老档还带来一个女傀儡,他一弯腰走了进去,乌老档随即也弯腰走进。 嗯?曹夕晚眨眨眼,死太监居然没吹笛叫上女傀儡。 她可不会客气,立时轻轻一跃,飘了过去,她的身影如淡烟薄雾,斑斓迷离,似乎轻薄的月光透过了她的身影落在乌老档身后,她无声无息地随二人而入。 夹墙中架着火把。她用的是幽冥九变里第五层的幽泉月,她身影明净清澈,如泉水中倒映月光,朦胧不可捕捉,她心里却激动着: 果然这通天池碧珠就是有用。幽泉月这身法其实和碧影傀儡舞是不相上下的,但太耗内力。她这阵子根本用不出来。 她又行了! ++ 火把噼噼啪啪燃烧,她既没有乱蹦着装傀儡,小郑哪里能听到动静,他更没有察觉到夹墙里居然多出第三个人的异常。 ++ 哧的一声火响,两个太监的人影映在了墙顶。 小郑又点了一只灯笼,举臂高高提着,照亮黑沉沉夹墙,她贴着乌老档,熟练而巧妙隐藏自己的影子,她眯了眯眼,看到了一片墙上有字迹。 小郑提起灯,照着墙面,上面应该是凤钗或是长簪子划出来的几百字,布满青台,字迹幽凉凄美。 原来这正是女干尸生前所写的遗恨。 小赵指着遗书,与乌老档解释:“她刻在墙上,儿子细看,她像是说自己得罪了人被关在夹墙里不许出来。要饿死了。干爹你看,最后不就是又渴又饿才死了?” 小郑指着这女干尸,悄声禀告,又指指包裹,“里面倒有二三十盒的首饰财物。应该是尸体早知道这夹墙,是她藏宝的地方。她的身份恐怕是这长春宫的主位妃子。干爹,儿子认得这一句,【久承恩泽,奈何捐扇于匣】,这就是说后来失宠了。又可惜没在这里藏食物和水。便被饿死了。白便宜了我们。” 曹夕晚听着,也知道“捐扇于匣”是汉代宠妃班婕妤以秋天里扇子自比,扇子过了夏天后,在秋天无用被弃比喻失宠弃妃的宫怨。 她仔细看着尸体,这位妃嫔的服饰像是三品昭容或是二品昭仪,发髻上除了宝石金钿,还有长短两支凤嘴长簪子,分明曾经也得宠于上。而能把她这样上位嫔御,不关冷宫,不赐白带、毒酒,而是关进无人知道的夹壁里活活饿死…… 她明白了,这人是失宠后,同时得罪了宫里宠妃和大太监。又被身边心腹出卖,才被人联手暗中把她弄死了。 也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说她失踪。 ——也许是,已经失宠了。皇帝根本想不起这个人来。 这事儿干得心狠手辣,胆大包天,不是国主或是皇后能干出来的事。是掌权大太监。 ++ 乌老档识字,他负手读着墙上遗书,嘴里也嘿了一声,似乎和她想的一样,只问:“下面通了?” “通了。” “走。也到约好的时辰了。” 她一听乌老档要行动,知道必要叫她,连忙飘了出去,呆木地重新站在殿中。 风吹破殿,她侧耳,听到夹墙里的声音。 “儿子带路。”小郑迟疑,“但这一回在内牢里见秦王世子,他刚回来,身边的两个太监是西北有名的密宗高手。万一没谈妥。儿子恐怕不是那二人的对手……” 秦王世子?她惊喜,今天能把他们一块全弄死吗?冯均卿必定也在。她真是运气好! 不过,二小姐要守寡?她一想没关系,找个更俊的就行。 乌老档哼了一声,摆摆手:“走就是。” “是。干爹。”小郑知道他为求机密,前几回夜里查看都没带高手来,故而小郑也根本没注意到在乌老档方才进殿时,身后,殿里黑漆漆的一团,因为曹夕晚现在全身药力流转,在殿中随便一站,就溶入黑暗中。 便是天山七魔来了,也未必能马上发现她。更何况小郑? ++ 她脑子放空,倾听着地底的动静。 她听到了夹墙里,风吹到了长长的地道,而地道里的风,吹向了北面。 她听到了宫城外的水门水声。 宫中司礼监值房在水门附近,值房下面,是宫中内牢里锁琏撞击的声音…… 乌老档吹起了无声笛。 她蹦了进去。 ++ 小郑一心不安,听得乌老档吩咐,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并没有回头,他寻思着另一个干儿子小赵至今不明不白被关在内牢,他是巴不得小赵倒霉的。少一个人和他争宠、争差事、争好处,但遇上事的时候,又想起死对头小赵,至少也是个高手。 小郑,突然听到了诡异地声音,是一下一下的蹦跳声,他诧异回头一看,小郑差点没有被吓死。一个直着双腿的女僵尸跟在了乌老档的身后,跳进来了。 “干爹——!”小郑惨叫。 这是长春宫女干尸复活来捉替身了! “娘娘,饶了我,不是我杀的!” “闭嘴,走你的。这是陛下身边的傀儡。我带来用用。随便几个高手都不是对手。” 小郑已经跪在了地上,被乌老档又好气又好笑地踢了两脚,小郑茫然抬头,终于明白后,大喜跳起,连忙抹了一把冷汗,悄悄擦了擦吓出来的泪水。多亏也是练过的,否则都快吓尿了。 曹夕晚暗暗的,都快笑破了肚子,小郑时不时回头看她。因为她刚才进来时,故意向着小郑眨了眨眼睛,所以他才吓成这样。 真的是傀儡?小郑心中忐忑。 而曹夕晚抬头看着头顶,渐渐就看出地道所走的方向,果然是通向了司礼监内牢。 她现在明白冯均卿为何要修回春堂的废道了。原来这狗贼是虚晃一招,暗度陈仓。 其实他们在北宫门一带另有安排,有乌老档接应。 替她监视回春堂的孙娘子,前阵儿也特意知会过她,薛家三兄弟在地道休息时议论了十二次北宫门。 突然,她想明白了,凯老公能躲在哪里?在回春堂废道里。 第270章 回春废道(下) 司礼监值房的下面。 幽暗中,水声淙淙。 宫城外有江河水流过,她回想中,记得河边遍植垂柳。但她方才细看了长春宫破殿近侧,却有很长一段路时不时能到石灰岩的壁面和地面,难怪有干尸。 只要不是有尸毒的尸体就好。 要不要请柳如海来看看?她一边蹦着一边沉思,又疑惑,柳小子也想进宫,天天怀疑陛下和东宫是不是病了。难道是知道宫里有干尸? 这不可能。 但应该有原因。 只不过,她现在全身精气充盈,药力流转,恨不得叉着腰在宫中仰天长啸。 她这样身强体壮,什么事儿都不怕。就算有尸变的僵尸,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 她趾高气扬地蹦着,嫌弃乌胖子走得太慢。 墙上有了传音铜管,全是街坊嘈杂的声音。乌老档居然还在几个铜管前止步,依次仔细听了听,地面上应该是太监群房了。乌胖子骂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小郑在旁边添油加醋,告黑状。 她不耐烦地心想,小太监们背里不知又在说谁的怪话。说不定是在骂乌老档。 其实太监们住的群房,占了个这样的好地方,临着宫门和江水又有柳荫成排,但这里住着宫中局司上千名阉人杂役、小班头们。全挤住在一起,也不是特别舒服的日子不是? ——而且衙门当差,骂上官是必备技能。她深深地理解,凑一起骂骂上官,交情就有了。 反过来,像她这样聪明的人,是不骂的。因为衙门里到处都隐藏着小郑这样爱传话、爱告黑状的马屁精。他就和她曹夕晚一样,背地里把这些坏话告诉侯爷。 突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如蚊子扑翅的声音,是从地道更深处传来。不是她,别人是察觉捕捉不到的。 是孙娘子吗?她微笑。 ++ 顺义坊小院。 孙娘子依旧在曹夕晚的西厢闺房中住着,听着床头的铜管。 但深夜里,窗外寒风呼啸,床前熏笼上坐着霍大姐,孙娘子也难免疏忽了一些。她悄悄掩嘴和霍大姐说话:“今晚那个菜,还有点儿,要不要叫人热热,我们吃点烫酒……” 这声音从铜管里反传而入,辗转进入地道,已经如同无声笛吹起的笛声,薛家三兄弟是听不到。 但被曹夕晚听到了。 幽冥九变第七变。冥河泣。 ++ 又走了一段路。 墙上每隔几十步便有一盏长明铜灯,油芯细火在地面拉出长长的身影。 地面有了可疑的血渍。 “这回是谁?”乌老档问。 小郑嘀嘀咕咕。 她没怎么上心偷听,毕竟宫中内牢可以动私刑、处决囚人。谁都心里有数。太监、宫人在宫里犯事儿从来不归外面刑部管。有时候还有陛下极不喜的宗亲。 ++ 前面岔口,人影一闪,曹夕晚看到了凯公公老迈如虾的身影。 她嗷的一声,从衣下拔剑,直扑了过去,她忘记原来的计划是下毒了。 突然这动静,不但把小郑直接吓晕了,连乌老档也被吓得哇哇乱叫,她扑出去后马上就后悔了。 下毒不好吗?又卑鄙又阴险,很适合她。 只不过,她知道不行。 毒粉不够。 因为她看到了死对头冯均卿,接着,一个拐角处人影幢幢,来了文若与文生二太监。 他们应该是从离宫暗中潜回来了。 更要命,一位宫装贵妇转头,华美雍容,手提宫灯,立在灯光中,她看到了,是代王妃。 必须杀了她。 ++ 她剑光凌厉,如飞虹直刺,却是越过了代王妃,杀向了最远处的秦王世子。 秦王世子一愕,文若二太监立时倒飞而回,先护住了世子。 她一个大旋身,铛的一声震响,她的剑在半空中架住了冯均卿的剑。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冯均卿笑了起来,他是从宫墙夹道逃走的,百里烟的毒烟没能困住他,“现在是……六对一。” 曹夕晚也笑了,没错,因为她看到了文若兄弟二人,乌老档和小郑两个,代王妃与冯均卿姐弟这一对儿,正是六位高手;也因为她居然还看到了拐角处的象奴。象奴身影映在墙上,他手里拖着长鞭,在她身后,至少还跟着十几个傀儡。 这就是宫里的傀儡吗? ++ 冯均卿连挡她十八剑,她下手狠毒,招招不离他的咽喉,剑风碰到他的咽喉旧伤,他忍无可忍,狂怒咆哮:“一起上!杀了她!” “这是谁?” “是青罗女鬼——!” ++ 小郑被踢醒。 秦王世子愕然立在远处,有点进退两难,他可是还记得上回在自己府里被追杀的旧事,这可是一位强到像世外高人的女番子。 六大高手一起扑上,各施奇技,围住了青袍蒙面人,青罗女鬼左冲右突,似乎被围住了。 世子渐渐平静下来,唇边露出微笑,突然间,黑暗地道中,一剑西来,鲜血飞溅,众人都惊呆了。 一柄血亮剑尖,从背后刺穿了代王妃的胸口。 “大姐!” 冯均卿厉声大喝,代王妃唇角流出鲜血,美眸中全是惊异,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了中了这一剑,但渐渐地,她眼中的光彩散去,她倒了下来。在代王妃身后,露出青罗女鬼凶厉的双眼,她不知什么时候突出重围,绕到代王妃背后出了这一剑。 “你不能活。”她一字一句地说着。 乌老档的冷汗瞬间渗出,渗透了背心衣裳,他终于想起来了。 青罗女鬼,最擅长,在黑暗阴湿的地道里,在暗河边打群架。 一对多,多对一,都一样。他怎么就蠢到在这种地方和她对着干? 应该投降的,应该逃走的…… ++ 曹夕晚杀了代王妃,在众人震惊中,她接连几个大旋身,身影连闪。 文若、文生发狂大喊:“世子,快逃!” 二人联手,舍命攻出一百多招,织成剑网,却根本拦不住她,眼睁睁看到她的身影在一刹那冲到了世子面前三步。 这一切,仿佛又是世子府里那一夜的重演。 她无人可挡。 秦王世子眼露绝望之色,居然还有一瞬间想着,这就是幽冥九变?比碧影傀儡舞还要强…… “世子!”两个太监舍命飞扑去救世子。秦王世子僵立原地,闭上双眼。 ——他又轻敌,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均卿厉声大喊:“不对!不是真的!是九幽八莲身!” 幽冥九变。第八层。 第271章 验尸借钱(上) 墙上灯焰飞扬,风声啸厉。 冯均卿疾扑而去,急救乌老档,乌老档也在这一瞬间,从地道中不知几个曹夕晚的恐惧中,猛然发现自己才是目标。 第二个曹夕晚扑到了他的面前,她的眼瞳中是森然杀机。 原来是要杀他? 乌太监脑海中闪过多年前暗河一战,鲜血与杀戮,流入河中的尸体,还有青罗女鬼的双眼。他手里的剑不自觉已经落下,再无反抗之力。 ——这就是鼎盛之时的青罗女鬼。 他没想到还能看到。 应该逃走的…… 应该求饶的…… ++ 剑尖入肉的挤裂声进耳,小郑大喊声惊醒了乌老档,他茫然一看,却看到了曹夕晚根本没袭击他,更没在他面前。 九幽八莲身吗? 他猛然惊醒,没错,是八莲身! 她的速度太快,他数不清有几个曹夕晚,只看到火光黑影的地道,八身合一。只看到她此 时隔着十几步,背对着自己,她手里的剑插进了凯老公的胸口要害。 血流下。 乌老档脸上的肥肉颤抖着。 小郑已经吓尿了。 ++ “……什么仇?”凯公公看着胸口的剑,叹气。 “你出卖了剑剑、南南。”她双目森然,“出卖了我。” 一声悚人微响,她毫不留情地拔剑而出,带出一篷鲜血,凯公公倒下了。 刚追过来的柳如海一看,亦是心惊,他隐藏于黑暗中心想,白废他的心血。他好不容易催眠的老太监。被曹夕晚脆利索地杀了。 她这回进宫应该杀的人,她非杀了不可。 ++ 黑影中,影随灯摇,冯均卿僵立在她身后三步。 他方才也被八莲身迷住,他的密宗龙虎功还未大成,一定是她的对手吗?他不确定。 而且,他看到了西面岔道拐角处的异国人影,象奴立在灯影中一直没有动。他不会过来合围了。 曹夕晚根本不看冯均卿,她慢慢抬眸,看向了黑暗尽头的那位秦王世子。她看到了秦王世子身后的地道,那是通向回春堂的废道。 原来是秦王世子和乌老档勾结,这废道通向了宫中内牢。 “反贼。”她盯着世子,裂开嘴,白森森呲牙,持剑走上一步。 “……你退职了。”秦王世子迅速回答。她一怔。 本以为必死的文若、文生拦在世子身前,此时只觉得是绝处逢生,对啊!她都不干衙门的活了,为什么管别人谋反不谋反!这不是闲的? 李书玉向来识时务,上回跪过了这回跪起来就特别不在乎:“前辈,世子妃和孤说起,要接你进王府养老,还说你喜欢吃玫瑰奶子,叫田庄子上准备了几头奶牛……” 她想起了二小姐宋佳书,羞涩的二小姐不如大小姐果敢,也不如七小姐甜美活泼,但她每次都会准备一盏玫瑰奶子,在荷院房间的窗前等着她:“小晚,你快来。我给你留着呢。” 死了老公做寡妇不算什么,有钱有闲其实可以找面首的。照旧可以开开心心过日子。 她盯着秦王世子,慢慢伸出一只手,竖起两根指头。 李书玉咽了咽,迅速点头:“事不过三。绝没有下回。”下回他看到青罗女鬼,转头就逃,绝不会留下来,“孤日后,退避三舍!” ++ 秦王世子一行人溜了。但也未必不会报复。 一主二太监临走时,她持剑,淡淡看着文若太监:“要走,可以。既然说我退职,我现在不算衙门人。不讲衙门章程,也得讲个江湖规矩。你应该懂规矩!” 文若太监灰败着脸色,点点头,右手一闪露出随身匕首,他一咬牙,猛地给自己左腿大腿上插了三刀,刀锋极快,他的手速也极快,过了一会儿,他的夜行衣才透出了血。他忍着痛,看向曹夕晚:“我的,还有文生和世子的。” 世子此时才惊觉,她冷淡道:“代替的不算。” 文若一愣,没敢出声,文生迅速接过匕首,自己在大腿上极快地插了一刀,然后拔出匕首看向着世子:“……按规矩,得留个记号,也是个相见一场。 李书玉沉默,他终于明白了,输了就是输了。想全身而退不可能,是看不起她曹夕晚。 ++ 他终于也接过刀,扎了大腿一刀,发出了半声压抑痛叫声。 二位太监扶着世子,一瘸一拐地走了。李书玉一路忍痛沉默不出声,文若文生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世子必定要报复。 世子恐怕本来以为,提起世子妃,就能轻轻易易地离开…… ++ 她转身,冷眼看着冯均卿。 他站在了代王妃的尸体前面,拦着,她失笑,他如此作态难道还想救这位王妃一救不成? 他突然道:“你放李书玉离开,必有后患。” “……”她诡异地笑着,手里一张薄油纸儿,随手一丢,“你们可以继续勾结。” 冯均卿心里一沉。这是反话。 柳如海在角落里早就用帕子掩住了口鼻,眼睛盯着她丢在墙角里的薄纸儿,那是包药粉的?她刚刚在地道里撒毒了。李书玉回去,恐怕要大病一场,是不是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她微笑,一步一步从冯均卿身边走过,看着他就像是看死人。 她走向了象奴。 听说这位大象奴叫马尔汉。 铛一声,乌老档直接弃剑,他不管冯均卿是怎么打算。他不想死。 她头也不回,只是看着岔道口墙灯下,站着的马尔汉,他手里长鞭拖在地面。 “一次。”他哑着嗓子。口音依旧生硬。 “……可以。”她点点头,这算是他答应的,输给她就帮着她,接三次私活。 这确实可以算一次。 马尔汉伸手。 “……”她忧伤地想,她的熊皮钱包在射殿柱子里,“等一下。我马上拿钱给你。” 她转头,先瞟一眼凯公公尸体,一看就是个抠门的穷酸。死在他剑下,难道还有活路吗? 她又看向冯均卿,这狗贼还站在尸体前。她慢慢走向了代王妃。 人是她杀的,身上的财物按江湖规矩都是她的。对了,代王妃虽然是一位不太像真正魔主的第七魔主,但她身上一定还有碧珠! 冯均卿还是拦着不动。 “找死吗?”她问。 第272章 验尸借钱(下) “力气不够了。所以不想再动手?”冯均卿问。 她微笑,狗贼!她服碧珠药力有限,怕是支撑不到出宫。碧珠虽然还有一枚,但她为何要浪费在此?她总觉得代王妃死得太利索,这就是第七魔主,万魔之主?这中间有什么秘密? 她想了想,居然点头:“对,我服了一副好药。” “……柳如海开的方子?” “……对。”她慎重点头。 暗处,背锅的柳如海挑眉。这人又睁眼说瞎话。九成九她服的是通天池的碧珠。和他半点关系没有。不坑他她也找不到别人坑了? ++ 一声鞭响,象奴催着要钱。 她回头大吼一声:“催什么催,我从不赖帐!” 她转头看看冯均卿,眼睛瞟到他腰间的荷包,冷笑一声。 他欲言又止,想拿钱换尸体,又知道自己的钱她不会要,便也不费这个心思,他蹲下去,看了看代王妃,慢慢伸手要从她发髻上拨一支凤簪。 她阻止:“臭的,不要。” “你可以自己取。” “……”她嫌弃,“你站近了。都臭了。你退出十步。” 冯均卿沉默。 “我已经杀了她了。不会拿刀再戳她。”她冷笑。但她要亲自验尸。 “你以前的习惯改了?”冯均卿问。青罗女鬼心思极严密,所有的尸体都要补刀。 “没改。” “……” “我要验尸。”她是个讲究人,退职了就不那么凶狠地补刀。而冯均卿之所以上回能假死逃生,当然因为补刀的是凯公公,她本来非常相信凯公公。 乌老档竖着耳朵勉强听到了几句,不知这二人具体说什么,却听出来她似乎不急于杀人,她要搜尸体,是为了弄钱? 她缺钱。 乌老档却心里有数,她不在尸体上捞钱。她没这习惯。他和冯均卿一样深知她只爱凶残补刀。 ++ 乌老档猛地咳了一咳,她皱眉,侧头看向乌老档。 七八步外,这死太监壮着胆子,高高地举着自己的一只小钱袋。 她瞟向冯均卿:“看,我能有地方弄钱。” 冯均卿只能退开十步, ++ 她蹲下来,把代王妃身上搜了个遍,真正的目的是验尸。冯均卿固然是不得已防着她补刀,而曹夕晚就不得不怀疑自己一剑居然没杀死她?她仔细摸摸代王妃的脸、胸口、脉门。 把耳朵放她胸口上,听了又听。把尸体的眼皮子翻起来细看。 死了。 明明死了。 好在碧珠有收获。她从代王妃的腰囊儿中又搜到两颗,她心情极好,把代王妃的一条粉绫帕子在地面摊开,把她的凤钗、玉佩及所有的值钱首饰,搜刮而空,她将这些随身珍品一骨碌儿用这块帕子包起。她算了算,这些东西至少也有百金之价。 她抱着,转头跑向象奴。 ++ 马尔汉盯着她怀里的小帕包儿,她瞟瞟身后,用自己身体挡着装成掏手帕包儿,实则,她并没把代王妃的手帕包儿交出去,而是悄悄从自己怀里摸出两块小指大小、极纯净的上等翡翠宝石。 马尔汉眼睛一亮。 这两块,是她刚才进长春宫夹墙,她除小郑不注意在他背着的干尸宝藏包裹里悄悄偷的。 “不要。”马尔汉又摇头。 “……??”她想了想,难道是怕死人身上的东西晦气?象奴多半以为是代王妃的。 “不是,这是我要带回锦衣衙门存档的证物。暂时做抵押品,我放在你这里,回头我拿钱来赎怎么样?” 同样,代王妃是七魔主,她随身的东西,她全要带回去,让衙门里锦衣老手们仔细查查。 干尸的当然也要查。 她连忙小声:“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虽然我查了那位王妃是尸体没错,但也有可能没死。” “只要金豆子,金叶子。” “……”毛病真多! ++ “我在攒钱。买屋,娶老婆。商人。很坏。”马尔汉应该是西南一带异族,费劲地解释。 “……”她明白了,这人一定是在京城用器物向金铺商人换钱的时候,被坑过。 “我有!”乌老档高声喊着。 她回头,盯了他半晌。 乌老档的心在颤着。 “……借我点钱。”她开口。 乌老档喜极而泣,站在原地把自己的钱袋远远丢了过去,又转头一把抢过小郑的腰间小钱袋儿。小郑早就跟着弃了剑,哆哆嗦嗦,不敢再晕过去。现在一看果然钱可以换命,简直是喜从天降! 她拿过两个钱袋,一倒,乌老档是金叶子,小郑是银豆子。 “银子。可以。”象奴很满意。 “买屋的时候,可以叫我,我帮你谈价,我在京城替我们侯爷、小姐们买了好几十套房子和铺子了。”她寻思着象奴这样不要命地接私活儿,可真有钱,“我也有屋子,有点小但地方不错。” 象奴想了想,“我。顺义坊。” “我也住那里,行,我去找你喝酒。”她拍拍他的肩膀,突然想起,“不,我不喝酒了,我最近戒酒了。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大好——”她貌似虚弱地咳了咳,“但我可以吃菜。名厨。王府里的悄悄接私活。” 象奴瞅瞅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相信她蠢蠢呆呆,又病又咳,他指指她的一包裹首饰。 “……”你也太贪了!她暗骂着,但不贪也不会把陛下的大象、傀儡牵出来接私活儿, 这可是大罪。 也不知道严家二兄弟是怎么管他的。难道是背地里分钱?她笑:“你成亲,我把这些做贺礼,送给你老婆怎么样?” “可以。”象奴满意了。 她也很满意,让他娶不到老婆就行。存档的证物怎么可能送给他呢?她盘算着,要把代王妃办个不法教门谋反案。把干尸……隔得太久了只好记个档,锦衣密档里收集了不少这样的旧朝旧档案,全是诡异案子,她最喜欢看了。她一直梦想着自己也写几篇,记在密档里,让以后的同僚们也知道她见多识广。 这可是宫里的干尸案。能让她吹上一年了。 ++ 她探探头,果然在象奴身后的岔道里,看到了足足十二个灰袍、青袍傀儡。 青袍为女,灰袍为男。青袍有十个。灰袍有两个。 果然,在宫里的应该是青袍女傀儡居多。宫外灰袍男傀儡多。她就赌射殿柱子里是女傀儡呢。真是太聪明。 “他们在宫里,也轮班吗?”她好奇地问,“我能摸一下吗?” 她料着,他虽在锦衣卫虎豹房和象房当差,但这两处畜场里都有太监监管,他自然也要听乌老档的,但他这一回是接了秦王府的私活? 她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和傀儡一样的青被儿,李书玉恐怕以为象奴是她的人。 象奴如果刚才也动了,秦王世子不会这样快认输,他在害怕。 “我给你介绍活儿怎么样?”她上前要去摸一下青袍傀儡,突然十二个傀儡的眼睛一齐睁开,望着她。她大怒与她们互瞪,谁怕谁?不过她也就看出来了,傀儡不好赶。 “……她们可能会突然伤人。是不是?”难怪他要赶傀儡出来活动,接私活儿,严氏两兄弟也没管他。再说了,马尔汉弄钱也是想早点辞工吧。她同情地看着马尔汉。这些傀儡看着很凶不服管教的样子。毕意都是大罪案里应该处斩的凶犯。 象奴没理她,甩着鞭,赶着傀儡离开了。 这家伙一定会用毒。她想。 他居然都不问她要解药。明知道她在地道里撒了毒粉。那可是碧影宫的毒粉。 ++ 她把帕儿包纳入怀中,走回去,指了指代王妃的尸体。 冯均卿没有退开。她盯着冯均卿。这家伙眉间有黑气,已经中她的毒了。他中的是和射殿里她撒的毒一样。 陛下要是和冯均卿中的毒一样,就有趣了。她一惊,终于想起了她忘记去收射殿的毒粉了。 不好!她进宫不是来行刺的。凶星犯驾这种神神道道的骗术,她可不能犯! 冯均卿突然察觉到,她把杀机收起来了,他背心渗汗。 ++ 她算算时辰,觉得有点忙,时间赶不及快天亮了,她不耐烦道:“你想怎么样,我刚才给代王妃的一剑,可不是凯公公以前给你的一剑。你以为她还能活吗?” “碧影心法里,有一门魔功叫万法魔胎功。魔胎若在,气机不灭。” 她皱眉。 乌老档一听,悬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 他已经看出来了,冯均卿打算用碧影宫的机密换代王妃的性命。 ——不,是换代王妃的尸体。 第273章 魔胎传承(上) 转眼到了第二天午后。 冯均卿在地道说了一席长话,让曹夕晚意外。她寻思着冯均卿所说的万法魔胎功,摸着自己腰袋里抢来的那枚紫晶符,【练此魔功,当为万魔之主】。 她嘀咕着出宫了,她眯眼看着大椿树的阳光碎影,走进了千户所西厢值房。 因为这个机密让她想太多,冬夜里又太寒,她再一次忘记了射殿上的毒粉没有收。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后来咆哮着向柳如海解释,柳如海也费解,她真的不是想投靠赵王爷?完全可以和他提一提条件的,他一定会转禀给赵王。 曹夕晚确实是无辜,她是个病人,她要赶着回承天门千户所借件大棉袄穿穿,太冻了,她虚弱,她得吃饱穿暖,给自己每天按按经络,好好歇息。她得等苏锦天来商量事儿。 她简单洗漱后睡大觉。 ++ 西厢炕已经烧暖,小小的松绿炕屏挡着风,落着零碎的浅金光点。 她把脑袋埋在松香味的被子里,团缩在炕屏后,打着哈欠,突然,她想,嗯?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对了,她的熊皮儿袍还在射殿蟠龙柱子里。 晚上去拿吧。 还有什么事儿呢?难道她在射殿上还落了什么东西没拿?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主要是她刚刚给自己按完了一套经络手法,很辛苦,牢记着要养生,不能太费神。一时顾不上想,她只顾着琢磨冯均卿说出的那门子魔功。 为了查清这魔功,她在宫里可是忙了一天一夜。 ++ 她躺着思考,又叮嘱自己,不要费神才对。 廊上是刘小半的脚步声,他过来叩门,提着漆红食盒子,要送饭菜进来。 四菜一汤,是她爱喝的鲜汤。她抓抓头,披着黑发,穿上外衣和他在炕上对坐着扒饭。 “有大棉袄儿吗?”她打了个喷嚏。 “有,小凌有一身新袄儿,和她说了。烘暖了就送过来。” “多谢。”她歪头想了想,喝着鲜汤,把那块儿写着【练此魔功,当为万魔之主】的紫晶符放在桌上,推给刘小半:“看看,见过吗?” 他端碗瞟一眼:“啥?” “你不知道?”她嘀咕着。 刘小半这人,与其他师弟师妹们不一样,他是个衙门真正当差管事的性情。 别看苏锦天手下最得力、经常带出门办事的是小乔和小双,最出色的臂膀是沈霜天,但这三个人其实是和曹夕晚最要好的。而苏锦天心腹的自己人,经常在家里不出门的师弟,是他自己养大的刘小半。 她时常想,将来要是苏锦天做了碧影宫主,刘小半才是副宫主。 毕意,他大师兄苏锦天的各种东西,除了宫主信符给了她保管,其他东西都在刘小半手里呢。就连苏锦天和大姐姐们的情书,恐怕到最后都是刘小半收着。 ++ 刘小半放下筷子,把符取在手里细看:“紫晶符。像《碧影心法》的紫符。但万魔之主?”他看着这头一行字,诧异笑了,“这像是密宗密谱。最花哨,他们宗门里总喜欢弄些什么‘与天同寿’‘众仙之祖’的功法。” “嗯?听着有点耳熟。”她沉思。 他卟哧一声笑出来,青娘子就最喜欢吹天下第一。京城无敌。 “对了,你大师兄就爱这样!”她严肃地指出,像苏锦天那样爱出风头,爱吹牛的脾气是要不得的。 “我们碧影宫,和密宗有渊源。” “……”为什么不早说??? “师兄不是学了密宗刀法?”他反倒诧异,“不是刀法同源,怎么可能突破碧影刀?” 她一听,寻思着难怪苏锦天和冯均卿背里有勾结。 她把这块紫晶符取在手中,细读着符上的功法。 这就是《万法魔胎功》? ++ 几个时辰前。 地底内牢。 冯均卿以碧影宫第七魔的秘密,换取代王妃的尸体。 “碧影宫,唯第七魔修炼的是最诡秘的密宗魔功。叫万法魔胎功。”他微笑,极轻声,“魔主一旦修炼魔胎有成,选一个弟子,把魔胎传给她。这名弟子就能得到师父全部魔功,一跃成为第七天魔王。” 嗯?她心中暗惊,这种魔功她不是没听过,但天山七魔里死的了南公公说早就失传了。 冯均卿瞧瞧她:“我这大姐——代王妃年轻时在西北边塞随父在军中,偶尔机缘,受业于当时碧影宫第七天魔王麻姑,继承了魔胎。” “麻姑?”这么普通的装神弄鬼的名字?不是道教里的仙姑儿吗? “对,第七魔本来是十二魔中最弱的,因为这魔功无人练成过。但麻姑,听说是碧影宫近三百年,十二代相传,她是唯一一个全力修炼万法魔胎功的魔主。” “女的?” “对。” “……是不是受过伤,不能怀孕或者孩子死了?”她想了想。 冯均卿眼神一定,久久地看着她。 她不耐烦:“这要用脑子想吗?十代魔主都不肯修炼,偏偏她要修炼,结果也没得什么好处只是便宜了南皓英。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根本不像是魔主,当然有麻姑她非要修炼特殊的理由。” 锦衣密档记戴,女性杀人案里,十桩里有一半是为了孩子。 她想了想,南皓英似乎不那么强但也不弱:“嘿!你大姐,已经把魔胎传给自己的弟子了!” “……对。” “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地道?碧影宫我知道是不收直系亲族血脉的,只挑选资质好的弟子,王妃难道是把魔胎传给她的长女福宁了?” 她想起福宁郡主,亭亭少女,在院中被保佛奴袭击,居然轻易以二指夹住鞭子的事。 这个年纪,又是王府皇亲贵女,怎么修炼出这样的大本事?只能是她亲妈把魔胎让给她继承了。 冯均卿微微点了头:“是。但……保佛奴不服。” “灰刺,罗素和保佛奴同时出现在京城,他们一伙儿肯定都不服代王妃坏了规矩,进京城来弄死福宁吧?否则这第七魔主不就是她们家一代接一代传下去了?”她一想就想明白了。这样下去,碧影宫不是姓南,就是姓老李了。 “……他们?人皆有私心。”冯均卿淡淡而笑。 她眨眨眼,也懒得对碧影宫里的人情世故多嘴,这是苏锦天家的事儿。冯均卿一看,便知道她应该是心里有数了,他慢慢抱起了代王妃的冰凉尸体,扛在了肩膀:“罗素想让自己的孙女儿,继承代王妃的魔胎。” 互相换着收徒弟。却不为宫规禁止。 原来麻姑当初修炼魔胎,好友第三魔罗素是帮了她大忙,送了她无数珍异药材。麻姑临终也叮嘱过南皓英,让她发了毒誓要收罗素之孙女罗生姬为弟子。 ++ 冯均卿扛着代王妃,退后三步,他看了看曹夕晚。她一声不吭,面无表情。 冯均卿一跃而逝,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已经在地道的尽头。 她冷笑,算他识趣,没找她要解药。她这回确实是从他嘴里听了碧影宫的秘密,但她当然也不会就这样轻晚放过他。 不被毒死,是他的本事。万一毒死了,也是他自己倒霉。 她突然转过身,眼瞳一缩,地道里,凯公公的尸体不见了。 “看到了吗?” 乌老档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这才发现尸体消失,他大骇不已:“我半点也没有察觉。” 他站在这里不敢走,冒着被杀的风险,他是想求解毒药的。怎么敢掩护凯老公逃走? “凯老公,他不是……不是死了吗?”乌老档打着寒战。 她想,她留着力气,就是为了防着这一手。 第274章 魔胎传承(下) 她沉吟着。 地道中,火把燃尽,只有墙灯昏暗地燃烧着,鲜血尤在,她盯着凯公公留在地面的痕迹,这人身为天山七魔之一,也是为了《万法魔胎功》才背叛了自己的两位师兄,背叛了她? 曹夕晚想,她可不会放过凯凯这贪生怕死的叛徒! 想从她手里逃走哪有这样容易!? ++ 乌老档僵立在原地,半步不敢乱动,唯恐被青罗女鬼误会一剑结果了自己。他心中乱颤,毕意刚才听到了,冯均卿说青罗女鬼撒了毒粉,似乎是斩草除根毒害秦王世子。论理,换了他老乌那是一定要杀掉李书玉的,否则出了这地道,对方是王世子岂会不报复? 青罗女鬼她方才还随手丢了一片薄薄的纸包儿。乌老档想,他敢走吗?这毒粉不就撒在了地道里?包括他老乌在内全中招了才对! 否则冯均卿怎么就这样轻易离开了?当然是他也中毒,凶残的青罗女鬼便懒得动手。 乌老档哭丧脸,而小郑哆哆嗦嗦,大半还是因为刚死了两个人,又看着像是僵快要复活。 “青娘子,还请饶了我一命,以后在宫里有什么事,尽量吩咐我。”乌老档求饶,“看在多年来的交情,我老乌以往,并没有不敬着青娘子的时候。” “哦。”她想了想,“你回去,过了三天给你送药来。” “这……这……” “现在就想要?那你帮我弄个好一点的女官官职。”她早有盘算,也不好事事让秀云帮着安排,而且嘛,她和大小姐还是很有心结的,她才不让大小姐替她安排差事,她自己能弄。 “我想进东宫来养病,我这身子虚弱,我听说东宫名下在玄武湖后山有个温泉庄子。你能想想办法让我做温泉庄子的庄头吗。”她想了想,“副庄头也行,庄头让我一个女伴当儿做。我就在东宫里养着。干点杂活儿,” 每天去后山泡个温泉,吃个药,再逛着回东宫。反正她一定要赖着和秀云同房住,秀云肯定给她留了饭。这般一想,她觉得在东宫养病的日子美滋滋。 “咱家一定为青娘子办到!”乌老档大喜,心中顿时一定,只要青罗女鬼有事差遣他,她就没有不给解药的道理。 至于这事儿是不是难办?不能办也得想办法摆平不是? 乌老档果然是宫中老档,她把这条件一提,他就提到了几个适合的差事。 “青娘子说的,那玄武湖后山上温泉,确实有个阁子叫录墨阁,?后有温泉。眼下是几位整理黄册的东宫侍学士们常来。再者,城郊离宫东宫殿里也有个温泉汤。另外青娘子恐怕不知道,太医院今年上公文说要种一种陛下服食的珍品药材,在象房、虎豹房那边圈了块药田引来了一眼温泉种药。青娘子看……” 她满意地点头:“都行。象房也行的。我会养狗。养猫也行。” “……”是大象和老虎,不是让你养狗养猫!但乌老档敢说吗,她本来就是去养病,带着人替她干活。小郑在一边原是要吓晕过去,但没料到柳暗花明,居然说到青罗女鬼要在宫里谋差事,宫里的人情请托这不是他小郑最会办的事儿?一下子就胆子大了,他凑上来多嘴:“不瞒青娘子,畜房里难免臭。后山上的阁子里才清净,侍学士们都是一边泡澡一边做事,闲时就钓鱼!再者,要路过北宫门群房,使点钱还能让小子们给青娘子做个极洁净的四菜一汤儿的。垫垫肚子。” “这个好。有道理!”她大悦,用力拍着小郑的肩膀,“我会钓鱼!对了,可以让我去帮着做阁子里扫地的宫人,我特别会扫地。抹桌子也抹得很干净的。”她可是在诚福寺里不拿钱白干了多少年。 “青娘子真是多才多艺,当得上京城第一才女!” “岂只是才女,才女替青娘子提鞋都不配!” “过奖,过奖。”她一手叉着腰,嘎嘎地笑着,觉得难怪皇帝都喜欢太监,太监真的太不要脸了,这马屁拍得她都快信以为真,“宫里有地方吗,我想让我爹娘也进来。” “……”就知道你这解药不好拿。乌老档暗暗叫苦,但青罗女鬼提着剑,剑还在滴血,她一脸信任地看着乌老档,乌老档背后冷汗,办不妥就死定了。 ++ 小郑也想起了,中了毒要吃解药,现在难道是像干爹这样犹豫的时候,连忙道:“就上面。”指了指头顶,“群房里,营造司的老贾,占了个好院子不放,分租给七八个小押班儿,一年能进几百两呢!这院子好!” 她一听就懂,太监也和侯府家奴一样,有本事分到了宫里不要钱的公屋,然后发达了在北宫门或者顺义坊买了私宅,这群房公屋也不交出去,照旧拿着收租子。 “喔,管营造修屋子的老贾?我知道他。” “小事,我去和他说。”乌老档这一听这主意确实不错,拍胸口揽下来。 “有地方就行。”她想了想,“我爹来没事儿,我娘就不方便,她爱干净。” “正是,正是……”乌老档陪笑着。 “青娘子想,其实也有女官在住。对食儿宫人和太监老公在一起住。”小郑连忙贴心安慰,又指指头顶,“这一带常有各宫宫人进出的。老夫人并不显眼。” “有道理。”她从怀里一摸,取出两枚药。 大小两太监大喜过往,恭敬接了,连忙把药捧在手心里,她瞅瞅他们:“要吃三回,才行。” 乌老档是个人精,早料到得防着他呢,毫不迟疑就点头。 “宫里要是有太监的尸体,你们看到了,知会我一声。” “是。小事儿,放心!”乌老档连忙应了,不就是凯老公公诈尸?他也害怕哇! ++ 放走了老乌和小郑,她可没打算等他们的消息,这时侯,她还是记得射殿里有毒粉没有收的。 但似乎赶得及。陛下这时辰应该还在养心殿睡觉。她一沉吟,觉得不着急收毒粉。不过,她得找个熟悉养心殿一带的太监带着她才行。 听着内牢的声音往上走,果然从一个暗道机关里出来,她再一拐,就看到一座青砖葫芦型拱门。门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墨字:宫狱。 这就是司礼监内牢。 狼卒们正是打盹的时候,呼噜声起伏着,突然一个牢卒儿走了出来,瞅她一眼,手里的灯笼咣啷一声就掉地上了。 她不禁笑了:“小赵。” “……青……青娘子。”小赵青白着一张小俊脸,这可太倒霉了。他好不容易又是贿赂又是花了半年的细功夫磨断了锁,找到今晚这个机会从牢里逃走。怎么就遇上了青罗女鬼? 第275章 诱饵魔胎(上) 曹夕晚想,让小赵带路,先去养心殿里找找凯老公,看他是不是诈尸。 而后,她再去射殿里收收毒粉,免得一不小心毒死了皇帝。 时间上完全来得及嘛。 后来,她想,她真的不是故意忘记收毒粉的。她也从没相信过凶星犯驾这样的神棍骗术哇! ++ “不准向你师傅灰刺出卖秀云哦,否则宰了你哦。”曹夕晚叮嘱着小赵。她记得这小子熟悉养心殿。 “……是。”小赵只能陪笑。他怕被青罗女鬼宰了。 她赶着小赵从地道出来,一起鬼鬼祟祟进了司礼监院子。 冒着深夜寒风,踏着积雪,曹夕晚拖着小赵横过院子之时,她还能看到东厢里的动静。 ++ 乌老档正和小郑在值房吃酒压压惊。把屋里的小太监们指使得团团转。 值房晕黄窗前,映出灯下人影,小赵在黑暗中一眼看出,陪着干爹乌老档的果然是死对头小郑,他便蔫塌塌不敢大声求救。曹夕晚笑了。 这小子在内牢里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了大半年。乌老档居然救不了他,这中间少不了小郑动过手脚。 真正的幕后黑手,曹夕晚贴心地拍拍小赵的肩膀:“怕什么,有我呢。” “……”有你才倒霉。小赵不敢说话,只能继续蔫着陪笑。 ++ 地道里一静,柳如海从黑暗中现身走出。 这回,他换了一身御前太监紫服。乌幞?儿,黑暗中,翻毛锦披裹得他身形修直,倒是比在宫外做名医时更出色三分。 ++ 他心知曹夕晚服了碧珠,现在暂时已经恢复到了她的鼎盛之时。 而且,她似乎是装傀儡骗过乌老档从射殿一带跟来的。她是怎么推测出射殿里有女傀儡?他想了想,难道因为傀儡暗牢里,封小楚这样的青袍傀儡是单独关的,明显区别于灰袍傀儡。而且,袍衫宽大其实不太容易分清男女。她就赌了一回? 她精明果断,他不得不谨慎,远远立着,侧耳倾听她的脚步。 “总管……” “我在这里。” 小太监百福儿,从地道另一个方向摸了过来。 “跟着冯均卿?” “是。没料到总管也在。是药蛇召我来的。” 他颇为满意点点头,这药蛇,应该是跟着冯均卿的那条。 “你回去吧。这条路,我让蛇来查,你盯着冯均卿就行。” 他顺手给了小太监两枚解毒丹,“吃了。” 这地道里有毒?百福儿一惊。连忙接过吞下。 “总管要进宫,我跟着?” “不用。会被发现。我自己都难自保。”柳如海摇头,打发百福儿回去。 在这空档儿,他又加服了自己的两枚解毒丹,不惧地道里她撒过的残毒。 听着脚步,她已经出了地道口。 柳如海在地道里走了几步,皱眉嗅着地道里的空气。他袖中无声撒出驱疫的药粉。 地道里,除了残毒,怎么似乎有尸毒的气味? 是他的错觉? 宫里有什么久不处理的尸体,是他不知道的? ++‘ 小赵本来还以为她要挟持自己出宫,心想送她出宫也罢了。未料到,他越走越觉得心惊胆寒。 “青……青娘子……”他发现她居然在养心殿附近乱逛着找人,小赵觉得不是她太蠢,就是自己命中该绝——他还不如就老实被关在内牢里。 她才不管,眯着眼,踏着碎雪而行。 她拉了他一把,伏在碧漆廊道下的花圃边,她借着月光,打量着陛下的养心殿内殿。她都转了三圈了。 “人在哪里?” “……”他怎么知道?小赵结巴着,“青……青娘子,你真的不是在找陛下?” 小赵再三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想来行刺。 “我是忠勇双全的衙门番子。一直拿饷的。”她严肃,又不太甘心哼了哼,“虽然退职了,如今不大管事儿。免得别人说我多管闲事。衙门里的好友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这样说的。你知道,做人不易。” 你居然有心思在陛下的寝殿外,半夜废话衙门人情世故,你真的不是行刺吗? “你不懂!凯老公是天山七魔之一,邪魔外道!很厉害的!我得小心。”她叹气,神秘地说着。 废话,当他不知道吗?他也是塞外魔宫弟子,知道天山七魔当初就跟着太祖在宫里。但为了这点子事,你至于潜到陛下的窗外,小声叫“凯凯我看到你了”吗? “我是在用计!是计!”她又不得不承认,“我身体虚,要养着,唉,不是生死关头我不能用脑子。你放心。我这样老练的番子不会出事的。”她又想了想,和小赵叨叨着心里话,“我这人真正厉害的地方,就是生死关头其实也没用脑子,我杀人是本能。” “……”本能个屁!现在还不是生死关头吗?他几乎都想吼出来。 小赵觉得自己再不自救,不是被她这不用脑子的计策吓死,就是和她一块儿在宫里被乱刀砍死了。 他不能老是指望,陛下睡得沉没听到。 他也不敢指望守夜的宫人们,下一刻依旧还在陛下床尾偷懒打瞌睡。 ++ 小赵含泪哀求:“我和凯老公没勾结。我怎么能找到他?” “你以前在养心殿干过两年。你干爹把你送到陛下跟前,等你有了资历才调出做管事的。你熟悉这一带,难道不知道哪里能藏人。”她瞅着他,微笑,“活得不耐烦吗?” 小赵被她的凶眼瞪着。在月光下,他只觉鬼气森森。 他哆嗦一下,破罐子破摔:“值房。”他只能把心一横,指向养心殿,离陛下内寝最近的内殿值房,这时辰,几处灯光,最亮的是就是值房了。 “内殿掌事……养心殿苏副掌事苏公公,陛下的心腹人,他是凯老公的干儿子。” 小赵吸着鼻子,哀求着,“得罪了苏公公,就完了。” “嗯?谁说要得罪他?” “……青娘子的意思?”他惊喜。 她裂嘴,露出白森森的牙。 小赵暗叫完了,她要杀了苏公公吗? 他就算是魔宫子弟,但他也知道,这是陛下的心腹御前太监,不明不白死了一个是要出大事的!上回那个牛禄儿太监在宫墙夹道里死了,接着周王爷父子就被押进京城了。秦王世子也进京城做人质了。她不知道? 而且,苏掌事既是凯公公的干儿子,没被凯公公指点过,小赵是不相信的。 第276章 诱饵魔胎(下) “真不行。你。”她哼了哼,突然伸手,闪电般连戳了小赵的十三个穴位,小赵只觉得心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的脸色灰了。 青罗女鬼截了他的气脉。这是碧影宫的手法,子午催心手。 明日午时发作。无声无息就气绝而亡。 ++ “你可以继续吞吞吐吐,反正我今晚一定要杀人灭口,不是他就是你。”她笑着,也不管小赵,把他丢在花圃边,她一闪而逝。 刹那后,小赵就看到了她。 隔着积雪的花圃,便是碧绘彩廊,碧廊过去是院中青砖空地,中间大约有三四十步,她出现在了值房外的廊上。 她立在廊上,弄破杏白色的高丽窗纸,向内窥视。 灯火皆亮,炕前摆着黑漆彩绘的半人高矮屏,但她依旧可以一眼看到,炕上似乎坐着两个太监,凑在一起说话。 一位是国字脸的苏掌事,她看背影就认得。另一位身形如虾,声音衰老,听声音应该是在凯公公,他对干儿子苏掌事低声对话。 这苏掌事,其实是凯公公的亲传弟子。 她想,她今晚要把凯公公这叛徒找出来再宰一回。看看他到底练什么魔功。 于是,她突然在窗前回头,微笑看向了凯公公。 ++ 黑暗中,花圃内积雪堆堆,一名青衣老太监,艰难弓着腰,扶着雪松树,他站在了小赵身后。 他低头在看小赵。 这人影才是真正的凯公公。 她就知道,她丢下小赵这样一个诱饵,真身自然会出现。 ++ 值房炕上,背对着她的那老太监当然是假扮的。想引开她。 ++ 一声微响,她故意轻轻推开一条窗缝。 呼的一声,她准备好铜管迷药,吹进了值房房间。等了一会儿后,她潜到门前,推了推,门没关紧。呼的一声,天青色的毒烟冒了出来,笼罩了她。 她哼了哼,就知道是这种小手段,她果断地装晕,倒在了门前。 里面,苏太监和假公公也中了她平常用来做贼的迷幻药,倒在了炕上。 ++ 小赵骇然看到曹夕晚中伏,还未想好怎么逃,突然身影一闪,他看到了凯公公。 “我快死了,你可愿意传我的魔功?”凯公公低头,看着小赵,“你是碧影魔宫弟子吧?” “什么……什么……”小赵茫然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方才已经听曹夕晚说起这门万法魔胎功,说起有一门魔功练出魔胎,甚至可以重伤不死。尤其是魔胎是师徒相传,越是多传几代,第七魔主就越是魔功无敌。 且,魔功一定要传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弟子。 越年轻越好。 “弟……弟子不……不敢。”小赵瞬间想地到了,苏公公已经年届中年,不合适传功。甚至,他知道凯公公的干儿子们都是中年太监,但不是还有干孙儿? 他又惊又疑,却控制不住按捺着巨大的震惊与狂喜:“弟子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是邪魔外道子弟,正好。否则我也看不上你。你的师父是影魔灰刺?碧影宫第六魔?你可愿意改拜我为师父。” “让我叛出门墙?我……我师父是我的……救命恩人。”小赵犹豫了一刹。 凯公公掩住嘴,剧烈地咳嗽,却没有声息,只有胸口仿佛像是烂了风箱被狂风撕扯着。 这老魔快死了。 所以才找上他,找别人来不及了。 小赵一咬牙:“我愿意!”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太可惜了。回头去向师傅解释,师傅未必不觉得他办得对。 小赵可是知道,师傅灰刺和罗三宫主交好,都和第七魔主不对付中,不愿意奉第七魔主做宫主。他们更不打算让李氏皇亲福宁郡主做少宫主。师傅喜欢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罗生姬。但他们就是斗不过这诡异的万法魔胎功。 “弟子,愿意!” “好……好……我们天山冰宫的规矩,你向我磕头……罢了,你心里有数就行。我把魔胎传给你。你要记得,我修炼不易,连两个一起长大的师兄都背叛了,没有替他们杀了凶手。我才得到这门魔功,修炼出这个魔胎……”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你收着。” 小赵便是早开始难免有几分怀疑,不敢相信有这样好的事落到自己头上,但此时,他从凯老公手中把密谱接到手,只扫两眼就知道是真上等的魔功密谱,和师傅灰刺提到过的一样。 他不由得激动得全身颤抖:“……是……是,弟子一定好好修炼。” “要把它传下去。不可断绝。” “是,弟子……弟子一定把这门魔功,把魔胎传下去!” 凯公公停止了咳嗽,喘着粗气,盘坐在雪地里:“你坐下。我把魔胎传给你。” “是!”小赵喜极,原来他过去大半年的牢狱之灾,却是为了与凯老公有如今的遭遇?这样的师徒缘份? “师父。”他跪下,磕了头。 “快,快,坐好。我活不了多久了。” “是——” 凯公公双手齐出,拍在了小赵身后大穴。曹夕晚一直等到他头顶有了淡淡的雾气,才悄眯眯地睁开了双眼。 “卟!”的一声,小赵吐出一口紫色,脸色惨厉,他身子一歪倒在了花圃雪地里,想大吼怒骂,小赵却声如蚊字,“你……你……” 凯老公公收回双手,撑着地,缓然站起。他惨然笑着:“你不背叛师门,也不会这样。嘿嘿,可惜,可惜,我也活不了了。居然被骗了,我居然被骗了这么多年——” 卟的一声,他也倒在了花圃里。 曹夕晚躺在冰寒的房门地面,仿佛也听到了凯公公的话,她沉默了半会儿,才站起,她跃到了花圃前。 月色染雪,她蹲下,低头摸出小赵手里的册子翻看,月光下,字字清楚,居然还真是一本手抄的《万道魔胎功》,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冯均卿的字迹。 “居然敢修炼他写的秘谱。就为这样的东西背叛我。”她三四下撕烂,甩在了凯公公的面前。 凯公公在生死的边缘,听到了青罗女鬼的声音,他挣扎着喃喃自语,只有她听得到他在问:“你早知道,这样……这样的结果?” “是。早知道。”她一听冯均卿说起魔功,就猜到凯公公练功一定练岔了。 “……错了吗?我……” “你的脑子呢?麻姑传给了南皓英,你知道?” “……嗯……” “南皓英传给了福宁郡主。” “嗯……” “全是女的。”她吐出四字。 “……” “这密谱是真的。里面没写这三百年只有女魔主麻姑练成了,是不是?冯均卿也不会提醒你。但你不会想想——?” 她凝视着凯公公,曾经和她一起并肩血战,剿杀百战血刀团的凯公公,她缓缓蹲下,终于落了泪,“你们三个是亲兄弟。” “……嗯。” “你居然背叛亲哥哥和亲弟弟。” “嗯……” “想留个后?” “嗯……” 她哭了起来:“你都是天山大魔了,你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你收的几个弟子都很孝顺你。” “无上境界,道魔之功……”凯公公微笑着,是的,他不是为了什么子孙后代。 既与蒙古国师输了赌约,七人一起下了天山,进了元宫借阅密宗无上密谱,而后因为与国师相斗,再次打赌服下至毒之物,身子残了又跟随了太祖,“那国师创出了《幽冥九变》,这才有了你。我呢……” 不能输。总想留一点东西在人世,留一点…… 他颤抖伸手,把一片薄薄纸片,递给她。她凝视着慢慢摇头:“我不要。” ++ 柳如海听得这话,只能从雪松后现身,走近,叹了口气,他想要。 他怕她又两三下撕了。 第277章 驱疫莲身(上) 小赵醒过来的时候,朦胧见得灯光一星,他愕然发现自己还活着。 曹夕晚哼了哼,叉着腰站在床头边:“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记得报恩。” 小赵茫然着,终于惊觉,没有青罗女鬼一开始就截了他的经脉,凯公公这家伙就用他那怪异的功法,把他小赵的内府元气都吸空了。 ++ 方才。 她确实没有把凯公公写下来的薄薄纸片撕掉。雪松下,她看到柳如海的身影。 “跟了我多久?” “坤宁宫附近。” “……真够久的。”她沉着脸。 他失笑:“你当时忙着装傀儡,后来又忙着以一敌六,哪里顾得上我?” 柳如海在委婉地拍她的马屁,曹夕晚觉得勉强能接受。她嗅了嗅:“没气味。” 她真是比鬼还精。柳如海只能拿出一只小瓶药粉:“撒在身上,寒夜风大的时候,跟踪不容易被发现。” “我就说,雪夜里清冷,怎么连气味都没有。”她一把抓过,收入腰袋中,终于和颜悦色:“有事?” 他挑挑眉,瞟了瞟倒在地面上的老太监。 “你想要这个?”她看看气绝的凯公公,从他枯干手中取出薄薄的天蚕丝纸片,“这东西得给英英、晏晏她们。你也想要?”她瞅了这纸片两眼,便知道写的是凯公公的修炼心得,“这是他自创的魔功。可以和万法魔胎功一起用。” 柳如海颔首:“我料着也是如此。我家传医书里有记载过元宫里的密宗药谱。他是不是配以针炙术?” 她一怔,仔细读了读,讶然:“咦,凯凯居然不比我笨。” “……”人家是天山七魔里的大魔,是色目人,在前朝时与蒙古国师几乎齐名的宫中供奉,你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柳如海含蓄微笑。她一瞧柳小子这神色,就不服气: “我也知道可以用针灸的!我还救了小赵。” ++ 北宫门附近,寒雪柳枝。 太监群房里,油灯点在青砖炕头,她叉着腰,提醒炕上刚醒的小赵:“要报恩。否则不是好太监。” “……是,多谢……多谢青娘子。”小赵这回死里逃生,也是激动得语不成声。 曹夕晚一哼,她这样有经验的高手,手中又有紫晶符的魔功密谱,她一听冯均卿讲起这万法魔胎功,她就把这套功法的诡异之处,了然于胸。 她想到了穴位、气脉,可以稍稍变化碧影宫的子午催魂手,就能在内力比试中钳制魔主。 故而,她把小赵当成诱饵丢出来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我有个女儿……” 柳如海失笑看她。她开始向小赵指点如何向她报恩,比如她女儿楼细柳,才华出众,沉鱼落雁,完全是学了她曹夕晚的。 “虽然十成里,只学了二三成。但这样的人才不做碧影宫主是不行的。依我看,让她做你的师妹。你去劝你师傅灰刺。” “……???”小赵目瞪口呆。几乎都忘记去惊讶,为什么牛紫金太监在旁边坐着,给他诊脉,他以前没听说牛紫金是大夫。 柳如海早就给他下针催眠了。 “青娘子,吃点热茶。”小郑提着开水壶,陪着笑揭帘进来,张罗着给她倒茶,又看向柳如海,恭敬着,“牛公公,也吃茶。” 小郑也中了招。 她瞅着柳如海,这小子进宫到底是想干什么?赵王府派他来行刺皇帝?当着她青罗女鬼的面,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 这里是小郑的居处。 北宫门群房里他有两间房,万万没料到刚下值就被她跳出来,捉了个正着: “去你家坐坐。吃点热茶再出宫。” “……”他能不答应? 窗外还黑麻麻的,小郑也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坐在炭炉前烤火,他犯愁地想,下值回来不睡觉款待青娘子也算了,毕意还有两回的解药没吃,给牛紫金倒茶也是大好事,毕意是御前的红人儿。但照顾死对头小赵? 郑太监可不情愿。谁要管小赵的死活?但青娘子的面子不能不给。更何况还有御前另一位红人牛紫金呢。 曹夕晚瞅着小郑,这人和小赵都已经被柳如海轻易控制了,真是没有用。小郑冲着柳如海就拍马屁:“牛公公。原来牛公公还有一手好医术?” “过奖。” 灯下,柳如海笑语客套几句,完全就是一派御前太监的矜持,他搭着小赵的脉:“这种魔功……” 万法魔胎功,好处是可以直接传功,可以让一个没有苦修过的福宁郡主一跃为绝顶高手。但反过来,这魔胎也能吸功。这一点被凯老公发现了。 曹夕晚也在炭炉前坐下来。 ++ “好了。”她吃完热茶,便起身,准备去射殿上拿自己的熊皮袄和皮子钱包。她想了想,双掌一击:“对了,我还有很要紧的事没办。” 这时辰,她还是记得这件事的。 ——趁陛下还呼呼睡着没有醒,她得去把毒粉收回来。 但柳如海却不动,他沉吟良久,突然抬眼看着小郑:“搭个脉。” 小郑莫明。 她已经走到房门口了,也诧异回头。 “怎么了?”她问。 “郑公公,看着身体不大好。” 小郑想着牛太监是最近在陛下面前极得宠的红人,拿自己试试医术,小事嘛。当即把手腕伸了过去。 柳如海拧眉,沉默细查脉象。 本来急着去救驾免得替陛下收尸的曹夕晚,都已经出了房,她两三步走到廊上,被寒风一吹,突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慢慢又走了回来。 柳如海收了手,与小郑在说脉像: “郑公公,是不是脸上有些刺痛,四脚有些酸麻。” “……咦!确实是如此。”小郑吃了一惊,“我累了两天在地道里。又……又……”他陪笑看看曹夕晚,“又受了惊吓。我以为是累的。” 柳如海抬眸,看向曹夕晚:“掩住口鼻。” 曹夕晚本就竖着耳朵听,隐约察觉到,这小子不会是怀疑宫里有尸毒症,而且会传染,故而他进宫来查疫? 她一听情况不妙,她果断把原本摘下来的头罩,重新往脸上一套,保护好如此虚弱的自己。不需要柳如海再说,她一个虎扑,把小赵的臭衣裳盖住了他的脸。转头拿起小赵的裤子,看着柳如海:“要么?”她可以绑着把裤子捆在柳如海的脸上。 “……不要。” 她当即丢下,将身一旋转,九幽八莲身如同烟花炸开。 第278章 驱疫莲身(下) 柳如海眼花缭乱的时候,几个曹夕晚同时动作。 她打开了一张门。 她推开前后两联窗。 她又跳到屋梁顶开了三片瓦。 她人影闪过,顺手把小郑的猫抱出了房,放进院子灶间。她还拿着撮箕,把屋子里扫了一圈。她跳进来,拿着一碗食盐水,卟卟卟地拿着小竹壶朝四面喷。 而后,几个曹夕晚归于一人。 她警惕地站在门口通风处,绝不踏进来半步,她问小郑:“长春宫有石灰么。我去弄点来?” 郑太监已经被她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给惊呆了。 这就是九幽八莲身!? “青……青娘子,真……真让咱家……让咱家高山仰止。”他结巴着。她这是想干嘛,还把他的老猫抱走了,不是想杀他灭口吧。 柳如海定定神:“你倒是有经验。” “我在顾老爷子那里看过驱疫的书。万一传染了呢?我怕死,我这样脆弱。”她谦逊地说着。可怜的猫,不要被主人传染了,“打从我病了,我就特别心软,特别看不得猫儿狗儿受苦。”她幽幽一叹。 柳如海哑然。 多亏他亲眼看到,她在地道里是什么凶狠模样。 她慎重地看着小郑:“你要是病死了,不能给猫儿狗儿喂食,它们就只有吃你的尸体了。这不好。你有病不好吃的。” “……”小郑想,他也完全没打算让宠物饿的时候,把自己这个主人吃了。 ++ 她一脸防备警觉,恨不得用臭衣裳把小赵捂死,免得他染上病。 柳如海只能指了指她腰间青袍衣缝,里面隐约可见几只一串儿香囊绣品,她进宫,居然还带着上回的那只避疫绣囊儿。连避蛇香囊也带了。 “有你身上这只药包儿,你平常注意就好。另外——”他摸出一包避疫粉,“这时辰,宫里石灰不好弄,你把这个在小赵身边,还有屋前屋后全撒了。” 曹夕晚一听她身上这只避疫香囊儿,居然还有用,顿时觉得自己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果然没错。 她接了避疫粉,小心在屋里撒好。又让小赵伸出手,撒着药粉,让他把双手都搓一搓。她唠叨着:“可不能死了。” 小赵经历几番剧变,心中难免感动,一时间几乎都要忘记她把他丢出去诱敌,又冒认楼细柳,要挟制他串通勾结,欺骗师父灰刺的事儿。 “细柳的爹,是顾御史,你知道不?”她从顾家的医书唠叨到了顾御史。 “……我不知道!”他震惊不已,几乎想大喊一声,却只是压低声音,不敢让死对头小郑听到,“顾永秀?青娘子,你不知道,那可是太祖陛下的私生子?楼细柳是什么出身,也配认皇亲龙孙? “她是我女儿,顾永秀那就是我的情夫。你有意见?”她怀疑地看着她,这小子是觉得她配不上顾永秀? “……没。”小赵迅速闭嘴。她这才满意点头。 ++ 这空档儿,柳如海听了几句,失笑不理会。他取了一瓶药丸,给赵、郑二人都喂了药。 “乌老档那里,我们得去看看。” 方才他仔细问了小郑,小郑因为被吓到,便老实说出了长春宫里有干尸的事儿。柳如海一听,反而放心。因为尸体查出来了。 这事儿就好办。 “夹墙里有不少财物首饰盒吗?”他沉吟着,“也许是有药。” “有!有!有几个印着御药院印记的空药盒子,我没拿丢在夹墙里了。我想应该是药,因为太饿,她就在临死前把药丸子全吃光了。” 柳如海点头:“也许其中就有尸毒丸。虽然不知道是这种丸子怎么落到这位娘娘手中,但她是当成珍品收藏起来的。倒也没错。如此说来,乌老档也许也染病了。我们去看看。” 他起身,含笑看着曹夕晚。真遇上事儿,她颇为可靠,“我们走。” “……不好吧。我是个脆弱的病人,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她委婉拒绝。 “……你要去哪里?” “我的熊皮袄儿还在射殿。”她一转头,比柳如海更上心,她和小郑再三确定了,乌老档今晚是第一回去长春宫。 她更放心了。乌老档在射殿时遇上她时,还没碰尸体呢。 “你也碰了?” “对。” “搭个脉。” “我没感觉什么。”虽是这样说,她还是伸出手腕,愁眉苦脸,“我要是得了。可就不好了。我今天在宫里转了好几圈。” 柳如海仔细把完脉,确定她确实没问题:“通天池碧珠那东西,虽然不对症,但总有用。” “哦。”她却坐在屋中,久久地出神。 “怎么了?” “……冯均卿,今天居然没有和我拼命?你不觉得奇怪。” 柳如海并不觉得奇怪,她服了碧珠后,幽冥九变太强横了。换了他柳如海,他在地道也不会和她硬拼。而冯均卿,他可是在多年前受过重伤的。想要彻底恢复绝没有这么容易。 曹夕晚却说了两个字:“干尸。” 柳如海瞟了瞟她,小郑这太监一瞬间却领会了她的意思,简直是跳了起来:“混蛋!是不是他把干尸送进宫里来,要谋害我们!要谋害陛下!这小子要谋反!” “……你不知道?”她好奇地问。 “……”小郑顿时愣住。他当然知道秦王世子府鬼鬼祟祟的。今晚乌老档带上他,不就是去和秦王世子谈判,让他们看看宫中傀儡。 他小郑可不傻,正经要做忠臣的王世子,绝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小郑吭吭哧哧的,他可不敢把干爹给卖了。乌老档对陛下是忠心耿耿,就是收了一笔大财。 “我们悄悄地。”她笑眯眯,“我不告状的。我们是好朋友么。” 小郑挤出了笑。糟糕,被她捉到了一个把柄。 ++ 柳如海看着小郑太监有点可怜,便给了两包药粉,让小郑去长春宫里撒药:“我已经从地道到长春宫,都撒过一回,你拿去给干尸撒上。财宝这些都不能碰。另这一瓶药,给老宫人们和营造司的匠人们服。” “是,是……” “若是有谁得病,和你一样的症犯,急报去太医院。” “是。”小郑拚命点头。 她看看柳如海:“秦王世子?” “嗯?”柳如海微笑看她。 她心里一咯噔,吓,赵王府的客卿真是毒辣。居然不去救秦王世子! 第279章 大变将起 “他不是已经中毒了?回去就要卧病,御医能诊出来,实在不行等他死了,我再去看看尸体。”他随口说着。 “……”好可怜,秦王世子。她同情地想。 柳如海瞅了瞅她:“下毒的是你。” “我那是两军对战,正大光明。” “……下毒要是正大光明,这疫病也不是我传的。” “医者仁心。”她劝说着,“我们二小姐可是世子妃。我在外面一直夸你是妙手仁心来着。” “容易被你拿捏欺负吗?” “……”你这样解释妙手仁心四个字,真是不太好。她伪装善良地看着他。他大笑:“也不是见一面就染上的。秦王世子和象奴都走得太早。我才没管他们。” 她一听,便放了一半的心,只暗暗怀疑地看看他。 柳如海淡然从容,他当然不会去救秦王世子。 过几天侯爷寿日,世子妃自然会回来。她若是不放心,多半会找个借口留着世子妃不让回府就行了。就算世子妃真得了病,他在侯府也容易治。 ++ 曹夕晚确实有大事,顾不上秦王世子中毒、生病这种小事,她风风火火离开北宫门太监群房,在寒风月色中,她直奔东南面的射殿,横跨过了整座皇宫。 因为柳如海叫她一起去太医院里,为的是偷看温泉药田,踩盘子,他觉得那药材不错,他也想要。 她就交换了条件,让柳如海和她一起去射殿。 万一皇帝陛下有什么好歹,有个大夫也能救一救不是? ++ 此时已经是拂晓,天色是灰蒙蒙的。 射殿,一排漆红长窗里,透出金橙色灯光,她大惊失色:“不好了!” 柳如海奇怪看她:“怎么了?” “……我的熊皮钱袋儿里还有好多钱。”她痛心疾首。 “……”他瞅瞅她,“这时辰,快要上朝,陛下恐怕是有急事召见外臣,说几句话就离开了。你再去拿也不迟。” 她哭丧着脸,她怕去替陛下收尸。 ++ 她藏在殿外枝叶积雪的金桂树上,窥看到几只缝纱红灯笼摇摇晃晃,提灯太监从宫门引着一位重臣进了承天门。 “咦?” 居然是南康侯。 宋成明被引进了承天门,报进后,陛下宣南康侯进射殿。 天没亮,宋成明就被召来见驾。 她决定近一些去偷听有什么大事。她跃下来,在第一线晨光跃上殿顶前,她潜到在后廊下躲好,她沉思着和早就潜过来的柳如海商量:“我最近不怎么缺钱。你说得对,不用急。” 柳如海瞬间警觉:她突然又不急于进射殿里,她也许安排有什么致命机关。可以让宋成明吃苦头。 她的报复心,他昨天晚上已经在地道里领教过了。她对背叛她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或早或晚。 她故意放走冯均卿,柳如海也细想过原因。总不至于是旧情复燃,心慈手软? 她应该是推测,冯均卿恐怕也会暗中修炼万法魔胎功,这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到时候,她卑鄙地把这人的魔胎抢过来,废了他苦修的魔功。这才能让冯均卿知道,背叛她曹夕晚,还敢假死逃生,还敢一再出现在她面前,这就是看不起她青罗女鬼!可别指望她一剑就结果了他。 那下场,不能普通地惨。 柳如海从来不惮用最阴暗的心理,推测曹夕晚的报复心。他甚至怀疑,她已经想好了继承魔胎的人选: 楼细柳。 ++ 曹夕晚伏在一边,不知道在柳如海心里,她是如此的凶狠小心眼,完全不能得罪。 她正偷乐着。宋成明在殿中行大礼。 她幸灾乐祸,想着暗暗毒死南康侯,她也没有什么损失么。 等侯爷回府突然倒下,她就哭喊着上去抚尸痛哭,暗示着是陛下赐死。再号哭着侯爷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很容易的。她最会装了。 这样,还可以让大家觉得她是个善良的被侯爷抛弃的可怜女子。她一点也不凶狠。 陛下的训斥怒吼声,从殿中传来,她就更开心了。 柳如海一看她这暗中偷乐的神色,也以为射殿里只是什么恶作剧的机关,他当时是万万没料到是碧影魔宫的剧毒药粉。 ++ “你都不提醒我——!!我那样相信你,叫你一起去的!”她后来,咆哮着向柳如海推卸责任。 “……”这种事你都敢忘记,你还敢怪别人?柳如海心想,他根本不知情好吗?她哪一点相信他了? ++ 曹夕晚确实不是故意忘事儿,她认为自己吃陛下的饷,至少不能亲手毒死陛下。 这事儿实在是意外。 因她和柳如海,在射殿偷听了南康侯禀告的密谍军情。她大吃一惊。 ——赵王府似乎起兵了。 ++ 这消息来得太慢,陛下把宋成明骂了个狗血淋头,龙颜震怒中,宋成明被太监们一拥而上剥去他一等侯的冠服蟒袍,羁押在内牢里。 突生剧变。 若是陛下圣断,认定了南康侯通敌之罪,抄家的旨意转眼就能到侯府。 ++ 曹夕晚马上和柳如海划清了界限,她装成很累很困要回千户所,她客气地说着:“我就不陪你去偷药材了。我是个病人,吃药要花钱,花钱要拿饷,我不能没饷钱的。毕竟也拿了这么多年的饷,所以——” “我晚上再来找你。” “……”不是,你听不懂委婉的拒绝吗?我说我是个忠臣哇!不想再和赵王府的反贼来往了。尤其是柳如海你这样的人,明知道赵王爷假装南下进京城,蒙骗了陛下、蒙骗全京城,你还敢住在南康侯府里。 柳如海瞅着她溜走的背影,心想,她完全没相信过赵王爷会束手入京城吧。她一直在盯着他柳如海。好在南康侯和陛下相信了。这就足够了。 ++ 就因为曹夕晚太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被扣上个通敌的罪名,她害怕从此衙门不给她发饷钱。 于是,她忘记射殿里的事儿了。 ++ 她心事重重,和反贼柳如海分了手,仔细观察没人看到她私通反贼后,她才绕了一圈暗中潜回了千户所。 她在承天门后瞅着,果然看到,拂晓的清光中,有小太监从东侧门溜出去。 连二管事在宫门外得了暗递出来的消息,大惊失色,侯府的从人们乱成了一团。他当即上马,快马加鞭回侯府里报信。 她缩了头,不打算在这个乱糟糟的时候回侯府。 ++ 一来,求亲戚、找人说情是老太太、二老爷他们的事。她现在回去也没有用。 二来,她晚上确实要进宫去看看侯爷。问问赵王府起兵是怎么回事。燕京城的锦衣密谋全是瞎子和聋子吗? 欧阳千户手下的番子们再是混日子,也不应该这样!难道是投敌了? 别人也罢,她的赵妈妈是一定不会的。 吓,难道真是南康侯通敌?难怪她一再和侯爷说柳如海是奸细,侯爷都不放在心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晚上再去问问侯爷罢。多亏她也已经从马尔汉的古怪行为里推测出,赵王府的奸细们,有可能在宫中什么地方。 就在象房。 她冷笑着,她不知道北边有什么事,但她敢说,柳如海暗中收买京城勋贵以蒙蔽锦衣卫耳目,也一定是在京城郊外,绝不是在城中。 京城依旧是她青罗女鬼的天下。 她就等着,柳如海引来赵王府的密谍高手,等他们一进京城,她把他们全都杀光。 第280章 引蛇出洞(上) 柳如海,确实藏进了象房。 象房在北宫门附近,玄武湖所在的钟山西岭,被划入宫苑。苑里除了碧波百顷,楼台亭阁,还有锦衣卫与宫中司局共同所掌的虎豹房、象房之类。 院中,地面有血迹,象房哑奴马尔汉被暗杀,横尸在地。 小哑奴霍响,跪下拱手:“总管。” 柳如海瞟了一眼马尔汉的尸体,知道曹夕晚多半会大发雷霆,这是她好不容易拉拢哄骗到的帮手。难得收买到了严氏兄弟的人。 但马尔汉感觉到了宫苑中的波云诡秘,不能不杀。 是的,他柳如海是赵王府,引龙司,密谍总管。 之所以选中此地为京城巢穴,是因为这不是巡城司的巡查地盘,也因为十多年来,锦衣卫巡城司因为莫名其妙的妖怪原因,对玄武湖退避三舍。不论是青罗还是碧影,从未真正把手伸进玄武湖一带的宫苑。 这里就成了锦衣卫仪礼司,严氏兄弟俩的天下。 南康侯宋成明的另一批心腹,他在宫苑中所藏的傀儡秘密,如此一来便渐渐在他柳如海眼中,清如明镜。 ++ 虎吼狮啸,走过一段积雪宫径,可见得宫苑尤有翠色,异国来的大象大大小小十几头,关在象圈里。 草料房边上,还有猫狗房。 温泉注入,淡雾弥漫,院中有孔雀、仙鹤漫步,时不时被狸猫的叫声惊飞。 柳如海依旧一身御前太监紫服,他衣带当风,含笑步入猫狗值房,他抱起炕上一只雪团小猫儿,撩起锦披随意坐下,如在家中。 几个管事太监匆忙上前来行礼:“柳总管!” 窗外,象房内外守卫都是飞鱼服的锦衣番子。他们对柳如海视如不见。这里早已经换成了赵王府引龙司的人。 马蹄声响,踏雪而来。 严人凤例行来宫苑巡查,但太平日久,难免松懈,他从象房外骑马路过,问了一句:“这里还好?听得有吵闹声。” “回大人的话,一切如常,是马尔汉那家伙又乱吃酒,说克扣了他的工钱。” 严人凤皱眉,这人天天闹着要升官。平常在衙门里看不到人,见天向外溜。因为越是功力高的傀儡,一旦长久关押,会乱杀人,他只能让马尔汉带出去转一转。 他催马而行,还不知道宫里的侯爷押下内牢,只寻思着,过阵子禀告侯爷,说马尔汉他化外野人在宫里呆不住,马尔汉自请要调到城郊皇苑围场里去训练新一批傀儡,也好。 ++ 马尔汉的尸体,已经被埋到象圈栏杆边。他察觉到了不测的危机,但没来得及告诉曹夕晚。 霍响取了马尔汉随身的一封密信呈上,柳如海打开一看,是扭扭曲曲的汉字: 【赵王谋反。】 “这是,他写了准备给谁的?” “应该是想给青罗女鬼。他在外面,悄悄打听了她的消息。小的查得确实。” 柳如海听得失笑,也暗暗侥幸。 多亏这马尔汉是严氏兄弟的人,他要和青罗女鬼暗中勾结,要反复思量,不敢冒失。而曹夕晚何尝不要反复试探,以防被骗中了严氏兄弟圈套。 “小的有点担心。”霍响迟疑着,“青罗女鬼一直在接近他。以前,她不管宫苑的事。突然行事有变。小的总觉得有点奇怪。” “我治封小楚,治得太快了。” 柳如海知道原因。 曹夕晚怀疑他早就见过地道中的傀儡。 柳如海无奈,他确实早见过宫苑里的傀儡,但地道里的是药蛇试探出来的,他可未见过。 “宋成明当时要杀她,我也是怀疑她有了反意。才想早些治好封小楚,示好于她。为王爷与世子得一臂助。没料到这是她设下试探我的圈套。若非如此,我也不让你动手杀掉马尔汉。这事也是不得已。” “是,总管明断。” “南康侯府地道里那批新傀儡,你去看过了?” “是,看过了。只等总管有令,另一位南康侯入主侯府,我就去把那批傀儡接过来。” 霍响行礼,退下。 而猫狗房里的太监,才是真正容易接近宫中贵人。他们如今全是赵王府安插在宫中的奸细。 其中一名何姓太监拱手道:“总管,如今王爷起兵,何不调城郊庄子里的引龙司密谍,进入京城,准备王爷大军一到,里应外合?” 柳如海抱着雪团猫儿,淡然思索后叹了口气:“再等几天。” “总管?”几个奸细太监,互相看了一眼。 何太监是柳如海的心腹人,就像百福儿一样私下与柳总管有师徒之谊,学了一二分歧黄之术,他恭敬陪笑道:“说起来,全赖总管在京城坐镇,亲自劝说,才能收买与锦衣衙门相涉的徐国公、李国公等勋贵各府。可谓是大功一件,将来王爷登基,总管论功,亦少不了公侯之位。” 柳如海哪里在乎这个,只是失笑:“你想说什么?” “是,小的这点心思,难逃总管法眼。小的只是不明白,京城里的锦衣暗桩子名单我们已经从徐国公府得到。即使放一二百引龙司高手进京城,宫里也未必得到消息。如此又是大功一件,总管何不……?” “……还有一批暗桩子没查到。”他神色浅淡,眼光却凌厉,“青罗女鬼手上还有一批眼线。” 这批她私人栽培的眼线,她一直没有透出任何风声。 甚至,在南康侯、皇帝陛下,全京城似乎都觉得赵王爷已经南下进京城的时候,她一直在盯着他柳如海。否则,她为什么把手中的这批眼线,突然送给了苏锦天? 也许因为他柳如海天天在南康侯府里。 现在,对这批眼线,他半点线索都查不到。但只要一二百引龙司密谍高手进京城,京城有异动。她一定能知道。 她在请君入瓮吗? 他沉吟。 “从顾家拿到青罗女鬼的医案了没有?” 他唯一的顾忌,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废人。 ++ 曹夕晚正病着。 用完午饭,送走刘小半,她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炕上被窝里,她躲着剧烈咳嗽了许久。 “胸口好痛……” 通天池碧珠的药力彻底没有了。 她觉得四脚沉重,胸口乱撞地痛。 ++ 她爬上炕,忍着痛,这是药力的反噬,多亏她只敢服一颗。 她坐好,喘着气,把自己的四肢经络好好地按摩舒理,又在房中打坐了半个时辰。 终于痛苦稍减,她疲倦已极,蒙头睡死了。 第281章 引蛇出洞(下) 一个时辰刚到,她瞬间睁眼。 她看看窗前阳光,阳光里有一只青铜壳的沙漏,她欣慰想着自己的身体还行,至少会自己准时醒过来。 她掩唇咳着,看着炕上有小凌的雪锦大棉袄儿。在她睡着时送来的? 她又心里一沉,她完全没有察觉有人进房。这说明服了碧珠后,至少一个时辰,她是没有防备的。 她咳嗽着,披衣下了炕。 “青娘子醒了?”窗外雪光、阳光、剑光,还有剑舞灵动的飞鱼服男装美人。 正在练剑的宁小凌扬声,在问她。 宁小凌有点担心。 青娘子以往从未睡得这样沉。像是病得颇重。她不敢离开,只在守在院子里练剑。 ++ 象房。 柳如海沐浴后同样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他正用膳食,何太监揭帘而进:“总管。” 他送来了半副曹夕晚的医案,顾家只有这一点。 他坐在炕中,摸着膝盖上的雪团猫儿,手中仔细翻看医案。他皱眉不解。其中有一句两年前的话颇为诡异:【有症,与紫宸相似】 这句话的意思,她有病症,和惠文皇帝陛下的病症相似。他是名医之后,一看就知道御医出身的顾老爷子隐晦写的紫宸,是代指陛下。 陛下有什么病? 这是她鬼鬼祟祟拖着他,守在射殿里的原因吗?她在射殿放了什么,难道是为了陛下的病? ++ 曹夕晚在窗边打着哈欠,和宁小凌笑语。 只睡了一个时辰,自己还是很虚弱呢。她想。 “我给你泡茶去。有点心在灶上温着。” 宁小凌的脚步声走远,曹夕晚想,小凌果然是大姑娘了,真体贴,她在院子里守着她。怕她睡得太死。 曹夕晚感动地想,带孩子虽然辛苦吃亏,也不是完全没用。当然这不防碍她以后绝不再带孩子。 她把带过宁小凌的带娃功劳,在心里夸了一番,精神大振。虽然宁小凌来金陵城的时候已经是小小少女,她是苏锦天最大的师妹。沈霜天是最小的师妹。 但这同样不妨碍她夸自己老辛苦了。 ++ 在值房里,曹夕晚翻柜倒柜儿的,找了几块青布捆在腰下。再穿上小凌借给她的雪锦大袄儿。 袄儿绣纹精致。颈间两排银扣儿。是体面的出客衣裳。 她在铜镜里看了两眼,便溜到苏锦天住的房里,打开他的箱子,偷了压箱底的旧青布破棉袄儿。 她以前,让她娘帮着苏锦天做的,苏锦天穿破了后还一直在箱底收着。 ++ 她套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都肿起来,腰间厚厚的,看着不一样了。 “像大肚子孕妇不?”她笑着问。 “……”刚进来的小凌,强忍着笑,“青娘子要去玄武湖?” 以前,她装成大肚子孕妇潜进宫。到玄武湖玩。结果被东宫太子看到。 东宫觉得她是一条可怜的怀孕的母鲤鱼精。少年时的东宫,命人给这可怜的妖怪赏了三条大肥鱼:“让她和肚子里的宝宝一起吃吧。” 就这样,让她逃走了。 她去送了一回百鸟羽衣还了人情,因为担心东宫太不懂人情世故,还伸手向她要报恩呢。她果断地就再也不去玄武湖。去了也不让东宫知道。 ++ 曹夕晚笑嘻嘻。把破袄儿脱了,又把腰布解下来。 她打算过几天再做回自己老本行——锦衣密谍。 她垂着眸,叠着破青袄儿,得去查查,为什么北边来的消息这样不靠谱。赵王府南下是假的,赵王府起兵才是真的。这密谋消息简直是让锦衣番子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依她看,侯爷……未必是通敌。多半也是被蒙骗了。 ++ “青娘子,来吃点心。”小凌端着漆红茶盘儿,放在炕桌儿上,茶香气轻飘。 宁小凌笑咛咛看着曹夕晚,她倒是知道,青罗女鬼做密谍时,行刺是她的首重任务,让她名震京城。 但最多的时候,曹夕晚干的是辛苦不讨好的差事。 她会在地底暗河边,一夜复一夜十年不断地巡查,她会和最不起眼连名字都没有暗桩子们一样,走街穿巷,在京城幽暗不见光的地方打听消息。作为眼线暗桩子,她乔装成京城郊外,村舍市井的小民模样。 她最喜欢扮成穷苦的乡下孕妇。 “对,这样不容易被发现是我。”她摸了摸脸,她还会在脸颊贴上青癣。 丑陋、穷苦、怀着孩子还要奔波讨生活的乡下孕妇。 ++ 回忆往昔,她想起自己如今年纪大了,不比昔日豆蔻少女,她要养生,连忙放空了脑子。 她眼光呆滞,在炕上盘着喝茶。 小凌忍着笑,和曹夕晚说些家常。在这时辰,曹夕晚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个念头是: 她得活久一点。 其他的任何事,都不如自己的身子保养重要。 包括射殿啦,毒粉啦,陛下在射殿里啦,她都坚决不许它们过脑子。她不能费这个精神去思考,她会发病早死的。 “青娘子最近在吃什么药?” “吃通天池碧珠。”她肃然,“我觉得挺有效的。大家都应该吃一吃。” “……” ++ 又到了傍晚时分,小凌被她指点了几招有疑难的剑术,依依不舍出房去当值。 柳如海居然打发了一个小太监来千户所,向曹夕晚递口信儿:“我们牛公公说,晚上有事儿呢。姑娘好歹别忘记了约定。” 这反贼!居然还要来找她一起去偷药材? 她痛骂着。按她的经验,但凡是谋反,必定有大批高手密谍进京城,准备打开城门迎接反王。哼哼哼,她冷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谋反的事儿,她见多了。转眼就能摆平了。 ——只不过,她沉思着,她像是忘记什么别的大事儿了? 她咳嗽着,觉得一切正常,只有反贼不正常。她决定忍着,在引蛇出洞之前暂时不和柳如海翻脸。 对,这回不是请君入瓮,而是引蛇出洞。 ++ 刘小半提着食盒子过来,和她一起用晚饭时,她难免就埋怨了几句:“他听不懂我在拒绝吗?你说他要是逃走,我就当成不知道了。” 现在,这不是,逼着她亲手宰了他柳如海? 她年纪大了又退职,犯不着一定要领这种功劳了。 刘小半听她说着这烦恼,卟哧笑了出来:“小晚姐,你以前不兴这样委婉说话的。” “吓,他们都姓李。谁知道陛下是不是能继续当皇帝。我不敢得罪人哇。” ++ 曹夕晚认为,一刀砍死了,这不算得罪人。这算奉旨杀贼,各为其主。 但刀还没砍下去之前,千万要谦逊客气,虚与委蛇,引蛇出洞。 “小半,我和说你,赵王爷别看年纪大,但十几岁就上战场,身子壮得很。不怕打战。陛下是宫里长大的,从没打过战。而且从小身体就虚弱,他——” 她说着,说着,筷子停住了。她沉思,她真的觉得,像是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 刘小半正好在炕桌上看帐本儿:“小晚姐,上回给你的碧沙夺命粉用完了吗?还要吗?” 她惊呆了。 嗷的一声,曹夕晚从炕上跳了起来,左手碗,右手筷子,她直着嗓子惊恐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柳如海一步踏进千户所,也被她这嗓子吓了一跳。 ++ 第282章 惠文陛下(上) 她终于想起,她忘记去把碧沙夺命粉收回来了。 她端着饭碗,嘴里叼着菜,就冲出了承天门千户所。琉璃飘雪,宫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她象老鼠一样蹿进了射殿。 柳如海这样的人物,也根本没切实看到她的踪影,只在千户所门口,看到眼前恍过了一缕游光。 他瞬间察觉到,服过一颗碧珠后,她比平常似乎又恢复了一点点。 比仅有一剑之力强了。 ++ 射殿。 地上没有尸体。 黑暗中,空无一人。 难道是陛下死在了养心殿,还是哪位娘娘的宫里?她端着碗,抓着筷子,伏在陛下的宝座背后思考: 对,绝不能冲动。 陛下死了,就算是密不发丧,但皇后那样精明,会急命人召东宫回京城。 接着,重臣们要进宫。 至少,太医院会很骚动。 ++ 她咽了咽,慢慢地朝嘴里扒着饭,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错,她应该去太医院看看,才知道真正的情况,在宫里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找陛下的尸体,这是不行的。 她沉着冷静,把饭扒嘴里,吃干净了。碗里还有她最喜欢的茄子烧肉。绝不能浪费。 “……你在干什么?” 柳如海困惑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几乎被吓得又来了一嗓子。 ++ 就在这时,殿门前灯光乱晃。 吱呀一声,四名提灯太监走入,引来了一位斯文儒雅的常服贵人。 一团团金橙灯光铺地,走进殿来的贵人分明是陛下,惠文帝。 ++ 曹夕晚一瞬间热泪盈眶。 太好了!她明明就是个事事谨慎的衙门老番子哇,不可能犯这种错。 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是忘记收毒了,她也经常在宫里乱逛,但这不代表她不是好番子。 ++ 柳如海几番进了射殿,此时他终于察觉到了射殿里似乎有异常。似乎是撒过极高明的魔门毒粉,他渐渐皱眉,伏在宝座后极低声问她:“你投了毒?” “……不是。是上好的药。”她心虚地掩盖真相。 柳如海居然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分辨出,毒物里像是有通天池碧珠的末子? 她缩着头,装鹌鹑。她还从腰包里摸出另一包碧影宫的流沙粉,假假地在宝座边撒了点,“有点臭吗?没事的。再撒流沙粉,就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完全不是臭。是毒!柳如海心想。她不会是想弑君吧? ++ 曹夕晚闭嘴缩头,一声不吭地装傻。 只要不说话,这事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对,一定可以。 毕竟,碧沙夺命粉是碧珠末子掺着另外六味塞外毒药做出来的。 碧沙夺命粉这名字听着就很霸道,有剧毒毒性,但是这种毒很特殊,是魔宫里专为了暗算绝顶高手而制,故而要掺入碧珠末子,以克制毒性不易察觉。 这种毒粉会很缓慢地散布在空气中,透过双眼入体。 如凯公公这样的高手,至少要在射殿呆半个时辰以上才能中毒,即使如此,依旧有一种人是不会中毒的。 陛下这样的人。 因为他天生体弱有眼疾。病因是肝经不通。陛下平常会用一种很珍贵的眼膏。 这种眼膏,会让毒气也难进双眼。 ++ 陛下儿时,和她曹夕晚早两年最开始发病的时候一样,会偶失的失明。 这是顾老爷子给她症病时,偶然告诉她的。也把陛下用的眼膏方子珍桂膏,让她用了。 她确实忘记收药粉,但在射殿投毒撒药时,还是下意识避开了陛下。也计算了宫人们在射殿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除非她故意设下圈套,按她的计划,在射殿拖过半个时辰,拖住凯凯这样的绝顶高手。 ++ 她抹了抹吓出来的冷汗,喜笑颜开,暗觉自己虽然有点没太上心,但她可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好番子。 然而,下一刻,灯火跳跃,皇帝陛下脸色发青,重重倒在了射殿上。 ++ “你们下去。退出十步。”惠文帝原是一进殿门就吩咐,“不得朕命,不许进来。便是听到异响也不许进来。” “是,陛下。” 两行提灯的青衣太监在苏副掌事的引领下,一起躬身退出,殿门重新关上。 陛下拢着玄狐披,御手提着一盏明角宫灯,慢慢走了几步。 不知怎的,他突然晃了晃,挣扎着伸手要去怀里摸什么,这时,灯笼落地,皇帝重重倒下来了,倒在了射殿中央。 便是柳如海,见得此状,亦是大吃一惊。 ++ “陛下?” 她虎扑了出去,伸手就要扶惠文帝,柳如海伸臂急拦:“不要碰他!” 怎么能不扶?她要抢一个救驾之功哇,她当成耳边风,抢着扶起了陛下。 “像是被传染了,尸毒!”他急道。 碰的一声,她把皇帝一丢。柳如海眼疾手快,双手堪堪抱住陛下,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曹夕晚惊恐着:“我是病人。我怕死。” “……”柳如海突然释然了。 不怪他这几年完全摸不透青罗女鬼,不是他不如青罗女鬼精明,是她真的太怪。 今晚,她到宫里来吃了半碗饭,激动含泪地看着陛下,一脸忠心耿耿地抢着扶陛下,又把陛下的脑袋甩在地砖上。 柳如海沉思着,和她一比,其实他……才是忠臣吧。 他手里堪堪扶着惠文陛下的皇帝龙首。如果没有他,陛下的脑袋真的砸在地上了。 ++ 曹夕晚确实在暗暗窥探着。 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忠臣在,勤王救驾就全靠她,可谓是一肩扛日月,双手扭乾坤。 这事办妥了,她就可以吹天下第一女魔头,谁都不敢不服了。 ——暂时让陛下受点小委屈,她觉得很值。 她总得试探出,这柳如海是太祖陛下派去燕京城的卧底太监,是密谍刺客,潜伏准备刺杀赵王爷这个反贼。还是。柳如海就是赵王爷的谋主同伙。 ++ 她看着柳如海的侧影。 他微闭眼,细细为陛下诊脉,她伸手,把滚在地面的灯笼扶起,半透明的宫灯罩中,灯焰烧得笔直,映在殿顶。 殿中寂静。 外面的太监们虽然听到了动静,无奈陛下有吩咐,无人靠近。 ++ 她坐在地上琢磨着,身边是被她丢下的晕迷皇帝,皇帝的龙首靠在柳如海的怀中。 柳如海看起来居然像是忠臣。 曹夕晚完全不认为自己太不忠,才衬托出了柳如海。 她想,虽然她确实带了饭在宫里吃,投了毒,偶尔拿着剑乱逛,在陛下的窗外小声说话鬼叫,一听有疫病就抛弃陛下,但这不妨碍她是一个忠臣。至少她完全没有谋反。 凶星犯驾这样神神道道的怪话,还说她会弑君且不只弑一位皇帝?她是不会相信的。她连百鸟羽衣都送给东宫了。就算是她,现在杀东宫都有点难。 而柳如海呢? 他若是真正的反贼,不是应该盼着陛下赶紧驾崩,迎接赵王爷进京城登基做新皇帝? 好在,曹夕晚眼光犀利,这小白脸看着就像是反贼。一定没错。 第283章 惠文陛下(中) 她沉吟,瞄到了射殿上的灯光人影,人影浅金,柳如海和她曹夕晚,都巧妙地坐在了灰暗的灯影里。 外面守着的太监,在十步外是看不到殿里,看不到有一男一女两名可疑人的。 她是放灯时,故意避开了自己,他是一开始就用陛下的身体遮住自己。 ——都是极老练的潜踪习惯。 ++ “尸毒症。”他皱眉,宫里已经开始传染了。竟然传到了皇帝身上?“应该是在长春宫有遗漏的病人。传到了御前太监、宫人身上。才连累了陛下。” “……这才一天不到?” “长春宫,两个月之前就在修理。”他叹了口气,“我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原本我在长春宫看了,明明是刚刚才拆墙的样子。” 确实有理。营造司的太监们喜欢偷懒,这不意外。长春宫又没有贵主子在住。 她想了想,看看陛下:“能治好吗?” 他微微一笑:“能。” 她拍拍心口,放了心,目光温柔又坚定地看着惠文帝,柳如海心中微叹,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尽忠效死,百折不移吗?刚才她丢下陛下,是在试探他吧。 突然,她看向陛下的怀里,便记起皇帝倒下前在怀里想找什么。她迟疑一下,看看晕迷不醒的陛下,她试着伸手进了陛下衣襟。 她从贴身朐袋里摸出一颗珠子,她拿在手里一看。 居然是一颗碧影宫,通天池,碧珠。 她大喜,当即就收到自己腰包儿里,柳如海措不及防,困惑不明,愣了半晌才确定她的意思是把这珠子据为已有? 他愕然之后,艰难道:“……喂!” “我先捡到的。我的。”她肃然。 “……不是捡的。” “无主之物。” “……”在你的眼里,皇帝陛下是什么?连个人都不算?柳如海忍无可忍,“放回去!” “不!” “放回去!” “少管闲事!丑八怪!”她开始人身攻击。 “……喂!” “你烦不烦?”她嫌弃地看着柳如海,反贼还敢和她说个什么劲?你都敢抢皇帝江山了,她千辛万苦收集可以救命的通天池碧珠就不行? “真是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她愤愤不平。 “……你也知道是窃!?” “陛下,陛下——”她用力推搡着惠文帝,动作粗鲁,柳如海震惊中连忙拉住她:“轻一点,陛下染病了。” “陛下,陛下——” “你能不能恭敬有礼一点?” “少管闲事,死太监!” “……” ++ 惠文帝居然被她摇晃得睁开了眼,她瞟瞟柳如海,似乎不会来抢她的珠子,她迅速把珠子一掏:“吃吧。” 惠文帝下意识张嘴,她就把珠子塞了进去。 柳如海骇然一惊:“陛下!” 她不管,她凶悍地掩住陛下的嘴不许他吐出来,手指在陛下喉间的穴位用力戳几下,碧珠就被惠文帝服下了。 柳如海看着她,她真的不是和陛下有仇,真的不是想弑君吗?怎么看都是想噎死皇帝的样子!? “……牛卿……?”惠文帝好不容易服了碧珠,只觉得双眼晦涩难以视物,他恍惚间,像是听到了御前太监牛紫金的说话声,“是紫金?” “陛下,是奴婢。”柳如海应声。 她一听,觉得柳如海这种反贼简直是不要脸,她不就是很粗鲁推了皇帝几把?但他呢? 他给皇帝直接下了迷幻催眠术,他还装成御前牛太监,这不是杀头的大不敬? ++ 惠文陛下的双眼向曹夕晚看了过来,她连忙握住陛下的手,柳如海一惊。 她含泪看着陛下:“陛下,是我!陛下放心,我守着陛下呢。陛下的龙目马上就能用上珍桂膏了。” 柳如海默默看着她又开始忠心耿耿的那一套,而且,她是这在装成谁呢?说话的嗓音变了。 惠文帝摸索着,握住曹夕晚藏在袖内的手:“是……是晏嬷嬷?” “是,我是陛下的晏嬷嬷。”她声音苍老,哭泣着,“陛下凤体有恙,一遇寒天老病根儿犯了,又不听我的劝,龙目不能视物,怎么不好好在养心殿歇着呢。” “……”柳如海当然是个极精细的人,此时也在想,为何他会一再地失算? 他转头看着惠文陛下。陛下的双眼像是失明了? 完全是因为青罗女鬼太难测,太难把握,他下意识要分出大半精力应付她。他才疏忽了皇帝。 ++ 假晏嬷嬷在向失明的陛下嘘寒问暖,排挤旁边的死太监。 柳如海料到她防着他,只能站起,退开两步,他负手立着,细想方才陛下的脉象。 她又道:“牛公公,还请看看陛下的双眼。” 他瞅瞅她,上前,仔细检查。 没错,尸毒症会让五官抽搐,四脚僵硬。 五官包括眼睛,更何况是陛下的龙目天生就弱。 “陛下,儿时偶尔会不能视物。”她说了一句。 柳如海点点头,于是,陛下一旦染上了干尸引发的尸毒症,同样会失明。 ——是因为长春宫的干尸。 ++ “朕,被下毒了吗?”陛下被二人一起扶到了宝座前坐下,依旧眼前模糊。 “是染病。陛下。马上就能好转了。”柳如海解释着,曹夕晚贴心地为陛下锤打着肩膀,方才皇帝肩膀被她粗鲁推搡。当然,陛下不知道。 她含泪轻声埋怨:“陛下,要保重龙体。何必去多想南康侯的事?又来这殿上。陛下这样软的心肠。南康侯是受不起的。” 柳如海觉得不能直视她了。 而且,她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提前练习过如何模仿晏嬷嬷,不仅是嗓音,还有一举一动。否则皇帝必要察觉。甚至,他怀疑她方才在宝座后,胡乱撒了什么流沙粉说是去毒,恐怕还另有他用。 他检查龙目时,就嗅到了,这种流沙粉里有天山雪莲的香气。 出自天山冰宫。 曹夕晚为了眼前这一刻,准备了多少年?至少有二三年罢。 ++ 假晏嬷嬷唠叨着惠文皇帝,她埋怨着,射殿上明明有傀儡护卫,陛下却调到了太后殿上。孝心是有了。自家却不应该如此不珍重。 “陛下,太后也要担心的。” 惠文在宝座中笑了笑,微觉疲倦,眼睛不能视物,只看到模糊的人影,鼻中是淡淡的药莲涩气。 晏嬷嬷、英嬷嬷、白华嬷嬷,这三位宫嬷嬷,衣袖间才有这种天山冰宫的淡药香。 第284章 惠文陛下(下) 明角宫灯,灯火清亮。 射殿。 陛下把头靠着假晏嬷嬷,陛下沉吟着:“朕方才觉得身子不适,以为自己中毒了。南公公去逝前,曾经给过朕一枚碧珠,说是能避毒。这珠子原来还能治病吗?” 南南给陛下的?曹夕晚想,难道只给了一颗? 真是太抠了。 她和南南也很好哇,为什么不送她一颗? 她不如皇帝吗? 哪一点不如皇帝了?她天天在刀口上卖命,和天下的反贼、毒物打交道,很需要一颗哇!虽然南南知道她骗了六七颗,但多一颗是一颗,难道不是吗? 她又开始愤愤不平。南南太不够朋友,亏她还一心为他报仇。 她嫉妒地看着陛下。 陛下抢走了她的南南! ++ 侧立一边的柳如海,瞅她一眼,隐约察觉到曹夕晚有一种古怪的脾气。 她虽是家奴,却无家奴之习气,她不像是曹爹子。 且她,似乎觉得南康侯宋成明,固然是她的恩主,但并不比她强多少,且她自己和宋大小姐平起平坐。 现在,她似乎也觉得,皇帝不比自己高贵。 ——好怪的脾气。 他想,对于一位出世隐居的僧道而言,这也许可以说是超旷脱俗,是高人逸士常见的脾气。 对一个衙门里干了多年的女番子,这真是太怪了。 也许只能归咎于她日常教导亲爹、亲娘。觉得自己才是一家之主。太习惯了就不懂什么是尊卑。 ——她真没兴趣追随赵王爷吗?柳如海沉吟着,他一直没摸清她想要什么。 ++ 她把灯笼挂在了蟠柱间。 柳如海暂时收敛心神,心想,不,这是她在装。 一定是青罗女鬼故意设下的圈套,让他以为她可以收买。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报复心重。这人一凶狠或是非常小心眼,也许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也说不定。 ——柳如海也没料到自己猜中。 ++ 他依礼向陛下解释:“尸毒症有两种。一种是中毒。另一种是腐尸与尸毒草一起混成了一种传染疫病,可说是尸疫。” 长春宫那边修屋子发现了夹墙,里面有久不见天日的干尸。 “陛下,已经有长春宫进出的太监染病了。” “……喔……太医院……方才似乎来禀告过。朕有些疏忽了。” 陛下认为宫里偶尔出现一具尸体,并不是常见的事,太医院又提前发现。这自然可以平息。不必惊慌。 他没料到自己居然就染上了。 ++ 此时,殿门吱牙洞开,宫灯盏盏遍照玉阶,乌老档忐忑不安地报进。 他一进来,胖身子就因为太过震惊而晃了晃。 乌老档看到了她,看到陛下宝座边的曹夕晚。陛下的头还靠在她身上。 乌老档趋前几步,揭起紫袍前摆,战战兢兢伏下行礼,他方才已经到嘴边的,要把南康侯置之死地的小黑状,就赶紧吞了回去。 难道宋成明那人早有谋划,要把曹夕晚送进宫里做贵人?陛下看着很是喜爱她的模样。 青娘子她——不,曹贵人毕竟和他老乌相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他也正想着是不是要在后宫结一个宠妃为盟。免得出大事时,无有宠妃在陛下面前为他说说话。 乌老档心里万马奔腾,向错误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 “陛下,老奴拿性命担保,宋侯爷忠心可鉴。”乌老档斩钉截铁,一心要让曹贵人满意,“夹墙干尸请了太医检过,确实是久在夹墙中。无意中被挖出。并没有幕后指使之人。确实也不是南康侯。” 曹贵人——假晏嬷嬷非常不满意。 她立在宝座边,手扶着陛下的肩膀,让陛下靠倚在她的腰间,她一眼就看出乌老档的糊涂小心思 不过,她寻思着,这乌胖子可不是为了讨好她。 干尸是乌胖子自己弄出来的事儿,就算有可能是中了冯均卿的圈套,被利用了。乌老档他查出了痕迹,也绝不会承认。 但乌老档的断言,果然让皇帝稍释疑心:“宋侯与这事无关?” “是,陛下。” 惠文帝沉吟,乌老档与宋成明素来不和,势成水火。他心里有数。故而才命乌老档查问这事。 是疫病,是偶然。并非有人谋反投毒。也许宋成明是差事上失误,但忠心尤在。宋家毕竟是东宫姻亲…… 曹夕晚一瞧,陛下对国戚果然就愿意网开一面。 侯爷中了赵王府的计,把锦衣衙门军情谍报办得这样糟糕都能平平安安。 苏副掌事匆匆上了阶,却不敢进殿,他何尝不是心中震惊地看着曹夕晚。他连忙弯腰,低头侧脸在殿门前,悄悄向假牛紫金递个询问的眼色,柳如海微点头。 苏掌事没看明白。 柳如海当然不能泄露曹夕晚的底儿。他非常清楚,再遇到一个青罗女鬼这样的人,很难。 因为曹夕晚似乎察觉到,他进宫的目的未必一定就只是谋反。 也许亦是他的机缘正好,正遇上陛下染病失明,她没有证据指证他柳如海是反贼,这是一回事,她心里如何想又是一回事。 直到眼前这一刻,她居然还能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在观察他如何为陛下治病。而不是一剑结果了他。 柳如海也欣慰,他的眼光也不错。 他同样没杀曹夕晚,不是吗? ++ 他向苏掌事暗暗打个手势,苏太监会意,连忙连身下阶,压低声音让小太监们去准备陛下回养心殿的御辇。御医已经在那边等着圣驾了。 柳如海倒是瞥了瞥曹夕晚,她悄悄地一伸脚,把宝座背后的,她的碗和筷子踢到了柱子边。她还要带回去的。 ++ 宫灯出殿,陛下起驾。 曹夕晚低头,把最后一盏宫灯吹灭。 终于等到射殿无人。 一切没入黑暗。 她寻个借口独自留下,在黑暗中,她从殿柱子里拿回了自己的熊皮袄儿。 柳如海本是送陛下回宫,但他半路折回,潜回射殿。 “夕晚?” 他一进来,就看到她在宝座后面暗处,穿衣裳,她又把自己裹成熊一样。 “干什么去?” “……查查你。”她微笑,从熊皮面罩里,露出漆黑两只眼,“赵王府的密谋要进京城了?我和你说,来了全杀光哦。” 柳如海心中一凛,她的语气轻松,眼神却是凶狠幽暗。 “怎么就认定是我了?”他负手微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方才看你送走陛下时,心情倒还好。” “嗯。我是心情不错。我没杀了陛下。”她揭起面罩,一脸高兴。果然神棍之类的凶星犯驾是假的。忘记收碧沙夺命粉也完全是意外不值一提,“我本来以为进宫就会不小心杀了陛下的。” “……”柳如海沉默,怀疑自己耳朵,“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我旧情人不是好人,我要去宰了他。” “……你真忙。” “对了,侯爷被关着,我还要去送饭。” “……哪里来的饭?” 她摸摸索索,把自己没洗的碗筷拿出来,殿外淡云寒月,碗里面果然还有点茄子烧肉残饭。 柳如海哑然。 “只是个借口。”她解释着,“小郑管着内牢呢。我也得带点饭,让他面上过得去。” “……你真体贴。” “过奖。”她笑眯眯。 柳如海本应该马上出宫,去安排京城郊外的引龙司密谍,让他们隐藏行迹,以防锦衣卫巡城司大举出城,突生不测。 但他也看出来,她这是故意打草惊蛇。 “引蛇出洞吧?”他沉住气,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往宫中内牢方向而去。 第285章 兼职谋反 她带着柳如海,顺道去了晏嬷嬷房里一回。 晏嬷嬷最近在闭关。 她嘀咕了两句,就出来了。 ++ 出了养心殿,有假牛紫金随行盯着她,她也乐得轻松,她都不用戴头罩。 宫灯行行,宫中守备腾然加紧,时不时有宫卫和太监巡查路过,但例行问起时候,他们都是陪笑:“恭喜牛公公,高升了。这位就是牛公公新管的象奴吗?” 别人以为她是粗壮的异国象奴马尔汉。皇帝刚有口谕,让牛紫金和锦衣卫一起管象房。 本是乌老档在管。显然,陛下并不满意。 ++ “马尔汉死了?”她走在无人的宫道上,突然问他。 “……”他手中提灯,灯光映着他的乌眸,他瞥了瞥她,含笑不出声。瞳中带着针尖的金光。 她点点头,知道自己要收买的马尔汉,没来得及给她几个密谍消息,就被杀了。 她得报复,否则柳小子会以为京城锦衣卫无人,让密谍来去自如了。 她杀机一动,柳如海自然有些微觉,方要开口,她却随口闲聊天:“你以前是太祖派去在赵王府里做奸细?几岁去的?是在宫里割了才去的燕京城吗?” “……”他失笑,就知道她一定要打听这事儿、 她方才能在惠文陛下面前,直接问起太祖是不是在赵王府里派了奸细,赵王府客卿柳如海是不是陛下你的人,随时可以暗杀赵王爷。 陛下居然回答了她。 ++ 城外。 寒月照离宫。 蹄声如雷,直到东宫殿。 东宫便得旨意,陛下急召他回宫。 同一时间,苏锦天潜入诚福寺外的几个小田庄,果然发现了赵王府的奸细。 百福儿亲眼看到李国公府庄子里住的赵王信使与十几个密谍随从,被沈霜天几人围杀。而旁观者分明是刀君苏锦天。 苏锦天的眼光扫过了过来,百福儿只能一咬牙,服了柳如海给的丹药又自扎了四针,用了近似于龟息功的法子。他失去神智藏匿在土坑里。是不是会被豹子吃掉,他也顾不上了。 苏锦天停下了脚步,讶然看向漆黑的山岭树木间。 似乎有人,但现在消失了。 除非是绝顶高手会龟息功。但绝顶高手,不至于要避开他? ++ “师兄。”沈霜天收了染血的剑,在月光中双眸明亮,“今天这事,青娘子什么时候和你商量的?我都没听她多提过赵王府呢。她就只和师兄你商量。” “没商量,她让我来杀人。”苏锦天背着碧影刀,翻身上马,并没好气,“她要胁我替她办差。否则,没指望再用她的那批眼线。” “咦?青娘子那批眼线,不是已经在师兄你手上?”她催马,小乔和燕双留都策马追来。 “突然又全都消失了。”苏锦天想起来就想发火。这混帐青罗嘴上甜言蜜语,干事儿卑鄙无耻好吗? ++ 半刻钟前。 曹夕晚向陛下询问赵王府客卿柳如海是不是自己人,这时机,选得也是恰到好处。 乌老档在射殿行礼,受命去各宫里查疫病。 本朝立国三十多年,医档里也有战乱中有疫病的记戴。乌老档不过是转念间,一一说出的安排倒也有条不紊。果然是个干练的大档。 柳如海听在耳中,在乌老档说完后,他才颔首道:“方才陛下服了碧珠,虽然药不对症,但亦是有几分效用的。” 柳如海安慰着陛下,因不是中毒,惠文帝的神色缓和。 陛下更在意的,是有人谋反。 ++ 曹夕晚觑着,陛下!你眼前这个死太监就是赵王府的反贼呢。 ——柳如海他为什么不宰了陛下? 她确信以柳如海的脾气,绝不是因为她在这里,他就忌讳不动手。 难道他除了谋反,在赵王府拿份饷,平常还有他自己的副业兼差? 比如查查疫病? 她深深思索着,在衙门当差,有时候俸钱是低了些,不兼职当差再弄点工钱,日子是不太好过。 ++ 柳如海看到她立在陛下宝座边,宫灯照得她一脸深沉,明暗相交的眸。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乌老档离开时一个劲儿向她递眼色,讨好陪笑,她都没看到?难道她也不怕乌老档转头去打听,宋侯爷家的家奴为何突然出现在陛下身边? 想一想,乌老档中了她下的毒。多半不敢乱打听。 她如今应该是有恃无恐。 ++ 柳如海琢磨不透她,只能转身,到殿门前唤着:“来人,抬御辇,进殿。” 她看到乌老档退了出去,柳如海在殿门前,漆红殿门半开,宫灯照得阶下人影幢幢。 陛下眼前只有她一人,她突然问:“陛下,陛下不需得担心江山。保重龙体为上。赵王府的客卿柳如海,是不是太祖陛下派去的人。陛下可还记得?” 柳如海一愕,转头看她。 惠文帝同时一怔。居然回答了她的问话:“这么老早的事儿,也只有晏嬷嬷才记得了。朕都快忘却了。” “我也是……不忍心陛下忧心。若是有人可用,何不命他行刺赵王?”她含泪更咽。 但柳如海分明看得,她眼神奸滑闪烁。 “……”柳如海扭头不看她。心里也在骂,她若是进宫做贵人,必定是奸妃。柳如海想。多亏她似乎有什么顾忌,像是从来就没有到陛下身边侍候这个念头。 ——这时,他还不知道,她天天担心自己进宫会宰了陛下。 ++ 惠文陛下回忆着太祖兴武陛下旧事,道:“那事儿,确实是真的。他是皇祖父派去的人。” “嗯?”她心里一惊,斜眼打量柳如海。 她以前收藏起来的名单,被杀太监牛禄儿的密谍名单里,确实有柳如海的名字。 “但他,应该是出了事,有一段时间了无音信。那时他还是少年,有一个兄弟在太祖身边为御医。这位兄长正好病死了。历来太祖派出到各藩地王府的人,是南公公的司礼监掌管,又叫行人司。所差的暗桩子,名为行人。但行人若是没有了家属在京城为质,都不可再用。太祖就再没有问过柳如海此人。后来,南公公、剑公公一一凋零,行人司这名字也就无人知道了。” ++ 柳如海有一个兄长,居然还是太祖身边的御医?她瞅瞅殿门前的柳如海。 他正从小太监手中接了一盏明角宫灯,回头一笑,微微颔首,居然就承认了。 但曹夕晚何等的老练,审问犯人的经验也老到,她一眼看出了疑犯柳太监的奸滑之处。 没错,他有一个兄长。 其次,兄长是太祖身边的御医。 第三,兄长已死。 这三件事儿,他点点头,其实是最多只承认自己有一位兄长。 ++ 杏黄龙纹帘四面挽起,皇帝被扶持着坐上御辇,已经极是疲倦。 她早就躲了起来。在殿柱子后仔细观察养心殿的太监、宫人们,柳如海分明有准备,陛下身边的御前太监们,无一人怀疑他。 连凯公公的干儿子——苏无垢苏副掌事,也一口一个牛公公地唤着柳如海。柳如海顺理成章,就以牛紫金的身份,伴驾回养心殿了。 临走时,他在两行青衣太监中,回头瞥了她一眼。 曹夕晚早躲进了黑暗中。 柳如海随着御轻一行人走到半路上,觉得不盯着她不行,既见陛下晕睡,便半路折回。 ++ 曹夕晚也不赶他,就让他一起。 先是,她和他一起潜到了养心殿,在宫人廊屋里找到了晏嬷嬷。 “我得和晏嬷嬷对词儿,否则陛下问起,要被发现。” “你也不怕她不喜?” “我和晏晏可好了。” “……她知道你模仿她二三年了?” “知道呀!最近知道的。” “……”你先斩后奏,人家也只能默认的意思? “晏晏最近越来越喜欢我了,说我又正义又聪明又卑鄙,可像年轻时的她了。”她一脸女魔头惺惺相惜的得意。 “……”这三个词能这样放在一起用吗? 第286章 卖弄医术 晏嬷嬷闭关修炼,故而没有和英嬷嬷一起去离宫杀代王妃。她在炕上盘坐着却有些病容。 柳如海心中一沉。他还未开口。曹夕晚已经道:“我摸摸脉。” 她皱眉,移过去斜坐在晏嬷嬷身边。 “……你行吗?”晏嬷嬷一身青色缎子翻毛背心,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正在掩门的假牛紫金。 曹夕晚坐在炕边,捉过晏嬷嬷的手,倒振振有词:“最好不要和我一样的脉象,你就麻烦了。”她确实不会诊脉,但她唯一会摸的是自己的脉像。搭着晏嬷嬷的脉门,她沉吟许久:“摸不出来。应该不是废人。” 柳如海几乎摔倒。 “……”晏嬷嬷一脸的古怪,难得地没骂她,只是咳嗽着。 柳如海察觉不当,他上前一步还未开口,曹夕晚想了想问:“脸上痛吗?” 他微怔,停下来,听晏嬷嬷如何回答。 “嗯,有些刺痛。”晏嬷嬷回答。 “四肢酸痛?” 晏嬷嬷惊讶看着她:“确实如此。” “……不好了。”她本就是照着柳如海问小郑病情的章程随便问问,卖弄卖弄,万没料到,晏嬷嬷竟然真的是尸毒症的症状。 多亏她没宰了柳如海。 他有药。 她已经观察过了,他从诊治侯府小公子开始,到这几天治宫里的小郑、乌老档,他用的避疫药与一直以来治尸毒症的药丸子,似乎都没有变。 她盯了他两年多,至少这点能判断出来。她一嗅就行。 陈明已经在按柳如海的方子在制药丸了。 她暗中和宁小凌说了,让她悄悄去知会陈明。陈明是知道小公子治病的药方的。 ++ 晏嬷嬷讶然:“尸毒?” “对。快,快让她吃药。”她毫不客气,指挥柳如海。 “……”柳如海无奈看她一眼,从腰袋儿里取了药瓶,又被她拖着过来坐在炕边,他为晏嬷嬷搭了脉,“嬷嬷和长春宫的人见过?” “不是,她应该是和营造司的人好。”曹夕晚回答。 晏嬷嬷讶然看她。 “营造司的老贾。”她笑嘻嘻,“他这两年在宫外一直在买宅子。都买了五六处了。我想他哪来这样多的钱。必是别人托他。他以前得这个管营造的肥差,是靠你在太后面前帮他说话,一定是替你买呢。” “你倒是眼利。托他买的也就一座。是我几个的私房宅子。”晏嬷嬷微笑,柳如海扫了一眼这女官房间,虽然淡雅但器皿精致,书画飘逸,晏嬷嬷一看就不是打算过几年在宫中寺观出家,应该是想出宫享福的。 “我们几个凑的,又托小贾变卖了从塞外带来的一些财物,另有太祖陛下赏的东西。才买了个二进七八间屋的小宅子。有个园子罢了。” “好地方,就在官药局旁边。”她比手划脚,“我去看了,园子里花木多。最要紧近边那条巷子里是他们官药局的公屋,全是医官儿住着。和你们是邻居。半夜也能请来看病的。”她一脸羡慕,“就是太贵了,我买不起。” 两人唠叨着养老出宫的事儿,晏嬷嬷这才知道长春宫里出了事。她和贾太监倒是在一个月前见过几回了。 在曹夕晚羡慕她有大宅子的眼神里,晏嬷嬷笑着吃了柳如海给的药。 她又运了一回气。感觉就好多了。 “好医术!牛公公这样的手段,老身真是失敬了。” 晏嬷嬷惊讶不已。 ++ 柳如海还没来得及谦逊,曹夕晚连忙跳出来抢功劳:“小事,小事,谁叫我和晏晏你这样好!” 柳如海和晏嬷嬷都无语地看着她。 柳如海知道,但凡她和谁可好了,绝不是真好,而是她盯上谁了。 ++ 曹夕晚可不会放过晏嬷嬷。 她连忙就向柳如海拿了几包避疫粉,一瓶避疫药。她自己的小命也很珍贵,她嗅了嗅确定柳小子每次都用的是一样的药,她服了两粒又巧妙私吞暗藏了一包避疫粉进袖口,然后,让晏嬷嬷赶紧拿了这些药做事,派发出去。 “……我刚病好。” “你是老一辈的女魔头啊。这点小事难不过你的!我和你说——”她悄语,一脸神秘,“不是我和牛公公这样好,这最好的药和粉,分不到的!乌胖子手上的药不及这个药的一半!你赶紧去送人情。” “……真的?”晏嬷嬷上当了。 柳如海觉得这种坑蒙拐骗的事儿,他不是干不出来,他还能更让人心甘情愿,只是,他绝没有曹夕晚这样说着家常,句句戏谑,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逗你玩儿也懒得骂她,随手就办好了的有趣。 太后和皇后宫中,确实有不少老宫人。宫里佛寺里也有出家老宫人。确实让晏嬷嬷去更方便。 【小心刺客。】她冰寒的眼神,看着晏嬷嬷,在她手心里划过天山冰宫的暗号。 “……知道了。”晏嬷嬷慢慢回答。她的视线没有落在牛紫金身上,却已经了悟,这是赵王府的奸细。 柳如海并非不知道,这其中有她自己的谋算。也并非不知他在宫中身处险境。 但此种大事,本就不由他和曹夕晚决定。 他立在窗边,望着灯光,正是养心殿主殿方向。 ++ 灯火通明。 又是更催三鼓。 玉阶前天使往来,陛下刚看过御医,龙目又用了药,稍好些就御书房召集重臣。 柳如海看到了徐国公府的二老爷,奋威将军徐守业,他披甲奉旨而来。 他是赵王妃的兄弟。 赵王世子的舅舅。 而赵王世子,已经和他柳如海有承诺:“柳先生那位兄长之事,孤一力承担。” “如此,王爷与世子进京城之事,也在如海身上。” “若是父王大业可成,柳先生功在凌烟。但若是父王大业不成,孤也身败,柳先生当如何?” “自然与贤父子同死。” ++ “对了,这个给你。”她附耳和晏嬷嬷说了一番凯公公的事儿,晏嬷嬷竟然并不意外。 “他这几年来看着就奇怪,非要住在宫外,修炼的功法不是师门所传。我还有什么不知道……”晏嬷嬷含着泪。 柳如海一瞧,就知道她在陛下面前动静就哭,居然真的是学着晏嬷嬷。 “你英嬷嬷早就怀疑了。和白华大吵一场。白华和他最好。我们都不愿意提罢了。师兄们都死了。他又是大师兄。是宫主。” 凯公公的双胞兄长剑剑,反而不是宫主。平常管事的是老三南南。 ++ 曹夕晚看着老妈妈哭了起来,难过着:“那……那这个纸片上的功法。是他自创的。你拿着。” 她把天蚕丝薄片儿叠起来,丝滑雪绡手帕儿的模样,双手递给晏晏。 晏嬷嬷拭泪摇头:“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呢?他是给你的吧?” “那……那……他想抄一份。让我来问问你们。”她指了指假牛紫金。 柳如海一怔,没料到她还能记得这事,他连忙上前拱手解释:“这功法中含有疏理气脉的医术,想学一学。” “你治好我的病,我也没有什么可谢你。你和青娘子商量就是。” 曹夕晚连忙点头:“叫他给你行个礼儿,我全听晏前辈的,晏前辈一直提携栽培我。” 晏嬷嬷有了一丝笑,看了看她。她懒得收徒弟,遇到能指点的就指点,这精得和鬼一样的后辈青罗女鬼,她确实指点过。 柳如海心想,原来她到处吹着自己提携栽培人的习惯,是从天山七魔身上学来的? 他拱手,恭敬道:“是,多谢前辈了。” ++ 晏嬷嬷在太后殿上,确有几个好交的女官,其中一位还是太后的陪嫁。她匆忙动身。 他拉着曹夕晚离开,寻思着,她想要一座官药局旁边,和医官儿做邻居的宅子来养老。 这不难。 只不过,也不知道藏在李国公府郊外庄子里的王爷信使现在如何了。可有讨得李国公的回信? 喵的一声,她走在司礼监内牢外的院子里,突然看到小郑的老猫、 她连忙自居为救命恩人非要抱它。她抱着老猫叫着小郑,又叨叨着:“也不知道侯爷饿不饿,要不要带饭给他。” “……你的剩饭呢?” “我刚才有点饿,吃光了。这不太好,你说呢?” 其实没区别。柳如海想。宋成明便是沦为阶下囚也不至于想吃她那一口剩饭。 “你是没被关起来,饿过。”她用看单纯老百姓的眼光,看着柳如海。柳如海失笑,她找上小郑,嘀嘀咕咕,柳如海瞥到小太监进进出出,他在值房里坐着吃茶,便不知何时从茶盘儿底下摸出一张纸条。 【信使被杀。事发。】 他不动声色,看着院子里。 曹夕晚还在与小郑说话的,她抱着猫儿,屋檐下灯笼浅金,让她的身影温柔安静。 她在盯着他吗? 什么时候才杀他呢。他想了想,应该是等她发现郊外引龙司密谍的藏身地。她就会动手。 ——到那时,他没有用了。 第287章 内牢中人 一灯摇曳,四面阴森。 柳如海依旧是御前乌幞紫服,一手提灯,他与曹夕晚并肩走在内牢的地道中,耳边是自己的脚步声。 他琢磨不透青罗女鬼的意思。 他是特意来盯着她,免得她在宫中突然发难,让他措手不及。但她,眼下难道是要带着他柳如海,去内牢见一见南康侯宋成明? 这是何意? ——她此时不急于杀他吗? 她突然转头看他:“放心。” 他含笑:“什么?” “陛下的傀儡调到太后殿上。陛下身边必定换了他自己的人。所以呢,我不急于杀你。” ++ 养心殿上。 陛下看着悬挂的《天下布防图》,两侧宫人默立。 苏无垢面如常人,但心中焦虑。他与两位师弟虽然是凯老公亲传弟子。但他是想请凯老公亲自进宫来坐镇,万没料到凯老公突然暴毙。 晏嬷嬷生病,英嬷嬷和白嬷嬷急报过来在离宫诛杀了代王夫妻,二魔不能离开太子。 天山七魔里,只有一位,还在宫中闭关不出。 ++ “臣,徐守业——” 徐二将军进见,施礼,锐利双眸扫过了苏无垢。苏无垢一惊,把所有不安敛在心底。 陛下回身看着奋威将军。他披甲束铠,姿容伟仪,是徐国公府的第二子,徐守业。 “徐卿,你姐姐,有信来了?” “是,陛下。”徐二将军拱手,“请陛下再派天使召赵王爷进京城,赵王爷绝无反意。什么大军南下皆是无稽之谈。南康侯谎报军情,其心可诛!” 惠文帝凝视着徐守业,这一位,并非他人,是他少年时的一起长大的伴读好友。是太祖挑选出来的。自他登基后,因这位好友是次子不能袭国公之爵,便亲自授爵二等奋威将军。在金吾卫中任职指挥使。 “陛下请细思,陛下为嫡,秦王为长,赵王他既不占长,也不占嫡。他名不正言不顺,为何要反?”徐二将军正色上言,拱手说出一番道理。 惠文帝沉吟着,这也正是他迟疑之处。故而这两三年来,秦王世子李书玉他扣在京城,赵王世子李瞻玉他放回去了。 “只恐是纵虎归山。” “陛下,必是那些小人,为了赵王以前提起过迁都之议,记恨在心。他们对九边藩王心怀不满,有意作乱。这才离间陛下与诸位王爷的骨肉之情!陛下还请三思!” “住口。” “是,陛下。” ++ 惠文帝独坐龙椅,沉思着,小人? 东宫之母是皇后,皇后是金陵人氏,倒也罢了。他的正宫与太子,岂容臣下指责。 “陛下,皇后来了。” “说朕累了。” “是。陛下。” 皇后悄然在殿外站了站,不得召见,便安静离开了。 但苏掌事轻手轻脚,送来了一盏儿娘娘为陛下所熬的细粥,玉盏细粥配有十二玉碟粥菜,琳琅满眼,皆出自兴武太祖的家乡。 兴武太祖亦是江南人。 江山一统后,开国已传承三十年,也是因为定鼎金陵,乡党拥簇的原因。 “……当为天下主,当为天下主。”皇帝拍案沉思着,回想太祖驾崩前叮嘱他的话。 是进?是退? ++ 东宫悄步而入。 陛下看着年纪尚轻的东宫,仪容逸美,风彩翩翩,是他心中看重的国之储君。 东宫献上奏本,陛下匆匆看过,代王夫妻私收江湖邪人在府中。竟然还让长女福宁郡主拜进魔宫,想为魔宫之主。纵火焚烧离宫。 这当真是哗笑天下。惠文帝胸有怒意:“杀了就杀了。” “是,陛下。” “想好,立谁为东宫妃了?” “……儿臣还未想好。父皇,宋侯爷听说一时失言惹怒了父皇,被押下了?”东宫暗有求情之意。 “宋侯……他是北边人。老侯爷夫妻皆是燕京城人氏。曾在赵王麾下统军有三年。”陛下尤有怒意。 “……确实是如此。父皇。”东宫这些年也知道迁都之事暗潮汹涌。 惠文帝看着嫡子,风姿卓越,秀色夺人。 江南世族代代长居江南,难免依靠皇后与东宫为援。难道这些人背着他,暗中结党聚议,竟然因为迁都之议,对秦王、赵王、周王都暗中诋毁吗? 他转身,看着《天下布防图》。 图中,有本朝四大京都。 太祖在时,曾经议过的三处迁都之地,他的父亲先太子,在病重逝世前,曾代太祖出巡,去过三处京都巡查。这三都分别就是: 秦王府所在之西安城。称为西京。 赵王府所在的燕京,称为北京。 周王府所在的开封。称为中京。 如今的金陵城,南京,也是号为基业所在之京师,与三都互为犄角。都是为了李家天下。 他负手看着布防图。 朝廷重兵皆在江南。但九边塞王府一带三都之地,同样集结大军。防备北方蒙古。 两军相对,谁又会赢? ++ 东宫的声音突然响起:“父皇。也许迁都往北,严防北虏,再设法削弱江南。也不失保全天下百姓之法。” 陛下看他一眼:“你懂什么。” 先削藩,再迁都。否则他身为帝王便是迁都至燕京城中,将赵王置于何地?将赵王府卫八万铁骑大军置于何地? 帝王于燕京城中求一夜安寝,恐不可得。 “是,孩儿妄言了。” “你还年少。”陛下温言。 赵王上议迁都,难道是真心?不过是试探朝廷。他未尝就没有谋反之心。 东宫低头:“……是。” “安抚宋家女几句。让她不需多想。” “儿臣明白。” “去吧。” ++ 孤灯不熄。 苏无垢担心看着陛下。耳听着殿外寒风啸啸,夜雪扑窗。 殿中有暖龙,惠文帝觉得干燥烦闷,他在御案前踱步,案子上堆叠的文书,全是朝臣互相争吵的折子。 有几个密折子里的禀告,与宋成明匆匆赶回说的一样,说大军已经南下。但朝中大半人倒说赵王冤枉,劝着陛下保全天家骨肉,也是守着太祖祖制。 陛下又突然想起南康侯宋成明。 【燕京城大军南下】 他若是不禀告,岂不是天下太平? 他也不至下押内牢。 也许,他也未必是与赵王府勾结,隐瞒这些日子。 ++ 南康侯被剥去一等侯的银袍与朝冠,如今只有一身素色衣裳,静静坐在内牢牢房。因为陛下大怒。他牢里连个炭炉也没有。 滴水成冰。 直到黑熊精曹夕晚,提着一只食盒子出现在牢门外。她望着草堆上坐着的宋成明。 他还是被优待了。居然有一大堆草坐着,毕竟是东宫国戚,宋家女眼看着要册为东宫妃。 “小晚。”他一笑。 “侯爷。”她看着宋成明。 火把堆在铁桶里,驱亮宫狱里的黑暗,他起身站起,走到牢栏边:“家里还好吧?” “没回去。”她在牢外坐下来,把带着炭火夹层的食盒子打开,里面是她在北宫门群房一带弄的四菜一汤。暖盒子是找小郑借的。 “……有事?”宋成明看着她,也盘坐下来。 “嗯。” “说吧。” “我在等人。一会儿她来了再说。”她把饭菜摆在牢门前。一样一样地各吃一口,“没有毒,你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宋成明微微一笑,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我若是死了,家里要靠你了……” 柳如海在牢门外听着,不禁微笑。 曹夕晚看他一眼:“我给你下过三回毒,想毒死你。” 宋成明脸色一僵。 门外的柳如海,听得忍笑。三次吗?他推测出两次,一次是她刚病没多久发现宋成明给她的百珍丸里,扣了四味药。第二次是为了抢碧珠报复他。 宋成明这两回都靠着有通天池碧珠,侥幸逃生。 第三次?柳如海想起来了,射殿里。 她就为了毒死宋成明,忙着偷着乐嘎嘎地笑。所以忘记去把碧沙夺命粉收回来了。 但这一回,算是皇帝救了宋成明。 半个时辰没到,陛下大发雷霆,把他押入内牢。 ++ 曹夕晚遗憾地看着南康侯。 但宋成明盯着她,半晌之后似乎终于把自己过往中毒的古怪想了个清楚,他依旧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嗯。” 他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柳如海微有讶然,暗忖,南康侯也不愧曾经是枭雄人物。青罗女鬼从儿时起忠心追随,也是不是没有原因的。 ++ 曹夕晚抽回了手,正色问他:“保太太,还是保太太怀的嗣子?还是保小公子?” 宋成明定定地看着她。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改朝换代,大厦倾倒了?否则便是他被陛下不喜,也不至于如此。 她又道:“没有你,我早在燕京城街上饿死了,也学不到一身本事,但我救过你二十八次。” “嗯。” “保太太,还是保太太的嗣子。”她自作主张,断定他不会选小公子这个庶子。 “这算是最后一次了。”她看着宋成明,“从此我们就两清了。我想带着我爹娘回燕京城。我们家就脱籍了。你不是我的侯爷了。” “……你选赵王吗?小晚。” 门外墙上铜灯,照着一地灰金霜色,柳如海沉住气靠在宫狱墙边,他随意听着。 他可从没有想过,能有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 ——青罗女鬼一家子,突然成了赵王爷的人? 第288章 尽忠死节(上) 曹夕晚摇了摇头,她当然没有投靠赵王。但她也不急于解释。她带了柳如海过来,这反贼不就是一个证人? 她先给自己装了饭,添了菜。四菜一汤里有她喜欢的茄子烧肉,一大盘儿还冒着热气呢。 她慢慢地扒饭,吃了半碗才反问道:“赵王大军南下。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宋成明坦然回答:“严立人回来了,我在回京城的路上遇到。你那个伴当儿,姓赵。你记得吗?” “赵妈妈。”她点点头。 “她让侄子悄悄潜回来递消息。路上遇到了严立人。严立人本是去黄河一带接赵王。扑了空。他偶尔认得跟边的一个货贩子。居然是你的人。” “……我们运气还真好。”她想,点点头,姓严的肯定很恨她,一直想着怎么弄死她。连她的伴当儿的侄子都认得。 “是。”南康侯亦知道这全是运气,“全赖陛下的洪福气运。我派去赵王府的三百锦衣卫,只有他活下来了。我派去接赵王爷的六十名锦衣高手,却一个都没回来。” 牢门外,柳如海听到这一段,也大是暗叹。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他已经和世子说了三百锦衣卫里必有奸细。还是疏忽了。本来宁可错杀不过放过。 “侯爷,只有六十名锦衣高手?你不是在郊外庄子里还让连城训练了四十名服丹高手?” “嗯。找不到了。没有消息递回来,可能已经被杀。” ++ 柳如海森然暗忖,不,没有这一百名服丹修炼的锦衣高手拦截他的引龙司密谋,根本不可能有赵妈妈侄子那个漏网之鱼。 ++ “……一百人全没有回来?”曹夕晚心痛地想,这些人不回来,她的紫金活络丹卖给谁? 本是想着,他们办完了差事,回京城修炼。她又可以暗中卖一批新丹药。 眼下乱局,手里有些金银钱财,还是很要紧的。 ++ 她垂头丧气,有点吃不下第二碗,终于想起宋成明还没吃呢。 她连忙给他添了饭,叹着对宋成明道:“陛下病了。他身边还是只有国戚。另有几个儒臣,都是江南世族出身。我们家是北边人。”她看着宋成明,“老太太是北边人,老侯爷是北边人。我爹娘也是北边人。你被陛下怀疑了。” “……所以,我才要让娘娘和东宫联姻。” “大小姐,不喜欢东宫。”她回忆着,“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个喜欢的公子。我不太记得了。我回来江南后。就不喜欢和大小姐说话。只记得应该是有这样一个人吧?” 宋成明愕然,沉默不答。 柳如海瞬间警觉。 不对劲。 世子李瞻玉为什么漏掉了一个?这个奸细还是南康侯府的家奴的伴当儿的侄子。 七折八拐的关系,这人其实相当于是南康侯府的家奴。 世子放过了一个侯府家奴,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他认得这个人。 ++ 宋居明沉默吃完第一碗,然后笑了:“你很喜欢东宫。” “嗯。”她叹了口气,“东宫非常非常可爱。” “……”这词儿用在东宫身上,也非常怪。 不仅是宋成明如此想,门外的柳如海也完全理解不了青罗女鬼对东宫的观感。 ++ 她吃完一盘儿茄子烧肉,看着宋成明也吃了两碗,她收拾着碗筷放进食盒子。 她站起:“侯爷,这几年没有侯爷,我病了后吃不到衙门的饷。侯爷照顾我呢。太太还是嗣子。侯爷选吧,如果大军围城我只能带着一个逃。” 宋成明看着她:“你知道什么消息了?” 她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京城外的消息。我还要进东宫养病呢。但宫里有疫病了。局势变了不是吗?早晚的事儿。” “疫?” “对,这分明是秦王府在和赵王府里应外合。秦王爷是太祖庶长子,陛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杀他。秦王世子愿意冒这种风险,我想外面的局势恐怕不大好了。” 曹夕晚到内牢,一来,是告诉南康侯,她自己托了人情,谋一个东宫的差使。 二来,她是来与如今的宋家家主,问及反贼大军围城的大事。也算是未雨绸缪,她才能从容布置。 就像是围城的时候,家里要储备大米、菜蔬、药品、挖坑埋金银一样。要准备起来了。 ++ “小晚。我们南康侯府,是不能暗中送子孙离开的。”宋成明看着她。 “嗯。围城之后总能逃走吧?全家自尽?” 宋成明看着她。 曹夕晚连忙道:“我脱籍了。” 她高兴地笑,她真是太聪明了。她才不要和宋家一起阖府自尽。 南康侯居然也没有发怒,只是苦笑:“若是有那一天,你带着你爹娘,自己逃吧。” “还行。我最近挺厉害的。如果是一年后,宋家我还能保一个。但也难讲。侯爷你是家主,你说谁就是谁。到时候,我怕我爹闹起来要自尽。侯爷,你选一个吧。太太,还是太太生下的孩子。” 宋成明选谁? 久久的寂静。 柳如海在门外都不禁有了几丝好奇。他会选谁? ++ “……老太太吧。”宋成明无奈。 曹夕晚眼皮子一跳,看着宋成明。 柳如海在牢门外拍案叫绝,青罗若是要保老太太,就得至少再保一个老太太的子孙,否则老太太年老体弱,难道让曹夕晚照顾她一辈子? “老太太跟着你爹娘,我知道我是能放心她的。其他人,你随意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宋成明坦然说着,“今日,我已经为淑鸾争取过了。你若是不喜欢淑鸾,也许喜欢她生的孩子。但是,小晚,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她看着宋成明,沦落到这份上,侯爷又开始变成了以前的侯爷,磊落,精明,有心胸。 “你是怎么散功的?小晚。” 她微愕,抿唇不出声。 “谁害你?” “……没有。” “病了?” “……没有。”她居然回答。 柳如海在牢门外慢慢地站直,仔细听着。曹夕晚的散功重病同样是他想不明白的秘密。 她反问:“侯爷你给我下过药吗?” “没有。” 曹夕晚听了,也沉默着。 “你到现在也不和我说实话吗?小晚?”宋成明慢慢问着,“是不是,赵王早就收买你了?为什么北边的消息全是假的?” 她也不回答,转头大吼一声:“柳公公。” 第289章 尽忠死节(下) 柳如海暗骂着,只好走了出来。 宋成明的眼神,瞬间锐利,面如寒霜。 柳如海立在三步外,拱手微笑,“侯爷何必多心,没有这回事。青娘子一直忠心于侯爷。” 她叹气,指了指柳如海:“我叫他来作证的。我知道你疑心我呢。另外,宫城有疫病。陛下得病了。” “什么?”宋成明脸色一变,惨然,“竟然已经如此。” 他没料到陛下是得疫病。 内牢中寒风凛冽,只有火把的燃烧声。 “柳公公刚给陛下看过病,你不信可以问他。” 她看了一眼柳如海,叫柳如海来,并非无因。 此人在府中一两年,等于被监视,南康侯便是依旧输了此人一手,但对答间,宋成明却是一眼能看清他是否在说谎。 她道:“我料着是秦王府和赵王府里应外合。冯均卿那个狗贼!柳公公是个反贼,但我推测他,应该是不想让疫病流传开。所以现在我暂时还在和他联手控制。我以后再杀他。” “……”宋成明微讶,这才看了柳如海两眼。曹夕晚还在分析如今的局势: “宫里都乱成如此,等北边的密谍消息来了,恐怕也未必有用。” 她的语气神情,仿佛她刚才根本没提那一句:她要杀了柳如海。 宋成明瞬间明白了她的暗示。 她问过了陛下,行人司里是不是有柳如海。这种怀疑,在侯府里她和宋成明是议论过的。 此时,她依据陛下的回答来推测,她还是不能确定柳如海是不是赵王府里的行人。 陛下当然不会说实话。 而真正的行人,不到他刺杀赵王爷的那一天,除了陛下,无人知道他的身份。 ++ 柳如海只是在听她说话,神色不见端倪,而宋成明却回想起了另一个人——战百刀。 曹夕晚当年杀了战百刀,第一年,她时有后悔之意。 “他们都说我太凶狠了。” 第二年,她依旧会在神色间,透出沮丧之色。 “我是不是应该活捉他,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第三年,她的感伤,珊珊迟来,花落秋残,她时不时会哭起来。 “说不定是我错了。不应该的。” 但到了第四年,她什么也不说了,她只是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也是我少年轻狂与他相逢陌上。有些缘分。杀了就杀了。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从那一年开始,她和苏锦天打架的次数也突然大减。宋成明偶尔诧异问起,她反倒说出一番道理:“我以前虽和苏锦天好,但并不知道他这个人。浮于表面罢了。现在才明白,他喜欢那样的勋府贵妇,喜欢落泊可怜的大姐姐。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每年打一两架,提醒他,要是泄露了衙门机密,我会杀了他的。” 宋成明回想着,也是从那时开始,曹夕晚依旧喜欢在清凉山下赛马,但呼朋唤友时,沉静了许多。 她的爱与恨也不会和清凉山间的秋枫那样燃烧冲动、不会和府后八月金桂盛开时那般的热烈。 渐渐地,她便如钟山溪水,在皇陵边静水深流。 不再随四季变幻,只是独自地潺潺。 “我一眼看着就喜欢的人,并不少,但也得慢慢处着先了解这个人。才可能真喜欢吧。” “是不是有缘分长相处,我不强求。没缘分就换人。” ++ 内牢。 柳如海看着曹夕晚,她一直说在内牢等人。等谁呢? 苏锦天? 青罗与碧影联手,应该是能围杀他柳如海。她说的话扑朔迷离,真假难辩,也许苏锦天已经找到了引龙司密谍的巢穴? 不,不可能。 她是否还记得,她与他儿时曾经在燕京城城的长街上,看到冬雪如鹅毛扬起,一具具的尸体从燕京城中抬出来,兵戈多年后,塞边九边的城镇里依旧不时能发现尸体。 旧尸,在腐烂,新尸,是因为疫病在弥漫。 于是,他不过六七岁,就开了一间小药铺子,开始治病。 而她,也得冒着得病的风险,一家家地去要衣裳、洗衣裳,即使是药铺子病人的衣裳她也愿意洗。因为她想活下去。 他想,她是记得的。记得她和他同样在绝望中,望着雪里挖出来的尸体……只能望着…… 也许她知道,也许不知道。他从王府密档里就读到过,那一次的疫病,是因为凉国公挖开了蒙古国师在陵墓中的密藏。 ++ 柳如海一笑,拱了拱手,对宋成明道:“侯爷,确实如青娘子所料。利用干尸在宫中传疫这件事,冯均卿没有和我赵王府打招呼。这事儿,不干我们王爷的事。” 她看着柳如海,他回视一笑,她看出柳公公那微笑下的阴森。这死太监! 没错,他这意思是,燕京城大军过黄河,下长江,不过弹指间,便能围困京城。 她料对了。 ++ 柳如海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阴森,更不觉得柳公公这称呼适合自己,诡谲阴森这词儿素来只归青罗女鬼。 她怎么知道他和冯均卿联手了?他在何处露出破绽了吗? 他脑海中蓦然闪过一道电光,不是,不是他柳如海露出破绽,而是她一直在盯着冯均卿。 柳如海是饵,冯均卿是鱼。 她就是岸边老柳下,盘坐的垂钓人。 ++ 秦王世子府。 内殿,重帘珠户。 侍从往来,神色惊慌。 世子重病晕迷,文若太监卟嗵一声跪在了世子妃面前,嚎啕:“世子妃,还请回侯府,请贵府上的曹姑娘来看看吧。” 而冯均卿,步入世子府的道观中。他开启密室,横抱着代王妃而入。 他扶住代王妃盘坐,倾尽内力,一再为代王妃疏理气脉,助她运转魔胎之气,想让她重获生机。 但她的魔胎已经传给了长女福宁,就算体内十二正脉与奇经八脉皆与常人不一样,此时,南皓英也只是微睁开双眼。 “大姐。” “……”南皓英极轻声说着,“你也练了。” “是。”他也修炼了这门万法魔胎功。 “你能把……魔胎给我吗?”代王妃气若游丝地问着,“我日后,必有……必有补报。” 冯均卿——南十二凝视着她,良久,点了点头:“可以。” 代王妃眼中乍闪过一线生机,但这个庶弟又道:“她不答应。” “……谁?” “青罗女鬼。她下毒了。”冯均卿这一瞬间也不知是笑,是怒,是喜,是狂,是恨。 曹夕晚验尸的时候,在代王妃身上抹了一种奇怪的毒。 不,也许是天山冰宫的毒物配合着碧影魔宫的子午截脉手,这种毒深深涌入了代王妃的内府丹田。 代王妃一旦得到别人的大量真气,就会暴毙。故而他都只敢疏理她的气脉。 曹夕晚早料到了吗? 他修炼魔胎的事,她看出来了。冯均卿甚至明白,她绝不会放过他,她暂时不动手,只是为了杀了他。夺了他修炼的万法魔胎。 她夺胎要留给谁呢? 第290章 垂钓之人(上) 也许因为毒物,也许因为命数已到,代王妃眼中的生机渐渐黯淡。 “这样吗?又是她吗?十二弟……你……和她一起走吧。何必再……回来。你们本来……很好……很好……” 代王妃喃喃地说着,渐渐地没有了声音,“把我和他埋在一起……” ++ 密室中。 南十二绝望着,紧紧抱着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她的尸体冰寒。 在凉国公府中那些年,他与南皓英却是和睦的。 也许是因为凉国公的子女里,只有长女最为得宠。也只有她和他二人,学过邪魔外道的功夫。私底下互相切磋。 南皓英能让他感觉到,凉国公府的重院大宅是他的家。 即使凉国公南玉从未认过他。但每逢凉国公出征归来,万人拥簇,铁骑森森。 只有南皓英敢上前,她会牵着他的手一起去迎接父亲,在众多子女中脱颖而出,凉国公只在此时,才会没有表情地多看他一眼。 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囚禁了代王,让她的情人莲花保冒充自居为代王爷,夫妻又奉旨进京城,成为陛下信臣。 每一步都是精妙绝伦。 而长春宫中有夹层的机密,也是南皓英告诉他的。 他与她合谋在干尸腹中放了十枚尸毒丸。又贿赂了乌老档,让他帮着说动营造司老贾修理长春宫。一切只等燕京城大军过了长江。围困京城。 秦王世子就能暗中攻入宫城,暗杀惠文帝。 秦王爷身为庶长子,便能在西安城称帝,发檄天下讨贼,诛杀弑君的反贼赵王。 而代王夫妻,黄雀在后。 凉国公府的子女,终归是与兴武太祖一样,于乱世中登高一呼,君临天下。 ++ 门外传来道童的不安禀告声:“仙师,宫里在除疫了。” “……陛下呢?” “在召见重臣,二更天时,太医院判为陛下亲手煎了药。服了两贴。” 冯均卿抱起南皓英的尸体,这一回又失败了。 如果没有曹夕晚,如果没有曹夕晚…… 他想起代王妃的话:“这样吗?又是她吗?十二弟……你……和她一起走吧。何必再……回来。” ——不可能了。 清凉山脚的双骑竞驰,秋枫中的策马欢笑,就像是南皓英与莲花保在塞外魔宫中结为师门爱侣,终归只能在时光中远去,不可挽回。 ++ 内牢。 宋成明得知陛下染疫,他面色惨淡,站起,却望着柳如海:“你收买了李国公?” “嗯。”柳如海倒也没迟疑,点点头,“我已经劝过了。” 她连忙道:“不是,我赢了,我盯着呢。我让苏锦天去把信使宰了。李国公一定会害怕,会动摇的。” 柳如海微笑:“未必。” “我赢了。”她抱着臂,坚持。 曹夕晚与柳如海对峙着。 宋成明稍一思忖,果断决定相信曹夕晚,这样的青罗女鬼他非常熟悉,她最恨别人小看她。她既是说李国公还在犹豫,便一定是真的。 宋成明稍稍松了口气,又问:“忠诚伯?” 柳如海又点点头。 她没出声。 ++ “安宁伯?”宋成明问。 柳如海笑着,又点点头。 ++ 她还是没出声,微微冷笑。除了李国公,这两位伯爷可不掌兵权。而且,他们都在锦衣卫里有职差。又都是国戚。 他们被赵王府收买,这是侯爷要管的事,不,这是陛下要管的事,可不是她的事。 而且,她寻思着,最大的奸细一定就是徐国公府的二老爷。宋家四姑奶奶的小叔子。 等陛下下旨,把这些谋反的勋贵找出来,全杀光。 她在衙门吃的就是这行饭。 虽然退职了。 ++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做白工,而且虽然让苏锦天做了打手,把真正的麻烦事甩给他,让他去费心神。但她还是很亏。 “你怎么查到的?”柳如海在牢门前,突然看她。 “我不和反贼说话。”她一脸平淡,双眼呆滞,“我在养病,我是个病人。”她果断忘记她刚才还在和柳如海吵个没完。 他哑然。 “……冯均卿?”他继续问,却是看向了宋成明。 她翻白眼,确实是因为冯均卿。因为他的无生老母教。 柳如海长叹:“我不应该和他联手。” “我早提醒过你了,神棍都不是好人。”她语重心长,一脸的幸灾乐祸。 宋成明一琢磨,就明白了。 忠伯诚和安宁伯,居然都入了无生老母教。 这事,被曹夕晚发现了。宋成明看着她,他心里想,他是可以相信小晚的。 因为小晚太好胜了。她不喜欢输。 不是这样的好胜心,她成不了幽冥九变第一人,成不了京城第一高手。 也是因为这样的好胜心,她只会注目那些出色男子,也许会有男女的情愫缠绵,但她警惕任何会让她输的男子。 她会宰了这种人。 她才是第一。 ++ 忠诚伯府中。 大清早的雪粉被扫到青阶下,露出紫陌苔泥,新进府里来做事的苏妈妈,因为行事不当被南康侯府赶了出来,无依无靠,进了忠诚伯府做事就特别勤快。 这一年来,她也终于入了管事婆的眼中。 “老苏,你的运道来了。白姨娘看你老实,调你去院子里侍候。白姨娘,如今可是四老爷心尖上的人了。” “是,全靠管事的照顾我。”苏财家的老婆,本姓连,连四姑如今落泊,因为糊涂入了教门,丢了一个字条挑拨二太太和五太太,她被二太太赶出了侯府。 她到底曾经在侯府里做过二管事,极为有眼色,应该打点的早早的打点,说话也是恭敬有礼。内管事满意看她一眼,收起她暗暗递来的几两碎银子,起身:“跟我来吧。” “是,内管事——” 苏财家的老婆踏进白姨娘的珍珠院中,先是行了主仆之礼,待得内管事离开。她反而高锯椅上。 白姨娘起身,由丫头扶着,按着教门规矩,参见了香主连四姑。 她如今也是无生老母教里,一名小小的香主了。 ++ 玉词扶起白姨娘,与苏财家老婆相视一笑。她早就在半年前成了白姨娘的丫头。 与苏财家老婆不一样的是,连四姑是在被赶出来后,暗中又被柳如海收买安插在教中。 玉词背后的人,则是曹夕晚。 这事,玉词心知肚明,连四姑却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知道玉词因为犯错从五太太身边离开,出了府,连四姑却并不知道,玉词暗中找了曹夕晚。 ++ 去年,本是曹夕晚先暗中到了竹园,找进玉词的房里,一边看她抄经书一边和她说话:“我看你这人很凶狠又利害,跟我做事怎么样?” 她在震惊之后,醒过神,玉词按捺激动,咬唇镇定,起身倒了茶。 玉词双手捧茶,看着曹夕晚:“我想跟着你学幽冥九变。” “啥?” “我想拜你为师。”玉词想跪下来磕头以表诚心,但又不敢造次,免得惹她不喜,“我自己练不到你那样。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如果你看得上我——” 第291章 垂钓之人(下) “……?”曹夕晚诧异放下玉词抄的经书,她抓抓头,看看茶又看看玉词,“也不是不行……但我以前没收过徒弟,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带小孩子,好烦的。” “师父!”玉词当即要跪下磕头,曹夕晚正色拦住:“要当我的徒弟,不容易。” “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楼细柳!”她看着曹夕晚,“我想不服丹,也成为真正的第一人。我想学你。” “……那……那也行。”她意外后,瞧了玉词两眼,想了想,“你跟着我吧。但我会观察你三年。你得跟着我做事。你听说过我有几个眼线吧,我都是拿钱养着的。你要是徒弟就得做白工,我不给工钱的……从此以后你就不是五太太的人了。是我的人了。当然,这三年里,我会指点你修炼。就算最后我不收你,我也不让你吃亏。你的剑术和找饭吃的本事,都有了。” “我愿意。”玉词大喜,让她历练三年吗?她连忙又重新倒茶,双手送上茶来。 “我以后,就跟着曹大姐了。” 曹夕晚笑了出来,玉词很聪明,她是觉得玉词和她是一辈儿的。不方便收徒弟。 玉词有耐心等。 细柳就是缺了这个忍耐劲儿。 ++ 而玉词后来发现,曹夕晚是个黑心老板,她手上几个心腹眼线,她吹着拿大钱在养着,其实这些人全都是想得到她指点,全是替她做白工的傻瓜。 而三年后,她得到了曹夕晚的信任,才听到曹夕晚说了不少真心话,背地里非议皇帝:“惠文陛下,武毅果断不如太祖,但对付功臣的手段阴狠却是学了十足十。我问过皇帝——不,我让晏嬷嬷问过,但他当然没对晏嬷嬷说实话。他的行人司里虽然没有了剑剑,南南,但我想,宫墙夹道里死了的两个太监,一位富全儿。一位牛禄儿。应该全是行人司的人。” 只不过,富全儿必定被人收买了。而牛禄儿则是被秦王府发现行人身份,杀害了。 她微笑,叹息,“陛下自有谋划,我不方便去多事,万一杀错人,替王爷们解决了刺客,就不妥了。更何况这江山是他李家的,可不是我曹家的。我都在退职养病呢。” 曹夕晚招揽玉词为自己的眼线,因为太抠门不想付工钱,她看着玉词,伸出手,接过玉词的茶。许下了三年后收徒之期。 她喝了两口碧螺春茶,在玉词的喜色中,她才正色道:“你去忠诚伯府中,在忠诚伯四弟的姨娘白氏房里,盯着。盯着无生老母教。” “曹娘子的意思……”她谨慎问着。曹夕晚喜欢她这份谨慎, 凶猛精明里的谨慎是最有用的。 “那位白姨娘现在是名义上的坛主,我想知道,无生老母教在金陵城的三位坛主,真正的上元县坛主是谁。是那府上的四老爷,还是仪宾忠诚伯,甚至是忠诚伯夫人——秦王府的那位郡主?” ++ 忠诚伯府。 珍珠院。 因为院中有几株白果树,果实累累时,在银月之下仿佛珍珠悬枝,便有了院名。 此时冬阳耀眼,树冠积雪,如珍珠色的罩子一般。 连四姑原就一家子全入了教,被赶出侯府后,答应替柳如海在教中打探消息、她顺利拉了 不少金陵城富民入教,便在教中立了些功劳,做了一位小小的香主。 而上元县香坛下,有六位香主。 玉词转身扶着白姨娘,在苏财家的老婆面前行礼:“拜见香主。” “都是教中兄弟姐妹,不需多礼。”她矜持而笑,伸手扶起。心中暗暗感激柳神医,给了她另一个教门身份。让她被赶出侯府后不至于全家潦倒。 ++ 白姨娘果然生得妍美动人,华珠锦服,是四老爷的宠妾。 她温婉而笑,为苏财家的老婆引见玉词:“这一位也是我教姐妹。连香主还请放心。不妨事。她是教主的门人引进本教的。” “我认得她,确实是。” 苏财家的当然知道,玉词是被五老爷园子里的道童引进无生老母教的。连四姑只是不知道后来她转投了曹夕晚。 而夜深人静之时,银月压雪枝,府中四老爷今日到正房里睡了。 玉词关门闭户,苏财家的在珍珠院的后院里打扫,与玉词抬了一张乌翅木束腰高几案出来。在月下摆好香案炉几。 白姨娘素手合什,在院落月色中,点起一柱信香。 她虽然只是普通信众,却是接香使。 只有她能联络到上元县的坛主。 ++ 连四姑也不敢过于得意,而玉词早就是教众之一,在白姨娘身边也有大半年,却从未见过上元县坛主的真面目。 她暗中看了苏财家的老婆一眼,暗忖,这位连四姑是柳名医的人?她是看不出来的。但曹娘子早就吩咐过,柳如海一定会替他的人在无生老母教中积累功劳,以便进职。而她玉词只要冷眼旁观,就能把一切纳入掌中。 风声柳影,她望着夜色中出现在小院中的人影。他越墙而入,一瘸一拐,面容苍老。 她想,原来是他。 上元县的坛主居然是他。 ——李国公府乳爹,汪老爷子。 ++ “有什么事?” 苏财家的老婆,同样在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向汪老爷子行礼:“启禀坛主,青罗女鬼,上个月突然去了上元县码头。恐怕已经发现了赵王府的引龙司密谍。” “她是去货栈里买些二手货。” “是,坛主明见,但盘下货栈的那几个锦衣番子,恐惧不安,害怕被她发现他们暗中与引龙司通消息。历来,青罗女鬼清理门户,执行巡城司家法时,毫不手软。” “巡城司只管城内。” “是。”连四姑不敢辩驳。但青罗女鬼出城也是事实。汪老爷子道: “去和他们说,不妨事。她的眼线并不出城。更何况,她要进东宫了。” 连四姑一听,倒是放了心:“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 进了宫,和在侯府就不一样,宫人要出宫来暗查上元县码头就难了。 ++ “办得不错。连香主的克勤克劳。我会上报。这一季的供奉有了?” 汪老爷子此来,是接受香主的供奉。 苏财家的老婆拿出了这一季所收的香火钱。 玉词看着,连四姑打开小包裹儿,里面的银票居然有三万两之巨。还不提两大箱子打开,全是金银器皿,闪闪发亮。这还只是三个月的香火钱。 汪老爷子大喜,如果不是这连四姑能干,他也不会来亲自见一见,勉励她一番,免得教众寒心。 玉词不动声色,因为曹夕晚说:“我没那么多钱投进这样的事。所以。你做不了香主,你就做个普通教众,盯着吧。” 第292章 陛下召见 玉词心中还有几分忐忑,这差使不难。一则,她在忠诚伯府里有工钱拿,白姨娘并不比侯府五太太难侍候。二则,也没有别的事让她跑腿。依旧是二等丫头。 她这样不努力,三年后怎么能让师父收她为徒呢? 她只能更用心地当这份差使。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做白工了。 曹夕晚当然是暗中扬扬得意,她找的人,都是格外聪明又格外有目标、有忠心的。她也从来只以三年为期。毕竟历来做暗桩子做眼线,不是上智之人,不能为之。这是她在侯爷书房里的兵书里看来的。 非上智者,不能为间。 聪明人做白工又是如此危险的差使,最多三四年就会清醒,觉得吃了大亏。在她们觉醒之前,她就赶紧换人。她还唏嘘着,她在诚福寺里被骗了做白工,可是做了好多年呢。 ++ 柳如海身为赵王府客卿,自然有王府源源不绝的金银输入。他事事都能抢先一步,却引而不发。只要有秦王府与无生老母教在前开路,他暗中就利趁便,进出勋贵府中反而省事。 他一撩袍,同样盘坐在地,向牢里的南康侯拱手:“我在京城二年多,除了侯爷一直忠心于陛下,其他在锦衣卫里有些权势的勋府,确实都在摇摆,投向赵王爷了。” 宋成明缓缓坐下,他看出来了,曹夕晚是来看他,但柳如海是来劝他投向赵王爷。 他看向小晚,曹夕晚连忙解释伯爷们也不算是入教,更不是为了信什么无生老母,她道:“主要是收香火钱。没钱就不办事。李国公以前在西南练军时就爱在军中做生意。他们那起子人,让身边的忠心老奴做坛主收了不少钱财,越来越贪了。冯均卿这狗贼就投其所好!结果他们都被柳公公利用了!侯爷你说是不是?我就说神棍最坏了。” 宋成明苦笑没出声,兴武太祖也是教门出身。 ++ 对曹夕晚的讥讽,柳如海听而不闻,继续笑着,“北边的消息有假,实在也怪不了侯爷。正所谓识时务为俊杰,侯爷何不明断?难道李国公不是国戚,不是重臣,不是掌兵之臣?” 柳如海自问谦逊客气,否则如何说服人? 曹夕晚抱着臂,不悦地觉得柳公公在她面前如此得意,她绝不能让他嚣张,这里可是京城,她又插了一句嘴:“我说,你真的觉得可以收买李国公?他就是贪财。而且他捉了周王父子,陛下很信重他。” “他是国戚,是太祖的外甥,但论起亲疏远近他和赵王爷,和陛下之间,没什么区别。”柳如海微笑,“陛下身边,有宁国长公主的驸马梅国公,李国公永远不会是第一功臣。” 她阴沉着脸,回头看宋成明:“李国公真是小心眼。” 宋成明叹了口气。 柳如海居然说的句句在理,一针见血。 ++ 宋成明与曹夕晚对视,他不知道,柳如海刚说的这几个勋贵名字是真内奸,还是赵王府的反间计。这几人全是陛下重臣。 没有证据,能相信?宋成明历来干练,这时也不禁看向了她。 她想了想,倒反问柳如海:“赵王若是当了皇帝,徐王妃是皇后。徐国公府就风光了。怎么也轮不到李国公府坐大吧。” “徐国公?他拒绝我了。柳如海拱手,“国公与侯爷一样,是陛下忠臣。” 她当即转头看侯爷:“到时候,我们全家都搬家吧,住到徐国公家里去,投靠四姑奶奶吧。穷亲戚投靠很常见的。赵王世子是徐王妃生的,我们都是亲戚哇!” “……”你这样墙头草,你还看不起李国公。柳如海想。宋家是哪门子的穷亲戚。 ++ “侯爷说个话,搬家这事我回去和老太太说。”她催促。盘算着等真围城了,她就潜进徐国公府,宰了徐二老爷。然后嫁祸他人。这事儿很容易。 宋成明看了她半晌,突然一笑:“我呢?” 她诧异看他。 柳如海一瞧,她完全没考虑过宋成明的以后,这是让宋成明尽忠死节的意思。 曹夕晚才诧异呢,侯爷是忠臣,不是打算一旦陛下有事就全家自尽?难道是听说了李国公也投降,侯爷就不甘心了? “投降也行,可能就是庶人了。”她叹气,想了想觉得她既不打算尽忠死节,当然犯不着非逼着别人当忠臣,“那就和几位老爷一起种田吧,我们家脱籍为民,吃苦也算了。你行吗?以后你就不是我的老爷了。我不会借钱给你的。”她看着他,强调着,“你想想,我下过三回毒,想毒死你。” “……”宋成明慢慢地笑,依旧是一个字,“嗯。” 她淡眼看着他。 宋成明这人,不可共富贵。却可共患难,一到困境危局中,立时就可见得其气度。 他一笑:“去不去徐国公府,你和老太太商量着办吧。就说我说的,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了。” 柳如海暗暗叫不好。 南康侯,其实只做错了一件事。让秦王收容的凉国公旧部死灰复燃了。 而真正错的是陛下,不应该再对诸位叔王有怀柔之意。 或者真正错的是太祖。 诸王手中有重兵,岂有不觊觎九鼎之位的道理? 大祸早已埋下。 惠文陛下也相信错了一个人,徐国公府的二老爷。 他与陛下少年时也是好友,正是徐二老爷一直拿性命担保赵王不会谋反。 ++ “陛下召见——” 太监来内牢传旨,南康侯被召去养心殿。宋成明脸色先是大喜又微变,必有大事。 “也许要上战场了。” 也许外面的局势如小晚推测的一样。 他整理好衣裳。 她瞅瞅他腰间还系着锦绫巾子、香囊、玉佩、紫铜包玉的五事儿,一应俱在,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熊皮袄子,再看看柳如海身上的太监服,虚伪道:“侯爷,你还是惨一点好。让陛下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也能消消气。” “嗯。”他仔细把衣上的草根挑走,她咳了咳,宋成明看她,突然领会她的意思,笑着把玉佩摘下来给她:“你不是自己弄了脱籍文书,怎么还要拿我的玉佩去找连城?” “免得连城给我使绊子。” “你最好不要离开京城去领军。”她满意收了玉佩,终于有了好心,提醒,“你是掌谍报的,非要你也上战场,这可不是好事。你看柳公公就到处躲着,天天装名医。” 传旨的小郑听得莫名其妙。 宋成明叹着:“我不去,那谁去领兵?” “徐国公。他不是没谋反?” “……他是赵王爷的大舅子。” “自相残杀。更好。”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宋成明叹气,太祖也许敢如此用人,但惠文陛下却不能如此用人。 第293章 雅人深致 柳如海在一旁,负手微笑。就是料到徐国公就算忠心,陛下也不会让他统领大军。 徐国公,是名将。 至于宋成明与曹夕晚的对话,柳如海一句也没往心上去。真真假假,谁知道?正如他柳如海方才说的话,真真假假,宋成明和她也不敢全信。 突然,他侧耳,似乎听到了地道里深处的脚步声。 谁来了? 他看看曹夕晚,她约了谁来这里,来内牢见宋成明? ++ 火桶里焰光诡秘,小郑莫名背上汗毛直竖,觉得这内牢里牛公公、青娘子、宋侯爷的对话太过古怪,他不敢揣测,还指望着青娘子的解药,他连忙开了牢门,陪笑着溜走:‘我在外面等,侯爷别让陛下等久就是。” 宋成明低头,走出牢门。他极为冷静,小郑居然对柳如海呼为牛公公,他便知道是冒名。 柳如海一身乌幞,紫袍,他可以没眼瞎。 她唠唠叨叨地叹道:“没事,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大不了,就投靠亲戚生活吧。要是被流放去了北边,老太太在燕京城还有些水淹过的破铺面,没变卖出去的田地。对了,有几十亩的坟场也是老太太的陪嫁。和老侯爷的地连着。我们去坟场盖屋子住。我可以的。” 她说着说着,回忆着带着高兴,“我挺喜欢坟场的。” ++ 柳如海看她唠唠叨叨的,心里却是警觉更胜。 她这样的老番子,半生都在诛灭反贼,为李氏皇朝立下汗马功劳。她绝不会束手就擒。 宋成明微微点头:“既如此,若是有事,我就请旨守城,在城门外……裹尸尽忠吧。” “好。”她点点头,“陛下或是东宫,我带走一个。如果带不走,我就杀了赵王或是赵王世子。”她一双凶眼,阴气森森,“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过得舒服!” ++ 柳如海依旧沉默,也没出声,但眼中的微笑消失了。 她未必不是在说真话。 她也未尝不是在用计。如今的局面,应该还远没到需要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却说了。 ++ 而宋成明听得她的话,微笑终于进到眼里。正说着:“陛下召我,我冒死也相劝一二——” 地道里响起诡谲的三声掌响,宋成明一怔出声:“过来。” 宫里方向来了一名小太监,悄悄向宋成明附耳又迅速离开,这一看就是他在宫里的耳目。 “小晚,我们地下再见吧。”他微笑,但神色已经是立在悬崖边的决断,“赵王爷的大军,也许已经过了黄河了。若是李国公也如柳先生所言被他说动,李国公现在已经去接掌黄河边大军。这是陛下早就决定的。” “……!!”她一惊,又点点头,“也对,不是这样,赵王府何必派了五轮的信使收买他。” 柳如海插嘴:“你杀了几批?” “五批。”她回答。 宋成明的心,瞬间从谷底回到了天上,大喜过望,别说是五批全杀光,只要能杀一两批人,这其中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淡眼看着柳如海:“我早就怀疑李国公了。你居然在李国公府里,还能看到他家内宅的宫制卧兔儿。你盯着他太久了。” 柳如海久久地盯着她:“我送东西,是送给你。难怪不应该送最好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了?” 她转头看宋成明:“你和他说说。” 宋成明讶然看看柳如海,似乎刚知道他送了女子贴身之礼物给曹夕晚,南康侯又失笑却是对曹夕晚道:“他不就是,当年不肯让你揽生意洗衣服?你也记了么些年了。” 她看向柳如海:“听明白了?你很精明。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你。”她嘲笑着,“你以为我会疏忽?你当初在燕京城,才那么小,你就开铺子了。你还会乔装。为了省钱,你五文钱的衣裳都不让我洗。” “病人的衣服要烧。我的衣服也不能让小孩子碰。” “我都吃不饱饭,我管谁的衣服呢!” 她大怒,又和颜悦色,“就算你人不错,记得给我带馒头,但你小时候这样厉害,我记得你。你这样的人,你注意到事儿就算再细,也一定是大事。我去查了,那个卧兔儿的宫制围髻,是李国公府里一个爱妾第一个戴的,她的兄弟是李国公军中的人,上月就已经去了黄河口军营。这个兄弟是你的人吗?” “……是两姐弟。你手下的眼线查到了她?” “对。” “是我疏忽了。我看那阵子,苏锦天想要你的那批眼线。后来你也确实送了。我便疏忽了。” “对。”她诧异,“你见过我,平白送东西给人?” “我以为苏锦天不一样。” “对,他不一样,他欠钱不还。还要我自己捞钱回本。”她鄙视着。宋成明失笑。他从头听到尾,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柳如海以为曹夕晚迟早把手里的那批眼线送出去给苏锦天,如此一来,她等于抽身退步,从巡城司彻底退出。不掺合这些事了。 他就送了一件礼物给曹夕晚,多半也是想劝她,投向赵王爷。这其中是不是有男女情愫?根本不重要,因为踏错一步,就是死。 宋成明看着柳如海,他明白小晚的想法了,柳如海大胆如此,也许他真正的身份是: 兴武太祖安插的行人司行人。 否则,柳如海此人,便是极奸极险之人。 ++ 柳如海沉默着,终于被她奚落得有一点不自信。 他居然以为她和苏锦天的交情不一样,这是不是太蠢?好在,她突然又开口:“你觉得苏锦天逼我交出眼线,就是要夺权,赶我从巡城司退出。也没错,衙门里都是这样。” 他有了三分安慰。他明明是在按常理办事。 “但苏锦天,他并不想在衙门里将来做个千户,或是将军。他不会为这事就得罪我。” “他对碧影宫主之位,我看,也未必放在眼里。”他隐晦反驳,嘴边带笑。 宋成明在一边,见他出了这么大的失误居然还笑得出来,倒也佩服他镇定,心底更为焦虑。赵王爷从哪里找来这样的密谍头目。他宋成明在锦衣卫二十多年居然都没有得到这风声。 曹夕晚点点头:“对。他不大看得上碧影宫主之位。毕竟我一直说宫主之位应该是小乔、小霜她们的目标。” “……所以?”难道他志高气昂,别有他意?其实可以来一起谋反,柳如海打听着。 她一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种秘密的表情,语重心长,居然又说出了另一个大秘密,便是叫宋成明也大吃一惊。她道:“李国公府的那位妾,他们姐弟身世不明,我又查了查。她身边替这卧兔儿缀珠子的仆妇大娘,居然姓曹,居然是燕京城人氏,居然是我爹的同母异父的亲姐姐。我现在才知道还有一位姑母。也多谢你了。我爹从小是个孤儿。” “小事。”柳如海含笑,缓缓拱手,“令尊于我,也是多情。” 曹夕晚多半还不知道,她爹去年冬末躲在他的萝院里,和他唠叨,说不喜欢秦猛这个和尚女婿。 “我爹喜欢你,其实你肯装傻,听他天天说那根本不通的医理,我心里有数。你放心,你会死在京城,会死在我手上,但不会是我亲自动手。”她也抱着熊掌拳头,深深一礼,“柳公子雅人深致,胸有长策,若非是如今局面,我与柳公子,必定是至交好友。” 第294章 胸有长策 宋成明仔细听这二人一番对答,心中细思,大约就明白了。 柳如海送礼送得颇有深意。李国公那位妾,既然身世不明,多半就是身边仆妇曹大娘的女儿,也就是曹夕晚的堂姐妹。那位去了黄河口的兄弟,其实是曹夕晚的堂兄弟。这一家三口又是柳如海的人。 柳如海没有明着说,只是送了曹夕晚一件礼物,宋成明寻思着那东西应该是李国公府府中绣坊所出,曹仆妇缀了珠子的围髻儿。 其他的,全由曹夕晚自己去查,全看她怎么想了。 ++ 宋成明并不去问曹夕晚打算如何,如常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柳如海:“我把先生安置在府中,一直在等先生来招降我。” “我一眼就看出,侯爷不可能投降。”柳如海客气而笑,又微露其意,“侯爷还可以再想想。看看天意如何。” 宋居明摇摇头,岂可如此。 他看着曹夕晚,料到她不会回府,而是要进宫:“小晚,今日一别,我们来生再见吧。” “不用了。”她慎重地说,“我不大喜欢你。” 宋成明哈哈大笑,向她摆摆手,洒然而去。他是打算去冒死劝谏陛下。 柳如海看得如此情形,亦明了惠文帝与赵王爷,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如这宋成明,此人一遇危境,胸襟气魄绝非常人可比。难怪曹夕晚非要带着他,到宋成明面前,把这围髻儿的事情说清。 她会因为私仇毒死宋成明,但绝不会背叛离开锦衣衙门。好在,她也清楚他柳如海。 他胸有长策。 他等得起。他想收买她,原就不是为了眼下。 青罗女鬼,也值得他冒这样的风险。 ++ 她看着宋成明离开的背影,她心里无数次盘算,怎么就能让反贼这样轻易得逞? 灯笼摇曳,宋成明一步步跟着小郑向外走,小晚今日把柳如海带过来的原因,他当然明白。 她刚刚除掉了代王夫妻,她当然还想再杀掉秦王、赵王。 而宋成明也听懂了她的暗示,她叫柳如海是柳公公吗?宫里已经被这柳如海渗入了。是指他辛苦训练的象房傀儡已经落到柳如海手上了? 她想了想,突然高声问:“侯爷,你要不要纳妾。” “……”这话题,也跳得太远了。宋成明没有回头。 “青娘子。”楼细柳的声音,迟疑着在地道另一面响起、 柳如海一惊,她等的是楼细柳? 曹夕晚身影一动,瞬间消失了。 ++ 柳如海还想追上去,突然警觉,听得幽暗深处传来药蛇的丝丝声,他暗骂一句:“不好!”他身影飘起,也飞快离开了内牢地道。 暗影幢幢,地道中,锦衣卫已经潜近。 曹夕晚没打算亲手杀他,但带他深入内牢地道并不是好意。因为宋成明可不会放过他。 柳如海在飞掠中,突然间,想起了一个人: 封小楚。 曹夕晚把封小楚交给他,是什么原因? ++ 曹夕晚觉得封小楚和楼细柳不一样,楼细柳是性子要强,但她只是服丹毒害了自己的身体。封小楚不一样,她儿时更苦但心思歪了,结果就坑了别人。比如秀云。比如可怜丢了六颗碧珠的她。 于是,她有了一个好主意,让封小楚先坑一坑柳如海去去邪火儿,再说了,她不相信封小楚不想找严氏兄弟报仇。她托连城在刑部查到了案卷,封小楚明显是被诬陷进了杀人案里被判了死罪。这不就是严氏兄弟一手包办的? 在地道中,她果断甩下了柳如海,他是不是被侯爷杀掉,全看他自己的本事。 ++ 她吹着哨子和楼细柳通消息,半刻钟后她一闪而出,便在地道口附近看看拂晓星辰,柳枝素月,楼细柳果然依约赶着大车来接她了,车子旁边是陪笑的小赵。 “青娘子!” 她满意地看着这对师兄妹,以后小赵就是师兄,楼细柳就是师妹不是吗?她连忙问:“拜了师了?” 楼细柳此来,本是和曹夕晚说好了。她既要离府,当然要趁着侯爷落难的时候和侯爷说一声。但方才曹夕晚的哨声说,一切已经摆平,不用她楼细柳再去求侯爷了。现在,听得曹夕晚这样问,她抿抿唇,忐忑地说出一个消息。 原来,这几天从离宫回来的路上,楼细柳居然拜了顾永秀为义父。 “真的!?”曹夕晚喜出望外。 ++ 晨光照在了金陵城的宫门上。 她坐着车里,拉着楼细柳的小手,左看右看,觉得小姑娘又凶狠又聪明又有眼力劲儿,她满意得不行,她一路畅想着,自己完全不用管这事儿,指不定明天楼细柳就是碧影宫主了。 这真是太好了。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得意人。她开始在心里一个劲地吹自己慧眼识人。 一不小心,她又说出了对楼细柳的期望:“要做碧影宫主哇!细柳。你小霜师叔,小乔师叔就是太乖巧了,他们都怕苏锦天!多亏你从小不是跟着他长大的。我怎么鼓励他们都改不过来。多好的机会啊!” 她痛心疾首,觉得自己已经暗示过很多回了,小乔小霜就是傻乎乎没察觉到苏锦天可能未必一定要当宫主,“我其实也想当宫主的,可以继承好多财宝,可以天天去泡通天池的温泉。但一来,我不是碧影宫门下,二来,我爹一定会仗势欺人,所以还是算了。” “……”这不想当宫主的理由是在当真的吗?她也很怕被苏锦天宰了好吗?楼细柳时常被曹夕晚的宏图大志——不,被青罗女鬼的痴心妄想,弄得哑口无言。尤其车里还有小赵,楼细柳好不容易在心里立起的志向被小赵忍笑的眼一瞧,冰销瓦解,她觉得脸红。她忙着羞愧了。 小赵缩在车厢里一角,其实不敢嘲笑她,只敢陪笑:“青娘子,但我师父那边让我打听。青娘子和顾御史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要怎么回话。” 这就是让青罗女鬼赶紧编一套女魔头与小御史的香艳情事,他回去背给师傅听。 ++ 小赵这样识趣,曹夕晚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她把小赵、细柳带回了自己在顺义坊的院子,让这“师兄妹”跟着好吃懒做地的她,在她家住了几天。这一日,小赵说要销假回宫里当差了,她突然对小赵道:“小赵,我给你引见高手前辈。” “?”小赵莫明,下意识就拍马屁,“除了青娘子,哪里还有高手,谁还能算前辈?” 曹夕晚握着嘴,咕咕地笑,对小赵和颜悦色。 楼细柳跟着曹夕晚出门上车,看了“师兄”小赵一眼,有了危机感,当太监的都太会拍马屁了。 “到了。”她下了车,叫上小赵、细柳,这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宫前大街,锦衣衙门就在这条街上。三人一起望着街角墙边,衙门里深冬里第一枝红梅。 是开春时分了。 第295章 复得圣宠 曹夕晚进衙门转了一圈,出来,坐在大车子里说:“要等一等。侯爷不在。” 楼细柳紧张地等着,小赵寻思着说几个趣话儿解闷,他最近虽然没回宫,却得了她吩咐的一桩差使。他受青娘子之命,悄悄拿了两份解药,去宫里送了药给乌老档和小郑,在干爹面前重新得宠。他一心想讨好青娘子,一见她来了锦衣衙门,连忙就说起了宋成明重得圣宠的事儿。 ++ 那一日,宋成明从内牢到了御书房。 他跪在地面,已经决定冒死也要劝说惠文帝,不要再对诸位叔王怀柔,突然身子一暖,原是惠文帝解下身上的裘披为他披好,南康侯感激涕零,跪伏在地:“臣才德浅薄,辜负陛下托付。” “你一力支持梅国公,与李国公有些矛盾。朕是知道的。” 陛下本是疑心他有逆心,此时双手扶他起来,“黄河口上,朕虽派了李国公领大军,让他今日离开京城,但细思你说的有理,便早已经提前一月命梅国公去了黄河口所在的安城,筑堡屯粮,把守南下必经之路。” 宋成明听得计策被陛下所纳,喜极而泣,连忙禀告:“赵王有意招降李国公,但五轮信使方近京城,皆已经被锦衣卫巡城司暗中斩杀。陛下可以无忧。” 惠文帝意外,龙颜大悦:“好!好!” 陛下沉吟负手,细思此事,东宫太子李永年侍立在侧,看了南康侯一眼。 宋成明会意,献策道:“臣以为,李国公必定得到信使被杀的消息。他此去领军心中难免不安。陛下正可下旨安抚之,示之以宽、以信,以坚其忠义之心。”而锦衣卫的服丹高手还有二十名,他也早就派出去了,在梅国公身边。想必梅国公也会派去监视李国公,一旦有变就诛杀当场。 “爱卿之意,正合朕心!” 皇帝陛下颔首,定睛看向宋成明,陛下回心转意,也不仅是因为想明白他没有逆心,而是梅国公听得宋成明被押,远从安城遣使而来,说起宋成明早与他商量,在秦王府安插了耳目。 秦王为庶长子。西北之地,若是没有楼府相助,又怎么能真正监视秦王?宋家与楼府联姻也是不得已。 ++ “西北如何?”陛下问。 宋成明隐晦看了东宫一眼后,低语道:“陛下一语,便可取秦王性命。” 惠文帝心中一定。 他派去的富全儿、牛禄儿,想重新找到太祖行人司在秦王府里的行人,但全都被害。 但宋成明已经在王府里安插进刺客了? 惠文帝大悦,他深知已为嫡,秦王为长。真正第一个要防范的,还是秦王。 “北方的消息,为何不实,你细细查来,回报与朕。” “是,臣死罪!” “来人,传旨,既是秦王世子重病,让太医院派几名御医去秦王世子府,为世子看一看。”他看向宋成明,“宋卿,你亲自去一趟。代朕安抚世子。” “是,陛下。” 宋成明抱着必死之心,进了御书房,此时出来,几位宫中大档都拥上前来笑着恭贺,他亦是有重回人世之感,陛下又重新重用他了。 他步出宫城,连二管事在宫外苦守几日,此时连忙牵马来迎。 “家里还好?” “好,侯爷放心,几位老爷都去了各姻亲府上打听消息。老太太在,府里还没乱。青娘子见到侯爷了?” “嗯,给我送了饭。” 连二管事一听,就知道除了饭,还有别的大事,否则侯爷不会只说这一句。他附耳禀告:“青娘子递出消息,说马尔汉死了。” 宋成明眼眸一沉:“把象房里的人全换了!命严氏兄弟卸了职,回衙门里待罪!” “是,侯爷。” ++ 东宫。 太孙还在阶下和小太监们拍皮球玩耍,宋良娣比东宫晚一步,刚回来,在殿上焦虑不安。她先是在路上听到叔父惹怒陛下被押,她回到宫里时,又来报侯爷复宠。她心情大起大落,亦是含泪轻泣。 陆秀云安慰着:“娘娘,没事,有小晚在呢。” “你去催她,早几日进宫。” “是,娘娘放心。” 宋成明在宫门前,立等着顾院判,与他低语商量一再确认了陛下的疫病已愈,宫里再没有病人。他暗中发令:“杀了柳如海,死活不论!” 若是李国公那边不稳,梅国公又守不住,宋成明也知道,自己是绝不会投降的。 小晚也不会。 顾院判看了南康侯一眼,含蓄:“各家都有麻烦事,不单侯爷如此。永秀也和我提起。有些亲族可交,有些不可交。侯爷有时也劝劝陛下。” 南康侯一怔,顾永秀是什么来历,他当然知道。他的亲族当然就是李氏皇亲。 顾院判叹了口气,太祖在的时候,秦王不服先太子就有了反迹,暗中在五台山练兵,惹得太祖暴怒。先太子心慈,亲自去西安向秦王问罪,秦王一看,当时父皇、母后和太子皆在,秦王不是嫡出,却也是兴武皇后抚养长大,老实跟着太子回京,太祖痛骂一顿把儿子关了三年,才放了回去。 太祖可以如此,先太子可以如此,是父是兄是君,但陛下不行。陛下在秦王眼里只是个侄儿。且不是先太子原配常氏嫡出。而是侧妃庶子。论出身惠文陛下未必就比他秦王一支更正统。陛下对秦王、赵王,是不能怀柔的。 宋成明苦笑,也含蓄:“陛下没有怪罪我。就是圣恩浩荡。” 他与赵王客卿来往,又把傀儡让秦王府看到,原本是陛下的意思。 ++ 冯均卿站在街角,看着南康侯的身影。 长街积雪,红梅绽放,他蟒袍银冠,御赐裘披,在马背上被锦衣番子们前呼后拥地去了。他奉旨去探望重病的秦王世子,世子与陛下可是堂亲兄弟。 冯仙师暗中冷笑,陛下依旧是这一套骨肉情深的讲究,要顾着颜面好看,落入他南十二的圈套中矣。 ++ 衙门里褆骑齐出,曹夕晚打听了侯爷又进宫,暂时不回来,她就带着小赵、细柳回了自己的顺义坊。 她不在乎柳如海死活,她没亲自杀他,就是对柳如海情深意浓,寄以真心了。这人肯定有后手有替死鬼,但只要李国公忠心不背叛,她在衙门的双份儿饷钱就能一直拿。 她一退职的,她管不了这么多。真出事儿大军围城,她把爷娘往徐国公府送,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和老太太送走后,她回来再杀了赵王世子。 对,赵王还有几个儿子,世子一死,正好让他们自相残杀争位。 这种谋反大事,她经得多了。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决定成败的是大军沙场对战。 ++ 她在车里,磕着瓜子儿,和细柳一起听小赵耍嘴皮子。 小赵把宫中南康侯的传言当趣事儿说起,人人都在传南康侯复宠,一定是因为宋娘娘要做东宫妃了。如今南康侯府在京城显赫,正当日中,已经压过了原来的杨家。与宁国长公主府并肩。 长街上热闹非常,阳光晴好,小赵开了一罐儿紫苏梅子姜,递给曹夕晚,看她叭唧嘴吃得香香的,他还故意陪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这样高明的手段,杀了五批奸细。” “巡城司,不就是苏锦天吗。”她往帕子里吐了梅子骨头,笑着,“听说他升了。” “是,青娘子说得是。”小赵应着,心里寻思着,谁不知道青娘子和苏刀君好。最要紧,五批奸细的消息,必定是青娘子告诉苏刀君的。 苏刀君的眼线消息不如青娘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 苏锦天骑马上值,路过时瞥到她的骡子车,赶车的是她的老伴当儿毛二狗,他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小霜也瞧到了,刚想招手,苏锦天瞅了她一眼,沈霜天吐吐舌头。他们正当值,在巡承天门宫前大街。 小乔赶紧笑:“青娘子怕是要进宫做女官。” “……也未必。”苏锦天和曹夕晚太熟悉,就算是她什么都不说,他也早就察觉到她的古怪。她喜欢把宫里当自己的地盘儿逛,尤其是北宫门附近的宫苑,苑里围着钟山西北一带的山岭风光,虎熊豹鹿,还有一望无边的玄武湖。 但她其实忌惮和皇帝太接近,她平常捡骨头的时候,老是会嘀咕着自言自语:“嗯。我是个好番子。不杀皇帝的。一定不会杀给工钱的皇帝的。” 若是换了别人,她这话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好吗?多亏苏锦天连她喜欢捡人骨头都觉得平常了。这话也就听听算了。反正她怪。 ++ 曹夕晚在车里,还在背后说苏锦天的坏话,她苦口婆心地劝着楼细柳,一定要立大志,一定要清醒,一定要抓住机会:“我和你们说,苏锦天特别怪,他居然喜欢陪着我到坟场里捡骨头,他是不是特别怪的人?”她一再地暗示,苏锦天真正的志向不是宫主!他很怪的! “……”怪的人明明是你! 楼细柳和小赵在心里大喊着。 第296章 生意大卖 顾院判虽然站远了几步,但也知道宫中风向。他看了南康侯一眼,含蓄:“各家都有麻烦事,不单侯爷如此。永秀也和我提起。有些亲族可交,有些不可交。侯爷有时也劝劝陛下。” 南康侯一怔,顾永秀是什么来历,他当然知道。他的亲族当然就是李氏皇亲。 顾院判叹了口气,太祖在的时候,秦王在西安城拥兵自重就有了反迹,暗中在五台山练兵,惹得太祖暴怒。先太子心慈,亲自去西安向秦王问罪,秦王一看,当时父皇、母后和太子皆在,秦王不是嫡出,却也是兴武皇后抚养长大,老实跟着太子回京,太祖痛骂一顿把儿子关了三年,才放了回去。 谋反本是死罪,太祖可以如此怀柔,先太子亦可以如此,毕竟,是父是兄是君。 但陛下不行。 顾院判与宋成明对视一眼,惠文陛下在秦王眼里只是个侄儿。且不是先太子原配常氏嫡出。而是侧妃庶子。论出身惠文陛下未必就比他秦王府一系强。陛下对秦王、赵王,是不能怀柔的。 宋成明苦笑,也含蓄:“陛下没有怪罪我。就是圣恩浩荡。” 他与赵王客卿来往,又把傀儡让秦王府看到,原本是陛下的意思。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冯均卿站在街角,看着南康侯的身影。 长街积雪,红梅绽放。 他蟒袍银冠,御赐裘披,在马背上被锦衣番子们前呼后拥地去了。他奉旨去探望重病的秦王世子,世子与陛下可是堂亲兄弟。 冯仙师暗中冷笑,陛下依旧是这一套骨肉情深的讲究,要顾着颜面好看,落入他南十二的圈套中矣。 ++ 衙门里褆骑齐出,曹夕晚打听了侯爷又进宫,暂时不回来,她就带着小赵、细柳去巡了巡自己在秦淮河边的药铺子,住在铺子后楼里,住了两日。 她可不知道白露在顺义坊等她,她若是知道,更不会回去了。 她忙着在药铺子里算了帐,把柳如海那一部分本钱和利钱算出来。又叫掌柜地大量进药材。 她不在乎柳如海死活,她没亲自杀他,就是对柳如海情深意浓,寄以真心了。 “而且这人肯定有后手有替死鬼。京城里,未必就人人服陛下。”她随口和另一位入了股的东家小乔闲话,但只要李国公忠心不背叛,她在衙门的双份儿饷钱就能一直拿。 她一退职的,她管不了这么多。小乔本是来问她赌局儿的事,她赶紧说现在防着人找她寻仇呢,她要看看风向,才决定要不要开天下第一女魔头,女剑客与女刀客的赌局。 小乔笑着应了。她叫了席面来吃,小乔瞅了瞅同席的楼细柳和小赵,也没问什么。席上,小乔听着她的叮嘱,她让他和刘小半一起,早早准备买些粮食、药材屯在千户所里。 “这就要准备起来了?”小乔吃了一惊。 “我觉得风向不对。”她郑重其事。悄悄和小乔商量了她的计划,真出事儿大军围城,她把爷娘往徐国公府送,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和老太太送走后,她回来再杀了赵王世子。 她阴森森地笑:“对,赵王还有几个儿子,世子一死,正好让他们自相残杀争位。以为做皇帝这样容易吗?陛下当不好,他就能当好呢?姓李的谁比谁强呢。做梦真美。” “……”小乔哑然。 她又和颜悦色安慰着小乔,这种谋反大事,她经得多了。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决定成败的是大军沙场对战。小乔倒是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铺子里最近卖药的量多了三倍。慕容大姐昨天刚买了一大包走。不知是哪些人在用。” “侯爷要人手。” 她就知道会这样!她在席上简单说了一句,吃完了饭,看着楼细柳取了丹回屋去修炼,小赵还在左右犹豫,在药房里转来转去。她没忍住,背地里和小乔叨叨着: “大家伙儿都盼着向上走。这服福寿丹修炼的事,我拦也拦不住。好在他们总算还知道升官发财要紧,身子也要紧。”她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觉得自己衙门的同僚们,都是笨蛋,怎么劝都劝不听。好在一看帐目,紫金活络丹卖得这样好,小乔说是卖了三倍的量,她一算眼看着就要五倍,十倍地销出去了。 她眉开眼笑地又觉得,至少没有笨到底。楼细柳可就是两样丹都服。 “最近,老爷子,过来想找个事儿做。”老掌柜含蓄地说着。 “……不行。”她断然拒绝。赶紧打了两个大红包,一个给爹,一个给娘。可都消停些吧。 他爹想做事,府里的活儿多了去了,他就不爱干! ++ 她忙了两天,算完了帐,重新坐回车里,她事儿太多了,压根就没准备回家。 她倒是不知道,白露这倔丫头,夜里不回去,就睡在她家门口的大楼上。骡子拴树下。一定要等到她。 曹夕晚一无所知地在车里磕着瓜子儿,和细柳一起听小赵耍嘴皮子。 小赵把宫中南康侯的传言当趣事儿说起,人人都在传南康侯复宠,一定是因为宋娘娘要做东宫妃了。如今南康侯府在京城显赫,正当日中,已经压过了原来的杨家。与宁国长公主府并肩。 她寻思着,他爹仗势欺人的能耐应该更强了。不至于非要出门乱开方子治死人。 ++ “往那边走,那边。”她指挥着车,长街上热闹非常,阳光晴好,小赵开了一罐儿紫苏梅子姜,递给曹夕晚,看她叭唧嘴吃得香香的,他还故意陪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这样高明的手段,杀了赵王的五批奸细。” “巡城司,不就是苏锦天吗。”她往帕子里吐了梅子骨头,笑着,“听说他升了。” “是,青娘子说得是。”小赵应着,心里寻思着,谁不知道青娘子和苏刀君好。最要紧,五批奸细的消息,必定是青娘子告诉苏刀君的。 苏刀君的眼线消息不如青娘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 苏锦天骑马上值,正在巡街。居然一眼瞥到她的骡子车,赶车的是她的老伴当儿毛二狗,他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小霜也瞧到了,刚想招手,苏锦天瞅了她一眼,沈霜天吐吐舌头。他们正当值,在巡承天门宫前大街。 燕双留瞅到了,也笑:“青娘子怕是要进宫做女官。在买东西呢?” “……也未必。”苏锦天和曹夕晚太熟悉,就算是她什么都不说,他也早就察觉到她的古怪。她喜欢把宫里当自己的地盘儿逛,尤其是北宫门附近的宫苑,苑里围着钟山西北一带的山岭风光,虎熊豹鹿,还有一望无边的玄武湖。 但她其实忌惮和皇帝太接近,她平常捡骨头的时候,老是会嘀咕着自言自语:“嗯。我是个好番子。不杀皇帝的。一定不会杀给工钱的皇帝的。” 若是换了别人,她这话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好吗?多亏苏锦天连她喜欢捡人骨头都觉得平常了。这话也就听听算了。反正她怪。 ++ 曹夕晚在车里,还在背后说苏锦天的坏话,她苦口婆心地劝着楼细柳,一定要立大志,一定要清醒,一定要抓住机会:“我和你们说,苏锦天特别怪,他居然喜欢陪着我到坟场里捡骨头,他是不是特别怪的人?”她一再地暗示,苏锦天真正的志向不是宫主!他很怪的! “……”怪的人明明是你! 楼细柳和小赵在心里大喊着。 第297章 不负皇恩 白露这丫头空等了两天,在树上被冬末初春的寒气冻得流青鼻涕,她算算日子,恐怕连冯仙师的傀儡都要准备好了。她这里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因担心夫人见她久去不回怪罪,她垂头丧气地回去复命。 她前脚儿刚走,曹家的大青围子车后脚就进了街口,曹夕晚坐车回了顺义坊小院里。 初春日暖,正是养生时节。 她老实认真地窝在家中养病,吃吃睡睡歇息两天,还继续放了孙娘子和霍大姐的假,反正细柳无家可归只能在她这里住,太监小赵,那就更不敢不听她使唤。 第三天大早,她写好一张长长的单子,又叫来了细柳和小赵。 “局势不好,我虽然退职,也应该尽忠职守。不负皇恩。”她立在小院子里,肃然说着,拱手向皇宫方向,一脸慷慨正气,又看着小赵,“拜见高手前辈,要谦逊谨慎。可知道了?” “……是。”小赵一惊,原来是锦衣衙门里的高手吗? 楼细柳一想便了然,青娘子从不做让人占便宜的事,让她和小赵二人在曹家白吃白喝白睡是不可能的,恐怕要带着她和小赵出门,让二人做打手,青娘子多半是得到衙门消息要和锦衣番子们一起杀反贼。 楼细柳傲然一笑,她修炼正有所成。拿反贼来试刀颇好。 “青娘子不用担心。有我们呢。” “好。”曹夕晚满意点头,说罢,便揣上单子,带着细柳、小赵出门坐了车。 ++ 到了地头,依旧是承天门宫前大街,繁华热闹,人头涌涌。 杏花初绽时节,便是国丧之中不闻弦乐之声,但依旧是春回大地,鸟鸣鱼跃。 细柳和小赵按着衣下的兵器,细辨着大街上的人群。小赵一瞬间甚至想到了曹夕晚说的另一个有魔胎的高手——冯仙师。 她是来埋伏夺魔胎?当街围杀? 小赵深深吸了口气,看了楼细柳一眼,青娘子愿意带他也来,就是说,谁抢到归谁?他死也要抢到! 楼细柳也同时想到了这一层,她和小赵的视线一碰,皆是一定要争到底的心思。 “细柳,小赵——” “在!” 曹夕晚拿出买买买的单子,高兴地拉着他二人,开始逛街:“我有好多东西要买的。春天来了,细柳我们一起做几套衣裳吧!要好看的!” “……???”细柳和小赵,都是哑然无语。细柳终于想起,也许是因为连二管事这几天来送了侯爷的赏钱? “是衙门里的赏钱。我赚的。不是侯爷赏的。”她连忙解释。 总之,她赚了一笔钱,需要花花。这才是不负皇恩。她前几天特意上衙门去催钱了。毕竟,总得在反贼们再杀过来之前,把应该收的欠帐都收齐。 不能让衙门欠她工钱。 林林总总逛铺子,买不了知多少琐碎东西。她居然还买了上百斤的大米、白面、干菜、药材堆了一大车。 眼看着妨碍她继续逛街,她便叫铺子另雇车送到她的院子里去。货物一半放在顺义坊小院,一半放在了侯府后巷子曹家。 “有些是进东宫要用的,有些是这几天要用的。”她振振有词,让他们两个尾随,帮着提着大包小包。实在提不了再放在她的车上,继续逛。 小赵心想,东宫缺了你那点大米干菜?你进宫做女官还要自己带饭不成?好好的京城第一高手,怎么能寒碜成这样呢? 细柳替她试了二十几身衣裳后,怀疑自己就是被叫来做苦力,她这几天都跟着曹夕晚住在顺义坊,但不是说好了要见侯爷? 结果,侯爷的影子都没见着。 ++ “对,刚刚不是从锦衣衙门前逛过去了。我问了侯爷又进宫了。侯爷早说不纳妾呢。你放心。我那天就和侯爷提过了。” 她居然还带出来七八盒子金首饰,全要溶了换成金豆子。她找了金银铺子老店面,威胁掌柜的不许动手脚,不许私扣她的金子,否则要来砸店。 细柳嫌弃地看她,恨不得把自己的金豆子给她,让她不要这样丢脸。 但,细柳心里一件大事儿放下来了。 “真的和侯爷说了?” “说了说了,放心。”其实那天在内牢,宋成明压根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把楼细柳早拐出府来了。但眼下这局面,他确实没这功夫纳妾,他不说话的意思就是拒绝。曹夕晚自然就当他知道这事了。 ++ 一路逛,从太阳正中逛到日落。 正午金阳照暖,春柳新绿。 日落时分地面艳红,街角檐底融雪水滴,傍晚地面有霜雾腾升,寒气渗骨。 她畏寒,连忙坐车,赶车的是她的老伴当儿毛二狗,她揭帘子比画着:“到了,到了。” 毛二狗一拉骡子,终于停在了她要去清乐坊。 ++ 此时,月色初上,浮影照银梅。 小赵可是累得不行,一看地头儿,心中骇然: 她怎么知道他的师傅灰刺,还有另两位魔主就住在清乐坊? ++ 曹夕晚压根不知道,她来清乐坊居然会撞了个大彩。 她下车时,还在笑眯眯地对小赵说:“我不让你白忙,为你引见高手前辈。” “是,是……”小赵心里有鬼,以为被锦衣巡城司查到了线索,青罗女鬼看穿了几位魔主的巢穴,她故意在暗示呢。 所谓高手前辈不是魔主还能有谁? 冷汗在他背上渗出,只敢唯唯。 ++ “段娘子,段娘子,是我——”她砸着院子门。 小赵苦着脸。 他师傅就住在段家后面,还在段家包了饭。 ++ 段家正屋中。 方掌上灯。 一段金垂头立着,正被锦衣番子罗墨凤问话,被问得灰头土脸,结结巴巴。旁边坐着一人喝茶,正是秦猛。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段娘子一听到曹夕晚叫门的声音,简直是喜从天降。 秦猛和罗妈妈,也讶然互视一眼。 ++ 院中。 守门的是侯府番子,马六儿几个,皆是作段家的仆役打扮。 他们听得门外巷子里有脚步声,早不来晚不来入夜才上门,这分明是同伙,万没料听到是青娘子的声音。 几个番子不自禁回头,看着正屋门阶上。 秦猛走出来,点了点头。他们就退开了。 段娘子欢喜地提裙而下,拉开了院门,寻思着她来了,她不用怕被巡城司当成贼来审。 ++ 她大包小包提着,带着自己的人一拥就进了门,还没进屋,就嚷着口渴要喝茶,过院子时又和一段金唠叨着:“我要请贵客,就想到了你了。帮着我布置吧。我家里小,请不了客,你说我是在你家里办,还是租个大院子租一天?席面加曲乐多少钱呢,你帮我谋划谋划。啊!对了,曲乐不行,我们还在国丧期。” 她一进屋,放下东西抹了汗,手一伸按过了茶,当头看到了笑着递茶给她的罗妈妈。 “咦,罗妈妈!” 秦猛亦站起,笑着拱手:“青娘子。” 他可是瞧出来了,她进段家完全没有防备,身体僵硬,眼光不怎么灵动,看着就如同普通女子,多半是为了养病而故意放松。也许是因为她带着两个碧影宫门下的弟子当打手……不,当苦力。 楼细柳和小赵,全身不知道扛了多少包裹,累得吐舌头。毛二狗还在一趟一趟往里背。 第298章 请客吃席 “咦,大家伙儿都在!”她这时才看到了院子里的马六儿等人,正中下怀,笑嘻嘻双手一拍,“我有赏钱,你们吃晚饭了没有?没吃?我请客,小珠子,小珠子——” 小珠子是一段金的小厮儿,叫席面最拿手。 秦猛递个眼色,马六儿会意上前接了她的钱,跟着小珠儿一起去门外泰丰大酒楼里,叫了一桌上好席面和两坛好酒。 一段金没敢吱声,也不对曹夕晚使眼色。青娘子自然心里有数。 曹夕晚懂规矩,她不会问,秦猛他们多半是在捉南枝。摸到了乐户这条线索就找上了一段金。但不知道侯夫人到时候打算怎么掩盖南枝进府之事,她曹夕晚才不掺合呢。 ++ 总之她得意扬扬,因从衙门拿了赏钱,相逢赶巧,要请客。秦猛和罗墨凤看看正屋里堆得小山高一堆的大包小包,罗妈妈没忍住:“这是请客要用的?” “对呢!要体面!我今儿请一席,过几天还要请的——对了对了,罗妈妈后天晚上得空儿吗,我请你。我要进东宫了。庆贺一下,也是大家吃散伙儿饭。细柳快拿那盒子我新买的请贴儿来。可精致体面了。” 哪门子的散伙儿饭? 众人皆是失笑。 ++ 她慎重打开红绸包面的贴盒儿,取出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致体面新贴子,请了文房四宝在段家就埋头写请贴,因为秦猛的字儿好,让秦猛帮着写。 头一张就给了罗妈妈。 罗墨凤纳罕既是请自己,怎么没有秦猛的份儿,再一探头,她请的是石明娘、李彩虎、宋仙姿、慕容缨雷…… “这位……宋娘子,宋仙姿是哪一位?”毛二狗在旁边吃茶,看出来这几位都是女客,因为他要替青娘子送请帖,没忍住问了一句。 “就是宋婆婆呢,罗妈妈,这张你帮我带去?” ++ 她的请帖儿还没有写完,酒楼里订的席面就送到了段家。一段金连忙张罗,她吃的就是在家里招待贵客的这行子饭。 安排席面坐次、布置牙筷银盏、灌酒壶儿、上烫酒。她是惯熟的。 因为国丧一年,清乐坊几条街坊的乐户生意眼看着要不行,她是巴不得有人在她家里摆席面。生意难做,连本坊租客们每天两顿包饭的生意,她如今也愿意接。 “现在不能叫曲儿了吧?”曹夕晚正问。秦猛笑着看她,锦衣衙门就管这事。 段娘子亦是笑回着:“我也不瞒诸位,若是要叫曲子听,我自己和院子里的小丫头小厮儿都会一两样乐器,几支曲儿,凑个管弦齐备的小小场面。只是大场面,这一年不敢了。” 历来,客人若是要更好的大排面,她就去左邻右舍,请几个邻居来帮衬,多半都是乐户人家。只要出得起钱,叫来的全是名角儿。现在国丧一年,她不太敢。除非是去南康侯府里。 这屋里全是侯府的人,一齐笑了。七嘴八舌议论着侯府是断不会违例的。倒不是为了别的,这一年要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一年长房大小姐可能就要立东宫妃了。 这一年,南康侯府这可千万不能被挑出错了。 “那行,不听曲也不叫角儿。我请客作东,我来唱。”曹夕晚拍板决定。 “……” 一室寂静。便是秦猛也庆幸,多亏到现在,也没有贴子是给他的,似乎是不打算请他。 曹夕晚还高兴地看着罗妈妈:“罗妈妈,你要不要也一起吹一曲,你吹,我唱。我们后天一起儿上。对了我们可以赌酒。谁输了,吃一杯唱一曲!” 罗妈妈对自己很有信心,对青罗女鬼完全没有信心。她怕出丑。 ++ 等秦猛把请贴子写完,全是女客,包括了苏锦天的几位师妹。他就不诧异自己没份儿了。 “秦百户这字儿,真好看,比我们六公子都写得好看。”她一个劲地夸。 “从小在寺里抄佛经,抄的。”他笑语。 ++ 细柳、小赵都饿得不行,眼巴巴地望着,终于曹夕晚起身,一行人呼啦啦全都上了桌。 一段金是陪席,满场子花蝴蝶一样地张罗,口角生风,连说带笑,时不时一个趣话儿逗得人人大笑,里里外外都照顾到了。就算是没有曲乐,也不冷场。 秦猛和罗妈妈互视一眼,就知道这一段金会交际,什么三教九流都认得,未必就是和侯府内奸勾结。 秦猛不是不知道一段金这名声,因她和青娘子好,他还帮过一段金,但以往她在侯爷书房里没觉得特别,如今自家是客,才发现原是不一样。 ++ 一伙子人嘻嘻哈哈,吃得酒酣耳热,她还慎重推辞着:‘我戒酒了。我喝茶代酒——” 大家伙儿倒是都信了,马六儿就说,因为她这脾气,要是不戒酒,后天请客直接去一堂春包场子最省事儿。不会来一段金这里。 “有道理,去一堂春还能挂苏锦天的帐,不用自己出钱。”她深思着。 秦猛也不禁笑了起来,连二管事昨天从她那院子里送钱回来,背地里就说她,说这一回杀奸细的赏钱,出力的是苏锦天,拿钱的是她。 她肃然:“他欠我的钱。不是我贪了他的赏钱。” 秦猛想,这事得被她说一辈子。 ++ 月上中天。 席面散了,秦猛、马六儿他们回了侯府,她打发细柳、小赵先回去,叫毛二狗也去顺义坊睡,明天清早过来接她。她拉着罗墨凤在一段金家里忙到半夜。 不过是些琐碎事儿,安排菜单、练习她要唱的曲,结果,半夜街坊来了父女俩。 这父女俩住在清乐坊另一条街。求着一段金,原是听说她这里难得有生意,想来唱一曲:“外面到处是番子,不许上酒楼喝曲,实在没饭吃了。再过几天连房租都付不起了。”瞎老爹哭着,“这天气还寒,到大街上去也是要冻死的。” 曹夕晚同样不敢乱来的,就和一段金商量,让父女俩不要带乐器,就人过来,在席上说几个笑话儿。吃顿饭拿点赏钱。 父女不会说笑话,但瞎老爹会学鸟叫,小姑娘能背几段诗文。 “这样就行。艳词丽句不要。要名诗。” “床前明月光。”小姑娘怯怯的,“我会背,以前是唱的。但酒楼客人不爱听。” 几女一时都笑,可怜她,酒楼里的豪客是专爱听艳词丽句,不听唐朝名诗的。曹夕晚点头:“你们这一年改改,说诗书,说史,应该能赚点。” 乐艺人家如果识字,学着说一段书也不难,主要是乐器吵吵的,容易被巡街的番子听到发现,说说书说说笑话儿,就不容易被发现。 父女千恩万谢,她看人家回去也要练练,便把请客的日子推到了五天后。 ++ 罗妈妈和她一起在段家睡了一夜,第二天离开时,看到毛二狗大清早赶车过来,他从曹夕晚手里接贴子,头一位就是石明娘。 罗妈妈还纳罕:“不是说,怕她寻仇,所以都不让侯府门上理会?” “有人找我?”她还纳闷。 “马六儿说的,应该是石明娘的丫头找你。” “吓!?” 第299章 凑份子钱 曹夕晚顿时觉得不妙。她让毛二狗在段家吃早饭,不急着走。她拉着罗妈妈在车子门边上商量:“你说我要不要找上好朋友们,先下手为强?” “……你的好朋友?” “罗妈妈你就是啊,苏锦天,秦猛,宋婆婆,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去揍石明娘。” “……”你这样不讲江湖规矩,真的可以吗?罗妈妈非常珍惜凤萧仙子的名声,委婉劝说。 “对,我还是要讲规矩的。你说,怎么给石明娘扣个反贼的罪名,找连二管事要个公文,我们一起去捉人呢?” “……”总之你就是不想和石明娘一对一公平决斗吗? “她不是好人。” “?怎么?” “我明明是废人了,再来找我决斗的,都不是好人。”她理直气壮。突然就自己想明白了,“对,我怕什么。敢来找我下贴子,太不要脸了。石明娘脸皮薄,我骂一骂她就只能算了。” 她趾高气扬,继续请客发贴子。 罗妈妈回去就和秦猛说起这事,秦猛明白了:“她大约是还不知道?” 京城里已经在传,青罗女鬼和苏锦天联手又杀了三个魔主,还重伤第四位魔主。邪魔外道排名里,青罗女鬼已经是冲上了前十位,和老一辈的魔头们并肩了。 尤其是她假称重病废功,退入内宅修炼魔功,再出江湖名震天下。这种卑鄙无耻完全不讲高手体面的为人,正邪两道都在骂。 ++ 毛二狗踏踏实实替她送贴子,赶车到了石家小楼,这贴子一递进去,石明娘立时回复: 必到。 接着,唐王府里的李彩虎也回复:必到。 她立时就起了疑心,这二人是代王妃的人,怎么倒这样给她面子?不会是过来寻仇决斗吧? “和她们说了,是吃散伙儿饭?”她反复问毛二狗。毛二狗跑了一天,晚上到顺义坊小院里来吃饭。他用力点头,只悄声:“问了附近的暗桩子。秦王世子府的道士常来找石夫人。恐怕……” 冯均卿吗?她冷笑。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事儿不利用利用,实在对不起她天下十大魔头之一的新排名。 她嘀嘀咕咕和毛二狗议论一番,二狗忍着笑:“成,我去找童师爷和孙娘子。” 她摩拳擦掌,觉得和石明娘比一场,也不算什么。再说了,她进宫也是有原因的。正好让她脱身乔装,暗中潜出京城查查上元县码头,北边来的消息怎么就全是假的。 楼细柳这几天沉迷修炼,吃完饭就回房。曹夕晚一斜眼,叫道: “小赵!” 她把小赵叫过来审问,小赵这几天鬼鬼祟祟,她早就怀疑了。小赵因被楼细柳当成是对手,出院子就会楼细柳发现。他还没找到空档儿向师父灰刺通风报信。 他吞吞吐吐,企图蒙混过关,曹夕晚审人是老手,也不急,把他拴在身边,第二天又坐上车一起到段家,继续忙活着。 没一会儿,西屋上新换的豆绿软帘子一揭,小珠子笑嘻嘻引来一位青披风,眉目秀丽女官,陆秀云倒来找她了。 “咦,你来这里找我?” “你家隔壁雷娘子说,你在段家。我就自己寻来了。” 曹夕晚大喜:“秀云,我正有事,要好朋友帮忙。” “……”这一听就不是好事。谁是你好朋友?陆秀云心里想否认,但没有这个厚脸皮。 陆秀云、楼细柳、再加小珠儿帮着她准备席上的果子碟儿。 “四十六样细果碟儿,全是我买的上好新鲜果子与干果。”她借了一段金家的金银器,也要几个人手一起准备呢。 陆秀云马上就被她拉了做事,好朋友此时不上,何时上? ++ 秀云几人一起坐在四仙桌前,一边闲话一边捡碟儿,秀云用铜夹子夹核桃,说起今天得了假,出宫探亲访友:“良娣让我出来催催你。女官屋子都准备好了。你一个人就有三间。我们住隔壁。” “我有地方呢,我去做扫地的宫女儿。我在细柳手下干活。她做录墨阁的管事宫人。是不是,小赵?”她正拿着帕子擦金杏叶碟儿,转头问小赵。 小赵也在夹核桃,一个劲点头。这是乌老档安排的。 “扫地?”陆秀云一听,墨录阁那个地方远了点,在宫苑里。但还真是东宫的地盘儿,宋良娣能管到。 “对,我可会扫地了,扫得很干净。而且我打听清楚了。那温泉阁子里,也就几个东宫侍从三五天来一回。我骂他们不许他们弄乱弄脏,我就不用干活了。再说了,还有细柳。是不是?细柳你会帮我吧?” 楼细柳能说什么?当然是点头。她反正是打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了。 ++ 陆秀云一听倒是觉得好,楼细柳也要进宫,小晚有个贴心人跟着就不会累。要是在东宫殿上,真没这样适合。一来,同时进两个宫人难,二来少不了要陪小太孙玩。小晚肯定不耐烦。 “行,我就这样回话了?” “你就和这样和大小姐说吧。不改了。” 陆秀云心里一定,一边捡着干果盘儿,一边反倒笑着说起,小太孙说在土地庙看到有会骑马的青熊妖怪,很喜欢,点了妖怪女官要陪他玩。 曹夕晚吓了一跳,顿时庆幸自己机灵,不用进宫带小孩子。小赵一听却是急了:“青娘子,那可是太孙!太孙!”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陪着太孙一起长大,将来太孙登基,青娘子就不一样了。连南康侯也要看青娘子的脸色。 “前朝就有这样的事,皇帝亲信的乳娘、保母,封的国公夫人!一等国公夫人!” “带小孩子,好苦好苦的!给个贵妃也划不来!”她声泪俱下地痛诉以前的年少无知。小赵被她气得没脾气。秀云、细柳和几个小丫头都笑个不停。 ++ 几人絮絮叨叨,一会儿,段家厨下送来点心与茶,她们吃吃笑笑的,又说起秦王世子治病的事儿,秀云就瞟到了她另一张请客单子,上面男女皆有,第一个就【陆秀云】三个字。 “这又是什么?” “这是另一桌。人少,是要收份子钱的,你们要贺我的。” 陆秀云被她盯上了要出份子钱,啐着:“你什么时候成亲,我倒是愿意出,别的事儿,别指望了!”说着,她把这单子拿在手里一看,请的是她最亲近的几个男客、女客,有苏锦天、陆秀云、柳莺、素云、小乔、燕双留都在其中,没请秦猛。 陆秀云一想,料到是苏锦天和秦猛不和,她许是单独请秦猛了。 她看到其中居然有巡城御史顾永秀的名字,不禁大吃一惊,她连忙不解地问她:“顾御史最不喜欢你,你忘记了?你请他吃酒干什么?” 第300章 宫主信符 她含蓄地左右看看,指使着小丫头子出去洗果子,楼细柳翻白眼先走了,小赵是同谋等于不存在,她才在陆秀云耳边道:“让大家都以为我们是情人。” “……吃顿酒就是情人了?”陆秀云一听就知道她在弄鬼。 “顾御史明明不喜欢我,还和我吃酒,这中间不觉得意味深长吗?背后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她一脸的阴险,“吃吃酒我们关系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凭什么不一样啊?你是想讹人吗? “对呀。”她连忙点头,不就是让灰刺上当? 陆秀云刚想骂她疾心妄想,门帘子一揭,春风乍寒,走进来一位雪袍灰冠的中年男子,看着这男子衣裳华丽,步履轩昂,他一摘风帽子露出脸庞,陆秀云惊呆了。这人和柳如海一起在酒楼里吃过酒,捉过她,她可是认得的。 居然是碧影宫第六魔,灰刺。 ++ 灰刺比她还吃惊,愣在门前,他看看曹夕晚与陆秀云,又回头,望了望自己进的门。 没错,这是段家的二进院子。 他回想着,刚才进小院是一对乌漆门,进门就是一堵木石照壁儿,转进来正房三间,左右两厢之处还有小耳房。 院子中间空地大。 后面的二进屋他知道,只是三间半厨房、柴房和杂屋,再是半间茅厕。 前前后后,植有修竹夻树。清雅大方,墙角还有一堵假山木亭。 这院子,摆一两桌上好席面,是极好的地方。 ——他来这院子虽然不多,但从没走错过门儿。 ++ 西屋,依旧烧着炕,窗外杏树吐绿。 她和陆秀云在炕上,写菜单,等着开饭,直愣愣地看灰刺。 灰刺在门口,一手揭着帘子,踏前半步僵着,另一手里还解着披风,他原也是想在这间西屋等着开饭。他可是在段家包了饭的。多半是段家送饭去,偶尔路过也会过来吃。 段家的大厨手艺在清乐坊小有名气,段娘子长袖善舞,门庭若市,自然有这大厨的一份功劳。如今街坊租客们一天包两顿饭的小钱。也要赚。这才是生意人家。 小赵缩在西屋屋角,想装成自己消失。 曹夕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嘴里还嚼着干果子,和灰刺大眼瞪小眼,但她迅速镇定下来,转眼就想明白: 灰刺住在附近!?对了,住在后头。左邻右舍她可是都认得的,只有后面有空屋子。本是住着一户做戏服的老乐户娘子,丈夫孩子都先不在了,把院子分租出去过活。 于是,她又想明白了,秦猛的嘴紧,没提灰刺在这附近,一定是以为她知道呢。这恐怕也是段娘子被怀疑的原因。 难怪了!福宁郡主身边的石明娘、李彩虎收到贴子,看到她摆宴席的地点在清乐坊,便以为她和灰刺、保佛奴是一伙的。仇家火拼的好时机!于是这二人是最快答应来赴席的人。 这一连串的念头闪过,不过一刹。 ++ 她当即从炕上起身,拍去手中的干果屑儿,站起施礼:“六大王。本想先递贴子再来拜访六大王,但顾御史和我提起,宫里赵公公在打听我的事儿,我想我还是亲自过来一趟,问问细柳向六大王拜师的大事。”她顺手就把炕边的两个大红盒子提在手里,当成是带礼上门拜访。 灰刺望了小赵一眼,小赵啥都不敢乱说,只陪笑。 “六大王也别怪小赵,我如今也算是在东宫了,难免就消息多了些。这位是东宫的陆女官,娘娘身边的得意人儿。催我早些住进宫呢。以后出来就难了。实在也是不得已,才贸然上门。”她凄凉言语,推了陆秀云一把。 陆秀云虽是个直性子,那也是和曹夕晚相比才显得直。在宫里为女官,她最会看眼色儿。她也只是起身,矜持向灰刺颔首为礼,便坐下来了。 ++ 灰刺这阵子心情不错,第七魔南皓英、莲花保夫妻突然被杀,狮子火也受伤,福宁郡主想以第七魔的身份,被父母拱出来争碧影宫主之位,这当然就不可能了。 小赵出了宫禀告种种内情,代王妃早有谋划,与密宗结了盟。福宁身边还有一位石明娘,石明娘身后还有秦王世子府的密宗高手。 而碧影宫与密宗本来就有渊源,当初本是一宗,碧影宫自立时与密宗结过大仇。由不得灰刺、罗素、保佛奴三人不小心。 ++ 灰刺看了她一眼,保佛奴那一日回来说,她在郊外离宫和天山七魔里的古里娜、文婷二人混在一起,应该是她们三个联手一起杀了代王妃夫妻。 灰刺步入西屋,拱手客气道:“令爱,有意拜我为师,但没有宫主信符。我即使答应,也不算正式拜师。” 灰刺进屋,小赵连忙拖一张官背儿交椅放在炕前,请师父坐,又溜出去倒茶,他在灶间撞到了正在洗新鲜果子的楼细柳,咳了一声。 楼细柳莫名跟了进来,一进门看到了灰刺,她惊呆了。 “细柳,快来给六大王见礼。”曹夕晚赶紧救场。 “是——” 楼细柳连忙抢了小赵手上的红漆六角小茶盘儿,双手敬给灰刺,灰刺瞧瞧怂货小赵,小赵只敢陪笑。 灰刺寻思着小赵这混帐弟子必有猫腻,但这青罗女鬼,他也正好要结交。若是能将天山冰宫引以为援,他就能按原来的盘算,支持罗素为宫主,让罗生姬为少宫主。 反正他们这一辈儿,想做宫主已是互相不服,转而支持少宫主。 灰刺此时,还没想过,曹夕晚的目标是让楼细柳做宫主。 她可不是开玩笑。 ++ 灰刺解下披风坐在炕前,取了茶,然后才与曹夕晚道:“我有事和苏锦天商量,倒要请你给他递个话。中原要乱了。他要不要回去?宫主信符在他手中,宫主之位——” 她想了想,摸出信符:“这个?” “……”灰刺目瞪口呆。小赵眼睛都瞪圆了。 “有这个就行了?细柳,拜师吧。”她催促。 “是,青娘子。”楼细柳强忍着激动,只是看着灰刺。 灰刺盯着她手中的宫主信符,终于找到了声音:“这事……真不和苏锦天商量?” “不用。反正他收细柳的时候,也没用宫主信符,是为了我们侯爷的面子。” “……这东西,他给你的?” ‘这个?我就是借来用用。他么……他可能想做密宗宗主。”她鼓励地看着楼细柳,“好机会!” 哪门子好机会啊?楼细柳简直不敢置信,苏锦天都杀了六个魔主,为师傅报仇了。现在怎么还不想做碧影魔宫之主了?还嫌弃了? 第301章 宴无好宴 城西清凉山一带街坊。 巷中小楼。 梅枝雕玉,在窗前横斜。 石明娘在静室中打坐,她的刀亦静,摆在长案铁力木刀架上。 门外,白露与霜降两个丫头守着静室。她们已经知道,夫人刀意最诚,她打算那一日上门去寻青罗女鬼,直言约战,生死一场。 “曹夕晚,亦是剑术大家,她是不会拒绝的。”夫人对冯仙师道,“你的事,我不管,这一战我唯死而已!” ++ 冯均卿并不劝她,他自在皇陵附近的埋伏安排,一旦石明娘战败,他必要围杀青罗女鬼。他从石氏小楼里离开,风中有冬去春来的新绿之气,他骑马在初春阳光中缓行。 行过五城兵马司衙门一带,他听到了茶馆、酒楼里的喧哗,是亲军十二卫的武官们隐约的议论声。 有赌盘儿在押,谁是天下第一女魔头? 但这还远远不够生意的喙头,她到底是养了多少眼线,要这样拼命捞钱?他心中凛然,世子的病还在拖着。一直不能根治。而世子妃回侯府请曹夕晚,她避而不见。 绝情至此。 冯均卿催骑走过宫前长街,却又看到周王爷一行人打马进宫,侍卫中分明有一文士书生,居然是柳如海。 “……来人,去暗暗知会锦衣衙门。” 冯均卿冷笑,姓柳的是赵王府奸细,还敢留在京城里,还敢跟着进宫?便让他有去无回。 ++ 同一时间,清乐坊。 段家。 “苏锦天……想做密宗宗主?”灰刺震在当场,小赵到底在宫里做久了太监,脑子一转委婉提醒:“……密宗宗主,那是僧人。” “他被大姐姐抛弃了,我觉得他早就想出家了。” 你真的不是和苏锦天有仇,在背后说他坏话吗?屋子里,人人侧目,眼神不言自明。尤其是曹夕晚身边的陆秀云,悄悄拧了她一把。 曹夕晚忍着痛,摸着胳膊肉儿,委屈诧异着:“你们从来不觉得吗?他经常陪我去坟场捡骨头,你们不觉得他特别特别怪吗?” 楼细柳忍无可忍:“……怪的……难道……不是你?” 她实在是对曹夕晚极为感激,否则语气就绝不是如此委婉了。 苏锦天是有多倒霉,和你曹夕晚是至交好友? 她肃然:“你这样不行的。你还暗恋他,这样做不了碧影宫主的。女魔头都喜欢美少年的。” 灰刺用力咳了咳,这真的未必。不要乱讲魔宫里的事,你这样不代表别人这样。 灰刺已经想到了,苏锦天和青罗女鬼的关系,也许亦是美少年苦苦追求绝情大姐姐。他瞟了一眼她手中宫主信符,否则解释不通这情况。 曹夕晚窥得他的神色,暗暗窃喜,她只是想让灰刺知道,她这个女魔头就喜欢小御史。 ++ 吃席的那一夜,疏影横枝,月色清明。 顾永秀一身庶人白衫,乌幞软帽,他踏上段家小院门前素阶时,已经风闻了前几天的大事——青罗女鬼在清乐坊宴请女客。 石明娘破门而入,直言约战。 曹夕晚答应了。 金陵城就像是一堆火,这消息就像是一桶油,泼下去时,整个金陵城就爆开了。 青罗女鬼与刀君夫人约战钟山东岭,太祖皇陵。 约战的原因还不知道,但赌的是凤刀君留下的前朝秘藏。 “秘藏——!?” 京城沸腾。 单单这消息,比周王爷进宫的事还要哄动。周王向陛下禀告,说找到了被囚禁的代王爷。谋反的是冒充奸人不是真正的代王。 而找到代王爷的人,正是周王府客卿——柳如海。他如今已经由陛下亲口加封从五品王府长史,再加为金吾卫百户。 ++ “咦,代王爷找到了?没死?”连曹夕晚都打听着这八卦。她不为别的,她怀疑着当时真王爷囚禁在哪里?应该没看到她一刀一个把假王爷当成真王爷杀了吧。没事,到时候就说她是看穿奸人,奋勇救主。她自我安慰着。 应该灭口都灭了。活着的几个看着秦王世子半死不活的,肯定不敢乱开口。 她阴森森地笑。 “小晚姐?”小乔看着她这张凶狠的脸,提醒她,旁边老掌柜的心惊战胆被她吓到了。 她一呆,连忙和蔼地笑。 药铺子老掌柜本是告诉她,柳东主打发人过来说,这几天要来看账目。 “真的要来?还敢上门?” “是。”老掌柜揣测,难道是她不愿意?她是想私吞了柳东主的股儿?但如今人家也是堂堂王府长史,陛下青眼!听说连曹姑娘的东家南康侯,看在代王爷的面上都送了贺礼呢。 ++ 秦淮河。 柳记药铺子。 曹夕晚本来都打算在药铺子里换个招牌,另找一个替死鬼,没料到,她坐在柜上正和小乔、老掌柜盘账目,便看到柳长史来了。 他乌发玉面,一身薄纱罗绸的春衫,在阳光中层层叠叠,一如他的眉眼飘渺如春水,他背着药箱,施然地进来,全身上下就五个字: 青衫小白脸。 她没好气,转头:“把帐本子给柳东主看。我先回去了。” 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含笑:“怎么和石夫人,又如此地讲规矩了?” 曹夕晚也愁,她也想说,反正开了赌盘儿,她就要和石明娘来一局生死战,推波助澜好赚钱。 但实际上,并不是。 ++ 她托着腮,坐在段家东屋里,一直到阳光西斜。她看到窗外月上柳梢,不禁幽幽一叹,她向柳莺说:“她很认真。我就不好意思耍赖皮了。” “因为你才是最认真的人了。”柳莺笑着。 曹夕晚觉得柳莺真是知己。 “开席了,快来坐——就只有顾御史没有来了。”她起身,招呼着苏锦天几人在东屋里吃她的席面,她伸手就要红包。苏锦天更不和她客气,直接就问:“下册。” “啥?” “下册紫符,你还没给我。” “……”她装傻不成。看看他手上的大红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有几颗碧珠儿,她笑眯眯:“从离宫回来,你也不来要。我都以为你忘记了。我好好替你收着呢。”她抓过大红包,把《碧影心法》下册的紫晶符,丢给他。 小乔、小双在旁边,兴奋莫名。苏锦天收起紫符,随意坐下吃茶,瞅她一眼:“居然还请了顾永秀?你也不怕穿帮?他可不带见你。” “哪能呢!”她笑嘻嘻把三颗碧珠儿塞进腰包里,又虎着脸,向小乔、小双要红包。 ++ 月映青巷,顾永秀在门前下马,进了段家。 小院天井灯火通明。 顾永秀望着东屋里,固然烛光高举,衣香鬓影,而段家西屋里,似乎亦有另一拨客人。 ++ 格窗半推,月影花摇。 灰刺在西屋,命弟子小赵、楼细柳撤去苏锦天方吃的残茶,重新上茶,他转头便看到了天井里的来客,顾永秀。 ++ 顾御史过了天井往东屋去,引路小珠儿陪笑:“西屋那边是包饭的客人,不妨事。” 灰刺正在西屋里,吃他六菜一汤包饭儿。 灰刺刚刚与苏锦天说完事。 楼细柳从厨房提来了食盒子,替师傅摆饭,师兄小赵换茶。她此时已经正式成为了灰刺的弟子,苏锦天也没有什么不满,虽然不至于送礼恭贺她,但方才她称呼“苏师兄”的时候,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觉得,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今天了。 但下一刻,顾永秀就进了段家,走进了小院。打量着东、西两屋中的灯火人影。 按理,作东的曹夕晚是要来迎一迎的。 ++ “顾老爷到——”小珠儿报着名。 楼细柳和小赵师兄妹二人,一齐从窗户向外看去,全都是捏着一把冷汗。 曹夕晚一点也不怯场,她提裙下阶,冲着顾永秀就去了。 第302章 吃好喝好 “来就来,还提什么东西。”她和平常一样,没有异状地叨叨着,她和谁都能说上几句废话。她顺手就接过了顾永秀递过来的礼盒,还让小珠儿带着他的小厮到廊下吃饭去。 “听说你戒酒了?”顾永秀居然开口搭话,言语熟?,绝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楼细柳心里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放下。看看师傅灰刺的神色,却又看不出什么变化。 院子里传来曹夕晚的笑语:“啊哟,你在一堂春门口指着我骂,说我烂酒鬼呢。我能不知道?就为了这事儿?” “夜里巡街,巡到了那附近……” 顾永秀踏进东屋,见得鹤灯高燃,长桌上玉盘珍羞,金盏美酒,颇为精致丰盛。 席上男客一半,女客一半,女客似乎也全是锦衣番子出身的人? 他只认得陆秀云是女番子出身,而鹅蛋脸的女子柳莺是周大管事府上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侯府家奴里的周家。周家几个儿子都在锦衣衙门挂着番子职差。他并不太清楚柳莺不是女儿是儿媳妇。 至于另一位女子素云于他有点眼生。但一屋的锦衣番子里总不可能冒出一个外人。 ++ “顾大人——” “苏千户、乔百户、燕总旗——” 顾永秀自己是打秋风的番子出身,中了进士后又做了都察院巡城御史,平常不是和五城兵马司打交道,就是和锦衣衙门扯皮。 他并不搭文官架子,与客人们一一见礼,笑语言谈毫不拘束。 陆秀云坐在一角打量着,暗暗可惜他一举一动潇洒写意,风采不凡,就是年纪大了点儿。 最要命,他这样武官转文官的人物,算得上老练精明,见多识广,极少能上这种当。 他向上能与宗亲、王爷并肩,向下识得京城社鼠三教九流,在都察院衙门说句话也能有十七八个心眼子,偏偏撞上了更奸猾的曹夕晚。 ++ 顾御史,并不知道这一晚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鸿门宴,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他只要进了这个门,和她说上话,曹夕晚就已经奸计得逞。 在顾御史看来,如今的青罗女鬼曹娘子,既然下了贴子给他,还是应该来贺一贺。 ——她和他是一路人,都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送了分子钱,给了一个大红包。贺她进了东宫做女官。 ++ 曹夕晚站起来,举酒:“收了红包,就是朋友!有事儿,可以进宫里找曹贵妃!” 灰刺隔窗一听,这都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哄笑声中,她作东,又要守着国丧,又要让好朋友们都吃高兴了,她决定高歌一曲。 “你们想听什么?我会唱三支曲子。” “……其实能一起聚聚,就极好了。”柳莺笑着,便是苏锦天也大笑着一力附和。 “那行,那我背首长诗,名篇!《琵琶行》!算是有曲乐了。不是我不想办个大场面啊?下回别说我收了红包,不让你们吃好喝好。” “……”柳莺觉得拦不住了。 她连饮三杯,一脸忧愤,声情并茂,捶胸顿足:“汉皇——重色——思倾国——” 灰刺想,不是一伙子的狐朋狗友不敢这样胡来逗乐。拍桌子乱起哄的笑声中,他甩手就走了,带走了新收的弟子楼细柳。还让小赵照顾师妹。 大徒弟小赵算是正统的小国王孙,被蒙古灭国后做了阉奴小太监,得灰刺所救。二徒弟细柳是个皇帝私生子的私生女,爷娘都如此地不靠谱。 小赵心想,师父你就是这样势力眼,所以才会被骗。 ++ 席上,她抑扬顿挫地背着长诗,苏锦天笑得喷酒,他听到窗外灰刺离开了。曹夕晚捣鼓出这种破事儿他见得多,他往往都是帮凶。而且他今日此来,一则是吃席,二则就是为了见灰刺。暗中商量事儿。 小乔和燕双留都是笑得歪倒,大声起哄,今日,席上还有连二管事,但他早习惯了曹夕晚想起一出是一出,他在侯府每天都听她叨叨着,不要以为她进宫就不和她好了,否则她做了曹娘娘,别来求她。 柳莺和素云性子都沉静,凑在一起亦笑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顾永秀的平淡,让旁边的陆秀云惊讶,顾御史吃菜饮酒,一派自然。 陆秀云再一想,也对,但凡是讨厌曹夕晚的人,当然知道她有多不着调?顾御史半点也不会意外好吗? 再说了,顾御史当年那可是锦衣衙门里最不着调的那一类番子。这一比,曹夕晚简直是衙门里踏实肯干从不叫苦的老黄牛。下值后玩玩笑笑,出格点真的不算什么。 ++ 柳莺、素云上半夜就笑辞回侯府了,顾御史下半夜轮值巡街,第三个走。 席上的人都是曹夕晚的死党,忍笑不语,都知道从今天开始,顾御史在碧影宫灰刺眼里,就是老女魔曹夕晚的小情夫了。 唯一不知情的是连二管事,但他精明,早在席上就瞧出事情有猫腻。曹夕晚能和顾永秀有什么真交情?席上来客全是和曹夕晚相识至少十多年的密友。唯一一个不在的沈霜天听说前几天就吃过席了。估摸着青娘子不好叫她送两回红包,这次就没叫上沈霜天。 连二管事不动声色起身,与顾御史一起辞别,二人离开清乐坊催马而回。一路上月映长街,双骑闲谈,引路的小厮儿手中灯笼,遥照骑影,二骑在岔路口分手辞别时,连二管事就猜测出了一个结果: 顾御史被青娘子坑了。 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转头就禀告给了侯爷。 “确实转拜到灰刺门下了?” “是,小的看,灰刺未必是一定想看出身,毕意赵公公是个太监。半个残人了有什么出身都白搭。多半是看到可怜的才收。青娘子寻思着他这脾气怪,推测灰刺自己就是什么王族后代出身。不是同样的出身又沦落在外无依无靠,他不会收徒弟。青娘子就和顾御史结交了起来。请了他同席。这样细柳娘子就有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 细柳这太祖私生子的私生女,爹不管,娘不疼的,这身世可真够可怜的。 “小的还听青娘子的口风,细柳娘子要跟着她进宫。” “进宫?”宋成明沉吟着,“叫细柳回府一趟,看看她姐姐。就说太太快生了,在她进宫前要和她见见说几句话。” “是。”连二管事连忙应了,心知楼细柳这回平安过关。 侯爷的意思是,只要她把碧影宫的傀儡阵学到手,交过来,她依旧还是南康侯一品侯夫人的庶妹。是镇西将军家的后代。 更何况,侯爷当然不反对她跟着青娘子进宫,一来,还算体面,二来,指不定能帮上娘娘。 唯一让连二管事奇怪的是,灰刺真的觉得曹夕晚和顾永秀能配成一对儿?青娘子这爱折腾的劲儿,怎么看怎么不匹配。 曹夕晚才不觉得,她可是对顾御史始乱终弃,哪里需要匹配。?更何况她早就和细柳叮嘱过了:“不用慌,灰刺其实是个中立的。苏锦天才愿意和他协商。他自己不做宫主,想中立其实并不容易。一定要在碧影宫外拉强援。” 谁能是强援?比如她青罗女鬼,比如苏锦天,比如天山七魔。 第303章 一副嫁妆(上) 顾永秀去段家赴宴,为曹夕晚进宫贺喜的事,转眼就被柳如海知道了。 “总管,灰刺供奉回府了。” 灰刺回了周王府,还把新收的弟子楼细柳带了回来,对她从头指点,要用三个月让她把碧影心法上册第一篇重新修炼。 因柳如海如今是王府长史,灰刺便把此事向柳如海打了个招呼,想为楼细柳要一块进出周王府的腰牌。 柳如海听得消息,打发小太监去送王府腰牌,他只是笑坐在院中槐树下,回顾跟着他在周王府的何太监:“楼细柳……她越早一日得了傀儡阵,宋成明就越早一日朝死路上走了。” “总管的意思……” “楼夫人已经快产子。” 生的若是嫡子。有没有南康侯这个丈夫都好说。 依他柳如海看,冯均卿与楼淑鸾暗通书信,宋成明居然毫不在意,这只有一个理由。 何太监一想,愕然不敢置信:“总管的意思是?” 楼淑鸾与冯均卿是血脉同族?堂兄妹还是表兄妹?但镇西将军姓楼,将军夫人同样不是凉国公南玉一族。这中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没有证据,不过是揣测。冯均卿似乎对自己家的姐妹倒是多情,楼淑鸾一旦坐稳了一等侯夫人之位,我恐怕,冯均卿就不会再等了。” 说这话的时候,柳如海正策马缓行在大街。他出了周王府,秦淮河边杏花微雨,清波粼粼。他路过了自己的柳记铺子,特意下马进铺子里看帐目。他如今每隔几天就来。 这死太监是防着她吧?曹夕晚寻思着。她确实是打算,柳小子要是被侯爷追杀弄死了,他的股本儿就全归她了。替死鬼不就是这样? 可惜,这事没影了。 曹夕晚从柜里走出来,她没理柳如海,倒瞅着何太监左看看右看看,把何太监看出一身的冷汗,暗忖着,难道她认出他是象房里逃出来的管事太监? 象房已经被南康侯从里到外清理一回,曹夕晚知道,但锦衣衙门没捉到什么有用的细作。她早就揣测着,真正的奸细早早儿就离开,指不定就随着柳如海进了周王府。 这事儿,她犯不着禀告侯爷。 周王府里里外外全是锦衣卫的暗桩子。侯爷自然有他自己的消息。至少,柳小子现在不能再住在南康侯府里了。 ++ “陛下见你时,说了什么?”她转身向柳如海打听。陛下真是个糊涂蛋。 “陛下没说什么。”柳如海并不隐瞒,一边吃茶一边看账本子,随口应了几句,“当时有军情报来,说李国公在黄河边大败赵王大军。已经向燕京城进发。陛下让周王爷、唐王几位王爷在旁边听着了。我不过是适逢其会。” “……”她想,陛下这意思,杀鸡给猴儿看? “陛下又要招降吗?”她问。 “李国公到了燕京城下围城时,会先招降的,赵王毕竟是陛下的叔父。陛下以孝治天下,不可不依礼而行。” 她翻了个白眼,坐在铺子里的椅子上,按例发呆晒太阳。过了半个时辰,阳光斜过了她的椅子,她觉得今天养足了精神,没用脑子,身体棒棒的。她一回头,看到柳如海还坐在一边,与她隔几相对,她暗骂这小子查账要查多久?以为她会吞钱吗? 不可能哇,她是个讲究人,只有他被定了罪是反贼,为了防止铺子被充公,她才会直接吞了他的股,否则难道要把这铺子变成朝廷公产?这里面除了她,还有好多衙门同僚的股本儿呢。 她托着腮,看着阳光晒在他身上,他偶尔抬眸瞟她一眼,她问:“对了,小楚呢?” “在周王府。你要去看她?”柳如海瞥她。 “不用不用。”她果断拒绝,“你可以指使她帮着你欺负人,她最喜欢欺负人。让她打几架去去邪火儿,我再去领她回来。” 柳如海听着,总觉得,他是被她当成了封小楚的保姆。 “傀儡,没神智,尤其刚刚治好的时候不就是小孩子一样?我不喜欢带小孩子。” “……”你还真机灵?要我夸你吗?柳如海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她阴险笑着,凑在旁边瞟瞟柳如海的账目和分红,惋惜这小子暂时死不了,他的分红非常丰厚。她当即慎重说着:“我要进宫了,你要不要贺一贺我?” “……我没钱。”他把分红的银票儿慢慢细细地卷好了,斯文地塞进袖袋里,起身,冲她歉然一笑,“我手里紧。” “……”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高了。 何太监使眼色给柳总管,青罗女鬼伸手要钱,这不是好事? 但柳如海当成没看到。她只是要红包,不是要跟着投靠王爷,他是一个铜板都不会给她。 他现在若是还以为,用钱财能收买她,那就是他死得活该了。 ++ 何太监只能跟着柳如海,离开了柳记铺子,何太监在马背上拭了拭冷汗,总觉得曹夕晚在冷眼看着她,不知打什么歹毒主意。而且他心有疑惑,不禁问着:“总管,傀儡的事?” “真正主导训练傀儡的,其实是天山七魔里的另一人。他还在闭关。” 何太监恍然大悟,难怪南康侯对柳总管医治傀儡并没有阻止,似乎还乐观其成。 “总管,南康侯也许对宫里大档,对各王府都有防备?” “对,宫里有宋娘娘,各王府……他可以先下手把秦王父子除掉。”柳如海晒笑着。否则他和镇西将军联姻为什么?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有青罗女鬼在……”何太监想了想,回头望了一眼柳记铺子,总觉得她在背后阴森森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她已经正式脱籍了。不再是侯府家奴。”柳如海失笑看着忐忑不安的心腹人,“你怕什么?这天下姓李,不姓曹。她难道能还越过陛下行事?若是陛下与王爷握手言和待如何?况且,宋家是陛下姻亲。她可不是。你觉得她信儒家嫡长君臣那一套吗?” “……应该不信。”何太监打从心眼里觉得曹夕晚就信京城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陛下没说要杀周王,你就不用担心。我对她可是处处忍让有礼。她和我没私仇。” 何太监心底想,那她刚才向总管索要贺礼,总管就一口拒绝。哪一点忍让有礼了? 柳如海自家在马背上细想,她倒是会抓机会。见得京城局势不稳依旧把父母留在侯府里,她应该知道南康侯巴不得如此。 ++ 他策马路过一间纸铺子,突然停马,指了指:“买个贺贴儿和盒子。” 何太监连忙下马,进店挑出了总管指的那张贺贴儿,贴封倒是雅致文秀。 ——这是准备写好,贺她进东宫的帖儿吗? 第304章 一副嫁妆(下) 何太监捧着新买的贴盒子,替柳如海去当差,柳如海自行骑马去了顾太医院判府上。 曹夕晚却是在铺子里盘算着,要怎么让石明娘醒悟过来,决斗只是为了做生意开赌局大家一起发财,犯不着来真的呢? 啊呀,她不能动脑子。 她警惕着,连忙换了座位,在太阳能晒到的地方坐着发呆,静静地靠在椅子里,听着秦淮河里的水波声。身边没有了她忠心伴当儿楼细柳,也没有拍马屁的太监小赵,真是寂寞。 轱辘辘地,一辆骡车来了铺子门前,赶车的伴当居然不是毛二狗,她爹老曹赶着车来了。 “上车。” “咦,爹你送我进宫?” “你要进宫,将来迟早做娘娘,我是你爹,我不送你,谁送你?” “……不是做娘娘。”她开始后悔嘴多乱开玩笑。明明她是在嫌弃她爹娘盼着她进宫以为进宫就能做娘娘好吗? “你这孩子,我和你娘准备好嫁妆了。你带进宫去。都在车里呢。宫里没人照顾你,你千万要好好跟着大小姐。”曹爹子抹着泪,“你娘哭了一天了,就不来送你了。我们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只知道把孩子拘在跟前。我们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喂。” 毛二狗在旁边忍着笑,她跑去一看车里,箱笼包裹居然真有七八只,她爹娘确实是见过世面,打听过宋娘娘进宫时的嫁妆,马桶、箱、柜、围子床铺就不用打新的带进宫,最要紧是银票、金银器、首饰、上好轻软的绫绢锦缎这些东西。不打眼又能傍身。 “你这孩子爱打架,连你舅舅都打。又爱吵架,万一失了宠,在冷宫里也能换些吃的。”曹爹子哭着。 “……喂。”能不能不要痴心妄想,以为她进宫就是去做娘娘?明明就不看好她,连她打架进冷宫都想好了。 毛二狗和霍老掌柜全是为了她的脸面,拼命忍着笑。她也被她爹闹得没脾气,警惕地看着她爹,果然她爹哭完了接着就道:“你进宫了,我就学陆老爹,帮你看铺子,送钱给你——” “不行。”她就知道,她爹就打这个主意。她瞅着她爹,她还没和他说,他似乎有个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还有堂侄和侄女。李国公府上的这三个奸细已经突然消失,她料到是柳如海让他们脱身离开,或者已经撤回燕京城去了。 “我是你爹,坐个堂,做个大夫,怎么了——?!” “不行。” 她带着嫁妆进宫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她爹可不傻,心里精明呢。他怎么就不去别的药堂里去试试,找东家试工,做坐堂大夫? 他必定是试过了,被拒绝了。所以才一心想进女儿的铺子里。她能让他得逞吗?至于嫁妆,她当然要拿。她娘是个一有好东西就要送回娘家的糊涂蛋,她爹以前是没亲族,心里只有死了的大老爷,真要找到亲族后,指不定和她娘一样?吓,指不定当初拐卖她就是她爹的亲戚。 她得把爹娘的钱都花光。 ++ 曹夕晚从东便门进了宫,陆秀云早早儿就在宫门附近等着,远远看到宫门一个人影儿,把箱子、包裹儿嘿咻嘿咻一个人扛进宫门。陆秀云目瞪口呆,好不容易看清是曹夕晚,连忙迎上去接着:“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宫里用具一应齐备?你带些随身衣物就行了?” “……我的嫁妆,我爹娘的私房钱。”她呼呼喘气,“我扛不动了。” 陆秀云忍笑着连忙接上,叫了几个小太监,帮着她扛嫁妆送到东宫殿阁中。 曹夕晚有了帮手,这才得空儿回头跑到东便门前,叮嘱了她爹,要老实在侯府里呆着。有老太太在,就有她爹的好日子。 她娘呢,她早就嘱咐过了。第一要紧的就是随身带着碧影霜天,但凡有人叫她出府千万不要答应,舅舅们也一样。如果有人要在府里打劫她,就用暗器,弄死了人就找连二管事。他会来打发人来埋尸,到宫里给她报信。如果要躲藏,就直接逃到小值房里,里面的秦百户、罗妈妈、宋婆婆,陈爹子,她都打过招呼了。 一切妥当,她就跟着秀云从东便门向西走,过了杂役宫人们所居的南群房、绕过了御膳房。她们朝北一拐,走进了笔直一条南北宫道,直入文华门。 又检过一道牌子后,她便正式进了东宫所居之地,文华殿。 ++ 毛二狗在东便门门外,驾着车,送着伤心的曹爹子回侯府,心里盘算着,青娘子让他这几天夜里准备着,他一想也是,青娘子和石明娘还有皇陵一战。 她又不是怕事躲进了东宫,这意思她还是要夜里出来,去皇陵附近看看地形? ++ 她在屋里换了女官装束,面目一新,秀云又替她淡抹眉眼,上了女官的宫妆。 她把装碧珠儿的囊儿悬在腰间,与她的避疫香囊、避蛇香囊,倒是挂了一身,琳琅满目。 “这个簪子好看吗?” 她送了一只花簪儿给秀云,是柳莺和素云送给她的。秀云一瞧,本是长短一对簪子,曹夕晚插着长簪子,簪子口磨好了是一柄小剑。 “有刺客,你就向我这里逃。”她随身带着碧珠儿,打不过就服珠,杀光了再说。 “……哪里来的刺客。”秀云笑着嗔她,却也没拒绝。 秀云引着她,进内殿正式拜见宋良娣。东宫正好在,四龙素服银冠,见她换了一身七品女官服,青袍配银红马面裙,他便微笑问:“约战一事如何?” 她谦逊施礼:“回殿下,我自成废人后,早已经洗心革面,再不好勇斗狠。想来,只要我清净无为不理会这石明娘,也就是了。自进宫后,一心侍候才是我的本分。” 宋娘娘掩唇忍笑,东宫亦笑道:“倒也不必如此。” 她一听,心里盘算起来,就是她溜出宫去打架,东宫也不打算管了? ++ 宋娘娘的临水殿外,春波光照,她在水廊上眯眼打了个哈欠。 宋娘娘又让她来养老,又不管她打架?她出了殿就准备和秀云说,早知道这样好,她早进宫了。但这时辰,小太孙恰好下了学,歪着头在殿阶边看着她,殿下天真地问:“妖怪?” “……”你才是妖怪。她暗骂着。陆秀云肚子都要笑疼,怕她凶性大发掐死小太孙,连忙拖着她走了。 ++ 曹夕晚没有实职,她拿着七品女官的俸在屋里闲着吃药,她的差使就是去录墨阁里扫地抹桌子,那边还有个无品管事宫人的缺儿,给了楼细柳。 细柳还要过几天才进宫,曹夕晚一个人在三间房子里居住。暂时也没活。 第二日,睡到日上中天,并无人叫她。 她午后起身,梳洗以毕,蹭到秀云房里吃了午饭,而后进内殿,陪着宋良娣说话。她在内殿时,小太孙背地里悄悄跟着她,她知道,小太孙在等着她现出妖怪原形。 她决定当小太孙不存在。 ++ 这一夜,柳如海也睡在了顾院判府上,今日是顾老爷子的寿日,只请了家里几个人。 第305章 老实一天 曹夕晚规矩站在内殿,新鲜地看着女官们。 石榴和秀云向娘娘禀事,宋娘娘如今总管文华殿里庶务,颇为忙碌。时不时娄太监进来回事。曹夕晚和娄大档互相挤挤眼。 她觉得,文华殿上就她一个人清闲。 秀云要调一个小宫人给她使唤,她推辞了。她半夜还要出门的。 她抱了两盆儿绿月季花放在绿漆格窗前,彩绘廊左边邻居是陆秀云,到晚就叫她一起吃晚饭,有烫锅子。她吃得开心。 右边邻居是范石榴。她想,范石榴这人最喜欢背后捅刀子,她得去和她交际交际,免得这人乱告状。 毕竟,她确实还有事,一来,她还要接细柳进宫。 二来,她半夜出房,怕被范石榴发现。 三来,她有个药方子要请教宫里一位会调理的老人儿,但还不得只闻名不见其面,范石榴管着东宫名册,她得和范石榴打听呢。 唯一可惜的是,她忘记把泡温泉治病养生的药方子,进宫前向柳如海问一问了。 “石榴,石榴——”她叩了范女官的门,不在,她刚转身,廊上一个小宫女儿怯怯地看着她:“曹姑姑。” “……?”她一想,哦,是在叫她。她点点头:“有事?” “宫外面,周王府的柳长史,送给曹姑姑的贺礼。”小宫女儿悄悄送上一只金心绿绸面四方长盒子。 她回房,打开一看,是一张贺她进东宫为七品女官的帖儿。 贴中间夹着红包,拆开了是银票二百两,不多不少。这就是贺仪。另外还有一张药方子。 她细细一看,居然是柳如海写的泡温泉养生的药方子。她连忙把自己找来的宫里老方子取出来,和柳如海的方子一比。 她的老方子还多了几味药。 她寻思着,得找人问问。问好了之后,她可以叫上石明娘,一起去皇陵离宫泡泡温泉,养养旧伤,身体好就心情好。再一起商量着怎么赚钱,这不是皆大欢喜? 打打杀杀,好勇斗狠,这不好。 天刚黑,她就把房门一关溜出了宫。东宫在书房看书,白嬷嬷悄步进来。东宫抬眸:“何事?” “她出宫了。”白嬷嬷无奈,这也就老实了一天。 ++ 她混在东便门的杂役里,很容易就溜出了宫,顾府外的长街有几株梨树,月色梨花,如深冬雪粉堆叠,顾府离周王府不远。 她想了想,退回到了周王府府外的街坊。她在柳如海回王府的路上埋伏着。 柳如海这会子,还在顾家。顾院判奉旨为秦王世子医治,世子的病情如何? 外厅上,顾院判吃茶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原是侄儿孟浪。”他反是诧异,他亲眼看到李书玉在地道里因曹夕晚,受了一刀刀伤,其次是毒伤,倒也罢了。李书玉与干尸隔得那样远,疫病应该最轻才对。怎么倒不可说了? “春来万物复苏,疫病也容易蔓延。世伯可是有些担心?” “疫病倒也不妨事,那府里并没有别的病人。” “如此,世伯保重身体,何必再担心。”柳如海打听确实,世子府里只有一个病人,他便放了心。寻思着指不定是曹夕晚的原因。 她恐怕觉得对世子要斩草除根,故而对李书玉下的毒不一样,非要弄死他不可? 柳如海乐得如此,便起身告辞,打算把这件事丢开了手。 ++ 他此时,自不知道,曹夕晚已经收了他送到宫里的贺贴儿,在路上埋伏等他。 曹夕晚既是到了周王府,顺便找了锦衣衙门在周王府四周安插的暗桩子,向他们打听了几句,又因她自己在京城里安排的眼线也在附近,她居然知道了一个极意外的消息。 “什么,秦王世子李书玉在修炼幽冥九变?” 她本是觉得这消息,也不算什么。就这阵子,修炼幽冥九变的锦衣番子真是越来越多。 侯爷如今有重赏。锦衣衙门里但凡想争争前程的番子,都在修炼,福寿丹也管得不像以前那样紧,服丹修炼的人一多,她的罗汉紫金活络丹如流水一样卖了出去。 李书玉这会子,也跟着修炼幽冥九变,似乎不算事儿?曹夕晚想得清楚,世子可是有何老尼这个女魔头为乳娘,李书玉如果真是练武的人才,早练出来了,不用等到这会子。 她便背了一个大包裹,伏在了周王府外的青瓦屋顶,看到街口杏花影摇,月影随风。 柳如海骑马回来,她就吹口哨儿。 “……有事?”柳如海停马,仰头,何太监在后面无语地看着青罗女鬼从屋顶跳下来。她还是一身七品女官服。青绸袍儿银红马面袍,在月光中倒是好亮丽的色泽儿,但也太打眼。 她不知道要换身衣裳吗?穿官服背着大包裹,这是要做贼吗? “我来请你吃席。”她背着剑,在马前拦路,笑眯眯,“不能白收了你的红包。” “吃席?”他看看她放在地上的那只大包裹。 “对,我给你做烫锅子吃,怎么样?”她提高了包裹,里面一只大篮子,全是菜。 柳如海耐心地问:“去哪里吃?” “你家里?”她眨巴着眼睛。 何太监听明白,她有事要进周王府。所以来找柳总管,让他捎她进去。 “找细柳娘子?” “哪能呢,主要是请你吃烫锅子,顺便找她。”她笑嘻嘻。 何太监想,你和柳总管有什么交情?凭什么要带你进王府找你的伴当儿?没有你坏事,象房那么好的一个密巢据点,柳总管也不会匆匆地撤走了。 柳如海想了想:“行。” “……” ++ 楼细柳在院子里刚练完,得了灰刺的指点,她几个关卡顿时突破了,她大喜恭敬施礼:“多谢师傅指点。弟子明日去侯府,拜见侯夫人。” 灰刺点头,这女弟子不管是不是太祖的后代,却确实是勋贵的私生女。 而且,她虽然不如沈霜天,但资质也是上佳。 “你师兄已经回宫了,过阵子你跟着进宫后,凡事要互相商量着办。” “是,弟子遵命。” 她退下,回了自己的房间,刚换了衣裳就有小丫头子来找她:柳长史请她过去吃烫锅儿。 她溜出了院子,她和青娘子约好了,她会让王府里的人给她递消息。 暗号就是烫锅儿。 细柳只纳闷,她非要进周王府是为了什么?来查奸细吗? 第306章 谋反密闻 曹夕晚知道周王府里到处是锦衣衙门的暗桩子,她倒是可以全都避开。但她懒得费这个功夫,又不好公然踩着同僚的脸进进出出的。便叨叨着做人不易,找了柳如海捎带着自己进王府。 他如今是王府长史,自然有自己的院子。席面摆在院子老槐树下,白石桌儿。 大黄铜锅儿烧着深红的炭,四十样碟菜儿,何太监和两个小太监都在忙进忙出。 新月渐升。 银辉叶影一地,夜晚的春风暖人。 曹夕晚仔细看着何太监,这人一定是个密谍,还是个高手,易了容藏着脸。而两个小太监,走路无声,肯定也是柳如海的自己人。 “晚上,我们去皇陵里逛逛,看看地方。”曹夕晚一边烫着菜,一边和细柳商量着。细柳有点不安,拿眼睛觑着柳长史和太监们。曹夕晚连忙给柳如海夹了一筷子菜,安慰着:“没事,周王府这地方离宫城东华门近。里里外外又都是锦衣卫暗桩子。我的地盘。” “……”哪门子你的地盘?柳如海坐在一边,不动声色拿着筷子慢慢吃,斜眼看着她们,“要去皇陵?” 她也看着柳如海,她要不要打听一下,她爹的亲戚看来没躲在周王府,应该不是被柳公公丢卒保帅灭口了吧? 曹夕晚觉得,还是不要打听为好。一来,敌我分明。 二来,她若是柳如海就不会现在下手。 “对,我带细柳去皇陵——不,我们是去皇陵附近的离宫逛逛,她没去过。”她谦虚地说着,她对外,从不说要和石明娘在兴武太祖的皇陵约战,她都只说是城外离宫,离宫现在又没人了。谁在乎? 曹夕晚特意把她上回私吞的避疫粉拿出来:“我有药,不用担心。” “……”明明是他的药。柳如海想起她还偷了半瓶子药丸。估摸着她又指使陈明在仿制。 曹夕晚确实是这样干的,她知道去皇陵凶险,不仅仅是疫病,指不定还有冯均卿安排的圈套埋伏在等着她,所以她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石明娘。 她和石明娘都是老实人,怎么能让冯均卿这样奸猾的神棍给算计?虽然石明娘肯定不会赞同她看人的眼光。 “对了,叫上小赵。我说好了,让他见见前辈高人的。石明娘也是使刀的,小赵也使刀。要学一学才好。” 何太监到底没忍住,倒酒的时候,委婉说着:“有守陵户。”听说守陵户的挑选就不一般,指不定还藏龙卧虎。她以为是去逛大街吗? “嗯。我挑的。”她回想着,“那时候,侯爷让我挑二十户锦衣卫守陵。另外礼部也挑了五户守陵户种菜种地。因为是太祖的陵,第一等的缺儿都想抢。油水挺多的。我收了不少礼。和礼部的刑太祝一起定的。” “……”何太监闭嘴了。 柳如海问:“你威胁刑太祝了?” “……怎么会?他收到我送的礼,不知多高兴了。”她诧异看他,“他们礼部,除了科举的时候卖考题,还有这样容易收的好处吗?” “……卖考题?” “对啊。”她震惊,“你不知道?你们赵王府的密谍光吃饭不干活的?” 何太监心里有气,但他忍着,他确实是不知道这样的内幕,只能竖着耳朵听。 ++ “哪一次?”柳如海不紧不慢地问。 “下次。前几回都被我们衙门里提前发现了。”她唏嘘着,以茶代酒敬了他一盏,到底是在别人家里要有礼数,“有一回大寒天的,我和苏锦天被侯爷打发去考场里盯着,我在屋顶上冻死了。还捉到了考官递条儿。我回头就报告给侯爷了。侯爷报告给太祖,太祖就把那人剥皮了。” “……” 听着有点凶残。何太监脸上微变。 她亦是同样的感觉,深深地点头:“太祖很凶残。他说治世要用重典。杀官员也狠,杀百姓也狠。”她歪头想了想,“对小老婆也凶狠,代王的母妃,谷王的母妃,湘王的母妃,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一骨脑全杀了。尸体都放一个罗筐里。埋在宫门外。” 楼细柳听得毛骨悚然。 两个小太监,在旁边递菜送酒,也不禁听住了。 ++ 柳如海没出声,她说的确实是真事,虽然她是在故意恐吓他身边的人,提醒他们谋反的下场。那三位娘娘似乎和太祖年间的勋贵功臣谋反案有关,曹夕晚能不知道? 她捧着茶,望月幽幽一叹:“现在想想,代王居然有人能冒充。” “……因为不用进宫见母妃。”何太监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柳如海没好气看他一眼,居然把曹夕晚说的这些奇闻异事听进去了吗?没脑子!他开始怀疑自己挑心腹的眼光。 ++ “对。太祖儿子多,没空搭理。母妃没有了,没人疼了。吓,代王妃一定是帮着代王暗中找母妃尸体,所以代王爷很信任代王妃。细柳你说是不是?” 楼细柳连忙点头,若是不信任,一位藩王身边也有长史、从事、心腹太监、侍卫,京城派去盯梢的锦衣卫还有二三百人呢。根本是不可能被抓到机会囚禁冒充的。 柳如海在这事上,倒是慢慢点了点头:“代王妃管着代王府的密谍,就掌了主事权。那府里请来的这些密谍,听说全是江湖异人。为了在地下挖地道,找尸体。听说有一年地道挖到了宫门前。” “对。被太祖发现了。我们侯爷那时候就是承天门千户,他禀告的。太祖把三个儿子叫进宫痛骂了一通,谷王和湘王哭着要尸体好好安葬,太祖就把尸体还了。挺惨的。三位娘娘分不开了就一起放一个棺材里埋了。” 小太监们听得最后一句,一琢磨,吓得不轻,小脸儿煞白。楼细柳夹着肉片儿,觉得要吐出来了。 曹夕晚还寻思着:“你说,湘王已经死了。绝后。谷王可还在呢。要不要查查是不是冒充的。” 你真是事儿多。柳如海想。 “你少思少虑,才好。” “你说得对。”她连忙点头,埋头吃吃喝喝,嘟囔着,“我没用脑子,我就是爱说点八卦趣事儿。” 锦衣番子都是这臭毛病。柳如海想。 ++ 她吃完一抹嘴,回宫了。楼细柳如往常一样恭敬地向柳如海行了个礼,溜回去赶紧准备。 二女约好了明天去离宫里逛。还要带上小赵。 院中一空,只有铜锅白汤,猩红火星点点飞扬,柳如海依旧坐在夜风树影下,望着素白残月,慢慢吃着盏里的残酒。 何太监左思右想,悄声问:“总管,她这意思……她不知道皇陵里有傀儡埋伏吗?” 第307章 私仇难结 何太监不明白曹夕晚进府的用意,难道真是来和细柳商量逛皇陵? “怎么可能不知道?猜都能猜着有埋伏。”柳如海失笑,在石桌上放下盅儿,抬眸,“她是来和我说一声,打个招呼。” 何太监不解。 柳如海方才与她同席,揣测了这半会儿,也想明白了:“她突然进王府,不过是让我识趣。别和她结私仇。她爹的几个亲族最好平平安安的,一辈子不见也行,但得活着。否则她连藩王也敢下手。” 何太监一惊:“她不是看出假王爷了?京城里都传这假王爷大案她先得到线索的。” “怎么可能?”柳如海起身,大笑不已,“她对付四个魔主,还有功夫细看是真王爷还是假王爷?碍事的管他是谁一律杀光,她才能活下来呢。” “……”听着有点凶残。不是天生反骨是干不出来这事的吧?何太监想。她挺适合拉拢过来的。但他悄视柳总管,柳总管似乎是觉得不可能拉拢青罗女鬼了。 柳如海回房要歇息,但又回头,望着王府上的深蓝色天空夜色。 她出来这一趟,必定不仅是为了进周王府。 附近的顺义坊秦王世子府,她必定也去了吧。 ++ 深夜。 世子府内殿密室。 一豆灯光,文若和文生二人忠心守着世子。密室中央,李书玉一脸病容,却在蔳团上盘膝修炼。 到了子时三刻,李书玉双眼紧闭,脸上泛出青气。 月色如雾,他脸上有了痛苦之色。 文若、文生都紧张无比。世子李书玉在修炼幽冥九变。 这是冯仙师的建言,世子的病伤拖着一直不能治愈,修炼幽冥九变也许有点用。 他对世子道:“石明娘是我的师嫂,她手中有凤刀君的一批前朝秘藏。那里面可是写过,前朝宫中里也曾有世子这样的伤病,服食丹药后一直不见好。后来是蒙古国师写出了幽冥九变,修炼之后便治好的。” 世子症状是,四肢僵硬,全身瘫痪。顾院判一直不敢对外透出半丝口风。 太医院里也束手无策。文若、文生二人就只能让世子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了。 世子,服下了足足十粒福寿丹,暂时能自己盘坐,开始修炼。 李书玉咬牙切齿地想,别让他恢复好身体,绝饶不过青罗女鬼。 而内殿里,世子妃宋佳书却在黯然沉思,手中是一枚精巧的玫瑰金丝耳钉。 其实她出嫁进府时,小晚做她的陪嫁丫头,这对耳钉是她送给小晚的。曹夕晚就曾经和她约定:“多年来,承二小姐一直以深情厚意待我。小晚也不是薄情之人。” 这一对耳钉,是暗中约定的信物。小晚受伤回侯府时就与她私下说过,若是世子妃有事要找她,她不方便说出内情,就会让送一枚玫瑰金线耳钉回来。 这金耳钉的意思是:且请自保。丈夫和娘家兄弟都不可依靠。 ++ 同一时间,南枝从二房荷院宋卫仁的院子溜出来,潜进了南康侯府二门外的守夜房。 “谁?”吴大娘本来还在哭女儿,难得一个人在守夜房里,巡夜婆子们因为知道她女儿进宫做了女官跟着大小姐,也不敢欺负她。她突然听到了动静,她回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黑影。 黑影手上拿着刀,吴大娘吓得一抖,想起了女儿的叮嘱,但她实在害怕,没等到黑影走近,她袖子里的碧影霜天,卟的一声射出去了。 黑影倒下了。 吴大娘自己先被吓得动弹不得,好半晌才挣扎着爬过去,发现地上已经是一个死人。 她蒙头蒙脑,记错了女儿的话,她爬起来抬脚就向小值房跑,她忘记杀了人应该先找连二管事来埋尸。好在,秦猛正好在小值房,看到吴大娘惊慌跑来,把事儿一说:“有……有……刚才我杀了一个人。” 是奸细。秦猛瞬间察觉。曹夕晚的母亲是个温和软弱的大娘,绝不可能无故杀人。他心里有数。 他赶到了二门守夜房时,连城已经到了,原是巡夜的婆子回来发现了尸体。 “……这就是,一直要抓的奸细吗?”连城仔细看尸体,是个中年仆妇。他记得应该是六房里的人。这倒是意外了。难怪一直没有找到。恐怕六老爷和六太太都不知道。 秦猛把罗妈妈、宋婆婆都叫来,罗妈妈验尸后觉得身形没错,很像她前阵子在府里发现的奸细身影。宋婆婆仔细看了看死者的手指,有乐户擅长弦子乐器的茧子痕迹。 “应该是她。” 锦衣番子们在商议着如何禀告侯爷。连二管事却独独有了疑心,这人为何要袭击吴大娘。 但凡盯着青罗女鬼的人,就会知道,她娘不值一提。 而曹夕晚最忌与人结私仇,但凡和她结私仇的,都死在她手上了。她当然是防着斩草不除根,日后仇人卷土重来报复她家人。她青罗女鬼的阴森外号可不是白来的。 ++ 南枝在黑暗中,看完这一桩命案,沿着石拙嶙峋的假山石影,他悄悄地离开。 回到荷院,二公子宋卫仁现在住在荷院南端的小跨院中,因就任南河百户所实在太忙,应酬更多,每每深夜回来累得倒头入睡。自然没听到半点动静。 南枝回房,闭门沉思着,这黑影中年仆妇是冯仙师安排的,故意跳出来送死,当然是为了给他南枝做个替身,阻止锦衣卫在侯府里继续稽查。免得她暴露身份,误了长上冯仙师的大事。 南枝唯一没想到的是,吴大娘居然不像是高手。 但南枝靠在枕上,总觉得这位吴大娘藏着秘密。他也曾经为了此事潜回世子府,向冯仙师禀告过,冯均卿摇头:“不可能。我也见过她。不只一回。是个懦弱胆怯的妇人。” 确实是如此。南枝想。他便沉下心,放下帐子匆匆睡去,一切都顺利不是吗?趁着青罗女鬼要与石明娘决战,侯府里太太又要临盆生产。也许他终于可以得到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二门,麻婆婆隐在暗处,也看到了抬走的尸体,但她还看到了巡夜班房附近假山里的另一个黑影,她猜测是南枝,这黑影回二房荷院里去了。青娘子吩咐过让她盯着的:“我在,奸细不会冒头。我进了宫,你盯着悄悄地查。” 一明一暗,是秦猛与她的约定。 ++ 曹夕晚对去皇陵离宫的官道,分外熟悉。她带着细柳和小赵,天一黑就出了城,而后在路边蹲着,她趴在草丛里盯着官道。 月影朦胧,春虫叽叽,小赵和细柳暗伏着互视一眼,青娘子是在等对头吗? 师父灰刺就说过,这一回她和石明娘的决斗,一定会有人故意插手,想置她于死地。 灰刺道:“她必定要先下手为强。故而找上你二人,作为帮手。你们不妨跟着她,也能见见世面,历练历练。” 第308章 不吃白饭 楼细柳打从跟随曹夕晚,就把自己看成是她的伴当儿和打手。倒急盼着自己能显显能耐,帮着曹夕晚打几架。 尤其是昨天她回了侯府,探望过太太和侯爷,她就越发如此。 楼淑鸾眼看着要临盆,只嗔怪她出府也不打个招呼,又叹着:“侯爷,这爵位也是自己辛苦争来的。急盼着一个嫡子才能坐稳爵位。我便想着,外面是打虎亲兄弟,你我是亲姐妹。只要有一个能生出嫡子彼此都能视如已出,如此也能姐妹常在一起坐享富贵。难不成,我不是为了你好?但你若是进宫,能帮上娘娘,我自然不拦着你。侯爷也是为你欢喜的。” “是,太太……” 她听着楼淑鸾的叮嘱,让她在宫里跟着大小姐,要多听曹夕晚、陆秀云、范石榴的提点,“都是府里出去的。你再不可因为是我的妹妹,而骄纵。宫里的活计本来不重,重活也用不着你们。小晚既是要带着你,你就多帮帮她。只是东宫跟前,一切小心。便是东宫年轻出色,你也绝不能越到大小姐前面去?你可知道。” “是,太太放心。” 楼淑鸾也有过疑心,以为她是不是心太大,想入侍东宫,求一个更好的前程。 反是南康侯宋成明背地里劝了妻子:“一来,娘娘不糊涂。身边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她恐怕连石榴都越不过去,更不要说秀云与小晚,她们二人又极好。二来,她若是争到了。也是好事。” 楼淑鸾每日细想丈夫的话,渐觉有理,陆、范二女是长房家奴。曹夕晚算是侯爷一手拉拨,最多两不帮。娘娘身边还是要一个侯爷的自己人才行。她的庶妹,比家奴更亲近不是? 若是真有机会做了东宫的嫔御,将来东宫登基,细柳是不是有四妃或是昭仪之分?南康侯当然乐观其成。恐怕便是镇西将军府也要想法设法把这个没名分的庶女认回来。 楼淑鸾心中一计较,陪房丫头她身边还有三位,不缺。但未来东宫妃跟前却没有她的人。 况且,曹夕晚才真是心太高,似乎不想靠侯爷,依侯夫人的眼力,也对侯爷直言过:“她绝不是看上东宫。侯爷尽可以放心。她若是于侯爷这般的男子都无心,世上男子她有几个能入眼?断不是宫里那两位。” 但侯夫人亦有几句真心话没有和侯爷说,她揣测,曹氏难道是独辟蹊径,想扶着细柳这丫头进宫,为妃为后?万一生下皇子。她借机为细柳的子嗣谋划将来大位,若是成了,不提她在宫中权势日隆,甚至她楼淑鸾也要向曹夕晚陪笑逢迎,将来曹氏年老出宫,恐怕也少不了一等国夫人之位。 侯夫人亦是一位心高女子,她以己度人,揣测着曹夕晚的心机,便断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倒被曹夕晚这个外人拉拢去了。 “你既是进宫,不能没有点傍身之物。”楼淑鸾留细柳在百花堂用饭,跟前几个陪嫁丫头持壶递盏,陪着说笑着,倒说起了曹夕晚进宫,可是带了一车的金银细软做嫁妆。 侯夫人反是点头:“本应该如此。那宫里是天下第一等富贵势利之地,既让你进宫,难道是为了让你看人脸色,吃人苦头?” 陈妈妈捧来两只剔漆盒子,里面满满是珠玉金银首饰,算是太太给她进宫时的傍身之物。陈妈妈含笑递给了楼细柳。 这一盒子,料得就能顶得过曹夕晚十盒子的嫁妆。曹氏夫妻平常积攒给女儿的,自然是父母之心,但哪里比得上侯夫人自己的嫁妆私房? “我快生了,你记得告假出来看我。你需要什么我们再说。” “是,多谢太太。”楼细柳以往虽然也在太太跟前得宠,能和曹夕晚一样在内宅里偷懒,独占一间屋子,到底没有像如今这样真切叮嘱寄以厚望,视为亲妹。 因见得太太疲倦,细柳告辞出来。 出了后堂到了碧漆廊角,她到了陈妈妈房中说话,私下里深深施礼,谢过陈妈妈曾经的提点。陈妈妈连忙拦着一笑:“我也没料到。” 陈妈妈没料到她离开了还能回来。细柳在陈妈妈房里吃了半盏茶,看看天色出了二门,果然在春波廊看到外书房的情景,仆从络绎进出,连二管事也在。想来侯爷已经下衙回府。 她到了外书房廊上,报门而入给侯爷请了安。 宋成明只道:“时常回来看你姐姐。” “是,侯爷。” 她带着财物,从角门出府,后巷口停着一辆侯府青围子大车。等着送她回宫。 车里有两只大箱子,她打开一看,全是上等绫绢。原是侯爷给的。她从车窗望着侯府前的长街,市井繁华。 她那一日走出侯府时,冬雪满城,恭慧太子妃的丧乐盈城,她何曾不觉孤身无依的凄凉,她和陈妈妈一样,何曾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只是青娘子每一步每一局,她起先总是看不破,她只是凭着本心,一发狠抛却了过往,一心一意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想着做个伴当儿做个打手,也能赚个衣食住行和年老时的晚景体面。 有月钱、有小小居所,有人作伴儿说笑,有人指点她修炼,踏实干上十多年青娘子会给她养老。她离开了唯一肯认她的嫡姐,也有个遮风避雨的窝。 非要走到了最后一步,她才能恍然大悟,原来每一步都是于己有利。 而青娘子,在她眼中,她经常是打着瞌睡,抱一只不知哪里来的老猫在廊下晒太阳,嘟囔着要养生、要休息、绝不动脑子,她是个病人…… ++ 官道草丛里。 微云淡月,处处幽暗。 楼细柳趴在暗处,看着侧前方曹夕晚的身影。 青娘子今日出来还带了一个小包裹儿,她正把脑袋搁在包裹上,咬着草根儿望着官道。 丛丛细草刮着楼细柳的脸庞儿,她心想,她当然不能让曹夕晚白替她谋划这些,青罗女鬼可从不愿意做白工,不许人在她跟前吃白饭,这一点楼细柳是知道的。 她找到机会回报一二,和青娘子的交情才是长长久久。 ++ 青娘子突然一动,小赵贴在地上的脑袋也抬了头。楼细柳听到了官道上的车轮声。 有人来了。 第309章 路上等车 听得官道上有人行来,楼细柳慢慢地拔出了随身的匕首,这一柄镶紫晶的西域匕首是师傅灰刺送的, “一寸短,一寸险。”师父说,“我看你喜好行险,性情倒正适合用匕首。” 小赵也拔出了自己的兵器。 眼看着一辆车影渐渐而近,曹夕晚飞跃而出,她高兴地招手:“这里,这里——” “……”楼细柳和小赵,跳出来,又站住,默默看着青娘子飞出去。她拦了车,嚷着好累好累,爬进了车厢,还回头叫着,“快来,今晚还要去离宫。” 曹夕晚叫来了毛二狗,驾着车送她去东宫殿后面找温泉。 她一直在等车。 ++ 车轮轱辘,楼细柳摇摇晃晃坐在车里,委婉地问:“我们骑马更快。” “好累的。”她拒绝。两匹大骡子牵着车厢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飞奔着,松影如飞向后逝去。小赵在车辕边斜坐着,听到她和楼细柳在车厢里说话,想起自己在官道草丛里白紧张了半天,谁料到她只是太懒在等车,小赵没忍住也说了一句:“早知道在城里雇车也行。” “吓,不是自己人,赶车时发现我们去离宫,这是犯禁的。” “我来赶车?” “不行,你还要帮我做事。”她拒绝,又忙着把车门帘儿掀在车顶上,夜风吹拂,星光送爽,她招手要小赵进车里。 “?”小赵不解。 她在车厢里把包裹打开,拿出几大包子药材,让楼细柳和小赵捡药材。 “要分拣成三十小包。洗澡的时候放进去,可以养生补气。好处大着呢。” “……我们今晚出来干嘛?”小赵被叫进来,挤在车厢里发出了深深的疑问。 “去洗温泉。” “……”不是说好了要和石明娘决一死战吗?你完全不怕有人使坏置你于死地吗? “打打杀杀的,太粗鲁了。不适合我这样的宫中女官。”她肃然指点晚辈小赵,“洗温泉,身体好,精神足。真正的高手都以气势取胜,不战而屈人之兵。” “真的?”小赵迟疑了。曹夕晚叉着腰,昂着头:“当然!我就是!” 小赵感觉到了第一高手的气势,扑面而来。 毛二狗回头瞥瞥楼细柳和小赵,这二人在老实地捡药材,他想,小年轻又被青娘子耍了。 ++ 离宫的温泉阁子,就在东宫殿上。 重楼深殿,星河倾泻。虽然有看守离宫的太监宫人,但偌大的宫室,哪里顾得过来? “就是这里——” 曹夕晚喜滋滋,把毛二狗留在官道树林里看着车睡觉,她带着小赵和细柳,找到了温泉阁子。 热雾满眼,夜风盈盈,三个人团团坐在温泉边,继续捡药材。 “快了,快了,还有五包就捡好了。我们就可以洗温泉了。”她鼓励着晚辈们,“这一包让小赵洗脚,这一包让细柳洗脸,我去泡个澡。” “……”楼细柳看着她,她今日穿的是女官官服,但没有化宫妆也没有梳发髻,只清水挂面般的脸庞儿,头发紧紧在脑后扎成了一束,她本以为青娘子是为了在皇陵探查地形,又防着遇到守陵锦衣卫,才穿着官服又如此利索。 现在,曹夕晚从她的包裹里摸出一条毛巾,顶在头顶,楼细柳就看出来了,她这打扮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方便来逛澡堂子。 曹夕晚转眸看向细柳时,神色一怔,她连忙从包裹里又拿出两条毛巾:“要么?我带了。全是新的。我没用过的。” “……”楼细柳和小赵,完全不稀罕来温泉洗脸、洗脚好吗?为什么青罗女鬼泡个澡还要叫上伴当儿? “不要天天想着打打杀杀的,这不好。”她劝说着,“我答应你们师傅要照顾你们,我干什么,都得带上你们不是?” “……” 真的不需要。楼细柳和小赵想。 ++ 温泉阁子就着地势引入一眼温泉水,分了好几间阁子,中间用雕花板子相隔,又有障纱垂地,屏风阻围。 在春光星夜中,板、纱、屏皆倒映水波,朦胧似烟。 曹夕晚陶醉看着窗外,仰望夜色:“好美——” “……”楼细柳和小赵忧伤沉默着。 柳如海在水雾后,同样的无奈心思。他完全没有她这样欣赏夜色星空的闲情逸趣。 他早到了半个时辰,在这儿等了又等,耐心耗光,看着她找出了一堆盆儿桶儿,她洗干净三只盆桶,还用一只驱疫避病药材包儿抹了又抹:“可以了!” 她分好桶盆、药材,叮嘱细柳和小赵各找地方慢慢洗,她夹着包裹儿,顶着毛巾,提着盆儿就要找地方泡澡,她寻思着要找一间能看到星空的阁子,泡澡才惬意。 柳如海一揭帘子,无奈从温泉障纱中走出来:“有事?” 楼细柳和小赵都大吃一惊。 曹夕晚一看,惊喜:“柳先生来了。好巧!” “……”能别装吗? 柳如海想,那日吃完烫锅子,他在自己院子里白石桌上,在茶盏儿底下拿到了一张粘着的字条儿。 他能不知道是她? 【离宫温泉阁。后天子时三刻。】 她确实推迟了一天来离宫,因为小赵找了乌老档,替他办差才能出宫。 本来,柳如海以为是她发现了皇陵有埋伏,和石明娘改了日期和地点,改在今夜东宫殿温泉阁里决战,叫他过来做个见证。 这样大的事,他当然要来。 完全没料到,他在障纱后观察了半天,只看到她使唤后辈干活,石明娘影子都不见。 “哦哦哦,我有药方子要请教柳先生——”她客客气气,真拿出一张药方子,柳如海刚要接过来看看,她突然道:“我等的人来了。” ++ 就算是柳如海,也不禁被她一扯,转到了屏风后隐藏好了行迹,更不要说小赵和楼细柳。这两个晚辈紧张兴奋地在曹夕晚身后藏好。 这时就看到,一个妇人的身影飘飘渺渺,走了进来。 借着星光,柳如海都不禁仔细看了过去,是石明娘吗?她和石明娘约好的? 然而,走进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拿着大扫把的宫人,是一位洒扫老宫人。 柳如海还没来得及失望,突变又生。 “前辈——!”曹夕晚跳了出去,一把抱住了老宫人的大腿,“前辈!是我哇!小曹!” 在下一个瞬间,她被踹飞了出去。 楼细柳大吃一惊,当即就要扑出去帮她打架。却被柳如海一把拉住。曹夕晚瞬间反扑,手中一桶一盆,挥舞得如双剑一般,劈头盖脑向老宫人打去。 第310章 授业恩师(上) 她一边凶悍地揍人,一边嚷着: “前辈,我是可怜的小曹啊,就是和小石一起在秦淮河上唱曲儿的。小石你还记得吗?被个姓凤的刀客花言巧语骗走的?” “……”楼细柳想,青娘子说的小石,难道是石明娘? 卟嗵一声,她又被踹到了温泉池里。 老宫人眯着眼,似乎在打量,这位从温泉池里爬出来的女官曹夕晚。 “我记起你了……你用剑,喜欢用一刀一剑,乱打。” “对对!是我!前辈!” 一桶一盆乱打的小曹全身成了落汤鸡,爬上了池子,凄凉回忆:“前辈!我一直没有忘记前辈对我的授业之恩!” “咦——青罗女鬼的师傅!?”不仅是两个晚辈,连柳如海都意外至极。 这老宫人,不应该是石明娘的师傅吗? 曹夕晚感动回忆:“前辈那时候最喜欢唱的曲儿,‘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事——哦哦哦——’” 老宫人神色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拄着她的大扫把立在温泉星光中,听着曹夕晚说话。 曹夕晚回忆那一支老宫人曾经教她唱过的曲儿,突然间,老宫人仰天发出一声轻啸,屏风后的柳如海一听就是一惊。这是哪里来的异人! 楼细柳、小赵本来还不觉得如何,但听得这啸声曲曲折折,悠悠荡荡,似猿吼,似鸟鸣,长达半柱香的功夫,竟然还没有断绝,她二人皆是骇然色变。 此时,这老宫人以混沌的嗓音唱了起来:“……往事知多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许多愁……” 曹夕晚坐在池边,凝视着这老宫人,慢慢也随之高歌:“哦哦哦——” 屏风后,柳如海与楼、赵二人,听得皆是无语凝噎。 她原来是跟着这老宫人学的这国仇家恨的亡国调儿吗?是学歌儿的师傅? ——能不能不要唱了。就算是二人合唱也真的不好听。 柳如海心下细想,这老宫人的年纪,倒还真有可能是亡国宫人? 本朝兴武太祖立国,除了攻进北方大都城,赶走蒙古皇帝,还灭过江南几个小国,杀过几位国主。 ++ 老宫人一曲唱罢,慢慢在温泉阁子里扫地,只听得夜风中沙沙轻响。 “……你,这是废了?” “嗯。”她哭唧唧,“废了后,就被情人抛弃了。好朋友也欠钱不还。以前的仇家又找回来要打我。把我当成落水狗。还有小石——小石她要杀我——” 她嗷嗷地哭,“她完全忘记,当年我和她都在秦淮河上做歌女,我们无父无母一起卖到了船上一起学歌,是好姐妹!她觉得我没用了。” “……”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吧?楼细柳沉思着。 柳如海一听就明白,她没胡说,至少大部分是真事。 曹夕晚说起这事,应该是她做锦衣卫暗桩子的某个假身份,大约是她刚回江南就在秦淮河遇上这老宫人,许是有几天,她按衙门的安排,潜上了秦淮河里的歌船。她应该是做小丫头,为了……监视凤翎? 或者,当年石明娘所在的那条秦淮歌船,本来就是锦衣衙门的本钱买卖,船主是锦衣卫的眼线。只是石明娘不知道罢了。 “小石……?哼!”老宫人的身形一停,手中扫把突然一压。 柳如海能听到劲气蓦然炸开的动静,他皱眉不动。 而楼细柳和小赵却只感觉到四面劲压,一道道细微裂缝从老宫人的扫把下突然出现,直冲到了屏风后,在她二人的脚下裂开。 楼细柳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移了两步,躲在了柳如海身后。便撞到了同样畏缩的小赵。 ++ “小石……我早早叮嘱过她可有二三情人,不可钟情一人!“ ”前辈说得有道理!“她大拍马屁。柳如海听得无言。 ”我看她那个丈夫不是长寿之相,但小石绝不是你的对手。你找我何事?” 曹夕晚寻思着前辈高人真是偏心,明明她和石明娘都曾是歌船上的人,她是小丫头,石明娘年纪大几岁已经是小歌女。为什么老宫人当年就只看中了石明娘。 她曹夕晚和石明娘一比,明明是她更可爱、更机灵、更会拍马屁,她唯一比石明娘差的地方,也就是唱歌不好听哇! 但前辈唱的也就那样。前辈是潦倒落泊的琴师,流落金陵。后来太祖兴武皇后正位中宫,招良家中年妇人识字者,为宫中女官,她就进宫了。 老宫人叹了口气:“小石心性厚道,不像你这样奸猾。你那时不满十岁,我光是分辩你说的是真是假,就已经很累了,怎么还能再教你?” “……”楼细儿和小赵在屏风后憋笑。 柳如海亦是微笑。这老宫人的眼光确是毒辣,而且,这老宫人才是心性厚道。换了个别的异人,就不是仅仅一脚踹飞她了。反过来,曹夕晚未必就是不是她的对手。因为这老宫人的啸声里其实内府中气不足,应该有旧伤,温泉确实对她有益处。 曹夕晚不服用碧珠与她能战个平手,服了碧药就能杀了她。 曹夕晚不服气地嗷嗷着:“可是我现在也很可怜了。没有前辈就没有活路了——” “我能帮上你?” “正是,我知道前辈有一个泡温泉的老药方子,可以调理内府重伤的身体——” “方子以前就已经让你看过。再给你不妨事。”老宫人想了想,“对了,我和你说过,我对几味药拿不准。这些年我自己试过了。你的方子改改就行。” “多谢前辈!”她松了口气,这药方子可是她想进东宫的原因之一。 “但我并不知道药理,这老方子也是偶然得到的。对我有用,却未必对你有益。” “不敢隐藏前辈,我请了一位名医,一来他妙手仁心,愿医天下不治之人。应该能调理方子。二来,前辈送我方子,我也应该回报。故而也想请他为前辈看看,这些年来,前辈在这温泉宫中也守了太久,若是养好了。是不是要开个新方子继续调理才好。”她提议,“前辈要不要调职去玄武湖附近的宫苑阁子?我要去那里做扫地宫人。若是前辈需要,能请御医看看。” “我不信别人——” “是。前辈说得是。但他姓柳。”她并不多言,只是爬了起来,陪笑着望向屏风,“柳大夫,还请过来拜见白前辈。” 柳如海听得一个‘白“字,就已经心中一动,他柳元程白四家,皆是北地名医世家。这位宫人姓白,难道是有什么渊源? 柳如海几人藏在屏风后,似乎隐瞒不了这老宫人,但他走近时才发现异常之处,心中大震。 原是一位眼盲的老宫女。 难怪曹夕晚要扑上来就乱打一顿,否则老宫人还真未必记得她。但是,柳如海走出屏风,瞥着曹夕晚,她叫他来离宫必定不怀好意。他可不傻。未必不是和上回一样把他引进宫牢地道围杀。 第311章 授业恩师(下) 曹夕晚一个劲地向柳如海递着眼色儿,然后道:“这位白老前辈,以前是兴武太祖皇后跟前的,如今在为皇后守陵。” “不是,我只是亡国之人。不与逆贼为伍!” “……”曹夕晚陪笑着,“是,晚辈说错了。” 果然守陵户里就是藏龙卧虎。柳如海想,他并没有忘记何太监的禀告,他因为王老档儿媳妇雷娘子的病,早就让人在皇陵工地打听情况。 但何太监一直禀告说暗中潜入的细作都被守陵人赶出来,好在太祖皇陵工程做了三十年,至今尤有几项外围享殿工程未完工,里面的工匠和官吏依旧不少。 赵王府索性不弄花巧,砸钱打听,通过姻亲旧戚找了几个工程官员,便有消息。他也不是非要做这个王府长史,只是皇陵守陵户有变幻不测之机。他这个官面身份反而方便。 现在他细看着这位老宫人,不知道她是不是白氏后人。 旁边曹夕晚亦在仔细观察白老宫人与柳公公,她当然是另有所图,才把柳如海叫过来。她冷笑着,她要揭穿柳公公的奸谋。 ++ 他恭敬施礼:“前辈,晚生燕京柳如海。现为周王府良医。” 老宫人侧耳听着,突然开口:“医之一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曹夕晚眨巴着眼,她知道是《黄帝内经》,她背过,但要学会是完全两回事。 柳如海微笑,接着背了下去:“……起居有常,劳而有节,故而形与神俱在……” 他把医书第一篇背完了,老宫人突然又起一句,又是另一本医书中间第四篇第七句,他接着再背,这样连换了七本古医书。 老宫人随便起一句,他都背得一字不差,老宫人慢慢地点头,知道这若不是名医世家子弟,不是真正游医历练过的良医不能如此。 就算仅仅是背书,也绝难正好撞中她随便挑的医书。 她确是白氏后人,父母为了隐名埋姓并不学医,也没有教她。她虽不知医,却从小被灌输背下了上百本医书,又是久病之身。她自然有眼力,终于颤颤地伸出手腕:“请诊脉。” “是。” 柳如海谨慎地搭脉,他可是没忘记曹夕晚刚才被老宫人一脚踹进池子里的惨状。 她现在还落汤鸡一样在旁边站着呢。 曹夕晚应该是没打算和老宫人动手。但青罗的主意,他从脉象已经看出来了。 这老宫人。也是个废人。 青罗女鬼就是要以同样废功的处境,来接近这老宫人——也许是石明娘的师傅。 ++ 同一时间,殿阁飞檐间,魅影在离宫外飘过。 石明娘骑马而至,在星空山影下,看到了太祖皇陵。 她心中没有半丝敬意,背负宝刀,飘落在了陵山老松之巅,她倾听着钟山间的山涛夜响,如波似浪,仿佛是秦淮河上的水浪声。 她闭眼感觉着自己的内府气脉流动。 夜空中,冯均卿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改了今日?” “……你又知道了?”石明娘不悦看他。她为了公平决战,暗中与曹夕晚改在今晚。 冯均卿微笑,并不回答,只是负手立于松巅,玉色道袍飞扬,他看着这钟山皇陵,俯视数十里之外山脚皇宫,金陵城中灯火万家。 “你以为我一定会输?”石明娘看着他。 他微点头,又摇头,慢慢道:“师嫂你的刀法,我已深知。但你的内劲运气之法,我却一无所知。是输是赢,我岂能知道。我只是想,师嫂你选在这里,必有原因。” “……”她没有出声。 她选在这里确实有原因。 希望恩重如山的师傅来见她一面,若是她死在青罗女鬼的剑下,希望师傅为她报仇。 ++ 石明娘自知,一身刀法是丈夫传授,但她遇到凤翎时已经在秦淮成名。 隐隐歌声随棹远,一片刀光动九州。 石明娘当年在刀法上不过三四流,她成名靠的是独树一帜的内力,足以化腐朽为神奇。她的内府运气之法是自成一格,无门无派。 也只有夫君凤刀君,窥出她师门来历。一日,机缘巧合,他无事闲来夜泊秦淮,披蓑衣于月下垂钓。突听得河上歌声绵长幽远,荡气回肠,又隐约有金石杀伐之气。 凤刀君一惊而起,以为是仇家向他挑战,便一路追踪到歌船上。 二人月下相遇,凤刀君才发现她是秦淮河上鼎鼎有名的歌人,她是借高歌练气而修炼,这门奇技却是石明娘在儿时,在歌船上遇到了一位女性前辈异人。 多年后,她回想起,那位前辈来历成谜,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也没有拜师的仪式。在她心中,她就是师尊。 师尊传授她吟啸歌唱的运气之法后,就离开了。去时留言给她,说她因为不得已原因要藏身宫中,若是在生死关头可以来宫中找她,从此就消失踪影。 她与凤翎相遇,结为爱侣,离开了歌船,成婚后和丈夫说起师门旧事。 凤刀君见多识广,终是推测出,这位女前辈恐怕对兴武太祖皇帝有深仇。她应该是乱世中,一位少年国主身边的宫人。 这位国主年少继位,国号为周,没几年就被奸人暗杀沉尸鄱阳湖,而后由本朝兴武太祖皇帝攻进周国,为国主报仇。 而世人传言,奸人刺客本就是太祖派去的。 ++ 柳如海为白老宫人诊脉后,沉吟道:“前辈应该是多年前重伤废功,当时最多活三年。但因为用了一个药方子,每五日泡温泉药汤,如今老树益坚,恐怕寿数还能再延几年。” “……好医术,确实是如此。”老宫人笑了,混沌的噪音古怪,呼吸中间似乎停了停。 柳如海此时便发现,她不仅是盲人,而且还是个聋子。 方才白老宫人让他背医书的时候,他没发现,但对话就能看出这老宫人古怪地慢上半拍。这老妇又盲又聋,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唇语,她是靠什么来分辩别人说的话? 曹夕晚向他看了一眼,又看向四面的屏风、障纱。 他吃了一惊,他进这温泉阁子的时候时,本觉异常,这阁子里的每一间的屏风、隔板、障纱摆设似乎都暗合阵法,四面有回音。 回音吗?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老宫人竟然能听到声音吗?这果然是一位异人。 甚至,他再一想,这老宫人隐瞒得过楼、赵二人,却隐瞒不过他柳如海,她在阁子外的脚步声是常人,似乎进了这阁子才突然一变。气势大增,是利用了这个阁子的回音? “前辈可是姓白——?尊父不知上下如何?令堂可是姓元或是姓柳?” “老身的父母——”老宫人似乎也听说过北地柳氏名医,居然就和柳如海开始各诉家世,想看看是不是亲戚。 曹夕晚等了半会,终于等到机会,她立在旁边竖耳细听着,渐渐就听出了端倪,白前辈与柳公公互相并不认识。 这二人就算是亲戚也是很远的亲戚。 柳如海这人,居然不是打着本朝皇叔赵王爷的旗号,暗中却为三十多年前的周国少年国主报仇。 ——柳公公难道不是暗藏奸心,故意来挑拨李氏皇族内斗的吗? 曹夕晚沉思着。 第312章 梦中为客 柳如海渐渐也揣测出曹夕晚的险恶心机,他瞟过来的眼神,似笑非笑,眼神里透出来还是四个字:少思少虑。 她哼了一声。 她觉得今晚确实有点累,但多亏她早有准备,来的时候就是坐车,进了温泉阁子亦是为了养生,她已经求到了老宫人用了几十年的药方子,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 白老宫人似乎对柳公公印象很好,和他说话。说了自己的身体调养,柳如海果然愿意给她开个新方子。 可怜的小曹咳了咳,想引起白前辈的注意,白老宫人突然一侧耳,细听她咳嗽,她一双盲眼看向她:“我救不了你。我那方子你用着。再不去养一养。冬天会发病……难熬……可怜你怎么落得和我一样?你这孩子奸猾,我本以为便是不管你,你也能过得好。你现在越是机灵,越是难熬。” “……”好可怕。她再看看柳如海那同情的神色,赶紧带着楼细柳一起去隔壁泡温泉。 小赵是宫中太监,比楼细柳对宫中这些事更警惕,他瞅瞅柳如海,又瞅瞅白老宫人,揣测出青娘子的目的,他带着猜疑不安追在她身后问:“青娘子,是不是怀疑他是旧朝余孽?挑唆赵王爷——” 她在门前回头看着小赵,肃然:“你也可以进来,但泡脚要用盆子,不能和我的脸一起泡池子。我很爱干净的。出门前为了来泡澡我都有洗脸洗脚的。” “……”小赵措不及防,茫然一想,自己出门前没洗脚,虽然出门前要洗脚这个规矩他完全没听说过,他还是老实地提了一桶热腾腾温泉水,在门槛上坐着泡脚。 门后雾气蒸蒸,屏风与障纱层层垂地。 一间很小的池子,仅能容二三人。细柳被她格外准许,能把双脚泡在池里,因为曹夕晚曾经没洗脸洗脚就和她一起睡过,不好意思现在倒来嫌人家不爱干净。 曹夕晚深深一叹,顶着热毛巾,盘坐在池中,渐渐没入池中。 楼细柳和她都没有脱衣裳。细柳看着青娘子漂浮的官服,虽然是青衣银红裙,但还在太子妃的国丧中,是系着白带子的。 青、红、素白浮在池面,青娘子的身影在水中重叠扭曲,又在星光中看出朦胧的身影。 她是来治伤的。 楼细柳把药包儿一只接一只放下水中,按她的吩咐,要按白老宫人方子上面的循序丢药材,泡在池子里。 细柳的匕首放在身边。青娘子现在在温泉中入定,她当然得守在一边护法。 ++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渐渐听得寺观中三更鼓响。 突然,楼细柳听得皇陵方向,传来一阵潇潇雨声,断断续续,雨丝轻抚宫檐。 渐渐,雨声又夹杂松林针叶声,窸窸窣窣,从皇陵方向传来,如涛如流。 楼细柳情不自禁地倾听,渐渐沉醉,迷迷茫茫,却又听得这雨声、风声、叶声汇为溪水,流入江河,化为秦淮河畔一叶小船。船头有女子望月,浅酌低吟: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不对!这是石明娘!果然声动天下。 楼细柳耸然动容,竟然是一段极清婉又卓然不群的动人歌声,竟然真的来了!她这是在用歌声催促青罗女鬼吗? 哗的一声,曹夕晚从泉池冲出,一闪而逝。 ++ 楼细柳早有准备,紧追了出去,她飞出离宫时,便看到了几道人影和她一样,追踪青罗女鬼,但因为追不上只能跟着歌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好在,石明娘这歌声真可谓绕梁三日,与青娘子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楼细柳拼死拼活地追到了皇陵附近,唯担心青娘子被人埋伏围杀。没料到,她却看到震惊一幕,曹夕晚开始了完全不要脸的群殴。 “独自莫凭栏——”曹夕晚本着高手比气势绝不能输的原则,在飞奔中对月高歌,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嗓子无法与石明娘相比,且她这一声方起,就听得风声鹤嗥,鬼哭狼嚎。 冯均卿立在陵松之巅,望向离宫来路。 他带来的傀儡由小象奴霍响押着,埋伏在皇陵官道沿线的松林中,此时,冯均卿愕然看到,傀儡们随着曹夕晚的歌声,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霍响同样叫苦,他可没违令乱来。 今晚在皇陵埋伏的傀儡,可是他千挑万选出来。要等石、曹二女决战后再用的。 霍响虽然是引龙司密谍,却入了无生老母教,他杀了马尔汉后,控制了至少一半的傀儡,另一半被宋成明命人押回了地牢里,但此时,霍响同样发现带来的二十名傀儡不对劲。 傀儡没有他的鞭声指令,竟然在青罗女鬼的歌声中,跳跃而出,纷纷显身。 “可恶——!”他大惊不已,全力挥鞭,想阻止他们。 他可是知道曹夕晚能以竹笙以音制敌,他专挑了最容易被他的鞭声指挥的傀儡。又苦练鞭法,要让她绝没机会吹笙。 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哦哦哦——”曹夕晚纵声高歌,中间还加上了她自己的感叹激情,力求唱得激昂慷慨,以情动人,总之她作为高手,绝不在气势上输人。 冯均卿皱眉而立,负手下望,他比霍响眼力高明不止十倍,他发现了真正的问题:“不对——!这是有回音?” 曹夕晚嘎嘎大笑着,似鬼泣,似妖声,皇陵四面有祭坛,祭坛暗合阵法,有回音壁,她当然是早知道。 就连石明娘,恐怕也是知道的。 否则石明娘为什么要选择在皇陵决战? 正因为她传自白老宫人的内府运气之法,在皇陵能控制回音,听音辩位,就算是夜战,她也不会输给青罗女鬼。 而青罗女鬼,以擅长幽冥暗河边厮杀而闻名。 ++ “我来了——!”她跃入一弯新月之中,双手一桶一盆,劈头盖脑,就向石明娘压下。 咣的一声,石明娘刀光出鞘。 ++ 远远的松林边缘,风声乱影,曹夕晚的衣裳在二三里的飞奔中,被夜风吹干,她青袍红裙,素白脸庞,幽眸漆黑,果然不愧青罗女鬼之名。 石明娘不动如山,刀光绵密,滔滔如江河之浪,源源不绝。 二女暂时战了个平手。但啸声乱起,傀儡们飞奔而来。 柳如海在松林间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身边的白老宫人,没忍住问道:“她们哪一位,才是前辈你的弟子?” “……小曹是偷学的。” “……”果然。 “我这一门运气之法,唤做清音正气法。绝无邪气。” “……”但曹夕晚用出来,太邪了。柳如海在心里默默为白老宫人补充着。老前辈嫌弃曹夕晚,挑中了石明娘,这不是理所当然? ++ 新月之下,石明娘刀光浑厚,大开大阖,分明刀境又突破了一层。她的刀势中既有天下第一刀的高绝身影,亦有她本心浑然一体的清音正气。 曹夕晚狼奔豕突,左躲右闪,时不时一个洗脸盆砸在石明娘的刀背,或是一个洗脚桶撞到石明娘的肚腹。她嘴里还在唱:“哦哦哦——梦里不知身是客——”继续唱着她慷慨激昂的怪歌。 柳如海侧耳倾听,群山回荡,皇陵前她的歌声回音不绝,这怪声一波接一波扩大了。压过了象奴的鞭声。 第313章 亡国之音 小赵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皇陵,刚看到楼细柳的背影,小赵还没来得及高兴,身边草丛里跳出一个灰袍灰巾的蒙面傀儡,把他吓得嗷了一声。 二十名傀儡们终于全都赶到,扑向了石明娘。 曹夕晚还一肚子不服气地嚷着:“你叫师傅来帮忙,我也叫帮手!这才公平!” ++ 柳如海立在小山坡上,远远看到皇陵祭坛里这群殴的情景,暗叹一声:小象奴霍响当然也知道这里有回音壁的,是他柳如海告诉他的。这地点可以扩大霍响的鞭声,更方便他控制傀儡。 但没料到,石夫人、青罗女鬼、象奴三人同入祭坛,最终还是曹夕晚真正利用了这皇陵地势。 ++ 混响中,石明娘居然还能镇定自若,维持不败,她刀光如雪如轮,贴地翻滚而来,无人可破。果然是刀君真传。 尤其她傀儡们与曹夕晚的车轮战下,她内力绵长,生生不绝,气弱之时,她突然开腔又是一曲清音,婉柔而起:“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石明娘借着歌声,有两重运气,一重在内府,一重在歌喉,她内力生生不绝,面对曹夕晚毫不要脸的群殴,她竟然一人独战不败,分明是刀法已达至境。 ++ 曹夕晚也不禁暗骂着,这石夫人必定是嫉妒她未来第一女魔头的威风,一定要和她争个高低,故而在上回曹家小院暗器重伤后,石明娘进了代王府闭关苦修。 如今终于把内府运气之功合二为一。 以前,石明娘是难以把这两种运气方式,同时运用自如的。 ++ “难怪,难怪敢公然约战青罗女鬼——”楼细柳同样立于老树虬枝的树巅,看得目眩神迷,惊叹不已。石明娘的刀法与内力分明已经踏入了她楼细柳并不明白的至境。 而曹夕晚必定也看出来了。才会答应一战。 ++ 小赵跃到师妹身边,望了半晌:“赶傀儡的人来了。而且,石明娘的歌声在压制傀儡!?” 楼细柳一惊,仔细一看,果然!傀儡们的围攻速度变慢了三分。 小赵的经验比师妹老道太多,他侧耳听着:“石夫人的歌声,似乎比第一曲变了些,有点弱,但更能制敌。” 另一角,弯月照青坡,观战处夜风轻拂,白老宫人也看出石明娘在对战中对清音正气诀的领悟又进一层。老宫人欣慰笑着:“小石不爱与人争斗,但到了她如此境地,武学之道不与人交手是难以突进的。尤其是需要一个与她同源异质的对手才好。” 所以你老人家,没在意小曹她偷学?柳如海不解。 “也不是……小曹很奸猾,我本来也以为她是个小丫头。想着她可怜,偷听就偷听吧。”白老宫人回忆着歌船上小丫头,不管暑热、冬雪她都在她的船窗下蹲着偷听她教导石明娘。时常冻僵了身体。也是难得。 “小曹她身处污泥艳质之地,小小年纪有向学之心,也是好的。” 不,柳如海想,白前辈你真误会了,小曹当时是在做锦衣暗桩子偷听情报,不是在向学上进。 ++ “恭喜,你又进一层了!”曹夕晚手下狠招迭出,同时也是惊讶不已。 石明娘歌声变得低缓,只是在刀光中冷视她一眼,明娘自问也是逼不得已,她未料到青罗女鬼半年不见,就当刮目相看。 冯均卿告诉过她,仅是半年前在南康侯府,青罗女鬼根本还不能以歌声驱动傀儡。她必须要吹笙。 “你也一直在修炼。”石明娘吐出几字。 “当然,我押了我自己,一百颗金豆子!你呢?” “……” “既然你没押,我就不客气了。我一直怕拦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人好象忘记她曾经用碧影霜天重伤过她?石明娘想,她与青罗就是不死不休!石明娘歌声再起,依旧还是那一首,林花谢了春红。而围攻的傀儡攻势越来越慢,有几个已经停止僵立在了场边。 “恭喜,你也会了。”曹夕晚笑眯眯。 清音正气决本来就可以如此。而她曹夕晚曾在地道里就发现,傀儡是以奇门兵器的音色驱动的。象奴手里的鞭子本就是奇门兵器雌雄嘶风鞭,与罗妈妈的泣凤萧齐名。 “你要输了。”石明娘吐出四字。 “……不行,我押了一百两金豆子的。”曹夕晚果断拒绝,居然也再一次高唱出来,偏偏又是同一首:“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哦哦哦——” 这一支曲高唱出来,与石明娘的低缓清婉歌声大相径庭,四面围观大战的苏锦天、秦猛、罗妈妈等人并不意外,她会唱这一曲。 她暗暗窃喜,她最近为了摆席请客,让好朋友们吃好喝好,花钱跟着瞎眼乐户父女多学了一首曲儿。就是这一首了。 这三支曲儿,就是白老宫人以前在歌船上做盲眼琴师时,经常弹的几首。支支都是亡国调儿,结果,她曹夕晚和石明娘在大战时,下意识都会先唱这几支曲。 傀儡们在她的歌声中,重新动了起来,居然开始布阵。二十人分为五组,四人为四象阵,轮番扑上。消耗着石明娘。 白老宫人也不禁叹了口气。 小曹在以音制敌上,练得比小石精。 柳如海暗暗赞叹,这当然是因为曹夕晚和封小楚这个傀儡更熟悉。他没忍住:“……前辈的此技,是以音制敌吗?” “……不是,只是正宗的运气内功。现在这情况是小曹自己弄的。”白老宫人仿佛看到了一切,甚至比柳如海看得更清,“我以前,确实和小曹提过,我的师傅说过这门气功可以以音制敌。但师傅没教我,就已经在乱世中护主而死了。我没学到。我选明娘为弟子,也是因为她天生精通音律,也许能悟出本门失传的绝学。小曹是机灵,但她……” “……”柳如海想,他懂,小曹根本不通音律。但她的优点是脸皮厚,正常人没人好意思听过石明娘唱歌后,还能与石明娘同时同地,唱同一首歌。 “小石,她太重音律了。唱出来难听,她不会唱的。”白老宫人叹息不止。 但曹夕晚,则是怎么实用怎么唱,鬼哭狼嚎也完全可以。 “高手相逢,勇者胜。”她大吼一声,桶盆都被石明娘刀光劈开,她的剑终于出鞘。 ++ 守陵望火楼中,立着幢幢人影。 前羽林卫指挥使鱼氏双雄,如今垂垂老矣,二老闲来无事亦在趁夜观战,鱼老二微叹:“她居然……刚刚才拨剑。” “……石明娘也没有动真功夫。”鱼老大摇头,旁边的千户沈迁看得已经是目不转睛。他可是被英嬷嬷知会,说青罗女鬼和石明娘决战改了时间,请他们过来作见证。 ++ 沈迁本来还觉得,是不是自家师徒为人可靠,信用卓著,才被青罗看中。 他的二师傅鱼老二一语揭穿:“为了赌局。押赌的都是十二卫的武官,她当然得拉武官做见证。” “……但那一位是周王府的柳长史吧?”沈延还看到了青坡月下的柳如海。 “……他是新封的金吾卫百户。我们羽林卫是东宫麾下。她还担心仅让我们作见证,有人要觉得我们和她互相串通,赌局不公。” 沈延默默地想,她花这么多心思……全是为了捞钱,真的有时间练剑吗? 他也押了不少私房钱,不要连累他输! 第314章 儿时歌乐(上) 曹夕晚拔剑而出,弯月素色下,刀剑交击,二女却在皇陵上空一闪而逝。 楼细柳骇然一惊,在月色中四顾而望,什么人影也看不到。 小赵亦是吃惊:“不见了!” 细柳脑中一闪,连忙转头,望着青坡上柳如海。 他负手而立,在盯着皇陵边的松林松海方向。 她随之极目看去,这才看到松海树巅,有如无限绿海,月下看去,银涛碧波,曹夕晚在松海树巅漫步而行,有如闲庭信步,从月宫而来。 她的身影忽远忽近,忽左忽右,似在眼前,又远逝天边。 楼细柳茫然想着,这是……这是小赵说过的,青娘子的九幽八莲身吗? 但是,这仅仅是八莲身吗? 她若是青娘子的对手,这时候应该紧张得扑上去,一刀刀破开莲身幻影,找到真正的青娘子,全力除之。 但她不是石明娘。 石明娘立在银涛绿浪的中央,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船,凭她波来浪扑,她自岿然不动。 ++ 曹夕晚在月光树海中飘步而行,觉得有点累了,九幽八莲身的至境很耗内力。石明娘似乎没有被她无数分身所迷惑。 她今夜与石明娘决战,并没有服碧珠,碧珠的后劲太大了。她很谨慎。 现在,她靠的是温泉药浴让她暂时恢复了不少。再加上了这皇陵四面的地形。 ++ 石明娘选在这里,是因为她的师尊白氏在这附近。 而她青罗女鬼答应在这里决战,是因为推测到白氏正是离宫里的老宫人,而她一直在找她。 她曾把当年白氏给她的那张旧药方子交与陈明,她与陈明议论后便推测出,白老宫人必定在离宫,在钟山深林,在温泉附近守皇陵。 老宫人之所以久居此地,自然是皇陵附近的地势、温泉、药材天然齐配,能让一个白发年迈的废人自保。 ++ “真的?那我就进宫吧。”她和陈明商量着,“白夫人,以前很喜欢我的。我去求求她,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帮帮我。我以前就觉得,她应该是比别人懂怎么自保。她会背好多医书。” “……你是防着她帮石明娘来宰了你吧?” “怎么可能,我是可怜的小曹,我只要哭唧唧,小石就会失宠。” 已经成婚的陈明,还记得多年前秦淮初晴,歌船画漆,记得船中的盲眼女琴师白夫人。 因为当年曹夕晚经常提起,这位来历神秘的女子。 ++ 很多年前,她从燕京城的大雪中,千里迢迢而回。她跟着宋成明坐船回到金陵南康侯府,做了侯府小家奴也是衙门小女番子,她就认识了陈千户的族侄陈明。 陈明那时还是胖墩子,他刚刚离开师尊毒师,回来投靠族人。可怜的小曹和可怜的小陈,互相打量着。因为都算是锦衣子弟被安排在一组练功,便时不时在千户衙门里玩耍。二人时不时能听上官们说起,在城中巡街时看到了天下第一刀凤刀君。 这位高人喜欢在秦淮河边,披蓑衣,月下垂钓。 “有问题,这人半夜不睡觉钓鱼?他是不是在暗中和反贼们勾结?” 小曹私下里和陈明怀疑着。小曹心想,她很爱睡觉,怎么会有人不爱睡觉呢? 白天练功太苦了。她唯一的梦想就是倒下睡觉。她理解不了半夜不睡的凤刀君。 她很警惕,想立个大功,便和小陈私下里商量大事。 小陈立时明白她觉得练功太苦,想溜出去玩耍。 小陈和她不一样,他在衙门练功从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即双手赞同,还用药物教她怎么易容,还能改了声音。 ++ 她觉得自己是要办大案,绝不是要溜出去玩耍让公子失望,她在公子身边学了很多的。 女番子小曹暗暗找了好朋友,连诚这个千户所里的小书童,送他两个老太太房里的好吃果子,收买他,请他帮着找文吏帮她记一个衙门出差请假,如此一来,小番子的几十文月钱要照给的。否则她得伸手找讨厌的爹娘要钱吃饭。她才不干。 她又去老太太房里,央求了柳莺小丫头,让她掩护自己,免得讨厌的爹娘来找她。 最后,她和秀云约定公平对决,打了一架,秀云输了。陆秀云憋屈地带着她去自己家,让陆爹执行女儿惨败的赌约。 陆老爹听她比画了好半会儿,说要去监视天下第一刀。 “你不怕?” “我很厉害的,我会哭,还会打滚儿。还会嚷有拐子有拐子快救我!”她吹着自己的本事。 陆老爹没点头。 曹夕晚想了想,突然拨剑,削掉了陆老爹额头上的几根细发。 “我有公子送给我的小软剑,我随身带着的。” 陆老爹震惊地看着她,她手上空空,他也没看到这小女孩如何拔剑。陆秀云在旁边跳起来叫好。封小楚在屋子里偷看,阴阳怪气:“有什么了不起?” 陆老爹点点头:“上船后,不能下船,下船要我来接。” “好。”她连忙点头,讨好地送给陆老爹一个好吃的果子。陆老爹笑着,回头问小楚:“吃吗?” 她大怒,跑上去和封小楚打架,高声喊着:“秀云!快吃果子!” 陆秀云冲上去,帮她打架。陆老爹拉了一个又拉另一个,看着三个小姑娘打得不可开交,头痛得不行。 陈明在旁边握着果子,哭唧唧:“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小楚——” ++ 后来,曹夕晚回想儿时旧事,暗骂着,陈明这个叛徒。 她那时怎么就没看出来,陈明喜欢封小楚!叛徒!当时那个果子不见了,她没在意以为小楚偷走了,后来才想明白是陈明捡起来藏好,悄悄给了封小楚! ++ 陆老爹牵着她,卖到了歌船上做一年的小丫头。陆老爹那时候刚刚从边关回来,因为和侯府里有关系,曾在老侯爷麾下牵过马,便靠侯府谋了一个差使。 每天在秦淮河河泊所,巡河救溺水者。算是个水鬼差使。 他每天都会架着巡船,从歌船边路过。她会跑出来和陆老爹打招呼,表示她每天都在潜伏着,监视从来不会来听歌的凤翎。 因为小曹跟着公子在衙门见多识广,觉得半夜出门的男子,要么是谋反,要么是吃酒听曲。 她理解不了中年男人喜欢钓鱼的乐趣。她觉得反贼一定会来。因为他钓鱼的地方离歌船很近。她对陆老爹说:“我要立功!公子会高兴的,这样我就不用练功了。可以每天都睡懒觉。” 后来,陆老爹在她长大后,说过:“也许不应该让你去的。那种地方……虽然是河泊所总旗的本钱在里面……” ++ 但曹夕晚在那船上足足玩耍了大半个月,才被宋成明发现溜了号。把她捉了回去。 她觉得太开心了。每天在船上只要扫地抹桌子,端茶倒水、洗衣服,船主妈妈骂她,她转头就使坏让妈妈摔跤断腿。过得很开心。 她完全不用辛苦地练功。而且还能半夜潜伏在白琴师的窗外,听着她和石明娘说怎么运气唱歌。 嗯?白琴师难道不是奸细,不是来和凤刀君接头?她潜伏着,誓要揭破这个惊天大案。 宋成明把她捉回去,听她禀告了白琴师说的运气练歌法:“公子,一定是反贼的暗语!” 第315章 儿时歌乐(下) 宋成明细看着她送上的一叠纸,其上全是她偷听的运气功法。是她背下默写出来。 宋成明失笑:“这是真正的练功法。不是反贼的暗语。”但他在其时得到了《幽冥九变》,视为至宝,完全没把清音正气法放在眼中,“小晚,练功要专一,不可贪多。” “是,公子。”她想了想,觉得宋成明说的有道理,但她还是在练功时溜号,隔三岔五地去歌船上做小丫头。 “师傅,师傅,可以教我唱歌么?我喜欢唱——” “你不适合做乐人,还是跟着陆差役,在衙门里做水鬼吧。练好水性,你再租条小船就可以在这河上做船娘,专接小户人家游水看景,也是个小营生。” “可是我好累,衙门里练功太累了。” “……累的时候,可以唱几句。” “嗯。” 她就坐在船头晒太阳,听着眼盲的女琴师弹琴,渐渐就发现了异常。 也许小石没有发现,因为小石是船主妈妈最宠爱的摇钱树。她的人特别美,嗓子也特别美,天天要练歌。 只有杂役丫头小曹做事爱偷懒,闲着要晒太阳,便发现了: 白琴师原本只是右眼看不清,后来是两只眼都看不清,再后来,她左耳朵聋了,接着,另一只耳朵也聋了…… 白琴师说:“你发现了?是旧伤。不要告诉小石。那孩子会特别伤心。” “嗯。” 可怜的小曹伤心地回报公子:“她快死了。不用再查了。” “那你也回来吧。” “小石要是伤心,怎么办呢?师傅让我照顾小石。” “……你可以时不时去找她打架。欺负她。她就不会伤心了。” 她想,公子说得太有道理了。 但她实在太忙,没有多少时间去欺负小石,而且,小石年纪比她还大几岁,有很多人喜欢讨好她。后来,再去的时候,白琴师伤心地说,小石遇上了一个会短命的男子。因为白师傅会摸骨相和看面相。她已经快要全瞎了。 “我照顾不了小石了,她这个情人也不行,这孩子以后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 多年后。 咣的一声震响,松海银涛间,刀光剑影,石明娘和曹夕晚终于撞在了一起。 松巅之上,森然杀气中竟然有红光冲起,转眼又消失。楼细柳努力揉着眼,觉得自己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不是……这是……这……”小赵结巴着,“这是魔功……” 石明娘与曹夕晚,皆用了魔功。 苏锦天抱臂而立,披风扬飞,他遥遥望着,石明娘居然使出了密宗炎魔刀。 ——密宗不动明王,金刚怒目,以刀除魔。 而曹夕晚用出了幽冥九变第九层:幽泉深。 幽冥地府可见黄泉,黄泉路上可见奈何桥头,桥头有孟婆煮汤,抬眸微笑:“喝下去,就忘却红尘旧事,破去一切心魔。” 人世种种,皆是虚妄。 ++ 月色荒淡,曹夕晚与石明娘拼了个不分上下。柳如海迎风而望,心想,所以,碧影宫本就是密宗的分支,而幽冥九变也是魔功的一种吗? 魔功将成,必先反噬。 她是因此才走火入魔成了废人吗? 也许不是。他侧目,看向白老宫人。白老宫人和她相似,但内府全是旧伤。而此时老宫人似乎在仔细听着什么。 这位女异人借着这皇陵祭坛的回音,隐名埋姓活了这些年。此时,她又从皇陵里听到了什么诡异的动静? ++ 苏锦天抱臂而立,看着刀剑相击的战场,他不耐烦:“早点打败不行吗?还拖着!” 沈霜天紧张得都说不话来:“可……可……大师兄,你是说小晚姐可以赢吗?”她终于回过了神,惊喜着。 “幽冥九变第九层。她还没全使出来。” “……也许是不忍心?”沈霜天心中一松,连忙揣测,“也许她很喜欢石明娘。” “她更喜欢钱。” “……”居然无法反驳。沈霜天想。青娘子可看重赌局了,还叫上她和小乔小双一起攒局呢。 苏锦天突然看向四面,沈霜天一惊:“怎么了?” “……有人。” 他落到松下,伏地听音。似乎听到皇陵里有响动? 而且,秦猛刚才也突然不见了。 ++ 秦猛追到了皇陵巨石前,停了下来。他皱眉不已,刚刚发现了一个陌生黑影,竟然进了皇陵?但这是怎么进去的? 他抬头望着太祖皇陵的巨石大门。听说里面至少还有三四层同样的巨石门。 知道机关的匠人,都被处死了。 ++ 黑暗中,冯均卿徐徐步进皇陵。 他不知道有一个矮小黑影跟踪着他,进了皇陵。 他此时,刚刚打开了第一层巨石门的机关,正是爽快得意之时。 “长上!”霍响此时激动不已,他居然进了皇陵。 冯仙师的计谋果然不凡,居然看穿了皇陵机关。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带傀儡进来。 霍响挥动着嘶风鞭,赶着暗藏在巨石门附近的另三十名傀儡。他们一齐随冯均卿进了陵道。而正因为皇陵第一重巨石门的阻拦,曹夕晚的歌声传不进来。 皇陵工程未完,暗中被冯均卿找到了进皇陵的暗道。 “不,暗道其实是故意留下来,给守陵人进出的。”冯均卿淡笑着,跟进来的不仅仅是霍响,还有薛家兄弟里的老大,他挥动着另一条嘶风鞭。 这条鞭是原本属于马尔汉的雌鞭。而霍响手中是雄鞭。 双鞭交响,驱动着傀儡,三十名傀儡双脚整齐踏动着,沿着笔直的陵道,他们向皇陵第二块巨石门跳了过去。 本来绝不可能打开的巨石门,在傀儡们有节奏的跳动里,门后发出了清晰的机关转声,第二重巨石门缓缓地升起来了。冯均卿禁不住发出一阵低沉的笑,果然,皇陵中的机密被他料中了。 “长上!开了!”薛老大欣喜若狂,霍响也激动得发抖,他受柳总管之命投入无生老母教,居然有机会亲眼看到了皇陵的秘密。 “不要停!”冯均卿知道,他身边有奸细,但他现在不在乎,他要进入皇陵。 只有进入皇陵,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才能说服楼淑鸾。 “你不想报仇吗?淑鸾。” “……我只想和成明在一起,我和他是结发夫妻。他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十二哥,你和大姐都想为父亲报仇,但我……我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凉国公,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他把我交给楼将军夫妻抚养,我只认楼将军和楼夫人为父母。” “父亲他……很疼爱你……” “你真的相信吗?十二哥?他根本都不认我!也不认你!” 第316章 笛魔生姬 黑暗中,矮小的黑影潜藏着窥视冯均卿。 他一身玉色道袍,嘴里却高宣一声佛号“南无药师王琉璃光明佛——”,他双眼精光四射,他已经进入密宗龙虎功里第一层,天眼通。 四面没有火光,因为火光会引发陷阱机关。 一如傀儡的跳动声,是皇陵第二重巨石门升起的机关,这是声音控制。 火光的阴影,光线的明暗变化也会触发万箭齐发的陷阱机关。 巨门升起,他看到了第二层巨石后的一切。 陵道上,左中右另有一名披甲傀儡,结为三才阵。 ——这是皇陵里的守陵傀儡。 而这一切的控制者,是天山七魔里的最后一人吗?他就在皇陵里闭关吗? 三才阵后,是第三重巨石门。 冯均卿也不禁皱眉,要闯过披甲傀儡的三才阵并不容易。 ++ 突然,黑暗中跳出了一个矮小人影。竟然强行冲过三才傀儡阵。 这时,冯均卿也看到了,巨石边居然有一座一人高的小门,似乎不用巨石抬起就能进陵。 “谁!?”冯均卿惊怒之中,眼看那矮小人影要抢先进陵,他一声冷笑,双掌合击,发出了连续不断地颂经声:“南无药师琉璃光明佛——” 皇陵里的三才傀儡阵竟然动了,呵的一声怪吼,披甲傀儡双掌齐出,拍向了中间陵道上的矮小人影。 一声惨叫。那人影横死当场,摔在了地上。 不论是薛老大还是霍响,都惊得目瞪口呆,万没料到冯仙师竟然能用佛号指挥皇陵里的傀儡! 霍响瞬间冒出一个念头,果然柳总管说得有理: “密宗的无相龙虎功,第二层天音通,足以与嘶风鞭这样的奇门兵器相比美。应该能指挥傀儡。只不过冯均卿隐藏太深。” 霍响一刹间突然想到,冯均卿的无相龙虎功,与青罗女鬼那古怪的歌声,谁强谁弱? ++ 曹夕晚身上已经见了血,她与石明娘在树海之上,硬拼过了三十招。她想,只能服碧珠了吗? 但她会有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没有自保之力。 应该逃到哪里去?东宫文华殿里吗?吓,苏锦天这家伙不靠谱,他和冯均卿勾结。谁知道会不会出卖她?他以前为了贵妇大姐姐都见色起意的。 她一剑刺出,嘴里发出一声呼啸,远处的楼细柳仿佛听到了大雪狂风,嘶嘶呼啸。 她变招了。 寒风吹过了树海,连远处的望火楼里,鱼氏双雄都感觉到了她剑风里的寒意,沈千户惊愕:“这是什么?幽冥九变吗?” 身处剑风笼罩正中的石明娘,感觉到森罗地狱中的彻骨深寒,这确实是幽冥九变? “黄泉之下,奈何桥尽头,还有森罗十殿。”曹夕晚大笑着,“第九层太难练了——” ++ “不好!是幽寒魔功——!小石不是对手!”白老宫人身影一动,扑向了树海。 柳如海本来不想管,白师傅想救唯一的弟子,这本是天经地义,但曹夕晚把他引见给了白老宫人,到时候兴师问罪问他为什么没有拦着白老宫人。他要如何回答? 不关他的事,他这人不太爱管闲事。这样回答? ——她就要怀疑他故意置她于死地了。 “姑母!不需惊慌,这只是生死第一册,活大地狱——”他连忙追上白老宫人。幽冥九变第九层,幽泉深。其中又分九重境界。 过了奈何桥,就到了第一重活大地狱,森罗殿上摆放着万灵万物的生死册。 曹夕晚的剑尖破开了刀影,落在了石明娘的额头眉尖。 苏锦天看到了,剑尖划出来的一个字: 生。 ++ 一声惨叫,一个矮小的黑影从皇陵冲了出来,撞撞跌跌向树海逃来。竟然冲向了二女的战场。 石明娘眼瞳一缩:“郡主!” 来者竟然是受伤的福宁郡主。 冯均卿也大怒追出了皇陵,他没料到这少女郡主被三个披甲傀儡围杀,倒在当场,竟然没死还能逃走。 “……万法魔胎功吗?”他亦是惊愕着。 他自己也有练,竟然就这样疏忽了。 他就知道,代王妃的这个孩子,是个大麻烦! ++ 福宁郡主逃出来,曹夕晚也看到了这少女身影,石明娘一跃而出接应福宁,一把抱住了受伤的福宁,匆匆逃走。 曹夕晚也没有拦着,这不重要。她喜笑颜开,石明娘不战而退,这就是逃走了。 “我赢了——!”她叉着腰,得意扬扬地高声问着,“大家都看到了!” 罗妈妈此时也是惊色稍平,不禁就笑了,高声应道:“看到了。你放心。” 苏锦天、秦猛甚至沈迁几人都消失了踪影,都是追福宁,曹夕晚才不关心,跳到罗妈妈身边,埋怨着:“我就知道这几个做见证是靠不住的。” “他们去捉福宁了。”罗妈妈笑着,“让我留下来送你回去。你不知道,代王爷突然进宫和陛下说,福宁不是他的女儿,陛下下旨要处死福宁。催着捉回来呢。” “吓。福宁根本没逃远——”她悄悄和罗妈妈说,石明娘抱着福宁就藏在这附近,她不告诉苏锦天,“看他们这样不讲义气!眼里只有皇帝没有我!我请他们来做见证的!” “……”罗妈妈哑然失笑,但她看看青娘子,便打消了叫青娘子一起去抓福宁立功的念头。罗墨凤有自知之明,完全不是石明娘的对手,除非青娘子也出手。但青娘子看来是没这个打算。 曹夕晚还在叨叨着,她觉得代王爷这也没必要,多半是亲女儿,但恨极了代王妃,所以连这孩子都不放过了。 “不是,福宁想杀代王爷。” “……”她哑然。 她只能收起剑,咳嗽起来,一脸虚弱的样子:“好累。细柳——” 楼细柳早就跳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她,曹夕晚躲在罗妈妈身后,鬼祟地左右看看,极低声地对楼细柳道:“你的两个对手都来了。” “?”楼细柳茫然,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她要进东宫,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让青娘子偷懒养病的阶段。她只想早点把《碧影心法》上册第一篇重新修炼好,让师傅灰刺满意就可以进宫了。 她哪来的对手?难道进宫扫地,替青娘子抹桌子干活,也有人要和她抢吗? ++ 罗妈妈却是诧异看向了郡主消失的树海里。似乎又来了一个外人? 一缕清越爽亮的笛声,冲天而起,夜鸦群飞。 苏锦天霍然回首,看向月光中,是一片黑压压的夜鸦鸟影,他听到了,这笛声很熟悉!他和曹夕晚上一回在离宫秋仙阁杀莲花保时,听过这笛声,这缕笛声曾经救了保佛奴。 他仰头看向了天空,一只巨大的夜鸟飞过松海,不!不是鸟! 一名持笛的少女,玄袍如黑羽,她眉目清丽一如月光,冉冉立于松巅。她横笛吹音,松涛翻起怒浪,把隐藏的福宁逼出。 “罗生姬!你趁人之危!” “李福宁!你也配?”二名少女转眼就打了起来。 他想,这就是第三魔罗素的孙女,罗生姬吗?他带着沈霜天袖手旁观,秦猛和沈迁另立一方,沈霜天惊异看着,她认得,罗生姬穿的是碧影宫里的玄天羽衣,吹的是碧影宫里有名的奇门兵器通天玉笛。 而福宁郡主刚才明明看起来是受重伤,居然又强横至此,分明就是继承了第七魔的万法魔胎功。 ——当为万魔之主。 苏锦天看着两个后辈,突然一叹,她们资质其实都不如沈霜天。 他转头看看师妹,沈霜天只是惊异地看着。 他错了吗?苏锦天想。 应该培养师妹吗? 第317章 名医聊天 “宝物!都是宝物!”曹夕晚眼光发亮,盯着罗生姬身上的羽衣与玉笛,她躲在罗妈妈身后,悄悄和楼细柳商量:“看,你的对手。弄死她们,你就是碧影宫主了。” 楼细柳目瞪口呆,罗妈妈讶然回头看看曹夕晚,又同情地看看楼细柳。 青娘子不觉得这目标也远大了些吗? 楼细柳这后辈,确实是要强,听说她最近修炼的时候,开始自己减少服丹,多半是跟着青娘子久了,终于觉得不服丹修炼出来的,才是真本事。说改就要改。 但她刚刚拜了第六魔灰刺为师,且能跟着青娘子进宫,已被侯夫人和侯爷认为亲妹,楼细柳恐怕已经很满足了。 “碧影宫房子很大,财宝很多,还有通天池,我想要池里的碧珠哇——”曹夕晚一脸全是梦想。 楼细柳结巴着,抹着冷汗:“我不太行——” 曹夕晚瞅瞅她,想了想,点点头:“嗯。” 咦?不仅是楼细柳和罗妈妈意外,这时柳如海正巧缓步走过来,听到这对话。 他讶然看着曹夕晚,她觊觎通天池碧珠,想全部吞占的念头,连他都能看出来。她居然就这样算了? ++ 小赵急忙拉了师妹一把,细柳回头看师兄。小赵不说话只是盯着细柳。 楼细柳猛然惊醒,不对! 如果青娘子支持她做宫主,其实是支持灰刺做宫主。她只是个少宫主罢了,况且她还不是首徒,怎么就敢拒绝?小赵是师兄是首徒,他才是未来的少宫主,他还肯拉她一把提醒她,已经是有师门情谊了。 她能不支持自己的师傅做宫主吗?叫灰刺知道了,他怎么想? “可是,我不太行——”她心虚着,看向小赵。 小赵一愕,看看厮杀中如同两道光影的罗生姬与李福宁,小赵同样心里打鼓。他和细柳似乎……不是她们的对手? ++ 几处高坡远近可见,柳如海和白老宫人走过来,他负手立在一边,瞥了楼细柳这对师兄妹两眼,他有心想提醒楼细柳一句: 她现在其实是别无选择,只有这一条路。 只有支持灰刺做宫主,立下大功。灰刺以后即使发现她的身份有问题,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他看看曹夕晚,她抓抓头一声不吭地,完全没催促楼细柳,他又何必去说这话? “带药了吗?”他只是问她。 “嗯?哦,带了,我正要吃。”曹夕晚低头从腰包里拿药瓶,这是按白老宫人的药方子,陈明帮着她配了药,可以药浴后吃。她仰脖子吞下了半瓶儿,柳如海递给她一只小水囊。 她怀疑地把皮囊儿左看右看,嘴里含糊着问:“洗澡水?” “……养生茶汤。” 她连忙接过,打开嗅了嗅,用和蔼的眼光看向柳如海,一副你这人还行的表情。柳如海失笑,他到温泉来,随身带着养生茶汤就和她是一路人了? “你不和细柳说?她想不到这么多。”他低语提醒了一句。 “……好累的。”她叹了口气,“抢着做宫主好累,不如在东宫里扫扫地,抹抹桌子,过几年娘娘在宫里做了东宫妃,细柳就出宫,侯爷替她找一家锦衣千户订亲,太太替她准备嫁妆。她成亲做千户太太,也有正五品的诰命。将来生儿育女,一辈子也算轻松。” 白老宫人本是在一边独自站着,似乎在听着什么动静。此时却突然回头,用自己的盲眼望向曹夕晚一笑。 柳如海正琢磨白老宫人在笑什么。曹夕晚却垂头丧气的,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了他。 他一瞟,二百两。 他伸出二指夹了过去:“想聊什么?” “我以前呢……”她开始和自己花钱买的名医聊天,“也觉得练功好累的。我回了侯府,天天吃好穿好。老太太又照顾我爹,我就在老太太房里做小丫头,和柳莺一样机灵听话。用心侍候,我以后就可以和管事家的儿子成亲,一辈子就这样平平安安的。” “嗯。也没错。”他慢悠悠,看看白老宫人,大约明白白氏在笑什么了。 曹夕晚当年在歌船上潜伏时,多半是觉得练功太累溜出来玩耍,她当年亦是如此与白老宫人说的?练功太累想跟着学唱歌? 她想了想:“小时候,我想,和连城成亲也可以的。他是侯爷的书童。以后多半就是府里大管事,我靠着自己老公,我又聪明能干,就是以后的内管事大娘。” “没错。”他讶然忍笑,她居然还正经地考虑过如何做侯府家奴。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沮丧着。 “嗯。”柳如海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她很清楚有些事,看似有选择其实没选择。 “我很喜欢练功呢,还喜欢在衙门里做事当差,对了,我还能很威风地骑马、揍人——我最喜欢出风头了。”她想,虽然很累很想放弃,但她喜欢在外面当差做事,比在侯府里做内管事娘子还喜欢。 ——光是算计苏锦天,不许他在京城里比自己更出风头,这就是她非常得意的事儿。 “嗯。”柳如海微笑着。 “你喜欢医术吗?”她问。 “很喜欢。” “利用赵王爷吗?”她奸猾地问。 他负手而笑:“岂有此事,但你若是如此想,也没错。” “……”吓,柳公公这样回答,她却头痛了。 他不是前朝亡国的遗人,目的是什么呢?她开始心痛自己的二百两。 “二百两,我打折了。”柳如海瞥她,“你以为呢?我的医术比两年前初见时,已经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收费不能不涨。” “……”她愤怒,“像我这样的病人,你以为容易找吗?你只有我一个病人是不是?别人要是知道聊天要收费,一定说你是骗钱的神棍!对了,还说你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我包养的!他们都说我至少有五个男宠,你就是第六个!你要我否认还是承认?开赌局我可以赚很多的!但我这人讲义气,不看重钱!” 柳如海看了她半晌,这人居然还想把【青罗女鬼有几个男宠】来开赌局吗? 他敢赌她讲义气?默默把二百两还给她。 她喜笑颜开,接过钱:“和名医聊天要花钱。我知道是值的。我现在心情就好多了。” 柳如海微笑,心里骂。 ++ 南康侯府。 内宅忙乱,侯夫人临盆,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 春莺乱鸣,格窗外深红浅碧,宋成明在外书房里静静坐着,连二管事悄步进来:“侯爷放心,正房一切都安排好了。” 第318章 侯府嫡子 连城为了防备侯夫人生产这样的日子出大事,已经把真正的体已人召进了府里。 本来最适合安排在侯夫人身边的是曹夕晚,但她在侯爷成婚时就会离府而去。连诚已经料到这变故,故而把自己的人叫来了。 “侯爷。” “你兄弟来了?” “是。”连城早有安排,“此外,女傀儡十名,都在百花堂正房守着。” 宋成明微微点头,傀儡之事由太祖跟前的冬公公布置。他不过是在南公公、剑公公身死、凯公公不理事,冬公公闭关不出后,调了严氏兄弟接管了训练傀儡的象房、虎豹房。冬公公找来的大小象奴、奇门兵器嘶风鞭、各种药方布置都落在他手中。他也不会改动。他只是让严氏兄弟从修炼幽冥九变失败的人选里,挑了一批人来练傀儡。 这些人,果然比冬公公训练的傀儡更听他的指挥。 只可惜,冬公公与秦王世子府里的何老尼似乎关系匪浅。冯均卿深知傀儡之事。似乎还知道冬公公闭关之地。宋成明忌惮惹怒冬公公,才不得不对秦王世子插手之事睁一眼闭一眼。 但冬公公出关的时间已经过了,他推测着,也许冬公公根本不是闭关,而是年老体衰。他随太祖进了皇陵已经老死。如此一来,只等淑鸾平安生产,他就可以对秦王世子府下手。铲除这些暗中支持侯府第五房,让五老爷来牵制他的姻亲外敌了。 “罗小旗在?” “侯爷放心,罗小旗在府中小值房。并未入内宅。但她能听到全宅的异动之声。” “好。” 若是安排罗妈妈、宋婆子这些女番子现在进内宅,他亦要担心其中万一有人被收买。害了妻室。但罗墨凤也不能不在。也许这就是他和小晚到底不一样的地方。 小晚觉得,行事不可能没有风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能接受任何风险。 ++ 宋成明到底忍耐不住,无法在书房等着听消息。他起身,直入内宅百花后堂。 刚进一院子,就听到婴儿的哭啼声。 宋成明大喜若狂,连忙疾步上阶,过彩廊绕碧柱,往正房而去:“生了?” 楼淑鸾如愿生下一子。 南康侯爷终于有了嫡子。尽管孩子似乎身体不好。但勋贵府里也不缺调养的医、药。喜气洋洋的丫头婆子们纷纷去各房报信,便是老太太和各房老爷、太太知道这消息,也在想,他这算是坐稳爵位了。 五老爷在静室里气极攻心:“可恶!可恶——!我绝不会便宜他!快去世子府里知会冯仙师!宋成明一定要对我下手了!” 但秦王世子府,以世子养病为由,闭门不纳。 ++ 南康侯有着足够的耐心,暗中等待时机。如今他有了大喜事,康宁街一带车水马龙,虽然是在国丧期,南康侯极谨慎地没有办喜宴,但亲朋连日来贺,依旧是宾客盈门。 而冯均卿,此时远在京城外的钟山皇陵。 这阵子,他先是借着伏击青罗女鬼的幌子,暗中调来了数十名傀儡,其中三十名傀儡,实则是为了带它们进入皇陵暗道。 火把下,他打开了何老尼留下来的一半皇陵图,而另一半皇陵图也在他手中,却是代王妃留下来的,交给了福宁。 福宁郡主上回抢先进陵这个小插曲,让他意外。但罗生姬与李福宁势如水火,冯均卿料到,这个外甥女儿多半是没功夫再跟着他进皇陵的。 况且,他已经打发了心腹人给李福宁递了消息:【你父母皆是出身高贵,若是得到碧影宫主之位,还有机会重新成为藩王郡主。但要是再疏忽大意,又胡来作为,就只能逃离金陵城,去魔宫苦寒之地隐名埋姓度过余生,那时,生死际遇全操纵在罗生姬手中。是你想要的?】 李福宁终归是安静下来。按他的计划,为他引开了锦衣卫的注意。 冯均卿才能在钟山皇陵,从容布置。 寻了一夜风清月明之时,他带着三十名傀儡,再一次打开了皇陵第二层巨石门。 【卟嗵,卟嗵……】 傀儡们一起跳动的声音,在陵道上回荡着,小象奴霍响挥着鞭,仔细看脚下白石铺成的陵道。 他发现了陵道上有一排接一排的小凹印,如果不是早知道必须用三十名傀儡一起跳动,踩动这些机关,他自己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些小凹印的作用。 且,霍响四面望着巨大皇陵,似乎在陵里也建有回音壁,声音控制的机关同样被傀儡们“卟嗵、卟嗵”的跳动声触动,渐渐运转起来。 他暗暗心惊,柳总管说天山七魔里最诡密的魔主就是冬冬。 此人最擅长机关之术。 ++ 机关转动声中,冯均卿再一次看到了披甲傀儡的三才阵,它们寂静不动。 冯均卿合什颂经,又挥手让霍响与薛老大赶着傀儡按陵道绕着巨石门跳动。 而他从容稳定,从三才阵中央陵道一步接一步缓慢穿过,果然没有惊动披甲傀儡。 霍响和薛老大皆是狂喜,又进一步了! 他踏着陵道,走到第二重巨石门下,果然看到一间小暗室。里面是一副石棺。 他凝视着这石棺,上前推了推,推不开,应该是有机关。 “卟嗵,卟通……”傀儡们的跳动声持续地从陵道上传来,石棺里有了声音,机关渐渐开启。 棺盖滑开了。 他看到石棺里坐起一个傀儡。 傀儡是个中年男子,他紧闭双眼,面无表情,头戴六梁冠,身着玄蟒袍,身披臂甲,胸掩明铠,仿佛是一位战将,他站起来时唇下乌须飘动,身高八丈。 冯均卿望着他,合什一声佛号:“南元药师琉璃光明佛——” 凉国公南玉的凤眼,猛然睁开,露出傀儡呆滞的眼瞳。 冯均卿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他的父亲。 本朝开国的勋贵功臣。 凉国公被太祖下旨以谋逆罪凌迟处死,其实是被下剧毒后,做成了守陵傀儡。冯均卿突然间狂笑了起来:“南玉!你也有今天——!” ++ 南康侯府。 侯夫人顺利产下嫡子后,心情极好,过了月子,她想去诚福寺里进香,回来后却又每日晕晕沉沉,饮食难进。 夜里一睡下,就因噩梦惊醒。她在诚福寺里见到了冯均卿。听闻了凉国公南玉的悲惨下场。 【淑鸾,你要去看看父亲吗?】 “什么?十二哥?” 【你忍心亲生的父亲永远在皇陵里,昏暗不见天日,也永不安宁,只是行尸走肉地做傀儡吗?】 “什么?!怎会如此!我不知道……” 【你若是绝情至此,你不害怕伤了因果业债,落到自己亲生孩子的身上吗?你不为你的孩子想一想吗?淑鸾?】 ++ 曹夕近日在录墨阁里为洒扫宫人,她每日按时温泉药浴,又接了楼细柳进宫替她当差干活。 她吃了睡,睡了吃,在宫中休养双耳不闻窗外之事,便自觉身体渐好,偶尔在穿衣后,她在录墨阁推窗望月,倾听着玄武湖上的风声,雨声。 她对细柳道:“可惜李福宁胆子还不够大。” 非要和青娘子你一样闯皇宫。才算胆子大?楼细柳无语地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不是要杀你?” 楼细柳一听,也哼了一声。李福宁已经放言要杀了罗生姬、楼细柳这两个对手了。这也是楼细柳飞快逃进东宫的原因。她心虚。 因她和小赵一起向灰刺进言:“别人做得宫主,师傅就做不得吗?” 拍师傅的马屁,是弟子们的责任。 第319章 夜船秋雨(上) 侯夫人产后恢复不佳,孩子自然有乳娘照顾。 御医也说得明白,孩子先天还算健康,只是楼淑鸾产道有点狭窄,生产时孩子有窒息风险受了惊吓,要细心抚养一两年才慢慢稳下来,最好不要换乳娘。 楼淑鸾听到侯爷转述,欢喜落泪,这本是医理药学之事,但人若是心里有事,便忍不住要疑神疑鬼,觉得孩子身体不好是不是因果业债。 孩子似乎也感觉到母亲不宁静,每日啼哭不绝。 ++ 宋成明既要担心孩子,又要担心妻室生产时损耗了身体。五房里还在传各种闲话。他暂时忍气,心里发着狠要把五老爷一家子弄死。他再三延请了御医、京城女医来为妻室诊治。 若不是连城极力劝阻,侯爷已经叹着,实在不得已,只能去请名医柳如海进府。 ++ 也多亏是侯府一应俱全,不缺名贵药材,更不缺凉园水榭。 侯夫人熬过了炎热的夏天,入了秋,楼淑鸾的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 宋成明总算放了心,朝中又有大喜,李国公已经兵围燕京城,局势大好,赵王爷父子迟早要被押进京城。 这一日,他从衙门回来,便打发连城向宫里递消息:“叫细柳,回来一趟陪太太说话。” 连二管事却心里打鼓,侯爷叫细柳回来,当然不是为了陪太太说话,而是索要傀儡阵法,准备对付秦王世子府。 偏偏曹夕晚这几天从宫里溜出来,约他到一堂春吃茶,和他递了消息。 她道:“我最近忙,细柳替我当差呢。要是侯爷叫细柳,你就说细柳闭关修炼,要与李福宁决一死战。” “……”你觉得侯爷能信吗?连二管事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靠谱。 楼细柳,现在不可能是福宁郡主的对手。 连二管事可是十分清楚,福宁郡主隐藏在金陵城中,像是桀骜不驯,又像是故意引人注目,她连伤了十几位奉旨追杀她的锦衣卫高手,连秦猛都只和她战了个平手。 沈霜天半夜巡街时,在承天门长街与李福宁偶然相遇,连拼三招落了下风,唯一没有出手的就是苏锦天了。 倒是罗墨凤,在侯府春波廊上一曲泣凤,让李福宁望风而逃,不敢接近南康侯府。 ++ “李福宁这么老实,帮着冯均卿,当然是因为冯均卿能控制她。就和罗妈妈一样。” 曹夕晚在宫中与楼细柳商量,如何打败李福宁,她出宫也与连二管事议论着,“万法魔胎功,难道忌惮以音制敌之术?李福宁怕泣凤萧和通天玉笛?” 按理不应该。 ——练此魔功者,当为万魔之主。 代王妃就没有半点这样的弱点痕迹。灰刺也说麻姑并不惧通天玉笛。 ++ 她隔三岔五出宫,向连二管事打听着李福宁与锦衣各高手的比试情形,她和连城密议,细细推敲了一番后,便有了个推测: 李福宁还没有真正把魔胎化为已用。 “别人修炼的魔胎,给了李福宁,等于魔胎控制了她的身体,有点类似傀儡不是吗?就算是亲妈给的,也不是李福宁她自己的魔胎。她应该还没有魔功大成。所以李福宁害怕泣凤萧,也会和罗生姬的通天玉笛打个平手。” “……你不能下来说话?在忙什么?”他不解地仰头,问着屋顶的曹夕晚。 她伏在屋顶。 此时是一堂春的四楼包间,她揭瓦伏在屋檐间,只露出一双眼睛,鬼祟地看着包间里的酒客连城。 她悄悄说话:“我在查,北边来的消息为什么都是假的。大家都以为我在宫里,就不会防备我暗中查清此事了。” “……”连二管事也在查此事。让他的兄弟在查。 “他?人人都知道他回来了。都防着他呢。”她笑着,人影化烟,在月色下就离开了。 但连城的话还是让她心中窃喜,若是上元县码头的奸细都防着连城的兄弟,就没功夫防备她了。 要知道,侯爷在锦衣衙门里清查奸细,用筛子一样筛来筛去,杀了不少人才敢回禀陛下,但她看过被处死的番子名单。 这些都是早就知道的各地奸细,侯爷多半早就防着,利用他们递假消息。 这番清查,等于一无所获。 但李国公攻到燕京城下的围城大捷,让陛下龙颜大悦,朝中贺表如云。便是宋成明对锦衣衙门里的事心里有数,他也是急遣了大批锦衣校尉准备在破城之日进燕京城,搜出赵王府的密档找出真正的奸细,准备杀光。 ++ 曹夕晚骑马出了京城。 水流明月,她寻了城外二三里的一处京城小码头,花两个铜子儿搭了条夜行客船。 初更响起,她移到船里,艰难地进了狭窄的舱。 船随浪摇,月照澄窗。 她踏着月色,慢慢移动着坐在了窗前条凳上。 旁边的年轻小贩正在打瞌睡,警惕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破青袄儿,脸上有青斑,腰身肥大看着至少六七个月的身孕。小贩哥儿便继续靠在自己的货担儿上蒙头打瞌睡。 船身一颤,离了码头,滑入河心。 ++ 接下来几天,她连续在初更时辰,在同一个码头坐了十天的夜船。 在夜里坐船的小民们眼里,她并没有任何与城郊村妇不一样的地方。若是她来晚了几步,连船主也熟悉了她:“这里,这里——!只等你了!要开船了!” “对不住,东家今天的事多。晚了两脚。” “我说,你也应该在家里歇了。亏得你们家东家也愿意用你,出了事滑了胎闹起来,他也不好办。” “……我当家的,老实。” 乡下丑孕妇为了省钱,见得河面没下雨,最近几日便连船舱位置也没买,就在船头垫着包裹儿坐。包裹有些破,船主瞅到只有几件破衣裳和巾子。 船头并不冷清,搭船坐的还有几个粗大村妇,怜悯看她,暗叹她命苦。 船行沿河而下,江摇月映,这七八个村妇都坐在各自的空箩筐担儿上,她们家在城郊山地里,各自屋前屋后有几十棵果树,她们秋收后每天结伴下山,挑着果担儿坐早船到京城卖果子,半夜结伴坐夜船回家。 人多势众,手里有扁担,也不怕遇上抢妇女的拐子。 最要紧,半夜坐船只要几个铜子,最便宜。 她们这样乡下妇道人家,也不敢进京城九门。怕收门钱。 她们结伴儿就在城门外做小买卖,在官亭边放下担子,卖些秋果子补贴家用。 一来二往便也认得她了。知道她姓曲。 听曲大嫂的口风,村妇们早就心里有数,她就算是不肯说,谁还猜不到? 她的男人是个烂酒鬼。在别家做长工。怯富怕官,被主家欺负扣工钱,屁都不敢放一个。秋收后只靠着怀孕老婆到城里做零工过活,每天不带工钱回来,连怀孕的老婆都打。 “听说城外四五里有个土地庙。灵验,就在官道边,你要不要去求一求?” 可怜的曲大嫂低头听着,摸摸肚子,点了点头,又流下泪来。 村妇看着可怜,塞给她两个没卖掉的干瘪果子。 第320章 夜船秋雨(下) 这样过了半个月,秋雨绵绵,寒意渐深。 曹夕晚在宫苑录墨阁里洗完了温泉,推窗见得玄武湖上残月秋云,细雨微寒。 她自觉,身体稍好一些。 “我能一拳打死三头老虎。”她叉着腰。 “……”楼细柳是看出来了,她在宫里憋得很。 “平常你在侯府,也没看到你天天出门。”她帮着在叠衣裳。 “侯府里都是熟人。宫里的人,都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想了想,“在这里我也不能吃酒打架。我在侯府里想打谁就打谁。不,我在京城里想打谁就打谁。在宫里,我还得想一想。” “……”居然还会想一想吗?楼细柳震惊地想,她不是在宫里杀了好几个人了? “对了,我戒酒了。”曹夕晚自我安慰地想,“只是不方便在宫中打架。”她双手一拱,肃然向御书房方向行礼,“我是个忠心的老番子。毕竟也没人需要我进宫追杀,杀人灭口。免得皇帝知道了。惹急了我,我万一失手伤害了陛下,这要怎么办呢?这是万万不可的。” “……”你说这话,就太像反贼了好吗? “好了,我要出门了。”她叮嘱细柳,“李福宁现在是故意引人注意,你不要上当。等我办完事回来,我们一起去揍她。” “……不是说,让我打败她,做宫主?” “放心,你只要不是输得特别厉害,我就能帮你吹成天下无敌魔宫少宫主。让她名不正言不顺,不杀了你,她不可能做宫主。到时候——”她露出一脸智珠在握的得意表情,“她急了,我们暗算她就更有胜算,宫主之位不就是你囊中之物?” 听她这样说,一点也不觉得安慰,反而更不安了。楼细柳忐忑地想。 ++ 曹夕晚出门前,特意又在房中换衣,慎重乔装。 “这几天好冷,我要保养。” “……”细柳早就不劝她了,让她别出宫乱逛是不可能的。 夏秋时的孕妇装不够暖和,她一边摆弄着冬装,一边虚弱地咳嗽。 细柳翻白眼,替她在嫁妆箱子里寻出一袭娘娘送给曹夕晚的灰缎子鸭毛披风:“咦?你改了?” "对。“曹夕晚花钱请针线好的老宫人替她改成了暖和的鸭子毛中款背子,穿好把自己裹严密,外罩一件苏锦天不穿的半旧青布袄儿:“虽然破了,但是好料子!” “嗯?好料子?你不是装成很穷苦的孕妇?” “太穷的人家,哪里有钱坐船去上元县。我得让曲大嫂交一点好运。”她叹气,要伪装出一个不怕被人查的假身份并不容易。多亏这个曲大嫂的身份她用了很多年了。 “……以前也怀孕?现在又怀孕?”细柳不解,她让细柳帮着,在肚子上裹个大包袄,她装成孕妇曲大嫂。 “对。我现在是再醮之妇。二婚。死了一个老公把孩子也送人了。我养不起。现在怀的是新老公的孩子,虽然穷苦还是穷苦。”她对着镜子,摸摸自己的脸,叹着,“我这样,要找好男人也不可能。” “……”楼细柳哭笑不得。 她语重心长传授衙门当差的经验:“密谍不容易做的。我都是从下面一步步爬上去的。你别看我是侯爷的家奴,我也是个正经番子的。” 她乔装好了,觉得身上暖和便跃入夜色,趁夜溜出东宫。 ++ 这一回,曹夕晚不再去城外码头。那个码头太破太小了,都是穷苦人在搭船,客船也破只能做京城郊外的近途生意,根本不可能驶出几十里水路到上元县码头。 而她脑子里还想着,近日新来的军情急报,亦是让她必须如此潜伏查找奸细,军情让朝中震动。 【燕京城没有攻下,李国公反而被赵王的援军杀得大败。逃回金陵。】 曹夕晚想,这会子只能全靠她了。 她才是拿过工钱,就对皇帝陛下忠心不改的好番子。 ++ 她在京城内寻找合适的搭船码头,也潜入李国公府指点玉词修炼。 玉词暗中打听了不少消息。她又向玉词许下重酬,让她盯着无生老母教的上元县坛主汪老爷子。可谓是忠勤王事。 她时常叹息,她可比在职的番子们勤快多了。 细柳倒是明白,青娘子最近老是在做噩梦,梦里她都在叨叨,不好了,不好了,陛下要是失了业,宋成明也完蛋,她也可能失业拿不到退职的饷钱。 “你赌局攒了那么多钱!”楼细柳真是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吓,陛下要是出事,一个不好说不定七八年里都要局面动荡。指不定一颗金豆子连一斤米都买不到。” “……”楼细柳一怔。似乎确是如此。这是兴武太祖定鼎天下之前的乱世旧事了。 ++ 秋江轻寒。 她骑蹇驴,行到城内的南水门码头,在船行里订了客船船位。 临窗听秋风秋雨,顺水离开。 她已经和原来认得的船主打过招呼,她过几天不会来坐船了,因她娘家一个远方姨母寻到了她。见她老实可怜,又有身孕,让她辞工在老姨家里待产。平常坐船,隔几天回夫家给丈夫送些米面。 “哟,听着,你姨母手里有钱?” “嗯。她也是做工的奴仆,没有儿女,便攒了些养老钱。我姨让我喝鸡汤。”她激动地抹泪,“还有头驴子借我骑。” “果然就是灵验啊!”船头的卖果子村妇和船主,既为她高兴也有些嫉妒,好在这曲大嫂是个老实人,说起这老姨有钱就是半片鸡熬汤能熬三回。这听着也不算是富户只不过是勤快节俭人过日子。比起她老公是强多了。各人寻思着自家也要去土地庙里上香才好。 “路过我家时,到我家里来坐。”她拉着卖果村妇的手,人家好歹给了几个果子给她。 村妇笑着,心里却是绝不会去的。一个又懒又凶只会打老婆的男人在家里,谁要去?别被赶出来了。倒是她姨的屋子似乎是在京城里,就算是富人家的老奴仆,她们也想去见识一下呢。 ++ 曹夕晚安排好自己这个曲大嫂的家事,不过是料到过阵子她一定会被敌人的奸细发现,引着他们绕圈子罢了。她极细心,在城外破码头与城内南水门码头,来回轮着坐了几次船。 又过去了半个月。 她终于搭上了去上元县码头的船。 ++ 一路细雨稍停,重云散去,便能见得夜空景色。 星汉银河,横垂于苍茫平野。 月光与江流奔涌而至,随涛声拍打她手边的船舷窗框。 她贪看夜景,在船中赏月玩星,一人买了两个人的位置绝不让座。 有人和她说话,她就装孕妇一脸辛苦不爱理人,无事时又抱着肚子磕着瓜子儿。 ++ 南康侯府。 宋成明入夜后回了内宅,陪伴妻儿。 孩子闹腾啼哭了一天,终于被乳娘带去睡下。夫妻皆是疲倦,为这孩子伤神不已。 宋成明在灯下读书,正看到前朝宋仁宗的旧事。据说宋仁宗子嗣艰难,极宠爱长女福康公主,曾经以皇太子的规制加封福康公主,但因为一直无子,便没有继位的皇太子。仁宗焦虑是不是生母李妃在地下怨恨他不孝。毕竟多年来仁宗并不知道李妃是生母,刘皇后只是嫡母。 仁宗的皇子一再夭折,他更是觉得自己不孝带来了因果业债,为了求子,他一心想弥补母家李氏,便把福康公主下嫁给了李氏子。李家出身不高,驸马又或是妾生子。刘皇后死后仁宗掌权,李家才显贵起来。 如此一来,夫妻难免不和。 福康本是极受仁宗宠爱,婚姻却如此,终是忧郁而中年去逝。而仁宗终归无子,只能以养子继位。 宋成明看的是宋代的野史笔记,这其中记载的宫中秘事,也未必是真事。毕意皇帝的心事谁又能说得准?笔者难不成还是皇帝肚子里的虫子不成? 他倒也可怜这公主,楼淑鸾听得丈夫说起这旧朝笔记故事,勉强一笑。 “来人。”她唤了丫头,双手呈给夫君一盏燕窝汤。 他慢慢吃下。 到得夫妻一起在围子床中歇下。楼淑鸾吹灭了床头小灯,在月光中看着夫君熟睡的脸庞。 宋成明眉心有了一丝黑气。转眼又消失。若不是她早知道燕窝里放了毒,是看不出来的。 楼淑鸾含泪,几次想放弃。但她终是悄悄起身,在衣架上取了他随身的玉腰带,打开机关,把机关里藏的通天碧珠换出来,换成了一颗假珠。 第321章 奸细现身(上) 到了离京城几十里外的上元县城边界,丑孕妇曹夕晚下船,在码头小店里投宿一夜,听得房间薄板子后面,小店似乎人来人往。 诡语低声,啾啾不绝。 她知道店外官道与小道,皆有夜行人来往,无数马蹄夜行,这时正是密谍们的天下。 她一夜没睡着, 她独自在床上呜呜地哭。 老姨病了,她连着好几天没回家照顾老姨,吃药请大夫花了不知多少钱。老姨看着就不行了。主人家也不管她。要让她把屋子让出来。丈夫偏偏让她找老姨要钱,她不忍心要,丈夫觉得她是在京城里偷人养汉,不许她回家。 她无依无靠了。 ++ 她孤零零在上元县码头的破小店里,住了四五天,白天在县城里找工做,又准备赁屋子。不为别的,县里租屋子远比京城、京郊都便宜。 她知道码头临江,交通便利以至密谍太多。每天夜里都有奸细来小店偷窥她。 一直到监视她的人变少,渐渐消失,她才在上元县码头坐船。 一帆临水,顺流而下。 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坐船到了金陵的另一个附廓县,江宁县码头。 江宁县有一处锦衣百户所衙门。 天还未亮,黑麻麻的,她会抱着肚子走到了衙门附近,看看门上灯笼挂的方向。她拐进一条后巷子里,找到了一道门。狭窄破烂旧门。 她叩叩门,在门缝里塞进去几张纸片密报。 ++ 吱的一声,门开了条缝,门里有双老眼闪烁。 老番子打开门,看她一眼,似乎是认得她。捡起密报关上门,过一会儿丢出来一串子散钱铜子。 她想,似乎没有变化。这个番子姓吴她认得。她捡起了这些铜子儿。这是街坊眼线向锦衣衙门报消息的酬劳。 她现在的身份是老吴手下的最不起眼的眼线。这个假身份,她断断续续用了十年以上了。 ++ 她沉住气,天天坐船到此,递密报。老吴也每天给她几个铜子儿的报酬。 ++ 楼细柳在宫里,看到她大白天除了吃吃睡睡,还伏在桌上,苦思冥想地写小密报。 密报上全是赵王密谍某某收买了梅国公府中家奴某某,她一个字没写梅国公本人,但句句都是在说推测可知梅国公要谋反。她写这些当然有来由。曲大嫂的老姨和梅国公家三管事的表侄住一个街坊。 楼细柳瞅了几眼她的小密报,问:“干嘛呢?” “我在诬陷好人。” “……”你也知道是诬陷? “你不懂,这样大的事,一定会报上去的。我写的看似都有证据的。至少要查一查。” 但如果连城完全没有这个消息,就是下面的番子隐瞒了她忠心耿耿的假密报。 ++ 赵王大军打过黄河的军情急报,八百里加急递到京城。朝野震动。 天幸,梅国公死守黄河口孤城。 赵王大军一直不能攻下。 曹夕晚在锦衣衙门里,找连城喝茶,请秦猛出来吃饭,找几位千户家的子弟旁敲侧击,衙门里完全没有梅国公要谋反的消息。 她想,果然有奸细。而且还是极精明的奸细。 在梅国公守孤城的局面下,赵王府奸细都不趁机利用她的假密报诬陷梅国公。 因为她的假密报,看似有证据,但只要一查就能查清。奸细也许发现这是圈套。 ++ 对手不容小觑,她也得沉住气。这一日,她懒洋洋依在漆红长窗前,看她的绿月季花儿。她在东宫文华殿的房间里晒太阳。 她又伏在桌上咬笔头,苦思着如何写假密报。 ——要不要说赵王已经潜进京城了?还是说李国公谋反呢? 或者说皇后娘娘暗中和赵王写信? “……你生病了吗?” 突然有小孩子软和的声音响起,在她身后悄悄说话,她毛骨悚然,不好,是小太孙来了。她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对了,快冬天了,她这样动脑子诬陷人是会发病的! 她跳起来,把纸片揉起来往嘴里一吞,她得去泡药浴,泡温泉。 尤其是,她绝不能带小孩子,带小孩子才是真正最苦最苦的事儿。 小太孙看到妖怪女官一跃而起,像猴子一样跃出了窗外,一眨眼就在绿月季的秋色阳光中消失了。他惊得目瞪口呆,哭了起来:“妖怪,妖怪——” 白嬷嬷也是气得不行,连忙安慰小太孙。多亏小太孙跟前的宫人太监都在房间门外,并没发现曹夕晚如此无礼。 ++ 曹夕晚逃出了文华殿,听得哭声,觉得小太孙就是叶公好龙。 对妖怪好奇,真见到了妖怪就吓得嗷嗷大哭——当然,她并不是真妖怪。但她刚才也是想哄小太孙开心哇。 果然小孩子真麻烦。不过,她开始想念小霜和小乔了。 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才疼。 苏锦天会不会虐待师弟、师妹呢?至于小双,燕双留从小就太皮实了怎么虐待都没事儿。 ++ 她忧心不已,但面上端庄持重,依着宫规宫仪,她一路沿宫道走到了北宫门,在北群房里转来转去。 有老监遇到她,问起:“倒是少见?” 她就理直气壮:“我是小郑的对食。我回家吃饭。他最喜欢做饭了。”她翘起一个大拇指,“好手艺!” 小郑一点也不喜欢做饭。 但既是与七品女官结了对食,也是他高攀。按结对食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能指望相好的女官给自己做饭。 ——这是曹夕晚的想法。小郑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对食。 曹夕晚溜进小郑院子里,见得炊烟升起,院子里打扫得干净清爽,她便舒服地坐在瓜架子下,看着对食小郑忙里忙外。 “能吃了。” “来了。”她跑进屋,满足地吃了四菜一汤。家常味儿。 反正不要她自己做,就是美味。 她在饭桌上,还向小郑嘀咕埋怨了苏锦天这人不行。小郑连声附合,兴奋地从她手里接过了最后一轮的解毒药,热泪盈眶。 “明天我还来吃。” “……”她再来蹭饭,是不是可以不理了?小郑心想。为了讨好她,这些菜都是他花钱请蔡贵嫔宫里的小厨房悄悄做的。吹成是自己亲手做的。她千万不要当真! 小郑还不知道,如今北群房都传遍了,他和东宫的女官特别要好,是对食儿。 ++ 她拍拍肚子,走北宫道进了宫苑,在大树小坡间走了二里地,看到了东宫所属录墨阁。 她到录墨阁前,当头遇到了女官局里的掌礼宫人齐嬷嬷。她一看不妙,掌礼嬷嬷来巡查,居然叫她撞上。 她施礼,低眉顺眼。 “时辰晚了。”齐女官责备。她心想,怎么气死嬷嬷又不被赶出宫去呢? 第322章 奸细现身(中) 曹夕晚气势汹汹,齐嬷嬷的底细,她进宫里前是打听过的。没错,因为秀云说过这位嬷嬷是很凶的巡查女官。她为了防着被捉到打板子,进宫前就背下了她们的把柄儿。 要是掌礼嬷嬷故意找她的麻烦,她可就不客气了。 可惜,她没能如愿。 她感觉到掌礼女官打量了她的官服、腰带的白带子,她想,她可没忘记服丧。 “为什么迟了?” “下回一定早些,请嬷嬷责罚。”她觉得自己可讲规矩了,要是对方不讲规矩,她翻脸可别怪她。 “我罚你做什么。你和我一样的品级。你们楼宫人是管事儿的,你欺负她年轻,没品级。也没错,她不敢管你。这是她知礼。但我也提醒你,悠着些,这还是国丧一年的时候,别兴兴头的,以为自己就能在录墨阁里做娘娘了!别仗着自己是侯府出身的老家人,倒哄着良娣,就想乱了东宫的规矩!” “……奴婢不敢。”她歪着头,寻思着,这话什么意思? 她都带着细柳住到了录墨阁,离文华殿远远的,还会惹事吗? 细柳在文华殿是没有房间的,不用去文华殿。这是为了让宋良娣放心:她曹夕晚绝不是让侯夫人的庶妹细柳,进宫来争宠的。她曹夕晚还是大房里的忠心家奴。 但这位掌礼老宫人齐嬷嬷,应该是皇后的人? 但她没有得罪皇后吧? 曹夕晚推测,老宫人就是闲着没事震吓她几句。 她一个七品宫人,进宫没几天就被赶到录墨阁,多半是以为她在丧礼里勾引东宫了? 她幽幽一叹。 老宫人骂完了她,沿着宫径走远,突然在树下摔了一跤。她身边四个小宫女们吓一跳,连忙去扶:“嬷嬷怎么了?” 曹夕晚使了坏,握着嘴,咕咕地笑。她在宫里还是过得挺开心的。 但在上元、江宁两县找奸细的事,还不算有眉目。 她倒也没气馁,若是这样容易查出来,南康侯宋成明也不会吃这样的大亏。她深知宋成明可不是纨绔子弟,也是凭本事做了锦衣卫副都督。 ++ 南康侯府。 火把灯笼间,秦猛也在观察侯爷。 这几日他轮值随侯爷上朝,总觉得侯爷上马的动作有些迟缓。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他暗中问守在宫门外的连二管事。连诚一怔。便寻了机会提醒侯爷。也是时候要请个平安脉了。 秦猛站在春波廊上,看着顾御医从外书房离开,又进了内宅去替侯夫人诊脉。他知道一切平安。 也许是他多想了。若是下毒不可能没半丝症状。更何况侯爷身边有通天池碧珠足以解毒。 除非…… 除非中的不是毒。他看着侯爷腰间的玉扣犀带,侯爷的衣裳会换,但这条玉带不会换。里面是侯爷保命的碧珠,绝不离身。 秦猛琢磨不透,只觉得不安。 又观察了几天,他还是觉得侯爷身子不适,他有意想和医鬼陈明商量,但和陈明的交情又不够深。陈明若是又问到连二管事这边来,反为不美。 秦猛思索再三,身为护卫司首领,绝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否则当初青娘子也不会选他进府。 他转身回小值房,暗中与搭档儿罗妈妈商量,罗墨凤也觉得如此:“陈百户多半会和叔叔商量。陈千户岂有不和连二管事提的?你手里没有证据,御医也来过了。怕是要怪你多事。” “确实是如此,陈百户和青娘子是打小儿的交情。我却不是。”他沉吟着,“青娘子何时能回府?” “不太容易。”罗妈妈一怔,但又笑了,“也不是没办法。” 她的泣凤萧声,别人未必听得到。但青娘子是一定能听到的。 ++ 曹夕晚,在北宫门附近,听得钟山方向传得一曲古怪的萧声。 “怎么了?”细柳问。 “没事,罗妈妈有事叫我。”她随口应了一声,“我出宫时找个时间回府看看。” 细柳也没奇怪,青娘子进东宫只是个障眼法儿。就是为了出宫查奸细。 她只好奇:”不容易吧?“这都过去好多天了,只看到她夜里进进出出,什么结果都没有。 ”嗯。”她点点头,这种事不起眼,也不出风头。她歪歪头:“我也挺喜欢的,也许是跟踪窥视,揭穿别人的伪装,挺有趣的。” 若是没有东宫的温泉,白老宫人的药方子,也许她最近的日子不会这样有趣。 ++ 每隔几天,曹夕晚就去北宫门附近的北群房,在相好对食小郑家里蹭饭,平常半夜出宫到上元县里做工。 一日,小太孙坐在碧漆窗前,看着宫檐上的银丝秋雨,他悄悄问白嬷嬷:“母妃身边,也有会突然消失的妖怪吗?母妃在仙宫里不害怕吗?” “……娘娘应该是不害怕的。”白嬷嬷安慰着太孙,“都是好妖怪。不敢伤害贵人的。” 小太孙心想,他还是有点害怕。 可是,若一直害怕,他就不能和妖怪女官商量,让她带他去看母妃了。 妖怪女官一定是奉仙人之命在试探他,像话本子里一样,看他是不是有孝心足够虔诚,有孝心才能够去拜见天上的仙人,看到母妃。 ++ 白嬷嬷听着小太孙喃喃自语,心想,曹女官绝不是这意思。 曹夕晚是圈子里,出了名的不孝女。 痛骂亲爹,教训亲娘,拳打舅舅,脚踢表弟。平常管着不让爹娘出门,还让爹娘写契约画花押。绝不收养弟弟。家财一律归她。 她啥事干不出来? 白嬷嬷想,她是绝不会让小太孙被不孝女曹夕晚带坏的。 ++ 陆秀云在宫廊上,望了小太孙几眼,他迈着小短腿走出来,在池边看雨。宫人太监们打着青油伞围着。池中尽是秋荷枯枝,小太孙一身孝服看着也可怜。 秀云悄悄回报宋娘娘,这几天是先太子妃的生忌。小太孙应该是思念母妃。 “小晚,在陪他玩吗?” “……在陪他玩。”陆秀云知道,若是曹夕晚不想理小太孙,小太孙根本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最近东宫每天去御书房,听着陛下与重臣议事。顾不上小太孙。 而宋娘娘…… 陆秀云迟疑着,不知要和娘娘如何说。 娘娘最近从宫外得了一封信。是赵王世子悄递进来的放在她陆爹那里。娘娘并不看信,只命她传话给宫外,让陆老爹暗中烧了。但秀云知道,娘娘那一夜辗转反侧并没有睡,断断续续了哭了许久。 “这样的局面,他送信来,难道有什么好事?难不成我倒是要做一个逆臣贼子!?” 陆秀云想,娘娘是觉得,东宫人品出众,性情温和,家里安排的这门亲事她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地方。 而赵王世子也已经娶了世子妃。 世子妃是徐国公府里的女儿,赵王妃的亲外甥,徐氏小姐。她与世子也是表兄妹成婚。 ++ 京城秋雨不止。 黄河边的大军在对峙,而京城百姓们同样在叫苦。 上元县水田里的稻谷不收割下来,会变烂。收上来的谷子不赶紧烘干,会发霉,县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急着到处雇人手,到地里抢收秋谷。 就算是曲大嫂这样粗大的丑孕妇,只要干一天活,也能拿一天的钱。 她便在上元县码头附近,租了一条小破船住下来。 小店她租不起了。 而且,她也听了几个村妇短工的提醒,她得想想,等秋收结束后,到了冬天她便要临盆,总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这几个短工家里是本地人,就在河边打渔,她们知道租河滩上的破船便宜。半年的租船钱,比小店半个月都便宜。 ++ 曲大嫂租下码头上最破的一条小青蓬船,终于有了一个家。 “这女人,倒可怜。” 旧货货栈里的锦衣番子,偶尔会有几个来查看货物,出货倒卖。她的船就在货栈附近。 有个老番子叫横七,看到了曲大嫂。 他手里有两件卖不上价,在抄家时弄破的小家具,便给了这穷苦孕妇。让她放在船上。横七蹲在岸上和她聊了几句。走回来,沉着脸。 同伴儿笑话横七:“丑成那样,你不是看上她了吧,想做便宜爹?你平常可没这好心。” 老番子居然没骂,冷淡道:“……你走了眼。那边出了钱,让我们盯着她。” “……怎么回事?” “这女人是咱们衙门里的眼线。老吴手下的。有两年没怎么做。突然又出来了。” “……她在盯着我们?”几个同伴皆是脸上发白,“衙门怀疑我们了?才把以前的老眼线找出来用?” 第323章 奸细现身(下) “不像。”横七年上四十,经验丰富,他同样也清楚锦衣卫的家法。听说锦衣卫里还要议着设立南、北镇抚使司。南镇抚司就是监察司。但锦衣卫草创不过二三十年,也没那么快。 他此时勉强镇定,回头看看小破船。 丑孕妇曲大嫂,正艰难地蹲在船尾淘米。因为长得太丑,番子们都没办法多看几眼。 更没发现,她就是青罗女鬼。 锦衣卫还未设立监察司,但上官身边都有心腹人盯着手下番子们,防止叛徒和奸细。 曹夕晚也是其中之一。 ++ 秋收快结束。 丑孕妇曲大嫂时不时搭船京城里去,说是她还在京城有个做奴仆的老姨,病得快死了。还是得去看看。 横七便打发了番子胡六儿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找机会查清她的底。” “是,七哥你放心。” 胡六儿也是父子两辈本地的老练番子,本是觉得对这曲大嫂是手到擒来,未料到到了京城,进了九门,大清早的进城门的人群里一涌,这曲氏就消失了踪影。 胡六儿一连跟丢了四五回。这才敢相信横七没说错。 “七哥,这穷苦婆娘真的是把好手!”他悻然地回报横七。 “早和你说过,她在江宁百户所老吴手下,至少干过十年以上的!老眼线了。” 听得如此,胡六儿还嘀咕着:“她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干咱们这一行,都过成她这样惨。谁还当差?” “你不是打听了,她上一个老公病死,新老公不可靠?有能耐肯吃苦的女人不少,看男人的眼光若是差了,这日子就是过得不行。” “倒也是。” ++ 在番子们议论的时候,她已经七拐八折地,溜到了清乐坊一段金家中。 “……青娘子?” 曹夕晚坐在段家院门的墙根儿下晒太阳,面前还摆了一只她从上元县提进京城的米桶,这乞丐婆的扮相把刚回来的段娘子吓了一大跳。 “是我。是我。你好眼力!看出来是我了?” “你摆了这几块石头,我记得你的记号呢。” 曹夕晚爬起来,踢散了自己面前摆的几块石头。她摆了三块石头做暗记。一段金也不是头回替她做事了。曹夕晚满意地看着段娘子,段娘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和她一样老经验的锦衣衙门老眼线。 因揣测出青罗女鬼是在当差,一段金连忙拉她进了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跟前的小厮和丫头都暂时打发回了家,因为没生意养不起帮工。只有个大厨和一个婆子,这时辰上街买菜、买柴去了。 曹夕晚进了段家里屋,和一段金嘀嘀咕咕好一会儿。 一段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太后家和皇后家的子弟有暗中和赵王勾结?那不就是国舅府上?” “嗯,反贼。”她双眼凶光四射,右手作刀一横,摆出要把太后家满门抄斩的手式,“还敢收买我们衙门里的番子。我查出了一点线索。” “……”你真的不是杀了藩王,觉得光杀皇帝家的叔伯兄弟不过瘾,还要拿皇帝的老娘和老婆开刀了? “不……不可能吧。青娘子你想,陛下千秋万代,两位国舅家才是富贵万年呢。” “没错,太后和皇后两位自然不会。但富贵人家里也有贪婪蠢货的子弟。容易被收买。你平常招待的勋府贵人,你不是和我埋怨有很多笨蛋吗?”她倒了盏热水,又开了桌上零食匣子拿了块糕饼,饼子好甜,她感叹地看着一段金:“你真行,你没老公,还把日子过得这样好。我也不是没本事,我怎么就这样惨呢。” 如果是说,你如今混到在我家门口当乞丐婆的那样儿,那是有点惨。一段金想。难道是非要到水田里下地干活,才能亲眼看到国舅爷私通外敌?他们是在地里扮农夫接头?国舅爷亲自出马扮乞丐吗? 段娘子冥思苦想,怎么都想不通。曹夕阳还解释着: “对了,李国公,你想他是怎么败的。都已经围城了,他不就是骄横自负,才死光了几十万大军?”她瞅着一段金,“你不会泄漏我的机密吧?” “……别这样看我。” 段娘子心惊胆战,青娘子这眼神,看着是要把她灭口的样子。她哭丧着脸,“这样的机密不用告诉我的。” “有报酬。”她拿出十颗金豆子,“我能在衙门报销。事成之后再给双倍。” 一段金双眼放光,她买这处小宅子的债还没有还清,她立时点头:“拿药来。” ++ 曹夕晚拿出一枚毒药,一段金接过来,看看她,咬牙吞了下去。 “舌头我看看。”曹夕晚笑眯眯,检查了她的嘴,确认她确实吞了药。她拍着一段金的肩膀:“我们是好朋友。你帮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十天后我就给你解药。” “……你别死了。”段娘子都按规矩服了毒药,也敢说话了,“你要是在外面被害了,我就死定了。” “你不是觉得我太厉害肯定不会出事,才和我合谋的?”她笑眯眯。 ++ 段娘子确是如此想,忐忑着送她从后门走,奇怪看她手里提着的谷米桶:“你这桶里?” ——她这破木桶儿,难道是乞丐婆的讨饭桶? “我下地收稻子的工钱。我怕被人偷了。” 她抓抓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日子比街坊洪大姐都过得艰难,洪大妈和丈夫孩子一起,还有几间瓦房遮风挡雨,她曲氏的破船没门没墙的,一定会有小偷, “县里大户家,我做一天的工就给了一天的谷米,要是被人偷了我的米,我会饿死的。我肚子里还有一个。” “……” ++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和段娘子说悄悄话:“放心,我要是回不来,你过十天,就去城外五里官道边的土地庙进香,我一准儿托人把解药放在香炉下了。” “不死就好,不会死就好。”段娘子合什念佛,看着她抱着肚子,提着全副家当的米桶,蹒跚行走。 段娘子刚眨了眼,她突然消失在街坊路口,曹夕晚只留下一句话:“别忘记我老姨的丧事。” ++ 她料到番子们会来查她,早在京城各处有了准备。一切妥当后,她便回了宫苑。路上顺道去了驴马行找了毛二狗:“帮我打听一下,侯府里是不是出事了。罗妈妈叫我回去呢。” ++ 南康侯府。 罗妈妈随侯爷从衙门下值回来,一路上她并不敢观察侯爷举止,免得引起连二管事疑心。但她寻机会看了看侯爷的神色精气,没看出什么? “侯爷回府——” 大门洞开,番子们轰然下马,罗妈妈路过门房,一抬眼看到了青娘子的伴当儿,毛二狗。 第324章 宫中消息 罗墨凤系着秋香色披风,在门房廊上站了站,侧头给秦猛递了个眼色。 秦猛会意,找了门房马六儿说话。毛二狗便起身,到漆红廊柱下悄悄和罗妈妈说了句,递了消息: “青娘子听到萧声了,有空就回府里来。” ++ 侯爷回府,便要去内宅看嫡子,这已经是规矩。只不过,今日宋成明立在春波廊上,望着渐渐入冬的秋霜蜡梅黄玉枝,侯爷随口说了一句:“倒有些疲倦。今日就不来外书房了。” 靠墙的小值房已经放了青瓦炭盆儿,火苗跳跃。 几位老护卫在半夜寒气最浓时,难免旧伤痛苦,有炭火自然就好些。 炭炉上吊着曹夕晚从家里提来的大肚儿锡水壶,卟卟冒气,秦猛倒了两盏茶,他不用在外书房轮值,便得了空,他和罗妈妈在小值房私下里说话。 罗妈妈诧异着:“毛二狗说,青娘子她在外面县城里忙呢。” 秦猛一听便知道,是为了前阵子赵王大军起兵,锦衣衙门居然不知道北边消息的事。 “我以为,她进宫就是为了查这事。” “宫里?”罗妈妈吃了一惊,“她不是说要进宫养老吗?带着细柳替她扫地抹桌子?” 秦猛笑而不语,罗妈妈一想,对,她怎么能把青娘子的话当真,这不就是被青娘子逗着玩呢。她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进宫,突然改性子,这话明摆着她怀疑奸细在宫里。罗妈妈看了秦猛一眼,他上回送了贺仪红包,青娘子请他到了诚福寺里单独吃了一回斋席,二人必定暗中密议过。 “这听着可不是小动静了。”她低语。进宫查奸细。奸细会是什么来路? 侯爷难道是因为这事,才被人暗算了? 秦猛与罗墨凤对视。 ++ 城郊道观。 观里也有田地,一眼看去,田间青黄,细雨霏霏。道人们都在催着佃户赶紧秋收。 玉鼎青烟,纱帐缥缈。 冯均卿盘坐在静室里,纱帐玉帘之后。 帘前,跪着的几个新入教的勋贵子弟,都是先太子妃杨公子引介入教。 因杨公子虽然没有占到南河百户所的肥差,输给了宋卫仁。但他却得到冯仙师的指点,揣测到了家里的靠山恭慧太子妃要去世,抢先结了一门好亲事。与太后的母家骆侯爷家联了姻。 杨家还有杨妃所生的小太孙在,岂可就此败落? 杨公子,便靠着国舅家的照顾,也在锦衣卫得了一个极上好的差事。 宋成明一见,便也知道这事得做得体面,免得得罪太后的兄弟骆侯。 不得已,他便把南河百户所所管的一段秦淮繁华地段的水路划出来,新建立了一个河口百户所,让他当了百户。 杨百户既认了神仙,占了肥缺,手里金银流水般地过,他岂有不把妻室家的亲戚兄弟,拉来拜一拜的? 冯仙师静坐不语,等几个骆侯府的国戚子弟把膝盖都跪麻了,他才慢慢吐了一句:“不妨事。虽然险。但你们的机密事不会被锦衣衙门发现。” “仙师,还请仙师指点迷津!我们的叔伯也是一样感激的。” 几个公子哥儿背后有人,他们只是推出来的晚辈,此回进道观着实送了一批金珠、美人的厚礼,求冯仙师指点,“我们屯粮的田庄子,已经有锦衣衙门的眼线混进去了。请仙师开天通眼,看穿这奸细的长相容貌,我们去杀了这人!” “我不杀人,只有天,能杀人。”冯仙师摇头,不肯再说了。 杨公子一听这话,连忙拉了哥几个出了道观。 ++ 公子哥们肥马轻裘,一路回京,此时金陵秦淮河上细雨已停,一行人便进了酒楼的包间里。 杨百户命仆人守着门窗。他想了想,压低声音:“冯仙师的意思,也许宋成明要和我那没福的姐姐一样,重病了。到时候,再换一个锦衣都督,谁还敢管你们的事?眼看着要议和了。” “什么!?”国戚子弟皆是狂喜,“妹夫,你说的是真的?” 杨妹夫说起冯仙师的神通,他们早都听他神神道道地提过。他家没福的姐姐,被冯仙师夜观星象,说恭慧太子妃被凶星冲克。结果果然一病不起。就死了! 南康侯宋成明也会如此? “放心。也许还不止如此。” ++ 东宫。 宫们内监们还在为先太子妃服丧,腰间都系着白带子。 曹夕晚也在打听黄河边徐州城的军情,这事儿,她不用去衙门,她知道宫里反而最灵通。 玄武湖附近的录墨阁,原是四层的飞檐楼阁,楼中收藏着专属东宫殿的大批图、册。 曹夕晚隔几天要来阁里露面儿,免得被巡查的宫人捉到错。 一楼后廊小耳房,原是杂屋。 她打着哈欠,进屋拿了自己的簸箕和扫帚。连日奔波,在小破船上又潮湿阴寒,她可得回来养一养身体才能去南康侯府。 多亏她有先见之明,出宫前这身臃肿孕妇装扮,足够暖和。 ++ 她扛着扫帚,到了楼梯口,一边扫楼梯一边上了楼阁。 她寻思着,细柳的桶子与抹布不在杂屋,这孩子应该去楼上干活了,真是勤快的宫女儿。和她曹夕晚真是一样。 她仔细扫着浮尘,听着地板细细微微的回响,仿佛找回了当年在诚福寺里那清净无为的心境。 偶尔抬头,遥望玄武湖,波光鳞动。 ++ 她真是太会扫地了。 她夸了自己几句,又下去提了水拿了抹布,一番辛苦后,她满意看着二楼抹得光滑的地板,宫里发给自己的月钱,她可不是白拿的。 比起在破船上做穷苦孕妇,她如今在宫里的日子真是太舒坦了。 可惜皇后不喜欢她。 觉得她在国丧里勾引东宫?但她不是已经有了对食小郑了。皇后不相信她是感情专一的东宫女官,心里只有会做饭的对食太监吗? 她扼腕不已。 皇后娘娘这脾气到了锦衣衙门,那也是难侍候的上官。 ++ 衙门当差难哇。宫里宫外都不易。她幽幽叹叹,扛着扫帚,提裙拾阶。 她踏落叶,迎秋霜,上了三楼窗廊。 走过了廊道梅花门,廊上尽是楼边银杏飘落的枯叶,她便听得说话声。她耳朵一竖,最近她写假密报有点文思不畅,得偷听偷听东宫学士们的废话。 原是几位东宫侍从学士,在整理书目编写,也在寻找太子殿下要看的图册。 他们低语议论的声音传出来。 她一听,这几人是在议论赵王大军与梅国公在黄河口徐州城的对峙。 “李国公已经逃回京城了。他这样的大败——” “但陛下念他忠心,又屡有胜绩,并没有处罚他大败之罪。” “陛下也没说错,毕竟,胜败是兵家常事。” “未必。军中都说他是太过自负,忘记骄兵必败四字,不听部下劝说才败的。不处罚他,都寒心。多亏梅国公是陛下的姑父,长公主之夫。又素来稳重得体。大军是不可能攻过来的。” 天色渐晚,夕阳像是血一样红。 曹夕晚蹲在门外第二十三次装鬼哭,吓走了东宫侍从们。 “快走吧。这阵子,这宫苑里都是有怪声。真真叫人心里渗寒。” “听说撒些盐,撒些米,都能避邪。” “米?难道是史书里的五斗米教不成?”笑声中,脚步声下楼而去,“听说你家族人,这几年在粮食生意上用心,太祖立开中法,供应九边塞王粮草,国舅也提了不少建言,陛下颇为赞赏……” 她偷听着,这几位东宫侍从,一位出身太后家,一位出身皇后家。 不如此,她也不来录墨阁了。 ++ 华灯初上,进宫苑的门锁了。不会有宫人再来巡查。 曹夕晚和楼细柳,都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楼细柳沉迷修炼。 自从减少服丹,她修炼更难了。好在,曹夕晚可以随时指点她。 曹夕晚从沉思中惊醒,高兴地说:“你去修炼,我今天有思路了。” 你写假密报,还需要思路吗?楼细柳无语。曹夕晚又拉着细柳说悄悄话:“今天有国戚宫眷进宫见太后,或是见皇后吗?” “……你不是让我不要接近太后宫中,说有很厉害的傀儡?” “嗯,没错。你不要靠近。”她想了想,“我有办法,过阵子我去顶了这个傀儡的差事。” 楼细柳听她吹过,说她在宫牢地道假扮傀儡,吓得乌老档和小郑嗷嗷乱哭,她还杀进杀出威震四方。 细柳当时没有亲眼看到,没当回事,只当她又吹牛。她既是连假藩王、藩王妃和藩王世子都敢杀人灭口。这已经是顶了天了。她还能更过分? 楼细柳忙着去修炼了。 第325章 文思泉涌 曹夕晚顶着毛巾,踏着夜色,觉得和楼细柳一番话后,文思更是泉涌。 她端着一盆儿药包和文房四宝,跑到了录墨阁后的小泉眼。她打算一边泡澡一边造假写密报。 雾气蒸腾,月色浅金。 偶尔有秋雨丝寒。 她呵呵地作怪声,挥着毛巾张牙舞爪,赶走了几只猴子,惬意地抢占了猴子们的温泉。 ++ 阁后温泉引入了三个小池,铺满卵石,每池仅容一人。 这一回,她伏在池边,写的是风闻的假密报,【赵王大军暗遣一支奇兵,绕过梅国公的孤城,奇袭京城。】 其实,也不算新编的。 她刚才已经从东宫侍从们的嘴里,听到了一个传闻: 【赵王久战不利,想与梅国公议和。】 ++ 秋夜雨寒,她坐船出京城。 往江宁县锦衣衙门的后巷里,她向老吴连着投了十天的密报。 她的假密报里,写的是【赵王表面议和,暗中已经准备奇袭京城。】 她格外老练,在密报里自然也不会如此直接说,但字字句句皆是在这个意思。 其一,上元码头小店,临着官道,她租的是最便宜的。因为最吵。房间窗外每天能听到细作马匹路过,数量比往年同一个月增加了多少倍。 其二,上元码头的河面,夜里能看到多少密谍小船来往。比往常增加了多少倍。 其三,上元、江宁的不少田庄里屯集大量旧谷粮。以至新谷都难以入仓。若是有反贼接近京城,在京郊五十里方圆抢粮。不用带粮草能轻骑掩进。也能长期围困京城而不缺粮草。 可以推测的结果就显而易见:【赵王表面议和,暗中已经准备奇袭京城。】 终于有一天,这个消息引得奸细出现了。 ++ 这一夜,她依旧老样子,老时辰。 黑麻麻的天,她抱着肚子,叩叩门,在老吴的门缝里塞进去几张密报。 而门后的番子老吴依旧丢出来一包子散钱,但这一次铜子儿有好几百枚。她一怔。 她听得老吴像是吃了点酒,在门里笑骂着:“曲八,你天天写赵王大军有奇兵要来京城,不会就是要在我这里捞钱吧。”一直不出声的老吴在门里说话了,“人家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要议和。叫咱们不要胡说乱报。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大的事有上头顶着呢。” 她弯腰在地上捡起了铜钱,数好了收在怀里。 突然,又有一片子金叶子丢到了她脚下,她抬头看向巷子底,有两个黑衣夜行人在看着她。 她淡淡看着黑衣人。 终于出现了。 ++ 巷子底,两名黑衣夜行人看着她。她脚前一片金叶子,是他们丢过来的。 “兄弟,钱少不了你的。嘴闭好。” “我是女的。” “……大姐。” 她看看他们,又看看地下的金叶子,黑衣人道:“给你的。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心里有数。” 她默默地捡起了金叶子,收在怀里。 ++ 屋里亦有几名黑衣夜行人在与老吴密议着:“她会不会报到京城?” “不会,她是我的眼线,只在我这里报,是跟着我十年以上的老人了。从没报上去过。放心,咱们这些人只图个钱。” 她一路走出后巷子,在腰包里收好了铜子、金叶,打算当成私房钱。她想: 奸细。 收买了老吴。 居然连她的上官,二十多年忠心不变的老番子也能收买! 老吴能如此,从京郊直到梅国公孤守的徐州城,锦衣衙门各地百户、千户所,有多少番子被收买了? ++ 她想,不,不可能。上元和江宁县扼守长江水路,这两地有几个内奸是难免的。有反贼的密谍来往也难免。甚至与勋府、国戚勾结暗递消息,也不少。 但锦衣衙门的内奸并不好收买。 宋成明可不是吃素的。 她青罗女鬼也不是。 多亏她身为侯府家奴,忠勇无双,替侯爷盯着京城内外衙门里的番子,确保忠诚,执行家法——总之就是她很擅长背地里打同僚的小报告。 她退职后暗中有所布置,只要回柳记药铺子查一查帐目,就知道是哪些人被收买了。 ++ 她连夜搭船回京城,潜到了柳记铺子里。 铺面前的秦淮河上依旧繁华,一更鼓响,河中画舫虽然无管弦之声,依旧灯火通明,与月光交映。分明是有京城人家,坐船秉烛而游。 守夜的伙计在打瞌睡。她可是算了日子来的,便溜到了后楼东厢房。 她从窗缝里一瞅,东厢房里摆设洁净,家具齐全,青帐半垂,有人在青帐床上睡得正香。 “小乔——小乔——我是小晚姐——” 她啾啾地鬼叫着。 小乔一惊坐起,看到床前蹲着的曹夕晚,他先被她的丑样子吓了个半死。隔着薄薄的青纱帐,照着月光,丑得像鬼。 好在小乔如今也是“试百户”,是宋卫仁的副手,这几天在南河百户所轮值。夜里就睡在对街自己的铺面里。 他经历的事儿多了便镇定下来,最重要,他一眼就认出了曲大嫂。 “……你就不能换个身份做眼线?”他犯愁。 “吓?你小时候,我靠这个身份,还带着你一起出门逛街,骗过好多糖吃。”她在外面蹲着。 “……那是小双。”小乔披了衣裳出来。 “他分糖给你吃了。我知道。” 她咕咕地笑,她年少时,和苏锦天手牵手装成街坊傻玩的少男少女,后来年纪又大些,有一两年就喜欢带着小孩子出门,装成手里牵一个,肚子里怀一个的街坊少妇。 “以前,我还年轻好看,虽然长了斑也不太吓人。穿得也洁净。我手里牵着的孩子是街面上最可爱的。现在,我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孩子送人了,老公死了,连身上的破衣烂袄儿都是我捡回来的。”她一边走向铺子帐房,一边还呜呜地诉苦。 “……你穿的是大师兄的旧衣裳。”小乔开了帐房门,犀利指出,“他前几天还在箱子里找。” “……不要告诉他。我会偷偷放回去的。” “他这旧袄儿里,藏着三张十两银票的私房钱。你不还给他,我们都得被当成小偷骂死。” 她大惊失色,当即要脱破袄儿:“在哪里,在哪里!?银票在哪里?他还欠了我的钱!” 这一看,她就是要把苏锦天的私房钱私吞。 “三十两你也不放过……” “三文钱也是钱!你不知道穷人家的苦!”她喜上眉梢。 曹夕晚和乔强生笑着斗嘴,悄悄进了帐房,熟门熟路找到霍掌柜锁起来的柜子。 她从抽斗里,翻出了卖药的帐本儿。 小乔早就掩起了窗,点起了灯。她仔细翻着帐本。上面就有内奸的名字。 第326章 诚福旧事 小乔把衣裳挂在窗前。桌上一碗铜灯。 屋中,光线明暗相间,随灯焰摇摆。 她压低声音问:“小乔,所有在铺子里买过罗汉紫金丹的番子,名字全在这上面?” “对,这本子不是你写的?我这几天没动。喏,你编了一百零三个番子名,塞进去。走假帐。除了你,这事谁能干得出来?”小乔又点了一盏铜灯,凑到帐本子边。 蓝布封面的帐本儿,用的是宣城白竹纸。纸张带着淡香。 她窸窸窣窣地,匆匆翻动着帐本子,果然,在本子第十二页,她看到自己写的一行字【江宁百户所,吴得庆,买丹二十枚。】 吴得庆,就是老吴。 但这是假帐。 她坐下来,把有假帐的柳记帐本摊在桌上,一字一句细看。 这柳记药铺子,是锦衣番子们的股本儿合开的,她和柳如海说好了,让霍掌柜对衙门里的番子买药都打八折。 为了帐目清楚,所有买药的番子都写了名字。 再一翻名字,她看到了刘千户的儿子,六太太的兄弟刘小旗。他叫刘鸿儿。这是真帐。刘鸿确实一直到柳记来,替不少番子买药。她都记了帐。 帐本里,刘小旗名字那一行下,她连着写了三十二个番子名。这些人名是自己不露面的。 “这些人名你查过了?小乔,” “……你让我查的,我敢糊弄?你能唠叨我一年。”小乔持灯伸手,点了点这三十二个人名,他以前曾被她指使着,暗中打听了这些人的名字,她亲手写上了帐本。 但这个帐本儿里,她故意改了一批名字。 ——改名,就为了让赵王府引龙司密谍,落进她的陷阱。帐本陷阱。 ++ 比如,帐本上,她亲手写上【江宁百户所吴得庆】几字。 老吴,却从没来柳记,从没买过罗汉紫金活络丹。 ++ 她知道,在奸细眼里,这柳记帐本子就是可以收买的锦衣番子名册。 毕竟,出钱买药要修炼的番子,他们一来,有野心,二来,花钱买药容易缺钱。 这种番子,就是最容易被收买的对象。 ——柳如海想必能看出这两点。他看不出来,也会有别人看出来。也许是无生老母教。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老吴,竟然真的被收买了。 ++ 窗外,更催二鼓。 窗内,小乔在旁边椅子上坐着。打瞌睡。 曹夕晚也困,她沉吟反复翻看帐本子,老吴他不缺钱的。他没买罗汉紫金活络丹。也没服过福寿丹。 他也没有升官的野心。 ——居然还是被收买了。 嗯,也许是她大意了。 老吴原本是一个在京城街坊管理沟渠卫生的锦衣小力士,兢兢业业,为锦衣衙门发掘了六十八个眼线,在过去二三十年里,立下不少功劳。 他从无品力士、九品八品校尉、七品小旗,一路升上来。如此,他才能在前两年放到江宁百户所里做了从六品锦衣总旗。 现在,老吴出卖了她。 她被横七这些番子盯上,就是因为老吴泄漏了消息。 只不过,因她原是京城内街坊里的眼线,跟了老吴多年。后来老吴调到了江宁县后,断了来往也是正常的。 所以老吴并不确定她现在跟到了江宁县,是不是来查内奸。 ++ 她想了想,问小乔:“这几天,侯府里有什么事?” “侯府?就是侯爷和太太都请了御医诊脉,一切平安。” 她想,小乔和毛二狗说得一样。 只不过,她知道侯爷让连城的兄弟在查欧阳千户,难道欧阳千户被赵王府收买,故而柳如海对侯爷下毒了? ++ 曹夕晚出了柳记药铺子,一眼望去,夜月映波,秦淮河上还有巡更的船火。 她沿河匆匆赶回南康侯府。 她没有走门房而是暗中潜入,在府中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而此时,宋成明本在内宅,把怀里的孩子给了乳娘,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我去外书房忙,你们好生服侍太太。” “是,侯爷。” 楼淑鸾在围屏床上装睡,方才夫妻一直在哄孩子,总算把孩子哄好了。她累得先躺下。 府里有乳娘、保保,还有丫头们,更不要说夫君只有这一个嫡子,宋成明时常抱在怀中不离手。 楼淑鸾还是疲倦。 她看着手中的金针,若是扎在宋成明的颈后大穴里,他就会晕睡。 她真的要做吗? ++ 陈妈妈立在床侧,总听得围屏床里,太太睡得并不宁静,似乎辗转反侧。陈妈妈沉吟着,头胎就生了嫡子,真是大喜事,太太还有什么要烦心的事? 前阵子去了诚福寺里进香,她是劝过不要去的,刚出月子就出门被风吹了不好。 但太太不知为何,一定要去。 到了诚福寺里,太太又独自在观音殿里,站了半会儿,才出来,当时就看着精神极不好,脸色惨白。 陈妈妈心想,诚福寺是锦卫衙门公产,应该没有外人。若是有奸细是怎么进来的? 陈妈妈后悔了,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按原来的打算,在太太去诚福寺之前,她先和青娘子说说这事。青娘子在诚福寺里是极熟悉的。问清了也好有个防备。 就因为是衙门寺院,她就一时疏忽了。 好在,南康侯爷对太太、对孩子,真是没话说。 ++ 但陈妈妈心里还有另一层更隐密、更可怕的担心。同样因为南康侯。 ++ 她听得太太终于睡沉了,便道:“侯爷今晚可能不回来,四更天直接上朝去。你们也歇吧。” “妈妈辛苦了。” 陈妈妈让丫头们退下。她自已守在外间小床上值夜,寸步不离太太。 她悄悄睡下,吹了灯。 南康侯爷对太太、对孩子,确实是无微不至,没话说。 但她最近打理太太的产业帐目,偶尔听太太说,楼氏货栈有一部分产业转到别人名下了。起因在秦淮河边,侯爷不得已新设的河口百户所是杨百户主持,因要防着前太子妃母家杨氏找麻烦,侯爷想了法子,把太太的产业放在了几个外地来的士子的名下。 这似乎是好事,侯爷为太太想呢。太太也是个精明人,确实细细想过妥当才答应,这也是勋贵府里的常事。 ++ 陈妈妈听着太太在围屏床上的轻微呼吸,她自退出楼将军麾下密谍,进了楼府,陪着楼六小姐长大。她就把太太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和太太不一样,她没有夫婿,她只信自己的产业要握在自己手里,夫妻之间也要讲个相敬如宾,不要太近了。尤其是嫁妆产业。 便是放在别人名下也应该放在自己的管事、楼氏族人名下。 但这话也不好劝。太太也是想着育有嫡长子,就是侯府未来的世子。侯爷在她产后这般尽心,夫妻一体何必再生分? ++ 陈妈妈叹了口气,在小床榻上转了个身,望着黑暗的房间。 月光在寒云后。她想起前天夜里做梦,梦到了几年前和青罗女鬼在诚福寺里见过几面,说过几回话。 那时太太和侯爷还没有成亲。陈妈妈过来打听青娘子的心意。 在寺里第一回见面,青娘子当时晒笑着,她并没答应过要和侯爷成亲。只是侯爷许诺各自不娶嫁。他如今毁约另娶,那是他的事。她成了废人,只要保着性命和身体,就不在乎别的。 但因为以前有过交情,她当时说过一些话,陈妈妈没和太太提过,但现在突然又想起。 青娘子道:“我确实劝过侯爷不要结这门亲事。这是为了衙门公事。且不说与楼六小姐出身西北勋贵府,这门亲事,必定对侯爷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夫妻和睦。仅说楼六小姐,楼家在京城没有近亲,她是孤身远嫁到此,若是与侯爷不和,对侯爷不利,到时候在深府内宅里突然一病不起。谁又替她出头?” 陈妈妈当时还没有在意,太太手中有产业,身边有心腹,更有她在身边,岂能无人出头? 几年过去,太太生了嫡子,侯爷已经有了继承人,正是大喜之时。 但朝廷局面变化不定,侯爷下宫牢,赵王谋反,代王妃身死。秦王世子也重病在身。还有上回侯爷被陛下训斥,借酒消愁,在外书房里招乐伎…… …… 陈妈妈睡在了外间。她渐渐入睡,脑中只模糊想着一件不放心的事: 诚福寺里是不是进了奸细,和太太说了什么?但诚福寺是锦衣公产,为什么能进奸细? 她又梦到青娘子当时说那些话的神色: 【楼六小姐若是与侯爷不和睦,在深府内宅,一病不起,谁为她出头?】 突然间,陈妈妈惊醒过来。 外间无人,陈妈妈只到窗外的月,荒淡的光。一如诚福寺那夜的月。 她毛骨悚然。 侯爷知道诚福寺里有奸细,却没有提醒太太吗? 第327章 森罗暗语 曹夕晚此时已经回到侯府,她没急于去找罗妈妈,潜到外书房,伏于瓦顶,她揭开一片瓦,向下偷窥南康侯。 书房重地,他在灯下批阅公文。 屋外霜梅夜露,滴滴如冰。房中有炭火,桌上灯光斑驳。宋成明稳沉似渊,坐在交椅中身形挺拨,看着脸色还好。 她趴在屋顶,一个劲地瞅他。 按理最近这几天,并不是侯爷请平安脉的时间,突然请御医来诊脉是病了? 或者,他真的是宋成明吗? 不是替身吗? 若是个奸细也好,她就能冲下去一剑捅死他。 她肚子上裹得厚厚的,身为粗壮的孕妇伏在屋顶倒不冷,她幽幽望月,早就和侯爷说过,小心西北那一带的人。 不提凉国公老巢是西北边塞。楼将军是凉国公旧人。就说秦王府。,那也是早有反心。陛下的父亲先太子,当初是怎么突然去逝的?替太祖出行到西安巡查,发现秦王谋反,把秦王押回来后,不到一年就病死了。 当时兴武太祖还在位,嫡出先太子尚且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侯爷就不怕出事? 还是他有什么灭门抄家的毒计? ++ 宋成明正在看公文,手中持笔圈批。突然,他听到了屋顶有节奏的叩击声,是暗号。 “小晚?”他仰头。 “是我,侯爷。”她落了下来。 灯下,宋成明对她的丑样子一愕,便又会意:“打听消息去了?查到奸细了?” 曹夕晚隔着五步,瞅着宋成明。 她问:“我几岁?” 宋成明微怔,放下笔,回答:“六岁零三个月十天。” “紫竹林。” “楼淑鸾。” 她看了南康侯半晌:“幽冥第九变有几层。最后一层的名字。” “……第九变里,又有十层。第一层是生死册,最后一层是转轮大地狱。” 她放心了,这是新的辩认暗号。自从上回冯均卿入府,她和宋成明暗中又增加了一个。 幽冥第九变,幽泉深。 黄泉深处,奈何桥头,过了桥,地府里还有十层活大地狱。 第一层掌生死册。判生则生,判死则生。 这只有她练过。 也只告诉过宋成明。 ++ “我在府里,哪有这样容易出事。”宋成明也不多问,她为什么怀疑,他心里有数,倒笑语,“你和石明娘赌的前朝秘藏呢?” “……有秘藏?”她大惊失色,“她没给我!这人是个赖子!我看错她了!” 宋成明顿时明白,外面谣传二女比试,赌的前朝秘藏,这完全是为了赌局的噱头。 “你散布的谣言?” “不是我!”她果断否认,沉思着,“肯定是石明娘。女魔头就是这样不可靠。太邪气了。不如衙门中人忠勇正直。” 宋成明决定放弃,问:“宫里娘娘如何?” ++ 秦王世子府,冯均卿今夜回了府里道观。 他右手一张,露出一只晶莹血玉脂瓶,内有密药,是石明娘手中的秘藏秘药之一。这秘药可以试一试皇陵地图。地图是塞外珍兽皮毛所制,是不是还画有机关没有发现。 他在密室里,用密药把皇陵地图全涂药抹过一回,再用灯火烤过。 过了一柱香,果然就看到了地图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字,他推测是冬公公所写,但内容却让他意外: 【幽冥九变,第九层中又分十层。吾以往得知此秘事,是在元宫中,听前朝国师八思巴偶尔所言。吾为太祖建起皇陵,不经意间想到此事,料想定是天意。便以这十层之名为皇陵阵法机关命名。非幽冥之主不能打开机关。机关第一层,生死册。第二层……】 他皱眉,幽冥之主?是指修炼完幽冥九变的人,才能解开重重机关,直入皇棱核心吗? ++ 南康侯府。 外书房里,曹夕晚觉得需要去和石明娘谈一谈前朝秘藏。宋成明能问这事,这说明凤刀君手上还有一部分秘藏,被侯爷盯着呢。她当然得去商量商量。她明明赢了,怎么能没有一点彩头呢? 她听起侯爷问起宫里的宋良娣,顺口回答:“我没大注意娘娘——”突然沉思,“不对劲。我进宫后就没注意娘娘。”想了想,“娘娘以前这样安静的时候。往往有事。” 宋成明微惊,他知道她是在说什么。 长房的侄女宋佳惠,端庄淑贤,自是不一般。 突然有一年,小晚嫌弃大小姐太安静,一点也不活泼可爱。没两天,她又发现了陆秀云也突然安静下来。 她和秀云太过熟悉,一看就觉得有可疑,当即以为陆秀云被大小姐欺负了。 她连忙就跟踪偷窥大小姐。结果发现宋佳惠与赵王世子在进香时,偶尔见过两面。 本朝初立时,各勋府上也不过只是平民出身,一朝暴富显贵,内宅规矩并不严。 而踏青赏秋时,各皇亲、贵戚、勋府都会阖府出行,驱香车泛画船,带家人去清凉山畔、莫愁湖边游玩。春光明媚,湖碧桃红之时,大小姐和世子暗中有书信来往。 陆秀云是知情人。虽然不懂太多规矩,但也知道叫发现了会挨骂。每日忐忑不安。 曹夕晚那时觉得,按老太太的意思,大小姐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勋贵。最好是国公府上。 她一想,赵王世子家里比国公还强,挺适合的。她就没当回事,丢在脑后了。偶尔和宋成明嘀咕过两句。 ++ 南康侯回想此事,也皱眉:“过几天,让老太太进宫去看看娘娘。” “哦。也行。”她想,最多就是赵王世子想利用娘娘打听消息,写肉麻骗人的情书来了。也不算什么事嘛,“侯爷放心,反正娘娘她也不会上当。” 她其实纳闷的是,宋成明到底怎么打算?他在困境危机里的时候,出了名的有城府毒计。 且,她仔细打量南康侯,又细听着他说话的声音,细观神态,她没看出宋成明有什么身体不适的地方。 她这才把上元县、江宁县的事情略说了说。 “我查清楚了再来报给侯爷。” 她和宋成明,现在倒是处得不远不近。 但她揣测着宋成明的心思,他知道南枝在府中吧?故作不知是为了什么?她甚至会想,也许,真正危险的不是侯爷而是太太。 她方才还溜到了嫣支的屋子里,这丫头刚睡下。嫣支说,陈妈妈倒是没找她。 曹夕晚一听,就知道太太没防备。 侯爷一旦有了嫡子,又在西北秦王府里安插下了足够的暗桩。甚至,她听小乔说,楼氏在金陵城的商栈、邸库都有侯爷插手。她想,侯夫人现在才遇上了真危险。 乌老档为了拿解药,背地里告诉她一个宫中密事,陛下在最初大怒把南康侯下宫牢时,先让几个老档查了锦衣衙门是不是谋逆,当时陛下就曾在几位老档面前,怒意勃发,责骂过:“先娶镇西之女,再结秦世子姻亲,宋氏嫡长效忠于先父太子,此庶子莫非要助秦王登基乎?辜负朕望——!” 曹夕晚想,她就知道会这样。 侯爷一旦遇上皇帝生疑动怒,关系他前程的大事,这人就难测了。 宋成明从一个小小百户,当初能爬上锦衣卫副都督这个位置,死了多少人。 而侯爷身为庶子,能兵不血刃得到爵位,几房老爷还能活着让一家子看着兴旺,完全是老太太和老姨奶奶都没有选择错。 可不是侯爷不敢弄死亲人。 第328章 孝女探亲 以往种种,曹夕晚只是觉得何必如此?衙门里有一个有野心的上官,只要他能用得上你,这是好事。但南康侯府这样的勋贵府中,夫妻兄弟之间,也有君臣上下之礼。不定什么时候用不上你了,你又不识趣。可就完了。 宋成明听得她对两县奸细的禀报,又打量她一身破袄烂衣和青斑脸的丑打扮,他沉默半晌,突然一叹:“那两县里的好水田庄子,多半都是勋府国戚府上,借着管事、族人的名义占下来的。否则现在就去缴了粮,烧了庄子,拿人下狱也容易。” “侯爷,问一问陛下?”她想了想,“花钱买也行,别留在京城外就可以。” “……陛下想议和。招降赵王。赵王打的旗号是责备陛下不遵守太祖在世时立下的祖制。” 她一听就觉得不妙,但她困惑:“陛下干嘛了?” “……九边塞王府,是太祖为了守边定下的制度。撤藩就是不遵守祖制。”他看了她一眼。 “哦,对。”她想起来了,对李家天下有利的制度,未必对现在的陛下有利。 现在的陛下,要弄死所有的叔叔,尤其是九边塞王这些王府里有上万铁骑,有府卫大军的叔叔。也真不容易。 ++ “我回宫去了。”她施礼转身。还得想办法去两县里再查查。 宋成明颔首,突然又问:“对了,你要不要见见连决。他回来了。问你呢。” “……他总觉得自己最厉害了。见到我,肯定要嘲笑我。我懒得见他。”她哼了一声,“他就水战比我强。等我学会划船。我再去见他。” 南康侯哈哈一笑,摆摆手。她身影化烟,就从屋顶溜走了。 ++ 曹夕晚出了外书房,去了小值房,她虽然没看出宋成明有什么问题,但罗妈妈的意思当然是秦猛的意思。 秦猛绝不可能小题大做。 她想了想,又把侯府里巡了一圈。 她进府的时候,去见嫣支,又悄悄巡查了府里的各处暗桩子。 无人偷懒。 想来因为秦猛和罗妈妈已经是熟手,番子们不敢像前两年一样大意。能选进府的番子们个个有眼力,前两年知道她病了,秦猛刚接手,总有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番子要钻空子偷懒。 她还悄悄找了麻婆婆。 “南枝怎么样?” “没动静。完全没有接近过百花堂。” ++ 三更鼓响。 她去了长房的枫院,想看看爹过得好不好。 刚一落在院子里,她便暗惊,似乎有人? 她潜到窗边,透过掩盖灯光的黑布缝隙,看到屋里让她哑然一幕,她爹居然和几个小管事在屋里躲着吃酒,通宵赌钱,打马吊。 这院子只有她爹一个人守空屋。以往别人就不敢惹他。现在就更没人敢管。 “老曹,不是这里,没地方吃酒玩耍一会儿。府里管得紧,明年大小姐就要做东宫妃了。” “也只有你了!老曹!将来大小姐当了皇后,你们家小晚,指不定就是个贵妃!” 她在窗外,斜眼看着一路输钱被人坑的亲爹。他笑得嘴都裂开了。把马吊推得哗哗山响,嘴里忙着吃酒吃肉。 ——就这样,他还敢说自己是忠仆。这些小管事一吹捧,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悄悄打出几个小石子儿,小管事们被撞到睡穴和晕穴,一声没出扑倒桌面就晕睡了。 她也没放过她爹。 她进去,看看睡着的爹,她想了想便把桌上四面的牌全都换了,让她爹醒来就是一副杠上花。大杀四方。 她真是个孝女。 她再摸摸亲爹钱袋儿,居然有好几两碎银子,她正好穷苦可怜没零花,果断揣兜里。 她吹了房里的灯,扭身去了二门。 ++ 她眯着眼,在巡夜房里找亲妈。 房里没点灯,只有炉里的火,她在大通铺上,瞅来瞅去,哪个大娘是她妈妈? 等她终于在黑暗里,找到了亲妈熟睡的脸,却又是大惊失色。 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她娘破天荒居然占了巡夜房里最好的铺位?因为女儿进宫?不可能吧…… “杀人啦——!”突然,有个巡夜婆子在梦里惨叫一声。她吓了个哆嗦。 婆子翻个身,又睡了,打鼾声山响。 她缩在铺下面,终于明白,也许是因为出现了尸体,她娘被传杀了人,有了凶名? 她沉思着。 她亲妈,走上了和她一样的女魔头之路? 倒也好,不怕被欺负了。 她娘这性子,恐怕也不敢随便出门去舅舅家,给舅舅们送钱是大事,她绝不允许。 再说了,也免得她妈被收了钱的舅舅们套话,打听府里动静。舅舅们和反贼勾结,这是小事,但衙门里也不容。 ++ 她在亲妈枕头边站了站,放了两包点心。 这是她从一段金家里带出来的点心。可好吃了。段家的大厨做菜、做点心的手艺都了不得。她把点心藏在屋顶上,都没给侯爷吃。 巡房里黑漆漆,反正没人看到。 她从点心包里摸出一块,塞自己嘴里,又摸了摸亲妈的钱袋儿。袋儿里只有一堆铜板。她嫌弃。分给亲妈一块碎银子。 ++ 她把府里绕完了一圈,看到二门廊外,蜡梅枝头绿叶浓密,在深秋里有了粒粒花骨朵儿,一枝枝映着月色。 这玉枝梅影落在了廊阶上,在夜月中寒气渗骨。 她踏着梅影,沿廊溜到小值房,格窗里面有灯。她掩进空无一人的室内,轻叩屏风,正在内间睡觉的秦猛蓦然惊醒。 “青娘子?”他坐起,隔帘问。 “是我。”她已经坐在桌前,“罗妈妈她们呢?” “我让她和宋婆去了内宅巡查。”秦猛拿着披风与双刀,从屏风后出来,手里持着灯,看到她,又吃了一惊:“青娘子?” 要不是刚才已经确认了声音没错,他第一眼看到曲大嫂时,眼中也闪过一丝恍惚。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桌前这个脸上长青斑,身体臃肿怀孕的中年妇人,是青罗女鬼? “是我。”她打着手式,锦衣卫之间也有暗号的,“我们上回在诚福寺里,我请你吃的斋席,你送了我二百两红包。素面你吃了两碗。” 她很得意,看吧,秦猛是肯定认不出她的。 ++ 秦猛定了定神,笑着把双刀放在桌上,系上披风,想起她在县城外便问:“在县城外做工?田庄子里?” “对。”她笑着,也佩服他的精明。 秦猛推测,这季节,她这样子还能找到工可做,只可能是在郊外水田里抢秋收。 今天雨水太多,主人家急着多雇短工到地里收粮,晚一天就是稻子霉烂的大损失,雇佣时是人就要。孕妇也行。 反正没有老公,滑了胎那是她自己的事。 第329章 不期而遇 她与秦猛回忆了一番诚福寺里的美味素面,秦猛还好奇:“我看那寺里,有人是你的眼线。” “对。我不是有一批眼线吗?” 原来是藏在诚福寺里?秦猛讶然。 “也不是。”她笑眯眯,“尼师去各勋府方便,她们到街坊中户、小户人家里,也能进出。讲经做法事。” 他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的人多半不是尼师,只是躲在尼寺避开苏锦天。他诧异:“不是把眼线送给他了?” “吓?谁说的?”她断然否认,“你能把自己的体已人送给对手?” “……对手?” “苏锦天这人很爱出风头的。”她一脸感叹,“多亏遇到了我这个好友,他才学会了低调收敛。” 秦猛不禁大笑,他知道苏锦天被她坑了,但他犯不着同情刀君苏锦天。 ++ 小值房里,格窗半明半暗,她吃了半盏热茶,和秦猛交头接耳地密谋着。 曹夕晚的手指在桌上比比画画,把江宁县百户所巷子里的事细细说了。 秦猛坐在一边,摸索着自己的绝锯双刀,听得居然出现黑衣夜行人,居然用钱收买锦衣衙门眼线。脸色凝重。她又把上元县番子们跟踪她,前因后果说了一回。 “和侯爷禀告过了?” “刚禀告了。”她拿出了自己手抄的一份名单,“我让小乔查着,另外,柳记这个账本上的番子人名,有一百零三个番子可疑。秦大人若是方便,最好全都查一遍,有可能被赵王府收买。” “好。你也小心。”他把名单接到手中,对灯细看。 “嗯。我已经找了人,盯着柳如海。” 别被她抓到证据,抓到了,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秦猛一怔,从名单中抬起头来,讶然看她:“你找人盯着他?” 在秦猛看来,柳如海十分精明,他都很难盯住。这人如今又在周王府里为长史,她找谁在王府里盯着他? 她得意,笑嘻嘻:“我的伴当儿。” ++ 她见得天色不早,便起身,又叮嘱着秦百户,千万要好好查内奸名单:“侯爷很看重这事。” 她以前从不说这类官话,秦猛一愕,想了想:“连决连百户,和你关系不好?” “……对。绝不能输给他。”她痛心疾首,“我们要先查出来,羞死他!” 她再三鼓励了秦猛,拍着胸口替南康侯封官许愿,总之,一定要赢。 秦猛笑着应了。这当然是大功一件。 ++ 她满意了,转身要悄悄离开,秦猛看着她抱着肚子,蹒跚而行,背影如此沧桑,实在忍不住想笑,他终于想起正事还没提:“侯爷,似乎病了。” 她回头,镇定回答:“不是我。我没下毒。” “……”秦猛无语地看着她。 “嗯,不是怀疑我?” “……不是。” 她顿时放心,连忙解释着:“我就是为了找我的碧珠,给侯爷下过一丁点儿的毒——” 她抬手,用小手指尖儿比画着,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嫌疑,“我的碧珠找到了。侯爷不会中毒了。我和侯爷的误会也解释清楚了。我现在和他可好了。” 因为秦猛一脸不相信,她着重说了【可好了】三个字,“再说,他不是有碧珠吗?苏锦天这人献上去的。真是个马屁精。” “……”秦猛看着她,“太多的解释就像是心虚。” 他是绝不会相信青娘子和侯爷现在可好了。她敢说下毒的事,多半是侯爷已经知道。侯爷不在乎,他秦猛当然可以当没听到。他最近也察觉到南康侯微妙的变化。似乎从宫牢里出来后复宠,侯爷与青娘子关系没那么以前斗鸡眼儿一样。 但锦衣衙门审问口供的经验,像她这样叨叨唠唠一定有问题。 他看看曹夕晚,提了壶,给她倒茶,这是留客的意思。 她又坐下吃了半盏茶,解释了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番子。 他当然相信,不过,他相信的是青娘子对衙门养老工钱的忠心。退职后双倍的饷钱。为了这她也得拼了。 她是个尽职的番子。 这一点无人怀疑。侯爷也不会。 ++ 她心虚地咳了咳,放下茶盏儿。她当然不止下了一丁点儿毒。她是想把宋成明毒死的。 秦猛坐下来,沉思着:“我总觉得,侯爷是病了。不是中毒。” “嗯?”她沉思着,“病了吗?” ++ 曹夕晚离开侯府时,更漏声声,她并没有马上回宫,她趁着夜色,藏身在了南康侯府的附近。 侯府大门的对街。 对街是几个茶馆店铺,她一跃而上倒吊金钩,像个蝙蝠一样隐藏在屋檐黑暗中。 更鼓催响,她看着本街坊的更夫敲打梆子,从她眼睛底下走过。 没多会儿,时辰已到,三更四刻,侯府大门轰然洞开。 南康侯银冠朝服,手执马鞭大步出了府,准备上朝了。 他应该是没睡过。 番子们涌到大门外,牵起马,打起了几十只灯笼,照亮了长长的街面。 她看到侯爷上马,居然滑了两次马蹬。 “咦?” 正如秦猛所言,侯爷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好? ++ 南康侯上朝的行列灯火,渐渐远去,从街口消失。 她想了想,跳了下来,望着远处皇城的天顶微熹。 现在已经是四更天,她慢慢走过漆黑长街,走回了后巷里的家奴群房。 她站在自家门口想了想,打算回家里睡一个时辰,五更天去陈明家里。在他上衙的时候拦着他说说侯爷的事,商量商量。 陈明成亲了,她不好半夜去叫醒他。 “呵。” 突然,她身后有怪声,似乎在叫她。她回头。她在街角看到了一个飘在黑暗中的灰色傀儡。 封小楚。 她的伴当儿。 她和封小楚早有约定,小楚以傀儡身份潜伏在柳如海身边,做她的暗桩子监视柳如海。 ++ 她打个手式,让封小楚在街角藏好。她开了家门她再过来。 计划已定,她顺手脱了青布破袄儿,把肚子上的巾子解下来。拿出她放金叶子的钱袋。 未料到有点小问题。她沉思,袋儿里没有摸到家门钥匙,她到底放在哪里?对了,以前放在门檐瓦片下,后来换了个地方。 她跳起来,摸摸家门瓦片,没有。她转头看看柳公公的院子。他住在周王府,屋子他还没退租。 这人,可谓是狡兔三窟。 但,她微笑,她青罗女鬼依旧在柳公公身边埋伏了暗桩子。 ++ 她转头,向街角黑暗里打个手式,让小楚再等等。她找找家门钥匙。 跳进家门也行,但她在院墙上安排了机关,跳进去不小心触到机关,就不太好了。 ++ 她夹着小衣包儿跳进柳家,黑漆漆的院子里,有秋虫叽叽,她视线一转,看到了他家的青瓦大水缸。 她走到水缸边,瞅一眼。缸里透透灵灵,满满清水。 他还雇了洪大姐隔几天来打扫、打水?她握些水,洗洗脸,用力把青斑撕下来。又用衣包儿上缠的孕妇巾子抹抹脸。 非常偶然的,她一抬头,和刚走出来的柳如海,撞上视线。 一身夜行衣的柳如海,刚走出正屋,他就看到阶下一个黑糊糊在偷水喝的贼。 他与曹夕晚,大眼瞪小眼。不期而遇,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在心里震惊着。 她当然在心里更慌,这人居然没在王府,而且一身夜行衣看着就是有阴谋。 难道是发现封小楚是奸细了? 不可能。她迅速镇定,她的妙计是不可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一定是封小楚不行。 第330章 运气不佳 拂晓微星,在北方闪烁。 柳如海瞅着水缸边的偷水小贼,他终于也觉得,住在青罗女鬼家对面,这是一个不怎么妥当的选择。 他正为赵王爷办大事,却被锦衣卫的女番子撞了个正着。 ++ 灰蒙蒙的院子里,她则暗暗庆幸,她潜进别人家的时候,脱了曲八嫂的破衣服,抹去了丑孕妇易容。 柳如海肯定是没看到的。 否则他不会出来。 ++ 她瞅瞅,柳如海立在正屋阶边,他身后还有一个何太监,一个李百户。正迈出门。 二人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何太监抬着的一只脚都没能放下。 这俩就完全比不上柳如海。 柳如海肯定也吃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平静含笑。 但何太监和李百户就不行了,他们这表情她完全就分辩出来:【怎么办怎么办?青罗女鬼揭穿他们的密谋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俩不行。 像他们这样不镇定不机灵,怎么做密谍呢,她脑中苦思冥想,他们在干嘛? 她面上从容淡定,似乎智珠在握看穿一切,她问:“在接头?” 柳如海客气:“对。” “有什么机密?” “王府议和,总得在京城里重新再安排安排。” “确是有理。”她赞同着。 “你有事?”他问。 “对。”她蹲下,在他家水缸下面掏掏摸摸,找出了自己的家门钥匙。 “我回了。” “……不送。”他无语地看着她手里的铜条儿,他当然认出来了,这是曹家的家门钥匙。 她回头瞅他一眼:“我说过的话,别忘记了。这里毕竟是京城。” “你的地盘?” 哈哈,她留下一声长笑,潇洒跃入弯月,从瓦墙之上离开。她想,她青罗女鬼真是神秘莫测。 柳如海是绝不可能相信她只是来拿家门钥匙。 她蹲在巷子墙角,苦恼着,他们在干嘛呢? ++ “总管——” 柳如海打个手势,李百户与何太监只能沉默不语,他带着两个手下,很快离开了。 她早就回了曹家,蹲着从门缝里向外偷窥。见得三个人影匆匆离去,她又悄悄跟出来,缩在巷子口的墙边,她眯着眼看外面街坊。 随着京城九门的开启,人流涌动,早市烟火繁华,柳公公带着手下,走远了。 他们的马匹,居然远远地放在了街口望火楼。 完全只是偶然相遇?她不禁都抹了抹冷汗。 ++ 柳如海系好宝蓝色夹绸披风,坐在乌骓马背上,沉吟着。 何太监实在没忍住:“总管。她是不是发现了?” “……不像。”他叹了口气。也许是运气不佳,她确实是喜欢把家门钥匙东藏藏,西藏藏。 藏到他家的水缸下,完全有可能。偏偏他不敢这样轻易下定论。 何太监见得柳总管脸色不好,便不敢出声,但李世善李百户心里却嘀咕,当初就劝过总管,不要冒险租那屋子,总管非要去。后来青罗女罗要进宫了。总管才搬到王府。 这事儿,唉。但他瞅着柳总管,总管似乎又笑了笑,不把这回的运气不佳太放在心上的样子。 也对,总管昨儿晚上还说,青罗女鬼忙着和无生老母教在斗。那不就是一对旧情人在斗吗?青罗女鬼肯定顾不上新认得的相好柳总管。 “回王府。”柳如海策马而行。 “……是。” 本来的计划,并不是要回周王府。何太监和李百户想的又不一样,回府这是为了防着青罗女鬼了。 ++ 曹夕晚同样叹了气,邻居家是密谍,这真是太不方便。不是她这样的老番子,早就出纰漏了。 她回家关上院门,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喂。” 她回头,便看到了晨雾中,枣树下立着一个灰袍傀儡的身影。封小楚。 曹夕晚点头:“放心,他走了。不是跟着你来的。” ++ 窸窸窣窣,鬼鬼祟祟,曹夕晚把封小楚塞进自己屋里,关门前,她探头向四面院墙上瞅瞅,才仔细紧闭上房门。 第一抹晨光,照在窗前。 房中一尘不染,不是她娘回来过,就是洪大姐昨天来打扫了。 曹夕晚没敢开窗,但顺手摸摸封小楚的灰袍儿:“不冷吗?” 封小楚在蒙面巾后,用黑漆漆的双眼看看她:“你好丑。要不是你以前就喜欢吊在屋檐边上像个猴子,我还真没认出来。” “我那是易容!”她很早就能和封小楚沟通了,也是因为封小楚,她发现了清音正气决,颇为好用。 但曹夕晚心里有点犯愁。 封小楚来的时候不对。 撞到柳如海也算了,没被发现。 但如果她非要跟着她去陈明家,约会旧情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 晨光照过窗格,一格格,浅金斑斓,落在她的炕床前。 曹夕晚关上门,放下米桶,摸摸炕桌上的暖水瓷瓶,还是温的。 洪大姐真是个可靠勤快的帮工。难怪她一天的工钱比她曲八嫂还多。 “你上炕坐。我倒水给你喝。”她忙着,倒出两盏温水,反正还能歇一个时辰。医鬼陈明是绝不会刚天亮就去衙门的。 ++ 屋里半明半暗,依旧灰蒙蒙的,封小楚十指纤纤,捧着温盏儿,盘坐在曹夕晚房里的炕上,裹着棉被儿。 她不觉得冷,但世上有种冷,是曹夕晚觉得她一定冷。 因为柳如海的治疗,又有曹夕晚教给她的清音正气诀,她早有神智,行动虽然不太自如,但也比她表面上的情况好。 ——她是曹夕晚的伴当儿,受命潜伏在柳如海身边。 ++ “柳如海居然没发现我在装的。”封小楚还不解,“他医术真是高明。” “你这样机灵,你再强一点就和我一样有大智大勇了。” “……” “再说了,他以前没自己练过傀儡,对你的脉象,当然不太有把握。下一回就不这样容易了。”曹夕晚咕咚咕咚喝光了暖瓶里的水,笑嘻嘻,“我们俩真是太机灵了。” “……”封小楚忍了忍,“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真的?还是那样美貌?” “……” 屋里光线渐明,曹夕晚忙着开箱子,换衣裳,她可是好冷。封小楚道:“柳如海是奸细。” 曹夕晚解着纽扣,头也不回,点点头:“你看到了?” “嗯。”封小楚慢慢道,“现在周王府里的柳如海是替身,我本来以为他已经离开京城了。没料到是躲在这里。” 曹夕晚愕然回头,动作停了停。 她又转身继续脱衣,鸭子毛背心脱下,这才走过来看看小楚:“行,这足够了。你回来吧。就住在我这里。过几天住到我在城南的铺子里去。我看他的动静,确实是要离开京城。” 她终于明白他暗中回这间小院干什么。 比起从周王府直接出城,这里离城门更近。天不亮就出城不容易被番子盯上。 第331章 儿时误会 曹夕阳瞬间推测出,柳如海多半是为了防备她,今日不得已回周王府了,也许是想换一天再离开。 “小楚——他如果回了王府,会不会发现你不在?” 封小楚摇头:“我按你的法子,去城外土地庙里。偷了一个你丢在那边的傀儡。做我的替身。她在王府里呢。” “行。”曹夕晚笑了。 冯均卿弄了不少傀儡去皇陵附近埋伏,想暗算她,偏偏在皇陵回音壁一带,又遇上了李福宁与罗生姬之间一场混战。 她趁乱控制了个女傀儡,藏在钟山下的山洞里。想向傀儡打听是不是冯均卿有什么阴谋。 但傀儡无法说清看到了什么。她也只能和傀儡简单沟通。 她知道,傀儡也许需要名医柳如海的治疗。但她不太甘心,她也许还能再试试? 她回京城后,悄悄叫上毛二狗,用车子把女傀儡运回来,藏在城外官道边的土地庙马棚里。而后,封小楚找机会出府,去把傀儡带回了周王府。 因为封小楚说过,傀儡和傀儡之间能简单说话。 ++ 既然封小楚在周王府里也有替身,曹夕晚稍稍放心:“成,我们不急。”她顺手把箱子里刚捡出来的几件冬衣丢给小楚:“我的,没穿过。” 封小楚在炕上,摸摸一件遍地绿厚实大锦袄儿,她披了一件在身上。 她看着裹上遍地红袄儿的曹夕晚:“……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你说。” “大事。” ++ 柳如海在王府前甩镫下马,沉着脸一声不出,他拉过披风帽蒙面,从角门匆匆赶回自己的院子。 晨光满院,王府内只有不多的奴仆来往。 他很容易避开了路上的奴仆,尤其是避开了王府里的锦衣暗桩子。 他走进院子,也不多言,直入西厢药房。 揭帘子一看。窗前阳光清浅。 屋角窗前,是那位灰巾灰袍的女傀儡封小楚,她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药房角落。她端坐在一字儿乌漆靠背椅上。 他皱眉,留守的小太监百福儿听得动静,匆匆跟进来,讶然:“总管?” ——柳总管怎么回来了? “她一直在?” “在。”百福儿是这两天被他调过来,找借口从王老档家里要了这个人,就为了盯着封小楚,小太监想了想:“我按总管的吩咐,不敢疏忽,早起还给她诊过脉。” 柳如海微点头。傀儡的脉象哪怕治好了,恐怕一两年内也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不可能冒充。就算是百福儿对傀儡生疏,也不可能诊错。 百福儿看看柳总管,他听总管说了。他知道总管在怀疑青罗女鬼。这小楚姑娘是青罗女鬼送过来治的人。 上回在钟山,青罗女鬼大战刀君夫人。人人都传青罗女鬼得到了前朝秘藏。柳总管却得知世上还有一门清音正气诀。可以控制傀儡。既是能控制,也许也能让傀儡清醒过来,甚至让傀儡暗中受命做眼线?他便有了警觉,防着封小楚突然正常。 ++ 柳如海也沉吟,傀儡的脉息他看过不少记栽,却是第一次真正接触。难免也没有把握。 他暗叹,曹夕晚上回在侯府,看穿了他对女傀儡的关注,请他为封小楚治病。 这事,他当然无法拒绝。引龙谍在京城的真正首领,其实不是他,是一位宫中大档。 引龙谍想与秦王府争夺傀儡,又被锦衣番子逼压太狠,担心在宫苑里争夺会暴露身份。这位大档才知会他出手相助。他正有此意,便寻机进入宫中,调动引龙密谍设法掌握宫苑虎豹房和象房。 而他本是来京城寻药,少不了得防着赵王爷、世子或是王子、王妃们被治成傀儡。 能先上手为封小楚治一治是难得的机会。更何况,封小楚这个病例还如此特殊。她服了数颗通天池碧珠有一丝神智。指不定他治好她,还能制出专治傀儡的药丸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但他不是没有防备。 一如曹夕晚同样在防备他。 他治了一半,曹夕晚让封小楚跟着他到王府继续治疗,还一脸正经地说:“眼前只有你能治,而且,你这人看着不太坏。品性还过得去。” “……怎么?”难得,她居然还承认他品行出众? “我让陆老爹悄悄盯着你了。看你是不是对女病人动手动脚。” “……胡说。”他就说,陆老爹的事儿真多,怎么每回他来陆家给封小楚治病,他总是突然有事。 现在一想,陆老爹当然是没离开,多半悄悄拿着刀,从后门绕回家里监视他?若是看到他对傀儡义女见色起意,陆老爹就会不客气了。 但他,只给封小楚诊脉,喂药、用针。其他事儿又不需他,亦不用陆老爹。 为封小楚按摩、清洁、扶着她走路的事,都有曹夕晚请来的人。 他可没机会与封小楚独处一室。 曹夕晚很有防备,早早在清乐坊里请来两位医馆里的医妇,让她们在陆家暂住。陆老爹当然答应了。就算是父女,也是女大避父。更何况只是义女。 柳如海那时就想,原来她安插了两个医妇,还嫌不放心呢。 “你觉得我会见色起意?”他也没好气。 “陈明就会,陈明这个叛徒!男人都不懂得义气二字!”她愤慨不已,还冲着坐在一边的封小楚说,“陈明这人不行。正好换一个。陈明为了你竟然背叛我这个好友,你说,他这人能可靠吗?我和他是从小一起偷懒不练功逃出衙门的交情哇,打架的时候居然不帮我!” “……” 柳如海看看不会说话的傀儡,又瞅瞅曹夕晚,心想,她确定不是因为封小楚练功从不逃?陈明更喜欢认真的人? 按曹夕晚唠叨的,陆秀云经常回府陪大小姐,她和陈明时不时溜号,牛太监中途放弃退出,唯一认真的不就只有中途进组的封小楚? ++ 曹夕晚会来陆家,看望自己将来的伴当儿,她会拖张椅子,坐在封小楚面前,虎着脸,叨叨唠唠说起当初四人一组天天打架的事。 她还指控着:“你是天天不逃走,你等着陆老爹夸你呢!但你没真用心思练。我看穿了!陈明是个笨蛋。你浪费了自己的好资质。” 柳如海想,这话,可能也是真的。 他诊过封小楚的脉,也细查过她的内府丹田。除了她吞服了好几颗通天池碧珠,保护了心脉和神智,还有一个原因: 封小楚的幽冥九变练到第四层,练得很虚浮。但她的第一层,筑基非常扎实。 她不是练不好,她是害怕练好了,没好结果。 曹夕晚虎着脸:“你怕练出来了,衙门里有差使了,陆老爹就让你自立,不让你回家!你怕没爹了!但是——你误会了,我喜欢住在衙门不回家,是因为我讨厌我爹我娘。不是他们赶我离家让我自立,他们不敢!我会大闹一场,哼,虎毒不食子,我会闹亲爹娘又要把女儿卖给拐子!” “……”柳如海在旁边听到的时候,也在想,你日常怀疑威胁爹娘,你居然还敢说出来? 第332章 找找路子 柳如海在王府院子里,晨光渐亮。他在药房门前,负手盯着角落里安静坐着的女傀儡,她总是灰袍灰巾,只露出一双眼。 他皱眉,依旧觉得哪里有问题。 但也许是多心?他在封小楚身上可是放了一条蛇的。她若是离开这个院子,药蛇会向他示警。 他失笑一叹,出了药房在院子里坐下,他在清晨树影下,叩击桌面,沉吟不语。 跟进来的何太监、李百户知道他心情不佳,早就悄悄各自回房了。 ++ 曹家。 封小楚看着曹夕晚:“我有一件大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 “坐下说。” 正在翻箱倒柜的曹夕晚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而炕床角落里,一条细小药蛇,无声无息从封小楚衣边游出来,它本来准备离开曹家,去找主人柳如海。 但它刚溜到门边,嗅到了药味。门边放着她的米桶。乞丐婆米桶里,有避蛇药囊的香气。 它瘫在了米桶后边,睡着了。 曹夕晚把避疫、避药的香囊儿用米袋儿缝了。都塞在了米桶底。上面盖着谷米。 她把米桶天天带着不离身,她可是个病人。 她坐在炕桌边,还看了封小楚一眼,先问:“我给你的蛇药呢?” “在。”封小楚抬抬手腕,有条红绳药琏儿,“我出门才敢戴,否则柳如海一定能发现的。” 她点点头,寻思着,就算不是从柳如海身上抢过来的避蛇囊儿,也应该有点用吧。 ++ 周王府院子。 “总管,还是按原来的计划?”百福儿陪笑问着。 “……”柳如海在白石桌上,慢慢给自己的一笼儿药蛇喂食。许久后终于出声,“嗯。还是这几天出城。递消息给李国公。在城外江宁县的田庄子见面。” “可是,有消息说,说上元、江宁两县里有一批老番子重新出来做事,也许是在盯着这事?” 柳如海一怔,细问了几句,失笑:“不是盯着我。是在盯着入教的那批勋贵。”这时,他突然心里一闪,这些番子倒是和青罗女鬼的目标一样? 他素来是知道。她一直盯着无生老母教。在入教的勋贵府里,她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他也同样如此。 柳如海慢慢点头:“好,城外的番子也是越来越多。我们的人快藏不住,早一点见李国公才行。让他们李府田庄四面准备人手,如果真有锦衣眼线,我料到其中一定有青罗女鬼。到时候我们去看看。冯均卿肯定是想杀了她的。” 何太监此时出房,正听到这一句,却是一惊:“青罗女鬼也在城外?” ——她不是进宫了吗,对东宫太子颇为忠心? 柳如海长笑起身:“她岂有忠心!?” 她眼里哪里有君上二字。 他忍着不去吐槽她在宫里的德性。 这青罗女鬼对衙门差使还算用心,但根本不把皇帝当人,让他柳如海看起来都更像是忠臣好吗? 他若是东宫太子,半点不稀罕她的忠心,一个不好,先被她折腾死了。 晨风吹动枝影,他重新系好夹绸披风,何太监连忙上来提起蛇笼,听他道:“我们走,让青罗女鬼和冯仙师斗罢。” 百福儿一路送总管与何公公离开院子,避开奴仆,见得二人从王府角门而出,骑马离去。 百福慢慢走回院子,心想着,这就是柳总管不和青罗女鬼结私仇的原因吗? 她和那位冯仙师,那可是恩怨情仇,不死不休。彼此太熟悉就总是能抓到破绽。柳总管就轻松多了,可以为赵王爷从容布置。 ++ 曹夕晚上了炕,要和封小楚商量大事。 “等一下。”她又转身,先打开沿墙黑漆描花炕柜儿,从中找出一只圆肚子白瓷罐。 她的零食罐儿。 她抱着罐儿,倒出半炕桌的干果、枣儿、瓜子、葡萄干。 她吭哧吭哧地吃,含糊说着好饿:“你也吃。肚子里有食,心就稳。”这是她最近几天的经验,“有事儿,我们好好商量。” 封小楚知道,曹夕晚可能看出她心里是一件难事,便先吃了几颗核桃干,慢慢道:“我想去赵王府里做事。你帮我找找路子可以吗?” “你想去燕京城做暗桩子?”她向手心里吐着瓜子皮儿,瞅着封小楚,因为暗桩工钱高? “……想跟着谋反。” “……哦。我要去找陈明,你去吗?”她不动声色地改了想法,她觉得陈明完全可以牺牲一下色相,拉回误入歧途的反贼。 毕竟陈明吃的衙门饭,要替陛下当差的。 ++ 陈千户的府上,离着南康侯府不太远的德兴坊。 隔了两个坊。 曹夕晚和封小楚都换了衣裳,她在遍地红锦袄儿外,套上她那件男女皆宜的青破袄,头发抓个利索懒人发髻,她就乔装成赶车的伙计小子。 封小楚一身遍地绿的锦袄儿,系着她的月蓝色绸子披风,脸庞藏在风帽子里。她站在街边,看着曹夕晚熟门熟路,在驴马行雇了台骡车,赶着车停在了她面前。 ++ 骡车缓缓前行,向德兴坊而去。 曹夕晚来的时辰选得极准,她一眼就看到了往衙门去上工的陈百户。 “小明,小明——”她小声地唤着。 ++ 陈明不爱穿飞鱼服,除了见上官,去衙门都是一身黑袍儿。腰间玉钩上依旧是那柄鹊羽扇。 他最喜欢的馄饨摊子上吃早饭。正喝汤呢,有人揣着两个香喷喷芝麻大饼过来,他还以为是要和他拼个桌儿,偏生他就听到了鬼叫。 “你不觉得小陈更好听?”陈明一抬头,就看到了男伙计小曹。 她手边还有大车鞭子。陈明牵了自家的马,会了帐:“你家大人有什么事?” “我们公子,让小的来传口信——”曹夕晚点头哈腰地陪着百户大人,乔装成替自家主人传口信的样子,二人走近了一条巷子,巷口停着她的骡车。 曹夕晚打个眼色,陈明和她走入巷子,在车后嘀咕了一番话。 晨阳渐升,斜在了车窗前,封小楚在车里,看着豆绿布帘后透进来的金色阳光,她安静地盘坐着。 她听到了陈明的声音。 第333章 开诚布公 “不是我,别人可救不了!”陈明吹着。 “对啊!我不就来找你商量了!”曹夕晚拍着马屁。 二人互相吹捧,觉得彼此都是衙门里少见的忠勇无双的番子,除了她和他,谁能去拯救上官? 封小楚听得脸色扭曲。 她听曹夕晚唠叨过,秦百户托她来和陈明谈这事。这时,封小楚沉思着,那位秦百户也许早就看出来,正经人没办法和医鬼陈明尿到一个壶里。 不,也许是曹夕晚多年密友里,就没有正常人?多听这二人说几句蠢话,她确实是半点不可惜陈明成亲了。 ——封小楚暂时还没想到,自己也是曹夕晚多年密友之一,一言不和就打起来的那种。 ++ 他上马离开时,望了一眼骡车:“你带谁来了?” 曹夕晚坐在车辕上,看着他,阳光落在了陈明身上,他大清早的上衙不在家里吃早饭,是因为妻子杨氏怀孕了吗? “我的伴当儿。你要见吗?” 陈明向她摆摆手,催马而去,从巷子里消失了。 ++ 一阵寂静,只有巷外长街上繁华不绝,人来人往。 曹夕晚啃着手里的芝麻大饼,反手把另一个大饼递进车厢,她听着封小楚在车里吃饼的窸窸窣窣声。 她转身看着车门,静静挂着豆绿三梭布的车帘子,同样的阳光落在上面,有车檐的影。 刚才,封小楚没出来见陈明。 否则她就杀了封小楚了。 但封小楚是个守信的人。她想。只要守信就是好伴当儿,就算是有反意,她也能帮着扛。 也不是太大的事。谁没想过谋反呢? 就像谁没看到美人就心猿意马呢?心里想想不是错。那怕小楚沉迷柳如海的美色,也还能劝劝。 ++ “我承认柳如海长得还行——”曹夕晚坐在车里,开诚布公,“但这世上的人,要做成事。色字上都得有点把持。至少不要为美色耽误正事。小楚,悬崖勒马——” “我是说真的。”封小楚没好气,她又蒙上了灰巾子,在风帽中,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再三地想了,那位柳大夫手段太厉害。可能会赢。” “……他干嘛了?”她质疑,柳公公能比她青罗女鬼更强? 封小楚懒得提醒她,她啃大饼的时候还在掏药瓶儿吃药好吗?退职了就好好养老吧。从小就觉得日子真累的人,还嚷嚷个啥? “我亲眼看到了,柳大夫对着镜子,对自己使迷魂术。就是你告诉我,说他会催眠的那种医术。” “咦?”曹夕晚确实吃了一惊,她几口把饼子吃光,拍拍手里的芝麻,想了想,“你细说说。” ++ 封小楚懒得细说,带着曹夕晚潜进了周王府。 “这是大白天。虽然府里有咱们衙门的人,进来不难,但——” “柳如海又不在,你怕什么?”封小楚嫌弃她。 她肃然:“万一你走了眼呢?” 封小楚判断周王府的柳如海是个替身,她才半夜溜走王府,而曹夕晚想起了早上柳如海骑的那匹马。 是李国公以前送给柳如海的乌骓俊马。他几乎没骑过。 “突然骑这马,肯定是为了去见这个人!” 柳如海要暗中去见李国公。 而,曹夕晚天天都打听着李国公的消息,李国公今天居然刚刚出城了。 “不好,柳公公一定也出城了。” “有什么不好的。王府里的这个柳如海是假的,是替身,我不是告诉你了?” “……理由不靠谱。” 曹夕晚想,封小楚的理由,柳如海每天来药房的时间少了半个时辰,曹夕晚认为这理由很不靠谱。是人都会想偷懒不是? 但封小楚,非拉着她潜进王府,到了柳如海的院子里。 ++ 天还刚亮,长史院子里,树影如浪,波波碎金落了一院。风是寒的,只有穿厚袄儿的小太监在打扫。 “柳长史在不在?”有人在院门前路过。 “睡晚了些。还没起。” 柳如海的替身在正屋,还未起身。 西厢乌漆格扇一排,是一间大药房。小楚的房间就要药房里。 小楚和曹夕晚溜进了房间。 “咦,你的房间还行。就是小了点。”她在药房后的小廊屋里,四面转了转,门窗皆有,床几整齐洁净。毛巾架、铜盆、马桶皆有,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不是没洗过澡。”曹夕晚捏着鼻子。 “胡说,府里良医署里有医女,都是他在管,她们昨天才来过。所以我今天才溜出来。” 封小楚又换上了一身灰袍儿,蒙着脸,出房过了一条小过廊,就进了药房。 曹夕晚瞅着药房,十几个大药架子,一层层全是簸箕药材,封小楚端坐在药房墙角的一字背交椅上,她天天坐在这里。她又指指药房的炉子、八卦镜。 曹夕晚到墙边一摸,挂在墙上的大镜子一面是八卦,一面是黄铜镜面。 柳如海就是用这镜子自己催眠的,他是单独进药房,也难免疏忽大意。便被天天坐在这里的傀儡封小楚看到了机密。 “他对自己用了迷魂术,可以完全改成另外一种身份,我亲眼看到他处死了几个犯错的引龙司密谍,想用他们做傀儡……他还给他表妹程侧妃下了毒。” “咦?什么?” “因为程侧妃劝周王爷息事宁人。不要和赵王爷再来往。他还威胁摔死程侧妃的那个孩子。”封小楚眼带余悸,“程侧妃就在这里,在我眼前哭着喊,表哥,表哥你怎么了。” “……这样吗?”曹夕晚沉吟着。 似乎并不意外。 以前,她一直就觉得柳如海隐瞒太深。 这人容貌出色,性情又温和体贴,更兼医术不凡,为人处世算得上长袖善舞,他连对楼细柳都会关心。对封小楚也算是善良。至少从没有对女傀儡动手动脚。 这样的性情要做混日子的细作,还行。但若是要暗中控制赵王府有名的密谍引龙司,这种性情容易坏事。 但如果柳如海一直是伪装,他的城府也太深。 她青罗女鬼的眼神也太瞎。 她可是和柳如海门对门,做了两年邻居。她愣是没瞅出来他是引龙司密谍里的首领。 她走到桌边,伸手从文书匣里一翻,看到了凯公公留下来的万法魔胎功的修炼秘法。柳如海抄了下来,她一翻背面,却有四个字:傀儡新法。 “……嗯?”她愕然,凯公公是以经络术配全万法魔胎功,写出一套修炼魔胎的新法。这和傀儡有什么关系? 她怀疑自己被占便宜了。早知道居然能用到傀儡身上,她就会天天来偷窥。 好在,她一回头看到了坐着的封小楚。 她欣慰地想,她真是宝刀未老,算无遗策。不管柳公公有什么阴谋,她安排了暗桩子不是? 她果断坐下来,把这傀儡新法四字下的药方、新针炙术,经络图,全抄了一遍。 她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赵王府的引龙司,是本朝有名的军中密谍,与凉国公军中密谍“百战血刀”齐名。除了她青罗女鬼,谁还是对手? 如果不是柳公公一再收买她,马尔汉又死得不明不白,她可能都不会疑心到柳如海头上。 第334章 床底傀儡 “没事,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用了迷魂术,到底想干什么。咱们只看结果。” 曹夕晚抄完傀儡新法,纳入袖中,把文书匣仔细恢复原样,她起身与封小楚密议。 她想了想,又问:“他和太后娘家骆府——暗中来往?” “不止。” 曹夕晚一听笑了:“大不了,还有皇后娘家吕侯府。” 封小楚微惊,她抬手,取下了蒙面巾,盯了她半晌:“你知道?” 曹夕晚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国丈骆家、国舅吕家都有奸细和赵王府勾结,所以封小楚觉得惠文陛下这天下要完了。 换了她,也未尝没有这样的怀疑。陛下管不好同宗的叔伯兄弟,连母家和老婆家都的亲戚也管不好。还当什么皇帝? 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臣们的规矩,陛下又喜欢用儒臣。但光是个嫡出身份,就一定能坐稳皇位? 秦王占了长,赵王占了兵强马壮,而陛下的嫡母本来是常氏太子妃。凉国公南玉的外甥女,她虽然病逝但还有嫡子。那可是原配嫡子。 只不过是太祖不喜欢,就在常氏死后立了侧妃骆氏为东宫正妃,传位给了骆妃之子惠文陛下,骆妃就是如今的骆太后了。 陛下连这个嫡出身份,也不太理直气壮。 ++ 曹夕晚看看封小楚,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我呢,在吕侯家一个小管事的小老婆娘家的田庄子里,做工。” 果然,封小楚吃了一惊。吕侯家就是皇后母家。 她想了想:“就是你丑丑胖胖的那样子?” 你才丑丑胖胖,那是可怜的孕妇,这一定是报复。她不就是说封小楚是个笨傀儡了?封小楚就是个小心眼! 她叹:“对。秋收打谷。一天两升米。” 封小楚想了半会儿,慢慢道:“我是想劝你,投靠赵王府,带上我。这样我能轻松些。我知道你路子多。” “……哦。”她忧伤。 养着伴当儿,就是压力大。 伴当儿都指着主人家帮着谋个前程,赚出些养老的身家。谋反如果成功当然是一本万利。她挤出笑,“我是主事的,你是伴当儿。这道理没错。” “但你也挺凶狠的,你要是能杀了柳如海,我也没话说。” “那是。” 曹夕晚笑了,这就是谈妥了。 封小楚说话的时候,她察觉出了问题。她的口齿还不够清晰,表达的意思,有时候太过简单粗暴。 她明白了,封小楚的傀儡毒,还没有完全治好。 她幽幽叹着,带小孩子真难。柳如海若是能再带一段时间就好了。 ++ 院子里有了动静。 “长史。”小太监恭敬行礼。 曹夕晚跳了起来,她蹿出去,蹲在药房格窗后,眯眼看去。 清晨的阳光落在院中,有长袍男子,白袖翩翩,柳如海负手走出正屋,在老树影下活动筋骨。 曹夕晚眯眼一看,点点头:“你没说错,那确实是替身。” “……你怎么看出来的?”封小楚凑过来,倒诧异了。曹夕晚一眼就看穿了?她可是看柳如海连着三天在药房里只呆了两个时辰,才发现不对。 真正的柳如海,平常零碎时间进药房,加起来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我认得这个替身。” “咦?” “是个姓李的百户,叫李世善。军中出身封了锦衣卫百户,又兼赵王府仪卫舍人。平常跟着柳如海。”曹夕晚向窗外替身努努嘴,“这人本来在诚福寺里的田庄里,这阵子不见了。昨夜突然出现。我以前就觉得,这李百户的身型矮了半寸,身形和柳如海简直一模一样。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 曹夕晚又绕转个方向,从窗里数了数院子里的几个小太监。 “看,柳如海有两个替身。李百户是最像的。你发现的那个替身,应该是临时的。是这个小太监。” 封小楚连忙一伸头,果然看到院子里进出三个小太监,百福儿、江满儿、江浪儿。 其中江满儿斯文俊秀,个子最高,从侧面看着,居然确实有点像是柳如海的身影。 但身体还是有些单薄。缺少李百户军户出身的那种气势,这种气势一乔装,只要不出声说话就是温润如玉又危崖峻立。 二女一议论,封小楚道:“江满他装得不太像。” “对。”曹夕晚点头,“暂时糊弄一下没问题,他只是外表像。” 小太监江满儿被封小楚看出了破绽。若是换了李百户就未必。 曹夕晚想通了,昨天晚上在侯府后巷,柳如海特意叫了李百户见面,其实是让他进王府做替身,免得露馅。却又被她正好撞到。 “咦,我们这两天运气很好。”曹夕晚喜滋滋。 曹夕晚盘算了一会,要不要再开个赌局,借借自己的好运气。突然,她想,柳如海能去哪里?只可能是去和奸细见面。见李国公吗? 她决定再赌一把。 “我也来用个迷魂术。你保护我!”她握住了封小楚的手,“我相信你,你是好伴当儿!” “……???”封小楚无语地看着她,她在说什么胡话。 曹夕晚跳过去,对着药房墙上的铜境,连打十八个手式,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封小楚大吃一惊。 “喂!?喂——”她压低声音,跑过去又掐又捏,发现她在呼呼大睡。 封小楚目瞪口呆,她下意识左右看看,想找个人商量,但药房无人。 外面院子里,那位盯着她的百福儿,看着就要把地扫完了。 她只能扛起睡死的曹夕晚,拖回了自己的小廊屋。 ++ 午饭后,百福儿推开小廊屋。 封小楚正坐在床上。 她自我安慰,多亏她有蒙面巾,否则一定暴露了表情。 百福儿转身向门外说话,小楚用力把床底下的曹夕晚向里面再踢了踢。但实在踢不进去了,因为床底下还有另一个女傀儡。 封小楚在柳如海身边潜伏了这阵子,时不时能听到小太监们偶尔低语,嘲笑着王府里的锦衣暗桩们。 唯有今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快要暴露,弄死后还会被人嘲笑的暗桩子。 ++ 百福儿请了位医女过来,又叫了江浪儿一起打了几桶热水、抬了个大澡桶送到房里,请医女帮着封小楚洗澡。 曹夕晚在床底下,睡得死死的。女傀儡很安静,只是偶尔转转眼睛看着身边的曹夕晚。 这人也是同伴吗?女傀儡有简单的思索。 ++ 封小楚一边洗澡,一边流冷汗。 好不容易等医女走了,桶子也抬走了,百福儿送药给她吃,又为她第二次诊脉。 “脉象不一样?”百福儿自语。他坐在床前椅子上,思索着,确实是傀儡的脉象。但早上和午后不一样。是他学医不精吗? 封小楚开口:“太阳。” “好。”百福儿牵着她,让她又坐在药房窗前晒太阳。他想了想,伸手摘了她的面巾,仔细检查确实是封小楚本人。 “太阳。” “要到院子里吗?可以。”百福儿把她牵到了树影下坐好,阳光更好,也更方便他监视。 他忙进忙出,到了傍晚,又煎了一副药给封小楚吃。 ++ 傍晚。 封小楚回了房。 而终于睡醒的曹夕晚先被身边的女傀儡吓了一跳,四面看看,她又用手指捅捅封小楚的脚。“有人吗?” “……没人。” 她连忙爬了出来:“我学会了。” “……什么?”封小楚用一言难尽的眼光看着她,做伴当儿就是这样提心吊胆吗?还不如她一个人在这里潜伏监视柳如海。 做曹夕晚的伴当儿才半天,她就觉得累死了。 第335章 半夜进宫 “我比平常早醒了一刻钟。”曹夕晚低头拍打着衣上微尘,语气分明得意扬扬。 “……”原来你平常也经常这样犯蠢,对自己催眠吗?你闲着没干吗?封小楚心想。 “……你夜里睡不好?”封小楚问。 她中的毒每天都好了一点儿,她也想到了,在人家手下做工,就得好好说话。不要得罪主家。 她也不是不知道赵王府谋反的话不能说,但她感觉有时,嘴似乎不由她自主。 仿佛是她的口眼五官、四肢如今都能活动,动手打架还行,思考商量复杂的大事却难免不够灵活,容易出错。 而且,她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人可以说。可能还是想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吧。 ++ 但这人看着越来越不靠谱。 封小楚怀疑地看着曹夕晚,她对自己用迷魂术是干嘛? ++ “不是,柳如海很厉害。”曹夕晚拉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解释她对自己这般下毒手的原因,“我就想,我得多习惯,否则迟早要死在柳如海手上。他在迷魂术上,肯定还有更厉害的招术根本没使出来。” 封小楚的密报,证明了她的想法。 柳公公的迷魂术,很诡异。 “冯均卿的招,我都知道,他很早就修炼无相龙虎功,我也知道他现在在修炼万法魔胎功。大不了就是能控制很多傀儡,对我群殴。或者装死偷袭我。这些招我不怕。”曹夕晚慢慢说着。 “……”封小楚看她一脸凶狠的样子,暗暗为她嘴里的冯均卿担心。 ++ 曹夕晚还眯着眼,歪着嘴,阴森森:“我要让细柳,对了,还有小赵,随便哪个都行。吞掉他的魔胎——!细柳是我的另一个伴当儿,我和你说过的吧。” 她发出一阵嘎嘎的怪笑,在房中手舞足蹈,“这样,通天池的碧珠就全是我的了!细柳就是宫主了!” “……”偷了她六颗珠子的封小楚,欲言又止,发现说什么都会引火烧身,她决定闭嘴。 ++ 曹夕晚四面一瞅,桌上水壶与几只水瓷盏儿,她连忙指了指:“我能喝?” 封小楚起身倒水,递给她。 她双手捧着喝完了水,突然又脸色一肃:“但柳如海的招,我还不太清楚。” “……所以?” “所以,我明知道他可能是去和李国公见面,想拉拢李国公,我也不敢去李家的田庄子。也许就是个陷阱。”她放下水盏转身在脖子上一划,比了个手式,“我会死。”又看看她,“带上你,你也会死。” 她又弯腰,看看床底的女傀儡。 “加上她,也一样。” ++ 封小楚坐在床沿想想,点点头:“你说得对。” 曹夕晚笑了笑,便缩头缩脑溜到了门边。 门前小过廊,能看到长史院的后院,后院格局与前院一样,老树与石桌。后院的青瓦雪墙之上,是天边的夕阳。 赤色晚霞将暗未暗,院子里一片带血色的灰暗,只能看到树下桌子的模糊轮廓。 已经是掌灯时分。 天黑了。 正屋亮起了灯,她回头道:“走,我们进宫。” “……?”你对自己下毒手用迷魂术就是为了进宫?封小楚不解。 “宫里我熟,我们去捉了太后的傀儡。然后顶替她,藏在太后宫里偷听机密吧?”她一脸自信,“就算在宫里遇上了柳如海,我中了迷魂术,也能很快醒过来。” “……”就你睡了一下午的这能耐?? “我提早一刻钟了!再练习一两个月,我就能扛住迷魂术!” 所以是一两个月以后才行? 曹夕晚诧异:“当然不是。我们现在就去——“她当即转身推开窗,封小楚胆气一壮准备跟上,曹夕晚突然回头:”对了,我饿了。我得吃点再去。我下午补了一觉有点饿。” 封小楚一窒,觉得决定跟着这家伙,真是自己犯蠢。她下午在敌巢睡大觉就为了半夜出门? ++ 曹夕晚打听了封小楚平常不吃晚饭,时常入黑就睡觉,更为满意。这太方便溜走了。 她溜出去,偷了隔壁院子里的两只馒头回来,一边吃一边肃然:“为人,要有自信!今日能进一寸,明日就能进一尺,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小楚,不要气馁——!” “……”进宫找死的自信? 不管封小楚的神色如何地嫌弃,曹夕晚拍胸口保证,说她如今是东宫女官,早就观察好了进宫做贼的地形。 更何况这顶替傀儡的事情,她不是第一回干,简直是手到擒来。 ++ 她说干就干,把床底的女傀儡拖出来,让她睡在床上。 她一边给女傀儡盖被子,一边还对没神智的傀儡叨叨着:“你也想和小楚一样吗?哦哦,我听懂了。我可以救你。不用找柳公公。你要不要也跟着我做伴当儿呢。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会找我要工钱吧。就这样说定了。小楚是有工钱的,因为她是柳公公治好的,但药费和诊费都是我出的钱,她的工钱先就垫费了,我是个公道人。” 封小楚眼睛都斜到了天边。她当然知道,曹夕晚确实可以和没神智的傀儡沟通。因为她说话时在运气,用了清音正气诀。 曹夕晚叨了工钱又开始叨宫闱八卦:”哦?我?我是做锦衣番子的,这差使可有趣可好玩了,就是听墙角。我早就想去太后宫里听墙角了。我可是看过最秘密的锦衣密档的。“ 封小楚难免都有了好奇心,对今晚的事生起了兴趣:”什么?“ 她嘀咕着,和傀儡说机密:”太后她哇,当初扶正的时候,李国公家在太祖跟前说过好话呢。骆侯与李国公还是儿女亲家。对了,太后和李国公小时候还手牵过手。” 她一脸猥琐地回头,向封小楚挤挤眼,“这一套我最拿手。作密谍,我一眼就能看出奸情。” ++ 封小楚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她起身点灯,努力思考:“……太后多大?” “五六十岁?” “李国公多大?” “三四十?”曹夕晚作回忆状。 ++ 封小楚只能看着她,一言不发,希望她想明白这个谣言的可笑,只有床上那个没神智的傀儡才会相信。 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你还记得苏锦天吗?”曹夕晚放下一半帐子,抱着臂抖着腿,提醒。 封小楚想了想:“陪你逛坟场的那个怪人?” “对。” “怎么了?” “他就喜欢年纪大的。” “!!!”封小楚震惊着。苏锦天看着完全不像,“你们没在一起?” 她和苏锦天不应该是一对儿吗?封小楚的回忆还是她和苏锦天会手牵手上街杀人的年纪里。 “没有,侯爷不让。”突然提起了旧事,曹夕晚又想了想,“我还在想要不要听侯爷的话,他就有了大姐姐情人了。他要保护弟妹,我也不想为难他。但后来,他老是被大姐姐甩。” 她握着嘴,幸灾乐祸地笑,封小楚无语。 说罢,她又笑嘻嘻:“好了,我想李国公和苏锦天不一样。但李国公年轻时肯定很俊,是个美少年。” 她又开始吹她那一套,女魔头必定喜欢美少年。骆太后手段高明说不定也是宫中女魔头。 “你?”封小楚想了想,“小乔?小双?” “啊,你居然还记得他们。”曹夕晚一看封小楚不好骗,马上不乱坑她和她逗乐了,她摆着手,“没有没有。我不是女魔头——好吧,我虽然有点像女魔头。但我和小乔、小双不是那种关系的。”她肃然,在昏暗的灯光中,伸出一根手指头,“碧影宫的第六天魔王说,不要以讹传讹,女魔头爱美少年这是谣言!” 封小楚翻白眼,她想拒绝跟着无聊爱听墙角的主家去找死。宫里的高手太多了,这人是傻吗? “放心。我们这两天运气不错。”曹夕晚转身看着床上的女傀儡。她吹了灯。 从后窗离开院子的时候,她摸摸袖里的那张在文书匣里抄来的《傀儡新法》。她也许偷到的不是制作傀儡的新法,而是治好傀儡的新药方子。 柳公公,快治好了封小楚,可能总结出最有效用的药方。若是能制成药丸子。一人一枚。她就有好多好多的不收工钱的伴当儿了。 她跃向夜空,寒风夜月,她想,她可以带着好几百的傀儡伴当儿,横行京城。就算是赵王围了京城,她也能杀个七进七出,指不定还能宰了反贼。对了,还要把老太太和爹娘带出去,侯爷就让他殉国算了。 就像是她曾经在燕京城的坟场,在地底的墓道里,一个人跑着,墓道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却能听到好多回音。 很热闹,从不寂寞。 第336章 召唤傀儡 寿宁宫。 曹夕晚换了一身灰袍灰巾子,缥缈地行走在太后宫的后廊上。 月光清浅,如烟似雾。 她在月雾中,仿佛是半缕亡魂,从幽暗地府冉冉回到人世。 ++ 封小楚觉得,就算是做傀儡,她也不想和曹夕晚这家伙一起! 她里面非要穿个破厚袄儿,外罩灰袍,看起来像是一个丑丑胖胖的傀儡,在宫里飘着,一点也不缥缈。看着太肥壮了。 她提醒一句。曹夕晚还振振有词:“夜里冷,我得保养着。” “呵——呵——” 她还按照小楚教的方法,在后廊上叫着寿宁宫柱子里藏着的傀儡,这呵呵的意思就是:“小光哇,小光哇,出来玩——我是小楚——” ++ 她也确实地问过封小楚:“真的可以吗?她听到了真的会出来和你玩吗?” “……我比她强。她会听我的。”她从没说过是出来玩! “所以,她必须陪你玩泥巴?” “……打死你。” “……”曹夕晚震惊了,头一回有伴当儿吃她的、喝她的、穿她的,还要打死她。虽然细柳也经常会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但想法只是想法哇。 ++ 封小楚本来很恼火了,她口齿不清晰被这家伙戏弄,她没好气瞪着曹夕晚,这人却一脸晴天霹雳,完全是【我造了什么孽】的伤心表情。 封小楚下意识迟疑,她是不是太凶了。 但她进宫后很紧张,她以前在象豹房里被训练,今天进宫就从宫苑象豹房一带潜进来的。 她有点担心遇上象奴。曹夕晚虽然说象奴是她的手下败将,但她还是紧张。 只有被曹夕晚戏弄,和她吵吵笑笑的,才能平缓下来。 ++ 曹夕晚幽幽一叹:“带小孩子真难。”她现在不再扬扬得意,柳如海这人当然不如她曹夕晚精明老练,毕竟她是多年的老番子了,但这小子居然完全没发现封小楚是她的暗桩子? 现在想想,他肯定是带小孩子烦得不行了。疏忽也难免。 封小楚莫名看着她。这人又在胡说八道了。 ++ 曹夕晚有过好几个伴当儿,自问也是有手段调理人的,她伤心地握着脸,说道:“不怪你。上回柳如海说,我对陛下应该恭敬有礼点,我没当回事。现在我遭报应了。” “……”好想打死她。她是哪门子的皇帝。 曹夕晚还对月伤怀,迎风感泪,不论是皇帝家还是普通人家,不能太不把发工钱的主家当回事。她要以身作则,成为封小楚的榜样才行。 “为人应该懂一个礼字。” “……”封小楚看着她。她一脸的鬼鬼祟祟,晃动着肥壮的身影,用发簪子拨开了后殿窗格,偷偷摸摸地爬了进去,还催促着:“快进来。” ——就这样还跟她谈什么【礼】。 曹夕晚与封小楚,半夜三更,摸着黑在太后宫里逛。 月光照着一排排落地的格窗,她们各自叩着一根根柱子找傀儡。 寿宁后殿,漆屏玉床,宝蓝色茵锦铺地。 而格窗外的月色,无声铺陈如深海映月的水浪。 她还叨叨着和封小楚闲聊天:“我发现我这阵子新找的伴当儿,脾气都很暴,哦对了,玉词最近很温柔。” “……总是被你欺负?” “似乎……是。” ++ 管弦声空灵,幽幽从御花园的夜空传来,夹在了深秋的晚风花香,清清冷冷,别有韵致。 陛下与后妃们,正在花园横亭中,陪太后赏月。 寿宁宫留守的宫人也走到了前廊上,侧耳细听教坊曲乐《鹧鸪飞》,萧声、笛声、郧声皆是清幽动人,荡人心魂,让宫人们不知身在何方。 宫人便不知道,后殿来了两个一胖一瘦女傀儡。 胖傀儡曹夕晚,瘦傀儡封小楚,分工配合,她们把一根根柱子敲打过。 因为傀儡小光一直对封小楚的召唤没反应。 “也许,不是小光?”封小楚想了想,“这个傀儡不听我的,就是比我强。” “……这就不好办了。”曹夕晚靠在柱子上,摸着下巴,沉思着,“我们两个一起上能打赢吗?或者她是一个喜欢安静不爱交际,也不爱和我们一起玩泥巴的傀儡?” 封小楚没好气:“能赢。” 她对自己这样没自信,还敢进宫? ++ “也许是因为,你的声音太陌生。”封小楚又想了想,“我们这些傀儡以前好多年关在一起,就算不认得脸,互相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 曹夕晚听了,觉得傀儡真的难侍候。还怕生。怕生的小孩子最难带了。 如果不是宫里不方便,她就高歌一曲,肯定能把傀儡叫出来。 封小楚一听:“我去外面望风,你唱。你被捉到了,我可以逃走。” “……”她顾左右而言他,望着窗外还一脸欣赏,“听,花园里有教坊歌人。不如我唱得好听。” “真的?” “……你这几个月的工钱,我真的会全扣走垫药费了。”她威胁。 封小楚闭嘴了。由得她炫耀着唠叨:“我和你说,我的唱歌师傅后来进宫,做过兴武皇后的女官呢……我也是名门之后……” 这是哪门子的名门?封小楚嗤之以鼻。 ++ “在这里。”她叩来叩去,终于找到了回响沉沉,里面有傀儡的柱子。 她抹了把汗。 这柱子和屏风做在了一起,她一直没发现,多亏她想起了白老宫人。白老宫人在皇陵里说起过寿宁宫,她打听过宫中摆设。这里以前是兴武皇后的居所。 她向窗外招手,在殿外放风的封小楚一跃而进。 她用的是碧影傀儡舞,直着双腿跳了起来。 “好可怕。”曹夕晚惊恐地说着,“我用的时候,就像仙女儿一样,你用的时候就像是女鬼,你掌握了真正的碧影傀儡舞!” 封小楚怒视于她。 曹夕晚正想再吹吹这寿宁宫里的兴武太祖皇后,吹吹她的师傅白老宫人当初是怎么眼睛盲了也混进宫做女官。 突然,她倾耳转头,皱眉:“有人来了。”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居然有人悄悄进了太后的寿宁宫。 ++ 她和封小楚一起跃起,无声无息躲到了后殿的殿梁上。 阴风阵阵,黑暗中,她们就看到一个灰袍人影,蹦着蹦着,慢慢地进了后殿。 是个傀儡。 她也看到了赶傀儡的人,居然是乌老档。 这太监竟然又一次在她面前吹着竹哨,赶来了一个灰袍傀儡,赶进了太后寿宁宫后殿。 且,他故意避开了宫人。 曹夕晚扼腕,她忘记告诉乌老档了: 她给他的解毒药,最好接下来十年每年还要吃三次。 第337章 柜中大姐 寿宁宫。 乌老档的神色阴沉,在黑暗中更显诡异,他寻思着上回在长春宫遇到青罗女鬼,完全是运气不好。这次他可是仔细辩认过了了。 看过脸,傀儡没弄错。不是冒充的。 他并不知道,又撞到了青罗女鬼在宫里乱逛。她在他的头顶上。 ++ 吱的一声,柱子被打开,借着月色,曹夕晚看到里面果然是一位灰袍女傀儡。 那位应该是叫小光?眼见得乌老档吹着哨,小光被换了出来。她瞅瞅身边的封小楚,看吧,小光明明在家,装成没听到,就是不爱和她玩。 人缘真不行。 ++ 封小楚捏了她一把,比画着示意刚刚随老太监进来的傀儡才是小光。柱子里面那人看着很陌生是新傀儡。她以前没见过。 曹夕晚一怔,皱眉看向了乌老档。 几乎听不到的诡异哨声又起,就在后殿屋梁下,封小楚眼神一变连忙闭眼凝气,免得被哨声控制。 曹夕晚寻思着袖手旁观不好,要不要对月当歌,高唱一曲,拯救伴当儿。 但封小楚这家伙偷了她六颗碧珠儿,她一定能自己摆平。 她顿时心安理得,幸灾乐祸。 ++ 傀儡小光被哨声控制,跳进了柱子,而换出来的新傀儡被乌老档的哨声引着,一跳一跳,向内殿寝宫走去。 阴风四起,四面圆形长宫灯早已经吹灭,璎络轻荡,像一颗颗人头悬尸,映在了地面。 曹夕晚挑剔着,乌老档这行径看着不像是来寿宁宫加个班吧?他进太后娘娘的寝宫里干什么? 哨声入内,封小楚松了口气,曹夕晚冲着封小楚一比画,分头行动。 她跟去寝宫瞧瞧,封小楚既然不喜欢哨声,就在这里和小光打交道,带她出去玩泥巴。 封小楚忍无可忍,想踹她一脚时,她如一道烟飞了下去,贴在了乌老档的身后。 月光雾色缥缈,像是透过了她的身影。 封小楚哼了哼,有什么了不起,这家伙又在炫耀身法。 ++ 乌老档一步一步,谨慎走进太后内寝。 曹夕晚歪着脸,总觉得乌老档很怪? 老太监入内,四面一望,内殿里围屏凤床,内外有门,层层杏黄妙垂地,如同一座小宫殿。 他上前,打开了围屏床外门上的机关,曹夕晚只听得里面咯的一响,又见他让傀儡立在床前。 他动手,揭开杏黄帐,低头推开了内层床头上的暗格,似乎暗格有一人长,能把新傀儡放进去。 曹夕晚跃在梁上,低头偷窥,听他嘴里还念着:“二小姐,这不关我的事,是你们府里的九爷托我的——” 二小姐?曹夕晚看着女傀儡。此时窗月正明,她看出了古怪。 她虽然一身灰袍,但眼神并不是真正的呆滞!? 她还清醒着! 正在这时,傀儡二小姐出手了。她含恨扑向了乌老档,掐他的脖子,咬他的咽喉。 “嗯?”这是个没练过的普通人?曹夕晚吃了一惊,按说用普通人来练傀儡,很容易死的。所以炼制傀儡的奸人不敢对二小姐下重药,导致没炼制好还有神智吗? 不可能,若是如此心软珍惜人命,就不会炼傀儡了。 ++ 正如曹夕晚所想,傀儡二小姐骆玉冰,还有神智,但她完全不是乌老档的对手,乌老档两三下点了她的穴,把她制住。 曹夕晚无声无息落了下去,贴在乌老档身后,她幽幽地说:“来了?” 一声惨叫,震动了寿宁宫。 乌老档头也不敢回地冲出了内寝,前殿的宫人像是听到了动静,连忙回身。 但转眼又安静了下来,曹夕晚很满意,小楚和小光在外面玩泥巴,两个傀儡对付宫人不要太容易,一定能拖延一阵子。 只要太后还未回宫,她就能查明白是怎么回事。 ++ 二小姐倒在了床前,无法动弹,又惊又怒地盯着眼前的曹夕晚。 曹夕晚同样打量着她,寻思着,这事儿,有点怪。乌老档的嗓子也有点怪,那逃出去的太监不像是乌老档。 她瞅看傀儡二小姐,蹲下来摘掉她的蒙面巾,终于看出了端倪。 这二小姐,竟然是一位中年妇人。鬓发边有了几丝白发,双眸清明,因为未梳发髻,按曹夕晚推测,二小姐看着应该是未出嫁的老小姐,或者是出嫁后丈夫死了回来靠娘家的? 尤其是,她的眉眼,居然长得有四五分像是骆太后。说不定是同辈份的? 她一抬手,解开了乌老档制住的穴位,二小姐从地上爬了起来,冷冷看着她:“你要杀我?” 曹夕晚老实地摇摇头。 “你想让我干什么。” 曹夕晚想了想,又老实地说:“不知道。你随便吧。” 二小姐半点也没有感激之心,她冷淡转头,一伸手居然揭开了围屏床杏帐子,又向里面爬。 “这是太后的凤床。”曹夕晚提醒。她都在地上打了滚儿了,怎么还好意思上床爬? “关你屁事。” “……”曹夕晚闭嘴。这位大姐,一听就是有身份但没读过什么书的凶小姐。 她顿时觉得南康侯府里大小姐,二小姐,虽然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只是勋贵武官后代。但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娘子。 侯府小姐们从来不骂她的。都是她背地里说小姐们的坏话。嫌弃她们不活泼不可爱,和她玩不到一起。 现在想想,她真是太挑剔了。她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对小姐们好一点。 ++ 眼睁睁,她看着二小姐爬进了围屏床暗格里,躺了进去。 她想了想,这才问:“干嘛呢?” “找机会顶替太后。” “……”曹夕晚想,顶替太后?难道是因为这位大姐日子过得无趣,想偷听到更多的机密吗?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追求。有这种爱好应该努力进她们锦衣衙门才对。 “你是衙门里的人?” “……不是。我叔父骆九爷,被太后痛骂了一顿,要让家里夺了他所有的管家权,他恼羞成怒,让我进来,顶替太后。” “……你打算这样禀告太后?” “对。”她冷笑,笑声凄厉,“我要揭发他们的阴谋!” 曹夕晚想,这种坑死自己家最大靠山的计划是用什么样的脑子想出来的?连她都不敢用这种冤假错案来诬陷骆侯一家子! “这是真的。”这位看容貌就一定姓骆的大姐,躺在暗格里,“我偷听到的。他们以为把我吃了那盏毒汤。但我只吃了一半。” 曹夕晚想了想:“骆九爷入教烧香吗?” “……他儿子信。”骆玉冰,终于多看了她一眼,“你是同伙?” “不是。我是抓神棍的。”曹夕晚想,她就知道。 第338章 打个欠条 暗格里躺着的大姐,突然流下泪来:“我也不想活了,让太后杀了我吧——” 确实,你只是个送来被杀的人。否则你不可能还能说话。曹夕晚想。 “你被谁骗了?” “……”大姐哭得更厉害了。无声的哽咽着,让她看着也可怜。 果然,不可能是骆九爷直接骗了她,族叔这种关系,不会随便喝汤。让她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曹夕晚想,是兄弟还是新情人? “你们家,骆家的人,绝对是不敢顶替太后的。” “对,只是想让太后发现,宫里并不安全,娘家的人还要很重要。娘家的心若是散了,太后没有宫外的依靠。太后能一辈子光靠儿子?”二小姐惨笑着,“我就是被送进来提醒太后的。他们……哼,他们!太后连夜叫了老侯爷进宫,训了一回,传命把我骆九叔赶到郊外庄子里,以后不许管家事,不许进府,还让查清庄子里的粮谷。他们就全乱了。” 曹夕晚想,宋成明把郊外庄子里屯粮的事,禀告了陛下。陛下找了太后。 倒还真快。 这说明,这顶替太后的计策,绝不是这几天才有的。早有准备。 当然,背后主谋绝不是骆家,而是冯均卿。 “他们不甘心,不知听了谁的撺掇,要用这毒计要吓一吓太后。只是没料到我留了个心眼,没吃完那盏汤。”大姐泣着,似乎太过愤恨,不能不倾诉出来,“以往,都说我和太后长得象,是福气。连老侯爷都知道我的名字。可怜我死了丈夫,叫我回家,给我双份儿月例。” 哦,双份!她顿时感同身受,她也是吃双饷的。心里还是很感激。 “当初,我们三兄妹从乡下老家来京城投靠,本宗也愿意照顾我们,给我们安排了体面亲事。本来以为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我便是丈夫病死了也不觉得日子难过,我是太后娘家的族女,夫家的人都得敬着我三分——” “老国丈知道你今晚的事吗?” “不,不知道,我不敢求他。他年纪大了,太后的亲兄弟都好。就是读书又没读出来。又不会管外面的家事,都是族人在管。” 曹夕晚听明白了,老国丈骆侯恐怕也不想赶走骆九,稀里糊涂,答应了过阵子再进宫。为骆九爷求求情。 这样一来,骆九就以为,只要想想办法就能维持现在的管家权? 她确实也听说,骆侯年纪大了,内宅是儿媳妇当家。外宅把家事都交给几个族里过来投靠的侄子在管。骆九爷应该就是族侄之一。 “除了骆九,还有谁入了无生老母教?”她问。 二小姐一脸的伤心愤怒,突然流下泪来:“我就是——” “……”曹夕晚迅速反应,“谁引你进教的?” 她顿时大哭:“他是我的亲兄弟——” 她明白了,骗她喝毒汤的是亲兄弟。骆九爷收买的。 “你要是没丈夫没儿女,又和亲戚住得特别近。可能最坑你的就是亲戚。” 她叹了口气,倒是不觉得奇怪。 这种寻机夺寡妇产业或是夺老小姐产业的事儿,并不少。 好在这种女子里,若是书香门第出身又住在繁华城镇,往往也有几个性情格外刚强的,她们一横心就不怕抛头露面,防着兄嫂或是弟弟弟妇算计,父母又死了,便不要全家脸面直接闹到了衙门里。 若是运气好,手里有父母临终前划分财产的文据,遇到还算讲究的父母官,财产也能拿回来让她和兄弟分家。 故而,曹夕晚看过不少妇人告娘家亲族夺产的锦衣案卷。 但教门里就难了。 教门会盯着寡妇产业,挑往往会收买官员。 更不要说,太后家出这样的事,就更难了。 一来,全族的面子在,太后的脸面,陛下的脸面要保。 二来,官府未必敢接这案子。 她想了想:“你应该还有点财产。” “……被我兄弟和弟妇骗去一半了。我就想着留一半做自己年老的依靠。就没答应再借钱。”二小姐果然如曹夕晚所料,是个回娘家的寡妇。夫家固然不敢夺她的产,娘家的亲戚却是虎视眈眈。无丈夫无儿女,在亲族眼中,她的产业迟早就是大家分的,早一点晚一点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你少打听!” “……”刚才不是你一直在叨叨叨?曹夕晚很委屈。 “告诉你,我不蠢!我将计就计,我要进宫把事情全告诉太后——!我是太后的——”她痛恨着,正要说出姓名,却张开嘴难吐一字。 骆玉冰惊骇地发现无法说话了。 她挣扎着,想从暗格里钻出来,但她张着双手十指,却发现四脚无力。 她恐惧地看向了曹夕晚。 “不是我。是你中毒了。奸人早就算计了。” 曹夕晚同情地看着她,她是个聪明人,但她的对手不是普通贪财的族亲,而是谋反的冯均卿。她完全中了圈套。奸人故意下少量药,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保神智,便将计就计进宫向太后告状。 进宫后,才算着时辰让她的毒发作,死在这机关里。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让太后看到尸体就行了。 这不可能是什么骆九爷的安排,这是冯均卿的毒计。 ++ “我们交换吧,我有一点点解毒的药,能救你。你呢,暂时做我的暗桩子。在这宫里不管听到什么,都得告诉我。你答应吗?” 二小姐没有力气作出选择,只是看着曹夕晚流着泪。 “能眨眼吗?眨三次就是答应。” 二小姐,拼命地眨了三次眼。 ++ “那就是答应了?来,我写个三千两的欠条,你按个手印。不是讹你。怕你不认今天的帐。我的解毒药很贵的。而且对救命恩人翻脸无情的人,很多的,你说是不是?” 曹夕晚转身取笔墨,飞快写了一张骆玉冰欠了曹夕晚三千两的欠条。又在她大拇指上划一刀出了血,在欠条上按了手印。 她满意地揣上了三千两的欠条,又瞅瞅,从二小姐脖子上取下了一个玉佩,倒是从上面看到了二小姐的名字,叫骆冰生。 是个好名字。 太后的名字,叫骆岚。听说原来中间也有个冰字,但兴武皇后叫改了。果然是同辈儿的。 她把碧珠末儿给她喂了一点,就把机关一关,不负责任地溜走了。 ++ 她也不管封小楚,只落在殿外,呵呵呵呵了几声,便匆匆在宫中潜行,直接去了北群房。 她进了小郑的院子,刚一跳进院墙,就看到了灶间有火。 微弱的灶火亮着,院子里有尸体。 小郑倒伏在了院子里。他穿着乌老档的衣裳。 果然,刚才那个乌老档,其实是小郑。曹夕晚看出了身形不对,也听出了那声惨叫。 他早就被冯均卿收买了吧?长春宫的干尸出现时,她就怀疑了。 第339章 忠臣之谜 曹夕晚蹲下来,探了探小郑的颈脉,他死了。 她仔细查看,小郑太监死不瞑目,应该是被灭口。 在宫中被灭口?她叹了口气,看看月色下四面漆黑的小院,再站起,她望着四邻的北宫门群房。 这一带住的全是杂役太监。 其中有奸细,不意外。宫苑里能训练傀儡,她若是有野心的王爷们,一定会收买太监。 或者,是南康侯? 出现了吗? ——她翻着小郑的怀里,查看有什么书信,她一直都在推测,宫里与宋成明联手的大档究竟是谁? 上回他被押下宫牢,她就怀疑了。 不提宋成明心里只有老太太,更不要说他一句没提自己的庶子,全然是忠臣孝子仪范,总觉得有问题。就他在牢里告诉过她几个大太监的名字,其中就有养心殿副总管苏无垢,凯公公的干儿子。 但她不傻,这几人都不够有分量。 他在隐藏什么? 这也是她进宫的原因之一。 只要查出南康侯和哪位大档是一伙儿的,就能明白,他背地里想干什么。 指不定,他也是反贼一伙。 她进宫第一天,东宫当着宋妃的面,在文华内殿对她道:“陛下有疑于宋侯。你进宫也需多看多听。” 不就是指使她查一查宋成明?东宫真是太会说话了。 她当时看了看宋良娣,良娣含笑点头。 她一想,也是,与其让陛下查,还不如宋家的女婿查呢。 “听秀云说,你从我们家脱籍了?”宋娘娘亦问,当着东宫的面。 她没否认。 东宫在收买她。她感叹着,小时候多可爱一孩子也会来这一套了。 ++ 灶里有火光,但小郑的眼神里居然不是惊恐,也不是愤怒,而是平静,嘴角还有一丝狰狞的笑。 曹夕晚皱眉,她见过不少受害者,有这种平静却又不闭眼的死者,往往知道自己会被杀,但似乎还有后手。 她收回双手,小郑怀里没有书信纸字,她把他衣缝里都摸过了,没有什么线索之类。 她从小郑手缝里把哨子拿走,细看这哨子是个仿制的粗糙物儿,突然,她看到了尸体的旁边,月光下居然有两个影子。 夜半更深,月悬中天,有两个人,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身后。 ++ 她没有暴起。 曹夕晚的双手还握着小郑的手,她思索,她现在并未服碧珠,但能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她的所有仇家里没有一个有这样的本事,几乎不可能。 而且,已经站在她身后又不出手杀她,那就更奇怪了。 南康侯派傀儡来杀她? ++ 于是,她打了声招呼:“呵呵。”【来了?】 “呵——”居然有人回答了。 她慢慢转过脸,看到了身后两个人影,果然是灰袍蒙面的傀儡。一男一女。 “呵——呵——呵——”男傀儡也打了声招呼,她想了想,她刚刚和小楚学了几句,对方似乎也是在说:【以前没见过你】 她穿着灰袍,面上蒙着巾子,除了肥壮一点,她有自信自己完全就是一个傀儡。她有恃无恐: “呵呵——”【一起玩泥巴吗?】 “呵——”【好。】 曹夕晚蹲下来,坐在小郑的尸体上,搓着院子里的泥巴。 果然一男一女两个傀儡,都和她一样蹲下,好奇地看着她玩。 “呵——”【你们刚来这院子?】 “呵——”【昨天来的。】女傀儡还指了指左厢后的房间,表示她的家在房里。 她想,果然,小郑放不下的事,就是他偷了两个傀儡。 ++ 她早有怀疑,因她在宫苑录墨阁为宫人,难免到宫苑象豹房里逛过。 象房占地颇为广大,四面树林茂密。 侯爷若是派人去扫荡,有几个傀儡趁乱逃出来躲在宫苑里,并不意外。他们能被小郑捡到,多半是因为小郑暗中仿制了乌老档的哨子。 而今晚把小郑灭口的人,应该还没有发现这院子里有两个傀儡。可惜小郑没学会如何用哨声控制他们。 【我是小晚,我跟着小楚的。】 【小楚?隔壁牢的。比我们进牢晚。】 她一听,咦,这二位是比封小楚强的傀儡吗?但看着,比最初遇到的封小楚笨多了。 ——果然因为偷吃了她的六颗碧珠吧? 她在心里骂着,因为有了共同的朋友封小楚,傀儡们明显热情了起来。 女傀儡很友善,和她一起坐在尸体上捏泥巴。曹夕晚得意觉得自己很有人缘,在傀儡里也一样。 男傀儡看了看,一手捏破了小郑的手腕血管,血流了出来,泥巴湿了。 他表功地看着曹夕晚。 曹夕晚眼皮子都不眨,拿血合着泥,夸奖着:【你真行。】 她寻思着,邀请:【我找小明去,一起去玩吗?】 【远吗?】 【不远】 傀儡们都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站起,把捏出来的血泥球送给了男傀儡,她奸滑地发现,这两傀儡里,明显男傀儡说了算:【我叫小晚,你们呢?】 【我是小武,她是小文】 小武傀儡接过礼物,看着很激动,腰间居然还有一个口袋,他把泥球装了进去。 曹夕晚瞥一眼,那应该是他的玩具袋,她看到里面有小石头、小碟子、还有小鸟的尸体。 傀儡好怪。 ——所有傀儡者是他这样?她瞅瞅小文,不,小文很安静,腰间没有玩具袋。 但这没什么,她曹夕晚和谁都能交朋友。藏小鸟尸体的变态傀儡不算什么。 她只是推测,小武也许很强。 她想,小武和小文,这名字听着像是兄妹。 她低头看了看郑太监的尸体,也许因为尸体在流血,他的眼睛闭上了。但血液很快凝结不流动。 曹夕晚揣测,小武与小文是偶尔被郑太监捡到的,还是和郑太监有什么关系? 但他已经永远沉默了。 ++ 月云相间,照着金陵街坊里的陈千户宅。 曹夕晚知道,陈明夫妻单独住了一个院子,她熟门熟路。 陈明半夜被叫醒的时候,本来觉得自己听错了。 “小明——小明——” 他觉得不可能是曹夕晚,这家伙在他成亲后,就改了规矩,不再蹲到他床头来吓他了。 但杨娘子听出了曹夕晚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把丈夫推醒。 因成婚的时候,陈明的这位女性同僚曹娘子,送了厚礼,言语温和客气,等杨娘子过几天回过神来,才听明白曹娘子拐弯抹角地把她夸上了天。 后来,这位有趣的曹娘子就没上过门。听说最近进宫做了女官。 杨娘子也是宫中女官出身,先恭慧太子妃杨氏的远支族人,和本宗关系并不深。她觉得,曹娘子是很有分寸的人,今晚突然来也许是为了衙门公事。 她可以忍,让陈明和曹娘子说,下一回不能这样了。孤男寡女半夜说公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但杨娘子很快就改了主意。 陈明点了灯,披上衣,把窗户打开:“小晚——” 话音未落,就看到三个脑袋伸了过来。都蒙着面,只露出火苗儿一样的六只眼睛,一齐瞅他。 他吓得嗷的一声惨叫:“鬼——!有鬼——!”劈头盖脑就把手里的灯砸了过去。 整个陈家都被他的惨叫声吓醒了。 第340章 强人傀儡 曹夕晚很不开心,她沉着脸坐在里屋椅子里,她的头发被烧了一缕儿。 屋里点上了灯,杨娘子忍着笑,披着衣给她额头上药。 曹夕晚额头有个小水泡。她被灯油烫到了。 “我差点就毁容了——”她冲着陈明咆哮,又指着自己的额头,“我秃了——!秃了——!” 陈明憋着笑,看到她手指着的地方,额头有一处指头盖大小的头皮是秃的,头发被火烧掉了。 他扶着墙,哈哈大笑。 ++ 曹夕晚怒不可遏,要求陈明马上给她制出药丸子。 杨娘子好奇地看着两个傀儡,她没料到曹夕晚半夜还带人来了:“他们要吃茶吗?” “呵——”小武傀儡说【这人看着不聪明。】 曹夕晚制止他:“呵呵!”【想被赶出去?你就不能和小明玩了。】 杨娘子惊叹着看着曹夕晚,这位曹娘子居然在和痴呆病人交流。 杨娘子和傀儡互相同情地看着。 “嫂子,你歇着,他们不吃茶。”她把柳如海的《傀儡新法》拿出来,让陈明挑灯夜读,用心学习。她强调:“一定有用。这料定这是可以治疗傀儡的新药方子。柳如海那人用药水写的。一定很重要。” “他用药水写,你怎么抄来的?” “我有一个傀儡伴当儿,前阵子就偷看到的。我就去了萝院里把垃圾翻了翻。弄到一点点用过的药水纸。这东西我也能弄。” “……你翻完垃圾,洗手了吗?” “……”她咆哮,“我这么尽忠职守,你还敢嫌弃我!?你知道柳如海的垃圾多难弄到手吗?我去他家院子里,从来没有捡到过有用的垃圾。就这药水,他至少有七八十种药水!写谋反机密的药水我都翻了两年垃圾了,都没找到!” ++ 柳如海知道霍大姐会捡垃圾查看,这是番子查线索的手段,但他有一回,亲眼看到邻居家的曹夕晚鬼鬼祟祟亲自潜入他家,翻看他家的垃圾。 他就觉得,多亏宋成明娶了楼淑鸾,引起了忠勇老番子曹夕晚的怀疑,引开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否则他要在锦衣衙门的盯梢下,收买陛下的信臣李国公,还真是一件难事儿。 ++ 他亦是乘一叶青篷,从京城沿水而下,到了上元县码头。 他的青蓬船是双舱客船,精致洁净,比曲八嫂搭的破客船讲究了不知多少倍。 他下了船,住进了上元县码头的破小店。近在百尺的河滩上,曲八嫂作为家的小破船,静静地沐浴在月光水浪间。 他进了店,眼光一扫,指了指间房:“我住那间。” 他和曹夕晚选中了同一家店,同一间破屋子。因为这小店的这间屋子窗外最方便听到官道上马匹往来的动静。 店里等着他的人,并不陌生,是李国公跟前的心腹人,汪老爷子。 “我家国公,在前面包了一间店,还请柳先生移步相商。” ++ 何太监随柳如海出行,听得这话,不免暗中担心:“总管,这里是码头与官道附近,人多眼杂——” “不妨事。” 马蹄声声,柳如海戴着披风风帽,沿江而行,今夜月光清亮,月下苇丛如片片银涛。 柳如海看到了李国公所在之地,那是一座简陋水轩,榆木为桩,浅金黄芦编席。 柳如海下马,走向临河后轩。 路上,月色水浪间,他听到了一曲刻意悠远,故弄玄虚的古琴弦音《风入松》,他不禁哑然失笑。 李国公,不及宋成明多矣。 同样是暗怀不忠之心,在左右摇摆权衡,李国公现在还未选定忠于谁,还在待价而沽。难免让人看着首鼠两端,宋成明却是隐藏最深。 柳如海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支持谁,又投靠了谁?他的目的不过是让南康侯府更进一步,封国封王,且宋良娣出身长房,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必定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若不是所图甚大,绝不至于要和心腹家奴青罗女鬼翻脸。 曹夕晚是怎么想的呢?她发现了什么逆谋? 尤其这一回,宋成明把各地的心腹人都招了回来,比如那位连二管事的兄弟。 柳如海推测,这些人多半都是青罗女鬼的旧友,为了对付曹夕晚,宋成明把他们在两年前打发去了外地。 现在把这些人陆续召了回来,是因为他和曹夕晚又握手言和? 且不说宋成明是不是能让家奴踩到自己头上,单说,曹夕晚的小心眼报复心,极为扭曲变态。她就这样相信了宋成明? ++ 陈宅。 杨娘子又端着两盏白水,进了里屋,好奇地看着小文小武:“喝水吗?” 曹夕晚看出来了,杨娘子把傀儡当过家家的玩具。 ++ “……她一直这么心大?”她悄悄问陈明。 “是。”陈明笑着点头。 曹夕晚一想也对,杨娘子心不大,不会慢吞吞年上三十岁才出嫁,更不会不紧不慢地让族人打听了陈明整整一年,看中了他品行过得去才订亲。 杨娘子若是心不大,也不会看中陈明,曹夕晚想,陈明多丑——不,陈明不那么俊俏哇。这一点就算是好友也得承认。 多亏有杨娘子了,否则陈明没人要的。 ——封小楚是傀儡,不算人。 ++ “你又在心里说我坏话吗?”陈明犀利看穿。 “没,我在心里夸杨娘子。你老婆真不错。又体贴又温柔。当然,我只在心里说,我这人嘴笨。”她悄悄地大声说。 杨娘子转头看着她,抿着唇笑。 “……”陈明怀疑地看着她,顺手接过她的新药方子一阅,吃了惊,“好高明的方子,还有这套针灸之法,我头一回看到!” 哼。她心想,这套针炙之法是凯公公为了练万法魔胎功琢磨出来的。他就想留着传世,炫耀一番自己特别有能耐。 这恐怕是天山冰宫里的不传之秘改良的。但凡魔宫在药术和医术上都有几手绝活儿。她懒得要。只把这事和晏嬷嬷打了个招呼。 但柳如海这家伙有眼力,哭着喊着问她要过去了,结果是拿来配合药方,治疗封小楚。 倒让他总结出新法子了?她觉得功劳全是自己的。偷方子偷得理直气壮。 ++ “是不是有用?”她问陈明。 “应该是。这丸子的方儿还能再改。现在十丸药连服十天,用针术一天一次,应该能就初步治好。至少能和你说的那个伴当儿一样。我说你怎么不把傀儡伴当儿带过来让我看看?” 她当成没听到。 “不能吃一丸药就马上好了?”她不满意,“柳如海这医术不行吧?” “……”陈明斜觑着她,“不懂医术才敢这样说。” 她不服气。她怎么不懂了,她的经络按摩术,专治老年人的风湿骨痛,人人都夸好。 她也是有家学渊源的。 但她瞅着杨娘子,她正拿小点心给傀儡吃。杨娘子小腹微有凸痕,看着有三四个月了。 杨娘子觉得傀儡很好玩。 “吃早食吗?” 小文居然点头。 曹夕晚吓了一跳:“咦?”女傀儡听得懂杨娘子说话。 ++ 陈明连忙过去检查:“这一对,应该很强?”傀儡对陈明说话完全没反应,明显有选择地回应了杨娘子。 “你也这样觉得?”曹夕晚绕着小文和小武,左看看,右看看。 她寻思着,也许,能从宫苑象房逃出来的傀儡都是很强,有点神智意识的。 第341章 为客陈家(上) 入冬没几天,寒风枯枝,蜡梅绽放。 曹夕晚决定在陈家住下来。 陈明不避冬寒,日日都骑马出行,他寻借口去了侯府请安,为了观察侯爷的身体。 他到外书房,一眼看到南康侯的脸上黑气,便大吃一惊,亡命般地逃回来找曹夕晚。 但曹夕晚在兴高采烈地收赌金。 陈明一进院子,便看到院中几只箱子,箱子前是一位有品级的女官。她送来了几大箱子财物。杨娘子命婆子们抬进来,又屏退下仆,曹夕晚在他屋里打开这箱子,直晃他的眼睛。 李彩虎送来了石明娘手中的一部分前朝秘藏。 “你们真的赌了秘藏?”陈明吃惊着。 “对。但我不和别人说,就放在你这儿,就说这些是你买的药材。” ++ 李彩虎冷淡吃茶。 曹夕晚笑嘻嘻,噼噼啪啪把算盘打得飞起,她在和石明娘分赌盘儿,数出大叠银票让李彩虎带回去。 这一回,押中了青罗女鬼赢大赢的居然有李彩虎。 曹夕晚一看名册大喜,连忙指了指秘藏:“有喜欢的,送你一样。” 李彩虎冷淡:“不要。”她转身就走。 “她怎么了?”曹夕晚望望陈明。杨娘子连忙出去送客了。 “你杀了代王妃。”陈明瞪她。 “公平决斗,不对,他们六对一打我。我不能还手吗?” “……她失业了。肯定做不了王府女官了。”陈明决定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讲道理。 “我懂了。”曹夕晚深深颔首,感同身受。 ++ 前朝秘藏果然不同凡响。 她居然还找到了十几瓶柳如海用过的书写药水,几张燕京城的破地图。其他稀奇古怪的琐碎更是堆了几箱子。 “看着……不怎么值钱。”杨娘子心想,帮着她登记成册,有好看的全是西域玻璃,曹夕晚大方地送了杨娘子一套。但其他全是些没什么用的怪东西。 曹夕晚还在兴高彩烈地指着破地图:“这里,这里就是以前的坟场!哦哦,地图上说坟场下面还有好几百年的古兵营和粮库,对,下面很大,尸体很多,有好多好看的骨头——” 陈明凑过来看古兵营,当她在胡说八道。 ++ 杨娘子忙着清点箱子,没有注意,她反是没忍住,怕她赌局吃了亏,提醒了她。 曹夕晚连忙答腔:“对,石夫人肯定把值钱的都留着,不值钱的给我了。”她笑嘻嘻,但她还是赚了。几箱子全是天南地北,塞外万里各种少见的玩艺儿。 为了弄到这点东西,她到处吹着要赌秘藏,就是算中了石明娘,一定也会愿意赌一把。 因为她青罗女鬼也有好东西。 “你赌的什么?” “几箱子杂货。”她赌的是她当年跟着锦衣衙门去抄家,查抄十二公侯府的时候,抄家分到的几箱子东西。 不是财物,就是些杂货一直没脱手卖出去。石明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要和她赌。 ++ 陈明在秘藏箱子里摸来摸去,看到几捆药材正中他意。他决定好好地和曹夕晚说话。 “你对侯爷,乱下什么毒?”他好声好气地问曹夕晚。 “……我没下毒。”曹夕晚忙着让小文小武,去跟踪李彩虎,找到李福宁。这几天,他们服了陈明制的药丸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少骗我。我知道你可恨侯爷了。”陈明催她说实话。 “……”杨娘子手一滞,看着丈夫和曹娘子斗鸡眼一样互相瞪着。 “你这人又凶狠。我刚去看了,侯爷中了碧影宫的毒。不是你下的?” “侯爷中了碧影宫的毒?”曹夕晚一听,昨天还没有呢,突然就中了毒,她笑着:“我明白了。” 陈明一怔,揣测:“不是你,难道是苏影天?” 她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沉吟着:“有悬赏吗?” “没有。侯府还不知道。” “那就算了,有悬赏,我们就去捉苏影天。” 陈明不敢出声,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和苏影天是好友,会被牵连:“算了,我装成不知道吧。侯爷身上有碧珠呢。” 曹夕晚赞同地点头,两人笑语着地捡点箱子里的药材,杨娘子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 李彩虎离开上了大车,她不是没发现有人跟踪,她料到一定有人跟踪。 但她没料到是傀儡。 中间几条岔路口,都有人故布迷局,但小文和小武就盯着李彩虎的大车,一路跟踪。渐渐就跟到了秦王世子府的后街。 李彩虎进了世子府。 府中密室。 秦王世子正在修炼,突然,他猛一睁眼,全身炸开,在密室爆出了八个幻身。 “九幽八莲身!” 文若、文生大喜若狂,秦王世子按冯仙师的指点,又服食了大量福寿丹,竟然能突破到了幽冥九变第八层?! 世子同样大笑不已,他可不会让自己白挨了一刀!他要亲自杀了青罗女鬼! 小文和小武,此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密室里。 二傀儡贴在墙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只是感觉到了同伴的气息。 感觉到了练了幽冥九变的傀儡气息。 他们好奇地看着李书玉。 这是一个奇怪的小伙伴? ——不论是世子还是文若、文生,都没有看到他们。 而府中道观里,冯均卿垂眸而笑,自语着:“练出来了吗?也不枉我一番苦心。冬公公的炼制傀儡,终是落了下乘。” 皇陵中,最了不得的傀儡不过是尸体炼制,凉国公南玉。 但他,冯均卿的傀儡炼制才是诡秘莫测,李书玉与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区别。 他看着眼前药鼎里的药物,是他,在宫牢地道里撒下了傀儡毒粉。 那一日,在地道里的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包括曹夕晚。 “长上,郑太监被发现,只能杀了。” “不妨事。”他盯着这一只药鼎,这一炉傀儡粉炼出来,他本是想让郑太监撒进陛下养心殿。 但换一个太监,只是小事。 “长上,那些逃走的傀儡?” “不用管了,只是些木偶蠢物!用上他们,也只会被青罗女鬼控制。” “是。” 陈家。 陈明的偏院里,灯火明亮,笑语嫣语。 因为来了一位大方的女客人。 曹夕晚要借住几天,除了向陈明夫妻送了一套玻璃器物,她又重重赏了下人们。 眼前,正屋漆桌上,六菜一汤。两坛果酒。 这亦是曹夕晚花钱从外面叫来的酒菜,免得杨娘子嫌弃她这个客人麻烦。 她刚吃了第二筷子,主屋里陈夫人打发婆子来请。 婆子在窗外,笑道: “侄太太,我们太太说,刘千户太太来了,说青娘子要是没吃,和侄少爷侄太太一起过去用饭。” 第342章 为客陈家(中) 曹夕晚挤眼,杨娘子忍着笑,起身去婉言谢绝:“刚吃上了。就不去主屋了,烦妈妈回复太太” 杨娘子打发了婆子,心中也诧异,曹夕晚早早儿催着她打发了一个丫头,在外面馆子里叫了半个席面来吃。 她这,分明是知道刘千户夫人要来陈宅作客,叔母要让一家子过去主屋吃饭? ++ “没,我就是有钱。想花花。”她笑嘻嘻,“在你家住,当然要讨好你这个主人家娘子。” 偏偏陈明多嘴,端着碗哧了一声:“我叔一定找你有事。” “想抢我的秘藏?”她深思。 “……我叔哪里敢。刘千户也不敢。他们怕你是来查他们。想给你送礼。”陈明鬼笑着。 杨娘子给曹夕晚夹了一筷子菜,其实她也在怀疑。 故而曹娘子说要来住几天,陈明让她滚蛋,她反是笑:“倒是正好,我身上有了,平常正缺个说话的伴儿。” ++ 她留着曹娘子,又让人打扫客房,自家去主屋禀告了叔叔与叔母。 叔母还犹豫,主屋里的叔父从衙门回来一听这事,一脸惊惧,一再地叮嘱她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她也就琢磨出来,也许这是锦衣衙门里的规矩?上官派家奴出来,查查心腹人是不是妥当。陈明和叔叔平常也提起,这阵子锦衣卫一直在查内奸。杀了很多自己人。 ++ “侯爷就问过我是不是赌了秘藏,他一定是觊觎我的宝物。”曹夕晚在饭桌上,还叮嘱陈明不要泄漏机密,“我和侯爷说了,石明娘是个赖子。” 陈明无语,石明娘是多倒霉才和你决斗?他只能道: “……侯爷是侯爷。我叔他们多半是想问问你侯府里的动静。我今天看着侯爷中了毒。但宫里又再三召侯爷。刘家听说你在这边,多半就让刘夫人过来打听了。” “刘千户?他应该去问六太太。” “得了,我料到六太太多半说,让他来问你。” ++ 没两天,城中有了场初冬小雪,南康侯宋成明从宫里回侯府,也许是受了寒,突然病了。 阖府惊动。 秦猛听得这消息,连忙就要打发人去找曹夕晚,现在人人都知道她请假出宫,在陈家住着。 但罗妈妈心里生了疑,劝阻着:“不妥。陈明天天来,这一病,她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侯爷若是真和她好了,怎么不叫她?侯爷难道不知道她在陈家?” 秦猛一怔,在廊道止步,正看到侯府内宅青墙。 ——侯爷手段心机,他是不是太小看了? ++ 曹娘子也提醒过他:“如果御医都看不出,要么是极少见的病,我怀疑是病傀儡。但还有一个可能,侯爷根本没事,他在装病,试探身边谁是奸细。” 青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诡异地笑。 换句话说,侯爷可能是利用他秦猛,传出假消息,在试探青娘子是不是内奸。 ++ 罗妈妈一听秦猛说起这事,想了想:“也许确实是如此。” 按秦猛对青娘子的了解,他突然就放了心。 “若是侯爷装病,便罢了。上官有手段,我们倒轻松。只是——” 反过来,若是侯爷按青娘子说的是什么病傀儡,其实也不好。侯爷不着急,青娘子大不了就是不管了,让侯爷大病一场。 至少她不是反贼。 罗妈妈一听,哑然。秦猛倒是透露一个机密:“我师尊要来京城了。” 罗妈妈心领神会,圆光大师也是有名的毒术高人。 因为揣测侯爷是装病,几个老护卫都放松下来,坐在值房里,但罗妈妈不解的是:“青娘子去陈家住着?她在查陈千户吗?” 陈爹子吃着茶,笑道:“如今这风声鹤唳,陈千户一看青罗女鬼进了家门,多半吓得够呛。” 秦猛与宋婆也是摇头,曹夕晚要是动手,陈家不够一剑杀的。 只是秦猛出门去轮值,站在侯爷身边沉吟,他总觉得蹊跷,按说曹夕晚绝不会这样听侯爷,替侯爷当差。 她上回进府说起侯爷的时候,被他拜托去探望侯爷,她眼睛里还有凶光呢。秦猛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 百花堂。 侯爷起身,丫头们侍候他换上常服,他大半时候还是到外书房处理公事,只是脸色发黑。 楼淑鸾想劝他歇息,宋成明握着妻室的手,感觉到她手指冰凉,他笑道:“昨儿你累了。照顾了我两天两夜。” 陈妈妈在一边抱着孩子,听这话,却听得心惊战胆。 因为她昨晚上,看到太太抱着孩子,手里有一枚金针。 但孩子老是哭,太太顾不过来。 太太的心,陈妈妈也不明白。 ++ 太太前日突然叫人,打了问雪的板子,又叫人关着问雪。 陈妈妈虽知道问雪和外人勾结,但这是太太默许的。 陈妈妈也揣测过,太太可能不是楼将家的亲生女儿,却是贵人托给楼将军抚养的孩子。问雪的来历,陈妈妈是知道的,问雪自小进府,原是凉国公南玉送给楼将军的丫头。 府外和问雪递消息的人,可能是太太的亲人。 怎么太太倒把问雪关起来了? 她不想和府外通消息? 陈妈妈心想,只要太太拿定主意,这是好事,就怕太太过后又心软。 陈妈妈揣测着太太,楼淑鸾却私下里单独叫了她说:“我查过了侯爷的那根腰带,里面有一颗魔宫碧珠。但妈妈,我还看到了腰带夹层里面有一片绢书。” 太太说这话时,面无人色。 背地里无人时,太太抱着孩子,看着陈妈妈:“我听人说,成明他有大志。” “是问雪传的话?”陈妈妈。这话也不算什么。南康侯想做南康国公,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楼淑鸾点头,又含泪摇头:“外面的人说,让我制住成明,让他重病不起只能在床上。然后再劝说老太太上表,我来管家,让孩子继承爵位。” 这是冯均卿的意思。 “太太,这万万不可——”陈妈妈大吃一惊,也觉得太太被外人挑唆了。 “妈妈,我知道成明娶我,是为了有个助力,更上一层。我也要强,未尝不想做国公夫人。但……但,没料到。我和他……将来会是这样的结果。” 太太眼神恐惧,陈妈妈连忙接过太太手里的孩子:“太太,你在侯爷腰带里看到什么了?” 南康侯到底有什么秘密? 陈妈妈一瞬间想到,难道,曹夕晚早就发现了,才和他翻脸? 第343章 为客陈家(下) 陈妈妈看着,太太方才抱着孩子的模样,像是哭也哭不出来了。 她一再地催问,太太才哭诉:“他早有计划,对陛下不忠。但一定成不了的……全家都完了……”孩子看到母亲哭泣,同样哭了起来,陈妈妈只能哄着。 这是陈妈妈的屋子,楼淑鸾特意抱着孩子到了仆妇的房间密语,她无力坐在榻上,含泪:“若是,成明若是和秦王联手,哪怕他和赵王暗通消息,我也跟着他,可是,可是……常太子妃的儿子,我都从没有想过要让他复位。一定不可能的!他从小就被圈禁起来了。太祖都不让他认字。” 陈妈妈那一瞬间,明白了青罗女鬼和南康侯为什么决裂。曹夕晚为何一再反对宋成明娶楼淑鸾。 曹夕晚是发现了什么吗? 南玉的外甥女常太子妃,她的儿子,确实是太祖的嫡长孙。其实是太太的表外甥。 但陈妈妈更不明白的是,青娘子……青娘子,她更不可能是惠文陛下的忠臣! 青娘子天天惦记就她那几个工钱。盘算如何攒钱养老! 她绝没那份忠心! ++ 番子们在百花堂外抬轿,秦猛随行,霜天小雪,盈盈而落。连二管事去忙府里的事了。 侯爷坐兜轿一路到了外书房,南枝在内宅里荷院的桥上远远看着,宋成明病了? 进了外书房,南康侯接连传令:“叫苏影天进府。” “是。” “请各指挥使、各佥事、同知都进府议事,让几位千户也全来。” “是,侯爷。” 秦猛在一边听着,侯爷这意思,也叫陈千户进府吗? ++ 曹夕晚这几日,带着两个傀儡在陈明家里,白吃白喝。 时不时问杨娘子想吃哪个酒楼的名菜,出钱叫半个席面进来,能吃上一天。 她完全不去主屋搭理陈千户,她还送了一个金镯子里有机关的暗器给杨娘子:“随身带着,可以自保。陈明要是打人,你可以弄死他。” 杨娘子很喜欢这件礼物,天天戴着。 陈明得了几捆少见的药材,就不嫌弃她碍眼。 但他到底不放心,和她商量,要去宫牢里看看,是不是侯爷在宫里被下了鹤顶红之类。 她嘎嘎地笑。 陈明大怒,当即在茶里下毒,要用鹤顶红毒死她。 杨娘子吓得不行。曹夕晚把茶嗅了又嗅,一口喝了:“是千机毒!我赢了!我有解药!” 杨娘子在一边抹冷汗。主屋里的陈千户一再叮嘱过陈明:“别和她玩闹,别下毒玩游戏,你们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她不是来和你玩的,她是来查咱们!你记住了!她对侯爷说一句,咱们家就全完了!” 陈明当面答应,背过来,还是和曹夕晚玩闹吵架,应该下毒就下毒。 曹夕晚一看吓到了杨娘子,便只能带着烦人的陈明出门,二人骑马到顺义坊曹家小院,她的家中。 “从这里能去宫牢?”陈明下马看了看。 “对。” ++ 顺义坊,曹家小院。 西厢房。 孙娘子一见她回来,连忙和她说了几句分赌盘的事儿,陈明斜眼,看曹夕晚嘀嘀咕咕避开他。 他知道。说的是钱上的事,但曹夕晚那位心腹师爷现在进了兵部为堂下文吏,手中过了不知多少军情文书。孙娘子不定就是在告诉她,赵王大军现在打到哪里了。 “屯粮,屯药材,你们有准备吗?” “有。上回你送了不少回来,我寻思着也准备一点。” “正好把西厢房的墙里,当个夹墙仓库用。”曹夕晚寻思着。 孙娘子进了西厢房,陈明看到桃木架子床后是一墙青幕,幕下露出半截传音铜管。 孙娘子打开了暗道。 陈明摸着传音的铜管,孙娘子又悄悄向她禀告:“侯爷这几天进了宫墙夹道。在里面安排了高手。苏刀君也在。” 陈明斜眼看曹夕晚,这人居然还敢监视侯爷? “从我的路上过,就得被我监听。”曹夕晚理直气壮,倒和孙娘子议论,“侯爷看着就是要下杀手的样子。” “杀谁?” “见谁杀谁。很凶残的。你忘记了?” 陈明回想一下,宋成明果然是踏着尸体坐上锦衣都督之位。他赶紧不问了。 ++ 她带着陈明下去,走到了回春堂的那条地道,去了宫牢。 半路上,她又拉着陈明:“去看个热闹。” 二人躲躲藏藏,时走时停,果然就在侯府书房暗道的岔路口,看到了小天窗,看到天窗树影,影下好几位锦衣百户,但其中一人最为打眼。因为这人一身蓝色劲装常服,外罩绿沙鱼皮披风,且他手长过膝,天生极擅水战。 这人正是连城的兄弟连决。有名的瓜州渡锦衣百户所,连百户。 “吓,连决还是这样臭屁!看他穿得这样风骚。” “……他就是不爱穿飞鱼服,就被你骂。”陈明忍笑。 另还有几名从外地调回来的高手。 脚步声响,便是连决也转身迎了过去,他们正和苏锦天说话。 “要去打招呼吗?”她问陈明,“大家都是朋友。” “快走!”他拖着她就走。这伙子一看就是要奉命埋伏杀人的。她还向跟前凑吗? “指不定就是侯爷把他们叫回来,要杀你。”他恐吓。曹夕晚大惊,转身就走:“有道理!先下手为强。我去把他们全宰了。” “……”陈明死拖着她。 ++ 宫牢。 今日分外黑暗阴寒。 一间间牢房后只有乱草和老鼠。空无一人。她捏着鼻子,又在宫牢前摸出自己的避疫囊儿:“我有避疫的。抢了柳如海的方子,我看他在地道里天天也带着。你有吗?” “我和你做的一样的。”陈明也得意指了指腰间上的青锦避疫囊,二人得意大笑。 像柳如海这般敌方的护身之物,跟着做一定没有错。 二人走进了宫牢,因为没有犯人,便没有看守。 而宫牢外的地道里,秦王世子李书玉,艺高人大胆,他独自一人来杀青罗女鬼。 傀儡小文、小武,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好奇地看着李书玉,这是新傀儡吗?是不是能和小晚说话呢? 是不是也很喜欢小晚,小晚说什么就听什么呢? 第344章 披甲人质 曹夕晚随意瞥了一眼宫牢门外,门口有火桶,地道里带着风声的黑暗,她听到了傀儡们的呵呵声,在地道里就像是呼啸的风。 她转头和陈明说话:“喏,侯爷上回就关在这间。现在宫牢里没有人。” “这里居然没有人?”陈明四顾。 “你当我为什么躲你家里呢?宫里查得很严。说是奸细捉起来全杀了。压根不关。” 她当然是料到骆太后家的二小姐一闹起来,就要出大事,所以不回宫。 陈明也点头:“多亏没回宫,我叔说,是陛下下旨在宫里杀了不少奸细。你搞的鬼?”他怀疑看着曹夕晚。 “没这回事,是骆太后她自己娘家的人,在外面乱来。又伸手进宫里,贪财呢。”她比了个手刀,切来切去,“杀光,全杀光。” “……”陈明哑然的时候,曹夕晚突然高唱了起来:“呵呵呵——!” 秦王世子刚走到宫牢门前,却突然听到了青罗女鬼的怪声,他还在奇怪,却身后寒风大作,他一回头,看到两名灰袍傀儡。 他被小文和小武同时袭击。 曹夕晚转身冲了出去:“杀了他!” 秦王世子一咬牙,旋身炸出八个幻影,曹夕晚愕然一怔,这是……九幽八莲身? 这还不是最惊讶的事,李书玉还未来及得意,就见到小文与小武,同样旋身施出了八个幻影,几十个幻影一路追杀着,向地道口而去。 曹夕晚目瞪口呆,她和赶过来的陈明,面面相觑。 “你的徒弟……?” “不是。”她皱眉回答,想了想,“刚才那个,是秦王世子,他好怪?” 陈明点头:“他吃了多少福寿丹?恐怕还吃了别的?他可是王世子——修炼这个图什么?” 她侧耳听着地道里的风,从地道里,其实可以绕到射殿,陛下经常在射殿召见大臣。 但秦王世子,分明是还没发现,他多半被王府里的神棍冯仙操纵了? 她看着陈明:“我说,你快点,这局面看着不对。我得想办法,让我爹娘到徐国公府上借住。” “……理由?” “我去捅四姑奶奶一剑,然后让七小姐去徐国公府里陪着四姑奶奶养病,让我爹娘跟着?” ++ 秦王世子逃出了地道,他远比小文小鹉两个傀儡灵活,黑影掠过金陵城下的暗河水道,他逃回了世子府。她到了自己的书房,匆忙服下了大量的福寿丹。 而小文、小武再一次找到了正确的路,循着同类的傀儡的气息,悄悄地跟着李书玉。 傀儡在书房窗外看着他。只不过,他们当然藏起来了,未被世子府的太监们发现。 冯均卿听到了禀告,微笑道:“世子必定是大喜的。” 李书玉确实是大喜,他这是第一回不用求饶,就从青罗女鬼手下全身而退。至于两个傀儡,一定是宋成明炼制的。 “去找冯仙师,说我想再修炼。能不能再给我一包无生老母留下的药粉?”他在密室里,看着一间接一间的兵器库,文生与文若,取了一副甲给世子披上。 世子极是欢喜,就这样穿着回了书房,文若和文生觉得这样子万一被看到极为不妥。文若微一犹豫:“世子,那丹药吃多了不好,而且那药粉来历不明——” 世子一巴掌把文若太监打倒在地,咆哮:“你是看不得我好!” ++ 内殿。世子妃宋佳书听到了宫人的密报,脸色惨白:“披甲?” “是,娘娘。”随嫁的宫人里两个婆子是女番子,劝着,“娘娘要不要寻个借口,暂时回侯府和府里老太太、老爷们商量?或是与六公子商量也好。” 世子妃站起,双手紧握发颤,自语:“在京城里,他自己书房,却披甲?小晚以前和我说,世子他——” 秦王世子在京城,其实是人质的身份。曹夕晚提醒过二小姐。 “世子一切谨慎,便好说。但凡有一丝一毫不谨慎,落到陛下眼中就是全府倾覆之祸。二小姐要小心。” 但回去吗?宋佳书走到妆镜前,照着自己全身的世子妃宫妆,她坐下看着妆盒子里曹夕晚送来的玫瑰耳钉,这意思是在示警:“府里的兄弟亦不可靠。” ++ 曹夕晚终于用发簪子拨开了牢锁,陈明迈进了牢房仔细检查。 百福儿伏在了远处的地道口,利用这地道里的传音地听,他隐约听到了对话,暗暗冷汗。多亏他按柳总管的吩咐,进来替冯均卿掩盖这牢里的毒。 不然,还不知道这两个无法无天的锦衣番子,在这里拿太孙开玩笑。 “你是个办事尽责的脾气。”她还夸着。 “你不也是?” “我那不是为了工钱?你也知道,要是换一个皇帝,咱们可都得有几年没饭吃。”她想了想,“除非咱们抓一个太孙,送给赵王或是秦王。这样至少能保着差使,工钱不变。” “……我早就和你说了,不要得罪柳如海,你杀了他可以,你得罪他干嘛呢?” 陈明叨叨唠唠地骂她。若是认得柳如海这样的谋反熟人就好办事,跪着磕头就行了。 如果闹到非要去抓太孙出卖太孙,这多危险呢? “你在宫里接近太孙了?”陈明还好奇。 “越近越好卖。” 她和他都嘎嘎地笑。 百福儿听得摇头。 曹夕晚靠在牢门,打着哈欠,四面望着:“咦,我怎么感觉像是有人。” 百福儿吓死了。悄悄地从地道口逃走了。这两人正事不干,就说些废话。 曹夕晚再一听,又没动静了,便随便指指:“侯爷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侯爷坐在草堆上睡觉。” “侯爷和你说什么呢?”陈明在牢里撒着药粉,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骗我呢,说要是家里出事了,让我带着老太太走。”她冷笑,“当时有柳如海在,我没言语。” 陈明一惊抬头,看了她半晌,“你小心点。他现在都不和你说实话了。我说,你能不能改改脾气——” 她顿时跳起来:“我又没错!我就问你,你叔背地里没议论过侯爷?怀疑侯爷是不是谋反?” 第345章 奉旨处死(上) 陈明骂她:“闭嘴吧。”不少锦衣千户背后都议论过,包括陈家。 她瞅着他,小小声:“又装。都已经报上去了,我在侯爷书房里看到了……你们家里有侯爷的眼线。” 陈明的脸都绿了。 “你不是来杀我叔的吧。”侯爷是要和秦王串通谋反? 还是拿着秦王当个幌子暗地里要逼陛下让位,让东宫登基? 这些话,陈千户也说过。 “哪能呢。这种苦差事,让连决来干。”曹夕晚笑嘻嘻,“我也背后说侯爷坏话的,我说,侯爷是不是觉得陛下不是元后嫡子——常太子妃的嫡子才应该做皇帝呢。” 毕竟侯夫人楼家,楼太夫人虽不是姓南,却是姓常,论起来侯夫人与常太子妃之子,是近支亲戚, 陈明叹气:“我叔还不敢进侯府探病。说要等你一起。我都怕我叔这样不知道奉迎上官,不去探病,侯爷恼了,把我们全家几口的差事全撸了。” 陈千户这不是明摆着心虚吗?她也笑了:“没事,这回应该是对付欧阳千户,还有锦衣卫两位指挥使、一位佥事。他们肯定要去探病的。” 陈明一听,终于敢放心了,他在宫牢转了几圈,看看一地他撒的药粉,有没有变化。 “牢里应该没什么。”陈明判断。 曹夕晚和他一起,走出宫牢,他又在地道里撒药粉,突然咦了一声:“有人撒过避疫粉。” “应该是柳如海。”她想了想,回答。 “……还有人撒过碧影宫和天山冰宫混合的剧毒。” “哦,那是我。” “……”陈明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她,真的不是她想毒死侯爷。 “我一个打六个,我不用毒我用什么!?”她大怒。突然间,陈明撒在地道上的粉末,被一阵风吹到了沟里。沟中闪起了萤萤亮光。陈明吃了一惊:“喂!快看——!” 曹夕晚蹲下来,看着沟里的点点萤光,她回想,除了柳如海、除了她,原来还有一个人撒了药粉。冯均卿吗? 她笑了笑:“我就说呢,姓冯的怎么这样安静。秦王世子怎么就突然修炼了。”她看了看腰间的避疫囊,“对了,那天在这地道里的人,还有一个,乌老档。” ++ 这时辰,乌老档今日正在司礼监值房轮值。她叫陈明在下面等一等,潜上去,正看到院子里一阵乱。 乌老档暴病而死。曹夕晚在窗外看到他的尸体边,滚着十几颗丸子,她无声无息偷了一颗。 “福寿丹。”她嗅了嗅,又拿去给陈明看。正是这丸子没错。刚才她就觉得宫牢地道里有人。是刺客? ++ 百福儿可不觉得自己是刺客,他守在北宫门外得了暗中递出来的消息,知道乌老档已死,他便出了城,回报柳如海。 傍晚时分,柳如海回到破小店,从店门前望着河滩上的破船,船里面似乎有一名快要临产的孕妇。 他暂时不知道,那是曹夕晚安排在这里的替身,是她的眼线。 “没出岔子?”他在房中坐下。 “是,总管妙算,乌老档已经中了冯均卿的毒。这阵子正在找福寿丹修炼。小的就让值房的小黄门在他的福寿丹里换了两颗药。” “他嗖前的郑太监如何?” “也死了。总管放心。”百福儿微一犹豫,“世子府里,还有文若和文生太监——” “他们已经在修炼,迟早就和秦王世子一样,也拦不住了。” 百福儿一听,便没有问青罗女鬼,那一位听着就不可能中无生老母教里的疫毒。这还是总管查南十二以前在西北建立过几个小教门,其中一个天降神童教里,就有过疫毒活傀儡的记载。本来以为是为了传教方便的谣传神骗,现在想来,竟然有几分真。 “他当年,应该是早试过尸毒草的方子。慢慢改了二十多年。”柳如海点头,”也应该让他弄成了。“ 如果冯均卿十年前就能成功控制秦王世子这样的人物,凉国公南玉也许就赢了。 ++ 永熙堂里,老太太终于听到了风声,说侯爷生病,她歇了午觉叫了柳莺和范媳妇过来,柳莺只觉得老太太今日睡得不好。 老太太吩咐一声:“套车,我要去徐国公府上看看。” 侯太夫人出行,阖府惊动。 侯爷明明在外书房却不见人影,秦猛和几位护卫守着不许人进。连二老爷也被挡了驾。 各房几位老爷见不到侯爷,便只能和太太们到永熙堂里劝:“老太太,这是想四妹了?有事叫她回来,何必老太太自己去——” 柳莺在堂下,不接自家大嫂子范娘子的眼色,她没劝。 柳莺是知道的。前阵子侯爷下宫牢,小晚去探监。半夜回来就进了永熙堂,老太太一直没睡在等消息。 曹夕晚当时就和老太太说:“侯爷不和我说实话。只用老太太你来威胁我。老太太早做打算吧。我是想,老太太想保着哪一房,就带着哪一房的小姐公子,去看看四姑奶奶,临走时就把他们留在徐国公府里。” “那府里,也保不住,他家是赵王府的姻亲,陛下若是抄家——”老太太想得多。 ”老太太,陛下现在连秦王世子都没杀,还想和赵王议和。怎么可能把徐国公府全杀了?老太太想想,是不是?” ++ 曹夕晚和陈明一起回陈家,打包行李。陈太太正和杨娘子吃茶,连忙让她坐下:“要回侯府了?” 陈明挤眼,曹夕晚前几天听到侯爷生病的消息时,完全不打算回府去探望,陈千户因被侯爷传话召他进府,他便让陈明约她一起回府,她倒说:“侯爷差事卸了吗?没卸吧。” 南康侯没请旨卸去锦衣都督的差事,那就是还死不了。不肯放权。 陈明一听有道理,跑去和族叔陈千户一说,叔侄俩都不动如山,暂时没去侯府探望。 但陈千户天天让太太到侄子这边来,打听她什么时候动身,看着就是陈大人心里忐忑不安。 她施礼见过陈太太后,说起回宫不回侯府,几个女人团团坐着吃茶,杨娘子倒讶异,问:“你真的不回去?”曹夕晚其实在等消息,宫里的,还有侯府里的,处死奸细的消息。 第346章 奉旨处死(中) 皇陵里。 冬公公牵着常妃之子李允玉的手,慢慢地在陵道里走着。 “公公。” “殿下,马上就快了,就可以回到皇宫,殿下就可以登基了。”冬公公咳嗽着,“南康侯会保着殿下登基的。” ++ 从当初南康侯下宫牢的时候,曹夕晚和柳莺悄悄递了消息,就劝老太太快定主意。 趁现在陛下还没得到消息,不知道李允玉黄雀在后。老太太若是想跟着侯爷,押在侯夫人的表外甥李允玉的身上。就呆在府里。 若是老太太谁也不想押,只等个结果,就去徐国公府里。 世人皆知,若是陛下占上风,是绝不会和赵王议和的。 柳莺不解:“去徐国公府,难道不是押赵王?” “还押什么赵王。我们早得罪了赵王。”她忧伤,叹气回答,“若是把侯爷的尸体送给赵王,还有机会。” 她瞅瞅柳莺,柳莺脸色不变,柳莺可是个明白人,她跟着的是老太太,侯爷才不关她的事。 曹夕晚早知道,才能和柳莺背地里商量要不要卖掉南康侯。 侯爷上回刚出宫牢,她就暗中溜到了柳莺家里,从角门进了周家后园子,是她表妹汀娘给她开的门。 汀娘在外面守着。曹夕晚悄悄在炕上和柳莺嘀咕道:“若是侯爷死了,咱们再住到徐家那边投靠四姑奶奶,我们也就算能保个命。你忘记了,以前还是你说大小姐有喜欢的公子,让我去打听打听的。” 柳莺一怔,突然脸色惨白,双手掩嘴:“小晚?那件事?” 曹夕晚一看,就知道柳莺早忘了这回事。 ++ 当初大小姐宋娘娘未进宫前,有心仪之人,其实勋府之家能常见的,当然就是各家亲朋好友。宋娘娘曾在徐国公府,见到了四姑奶奶的大姑子赵王妃的儿子,赵王世子。 原本就是亲戚家的公子小姐,自然和睦。 两下里,情愫渐深,回去试探长辈,两府里确实也曾有过说亲的打算。但后来,老太太和侯爷合计了,还是决定让大小姐进宫。嫁给东宫。 当时赵王世子还在自己家里闹了一回。但都是亲戚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 ++ 柳莺这时一回想,冷汗就下来了。 “怎么办,小晚,怎么办,这……这……万一赵王赢了进了京城,我听说北边不少勋府都投降了。万一赵王世子做了皇太子,做了东宫!怎么办,小晚——?”柳莺拉着她的手,“你不知道,世子还来找过大小姐,被老太太知道,赶走了。” “……”曹夕晚叹气,商量着,“实在不行,我就去杀了世子?”她抓头,“也不太难。” 柳莺哭笑不得。 但她听明白曹夕晚的意思了,如今这局面就得四面押注,风吹两边倒才能保全一家子,家里就得做好准备。 “如果是议和也算了。” “小晚!我都懂的事,你怎么不懂,赵王是反贼,和反贼议和不就是陛下占不了上风?” 曹夕晚一看,果然柳莺从小在老太太身边,是个机灵人。 “哦哦,好,那这样说,如果是赵王来了,进京城。乱兵之中,未必不会杀人立威,有仇报仇。”曹夕晚很老实地说,“我杀人很厉害的,但保护不了这么多人。老太太和南康侯,总得有一个顶罪。送到府外头,让人杀了出气。”她悄悄儿,“那样,我们就安全了。” 柳莺只当没听到最后一句,曹夕晚一脸的奸恶家奴要卖主子。 她拧了曹夕晚一把,急了:“可不能是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娘娘也绝不会答应的!” “那就是侯爷了。”曹夕晚耸耸肩。 把南康侯丢出去顶罪,就说全是宋成明的主意。非要送大小姐进宫。 ++ 柳莺一咬唇。曹夕晚看着,柳莺就是决定要卖侯爷了。反正柳莺是一定要保着老太太的。 柳莺还埋怨:“你倒沉得住气。我们都以为你和侯爷和好了。” 她正下了炕,系着披风准备离开,转头大惊:“咦,我这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抽冷下暗手,背地里捅刀子吗!你没和上官斗过吗?” 她当然不肯说,当时冯均卿等人六对一围了她,冯均卿离开时太好说话了。她一直在想,冯均卿在宫里弄了干尸,悄无声息地就平息下去。这么容易吗? 果然,他真正要暗算,其实就是那天在地道里的几个人。 秦王世子、乌老档、宫牢里的南康侯。 冯均卿肯定没指望能暗算到她曹夕晚。 “……”柳莺一惊,想想自己的上官,是老太太。她没有和上官斗生斗死的经验。 总之,要想弄死衙门上官,都得谋定后动。 当年侯爷弄死锦衣卫大都督纪庶人,她可是学了的。曹夕晚义正严辞:“侯爷押一边,老太太押另一边,这是为了全家,为了侯府满门老小!”她立在炕前,扳着手指头,“五老爷这人没用,就算押了也只是被利用。二老爷押了秦王,六老爷也押了柳如海这边,也就是赵王。若是周王,也能搭上!” 她欣慰地觉得,“不用怕,没什么事儿。谁押准了,我们就去投靠亲戚。” 大家族里各房分头押注,也是常事,总能有一家活下来。怎么宋成明一遇上事,就不提这些?她要是不知道宋成明就没几句真话,她就傻了。 侯夫人楼淑鸾,从养母楼太夫人那边算亲戚,是太祖真正嫡长孙李允玉的近亲,从凉国公南玉那边算亲戚,楼淑鸾和李允玉关系更近。 这话,就不方便全告诉柳莺。 她曹夕晚和陈妈妈的关系也很近的。 柳莺啐她:“呸!当我不知道?老太太和几位国公太夫人、私底下,你当没提过?有位太妃还知道,侯夫人她亲娘是色目人呢。” ++ “侯夫人的身世,侯爷也知道?”柳莺不解着。 曹夕晚耸耸肩,爱知道不知道,她才不管侯爷怎么想。 她摆摆手,又叮嘱了表妹汀娘几句,让她按听柳莺的学针绣,柳莺会安排她的出路。她就笑着出了角门,走入了周家门外的黑暗飞雪中。 第347章 奉旨处死(下) 金陵城。 随着入冬,飞雪渐多,黄河大军对峙的军情终于隐瞒不了京城百姓。 长江北岸一带渐渐有逃民,拖口带口进了京城。 陛下下旨抚恤,府城设了粥厂,在城外厢坊搭了暖棚。 但京城内外人口暴涨,流民处处。不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锦衣卫,都是忙得不可开交。 曹夕晚半夜走在街上,偶尔能看到都察院的灯笼。 巡城御史顾大人冒雪披氅,深夜骑马巡城。 锦衣卫各家亦是如此,陈太太和杨娘子,偶尔也在熏笼边悄悄议论着,有杨氏族人迁到更南边的地方去。打算避一避。 “我们在衙的,是不便避的。” 曹夕晚寻思着,侯爷越得圣宠,她出卖侯爷,把他从南康府里踢出去时,全家就更可能得益。 “不怕,各房里都在押宝,实在不行,把侯爷丢出去顶罪。” 这样一想,她只觉得心下安定,她就打算自己赶车,去皇陵里看看,她寻思着再遇上冯均卿,就把他宰了。魔胎也不要了。 不为别的,她渐渐怀疑,天山七魔里最博学最古怪的冬冬,就在皇陵里。 ++ 但她事儿多,她守在陈家的熏笼上睡觉,睡醒抹着口水一想,觉得柳如海那个药方子更重要。 她催着陈明做药丸子,因为杨娘子怀孕,身边缺个伴儿,她就厚着脸皮住下来。陪着杨娘子说话。 于是她连皇陵也不去。她更懒得回南康侯府探病。 侯爷那病,谁知道怎么回事? 她若不是以前和冬冬有几分交情,进公侯府中刺杀时救过冬冬的命。她也不知道病傀儡这三个字。 至于监视冬冬,这事儿,曹夕晚已经有了人选——封小楚。 ++ 伴当儿封小楚苦大仇深。她从寿宁宫中逃出,便按曹夕晚的传音指使,去往郊外皇陵。 她服毒太多,服碧珠也太多,并不太怕冷。 她藏在皇陵前的老松柏里,果然,在寒月轻雪中,她看到了有傀儡进出。 身边的傀儡小光是她从寿宁宫里带出来的,突然发出呵呵之声,从树上跳了出去。 封小楚猝不及防。 还没得及叫住小光,她就看到皇陵的诡变。 第一重巨门竟然在死寂中徐徐打开了,她大吃一惊。 如曹夕晚所言,皇陵里竟然真的有反贼! ++ 去,还是不去? 封小楚盯着黑漆漆的陵墓,像是有傀儡进出,像大群妖怪一样在祭坛里仰吞月光,练阵法?竟然有这么多傀儡? 而且,还是能吸引小光的强大傀儡吗? 打开的陵墓石门仿佛是一头巨兽,张着吞噬的巨嘴。 进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会被反贼发现,当成奸细杀掉。 但她也不甘心,她在王府里,深知柳如海时不时就要来这皇陵转一圈,查查有没有疫病。 她本以为是高明医者的习惯,现在看来,柳大夫竟然是在查找线索? ——赵王府已经知道皇陵的机密吗! 连封小杞也感觉到了不安,感觉到了黄河边上吹来的寒意。 而曹夕晚叮嘱过她的话,在她耳边唠叨着响起:“你的案子,我找人查过。” 封小楚是京城上元县死刑犯,被用来做傀儡没有丝毫破绽。曹夕晚觉得有蹊跷。 “你说你是在离开京城时,在一家停尸的义庄里过夜,被诬陷杀人?我去查了刑部案卷,这间义庄是常太子妃娘家的庄子。你是不是在庄子里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没有。” 封小楚很愤怒,因为她当年被捉进死牢,匆忙断了个斩立决,连家人都不知道。她太无辜。 因她余毒未解,她在寿宁宫里,就吃了曹夕晚送给她的三分之一颗碧珠,努力回忆: “我以前跟踪过你,看到你到暗河边捡骨头。还拿骨头升火。我那天很冷。就想在庄子里四处找找有没有骨头,我就开了一具最旧的棺材。心想,如果没骨头也能把棺材点了,升个火取暖。” 曹夕晚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小楚这人也是个傻大胆。曹夕晚想,这人从小在边关里见习惯了死人,也不在乎。 封小楚回想着,突然脸色变了,“对了!棺材里没有尸体,我就在里面睡了一觉。醒来就被捉了。说我杀了人!” “……”曹夕晚叹气,“我要是坏人,也得弄死你。” 那明摆着是个机关,棺材下面一定是个出入口。她还敢在机关上面睡大觉? “你以前也干过!”封小楚指责她。 “我睡的是庙里的,真的空棺材!” “我怎么知道是假的?” 曹夕晚肃然,取了针,想用针把她的脑门也扎穿了,封小楚不笨,但总是傻得去踩坑! 她按着柳如海药方子的那套针灸术,毛手毛脚给封小楚扎了一回,反正寿宁宫后廊上无人,而认穴她是极准的,闭着眼睛都绝不会有错。 她叨唠着指责封小楚:“我就说你,在衙门里不爱听八卦,不用零花买毛豆碟菜讨好老番子们,不听他们讲故事讲经验,你会吃亏的!” 封小楚,在衙门里练幽冥九变,爱摸鱼留着力。明明是个不输给曹夕晚的资质,非把自己糟蹋成傀儡。 练完功,她在老番子跟前也不去讨好。她忙着回家做饭做菜,要去讨好义父陆老爹。 曹夕晚老早就觉得,她和封小楚和不来。 曹夕晚扎针,针影如飞,她觉得自己可像个高明大夫了,很是得意,难免就说了些真话。 “小楚,你别看陆老爹收养了你。对秀云也不打不骂的。他对我也挺好的。但他没指望你留在身边。你是个女儿,不是儿子。” 曹夕晚扎完了针,想了想自己在封小楚身上又下了三分之一颗碧珠的血本,她还是把话给她说透了:“这话,我本不想说的。你害怕在衙门有了差使,就得离开陆家自立门户,这也没错。陆老爹肯定会让你说门亲事,让你嫁出来的。那怕是招个女婿,指不定还给你看中一个不靠谱的老公。你又不会大闹,你想想,我为什么敢在家里闹?因为我在衙门有工钱。” ++ 封小楚伏在皇陵巨门边的草丛里,看着飘飞的夜雪,她在风雪中辨识出了太监服色的影子。 这就是曹夕晚说的冬公公? 她一咬牙,悄悄潜近。 第348章 重赏之下 太祖心腹,天山七魔里的冬公公吗?封小楚一听这名头就心中忌惮。 老太监一闪即没。 她松了口气,又想,完了,根本不是对手。 曹夕晚说了,她手里攒着她半年的工钱,本来是垫药费的。因为她封小楚立了功,打听到了柳如海有替身的机密,就能拿一半做赏钱。 “工钱按月发,立功有赏钱,我说话算话!” 她还说,如果她封小楚能打听到皇陵里机密,另一半也是她的。 “半年的工钱,全给你。你要是能找到李允玉。我有赌局里赢的金子。要是找到了皇太子以前留下来的宝藏,我们对半分!我从不亏待伴当儿。你干得好,这一回就能自己有钱在京城买个屋子。想好了要不要干,这也是拿命换的工钱。” 封小楚,在巨门落下来之时,潜了进去。 她一跳一跳着,混进了皇陵。 她跟在了傀儡小光身后。 ++ 陈家。 大清早,窗外蜡梅几枝,阳光斑斓间亦有寒气。 杨娘子、陈太太与曹夕晚围坐在熏笼前吃茶,曹夕晚抱着郑太监的老猫,垂着脑袋打呼噜。 “青娘子怎么了?” “半夜才回来,好几天了,陈明说她呢,说她病了别找他……” ++ 曹夕晚在梦里都觉得自己累死了,她连着几天半夜冒雪逛京城,比顾御史还像巡城御史。 她得去一段金家,问清是不是她曲八嫂的老姨有丧事。 又趁着柳如海不在,去他院子里恐吓百福儿,大摇大摆领走了“封小楚”的替身傀儡。 她还要去郊外破船上,叫毛二狗装成曲八嫂的老公,把老婆领回去生产。 差点在上元县码头,撞到了柳如海这奸细。 她觉得不回宫去再泡几次药浴,她能直接在路上发病。 ++ 太累了,她在陈家做客,还不得不早起,也是个礼数。 吃完早食儿,杨娘子送了陈明去衙门,她就团在熏笼上继续睡死,她怀里的老猫在呼噜,她同样累得在打鼾。 陈太太和杨娘子掩嘴忍笑,悄悄说话,窗格上的梅影同样静谧。 她们说的还是南康侯的病。 曹夕晚爱听八卦,慢慢就醒了,一抹口水:“我刚脱籍了。不是侯府家奴了。我干嘛一听侯爷病了就回去?”她在陈家吃着热茶,嚼着点心,振振有词,“我得小心,免得得罪了侯夫人。” 似乎有理?陈太太和杨娘子心想, 曹夕晚话音未落,陈千户就一头冷汗,踩着雪,夹着官帽儿从衙门回来,跑来了侄子院子:“不好!不好!青娘子,出事了——!” 原来侯府里传出消息,侯爷在病中召锦衣官们进府,拿下了锦衣卫两位副指挥使、一位佥事。 奉旨处死。 “全是勋贵国戚!”陈国生脸色惨白,“也不押去衙门再审,就在侯府里处死了。首级传示各锦衣衙门。” 他亲眼看到了血淋淋的首级。 她双掌一拍:“看吧,别回去才对。” “是,是,青娘子说得有理。”陈千户一脸的劫后余生。 ++ 宋成明处死了三位锦衣高官,这三人皆是和皇后、太后家有来往之人。 他便进了宫,跪在了养心殿。 ++ 宫外,曹夕晚坐着毛二狗的车,驶到东便门宫门前,宫前斜街上虽然寒雪片片,但年近大节,依旧是人头涌涌。 这地方,居然都有江北的流民在乞讨了。她皱眉看着,这一带流民比侯府康宁街上都多。 毛二狗悄声道:“青娘子,是连二管事。” 她意外一看,在东便门外,连二管事像是在等他,他在另一辆车上,向她招手。 她跳下车,走了过去。 “有事?你在这里,是侯爷进宫了?”她问。 连城低语说了几句,原来是宋成明进宫请罪。 听得这消息,她倒冷笑,就只有三个内奸这一点子事吗?秦王世子暗中在京城藏了几百副兵甲的事,侯爷不知道? ++ 冬阳落在青油车篷上,连二管事靠着辕车,拍了拍,让她坐在一边。 他裹着皮衣,心事重重,望着宫城。 她看出他有别的话要说,奇怪问:“怎么了?” 他笑了笑,和她闲聊:“连决问你呢。” “嗯,他想杀我?”她的熊皮衣裳也被她翻出来披上,她揣着手,一脸怀疑。 地道里,埋伏连决、苏影天那些多高手,不就是为了围杀进南康侯府的那几位锦衣勋贵?她万一去了,指不定就被一锅端了。 连城望着宫城上的飞雪,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被打发到西南去了。” “咦!?”她吃了一惊。 他叹着:“你就别管侯爷的事了。可再没有人,在侯爷跟前替你说好话了。” 宋成明疯了,居然把最忠心的连城也赶出京城。一定是连决这个卑鄙小人争宠陷害了亲哥哥! 她含泪看着连城:“那么远,怎么能这样……” 她心中暗暗窃喜,太好了,连城这碍事的狗腿子一滚蛋。宋成明就完了。 没有连城,她早就毒死南康侯三回了。连城真活该。她抹着泪水:“打从我回金陵,我们从小在一起,从来没分开过——” 连二管事看着她,她能装得像一点吗? 她又道:“对了,你收了我的贿赂,半路走人。得退我一点。” 连城翻白眼。她立时就不装了:“谁让你笨,你劝侯爷了?真傻,你看我的下场,你还敢劝?”曹夕晚握着嘴笑。 连二管事叹:“你让我查刑部的案卷。” “……”她冷笑,“他手里有常太子妃的不少东西。那是先太子给大老爷,他从大老爷手上拿的,本来应该给大小姐的!你也发现了,你去劝他,他就翻脸把你踢出京城。” “侯爷他对你不薄。小晚。” “我对他才真的好。你说说,你说说,以往我不让他娶楼六小姐,是为了我自己?那几个被杀的锦衣指挥使,他们不就是看到他先动了,他们才起了心思?” “你要是为了你自己劝他别娶,侯爷他可能就听了。” “才不会。”她抱着臂,才不上当,“侯爷他不听我的忠言,还扣着我的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杀他,他要杀我!我得防着被侯爷坑了。再说了,宫牢里他故意骗我,不就是让人觉得他和我和好了?” 第349章 万无一失 宫门前。 连城倒反问:“老太太不是你撺掇的?” 什么事?她纳闷,一听老太太决定了要去徐国公府,大喜:“好了,行了,我走了。” 她跳下来,就要去找毛二狗赶车回侯府。 “喂!”连城叫住她,让她找冬公公问问侯爷的病,她还多的是理由推托:“我爹,天天在府里没人管着,半夜打马吊输钱。我回去劝劝。” ++ 她回了侯府后巷,本想从角门里去府里找爹娘,没料到一推门,她在枣树下望着东屋里的人影,哟,爹娘都在家。 “娘——” 吴大娘同样忙着换衣,喜气洋洋,看着就是在府里呆得太久想出去散散,她对女儿道:“老太太叫我们随行,去徐国公府上看四姑奶奶。老太太难得出门呢。” 她一想,正中下怀。 “爹!明年我给你开个药铺子!”又看着吴大娘,“娘,你也帮着看铺子收钱。” “……”曹爹子惊呆了,一脸怀疑地看着女儿。便是吴大娘子也吃了一惊,女儿这是转性了? 这当然是有条件的。 她可以让她亲爹做药丸子。 老太太是不是押宝徐国公府,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徐国公府上一定有赵王府的引龙密谍。 但柳如海却不会怀疑她爹。 因为知道她爹医术太差不靠谱。 ++ 她早想明白了,杨娘子怀孕了。倒不方便让陈明搬去顺义坊,像以前帮她制福寿丹一样,没日没夜地治出傀儡药丸子。 陈明成家立业,不像以前那样随便。 她的药铺子里倒是有几个坐堂大夫,但治丸子这样机密的事,还是要叫衙门番子才行。否则柳如海转眼就知道了。 这阵子,她在杨娘子家的熏笼上,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 虽然,这个人以前会乱开方子,差点毒死人。 她还特意问了陈明。 “陈明,你看这事儿,我爹能行吗?” “你爹?” 陈明吃了一惊,细一想,居然完全可以。 药丸子制药,她爹会。 针灸术,她爹也会。 按摩经络,她爹同样会。 曹夕晚终于觉得柳如海的医术还行,在柳如海手上,这等傀儡毒要治好,已经简单得只需要她爹了? 她爹居然也能一手拯救无数无辜的可怜人了! 她深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真的给我开个药铺子?”曹爹喜出望外,“我的?” “对,爹,你能赖在国公府里么?帮我做一批药丸子。” 她爹果然就一口答应了。她正要叮嘱他,千万别遇到柳如海就大嘴巴全倒出去,她爹一拍掌:“我明年开铺子,找小柳一起来做个伙计。” “……”她自我安慰着,还好,还好,她爹还知道是明年再说。 她一想,让她爹泄漏消息,还不如她去吓唬柳如海。她转头就去柳家拍门,洪大姐果然在。 “我爹说,明年要开药铺子,叫小柳一起合股儿。”她笑嘻嘻,“你帮我和柳大夫说一声。这阵子我们去徐国公府里住。” 柳如海指定怕被她爹缠上。肯定会退避三舍。 洪大姐连忙应了,一定把话传到。倒是她娘吴大娘,跟过来连忙说:“别听你爹胡说,只是去国公府里走一走,老太太转眼就回来了。哪里能住。” 曹夕晚深知老太太有老谋深算呢,便想了想:“老太太带了谁去?” “带了侯夫人和世子,带了二房七小姐,带了五房里的大公子和二小姐。” 曹夕晚哑然,这也太多了:“我说,穷亲戚去投靠也不是这个样子?” “你这孩子!”曹爹和吴大娘都骂,“谁敢说我们老太太是穷亲戚?” ++ 洪大姐在柳家院子里打扫积雪,她靠在门边,看着巷子口,府里的车子一辆接一辆走过去。她娘坐在仆妇的车里,她爹骑着马,和范管事儿等一干人有说有笑地跟车。 她想,老太太居然没带二房六公子宋卫仁? 方才,她爹娘匆忙进府里当差,随口告诉她:“他在百户所当差,里里外外的货栈货物,都从他那条河上过。说太累。” “禀过二老爷,说要在外面买小宅子。让宝盖这丫头过去照顾,做姨娘了。”她娘还觉得这事儿,将来不好正式说亲事呢。 她独自站在角门前,望着天上的雪,一想,不好!侯爷要对二房里下手了。突然又想起南康侯在宫里,这一定有阴谋。 她得去救陛下?但六公子这边,世子妃二小姐可是说了,千万拉他一把。 她想了想,还是选了六公子。 侯府二房,荷院,湖中遍布枯荷残雪,别有意趣。 宋卫仁这阵子太忙,难得回府,刚到自己院子,就看到了自己的通房丫头宝盖。 她盈盈一礼:“公子。” ++ 宫中。 惠文陛下看着军报,大军相持不下,自然会流言四起,京城不安。 而且,梅国公镇守的孤城边,另有一座城就是太祖的龙兴之地凤城。一旦赵王夺下了凤城,必定要惹得天下哗笑。 他沉默良久,下面的南康侯一瞬间也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终于,陛下道:“不怪卿,起来吧。” “陛下——”宋成明又伏身,“还有忠诚伯等几位——” 陛下叹了口气。 宋成明以前不是不知道锦衣卫里有内奸。但这几个人都是陛下的自己人。并不是谋反只是贪财。 “他们几家,都有家奴在粮商铺子里入了股。粮商从江南送粮去九边,换取官盐。难免和九边塞王府就有些粮盐的来往。”宋成明禀告着。 “这些人名下的田庄子,京郊两县的粮,全都搜出来,运进京城。” “是,陛下。” “离宫里圈禁的人,还在吗?” “在。” “你看住了。” “是。” 宋成明从养心殿起身时,手里已经有了恩旨。 御前太监牛紫金拱了拱手,笑眯眯,也取了一封恩旨去东宫传旨: 立良娣宋氏为东宫妃。 “臣阖府谢恩。”宋成明再拜叩首,他一步步退下来,手指里在养心殿里落下了极淡的药粉。 ++ 曹夕晚打听了六公子还没有回府,她便听到了恩旨下到南康侯府。陛下这是心里有多少算计? 第350章 两个魔胎 恩旨下到南康侯府,老太太刚到了徐国公府,就听说了这件大喜事。 恩旨一直追到了徐国公府。 不仅是加封了宋氏为东宫妃,还封了徐国公里府里嫡出的六小姐。 “徐氏为东宫良娣——” “臣谢恩。”徐国公夫妻叩拜接旨。 随之而来的另一道恩旨,是让徐国公领军,出发与赵王大军决一死战。 老徐国公已死,如今的徐国公是赵王妃的嫡亲兄长。 “臣领旨,谢恩。” ++ 前堂在接旨,老太太与徐国公太夫人起身后,回到后堂互视一眼,叹了口气。 “老太太,听说你们康宁街那边,流民太多了。” “确实是这样。听得外面卖儿卖女的,心里慌。不瞒太夫人说,领军这样的大事也只有徐国公能去了。” 老徐国公已死,如今的徐国公虽然不是开国第一功臣,却也是名将里的名将。 “老太太就在我这里住几天。我们搭伴儿说说话。你也很久没见过成燕了。”太夫人一招手,叫来了宋成燕,老太太的亲生女儿,国公府里的儿媳妇。 老太太欢喜摸着女儿的脸,又笑向太夫人:“你们家老六呢,快叫来我看看。” 六小姐是徐国公的嫡女。 外宅里,跟着老太太进府的管事、婆子、丫头们都被引到了下院里。曹爹正要去找四姑奶奶跟前相熟的管事,人家就已经找上门来,拉着他到廊下:“你闺女在宫里,东宫的规矩,和我们说说。” “这是能说的?”他昂着头。 “老曹——!都是老太太,大爷跟前出来的人,我们姑奶奶和这府里的六小姐好。让我找你问问,快来,我们吃点。” 他被拉进了小廊屋,里面有桌子,有酒有菜。曹爹一扫觉得这屋子挺适合他做药丸子的。 ++ 而柳如海也在家中得了消息,方一回来,雇工洪大姐道:“曹爹子要和柳公子一起合开一间药铺子。还是曹娘子说的呢。” 他站在后巷院前,心想,要不要退租算了? 曹夕晚亲自来说,莫非在说反话,怀疑是他出的馊主意,让他赶紧滚蛋吧? ++ 曹夕晚在巷口,看到侯爷回府,犹是一脸病容。 她皱眉。南康侯不像是暗算了陛下,倒像是被陛下暗算了。 宫中,陛下独自坐在养心殿。 四下无人,总管太监苏无垢悄声禀告:“离宫里圈禁的那人,已经被南康侯送去了皇陵。” 陛下冷笑一声。 “辜负朕心——朕倒要看看他们想如何。” “是,陛下圣明。” 惠文陛下细细思索,一切尽在掌握,虽然凶险但也无妨。 “让冬公公把这些有逆心的人,招引过来,一网打尽。”陛下疲倦,“皇祖父驾崩前,就料到有如今之事。我只盼着,也能手把手把这皇位传到东宫,传到皇孙手上。” “陛下的江山,万代千秋。” “宋氏那里准备好了?” “陛下放心,东宫妃不会怀上皇孙。”苏无垢说完这一句,心里却突然闪过不安。 宋娘娘身边有东宫女官青罗女鬼。 宋家让曹娘子进宫,多半就是防着陛下来这一手。想要保着宋娘娘生下皇孙,将来能正位中宫。 苏无垢虽然忠心于陛下,也不禁背上寒毛直竖。 他只能自我安慰着,还好,下毒的不只他一个。曹娘子未必就能认定是陛下。 ++ 而楼细柳在宫苑里,早有准备,她暗中约了小赵:“青娘子说,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 小赵哑然。陛下让苏无垢暗算了宋娘娘? 不能算了还能怎么样?没中毒就是好事了,青娘子反正有碧珠儿。 “难道还能和陛下对着干?”小赵劝着。 “青娘子说,要是办成了。两个魔胎,一人一个。” 小赵当即转口:“我干!但两个魔胎?” “李福宁。冯均卿。青娘子和我们一起上。”楼细柳的眼瞳里也有森森火光。小赵觉得细柳是越来越像青娘子了。 他一咬牙:“干了!” ++ 深夜。 惠文陛下起身,回到内寝。 殿上南康侯跪立处,悄悄被撒下无痕无色的药粉。苏无垢没有警觉。 但陛下一回来,贴身的晏嬷嬷和英嬷嬷同时皱眉,二位嬷嬷上前为陛下更衣,仔细拍去不存在的灰尘。英嬷嬷问着:“陛下今日去御花园了?衣裳上倒有花香。” “朕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去赏花。”陛下疲倦睡下。 晏嬷嬷和英嬷嬷互视一眼,在灯下,再一次检查了陛下的衣裳靴具,全拿出去烧掉。又在内寝撒了天山冰宫的药粉。 ++ 同一时间, 东宫文华殿。 暗影幢幢,白华白嬷嬷在宫墙夹道里与冯均卿相见,道:“东宫身上一直穿着那件羽衣。撒药毒没有效果。” 她只问:“冬冬什么时候出皇陵?” “我也不知道他和南康侯是如何约定。”冯均卿慢慢笑着,冬公公是太祖心腹,监造皇陵。但他以往却照顾过常太子妃的嫡子李玉允,他倒乐得局面更乱一些,“冬公公的心思到底如何,却也难讲。” 白嬷嬷想了想:“青罗女鬼救过一回冬公公。他们交情好。她多半知道。” 冯均卿晒笑,他也不可能去找曹夕晚。她现在正盯着他的魔胎,他能不知道? ++ “冬冬,凯凯,这些家伙,好好养老不行吗?”曹夕晚嘟囔地骂着,她在宫墙夹道里,挤在陆秀云的红绸披风里,盯着白嬷嬷。冯均卿倒是警觉,已经离开了。 陆秀云瞅着她手里的剑,上面有血:“你杀谁了?” “我都有伴当儿了,我身体又不好,我不杀人的。”她解释,“就是刚在夹道里看到罗生姬了。给了她一剑。” 但罗生姬没有魔胎,她就省省力气放她走了,反正苏影天今日就在前面暗河口巡街。 罗生姬死定了。 “我这人,不乱来的。” “……”谁信?陆秀云叮嘱,“娘娘说,算了。” 她肃然:“我在东宫,奸人对娘娘下毒是小事,看不起我这位东宫女官是大事。” “……”陆秀云呸她了一口,又问,“你干嘛了?” ++ 养心殿副总管苏无垢,下了值,他回到自己的群房。 院子里死寂。 他心中悚然,在月光下停住脚步,慢慢抬手,他推开虚掩院门,只看到一地太监的尸体。 第351章 悬梁自尽 荒淡的月光,尸体里面有两人是苏无垢的弟子,派到东宫,监视宋娘娘。 全死了。 而尸体中间站着一个素服宫人,背对着院门。 青罗女鬼!?苏无垢脑门上冰寒,突然那宫人身影一飘。不见了。 苏无垢猛扑向前,十指成爪,这不是青罗女鬼!此时,他身后有暗敌袭来。苏无垢猝不及防,倒在了院门内。 院门被徐徐关了起来。 ++ 微云掩月,黑暗中,宫人楼细柳,与潜进宫中的李福宁对峙着。 小赵立在一边,冷汗渗出。 李福宁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本来和楼细柳约好,楼细柳假扮青罗女鬼,他在门后袭击苏无垢。 万没料到,他被李福宁抢了先。 一地尸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二女对峙着,互相盯视。 小赵心中一动,李福宁身上也有魔胎!现在抢她的也行?楼细柳必定也是这个主意。 但时机不对。 这是在宫中,他只怕有人查过来发现养心殿太监被杀,只能道:“要不,换个地方?” 李福宁的面容有几分像是代王妃,她哼了一声:“他怎么办?”她指的是地上的苏无垢。 他还没死。 楼细柳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李福宁不屑:“我以为罗生姬在宫里。” “你站远些。”楼细柳毫不客气,李福宁居然一笑,退到了院子墙下。她似乎并不打算在杀掉罗生姬之前,就与楼细柳怼上。 小赵和楼细柳这对师兄妹互递了一个眼色。他们在房间里早有准备。 苏无垢被他们一前一后抬起,送到屋里。 梁上挂着白绫子。小赵熟练地把苏无垢挂上房梁,再把苏无垢和赵王私通的信件放他怀中。“好了?” 小赵点点头,退后,一脚踹翻了垫脚的椅子,望着晃荡的尸体。 他笑着:“苏公公,青娘子问你好。” “……”楼细柳默默看着师兄,这种事他绝不是第一回干。 ++ 她回头,突然发现院中的李福宁不见了踪影,小赵隐晦向她递了个眼色,不出声打了个手势,她微点头。 李福宁走了。小赵悄声道:“她去哪了?” “不管去哪,最后要去东宫。”楼细柳亦悄声,“我们去埋伏。” 这是曹夕晚的判断。 她从沈霜天与李福宁的几次遭遇里,推测出她要进宫。 同样有魔胎,比起冯均卿,她觉得杀李福宁要容易多了,还叹着:“本来不想对单纯可爱的后辈动手,但现在这京城的局面,管不了这么多了。” 当时听了她这话,小赵没敢出声。楼细柳想,那是,你还敢向陛下跟前的太监动手。 曹夕晚不觉得这是大事。 “陛下跟前的人,要弄倒容易,苏无垢明明就和几位藩王有来往,信件没冤枉他吧?我从侯爷的书房里偷到的。只要把苏公公当成奸细杀了就行。”曹夕晚轻描淡写,反是问细柳,“你要跟着我押吗?你不跟着侯爷和太太?” “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办。我只能跟着你了。” “那行,我不让你白干。李福宁暗中进了两次宫,这是小霜和我说的。我想这小姑娘太没把我青罗女鬼放在眼中,需要你和小赵帮我递个话给她。” “……”她进宫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就算是小赵和楼细柳,都觉得她的脑子要治治。 曹夕晚瞅他们一眼,叹气,充满耐心地微笑。 细柳和小赵,莫明心虚,似乎自己太笨了?理解不了青罗女鬼的脑子完全是他俩的错?曹夕晚教导:“李福宁,斗不过罗生姬。所以才进宫,想进东宫。” “?” “她的对手罗生姬除了有通天玉笛,还有一样宝物,你们想想。” “……羽衣。”楼细柳大骇后,恍然明白,李福宁进宫的目标明确。 “她想找羽衣!?”李福宁想偷的目标,是东宫太子身上的另一位羽衣。 羽衣保护内功脉息,可以消除一部分通天玉笛的攻击。 曹夕晚握着剑,望着幽蓝淡月的夜色天空:“太天真,居然敢来抢我的东西。” 你都把杨平粹的羽衣送给东宫了,怎么还是你的东西?这话,楼细柳只能敢在心里嘀咕。 青娘子的思考她明白,李福宁敢进东宫偷东西,就是没把东宫女官当回事了。 青娘子当然得让她懂点礼数。 “明白了?”曹夕晚问着伴当儿。 细柳和小赵都用力点头,不就是教训李福宁?这是好事。直接抢了她的魔胎,大家分分。 ++ 曹夕晚把宫里的事,丢给了伴当儿,她和陆秀云潜进宫墙夹道跟踪了白嬷嬷,果然就看到了冯均卿。可惜冯均卿太警觉。 陆秀云不懂白嬷嬷为何与冯均卿勾结,曹夕晚一句话解释:雪雪和凯凯最好。 陆秀云转而嫌她太壮:“你又穿得熊一样。” “这么冷的天!”曹夕晚是想着,找机会一剑宰了冯均卿就回宫里,天天躺在温泉泡儿里睡大觉。但冯均卿逃得太快,她也只能暂时先回侯府。 “六公子回来了?” “回了。” 她正打算去找宋卫仁,偏偏就在西花园的湖前遇到了一个万万没料到的人。 ——柳如海。 她和柳如海皆是愕然,隔着三步互相打量。 “你在这里?”柳如海还居然质疑她。 她大怒,皮笑肉不笑:“你怎么来了?”侯府里的番子都是死人吗?秦猛呢?太让她伤心了,罗妈妈呢?她千挑万选的人,都这样不靠谱? 柳如河这奸细居然进侯府,是来刺杀南康侯? 虽然侯爷死一死不妨事,但锦衣都督若是被刺杀,锦衣番子们的脸面都会丢光。 柳如海同样意外。再一见她神色,便知道这回中了计。 “有人说,你约我。” “嗯?”她愕然。柳如海不禁就微笑:“我以为是假的。没料到你在。” 曹夕晚迅速明白,她上回在侯府问六公子在不在,被人知道了。料到她还要再回来就设了这个圈套。 敌人,想让她和柳如海同归于尽,还是想把她和柳如海一起弄死在后花园,再说她勾结外人? 这奸计路数,她玩多了。一想就明白了。 她眼风一扫四面,有埋伏吗? 第352章 双双中计 “哦,我怕你乱逛园子,遇到太太小姐们,不方便。”她马上和柳如海寒暄起来。 柳如海何等的机灵,微笑配合,不免要解释一声:“五老爷叫我进府——” 五老爷居然敢同时对付她和柳如海?她不禁都要佩服五老爷的大胆。 “像是中计了。”他微笑,实话实说。 这湖面空荡荡,长廊里寒风吹着,湖面尽是残枝枯叶。她面带微笑,眼中寒光只有柳如海能看到。她盯他一眼,又向他身后迅速扫了几眼。 她颦眉。看到了不应该出现的人。 真巧。 六公子回来了,人影在林间,居然也到了这西花园。只不过她还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跟着六公子。 她低语:“你的人?” “?”他一怔,下意识要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去看盾,但察觉她正盯着自己,带着杀机。 他镇定如常,微摇头。 ——不管出了什么变故,先否认再说。 ++ 曹夕晚不过是试探,见柳如海直言中计,她侧目盯着桂径上走来的一主一仆,六公子和宝盖。 傍晚的残阳,映在园子西角门门上,半金半紫。六公子与宝盖走在林间雪地上。雪面带着似血腥的残红。 “天气寒了。”她向林间迎了过去,与柳如海闲谈着,“柳大夫也要保养些。” 柳如海微笑,随之缓步而行,不跟着她是不可能的。她会生疑。 于是,他也看到了林间人影,是六公子和宝盖在说话。 谁是奸细? 柳如海转头打量她两眼,微笑:“你这几天没休息,没泡药浴,天天半夜出门?” “……”她没吭声。 “出手就会发病。别怪我没提醒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是在保养吗?曹夕晚烦恼地看着他,但面上不露,只微笑,“我有碧珠。” 他微笑颔首。她肯定不愿意服珠。侯府不是安全的地方。如今宫里更不安全了。 曹夕晚进府前,回家加了件厚绿绒衣裳,现在,她一只手揣在她的绒线手筒儿里,一只手还提着一只破钱篓儿。 “这是?” “我爹的。” 这破钱篓儿是她从枫院她爹屋里取出来的。她爹让她帮着把打马吊的零钱儿还给几位小管事。 眼看着六公子和宝盖就在小路尽头,她把手里的绒手筒儿摘下,放进了篓子。柳如海倒是一愕,她看着是要出手? 为了宋卫仁?这就没必要了。这人不过是控制着秦淮河。只要想运兵甲进城就要通买通宋卫仁。没有兵器与铠甲,在城中确实不方便谋反。秦王世子能暗藏五百兵甲在王府,就是有这个小舅子。虽然小舅子压根不知道姐夫从城外运进来的几船货物是什么。就痛快放行了。 曹夕晚寻思着,要宰了冯均卿,完全可以利用六公子嘛。她微笑转头,盯着柳如海,慢慢道:“我有个姐妹,是二房里的丫头。身子不大好,一直想请柳先生诊一诊脉。” 柳如海一听就知道,是在说宝盖? 六公子身后两步,跟着一位绿袄双发髻丫头,瓜子脸儿大眼睛,甜美可亲。 “宝盖姐姐——我正等着你。”曹夕晚上前,隔着几步就招呼,“你来晚了。” ++ 六公子一怔,稍有心虚,他和宝盖方才遇上,她情意绵绵,他也有心于宝盖,已经求了母亲想正式让宝盖做姨娘,带着宝盖出去住。 母亲不答应,要先说亲事。父亲却劝了母亲:“先把差使做好吧。他辛苦着呢。” 宝盖可怜,因为她哥哥赌钱乱来,连累爹娘被赶出去。只有宝盖一直在母亲身边,做事小心又苦苦哀求,母亲心软便把她留下来了。 他好几天没回府,方才,宝盖倒在荷院前等他,劝他以亲事为念。 “公子,太太盼着公子能说一门好亲事,娶宗亲之女。奴婢总是愿意慢慢等的。” 宋卫仁怜惜她,想着园子里有处他以前读书的小暖阁儿,阁子现在多半无人,又离着二门也近,他便想带她过来,二人独处说几句体已私话儿。 没料到就遇到了曹夕晚。 他打了个哈哈,瞟到了柳如海,心里一松笑道:“原来你们约在这里。” ++ 柳如海一听,这位六公子,不知道被人盯上了。他还以为大家都是私会?互相打个掩护? 他不禁都同情地看着六公子。 ++ 竹园里。 五老爷正和心腹幕客在商量:“准备好了?” “好了。五老爷放心。侯爷正病着,要是听到了曹姑娘有私情。一定大怒。学生已经安排了人在药房里下毒。连二管事不在府里,一切方便。只不过——” 师爷私下里也和道士们来往,不免劝着,“冯仙师让五老爷这几天再耐心等等,学生以为,说不定冯仙师答应过要杀掉侯爷。并不是不能办成?” “我等不了了!” ++ 西花园里。 宝盖自然就是冯均卿苦心安排的刺客南枝,她今日好不容易接近了宋卫仁。 她又按计划,跟着宋卫仁到了二门附近的小暖阁,他心想,先杀宋六公子再杀宋成明,宋卫仁若是一死,南康侯必定大惊,府里护卫们也要动荡,他便有机会,杀掉南康侯。 但他也万万没料到,竟然就撞到了青罗女鬼。 南枝想,是偶然,还是被发现了? 他并不知道,是五老爷坏了事。 ++ 曹夕晚盘算着,利用小舅子宋卫仁进世子府,宰了冯均卿。这真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她含笑上前:“宝盖姐姐,这位就是柳先生,你快来见个礼儿,你们以前就见过不是?”她微笑看向了柳如海。 柳如海自然看出,青罗女鬼的双眸森然。他一言不发,站着不动,四肢舒缓着,绝不让她有一丝误会,以为他要出手。 今天这事,确实与他无关。 ++ 风声,林声,桂枝在摇曳,不知何时,四面出现了幢幢暗影。 柳如海眼光微瞥,是暗藏着的锦衣番子护卫。 她似乎打了什么信号,附近有两个暗桩子被召过来了。但——他们不算是高手。那叫宝盖的丫头却是个高手。 第353章 乾坤一斛珠(上) 曹夕晚缓步上前,微笑,伸手去牵宝盖。 柳如海忍住。 他总不能现在再提醒她,出手制敌会发病。发病不太好治。 宝盖暗惊,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见得青罗出手,她连忙抬手掩嘴,咳了几声,勉强着:“对不住,曹姐姐……”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闪开了曹夕晚的手,“我有些风寒,别过了病给你。” 曹夕晚缓缓收了手,点点头:“还在咳吗?我在府外倒遇上你娘。她说你,前晚上吹了风,一直咳不停。让我帮着请柳大夫看看。” “也不算什么病。”宝盖儿含糊着。 旁边六公子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不悦,还提宝盖被赶出府的父母,故意羞辱宝盖? 曹夕晚走上来,越过了他,既不见礼,还把他挤下了白石子路面,六公子下意识退了两步,又被曹夕晚半点不客气,挤到了雪地泥泞里。 宋卫仁低头看看自己沾泥的粉底六合小皮靴儿,又看了看拦在他和宝盖中间的曹夕晚。 柳如海挑眉,暗想,这位六公子运气倒好,青罗女鬼似乎觉得他有用?他可是绝不会误会她会好心救宋卫仁。 “柳先生——”六公子转而看向柳如海,准备搭个话。 柳如海却微笑转头,看向一边的积雪湖面。只如未听到,甚至没看到这个人。 宋卫仁愕然。 他与柳如海也几分交情,便是赏湖景,也不是这个时辰,这是什么意思? ++ “宝盖姐姐,今年十七了吧。也应该说亲事了。”曹夕晚的声音传来。 六公子一听,霍然回首,眼中带怒,有些忍无可忍。 “我有个表哥,是大舅舅的儿子。”她笑着说媒,“在学里读书。倒配得上宝盖姐姐。你说是不是,六公子。” 六公子正要发怒,被她剔透双瞳一看,他嘴边的话却一时哽住。接着,他又低头,震惊地看着,曹夕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宋六公子背心寒毛直竖,她的手指细腻,冰寒,她的眼波温柔,他却吓得退后一步,他私心里也承认,曹家的这个女儿柔情绰态,别有风韵。 再者,各房里太太都不讨厌她,这就不易了。但这丫头必定要由侯爷安排婚事。 这一点,宋卫仁可是心里有数。他的这位三叔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 柳如海眼角瞥得这一幕,挑眉,她这是觉得宋卫仁还有几分俊俏,但南河百户这差使办得太糊涂了,秦王世子娶这个老婆真是没有白娶。柳如海料着曹夕晚打心底里也看不上宋卫仁。他皱眉,对面这宝盖这丫头却是高手。他分明见得宝盖手里露出了暗器的闪光。 但曹夕晚,背转身,根本没理宝盖,她双眼盯着柳如海。他没意外,曹夕晚当然要防备他。 “南枝,丢了你手中暗器,受缚。我饶你一命。”曹夕晚淡笑。头也不回。 南枝?不仅是柳如海,宋卫仁更是大吃一惊,南枝是谁? 曹夕晚确认了柳如海确实与南枝不是串谋,她缓缓回头,看着南枝,笑语:“我本以为,你是要给二老爷为妾,挑拨侯爷的兄弟,没料到原来是想先杀六公子,再杀侯爷。” 宋卫仁一个退步,斜些滑倒在了雪地里。曹夕晚牢牢抓住他,一定要他欠她一个大人情。才方便她找上伴当儿,在秦淮河上引来冯均卿杀掉不是? 姓冯的,必定也有兵甲暗暗运进城里,就在新设的河口百户所,由杨百户管辖的那条河道上。 “六公子,我们先走吧。”她牵着宋卫仁,转身离开,宋卫仁僵硬得还没有反应过来,宝盖突然出声:“站住!” 六公子神色大变,知道果然不对劲,看向宝盖。 曹夕晚却是冷笑一声,回头:“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人,还没一个活着。” “……”六公子默默地看着她。反省着,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不好。 ++ 柳如海皱眉盯住了南枝,这丫头见得曹夕晚侧身,右手一微动,双眼闪过异色,显然也觉得是出手的时机。 但曹夕晚,还是没有回头。柳如海依旧不能动,他也想防着南枝出手,但他若是有异动,会被曹夕晚误认为和南枝是一伙的。 曹夕晚倒有一半的注意力,还在他身上。 ++ 他暗叹一口气,想着,拼着一起和曹夕晚受伤罢了。 多亏,她只要不马上气绝,他还能救回来。 ++ 曹夕晚见得柳如海一动不动,她才稍稍释疑。 她含笑牵着六公子,一步一步,退到了五步外,几乎和柳如海并肩。在就南枝快要出手的一瞬间,她仿佛是后脑袋上长了眼睛,突然转身。 ++ 寒风吹起,摇动枝间积雪,桂林间雪粉飞扬。 南枝的绿袄裙如春日早到的新绿一抹,在雪中扬动。 他与曹夕晚对视着。 他突然笑了,居然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柳如海,才道:“听说你打从进东宫,宫里宫外,城里城外地忙,你是身子不妥,所以要找柳大夫诊诊脉?” 柳如海心想,看吧,人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 六公子听出了南枝的嗓音,是男子!? 他被曹夕晚牵着手,拦在了身后,他眼神惊疑不定,没敢去冒头。 曹夕晚牵着他不放,似乎是为了……保着他的小命? ++ “你和杨翠屏,是什么关系?”曹夕晚冷笑。 “……”南枝一愕,不语。 “你的缩骨术,虽然有他三分真传,但不算什么。他没说过缩骨术不能乱用吗?” 南枝双眼闪了闪,她盯着南枝,又笑:“你如今这半桶水的本事,还敢到我的眼前装神弄鬼?我在厨房里绞了你的头发,你还不醒悟?” “……” 四面寒风寂静。空气仿佛撕裂的压抑。 六公子几乎都喘不上气来。他感觉到对面的丫头宝盖,眼神狰狞,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这不是宝盖。六公子终于有了柳如海相同的认知,时间却差了太久。这奸细……竟然是个高手。他想向曹夕晚背后再躲一躲,但他实在不敢移动半步。 第354章 乾坤一斛珠(下) 曹夕晚却又哧笑一声:“男人以缩骨术乔装为女子,若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夫,你很容易就骨质受损,变不回去了。” “……”宝盖的身体晃了晃。 柳如海一见,心想,这就被吓住了。 他早就看出是个男子了。 六公子却听得脸色发青,什么?这宝盖竟然真的是个男子?他完全没看出来! “……你是个废人了。”南枝突然反唇相讥道。 “对。”她冷淡。 “……”南枝又笑,“别人不知道,我却明白,你要服通天碧珠才能恢复功力,但药力过后必定有一段时间没有自保之力。” “对。”她微笑。 南枝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却迅速冷静。 “你不敢服碧珠。” “确实如此。”她点头。 南枝看着她,眼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欣喜得意,全是惊疑与不安。 风雪在林中盘旋呼啸,曹夕晚微笑盯着她。 柳如海并不意外,前阵子他手下的李世善与百福,一样被青罗女鬼的气势压住了。 ——她确实可以根本不动手,就不战而胜。 ++ 南枝沉默半晌,突然开口:“我的暗器,名为玉修罗。” “我倒是没听说过。”她轻启双唇。 南枝眼神一闪。六公子色变,柳如海也哑然失笑。南枝居然和青罗女鬼比气势。不过,玉修罗这暗器看来连宋卫仁都听说过,天下有名。 但果然,青罗女鬼又吹起来了。曹夕晚正色而语:“暗器,我平常见得最多的是碧影霜天,不太爱用的是鹊羽扇。对了,乾坤一斛珠,虽然不如它们,我倒是挺喜欢的。” “……”南枝忍着气。 这三样,正是排行第一,第二,第三的暗嚣。玉修罗排行第七。 曹夕晚一脸嫌弃地回想着:“鹊羽扇,相传是扁鹊所传,只是那股子难闻的药气。也只有陈明受得了。我是再不爱碰一下的。送给我,我也不要。”说罢,她把手中的钱篓子一提,“就这个还不错。我平常用着装零碎儿。” 宝盖眼瞳微缩。 这是? 六公子震惊看着那篓子,莫非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暗器,乾坤一斛珠? 柳如海哑然,在心里想:不,这是她爹打马吊的零钱篓子。 ++ 南枝手中玉修罗,眼中迟疑。 曹夕晚一身气势,手中零钱篓子,四目相对,她傲然而笑。 在林中只听得风雪声。 柳如海觑着她那“我是天下第一”的神情,好险没笑出来。 高手对峙就是这样吗?六公子胡思乱想着,背上全是冷汗,他被牵着,不能动,便被笼罩在了玉修罗的范围内。 六公子感觉到她纤寒五指传来的稳定。他才忍住了没有跳起来逃走。 ——能不能赶紧出手把奸细抓住?宋卫仁在心中痛苦。 青罗女鬼你都有排名第三的乾坤一斛珠了!还磨蹭什么?玉修罗才排名第七。对可耻乔装女子的奸细完全不需要手下留情! 柳如海却好整以暇地抬头,看看天色,算算时辰,这奸细南枝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曹夕晚对于保养身体,一心养老的追求,平常也许马马虎虎,每到关键时刻便坚不可摧,毫不动摇。 听了名医大夫的提醒,她便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柳如海看出来了,她明摆着是在用假的乾坤一触珠拖时间,在等强援来合围。 ++ 桂枝摇曳,雪粉满天。 南枝终于醒悟的时候,秦猛的艳锯双刀,笼罩十丈方圆。 “来得好!”南枝果然也不是常人,玉修罗被南枝掷于雪地,漫起耀眼的银光。 咦?玉修罗还可以这样用,曹夕晚心想。 她被柳如海一带,又拖上了六公子,退在几丈远,见得玉修罗发动,六公子都吓得色变,倒退几步。 “无事。她要逃走。”曹夕晚抓着他不放。 她倒没料到,这玉修罗还有匿藏潜踪之用? ++ 假冒的宝盖,如风中绿柳,在雪地银光中忽隐忽现,这久藏府中的奸细被赶来的六名番子围攻,竟然还伤了三人。 可惜,南枝遇上了秦猛。 他在雪地留下一截断臂,才从秦猛的艳锯双刀下逃走,消失。 曹夕晚如今不是护卫,自不关她的事,她看向了六公子,嘴里还能轻松闲扯着:“是个高手。” “……”六公子早就说不出话了。雪地上全是血。斑斑点点如春梅残落。 她同情地看着六公子,应该是被吓到了。她只好牵着他,走过去和柳如海说话聊天:“你还不逃?” 他负手而笑,反是瞅了瞅她和六公子手牵手,又看看林中战场,才问:“你约了秦大人?” “是吗?”她歪歪头,回忆着,似乎刚想起,“对了!我们本是约好在这里见面的。” 柳如海想,原来是拖延着,还准备把他柳如海也一起围杀了。 “五老爷叫我来的,要不要我写个书呈给侯爷?”柳如海一笑,曹夕晚心想,这人是真准了侯爷想杀兄弟,但要杀得有理有握,冠冕堂皇。 但她最近觉得柳如海很管用,他和五老爷暗中有来往就更管用了,五老爷有什么目的?不就是为了夺爵,柳如海也有这打算更好。她便和颜悦色地道:“你们赵王世子,提到过侯爷吗?还是提到过老太太?” “提到过你。” “……”这不大好。她沉思着。 她困惑:“不会吧,我都有乔装的。”她以前也在巷子里恐吓过赵王世子,但那是侯爷让她干的。谁让赵王世子老是不甘心大小姐进宫呢? “我和他说,可能是你。”柳如海含笑,她瞅着他,他亦笑着,“我可以再去说,我猜错了,不是你。” “那就好。”她笑眯眯。寻思着知情人只有柳如海,就好办。弄死他就是了。 “想卖了南康侯?”柳如海本来还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此时察言观色,他终于把握到她欲语还休的意思。她是在和他谈生意。 她客气:“我们太太的儿子还小,总得有老太太在帮着掌家,二房老爷年纪大,但也有六公子在。府里还过得下去。”她还转头看了六公子宋卫仁一眼。 第355章 抓到大鱼 曹夕晚半个字不提南康侯,旁边宋卫仁本来还对她居心叵测脸有怒意,听完这两句,突然就安静了。 柳如海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叹。 这位公子在秦淮河那边的繁华水路做了南河百户,这才一年,就知道权势爵位的好处? 没有南康侯,楼淑鸾的嫡子夭折的话,二房更有可能继承爵位。 ++ 曹夕晚笑眯眯看看六公子,心知,秦王世子一定和小舅子商量过,透过要支持小舅子的意思了。 柳如海却另有一层想法,宋卫仁是知道黄河边大军,军情不稳的消息。 侯府的二房也要开始押一押前途。 ++ 林子里,火把与灯笼点点,秦猛等护卫司番子全来了,掘地三尺,检查侯府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奸细。 柳如海瞥瞥她和宋卫仁紧牵的手,六公子人品不算差,但二房爹娘心都太高,让儿子在这混乱局面里,坐了南河百户这个要害差使,其实有害无益。 他经验太浅,又不是极精明的脾气,在外被姐夫世子哄骗,在内被曹夕晚盯上了。 他八成还以为她是在暗示鼓励他,夺爵争位出卖亲叔叔吧? 曹夕晚看不上这位公子。柳如海心里有数。他久在侯府,对各房心事了如指掌。 他在林边亭子里,一挥而就写完了书呈,直指五老爷陷害他与曹夕晚。曹夕晚叫来了侯爷的小厮儿顺宝也不知许了好处,叮嘱:“交给侯爷,别通过严师爷。” 林子外面,灯光晃动,分明有各房的家仆或是管事提灯过来,看动静。 柳如海倒认得,老太太房里,居然是周家的三儿子来了。就是柳莺的老公。 周家老三负责老太太房里的采办,怕是前几天刚从西南外地采办回来。周家和曹家又是多年邻居。 周大石提着灯,在亭下叫了一声:“小晚。” “哦。”她一回头,下了阶,还牵着六公子。周大石眨眨眼和曹夕晚嘀嘀咕咕。隐约听到几个字:“侯爷的病,我刚替老太太去看侯爷。看着脸上有黑气。” “装病。”她道。 “不至于……”周大石摇头。 直到这时,曹夕晚才放开了六公子宋卫仁。二房里的管事这才敢过来,向公子爷嘘寒问暖。 柳如海冷眼旁观,他一琢磨,南康侯现在有病,人人都看出来这病不轻。各房人心浮动。 他推测,这事儿曹夕晚一定有盘算,她管侯爷爱病不病。但在曹夕晚面前真正能说上话的是柳莺。 素云还不成,素云侍侯老姨奶奶,和大房里隔了一层。 ++ “柳先生?” 柳如海抬眼,亭子外是六老爷跟前的鸾哥,也来打听消息,刚认出了柳如海:“柳先生?我们老爷听说你在,怕你出事了。” “你来。”他招手叫来鸾哥,低语几句,“去和六老爷说——” 应该让六老爷宋成凤夫妻多去和老太太房里的心腹柳莺、周大石夫妻走动走动。 这混乱的局面,将来有机会承爵的就未必是二房。 ++ 夕阳落日。 黑暗中,断臂的假宝盖潜逃着,身影慌乱。 他仿佛听到了身后有呵呵的怪声,像是风,又像是幽冥鬼啾。 好在,他隔了一天,终于潜出了城,深冬的莫愁湖贯通在金陵城内外,湖边冬苇如雪,在寒风中波起波沉。 ++ 一轮素月下,湖边人迹罕见。南枝逃进了一间枕湖小院。 院中正房,灯火长明。 有二位高人在瓦灯下对坐,黑白对弈。 ++ 南枝一进屋就扑倒在棋桌前。 “试探到了吗?” 南枝艰难回答:“……她没有出手。” “你呢?” “……我没机会出手。我看不出她的破绽。” 杨平粹在房中重重一哼,他的刀悬在墙上。而灯光中,幽静院房中还有一人,正是玉冠道袍的冯均卿。 南枝被扶了下去治伤。 ++ 油灯斑驳,棋格纵横,冯均卿在棋盘上放下一子,笑道:“青罗她必定废了。” “……为何?” “你当年潜藏在巡城司,是青罗女鬼的奇耻大辱。她不会放过你这弟子。” “他被断了一臂。” “但被没剥光衣裳,在雪里吊上三天三夜。” 杨平粹心中大怒,盯着冯均卿,冯均卿不知为何,只是轻视冷笑。 故而,杨庄主看到冯仙长背后的房门无风自开,青罗女鬼双眼森寒,她无声无息地走进屋中,他没有提醒冯均卿。 曹夕晚的剑,从背后透过了冯均卿的胸口。 冯仙师低头看着胸口的剑尖,不敢置信,他想努力回头看看是谁,但曹夕晚的剑一绞。他嘴里吐出几口血,溅在了棋盘上,倒地而死。 窗外人影缥缈,跟过来人影里有柳如海,他透窗见得这一幕不禁皱眉。 冯均卿这样容易就死了? 他和杨平粹为了点小事互相争吵,这也太奇怪。 ++ 曹夕晚同是如此想,她把剑一抽,看看剑上的血,她歪了歪头盯着尸体。太容易了。 她蹲下,摸一摸他的脉,没有魔胎。 她失望了。连死者的胗都懒得去检查。亏她还让自己的傀儡盯着南枝,她回宫泡了一天的药浴,又叫上楼细柳和小赵一起赶过来,想抢魔胎。 为了让他们顺利的分分魔胎,不至于走火入魔,她连柳如海这名医都叫过来了。条件是他跟前的百福儿也能分分。 窗外,柳如海一眼就看出她这回扑空了。他失笑。 但他不解看着屋里依旧坐着的杨平粹。这人气质不对。杨平粹面对青罗女鬼,不会这样镇定。 ++ “这是冯仙长的替身?”她问杨平粹。 杨庄主在腥血棋盘前坐着,岿然不动,他居然出声回答:“没错,是他的弟子之一。” “他方才对你如此不敬,你也不动手。” 她盯着杨平粹,良久之后,慢慢吐出几字,“我说呢,杨平粹那三脚猫的本事,怎么敢进京城挑战苏锦天。原来是你假扮的?” ——冯均卿这替身,恐怕也在怀疑,故意在侮辱试探杨平粹? “你在说什么?”杨庄主淡然。 曹夕晚微笑看着他:“冬冬,冬公公。是你。” 不论是她还是房外的柳如海,都在想,运气真好捉了条大鱼。 第356章 一往情深 “咦?”窗外陆续赶过来的人影,不仅是柳如海,除了曹夕晚从王府长史院子里带出来的傀儡小兰,她的伴当儿楼细柳和小赵纷纷落在廊上。 尤其是小赵,他趴在了窗前,一个劲地瞅着,大名鼎鼎的冬公公? 据说,这位公公在司礼监里,掌着最神秘的行人司,又管着藩王府里所有的暗桩子,他是一位随时能刺杀藩王的权监,居然是杨平粹? ++ 杨平粹却大笑起来,一手拂乱了棋盘,站起笑道:“胡说什么。青罗女鬼,你不过是一家奴,宋成明拿你制傀儡,你中了毒,一身功夫全消成了废人!你还不敢杀他。” “你不就盼着我杀他,好把你的人放上锦衣都督的位置?侯爷前几天把他们全杀了。首级你看到了?” 她持剑笑着,不屑地笑着,宋成明还没蠢到底,“我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杀南康侯?我爱慕侯爷而不得,心中全是爱恨交织,一定要让太太亲自杀了侯爷,夫妻和孩子一家三口死在一起,我才痛快呢。” 窗外的柳如海听着,不免失笑,喘着气赶到的百福儿一听这几句,都难免吃惊。 倒是楼细柳和小赵悄悄议论:“真的?假的吧。” “吓?侯爷拿她制傀儡?她会把侯爷一家子全杀了。”小赵推测着说。楼细柳深深点头。 ++ 外书房。 灯光点点。 秦猛等人报进,连二管事不在,如今主事的严师爷听闻,也不敢隐瞒。 师爷入内禀告侯爷:“府里的奸细,意图行刺六公子。这人假扮丫头,下午在西花园附近被青娘子识破了。” “西花园?”宋成明一惊。 严师爷本有心隐瞒,但侯爷精明,他连忙道:“西花园二门暖阁子和外书房只有一墙之隔,那奸细恐怕是想在暖阁子里杀了六公子,侯爷必要大惊亲自去看,如此一来,奸细恐怕真正的目标是侯爷。” 这消息,真正被震骇的却是楼淑鸾。 ++ 内宅。 “南枝?”她几乎把怀里的孩子摔到,不敢置信,“刺客是南枝?” 陈妈妈也知道大事不好,含泪:“太太,呆会好好……好好向侯爷解释。” 外面的丫头已经乱了起来:“侯爷回来了——” ++ 宋成明的声音森寒,蓦然响起:“押她们下去!” 太太听得这动静,重重坐下,木然抱着孩子。 陈妈妈心知,这动静,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几房陪嫁家人全都被婆子们押走,以往陈妈妈是绝不会答应太太的人被带走。但此刻,陈妈妈只能护着太太,暗暗向唯一在跟前的嫣支打了个眼色。 嫣支刚跑进来,她是家生子,又是老太太的人,自然不会和问雪几个丫头一样被抓起来。 她得了陈妈妈的眼色,悄悄溜出去,到了外面。 果然,她在廊下看到麻婆婆、蒋婆婆等内宅女番子。她们正在奉侯爷之命捆丫头,嫣支上前,拉了麻婆婆悄问:“小晚姐在哪里?” 麻婆婆为难,但还是回了一声:“不在,出门去了。” 半夜出门?嫣支吃惊,但也只能如此回报陈妈妈,这意思就是,曹夕晚绝不想淌这趟浑水。嫣支还得了一句话:“小晚姐让麻婆婆说,妈妈你一切不用担心。入的药铺子股儿足够养老。她还想和陈妈妈你一起做邻居呢。” 陈妈妈在后廊下,痛苦闭眼,为太太伤心。 她早和太太说过,嫁到南康侯府为正妻,一定要好好笼络青罗女鬼。但太太一再地打压她。 现在她不伸手,谁还能帮太太? ++ 湖边小院。 曹夕晚确实觉得,南康侯是不是被刺杀,她不管。她拉了六公子宋卫仁一把,不为别的。第一,对得起世子妃。第二,六公子有用。 而楼淑鸾是不是指使南枝潜伏在侯府中,要谋杀亲夫,她也不管。 夫妻俩,互相砍死最好。 宋成明这边,她劝过,别娶。 楼淑鸾这边,她劝过,千万别嫁过来。 ——费力不讨好,现在关她屁事。 ++ 曹夕晚下一句又让窗外小赵大惊:“没错,侯爷是想拿我制傀儡。但他不敢。” 她看着杨庄主:“在我成为废人后,他扣着我百珍丸里四味药,我就觉得有鬼了。我当时要是不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也中毒,让他怀疑自己被宫里大档暗算,他说不定就敢对我下手了。是不是你给他出的这主意?” 她若是让了一寸,宋成明利令智昏,这蠢货就要进一尺。 杨平粹转身,从墙上取了刀,慢慢笑着:“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曹夕晚冷笑:“侯爷娶太太,也是你的主意。” “没错。是我。”杨平粹抱着刀。 他的眉眼在灯下看着,完全就是万剑门的门主。 他笑着:“宋居明他若是不娶妻,你们形影不离,我没办法暗算你。怎么,觉得他还对你一往情深,全是我挑拨的?” ++ 院子中,霜月清光一地,楼细柳在窗外嘀咕:“别傻,千万别傻。” 柳如海负手而立,看着她笑,百福儿和小赵都是一脸赞同。 侯爷成亲,又不是别人捆着侯爷用刀子逼的。哪门子一往情深? 柳如海漫声淡语:“不死不休。” 曹夕晚与杨平粹互相盯视,这是对决前,高手互相点破对方心理上的弱点,捉到机会就一击杀敌。 ++ 曹夕晚立在房中,却是久久沉默。 柳如海都有几分诧异,想她是不是上当了?他脚下不禁往门口一步。 却听到她突然叹着:“我一直不相信是你害我。“ “倒也不用。”杨平粹笑着。 她自顾自地道:“你指点过我,帮我修炼幽冥九变。我没有真正的师傅,别人都以为我天资太厚,是幽冥第一人。其实是我运气好,身边全是上辈的老魔头。你们都在前朝元宫里见过蒙古国师的弟子修炼幽冥九变,你们都指点过我。尤其是你,冬冬。” “……你救过我的命。”他的说话声中,终于露出苍老的尾声,幽幽沉沉,仿佛从幽冥地底而来。 第357章 守陵老监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我们可好了。所以我告诉你,我快要成废人了。我得和侯爷说一说。” 她一往情深地看着杨平粹,看着表面是杨平粹的冬公公,“结果没两天,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侯爷就和我提,要娶楼淑鸾。” 她看着冬冬:“为什么?你很讨厌我吗?这样出卖我?” 杨平粹到现在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冬公公,却终于也说了实话回答:“你是幽冥之主。我需要有一个幽冥之主帮着守陵。” “什么?” 曹夕晚没听明白,窗外的柳如海却是一惊,幽冥之主? 这几个字,他隐约有印象,幽冥之主是指幽冥九变修炼大成后的别称。 他是从家传医书里看到的,似乎是和燕京城里的前朝皇陵相关。 ++ 钟山皇陵。 封小楚蹦跳着, 她跟着一队队的傀儡,在皇陵里巡游着。时不时,她还和小光聊几句,又和前后的傀儡互骂几句不要挤,打死你。 她由最开始的警惕不安,害怕。变得懒懒洋洋。 ——居然没有象奴用鞭音管着它们。但也不见傀儡的队伍混乱。 十人一队。非常整齐。 她乐得如此,借着夜明珠的光,她看到了宏大皇陵里,有无数的陵道壁画。 壁画上,她认出了九边塞外的战场,她本就是燕京城郊出身的孩子,便认出了燕京城外的前朝皇陵。 前朝皇陵地底,有无数的墓道。她跳着跳着,总觉得陵画和兴武太祖的皇陵规格相似。 墓道里有无数的傀儡,是守陵兵。 封小楚甚至看到了一幅画,是一名披甲的将军傀儡。还看到了蒙古字的名字。 她认得蒙古字:“咦?” 前朝里,这位将军也是名将,被处死后陪葬进了皇帝陵。原来是做成了傀儡? “哗,哗——”铠甲的撞击声突然从背后响起,像是将军出行的铠甲,皇陵地底有活人? 傀儡封小楚,也被吓得毛骨悚然,差一点尖叫起来。 她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她到了凉国公南玉。 他披着一身铁甲,跳动着,傀儡守陵兵们都自动让开了。 她突然明白,没有象奴管理,傀儡们为什么会自动列队。 因为有一个将军。 因为墓中的傀儡们,明显比虎豹房里的更强,会自己判断强弱高低。它们会一队接一队地跟在将军傀儡的身后。不走出将军傀儡的身周范围。 她躲在了傀儡队里。左右看看,她这一队果然就阶级太低。 看着就是不怎么强的傀儡兵。 突然,她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脸,是以前在锦衣衙门见过的人。也有和她一起被关过的傀儡。 ——傀儡兵,全是练过幽冥九变的人吗? ++ 诚福寺里。 地底的小佛斋中。 妙莲尼师?息着,感觉到全身都已经僵化了。 寺主伏在师父身边哭泣:“师傅,要不,就服药吧——” “……不,我不想,我不想……我不做守陵傀儡。” 妙莲脑中回闪过燕京城前朝皇宫。 她少年时被国师的弟子选中收为徒孙,进宫修炼幽冥九变。 这门功夫本来是蒙古国师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秘术,但后来频频失败。 国师又召集了北地名医世家柳、元、白、程。抄家灭门夺得他们的医书药本,寻找修炼的辅助药方。 直到国师找到了尸毒丹的配方。 然而,服丹的弟子们都断不了药,又渐渐生病散功。只有她是元氏出身,配了些药悄悄地服。却发现一个机密。 国师又从密宗典籍里,得到了半套药方,为与天山七魔打赌。看谁能先做出解药。为此。国师暗暗拿弟子们试药。 ——弟子们不再散功,功力大进,但全成了傀儡。那药方名叫无生散。 当时国师认为无生散没有毒,却能让尸毒丹的效果,扩大上百倍。 “小莲,你可以做幽冥之主!”天山七魔里的一位魔主发现了妙莲师太,“我能帮你修炼到最高一层。” 但妙莲是名医世家子弟,她不愿意。她觉得有问题。 她暗暗跟踪魔主,潜入过前朝皇陵, 那时,前朝皇帝驾崩,天山七魔里有一位擅长机关术的魔主,沉迷于修建皇陵。 为了有更多的精力修皇陵,那位魔主自己服下了无生散。 成为了第一个病傀儡。 运气好的是,兴武太祖大军围攻燕京城,皇帝弃城北逃,妙莲和师兄妹们一起逃了出来。 ++ “师父,服下吧。”寺主哭泣取了一包无生散药粉,递到她嘴边,寺主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她自己也已经有散功的症状了。 “……不!不去守陵……”妙莲明太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最后突然微笑,“她……她对了……是她那个法子没错……” 寺主抱尸大哭。 师父说的她,是师傅和青罗女鬼的打赌吗? 师父说:“她说,可以先练到第九层,再自行废功。辅以佛法重新修炼,也许,可能就不用服药了。” 这是唯一的路。 “她说,幽冥九变就要这样修炼。其实不是病了,就是修炼法子不对。” ++ 冬公公困惑地看着曹夕晚:“你其实,早应该散功了。” “我不是散了吗?你知道的。我是废人了。”她一脸诧异。 “通天池碧珠根本救不回你。” 听到这话,她眨眨眼,沉思:“也许是我人缘好。顾御医和我好,陈明和我一起长大。对了,反贼柳大夫和我可好了。” 窗外的柳大夫默然。明明是好话儿,怎么听着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呢?他也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废人好吗? 楼细柳几人忍着笑。 ++ 她一寻思:“你是在说病傀儡?就是幽冥之主吗?” “算是。” 杨平粹慢慢抬手,从脸上一抹,就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他的声音也全变了,沙哑而尖利:“你一直在找我?” “对。” 她轻轻吐出一口真气,房中灯光一灭,陷进黑暗。 柳如海在外面只听到她的笑声:“我是青罗女鬼,暗河地底,战不无胜。” 冬公公终于也大笑起来:“我是伽利鬼,我是守陵人。” 两位最擅长在黑暗中杀敌的高手,打了起来。 第358章 侯府惊变(上) 柳如海透窗盯着房中二鬼的战况,但也只有他能看清。 月光清霜,斜照澄窗,黑暗中剑如流光,小赵实在看不清屋中的动静,却疑惑:“守陵人?” 刚才冬公公自称为守陵人? 同样看不清打斗动静的百福儿插嘴:“太祖的陵。” “他这么老了,听着不像是只守太祖的陵。守陵人至少要年轻一点吧。”楼细柳思考,回想,“他刚才说是伽利鬼?” 柳如海分心二用,但没说出来:伽利鬼,密宗夜叉,是前朝皇陵的守陵人。 ++ 柳如海对曹夕晚与冬公公谁胜谁负这事,不太在意。一女鬼一夜叉,他已经看出了青罗女鬼占了上风,而且,曹夕晚的脾气他太清楚了,她若是打不过,自然就会大叫一声:“好朋友们一起上,柳公公快来并肩子上,我们是至交好友。” 总之,打不过群殴就是了。她能叫上这么多人一起来,就是存着这个险恶心机。 他反是有了闲心,微笑问楼细柳:“你不回侯府?” 楼细柳不解地看他:“先生的意思?” 柳如海道:“我听说刺客南枝,原是侯夫人选进府里的人。” 南康侯必定要去质问楼淑鸾。 ++ 深夜。 侯府内宅。 陈妈妈等在房门外。听着屋里侯爷与太太的争吵,太太的哭泣,夹杂孩子的哭声。 突然间,寂静了。 门外守着的不仅是陈妈妈。阶上另一侧站着锦衣番子罗墨凤、宋仙姿,西侧廊屋里是麻婆婆等女番子,她们押着太太的人。 夫妻已经吵了快两个时辰。 百花堂外,陈妈妈看到,陆续还来了秦猛、严师爷。像是有什么急事。 罗妈妈看了看堂外的秦猛,和宋婆婆商量后,她在门前高声问:“侯爷可安好?” 无人回答。 ++ 陈妈妈心中不安,叩门:“太太,是我。太太?” 依旧无人回应。 罗妈妈回头看向秦猛,他一跃闪了进来,叩门:“侯爷?” 房里寂静。 只有灯光亮着。 秦猛微一迟疑,又隔门道:“侯爷,有军情急递。赵王亲领一支奇兵暗袭京城,马上要围城了!” 门内依旧无人回应。秦猛突然惊醒,连小公子都没有哭声了? 他一掌就要推开房门,正在这时,房门却终于打开,露出楼淑鸾灰败的脸。 “太太!?”陈妈妈连忙上前扶她。楼淑鸾绝望地看着她:“死了。” 众人同时骇然,罗墨凤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侯爷。 还有地上的孩子。 楼淑鸾哀号一声:“孩子死了!” 陈妈妈心中骇然,抱着晕死过去的太太,一起摔倒在了房门前。 ++ 南康侯一脸黑气晕迷不醒,小公子已经气绝。父子俩一起被抬了出来。 百花堂里哭声震天,乱成一团。太太早就晕死过去了。 “快去请御医来——”陈妈妈喊着。 因为侯爷和侯夫人一起出事,没有了主持的内眷,侯爷眼下的心腹是秦猛和严师爷,二人匆匆商量,京城外赵王大军围城,家里侯爷、太太、公子都像是快死了。只能一面请御医,一面使人去禀告二房老爷。 二老爷、二太太都吓得不行。二老爷赶过来,当即决定:“去请老太太回来——” “二哥!”六老爷宋成凤一步踏进百花堂,微微摇头,“外面已经乱成这样了。让小七她们跟着老太太在徐国公府吧。不要回来了!” 二老爷的女儿七小姐跟着老太太在徐国公府,六老爷两个孩子也去了。 二老爷一听,再一想外面的反贼大军,不禁落了泪:“你说得对。” “不好了——!五老爷不好了!”五房的管事连滚带爬地来报信。 “什么?” 南康侯府,大祸一件连一件,五老爷修道时突然口吐白沫,全身痉挛,五房里也是乱成一团。五老爷这原因很容易就查清:丹毒。 五老爷一直修道服丹,丹里的朱砂和水银,导致他中毒,眼看着快不行了。 二老爷焦头烂额,而医鬼陈明和顾御医,检查了小公子的尸体,陈明愕然:“中毒。” “不可能——”陈妈妈听到,从屏风后出来,“侯爷请的乳娘,再者,我们太太天天都自己喂孩子。侯爷也在一边看着,抱着孩子!” 陈明伸手仔细检查,慢慢从孩子的体内,拔出了一根金针。 陈妈妈那一瞬间,几乎也要晕死过去,她认出来了,是太太手里的那根金针。 “不可能,不可能……”陈妈妈扑在太太床前,“太太,太太……” 为什么? 楼淑鸾望着帐顶,泪水横流:“我刚才想救孩子,刚才扎的……我没救成明……我只能选一个……”。 不是太太杀了小公子?陈妈妈像是从地府里又重新爬了回来。 侯爷和小公子,都中了毒,太太手里有一根金针,太太说金针上有南十二给的解毒奇药。慌乱中就选择了救孩子。 “十二哥他骗我……他骗我……” 陈妈妈听得,也不禁痛哭。 六小姐得楼将军与夫人疼爱,自己名下也有心腹、有遍布南北的货栈生意。但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有凉国公残党,有南十二的暗中支持。 楼淑鸾有过迟疑,最终还是相信南十二的。 她与南十二,都是凉国公并不承认的孩子。 ++ “不是。”陈明检查过金针,摇头,又用自己的银针扎了孩子手指、足指和脚心,挤出血滴。皆带青碧色,“至少中毒两个月。” 不是金针的毒。 二老爷咬牙:“拿乳娘问。” 然而乳娘刑求后,并没有问题。 陈明和顾太医在孩子的房间、乳娘的房间里检查。皆没有查到问题。直到,陈妈妈猛地看向了床边的瓷品,太太最喜欢的建窑瓷。 小公子房中,全是太太珍藏收集的瓷品。 陈妈妈不敢说,只敢悄悄附耳对楼淑鸾暗示,楼淑鸾双眼突睁,她一脸厉色爬起来,披头散发,摔滚下床。 “太太!” 楼淑鸾扑到夫妻床边的婴儿床上,她翻出一对半新不旧的乌瓷瓷虎,猛地摔碎在了地面。 碧青毒粉撒了出来。 楼淑鸾晕了过去。 第359章 侯府惊变(中) 陈妈妈抱着太太,坐在锦茵地毡上。呆呆地看着摔碎的瓷虎。 陈明和顾御医确定药粉有毒:“……西域毒。小公子中了毒,公子中毒后传给了侯爷。其实是针对侯爷。” 二老爷和六老爷在屏风外面商量,到底还是让二太太来问。二太太哭着过来,问陈妈妈:“那东西,是旧玩具。哪里来的?” “……我们将军……给六小姐……说是凉国公给的。我们小姐一直不舍得用。收在箱子里好多年。有了孩子才给孩子玩。”陈妈妈抱着楼淑鸾,痛哭失声,“可怜的太太!” ++ 南康侯宋成明中毒已深,躺在外间榻上,药石无用。 公子的小小尸体放在长桌上,被小锦被盖着。 侯夫人在屏风后,被陈妈妈和麻婆婆一起抬着,扶回床上,喂安神药也喂不进。陈妈妈守着哭,麻婆婆悄悄出来禀告:“可能是太伤心了。太太这会子只有出声,没进气了,怕是……” 虽说青娘子不得不离开侯府进东宫,麻婆婆那时觉得太太可恶,突然见得闹成这样,麻婆婆也觉得侯夫人这也太倒霉了,早知今日,还不如别嫁过来了。 秦猛见得这惨状,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侯爷是真的中毒? 陈明与顾御医悄语:“侯爷本来是装病,并没料到真的中毒了……” 曹夕晚可是一口咬定侯爷在装病的。 她若是听到现在的消息,指不定还得怀疑,不会是侯爷想骗她回府把她也围杀了吧。 秦猛怔了半晌,连忙问了一句:“侯爷腰带里的碧珠呢?” “没来得及服用。” 屏风后,陈妈妈听着这些话,泪流不止。 上回太太悄悄打开了侯爷的腰带,在里面发现了李允玉给侯爷的血书,她太过震惊,唯恐被侯爷发现便没敢把碧珠换出来。 这一切,都是冯均卿的计划? 陈妈妈恨得咬牙。 麻婆婆站在角落里,前前后后听了个清楚。便悄悄出门,打发了人去知会青娘子。 ——可以回府来了。 ++ 皇陵。 冯均卿走在漆黑陵道上,他抱着一张琴,是奇门兵器。 幽暗中,他望着陵道里的将军傀儡。 无数的傀儡中央,是披甲将军凉国公,他每天会出棺巡行一个时辰,这样不需要皇陵里有象奴,不需要有嘶风鞭也能控制所有守陵傀儡。 只有这个披甲傀儡是毒尸做的。 有开国功臣凉国公身上的凶气和杀气在,守陵的傀儡兵们就会保持十人一队,无日无夜地在皇陵里巡守着。 这就是冬公公的手段。 冯均卿背着琴,合什念诵无相龙虎经,傀儡兵在他面前,慢慢绕开。 他跟着披甲将军,一步一步向皇陵深处走去。 封小楚惊骇地看着这个活人,他进皇陵干什么? “皇陵一定有秘密。”曹夕晚这样和她商量过,“找出秘密,要是有宝藏我们一人一半。要是有别的机密,我有赏钱。分钱。” 封小楚悄悄跟在了冯均卿的身后。 ++ “父亲……”冯均卿绕了一条死路。 他看着凉国公居然又回到了第三层石门的小墓室,躺进了石棺中。 一个时辰到了。 他沉默半会,在陵道里走错了路吗? 他转身离开小墓室,突然又回头,看着半开的棺,慢慢道,“父亲,淑鸾的母亲是色目王族。你不想让人知道吧?” 本来,本朝勋贵在攻城略地之时,收几个外族女子为侍妾,是平常事。陛下宫中亦是如此。 但有一年,太祖陛下处死了宫里两位蒙古宫嫔。罪名是谋逆。 听说其中一位,还是赵王的母妃。 自那年开始,勋府里收外族为侍妾的事儿就开始禁绝。 而他冯均卿,至少还能作为家将在凉国公府中生活,因为他的母亲只是普通女子。 他给楼淑鸾的金针,其实是想让她救自己。 他唯一对不起楼淑鸾的地方,就是没告诉她,早早把瓷虎丢掉。 南康侯越是疼爱这个嫡子,爱如珍玉,日日抱着不离,就死得越快。 ++ 冯均卿重新倾着无相龙虎经,背着琴,进入皇陵地心的祭坛。 坛深九级,成一个凹下去的巨大地坛,四面遍布傀儡兵。坛心孤零零摆有个蒲团。 空无一人。 按他得到的皇陵图,必须有人坐在蒲团上,机关才能开启。 他准备下坛去,却被傀儡兵拦住了。他一再颂着无相龙虎经,又在坛边使用了龙须琴,但地坛边的傀儡兵反而越来越多,根本不听指挥。 以音制敌的傀儡控制术,没有用? 好在,他们也没有攻击他冯均卿。 “幽冥之主吗?”他看着坛心的位置。 皇陵中,披甲将军之上,应该还有一位幽冥之主。而他能看到,黑暗的地坛后有一道巨门,门后就是兴武太祖的墓室了。 墓室里,有一份传位遗诏。 但要打开这最后的机关,需要守陵人。 最后的守陵人——幽冥之主。 这是李允玉告诉他的机密,而趁着冬公公不在,他已经把李允玉打晕送出皇陵。 ++ 湖畔小院。 湖面天际线上,拂晓星启。 冬公公破屋而逃的时候,发出一声惊喜却又痛苦的叫:“幽冥之主!” 柳如海一惊,跃到屋顶,就看到晨光中,曹夕晚的剑深深刺入冬冬的左胁,她皱眉冷笑:“乱叫什么,求饶吗?” 十几个傀儡突然从四面扑来,冬公公负伤而逃:“走!” 傀儡们掩护着他,在拂晓晨光中,跃进了鳞波千里的莫愁湖。 湖中有小船,冬公公眼看着就扬帆而去。 ++ 曹夕晚愕然,刚要唱出来的“哦哦哦”就噎在了嘴边,她疑惑,这么多傀儡居然就不打了? 她还可以以音制敌的! 柳如海仔细打量她,应该是没有受伤。她突然看他问:“会水吗?” “……会。” “柳公公,我们并肩子上!”她果然就准备群殴。 曹夕晚很理所当然地冲向了湖面苇丛,柳如海追上去,他确实也想捉到冬公公,方便进皇陵查查是不是有一份遗诏。 “你知道有遗诏么?” “有需要,伪造一份?”她在飞掠中回答,“价钱好商量。” 柳如海想,和无法无天的锦衣番子无法沟通。 第360章 侯府惊变(下) 柳如海只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苇丛跃上一条小破船,向湖面喊着:“别跑,宰了你!出卖我还敢跑!” 他笑了,脚下一跺,真气驱船而去,劈浪前行。 她愕然回头。湖风中,他披风飞扬,俊面含笑:“长江水帮的小伎俩,你不会?” “……”鱼氏双雄果然把压箱底的招藏着,没让她看到。她镇定道:“我会。不想被你学到。没想到你倒有不少见识。” 柳如海被她说得,差点信了。他笑着:“暗河里不行船的。” 她擅长暗河水战。 她亦是微笑:“宫里有玄武湖,我在玄武湖里学的。” 嗯?她以前溜进玄武湖,原来是去学划船?柳如海几乎被她绕进去了。 “上元县码头河滩上有条船。”他似笑非笑,“你的?” “什么?我从没去过。”她正色,“头一回听说。” 他哈哈笑着,脚下真气驱船,冲进湖中。 ++ 她坚信不可能被柳如海捉到真正的证据,暗暗揣摩着这驱船的小手段,表面上,她立在船中只盯着冬公公的船。 眼看着越来越近,他正要提醒她深冬水寒,不要冒进,先以音制敌驱散傀儡再说,她已经身剑合一化为流光,落到了冬公公的船头。 她一剑把船帆砍倒,嘎嘎怪笑着:“你以为靠着傀儡就行?我告诉你!以音制敌是我压箱的本事!而且,我不光在暗河里杀人!我也会划船,我每年冬天都骚扰姓鱼的,就为了弄死连决!” 其实不是。她是在上元县买了条破船,悄悄地练习过。 她不大会划船。 暗河水路复杂,但水并不深。不能行船。莫愁湖是不一样的,莫愁湖直通长江。 她剑光扫过,傀儡们勉强招架几招,纷纷被杀得落水。 “哦哦——”她的歌又噎在了嘴边,“嗯?” 她深思着,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天下无敌。 冬公公同样震惊,他左右看着空无一人的小船,又凝视着曹夕晚。 “有什么诡计?”她怀疑。 冬公公突然间仰天大笑:“好!好!当初我就看中了你,知道你一定会是守陵人!没料到你不中计,我没办法用你做傀儡!现在峰回路转,还是你!还是你!” 她冷笑着:“少装神弄鬼!我也会做傀儡!弄死了再做的那种!对了,把你淹死在暗河里!我知道你怕水!” 柳如海迎风而立,皱眉发现了问题。船上落水的那些傀儡根本没有真正攻击曹夕晚。 幽冥之主吗?他诧异打量着曹夕晚,看着不像是病傀儡? 冬公公倒是像,他面容枯槁,尤其是一双眼在白天也有绿色莹光。 柳如海心中一动,这种情况他见过,冬公公服了西域之毒,再加上无生老母教中的无生散! 那西域之毒叫不动明王孔雀子母散。 相传,仅仅是有驻颜之效。如果再加上无生散…… ++ 侯府内宅。 宋成明突然睁眼,在榻上半坐起,眼中的绿光一闪而没。二老爷、六老爷、几位太太和心腹们,皆是大惊大喜,围上来。 “三弟?” “三哥?” “侯爷?” 陈明吃惊之余,连忙为侯爷诊脉,那西域之毒的毒性居然在消失。 顾御医喜道:“一定是服了通天碧珠!?” “快,快去煎药来!” 陈明虽然觉得侯爷的眼珠子里有荧光碧色,看着毒性未除,但总算能保着命。 但管事又哭喊着报进来:“不好了!五老爷死了!五太太要自尽了——” 二太太早就过去了,二老爷疲于奔命。带着大夫们赶向竹园。这边六老爷看着南康侯服了药躺下,他终于也能歇一会儿:“我看着三哥。你们快去办事。” 严师爷得去侯爷去写个奏折称病。 秦猛受命加强侯府守备。 女番子们照旧把下人押着。 六太太更得去管束各房下人。主持内宅大局:“多亏孩子都去老太太身边了。”六太太离开时也含泪,“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六老爷疲倦坐在内堂一角,吃着茶,守着三房的哥哥嫂子。呆会还要准备侄子的丧事。 突然,他听到动静,抬眼就看到宋成明站了起来。 侯爷仅着雪绫内衣,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屏风。 宋成凤被他的绿眼珠子惊呆,没回过神。 直到宋成明走进了屏风。陈妈妈厉声喝道:“侯爷!” 宋成凤跳了起来,顾不上别的就冲进了屏风后,一把抱住了南康侯:“三哥!” 楼淑鸾在床上晕死着。侯爷拨了绣春刀,陈妈妈挡在了太太面前。 “三哥!”宋成凤也吓得不行,“三哥!我知道你伤心,但孩子那事也不是嫂子的错。” 他还在劝。突然腹部剧痛,他看看自己腹部的刀,再看看侯爷那双碧荧的眼。 陈妈妈惊惧大喊:“六老爷!” 侯爷一刀捅向了宋成凤! ++ 楼淑鸾听到了两声惨叫,一声像是老六,一声像是……陈妈妈。 她悠悠醒来:“妈妈……怎么了……” 突然,她想起孩子已经死了。 她慢慢坐起,正巧,鲜血浅到脸上。她眼睁睁看着陈妈妈胸口一刀被砍倒在了床前,而丈夫拿着流血的刀,看着她。 楼淑鸾久久地凝视着丈夫,笑着:“成明。” 一家三口在地下相见吧……她握住了枕头下的匕首。 ++ 莫愁湖。 “小心!水下!”柳如海色变示警,傀儡们此时一起从水底冒头。 她正要出剑,却发现它们在推着冬公公的小船飞快离开。曹夕晚一剑已经刺到了冬公公胸口,却被小船的动荡晃得几乎摔倒,她大怒:“杀光你们!” 冬公公突然入水,曹夕晚一愕,随即跃入水中:“宰了你!” “……”柳如海脚下驱船,刚要追过去。就看到了她方一沾水,提着剑从水里逃了回来。 “怎么?” “没事。”她一脸沉思,绞着自己已经湿透的裙摆,似乎在想什么大事。但柳如海看出来了,她的表情泄露了她的心事:水好冷。 冻死她了。万一发病怎么办,太划不来了。 她瞄瞄柳如海,虚伪掩盖:“傀儡们很凶残地要杀我。我得上来唱——” 咣当一声,傀儡把她的剑鞘从湖底捞出来,讨好地丢回了她脚边。 第361章 始作俑者 “……嗯?”曹夕晚看着剑鞘,她抬头,和柳如海面面相觑。 “它们是在……卑鄙无耻地用计?”她沉思,“还是在讨好我?” “后者。”他明确回答。 “……但我都没用上清音正气决。”她想不通,她还没来得及控制傀儡呢。 “……你刚才说你每年冬天都练水?”他笑问。解了身上的披风递过去。他刚才可以看到水面下,十几个傀儡们根本都没靠近她。 很怪。 按说,能入水的傀儡,应该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感动笑纳,给自己暖暖地披上,还顽固地推卸责任解释着:“他们在下面凶残地围攻我。我觉得中计了。就是不想让我以音制敌——” 又是嗵的一声,傀儡丢上来一个大蚌壳。 柳如海愕然,她戒备蹲下来用剑戳一戳,蚌壳动了。她震惊:“活的,活的!” 柳如海忍笑,拨剑一开蚌壳,居然吐出来两颗湖珠。 傀儡从湖底捞出来,像是送给她的。 “……”她久久地沉思着。她知道自己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这样有人缘? “想不通?”他忍笑问着。 “嗯。”事有反常必为妖。她在锦衣衙门里看多了神棍们的骗术。 “这是一种新骗术?”她和柳如海商量着。 “……”柳如海倒是惊讶于她过于冷淡的心性。她唏嘘着:“等你被爹妈卖给拐子,你就谁也不相信了。” ++ “你爹娘说是误会。” “光顾着大小姐,没顾上女儿。是事实吗?” “……”确实是事实,所以你爹娘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日常被你威胁恐吓怀疑。 “做家奴就是这样呢。”她感叹着。 “已经脱籍了?”他也不催她,看着她悄悄把两颗湖珠塞进怀里。 “分你四分之一。”她许诺,“见者有份。” “好。”他笑着,心底沉吟着,要不要约她一起去太祖皇陵。叫上她,也许能找到遗诏。 他看了看曹夕晚,不太想冒然提起,寻个合适机会和她委婉提一提? ++ 楼细柳和小赵也划了船过来,百福儿在船尾摇着橹,正看到曹夕晚蹲在船边,和两个冒头的傀儡说话: “你们是好傀儡。送我珠子。要跟着我做伴当儿吗?”她和颜悦色,“虽然没工钱,但我们这样好。谈工钱太伤感情了。我们都是为朝廷,为天下百姓而战。” “……”细柳悄悄问师兄,“青娘子在干嘛?” “画大饼骗苦工。”小赵压低声音。 果然,傀儡不理她。 柳如海蹙眉,望着消失钻进水里的傀儡。这不太对劲。 他这边还在思考,曹夕晚已经站起来,把脚一跺,真气驱船,她又追杀上去了。 柳如海微怔,湖风冷咧,她极目楚天,一派风轻云淡:“我早说过了,我会。” 刚学的吧。他失笑。 ++ 果然,敌人早就不见。她就踩着船,真气驱船,显摆地在莫愁湖沿湖苇丛里转了一大圈,惊得清晨水鸟乱飞。 他笑着倚坐在船里,微眯眼,望着一团金色阳光,彻底从天边跃出碧青湖面。 他含笑回头,她正满脸肃穆,在船头提剑,怅然远望,衣带当风宛如神女。 实则,她努力控制着兴奋,把小船驱得在湖上飞起来了。她心想,果然,就算是水战,她青罗女鬼也是天下无敌。 “下一回,叫连决来。不,先叫鱼氏双雄。”她终于没忍住。 “决斗?”他挑眉。 “对。” 他不禁大笑。 另一船上的楼细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这是在干嘛。直到她威风凛凛地把船开了回来。 百福儿也是暗暗记住了,青罗女鬼报复仇敌时,不懂什么叫穷寇莫追。她喜欢斩尽杀绝。 如果青罗女鬼不要一脸虚弱让细柳扶着她,就更像是一位凶残高手了。 她让小赵帮着收剑回鞘,还吹:“冬公公,我以前救过他,我比他强太多了。他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 柳如海失笑扫视岸边苇丛:“……他以为你是散功了。” “我这样的人,散功又能怎么样了?”她解开披风还给柳如海,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是很机灵的人吗?” “少思少虑。” “……你说得有理。”她呆滞着双眼,虚弱催着小赵,“快,快回宫里。我觉得我不太行了。” 而柳如海一闪而逝,踏上一条小船就驱船直向天际边的上元县郊外:“快回城,大军马上就到了。” 曹夕晚愕然回头,反是不满:“他从水路上走,是故意炫耀,落我的面子吧。” 至于赵王大军要来。她刚才已经听冬公公炫耀过了。 她很淡定。 军情谍报早禀告过上官了,上官不听有什么办法? ++ “……他追去,也许是为了替你报仇。”楼细柳委婉劝她。 她震惊地看着楼细柳。 细柳立时反省:“我错了。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为人又温柔体贴。” 曹夕晚连忙安慰:“色令智昏。没事没事。你是不是觉得分魔胎时,万一走火入魔得找个好大夫才行?就想巴结他?” 楼细柳和小赵都深深点头。 “可以,可以的。”她赞同,“多拍马屁,就不用付诊费。你们觉得呢?” 百福儿无语地看着这三个人,当着他的面在议论怎么坑柳总管。 但刚才柳总管给他留了一句:“跟她回宫。和她说,我过几天去找她。” ++ 百福儿还在想办法,曹夕晚的船已经进了京城水门,小船进了秦淮河。 到了河边码头,小赵拉了拉她,她便看到一队队货船驶入京城,是秦王世子府的船。 后面还跟着几条唐王、代王的船。 她想,若是现在上船搜查,指不定里面堆的都是兵甲、粮草,个个全是反贼呢。 这样一想,赵王大军有什么大不了的?下一位皇帝不定是谁。她很想得开。 ++ 她跳下自己的小船,回头看向反贼百福儿:“要在我这里做零工吗?” “……不知什么是零工?”他陪笑。 “杀一个人。干一票。” “谁。”百福儿已经想好了怎么拒绝——青罗女鬼想谋刺皇帝陛下。 果然柳总管说得对,她追杀冬公公,便会认定老太监代人受过,谁会需要一批守陵傀儡? 皇帝陛下,始作俑者。 第362章 艳惊后宫 曹夕晚瞅着百福儿,这小太监给封小楚治过病,她偷窥过,百福儿针灸术比她熟练。她笑嘻嘻,旧事重提: “李福宁和冯均卿。有魔胎。我们在宫里设圈套埋伏。大家并肩子上!” “……好。”百福儿马上改了主意。肉饼儿香气飘来,他一看,又赶紧向雇车回来的楼细柳和买饼的小赵微笑示好。接过了曹夕晚分给几人的肉饼儿,她也不用说,百福儿就懂。 跟着青罗女鬼做工,就吃她的。 他寻思着,李福宁与冯道士二人是秦王一系人马。完全可以与青娘子联手暗中荡平。 更何况分魔胎这事,柳总管是答应的。他当然就要为自己争取争取。 ++ 曹夕晚坐在车里吃早饭,又在沉思,百福儿悄悄觑她,难道是在想办法,一旦行刺圣驾失败,就把罪名扣在赵王爷头上?如今赵王围京城,还是在说要恢复太祖的祖制,不能削藩,可没说要谋反。 陛下无德,赵王不仁,最后得益者会是谁? 东宫! 东宫太子登基,皇后就是宋氏。 青罗女鬼是东宫女官,宋妃的心腹人。——好险恶的诡计! 百福儿越想越深,险恶的曹夕晚坐在回宫的大车上,看着赶车的小赵:“你不能进养心殿了?” “把我踢出来了。”小赵最近失了靠山。 乌老档死了。郑公公也死了,他这一系的太监几乎都失了势。他弄死苏公公的时候,颇为解恨。 她沉吟,小赵似乎不方便半夜带她去养心殿。 “你又干嘛?”小赵头痛,“你就这么喜欢半夜逛养心殿吗?” 百福儿竖着耳朵,这是什么怪嗜好? “算了,我自己认得路。”她托腮啃饼。打算半夜去听听墙角,看陛下是不是有喜欢的中年女官。 “什么?”楼细柳觉得青娘子真猥琐。 她伸出一根指头:“你们不懂,翠妈妈——杨平粹以往在巡城司,就能让两个高手为她吃醋决斗。她可擅长装成中年大姐了。 假杨平粹是冬公公,真的杨平粹在哪里?她想。杨平粹一定野心勃勃要用美色控制皇帝陛下。她不能让他得逞! 同车的三人,哑然之后都一个劲啃饼,青罗女鬼的脑子太怪了。 百福儿细辨着小赵和细柳的神色,这两人的心思,他还是能猜到不少,骗不了他。 ——这两人完全没打算要行刺。百福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不是去行刺就行。逛养心殿么,柳总管也没说她逛着逛着就会把皇帝宰了。 ++ “我在养心殿。”下了大车,百福儿决定还是要讨好一下青罗女鬼,便在北宫门口说。 “咦?”曹夕晚三人一起回头。 她本想回宫里泡药浴,顺道把百福儿悄悄从宫苑里带进宫。 “我有假身份。养心殿里。”百福儿一路听她埋怨小赵不会巴结大档,百福儿没忍住。反正柳总管让他跟着青罗女鬼回宫,就是不怕她暴露这个身份。 楼细柳嘴里“嚯”了一声,小赵斜睨着百福儿。这小子一看就是在巴结青娘子。不指是为了分魔胎还是为了那个姓柳的大夫。方便谋反吗? 曹夕晚想了想:“……你是想行刺皇帝吗?”她诱导着,“可以告诉我。我不出卖你。” “……不是。”百福儿无语地看着她。她一脸要拿他立功请赏的表情。 ++ 百福儿居然是养心殿的杂役太监,她马上觉得这人很有用,让他休息几天:“我们一起半夜去看看皇帝陛下。我有几天没见陛下了。” “……”青罗女鬼真的很怪。百福儿想。她不会是爱慕陛下吧? 细柳同样怀疑,但她以前吃过亏,不敢问,免得暴露自己太无知。她埋头吃光了手里的肉饼早饭。 小赵完全麻木,暗暗还高兴,多亏失了势,否则又要看着青娘子提着剑在养心殿里乱逛。他尝过一次不想再尝第二次。小赵暗暗同情地看着百福儿。 ++ 如今宫苑附近的北宫门看守森严,北便门的太监居然不敢收贿赂了。只悄悄说,陛下刚刚亲自去了赵王姻亲徐国公府。 “抄家了?”她悄悄问。 “不知道。”小太监还是收了银子。就是不放她们进去。 楼细柳也不禁担心:‘青娘子,要不要去徐国公府看看?“ 她想了想,回头问百福儿:“你们引龙密谍,遇到抄家,会不会在徐国公府里有密道。” “……”百福儿拒绝回答。 “看,一定有。”她笑嘻嘻,小赵和细柳都点头。 “那就行。抄徐国公的家,我爹娘最多被发卖。过几天还来得及。我有钱赎他们出来。” “……”你真心大。 但几个人都还是找地方溜了进来。因为她早有准备,找了一个宫苑短墙附近挖了个洞。 ++ “喏,那就是温泉。”她还指指点点,让百福儿熟悉环境。 小赵去打听围城的大军怎么样了。楼细柳一人做两人的工,除了扫地,她扛上宫外买的大米进阁楼杂屋里藏好。 百福儿走出录墨阁,又溜回来,看到青娘子一个人在温泉边捡药材。 ++ 他咳一声,见她回头,才陪笑:“我们总管说,过几天有生意和青娘子谈。” “行。”她想了想,“伪造遗诏吗?价钱好了,也可以谈的。” “……”百福儿惊了,原来是伪造遗诏,不是进皇陵找遗诏吗? ++ “对了。有件事!”她拍拍手上的灰,塞给他一颗湖珠,又给了他一个哨子,教他怎么用。 百福儿听说这东西可以简单地控制傀儡,欣喜不已。 “遇上强一点的,就不行。你就得跑。” “是,我知道了。”百福儿一个劲地点头。 她本来是想给小赵,小赵这家伙现在不得宠就算了。她悄悄叮嘱百福儿:“你这两天帮我看看陛下身边的傀儡里,是不是有一个刀法高手,中年朴素的大姐。但是个男人。” “……”她还在怀疑杨平粹要艳惊后宫吗? “青娘子,你和这位杨门主之间……” “有仇。”她深深地点头,“我不能让他有出头之日!后宫也不行!” “……”这仇结得真深。百福儿瞅瞅她:“不是去行刺?” 第363章 宠物闲趣 百福儿试探着,曹夕晚一惊,诧异:“你想谈这个生意?这个价钱高。伪造赵王派你行刺陛下,这是笔大生意。”她会意,欣赏地看着百福儿,“一举成名天下知。出风头的好方法。” “……我没有。”百福儿目瞪口呆,连忙逃了,半路上他突然想起,他其实有点想知道,能伪造的话,她自己行刺岂不是很容易? 但他不敢问,他害怕她又语出惊人。 柳总管说得没错:“她有点怪,不要被她牵着走。她不杀宋成明,你得看成她嫌麻烦,不是旧情未了。她进东宫做女官,你得看成,她忙着养老,又很宠爱东宫。” 宠爱东宫,这话是什么意思? 百福儿不明白,突然,她的老猫从阁里跳出来。 百福儿知道这是她从郑太监那里抢来的。很得宠。他弯腰抱在怀里,心想,退职的老番子闲着无事,养个猫儿狗儿的,也是个闲趣。 连青罗女鬼也不例外。 ++ 足不出宫地歇息几天后,半夜,曹夕晚去了承天门千户所一趟,和苏锦天嘀咕了几句就回来了。 她顶着毛巾,去和猴子抢温泉。 路上,她便又听到了钟山上的凤萧声。罗妈妈叫她回侯府? 这几天军情急报不断,她去文华殿拜见东宫,只知道侯爷上表称病,居然还让爵。 ——这是出事了。 此时,她看到了一轮浅金圆月,温泉白雾,老树下有一轩丽人影。 柳公公的的背影。 “你干嘛呢?”她诧异这人又冒充牛紫金进宫了。 不是说好了他追着冬公公去了?或者是到郊外去接应反贼大军?也不知道城里的秦王世子是不是也去勾结反贼了。 ++ 柳如海转过身来,月色下玉面朱唇,身如松鹤。 他一身太监紫服,外披翻毛玄色锦披,笑语打量她:“今天看着气色倒好。”又道,“百福儿说你多半在这里。我有事和你商量。” ++ 大冬天里,深夜飘雪,她穿件宫制薄衫儿,光脚套着木拖鞋。 头上顶个毛巾,手里拖着一大一小大脸盆。她来露天洗澡。 他只能失笑:“你冷不冷?” ++ “我是挺冷的。”她也不客气,但显摆说着,“我有羽衣。” 她确实披着一件雪色羽衣。 这几天,东宫里的大事,就是她从东宫手里讨回了这件羽衣。 ++ “让一让。”她挤开柳如海,把羽衣塞进一眼温泉池里泡。 于是,他意外看到,她身上还披着第二件羽衣。且是玄色流光的魔宫羽衣。柳如海都不免吃了一惊:“这件?罗生姬的?” 她又脱下来,塞进温泉里:“苏锦天送给我的。” “……罗生姬被他杀了?” “应该没有,我本来找他要通天玉笛,他说要过几天。就把这件让我用用。反正是他们碧影宫的东西。” “玉笛?” “东宫最近几天,很累。以前从没有这样过。我寻思着要不要吹个曲儿给他听。” “……”好怪。她果然就对东宫不一样。东宫现在很累岂不是应该的?柳如海不动声色观察她,赵王大军已经围城。惠文陛下与东宫当然食不安寝。 但若说青罗女鬼有心要做东宫嫔妾,那真的不像。 柳如海仔细看着她的神色,他让百福儿不要被她绕进去,但他自己都摸不透。 ++ 南宫门。 苏锦天在千户所里,练完了刀。 院中月影下,冯均卿一闪而显,立在他面前:“借魔宫乌金羽衣一用。我用密宗功法换。” “她刚把那东西拿走……” “……去皇陵要用?”冯均卿心里一沉,她知道皇陵机密了? “……送给东宫。”苏锦天没好气,把刀在怀中一抱,“她压根没提皇陵。你尽管放心。”又嘲笑,“我就说,你回来后对她一忍再忍,原来是指望她跟着你进皇陵?” ++ 冯均卿只当没听到,追问:“……东宫要乌金羽衣?她说了原因?” 值守的沈霜天终于发现外敌,一闪而出,苏锦天一摆手,她瞪了冯均卿一眼,默默退下。 青娘子背地里骂大师兄,骂他为了出家当和尚就不够朋友,她为了报复打算借了乌金羽衣就不还。沈霜天觉得青娘子一定能干得出来。 苏锦天也知道这羽衣有借无回,抱着刀,叹气:“她说了,东宫很可爱,但只有一件羽衣,都没得换。东宫这么可怜居然穿臭衣服,她得再弄一件给他。” 冯均卿淡笑:“东宫是宋妃的丈夫。她绝没兴趣。” 苏锦天已经走到房门前,拉开门,他回头斜眼看着院中月影下的冯均卿。 他点点头,表示冯均卿说得没错,但又摇头:“你当年送给她一匹胭脂马,现在老死了,它活着的时候,她隔几天就给它洗澡,和它一个马棚里睡觉。亲手做了十六套衣服给它穿。完全不因为你而嫌弃它。” 苏刀君完全不觉得自己和冯均卿来往有问题。他也不拦着她夺魔胎。他只是为了拿到密宗功法,最后取代冯均卿成为密宗宗主。 他还不如一匹马吗? “……”冯均卿一怔,渐渐就明白了过来,“她当初……向我把胭脂的父母,都要走了。” “对。她对自己的猫儿狗儿,对自己养的马匹、鲤鱼都很上心。这些年全死了。她就不再养了。只有东宫了。” 苏锦天哈哈一笑,进了房,掩上了房门。 ++ 她泡好了两件羽衣,仰面看看飞雪外的明月:“明天会有太阳,正好晒衣裳。” 她真是勤劳的女官。 她把泡好的羽衣,抱起放在一个大盆里,随便搓一搓。 柳如海含笑她搓来搓去,问:“东宫愿意?” 别人不知道,柳如海却清楚,东宫靠着这件羽衣逃过了多少次暗杀。其中还有赵王世子派人的暗杀至少三次。 “不是我,也没人敢洗了。衣服会臭的。”她感叹着,用小盆儿舀水,“你说,为什么好好一个东宫,平常看着精致可爱,却能把臭衣服穿了好多年都不洗?他可以和我说一声的。” 她叨叨着,很愧疚地回忆,这些年她在宫外埋了自己的爱马,她的两条鱼也死了,太伤心了,没好好照顾东宫。让东宫脏脏臭臭的。 柳如海沉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364章 宫中洗衣 曹夕晚最近又收养了一头老猫。觉得自己得振作起来:“我就和东宫说,衣服要换了。” 东宫不换衣当然是为了小命。柳如海瞥了一眼百鸟羽衣,她正哗哗地用小脸盆儿舀水,但这羽衣,东宫必定是让心腹人用药物刷过,熏香。就连杨平粹,恐怕都没有舍得把羽衣塞水里,像她这样又泡又搓。 ++ “原来,羽衣要用温泉水洗?”柳如海含笑闲谈。 她蹲着抬头,看看他,又指指天上的雪:“如果烧水洗,细柳要背柴火来。不烧水又冻手。” “……” “论起洗衣裳,我也是老资历。”她用力搓了两把。 “……对。”柳如海低笑。 温泉里终于泡好了几只药包儿。她也在大盆里泡好了羽衣。她跳进盆里,用脚踩。 柳如海哑然。他勉强平静看着,她踩了十几脚后,他看到有踩散落的丝丝细羽在水面浮起来,他维持不住了,问:“要这样洗?” “我脚冷。” “……”东宫知道你这样糟蹋羽衣吗? 她愕然:“我准备了新衣服,他一定会高兴的。我以前都是这样养胭脂和小金小银的。” “……”柳如海思索着,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高兴地说起小郑抛弃的老猫,让她重新感觉到了人世的温馨,她重新活过来了。似乎为了证明这句话,她把双脚在大盆里踩暖了,又甩甩手上的水珠儿,她赤脚走进了池子里,突然想起要讲个礼数,她客气看他:“要下来泡吗?” 柳如海沉默,先仔细看她的双眼,应该不是邀请他。 大约她是想起了燕京城里儿时洗衣的旧时光,对他难得的客气。 他笑:“……不用。” 她点头,反正她泡澡也不脱衣。 她抓着毛巾,慢慢坐进泉里,舒服地靠在池边。他依旧微笑,站在几步外的老树下。 ++ 夜雪不绝,落在温泉的雾气上。黑白二色的羽衣,在月光轻雪中,光华流动。 果然是宝物。 柳如海走近两步,负手立在大盆边,瞟了两眼羽衣:“你打算?” “洗衣服。晒好了要还给东宫的。” “……”你就真的只是来洗洗衣服?“两件?” “他可以换着穿么,不然会臭。” “苏锦天知道?” “对啊,我说要送给东宫。他也没说什么。” 柳如海瞬间明白,苏锦天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东宫。 “我一直觉得东宫非常可爱。小时候可爱也算了,长大了还是特别可爱。这就很少见了。” 她完全没想隐瞒她对东宫的观感。 完全不是东宫的问题,是青罗女鬼太怪。柳如海深知,赵王世子也差点在刺杀里死过几回。东宫太子绝不是表面上的温润如玉。 “我知道的。他们堂兄弟之间打来打去,不是小狗儿打架?打哭了就告长辈。赵王世子这不好。” 柳如海想,你可真够偏心眼儿的。 “东宫若是死了……” “我带着他逃走就是了。我总不能替他去和狗儿去打架。”她想了想,“胭脂赛马的时候,我也不能驮着胭脂跑。小金小银打不赢小凌的鱼,不做缸里的头鱼就行了。做老百姓鱼。” “……”柳如海脑中一闪,愕然失笑,他懂了。 她泡在池子里,抬头看看柳如海,“我得运气入定。保养。” 这是在催促了。让他没事儿就赶紧走人,有事儿就快说。 ++ 柳如海含笑一撩披风,坐在泉边的树桩子上,他弯着腰,双眼看着水雾里的她。 细雪在薄雾里融化,带着点点月色,她不动声色回视。 他慢慢道:“封小楚,你知道吧。” 她明白了,这小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半点不心虚:“知道,我从你院子里把她领回来了。我不是和百福儿打招呼了?我还留了诊费给他。” “哦?我在皇陵发现了封小楚。”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吓,这小子真的追杀冬公公去了皇陵。是不是遇到冯均卿了。 她不紧不慢地拿毛巾绞温水,洗了把脸,又侧头看他:“对,我分了一点碧珠给她。她看起来好多了吗?我伴当儿只有几个,她得做工还我的药费。” 柳如海含笑不语,没错,这样似乎也说得通。 但他就是知道,她和封小楚串通弄鬼了。 “听说曹爹子在徐国公府里,天天做药丸子。” “对,他想明年开个药铺子,和你合股儿。” 她一句接一句地堵死了他所有的话。柳如海笑了起来:“好,你不告诉我。我在皇陵里看到不少有趣事儿,也不告诉你了。” “……你进宫找我,就为了问这事?”她赶紧先针对他,“不是进宫杀皇帝?听说你们赵王亲自来围城。” “你要去杀赵王爷?” “当然不。”她一脸惊奇,“大军对战谁胜谁负,是天意与民心。” 这会子又开始天意民心,刚才她还把东宫当成自己的胭脂和小金小银。便是柳如海都不免在心里暗暗吐槽。 “我们锦衣衙门只是密谍情报与刺杀。依我看,现在陛下已经输了一半。” “哦?” “侯爷重病管不了锦衣卫,陛下就已经输了一半了。军情密报就已经输了。” “南康侯心里未必有陛下,这也许是好事?” “你也不知道,侯爷最后是不是一刀杀了冬公公。指不定,他才是真正的忠臣。”她又洗了一把脸,想起侯府要让爵,侯府出事了。她看看柳如海,这小子一句不提南康侯。 那就是出大事。 “有理。”柳如海也不禁仰面大笑。 皇帝要坐稳皇位,一半靠的是谍报军情,监视百官。另一半必须是陛下重兵在握。 其中关键是陛下的心腹将领,李国公。 李国公可靠吗? 他看着青罗女鬼,她有什么盘算?她不可能现在就认输。 ++ “皇陵里的路,不太好走,我寻思着要不要叫你一起去。”他慢慢说着。 她没有多意外:“就这事?我有什么好处?” “随你提。” 她拧毛巾的动作一顿,讶然看看柳如海,半晌才道:“那我得想想。”又点点头,“我说呢,冬公公出卖我,要害我。就是为了皇陵这事吧?” 第365章 下药之事 “差不多。皇陵里有不少有趣的东西。”他看看她,“你要杀了冬公公?我可以帮你。” 她沉思:“晚上我去见了陛下,再说。” 柳如海想,这人总不至于是没杀到冬公公,就要去行刺陛下来泄愤? 他晚上进宫还另有大事,此时,他看看曹夕晚,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 他暗叹一口气,坐在泉边树桩子上,看着雪粉落在温泉里,听她絮絮说起一些她养的小金小银打架不太行的旧事。他也慢慢说了几句心里话:“冯均卿也许和我兄长有关系。你知道,我家里在前朝遭过事,现在渐渐就只有我了。” “哦……”她想了想,“你有表妹?” “程家的。我的兄长——原是在太祖起兵时在军帐里做军医,后来出家了。” 出家?她想了想,难道和秦猛出身的圆光寺有关系?但柳公公这人还对镜子用迷幻术。 “我以为你兄长是赵王府或是宫里的太监?” 他失笑瞥她,她又开始旁敲侧击打听机密了。 “我得走了。” “哦。我得入定了。” 他含笑起身,玄锦翻毛的披风垂到了雪地,又随他在雪中一扬,他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她:“……冯均卿多半也会来找你。一起去皇陵。” “他?宰了他。”她冷笑,“姓冯的不敢来的。” 柳如海大笑着,在风雪中消失了:“你想好了,让百福告诉我。” 她的胭脂马,是冯均卿送的。柳如海当然清楚这旧事。 他想,如果不是能把握到她古怪的想法。他几乎也要以为她爱马,是因为爱赠马之人。 ++ 曹夕晚看着天上飞旋的雪片,想了想。 这人,还真是特意来约她去皇陵?他的意思是,一起去皇陵的话,封小楚装成傀儡做暗桩子的事,她偷了药方子的事。他可以当成不知道。 而且,皇陵里有大秘密。曹夕晚想,遗诏吗? ++ 她暂时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她闭眼,渐渐沉入水底。打坐入定。 黑白二色的羽衣浮在了她身边的温泉大脸盆里。 一个时辰,悄悄过去。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正在这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百福儿应该来了。小太监和青罗女鬼说好了要去养心殿看皇帝的。 一剑寒光暴涨,半空中闪出一名夜行人,持剑直刺曹夕晚。 她坐在泉中动也不动,两声轻啸,楼细柳和小赵一起扑出,兴奋地围攻刺客:“李福宁!来得好!” ++ 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她在泉底沉思着。 但……夜行人居然是罗生姬。 不是李福宁。 曹夕晚闭眼沉思,李福宁也来了,但她还藏在另一棵树上没有动。 ++ 文华殿。 白嬷嬷在东宫殿的内寝,悄悄撒下了一层药粉,身后却响起英嬷嬷的声音。 “我们回天山吧。” “……”白嬷嬷一惊,终是慢慢转头,黑暗中站着英嬷嬷和晏嬷嬷。 英嬷嬷难得露出了伤心之色:“当初就不应该和蒙古那贼国师打赌,弄得我们现在死得死,伤的伤……” “原来我是中计了。”白华点了点头,“青罗女鬼故意借羽衣。我以为她是为了以羽衣为诱饵,暗算李福宁,没料到是暗算我。” 天山三位女魔,几乎是同时拔剑,斗在了一起。 ++ 曹夕晚没管这些,她从池里爬出来,看着细柳、小赵、百福儿三个打罗生姬。 再瞥瞥还在藏着的李福宁的身影。她转身回阁,换衣后就去了养心殿。 李福宁在树上,看到青罗女鬼的身影,但她忍着没有动。 大盆里泡的可是有两件宝物,百鸟与乌金,两件羽衣。 ++ “翠翠——”她提着剑,小声地在养心殿的黑暗中叫着,“翠翠,我看到你了。” 她调走了英英和晏晏,百福儿又用口哨调走了几个傀儡。养心殿里这里就是她的天下了,真是太机智。 她用铜管吹出了五更迷魂散,看到殿内值守的太监和宫人,渐渐晕睡。殿下还没回寝宫,在紫宸殿的议事堂里。 她鬼鬼祟祟路过了养心殿值房外的廊道,向黑暗中小声叫着:“翠翠,是我——” 值房里似乎是忍无可忍,一声咳,她扭头便看到了值房炕上坐的人。 假牛紫金——柳公公。 “咦,在准备刺杀陛下吗?”她打招呼。 “……在等你。”他无语地看着她,她就这样提着剑乱逛吗?杨平粹就算是被制成傀儡放在养心殿,他听到翠翠这名字,也绝不会出来好吗? “遇上了正好。柳公公,我有个事儿和你商量。”她居然收了剑,进了值房,郑重其事。 他一笑,知道她就是提条件了。他道:“你说。什么条件都行。”说罢,抬手甩袖,值房门就无声掩上。 “先去杀冯均卿,分了魔胎,再进皇陵。”她开了条件,“这是第一个条件。” 他当然愿意,笑道:“只是冯仙长,行踪不定。”如果真能杀了冯均卿当然更好,“不好找。” “在侯府。”她微笑。 “哦?”柳如海一震,想起南康侯府里接连出事,死的死,伤的伤,五老爷暴毙,嫡世子夭折。六老爷重伤,楼淑鸾投湖自尽,这些都罢了,暗线来报都说南康侯被人做成了傀儡。关在了地道囚禁。 原来这一切是冯均卿为了乱中取事? 他本来就有所怀疑,此时也不禁淡笑:“若是如此,冯仙长真是好谋划。” “第二个条件——”她一边斟酌一边说,“我想在陛下睡着的时候,给他下药。你帮我弄个迷魂术让他不要醒过来。” “嗯?”柳如海怀疑自己的耳朵。此时,就听得何太监在外面的鸟叫声。 陛下回宫了。 她跳起来,柳如海连忙拉着她:“下药?” “不急,我先去偷窥陛下睡觉。” “……偷窥什么?” 她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为难地看着他:“你是赵王府的人?赵王和陛下是叔侄。不能告诉你。万一你出卖我就不好了。” 柳如海一愕,对皇帝下药的事不能告诉谋反的藩王?怕反贼们对皇帝太忠心耿耿吗? 她闪身消失了。柳如海苦笑,低头吹灯时,身影一闪亦追了出去。二人一前一后潜进了皇帝内寝。 第366章 佛门真言 曹夕晚本来想钻到陛下的床底,但她发现陛下不是一个人回来,她马上伏在了宫廊御窗外。 风声微动,柳发海闪出来,悄然跟在她身边一起往窗里看着。 凤灯高燃,随陛下回来的是一位紫披田字袈裟的高僧。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但断了一臂装上了铁臂。曹夕晚一看就想,这老和尚她应该听谁说起过? 居然御前赐了座,高僧正为陛下搭脉:“陛下放心,并未中有尸毒。” “朕这几日,睡不安寝,夜间常有恶梦。就想起了儿时在大师跟前学佛之时。故请圆光大师进宫,在朕入睡后为朕颂经。” “遵旨。” ++ 咦,是秦猛的师傅圆光大师。也是太祖开国时的老人儿。曹夕晚今日才知道,大师居然是陛下的佛经师傅。 “陛下还有这样压箱底的人。一直让秦猛监视侯爷呢。”她悄悄和柳如海说着。 她一转头,本来应该在身边的柳如海居然不见了,她就看到了身后宫廊,宫灯晕暗。 廊外月光中,竟然有一个高大人影。 圆光大师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合什:“这位女施主。” “……”柳公公这家伙!丢下她一个人逃了!曹夕晚一肚子火。 她叉腰提剑,拧眉歪嘴:“干嘛?” 圆光一愕,半夜进宫的刺客,像她这样被捉个现场,还敢这样凶的,少见。 因为同伴逃走了? 大师正要开口,突然惊觉,柳如海站在了圆光大师身后,含笑:“大师,最好不要动。” 曹夕晚得意扬扬,中计了,这老和尚。 她丢个赞赏的眼神给柳如海,她和他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柳如海哑然失笑。 ++ 内殿,陛下在由宫人们服侍睡下。 廊下,圆光大师不便回头,便看不到身后是谁,但他也没有丝毫不安。 “女施主,凤阙楼台,本不是随便踏足之地。还请离开吧。” “你这个朝廷鹰犬!”她大怒,剑尖遥指,“出家之人,竟然贪图官位富贵,替朝廷卖命,为非作恶!你对得起武林同道吗?你这个武林败类!魔头!” 柳如海看她义愤之状,无语心想,她自己就是贪图衙门工钱的女魔头吧。否则应该去做武林侠女才对。 圆光大师合什:“贫僧是为了天下百姓,进宫随侍陛下,为佛门护法金刚。” “我是为了武林道义!铲除天下不平之事——!”她昂然而立。 “这是宫中。有何不平之事?” 她痛惜着:“我的好友,被狠毒的锦衣番子们捉进京城,做成了傀儡!活人傀儡!你说,这样的皇帝怎么会保护百姓!?” 听得活人傀儡几字,圆光大师果然怔了怔。一时间没有说话。 柳如海早知道他斗嘴一定输,因为他太托大了,到现在居然都没有问过曹夕晚的师门来历。 “女施主这话,可有证据?” “我好友,就在这养心殿里!可怜他,青春正盛,风流倜傥,容似宋玉,赛过潘安。却被活活地做成了丑八怪傀儡!可怜的翠翠!” “……”圆光大师总觉得,她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柳如海好险没暴笑出来,但他和圆光大师一样,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敢立赌约:“我要是找不到他,我就自尽当场!你敢不敢赌!?老魔头!” “……”圆光大师当然就听秦猛说起过锦衣卫里有傀儡的机密,但他居然也叹息合什,“若是能在这殿里找出来,贫僧也自尽当场。” 曹夕晚一听,迟疑着,拉了柳如海在边上悄悄商量:“怎么办?我不太想自尽。” “……”柳如海哭笑不得,“你干什么赌?” “我以为他会心虚。”她愤愤然,“老和尚,太狡猾了。一点也不像秦猛好骗。” “女施主,可是姓曹?” “……不,我姓封。叫小楚。”她正色回头,“大师可以叫我小楚。” 柳如海只能保持微笑。她肯定是打算耍赖皮了。所以用封小楚的名字。 假封小楚寻思着,她已经在养心殿绕过几圈了,一直没把杨平粹叫出来,老和尚如果认出她是青罗女鬼,这就不好对付了。要早点把这事儿了结。 卑鄙一点可以的。 她走过去,收剑回鞘似乎有话要说,走到圆光面前三步,突然出手,柳如海一愕,眨眼间就看到圆光大师突然倒下。 迷魂十八式。这老和尚真是太大意。 她咕咕笑着,满意自己这一回刹那间幻化出十八个手式的熟练,她回头对柳如海道:“你这个用来偷袭最好用。我还特意练习过——罗妈妈、宋婆婆她们都躲不开了。” 柳如海含笑正要说话,突然色变:“小心!” 她一回头,圆光大师双手十指变幻,佛门真言结印,在她眼前如莲花散开。 在夜色中,她竟然听到了梵音高唱,眼前佛光瑶台,天女散花。 “咦?”居然也有迷魂术的效果,她脑中一晕,但手中剑光却是大涨,“来得好。” 幽冥地府第二殿,剑如海波,淼淼冥冥,无边无际,仿佛是在南海之下死水活大地狱,越是她闭眼随风,身影缥缈,剑光越是浩荡无边。 是的,她这一两月,觉得对镜子用迷魂术,对她的幽冥九变剑术竟然正有用。 她嘎嘎大笑:“我以为这一招,以后只能自己带个镜子用了。没想到还能遇上佛门真言!” 柳如海一怔,含笑站定。 她晕睡前,这老和尚就得重伤。这一招,她恐怕是刚练出来,要对付他柳如海的迷魂术。 果然,饶是圆光大师,竟然一时间无法从活大地狱里脱身,愕然失惊:“青罗女鬼!” ++ 唉呀,不好。被认出来了!打赌要自尽的。她在剑光中果断决定,还是耍赖皮吧。但是,传出去会有损她女魔头威名,苏锦天肯定要嘲笑她……这不好…… 对,她得用计。 她身子一晃,撑着剑。 浩荡剑光瞬间消失,咣当微响,剑落在一边。弯月残影,她盘膝眯眼,渐渐晕沉坐下。 最后一瞬间,她心想,多亏她对着镜子练过一两个月了。 遇到迷魂术倒下时,姿势一定要好看。 倒是柳公公这家伙,看到她失手一定会逃走。 她阖上了双眼,五识关闭决定装晕,但她的神思却在倾听着,她坐在这个方位,应该能把傀儡引出来…… 最后赢的,只能是她。 ++ “阿弥佛陀。”圆光大师看到她晕睡,终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佛门真言完全无用。 他正要上前把她拿下。柳如海眸光一沉,扫出一片凌厉袖风,逼退了圆光。 他拦在了曹夕晚的面前,一撩身后玄锦披风,徐徐罩住了她。 他淡然:“大师好真言。” 第367章 尴尬装晕 圆光大师合什,他打量柳如海一眼,神色颇为意外,又有趣地看了看盘坐在地的曹夕晚。 “柳施主,本是赵王门下?” “……”他对于圓光大师能认出他,并不意外,明摆着今晚他和曹夕晚都最大意了,都小看了这老和尚。 曹夕晚盘坐着,也在痛骂,秦猛的师傅真不要脸。完全不像秦猛一样忠厚。 多亏她为了防着柳公公暗算,早就练过怎么扛住迷魂术。 但是,还是要把翠翠叫出来。 【早和你说过傀儡叫不出来,杨平粹要是傀儡,是高手中的高手,以音制敌是没有用的。】突然有传音入密,她听到了,是苏锦天的声音【小霜问。要不要救你。】 浑蛋,小霜这样担心她。苏锦天这家伙就不想来救她吧? 一定是欠钱不想还。巴不得她死了。她传音入密,怒骂着:【我是在用计!用计!】 苏锦天这家伙不学无术,他就不知道,养心殿营造时,是有地势、有风水讲究的。 她坐的地方,就像一个九九归元阴阳法坛,她坐在阵中心。 按她这几天冥思苦想的法子,她盘坐在养心殿的这个方位,应该可以引来杨平粹。否则她刚才就回击了。 柳如海淡然道:“大师还请去照顾陛下。我和她就此告退。” 圆光大师一笑,怎么可能放走手下败将:“贫僧和女施主已经打赌。柳施主也听到了。” “让她自尽?”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过,请她留下来跟我回寺中,为后山莲花观音洒扫,做一扫地寺奴,也是一段佛缘。” “……”她肯定不会愿意。她被诚福寺尼姑骗着做了好多年白工。柳如海想。 “若是大师缺了寺奴,我送上十名如何?” 圆光讶然,慈笑着:“这位女施主姓曹?与赵王门下应该无关。柳施主,还请不要插手,曹施主是锦衣门下,又在东宫为供奉女官。如今南康侯府多事。我只把她交给东宫就是。” “……” “莫非,柳施主和东宫还有什么关系不成?” “……” 柳如海看了看四面黑暗中,他叹了口气,被围上了。应该是圆光的弟子。 “柳施主请便,贫僧并不多事。留下这位曹施主就可。”圆光大师也皱眉看向四面,居然没有一个宫中禁卫?引龙密谍的人潜到养心殿四面了。 “不行。”他断然拒绝。 “她并不是赵王门下。”圆光大师也渐有怒意。 “……她是我的女伴。” 老和尚一愕,通情达理地笑道:“萍水相逢,逢场作戏——” 柳如海叹气:“不是,是青梅竹马。” 顿了顿,“也许情投意合。” “……”别说是圆光怔了怔,暗处的何太监吃了一惊,盘坐的曹夕晚也沉思着: 不好,有点尴尬。 听到了不应该听的话。她是不是必须一直装晕迷? 对,装成不知道就可以当成啥事也没有。 她在披风里,手指碰到了自己的剑,这时机偷袭的话,可以把圆光宰了。但她果断放弃了。 装晕。 她正觉得自己特别机智,就发现人算不及天算,他却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声音。 【呵。】 傀儡的声音。她听到了,有傀儡从养心殿里柱子里跳出来了。她想,倒霉。是翠翠。 ——不要过来啊!过来了她也不会管的! ++ 宫楼上,苏锦天抱着刀,和羽林卫千户沈延远望这一幕。其后立着二人是沈霜天与小乔。 他们同时看到,养心殿后廊柱子一开,跳出来一个高大的背刀傀儡。 “杨平粹?”沈延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愕然看向苏锦天,“青罗女鬼引他出来的?” 苏锦天哼了一声:“瞎猫撞上死老鼠。” 沈霜天和小乔在后面小声嘀咕,小乔很感叹:“青娘子昨天就找大师兄一起杀冯均卿,他不肯去。一定是不和他好了。不把真正的秘密告诉他。” “就算是出家做和尚,难道以后就不会再借钱了?为了以后有地方借钱,为什么不帮她去杀冯均卿呢?冯均卿愿意借钱给大师兄吗?” “……”沈延同情地看着苏锦天,这真是你辛苦带大的师妹和师弟吗? ++ 杨平粹出现在后廊上时,曹夕晚觉得,她必须先发制人。 她悄悄地传音入密:【翠翠。你听得到吧?】 【呵。】 她沉思着,这是什么意思?傀儡的想法她不懂。但她管不了了。 圆光和柳如海皆是戒备,都发现了傀儡。圆光大师愕然不已。他可是有赌约的。 柳如海的手掌滑到披风下,贴在她的头顶,想运气帮她清醒过来。 曹夕晚深思着,她脸皮很厚,她可以马上醒过来,但事情不能这样尴尬,要让大家都能圆滑地糊弄过去,她也不是白白和圆光大师打这个赌的。 【学一声佛门狮子吼,不用正宗的。反正你也不会】她死马当成了活马医。 她的传音刚落,就听得一声佛门狮子吼:“临——!” 临兵斗者皆列阵于前!傀儡只能吼一个声,也很不错了。傀儡只能呵呵呵的。 她趁机睁眼,假装是被佛门真言震醒,剑光冲天,她从披风下跳出来,大喝一声:“走——!” 她拖着柳如海就逃。 ++ 养心殿与文华殿,相距不算远。她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如海掩上门,看她在桌上点起灯,他缓步走过来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毫无异状,坐下来埋头写字。 柳如海想了想:“方才——”他刚说了两个字,就被她写的小文章吸引了眼光。 他愕然看着,她在给圆光大师写信。 ++ “这样写,可以吗?”她写完了,还与柳如海商量,神色看着和平常并无两样,说话称呼也是同样,“柳公公你帮我看看,从信里看得出我和秦猛交情不错吧?我很敬重圆光大师吧?” “……”他接过信,仔细看了两遍。 信上说,大师你打赌打输了,本来应该自尽,但我和你的弟子秦猛可好了。大师你可以不自尽的,所以,能不能把你家佛门正宗心法,让秦猛教教我?这样的话,赌约就算了。 柳如海看完之后,失笑:“他会答应?” 原来她兜了这么一大圈,是盯上了圆光寺的佛门心法。 第368章 大自在猫 “你帮我送信?”她笑嘻嘻,“做寺主的和尚都很狡猾,要顾着全寺。看在城外的赵王大军,你的面子还是有用。” “哦?”他含笑看她,“我帮你送?” “对,你不是要找我一起去皇陵?皇陵里面很多机关——”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面。 柳如海微怔,没料到她已经在准备了。 她对着很早以前悄悄画下来的皇陵简图指指点点,道:“皇陵里面没有温泉,几颗碧珠肯定不够用。如果不学点保命的东西,我可能就有去无回。” 说完,她遗憾地看着他,“你也不会佛法。冯均卿会。要不,我找冯均卿一起去?说不定我一开价,他还能把密宗宗主之位让给我呢。苏锦天说他应该是宗主。” 柳如海哑然,默默接过了信,放入怀中。 她喜笑颜开,看看外面的天色尤暗,星光稀落,她切切提醒:“苏锦天这人不行,他和冯均卿一伙儿的。说不定嫉妒我有机会做密宗宗主。你在路上别被苏锦天杀了。” “……”你不想和苏锦天翻脸,所以让别人送信是吧?他挑眉看她。 她诧异:“我得留后手不是,万一我们杀不了冯均卿,苏锦天迟早要杀他夺位。省事儿。再说了,万一是我做了密宗宗主,就能气死苏锦天。” 柳如海愕然失笑,实在想不出她出家做尼师的样子,但这一句倒让他想起了诚福寺,青罗女鬼为何在寺里做了多年的白工? “被尼姑骗了!”她痛心疾首。 他沉吟点头:“倒也没错,你废了自己一身幽冥术,重新修炼幽冥九变?” 他看着曹夕晚,他一直对她成了废人的原因,不得其解。她的脉象里,并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亦未中过这样的毒。 但此时,她非要从圆光寺弄到佛门心法,他就终于明白了。他斟酌笑道: “碧影宫心法出自密宗,本来是佛法的分支。所以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有佛门心法的基础,你自废后,现在融合碧影心法与幽冥术,你已经恢复了一部分。” “对。”她亦是叹气,推开了窗户,看着稀落星河,“妙莲师太,她舍不得。本来她可以的。”她惆怅,若是妙莲师太先做个榜样,她就轻松多了。 她在寺里扫地多年,也是心魔难除,她舍不得自废武功。 她可是幽冥第一人。 “确实。妙莲寺主也是佛门弟子。她确实可以走这条路。”柳如海与妙莲有血缘亲族之亲,难免暗叹一声,为妙莲可惜。如果走了曹夕晚这条路,虽然也有发病的危险,前途难测。但曹夕晚显然在一点点地恢复。更上层楼。妙莲的病情他却是知道,熬不过这个月。 蒙古国师门下其实全是佛门弟子,就是没人舍得自废武功。尤其像她一样修炼到了第九层。按说,就更舍不得了。 柳如海沉吟着,要不要问她,养心殿后廊,她是不是装晕,什么都听到了? 他抬眸瞥她,又有些举棋不定。眼下这时机不对。 她神色平静,转身倒了两盏温水,自己喝一盏,在桌子上推给他一盏。 她看他一眼,想了想又找出她的零食罐,在桌上倒出一堆干果儿,自己嚼着:“好吃的。” 柳如海一笑,手指停在了水盏边沿,慢慢划过:“你只告诉了冬公公,但冬公公以为你是生病了。” “……对。”她咕咚咕咚,仰面喝光了水盏儿,“我那时候也没把握。没说清。” 他凝视着她,看不清她在灯下的表情,他叹着:“南康侯也以为你是病了,就另娶了。” “对。”她点点头,“冬冬乱传消息。” 柳如海想问她一句,后悔吗? 但若是他,是绝不后悔的。 有这个机会,反倒看清了身边好友与情人是人是鬼。她这几年一直没向南康侯说清真相。 将错就错吧。 她的想法明摆着,太清楚了。 “我爹娘,在这时候也没嫌弃我呢。他们看着我可怜,就事事听我的。也不和舅舅来往了,也不非要当坐堂大夫了。”她笑着,放下水盏儿,“我再记恨爹娘十年,嗯,最多再恐吓威胁怀疑他们十年,应该就能原谅他们了。” 柳如海含笑:“恭喜。” 她点点头。 ++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房门前,又回头看她。 灯光晕淡,她正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找出件绸子披风系好,回头看他:“有事?” 他失笑,摇摇头:“走了。” “哦。”曹夕晚分外从容挥挥手,她这样的老番子,就算是弄死了柳如海的程表妹,只要没留下手尾证据,她就不会认。 更何况,只是偷听了一点不应该听的小事。 她偷听的机密多了去了。 皇陵的简图,她还悄悄在太祖宫里偷听了冬公公和南南、剑剑说话,自己画下来的呢。 ++ 曹夕晚一夜好眠,醒来去内殿向宋娘娘请安。却看到宋娘娘在房里珠帘后,痛哭不已。 原来东宫说,让她不要册封为东宫妃了。等大事过了再说。 陆秀云含着泪。 “因为赵王世子吗?”曹夕晚想了想,悄问。 陆秀云颔首,神色却又古怪,似乎为宋妃欢喜,似乎又为宋妃难过。 曹夕晚明白,秀云一心只为娘娘在想,如果不册封东宫妃,万一遇上改朝换代,娘娘不是正妻反倒还有机会活下来。 “咦?东宫……”曹夕晚站了半会儿,也叹了口气,自语着,“东宫不是胭脂,也不是小金小银呢。” 她有点伤心地回了录墨阁,抱着她的老猫,和小赵说:“东宫不需要我了。” “……”嗯?小赵和细柳完全不明白她的脑子是怎么转的。从头到尾,就没看到青娘子把自己当成东宫太子的人吧? 再说了,大军围城。东宫这条大船不稳,赶紧弃船才对。 “我以前,其实有帮着胭脂打架的。我会去它的赛马对手家里,给她的对手下药。让胭脂赢。我还悄悄用猫去吓小凌的鱼,让它们又累又害怕,最多能和小金小银打个平手。” 你真的不就是自己想赢,所以卑鄙地坑害赛马、斗鱼的对手吗?细柳想。 “东宫明明都知道,我是跟着大小姐的,他还是没册封大小姐。”她抱着老猫,坐着铺皮毛的黄藤长椅儿,喟叹着,“他不需要我了。” 她一脸怅然,低头摸着自己的猫,“你要是想离开我,去寻找天地间的大自在,我不会拦着你的。我以后也不照顾东宫了。” 小赵和细柳都是喜出望外,太好了,东宫是不是犯蠢他们不知道。但他们俩是青娘子的伴当儿,完全不想跟着太子找死。 青娘子和东宫散伙最好。百福儿偷听完了连忙进来问:“羽衣要不要晒起来?” 第369章 心里有数 曹夕晚想起自己借来去皇陵穿的羽衣了,赶紧笑眯眯点头。 百福儿下楼去晒衣裳,曹夕晚终于发现不对。 她左右看看,又瞅瞅小赵和楼细柳,她一回来这两人就献殷勤,怎么没看到罗生姬或是李福宁的脑袋? 难道是很没有用地输了? 三个打两个,输了? 小赵拍马屁的能耐比楼细柳强,还在安慰劝说:“……这是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再者,如此也许能保全自己的妻儿。青娘子想,若是宋娘娘能保命,说不定太孙也能圈禁了事。到底都是姓李。” 小赵也有句话儿没说,小太孙若是能平安逃走,未必没有机会卷土重来。 只不过,小赵抬抬眼和细柳换了个眼色。东宫也许根本不明白青娘子的脾气。 ——她似乎对小太孙颇为冷淡。 细柳倒了三盅儿清水,青娘子还没喝呢,她怀里的老猫伸过头来喝水。 细柳养着两只雀儿不喜欢猫,斜眼。 小赵也笑,这老猫是抢了郑太监的。他小赵屋里也有猫儿呢,青娘子却没有看上。 这就得讲个眼缘了。 ++ 百福儿一下楼,就看到了楼前绿茵,几株老树后闪出来一个人影,李福宁双眼幽暗。 这位郡主昨晚赶走了罗生姬后,倒和细柳、小赵嘀嘀咕咕。 “我的事,他俩和青罗女鬼提了吗?”李福宁问。 “还压根没敢开口。” “……”李福宁想,真够废的。但她也知道,百福儿不是青罗女鬼的伴当儿。 她想跟着去皇陵这话,只能等那两个胆小鬼去提。 故而,她看着百福儿晒完羽衣,悄悄和宫里杂役递消息,也没吭声。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 宫里已是处处混乱。杂役太监悄悄在养心殿附近的宫道上等着,和何太监递了消息,不一会儿宫径上就看到了柳如海。 他依旧一身太监紫服,找圆光送完信,又与李国公见过两面,便转身走向北宫苑录墨阁。 “青罗女鬼放弃东宫了?”他诧异反问。 “是,里面的消息是这样?”何太监强忍着喜色,讨好地揣测着,“她也许是为了总管。” 毕竟柳总管在危难之时,没有丢下她。还一力袒护。这可是一片真心不是? 如今这大军围城的局面,是个女人也要被感动。 柳如海听出他这意思,不禁哑然失笑。 何太监一怔,总管不是这样想吗? ++ 阁里的曹夕晚怅然又很痛心,叨叨地和伴当儿们诉苦埋怨:“我本来想好好照顾他的。先杀了柳如海,再去杀了赵王世子。这样就算京城被攻破,陛下死了。但东宫还有机会再卷土重来的。大小姐也能做皇后。” 她叹了口气,肃然,“别人就不能说,我不如赵王。” “……”你为什么要和赵王比? 这是什么样的脑子?细柳却听出来了,青娘子她的语气里似乎也如释重负。 ——不论是柳如海还是赵王世子都不容易被杀吧? 青娘子难道是为了柳如海改主意了?细柳绝不敢把这话说出来。青娘子一定会震惊地看着她,让她自己反省。 “佛祖说,众生平等,就算赵王比不上我。我不能看不起赵王的。”她叹了口气,盘坐着,仔细用手帕子给自己的老猫包上耳朵。 柳如海踏进录墨阁,就听到了三楼之上,她合什一声:“南无观世音!” 录墨阁楼层微微震颤。 佛门狮子吼。 ++ 他沉默,看着老猫跳出来,转眼就逃得没影。 他转身出阁,召了自己的人。何太监已经被这一声震得面如土色:“总管……这……这……” 柳如海暗叹,她根本还没把佛门狮子吼与幽冥九变合在一起使出来呢。 那才是真正的幽冥第十层。 他低语吩咐何太监:“快派人去城外禀告王爷和世子,多准备几个替身。一定要防着在乱军之中被青罗女鬼刺杀。” 她早就向秦猛学了圆光寺佛门心法,在圆光大师这里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 楼下树荫里晒着两件羽衣,柳如海一瞟眼失笑,负手立在外面,看着阳光下的羽衣。 就算是他,也要思考一下,这羽衣是否能顺手抢走。 毕竟,她把羽衣就光天化日晒在这里,按她的脾气,难道不是见者有份的意思? 阁里。 楼细柳没敢吭声,她就觉得大军围城,看着就要改朝换代了。青娘子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事儿? 青娘子和柳大夫,夜里一边泡温泉一边聊天,样子很奇怪。在月夜飞雪下,看着分外温暖静谧,互相都有几分情意的模样。 但细柳不敢提,这时机不对。 万一说错,青娘子对赵王府的人失去了防备,一旦柳如海绝情下杀手,青娘子就小命难保。 青罗女鬼可是吃过冯均卿的大亏。多亏她够凶狠,能在最后反杀了冯均卿。 现在一听,青娘子果然就冷淡得很。细柳寻思,她想宰了柳大夫,这根本不算什么。 小赵兴奋着搓手,青娘子背地里把佛门心法都学会了。要刺杀谁不是一杀一个准?他给师妹递眼色,让她提提李福宁也要做伴当儿的事。 细柳装没看到,李福宁的母亲代王妃,可是青娘子杀的。青娘子就等着斩草除根呢。 ++ “我挺喜欢柳公公的。”曹夕晚偏偏又冒出一句。 她怀里没有了老猫,独自沮丧在她的摇摇椅上晃荡着,又语出惊人:“本来为了照顾东宫。我不太忍心下手。他这人还行。出门做事,他和苏锦天一样能互相搭把手。是个痛快人。好在现在也不用想了。” 柳如海走上一楼,就听到后面这几句,说他能搭把手。是在养心殿没有逃走吗? 她果然是听到了。他微微一笑。刚才她那声狮子吼,是给他听的。 至于,他被拿去和青罗碧影里的苏锦天比,也未必是好事儿?她警觉更高了。再说,柳如海一直觉得苏锦天和自己比,那可差远了。 曹夕晚躺着摇又摇,她的耳力,何学没听到了柳如海上楼了?但也不是很在意。 以柳公公的能耐,能怀疑封小楚,能怀疑曲八嫂的那条破船,当然能揣测到她可能听到了。 她不认就是。 但她也知道,拦不住别人心里有数。她的意思就是,现在就当没这回事。不合适。她可没说过不去宰了赵王世子。 或是赵王爷。 否则,赵王就这样攻进京城改朝换代,岂不是她锦衣衙门无能,她青罗女鬼无能? 她也是要脸面的。皇帝不行也算了,绝不是她曹夕晚没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