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节 ?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作者:西瓜珍宝珠 文案: 旁人都说,御街尾岑家食肆的女郎生得妍丽动人,又做得一手鲜味南食,可为人实在狠辣,为求和离,不惜送郎君下大狱服苦役,还气死公爹,害得婆母缠绵病榻,若娶此女子进门,绝对是家门不幸。 旁人又说,住在旋儿洞那位大理寺少卿一双狼目善辨忠奸,断案有方,可是偏偏被异族混了血脉,大丈夫狠戾无度量,打得发妻断腿才肯和离,哪怕于克夫寡妇来说,都不是什么良配。 这么两个人看对了眼,何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就这个哭哭啼啼的说后悔,那个目眦欲裂的说不准呢?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美食 甜文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开致;江星阔 ┃ 配角:荆方;嘉娘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岑娘子的美食探案生活 立意:女子自立,先爱己,再爱人。 第1章 出狱 临安的四月末,已经很有夏的况味。 女牢阴暗潮闷,让岑开致身上长了好些湿疹,又痒又麻,光是克制着不挠出血来,就很需要点毅力。 幸而本朝天子仁厚宽宥,每逢酷暑寒冬,总会下一道录囚的诏令,以求平反冤案、审理疑案、疏决淹狱或是减降刑罚。 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片浓绿从枝头翩跹而下,被岑开致一把钳住碾碎。 指尖的汁水青涩微辛,令她混沌的神思稍稍清明。 不远处,一个清秀的女娘笑着朝她跑来。 “阿致。” 馥娘本想牵她的手,却被身后钱阿姥一拽衣袖。 岑开致识趣的后撤一步,道:“我身上污秽,先不要碰。” “我早就给你备好了。”馥娘拍了拍钱阿姥手上的一个包袱,道:“走,去浴肆泡香汤去。” 岑开致刚出狱,毕竟晦气,馥娘单独订了两个小池。 “你怎知我今日出狱?” “夫君在御史台有门路,你的事情他不敢不上心,前个忽传了信儿来,说御史台借着录囚的机会将案子呈上去了,实在是皇天有眼,阿弥陀佛。” 岑开致用火钳夹了几块沸石进池子,又扒着池边朝馥娘这边游过来。 透薄的裹巾缠着她修长柔韧的身躯,在水中荡漾开来,像一尾玲珑的银鱼,背脊上的新伤旧痕,便是红粉不一的鳞片。 虽说张家唯一一个有官身的老爷子也死了,但总比她一个孤女强。 她既能被赦,说明原来的案子定然出了什么变故,馥娘未细提,想来是不太清楚的。 “如此说来,真是要谢谢这位大人。” “倒也不必,夫君与他关系亲厚,你只管谢谢我就是了。”馥娘一脸小得意。 岑开致扬唇笑道:“好些日子了,你想不想我做的糖醋糟鱼?”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馥娘口中顿生津液,一拍水,扑了岑开致一脸碎星点点。 她娇娇的说:“你不知我有多想念!前些日子口淡,更是想得彻夜难眠。” 糟鱼费工费时,便是为着这口吃的,岑开致也要尽快安置下来。 她原先的嫁妆大多在婺城、明州一带,张家虽鞭长莫及,可父亲死后娘亲再嫁,随之带走了一批得力的管事,她亦难以掌管。 她索性悄悄卖了,再托馥娘为她置业,也好躲过她前头那个悭吝婆母的算计。 岑开致从中人那拿了钥匙,走进这间还没细细看过的铺面。 “娘子可需要仆妇洒扫?”中人热络的说。 这铺面在御街北段,不甚大,但门前道宽路平,是个聚得住人气的。 后院四四方方,看起来规整内敛,也很不错,还有余地种些花草,很合她心意。 但临安毕竟是南迁后的都城,天下脚下,如此地段,要价也甚是昂贵。 岑开致变卖嫁妆后的全部银钱只够买这一间铺子,余下现银还需用来安置,实在不多,吃穿用度都要节俭一些,便婉拒了中人。 从御街往东行走,走过猫儿桥又是一处街市,这里杂货价钱实惠,蔬果鱼肉,丰俭由人。 岑开致在这一气花出去十几两银子,店家记下地址,说会雇脚夫给她挑去。 天空无声的飘起了雨丝,岑开致手里提溜两串的鲫鱼,脚步轻快的回了铺面。 那两扇浸没了苔藓碧色的木门前站着一个人,书生袍下透出丧服的白,高高瘦瘦,神色阴郁得让人疑心撞鬼了。 “阿申?”岑开致毫不意外,展颜道:“是来找我算账的?” 话虽如此,却瞧不出她半点怵意。 张申眉头紧蹙,愤然的目光却落在脚边石子上,蹭着踢了出去,见石子险些砸到她小腿上,又微微后悔。 “不是,我知道是阿兄对不住你在先。” 岑开致唇边摆着的笑容一贯和煦,只是此刻有了几分凛冽的轻蔑。 “无妨,如今我们俩都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的前夫张屈,好男风。 岑开致是他的假夫人,是他的钱袋子。 那个总是同塌而眠,不惜替他科举舞弊的堂兄,才是他的真郎君,是他的快活林。 张屈欺瞒她在前,还不肯好聚好散的给她和离书,岑开致只好撕破脸,告到临安府去,她有张屈和其堂兄当年乡试收买胥吏舞弊的凭证,足够两人被判到桐庐做徭役去。 岑开致重获自由,可妻告夫,不论定不定罪,为妻都要坐两年牢,她认了。 桐庐的徭役大多是河工,烈日下做活,一帮男人脱得赤条条的,岑开致便是用这个来讽刺张屈。 张申面白耳赤,不知是羞惭,还是愤怒。 岑开致寻出一把剪子,利落的剖鱼腹,剔苦胆,面对腥臭气味亦是面不改色。 张家人多钱少,仆妇不够使唤,岑开致当了两年的少夫人,也做了两年的白工。 “逝者为大,阿嫂慎言。” 岑开致有点闹不明白,死不是他爹吗?她方才又没说前公爹的不是。 “我阿兄死了,堂兄也死了。”张家两房,只剩下张申一个嫡系男丁了。 岑开致一剪子斜过来,鱼鳞成片剥起,倒很爽快,她口吻如常,道:“我可没这本事。” 张申冷冷的看着她,道:“大理寺要重审此案,挖出当年参与舞弊的举子胥吏,牵扯甚广,有人要杀人灭口也不奇怪。不然,你何以如此走运,能够提前出狱?” “张公子也是读书人,难道你觉得彻查此案有错?” 岑开致临出门前搁在炭炉上慢煲的鸡粥快好了,细腻温润的米香从砂锅缝边逃逸出来,张申不可自抑的咽了口沫子。 他身上两重孝,家中仆妇散了大半,母亲又无心理家,好些时日没正经吃过一餐饭了。 岑开致窥见他的窘态,却没有开口留饭,她不想再与张家人有瓜葛。 张申虽明白是兄长负岑开致在先,可这张莲瓣似的柔嫩面孔上,全无半点愧色,好像整个张家,乃至她作为张家妇的那两年时光,在她心中半点份量都无。 “你好自为之!” 木门被他冲撞开去,又被夕阳余晖缓缓的推了回来。 岑开致这一道糖醋糟鱼用的是油糟法,刮鳞入油锅炸过,然后刷上蜜水一条条的码进瓮中,用糖醋汁慢慢的煨。 馥娘和岑开致都来自盛产河海鲜味的明州,两人比邻而居,打小一块长大。 岑家祖父靠卖鱼酢发家,也是家学渊源,什么杂鱼虾米经岑开致一调弄,滋味总是说不出得好。 可馥娘是个没口福的,偏偏不会抿刺,一吃鱼就露怯。 不过这糟鱼骨刺酥而皮肉不烂,甜酸开胃,于馥娘来说正是搔到痒处的好滋味。 岑开致煨了两瓮的糟鱼,捧着往馥娘家中去。 临安府便是有这般好处,即便入夜,城中街道瓦子依旧人头攒动,热闹不输白日,酒乐声色惑人,反倒更加喧腾几分。 “南食我一贯吃不来,不过你这鱼味是不错,我每日要一瓮,只是要比你这个口再重些,下酒嘛。” 岑开致一路上瞧见酒肆就进去,寻到掌柜请他尝鱼,到馥娘家所在的宝佑坊时,已经订了两家的生意。 一瓮已经空了,一瓮还完好,她是盘算好了给馥娘的。 宝佑坊的相扑对搏很有名气,岑开致嫁到张家,一直很受拘束,从没看过。 此时见台上那个健壮女子一个故意闪空,露出破绽,引得对手击拳而来,她就势扭身,一跤将他颠翻,动作行云流水,漂亮至极! 岑开致忍不住鼓掌,臂弯没夹紧,差点摔了瓮子。 “呀!”她惊叫一声,就见瓮子叫一人轻轻托住,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瓮子像个茶壶般小巧。 岑开致捧回瓮子,正要道谢,抬脸只见一张橘彩半遮鬼面贴在她眼前,鬼面人一笑,上牙只余三两颗,“娘子,下注吗?” 岑开致惊出一身虚汗,而那人已经不见踪迹,只余一股淡淡的桉叶味。 她摇摇头,问了那女相扑叫公孙三娘,想着日后有了余钱一定押她,便往馥娘家走去。 馥娘家在狮子狗巷,这一代都是小官或小富之家的住所,越往巷道里头走,越是清净。 外头的喧闹声隐隐可闻,只是显得辽远,衬得这条巷道格外寂静,连岑开致自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馥娘的夫君是班荆馆中的胥吏,收入有限,买的屋舍方位不是很好,正门对着人家的后院。 岑开致轻轻叩门,唤道:“馥娘开门,是我。” 院内寂然,屋檐下灯笼轻摇,把昏黄灯光糊乱成一团。 “莫不是睡了,可怎么不灭灯笼?就算是馥娘忘记了,钱阿姥可舍不得这灯油钱。”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节 岑开致想着糟鱼明早佐粥最好,便又叩了叩门。 “来了,谁啊?”钱阿姥披着外衫来开门,显然是睡下又起来的,清梦被扰,老脸难看得像一个在水中泡久了的木头桩子。 “馥娘总想着这口,我就送来了。阿姥休息吧。我就不进去了。”岑开致识趣的说。 钱阿姥一面取下灯笼熄灭,一面道:“今儿姑爷说想同馥娘喝盏酒,吃醉了不晓事,两个都瘫在桌上,你既来了,也帮我架他们回房休息吧。” “诶。”岑开致随她入内,见这夫妻两个果然面朝里睡在圆桌上,孩子一般不晓事,只有笑着摇摇头。 馥娘不知何时养了只波斯猫,此刻高高立在花凳上,不知为何,它周身的毛都炸开了,眼圆睁,喉咙里发出低哑难听的吼声。 岑开致的脚步微顿,钱阿姥骂了句畜生。 “馥娘,馥娘。” 岑开致见叫不醒,就掰起她的身子来,一张满是秽物的青紫面孔,歪枕在她手臂上。 岑开致一下便哑了声,颤着手去摸馥娘的脉。 “馥娘!馥娘!我的儿啊!” 钱阿姥凄厉的叫了起来,枯哑的嗓子像把钝斧子,劈裂了临安欢乐闲适的夜晚。 第2章 馥娘 江星阔今夜本是不当值的,他娘喝酒嫌菜淡,想吃宝佑坊东的韭花羊肠,他只好来买,挨挨挤挤站在羊杂店门口的长队里。 谁叫他生得高大,鹤立鸡群,像秃子脑袋上的虱子,登时就叫手下发现了。 “怎么是你们来?出人命了?” 临安府狱事繁重,改制后刑事一概归大理寺管。 “是。”捉事人一边引路,一边道:“死的还是班荆馆里的小差使。” 窄长的巷道里,佩刀在鞘中齐齐奏乐,这种声音令人不愉。 岑开致轻轻摇晃着怀中尚不知事,再度被她哄睡的阿囡。 晚风推了院门开,她抬眼对上了一双冷峻狠戾,似狼一般的眸子。 这深邃眼眸和高突鼻骨看着就不像汉人,更别提这一腮帮看着就刺手的胡茬了。 岑开致在明州长大,朝廷还未南迁时就设了口岸,南来北往,无数异域面孔,她看得多了,也懂得分辨了。 这位差使大人身上,说不准有大食国的血脉,才塑就他这样一张凶悍的脸。 钱阿姥对岑开致是不客气,可一对上这些人,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阿姥带阿囡去睡吧。”岑开致将孩子塞到她怀里,钱阿姥觑了她一眼,无声的退下了。 “大人,尸首在茶厅。” 岑开致引他们几人过去,除了馥娘的尸首上盖了一件外衫,其他原封不动。 只是那波斯猫儿打碎了岑开致的糟鱼,半点良心都没有,飞快的卷着舌头,吃得忘乎所以。 屋里浓郁的咸鲜味道,实在叫人无法忽略,有个捉事人嘟囔道:“倒是会吃,不知是叫的哪家菜。” 这当口,岑开致怎么可能有心思做生意,她眼前一暗,好似头顶掠过一片阴云,就见江星阔从她身侧走过,淡淡桉叶的气味全然裹住了她,激得她肺腑一凉。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岑开致盯着江星阔,问。 四下一静,几个各处盘查的仵作和捉事人都纳罕的盯着岑开致瞧。 江星阔弯腰挑起馥娘面上的衣裳,转而睃了岑开致一眼,借着莹莹烛光,眸中森然的幽绿令岑开致一下失语。 一个面善些的捉事人道:“算你走运,我们少卿大人正好在附近。” “那你又是何人?”他问,却不看她,反而打量起那只猫来。 生了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腰都没他的胳膊粗,说话倒是硬气。 江星阔还是头一回碰见敢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的女子,觉得有趣。 “馥娘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岑开致压不住哭腔,粗粗的咳了一声,对上江星阔的视线,强自镇定道:“反之亦然。” 凛冽的眉几不可见的挑了挑,有一点嘲弄的意味。 仵作查验过两人尸首,道:“初步来看,两人都是醉酒后叫自己的呕吐秽物闷死的。” “一个人倒霉成这样也是罕有,哪有夫妻俩一起这么倒霉的?”岑开致不信。 江星阔也不知听见没有,追着那只逃上树的波斯猫,踹着树干三两下飞了上去,又提着猫落了下来。 “既如此,大人,咱们移交府衙吧。” 江星阔没有理会这话,反问岑开致,“你这朋友,家境很好?妆奁丰厚?” 岑开致隐隐觉出什么,一时间抓不到手,只答他,“馥娘家境只是寻常,只陪嫁了几亩薄田。” 猫儿被江星阔拿捏了一蕃,乖顺许多,松了手也不逃了,依旧去吃糟鱼。 “糟鱼是你做的?”江星阔莫名其妙的问。 岑开致一开始便觉得馥娘死得蹊跷,所以让帮闲越过府衙直接去大理寺报的案子,可眼下又觉得大理寺亦不靠谱,心里惶然愤恨交织,只木木然点了点头。 “擅厨。”这两个字在他口中咂摸过一遍,“那你来算算这席面,花费多少?” 岑开致张了张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中的疑窦渐渐露了真容。 那碟子瓜祚不值几个钱,人人吃得,但那盆的冰镇羊肉必定是贵的。 南边的羊臊气,白切口味不好,非得北边羊才能做这道菜,脂膏凝冻,一入口就融成奶鲜味,光这一道菜,少说也得个四五两。 馥娘手边的果篮被打翻了,滚了半篮荔枝在地上。 岑开致慢慢蹲下,剥开一粒,荔肉莹洁,圆白如珠,新鲜得很。 “少说,也得二十两才置办得下来。” 江星阔的刀鞘在猫儿背脊上滑过,纵得猫儿发出娇媚的叫声。 “以这猫的品相,送到西市上配种,配上了,人家给个几十两,都是占便宜了。且说,一个小小胥吏,月钱几何?” 显然,刘吉的银钱来路不正,这一网打下去,不知能捞起几条大鱼。 “把尸首带回大理寺查验,这案子,要细查。” 扔下这句话,茶厅到院门口这段路,江星阔三两下就迈完了。 一个胥史上前,记下岑开致的姓名和居所。 “这名儿有些耳熟啊。”泉九用笔头搔搔痒,想起来了,“呦,你就是那个告了自己相公科举舞弊的小娘子吧?你相公死了,知道吗?” 岑开致盯着馥娘的尸首出神,不甚在意的‘嗯’了声。 泉九见她如此冷淡,暗道:“水杏眼,桃花腮,啧啧,看不出啊,真够心狠的。” “喂,下回见我们大人客气点,别瞪着你那眼珠子东看西看的,要不是我们大人提了你的案子出来,你现在还在牢里呢!” 这很是出乎岑开致的意料,她愣愣的道:“可我听说是荆御史把我的案子呈上去的。” “谁?荆方啊?我呸!正主你不谢,顺水人情倒是记得牢,大理寺提出来的案子,他一个管明州市舶司税账杂务的小吏,使得上什么劲儿?!”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荆御史三个字,泉九眼睛里都冒火了,很是不忿。 钱阿姥刚哄了阿囡睡下,偷偷出来就听见泉九发火,以为岑开致得罪人了,急匆匆上前赔罪,慌不择路还跌了个大跤。 本来就没几颗好牙,这还磕掉了一颗,满嘴的血。 “阿姥!”岑开致忙不迭用衣袖给她擦血。 这家就剩了老妪幼童,还给摔成这样,泉九也有些过意不去,支吾道:“行了,是我自己看荆方不过眼,没你们什么事儿。” 馥娘和刘吉的尸首被大理寺的人抬走了,钱阿姥半瘫在地上,下意识想去伸手抓住担架,但没够到,狼狈的扑在地上,哀哀的哭泣起来。 岑开致一夜未眠,拾掇了刘家的厨房,将吃不完的鱼、肉腌起来,又包了点馄饨给阿囡阿姥两个吃。 外头有人叩门,钱阿姥失魂落魄,充耳不闻,见岑开致要去开门才猛地回神,道:“是姑爷给阿囡订的羊奶,每日都这个时辰送来。” 岑开致一开门,门外却站着个风度翩翩的文生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望之可亲。 他面带急色,手里倒是托着一壶羊奶,“阿囡呢?可好?” 岑开致含糊的点点头,听见钱阿姥唤了一声荆大人,这才移开半步。 “方才得了点消息,就匆匆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鱼脍?” “饭菜都叫那些官爷带走了,总,总会有个说法的。”钱阿姥好似找到了主心骨,抹着泪,道:“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姑娘姑爷送回来,这丧事总得置办起来。” “这些都是小事,我从家里遣些仆妇来帮您。”说着,他好奇的看向站在门板的岑开致,问:“不知这位是?” “是姑娘的手帕交,岑娘子。” “噢,原来是岑娘子,我听馥娘说起过你断尾自救,也是果毅之人。” 这话实在顺耳,可岑开致扯不出笑,只道:“大人不必帮我粉饰,有因有果,我自己问心无愧。且说,还要谢谢大人。” 荆方连连摆手,短暂的一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道:“我只是递个消息,并没费什么力气。” 倒不是贪功之人。 钱阿姥见岑开致眼圈通红,声音喑哑,道:“岑娘子回去歇歇吧。老奴还撑得住。” 岑开致刚从牢狱中出来,本就体虚,再熬了一夜,比钱阿姥还不如。 她强撑着困倦买了些山珍药材和一只肉鸽,烫毛斩块,留下一点星星炭火来煨鸽汤,这才蜷在躺竹椅上疲乏地睡去。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小小的天井兜不住浓郁的鸽汤香气。 岑开致在醺然中醒来,吃了这一钵子的药膳,这才觉得恢复了大半的精气神。 邻人得知刘吉和馥娘身故,纷纷来吊唁帮忙。 阿囡坐在秋千架上,懵懂的看着那些对她投来怜悯目光的婶婆们,困惑的看着院中渐渐变白。 岑开致刚到门边,就见着邻家妇人鱼贯而出。院里,荆方和江星阔面对而立,气氛有些诡异。 “知道这案子是大理寺来查,嘉娘托我问你好。” 荆方已经算高个,却还是矮了江星阔半个头,被他睨着,也是不卑不亢,笑容温和。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节 “你这厮故意的吧!?”泉九若是一只斗鸡,此刻怕是后颈的毛都要立起来了。 “也问她安。”江星阔倒是平静,用刀鞘给了泉九一屁股。 泉九撇撇嘴,默默挪到秋千架旁,从怀里摸出一匣蜜煎果子递给阿囡。 果子是什锦的,蜜金桔、蜜木瓜、蜜林檎,零零总总有七八种,以他的月钱来说,不便宜。 “嘉娘是谁?”岑开致好奇的问。 泉九正逗阿囡笑,随口道:“大人前头那位夫人,眼珠子还不如捐给北街口的算命瞎子,居然嫁给荆方了。” 他答了才发现是岑开致发问,怒道:“嘿!你还真是爱打听不要命啊!” 荆方一身绿袍,身姿如竹,岑开致托着下巴瞧,道:“荆大人看起来还不错。” 虽知那两人听不见自己说话,可江星阔恰好瞥来一眼,倒像是洞察了。 “不错个屁,”似乎是有点没底气,泉九的声音矮了几分,“他爹是金国回来的归化人。” “哪又如何,到底是有心报国的汉人。” 岑开致这话本无意,但一出口,也觉察到了不妥。 泉九果然以为她在暗讽江星阔,气得鼻子都大了,呼呼的喷着气,道:“你们娘们就是看张脸,不识货!我就饶你这一回,再犯在我手里,别怪小爷打女人!” 他说得狠,见阿囡害怕的看着他,又别扭的做了个鬼脸。 岑开致虽不是有心的,但毕竟是失言了,只好老实挨骂。 第3章 嘉娘 泉九说尸体上没有中毒的迹象,要查,只能从钱财方面入手了。 潮热天气,最存不住尸身,该入殓了。 岑开致抱起阿囡出门,叫门后两个鬼头鬼脑的蕃人骇了一跳。 这两人仿佛污泥捏就,阔脸扁鼻的相貌多是来阇婆(印度尼西亚)的。 阿囡哭嚎了一声,引得江星阔和荆方飞快的冲了过来。 两个蕃人拔腿便跑,没两步就被江星阔踹翻在地。 临安府一贯是厚待这些蕃人蕃商的,素日里他们犯了事,若是轻罪,都交由蕃坊的蕃长来处理,还轮不上大理寺。 江星阔这一脚踹得狠了些,两个蕃人爬起来时嘴里骂骂咧咧。江星阔是听不懂,可他看得懂,抬手又是一巴掌,这下老实了。 “刘,刘鸡欠了我们货银!我们是来拿银子的!”蕃人见碰上了硬茬,捂着脸老老实实的说。 语调古怪,但意思很明白。 大家都看向钱阿姥,钱阿姥则无措的看向荆方。 荆方微微蹙眉,转而指了指院中石桌上的一个匣子。 江星阔刚才应该已经看过里边的东西,径直抽出了一张本就存疑的提货单子,上边明明白白的写着只付了定金三百两,还差一千五百两的尾款没有付。 钱阿姥不认识字,只听岑开致说了这个钱数,双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江星阔弹了弹那张凭据,道:“他一个小小胥吏,怎么会出这样大的价钱买你们的珍宝香料?你们信他,付了定钱就全然交货了?” “天,天子脚下,我们还怕他跑了?若是不付,我,我就去临安府告,告他便是。” 蕃人言语不畅,说话磕巴,即便说谎,一时间也听不太出来。 江星阔已经查过刘吉,如岑开致所言,他们夫妇俩人除了几亩薄田和这间宅院,名下再没有任何产业,这么一大批的货,他没可能吃得下,大约只是个牙人。 但刘吉并没有拿到临安府的牙帖,即便做牙人也是个黑牙。 这两个蕃人官话不错,显然不是初出茅庐,谁会把这么一大笔货交给一个黑牙? 若是钱货两讫也就罢了,只给了定钱就敢交货,不合理。 江星阔正要说话,就听见荆方问:“刘吉背后的货主是谁?” 这话正是他要问的,江星阔正好省了。 泉九恼他越俎代庖,横了他一眼。 蕃人彼此间瞧了一眼,飞快的低语了几句,又瞪着黑黢黢的眼珠子,道:“不知道。” 江星阔冷笑一声,却见岑开致掀开石桌上那个装着地契文书的匣子,对两个蕃人道:“这里加上这宅子,不值一百两。” 她指一指昏死的钱阿姥,道:“老婆子。”又点一点阿囡,道:“小娃子。” 蕃人的肤色深,但此时也能瞧出他们唇上失了点血色。 “榨了她们也没多少油。”岑开致走近了一点,道:“不说出货主的话,你们的货银算是泡汤了。” 两个蕃人又叽叽咕咕一阵,江星阔直接把刀鞘捅进一人嘴里,冷道:“行啊,在我眼皮子底下通气,那就带回去慢慢审。” 撞上门的线索,不审要遭雷劈。 可泉九有些犹豫,人家算是苦主,像个犯人似得带回大理寺,要是有什么好歹,蕃长且有的啰嗦。 余光瞥见江星阔的眼刀要飞过来了,泉九一凛,赶紧拿人。 江星阔正盘算着怎么撬开这两人的嘴,就觉背上被拍了一记,像一只雏鸟翅膀扑腾的那么轻柔。 岑开致歪着脑袋探到他身前,江星阔只得垂眸看她。 皮肉均匀,眉眼细润,唇也小巧,怎么会有人美得这样柔嫩,好像挨一下就要破皮了。 “大人,他们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岑开致道。 江星阔好像聋了一刹那,“什么?” 岑开致眨眨眼,又重复了一遍,“差不多这个意思吧。其他的太含糊了,阇婆的话我不是太懂,他们大多去广州府或是月港,明州来的比较少。” “你是明州人,额,你听得蕃语?”一时间,江星阔有些转不过来,又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什么意思?” 虽还是那张生人勿近的脸,但岑开致分明从他的眸中看见了傻气,有些好笑,“你说呢?” 刘吉家中空空,庙指得不是家,那么…… “班荆馆?”这是外国使节下榻处,江星阔忍不住皱眉。 荆方在他们身后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一脸庆幸的说:“这下可真成个烫手山芋了,也幸好是江大人出手,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话落在泉九耳朵里,十分阴阳怪气,若不是江星阔吩咐他将此事速速上禀寺卿,只怕他又要跳起来嚷嚷一通。 江星阔没心思辨别荆方是否在激他,若真牵扯到班荆馆,只怕这两个蕃人在大理寺一句话也不会吐,只等那蕃长领了人走,再私下解决。 江星阔走后,荆方也要告辞。 “荆大人。”岑开致忽然开口唤他,“刘吉私下做牙的事情,你起先可有所觉察?” 荆方摇摇头,迟疑道:“他乍富藏不住,我又撞见他与馥娘争执,自然也生疑,只是他同我说,是因为替你腾换嫁妆,从中赚了百十两银子。” 岑开致嘴角微抿,人都没了,她不打算追究这个。 江星阔这个人看起来聪明能干,案子交到他手里,定能水落石出。 钱阿姥得了荆方这个主心骨,丧事也用不上岑开致操劳什么,只托她给阿囡做些好克化的吃食,还不由分说的塞了袋铜子给她,垂泪道: “我也不知道姑爷的钱干不干净,旁的也不敢动,这袋铜子大约是没关系的。” 岑开致在馥娘屋里站了一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糟鱼已经订出去几份,她不好误了人家的生意,自己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邻家卖假髻的乔阿姐是个热心的,与岑开致说北桥下有卖鲜鲫鱼的,价钱比集上便宜一些。 岑开致便提着竹篓去买,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的小铺子与大理寺挨得很近,北桥就对着大理寺的正门。 “阿爷,这些鱼儿我都要了,你给个便宜。”该笑时便要笑,白白就少了几个铜子呢。 “丫头,怎么给的都是建炎通宝?”卖鱼老头捏着几个铜板瞧了瞧,问。 银子绞不开,岑开致先把钱阿姥给的铜子用出去了。 “不能用吗?”她说着低头去钱袋里翻拣,一看,竟全都是建炎通宝。 “建炎通宝大多都收归国库,但咱们百姓手里总有遗漏,用也就是了,不拘的,只是你这一气拿出来好些,不多见。” 卖鱼老头说着就收了下来了,想了想,指着脚边一篓子溪螺道:“建炎通宝铜料足,我再添你一些吧。” 这溪螺已经吐了好些沙泥,老头用竹篾盛了,在河水中荡了一荡,一粒粒干净可爱,岑开致看着就有些馋酒,笑着收下了。 “就泉九急赤白脸的样,你还说没给夫君排头吃!” 桥上本就隐隐约约有人声争执,这骤然拔高了声音,一下就叫岑开致听得分明。 “泉九本就这性子,荆方都没说什么,就你小题大做。”江星阔的声音冷冷的,沉沉的,有些不耐烦。 “你欺我夫君大度,还真好意思。”女子声音娇蛮,不好招惹。 老头听得津津有味,岑开致倒是有点耳朵痒,这女子大概就是嘉娘了。 江星阔没有理会,大概是拔腿要走,叫嘉娘一把扯住了。 “你不准走!把泉九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他!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叫他个小杂碎成天说我夫君的不是!” 岑开致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招手唤了对岸的船夫来,纤足一点,轻轻跃上小舟,想借着水路遁走。 这细舟刚钻过桥洞,就听见女子一声惊呼,嘉娘从桥上翻下来了,直直的往小舟上砸。 岑开致下意识想接她一把,可是舟随水动,嘉娘砸在舟尾,小舟细窄,本就单薄,这么大个人坠下来,舟身顿时倾覆,岑开致直接被掀翻到河里去了。 岑开致只在水里呛了一口,就被人提了上来。 还好鱼穿成了串,溪螺装在有盖的竹篓的,没丢没少。 她抹了把脸,就见江星阔正面无表情的抱臂站在她身侧,船夫已经游到岸边了,就剩嘉娘还在河中央扑腾着。 “你,你不救她?”他不是那种因口舌之怨就枉顾性命的人。 “我不敢。”江星阔抬了抬下巴,是个看好戏的神色。“她矜贵,只叫翩翩公子碰她。” 岑开致想笑,但眼下又不是笑的时候,嘉娘的婢女在一旁哭骂江星阔,自己倒不下去救。 岑开致只好拿了撑杆去够嘉娘,嘉娘慌乱无措,杆子挨到了都不知道抓,岑开致只好在她胳膊上敲了一下,嘉娘吃痛,这才抓住了杆子。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节 嘉娘呼痛的时候,江星阔似乎喷出了一个愉悦的气音,如此行径,实在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做派。 嘉娘窘迫的爬上了岸,江星阔正扭脸向道旁阿婶要了一件外衫,她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 可等了一会,那衫子却落在了岑开致身上。 “婶子,我就住在御街尾的岑家食肆,明儿我洗干净衣裳给您送回来。” 穿着湿衣走回去,难受不说,也难看呀,岑开致就笑纳了。 这两人毕竟曾是夫妻,岑开致也不想掺和,只是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多问了江星阔一句。 “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江星阔微微垂眸,“与班荆馆打交道诸多限制,暂时还没有回信。” 岑开致有些失望,要走时却听嘉娘没好气的叫了一声,“喂!” 无礼之人,岑开致也不理会。 可嘉娘却又很快追了一句,别别扭扭,嘟嘟囔囔的说:“多谢。” 岑开致这才回头看她,嘉娘走路微微有些跛,但她面无痛色,想来不是刚才落水崴到的,是旧伤了。 江星阔的情绪掩在他锋锐的眉目中,看上去依旧冷淡不好亲近,只是抬手招来一个帮闲,让他喊轿子去了。 “无妨。”岑开致回以一笑,拢了拢靛蓝的粗布衫子,发丝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虽然处境狼狈,她却神情自若,别有一种淡然清丽的美。 嘉娘看着她转身走远,又瞥了江星阔一眼,都钻进轿子里了,还不知好歹的探出个脑袋,说:“想讨媳妇,不如敷点粉,也秀气些,我知道一家脂粉铺子,唉!” 话没说完,江星阔一掌将她按进去了。 第4章 公孙三娘 没敲没打没放炮,岑开致的小铺子就这么静悄悄挂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小牌匾,上书‘岑家食肆’,再添两个竖字‘南食’。 乔阿姐劝她好歹得听个响,不放炮也要敲锣打鼓热闹一番,可岑开致为馥娘伤心难受,并不愿意这样做。 天愈发的热,又闷闷的,对面粥铺的小黄狗也倦倦的,一上午都趴在檐下,只有尾巴摇晃。 竹椅倚在门边,岑开致顺势坐下,手上不住的择着新鲜的艾叶。 阿囡的头发厚,孩子又爱出汗,用这个煮水洗澡,就不会长痱子了。 不知不觉间择了半篮,满手艾叶的浓香,也压不住那股愈发醇厚,拼命往外翻涌的米香气。 不只是岑开致沐浴在这香气中,一个提着竹篮路过的小娘子也闻见了。 她抬头看了看食肆的招牌,问:“你家是卖粽子吗?” 岑开致连忙点头,道:“还有旁的一些南食,不过今日有新包的粽子,只是是浸了草木灰的,不知你吃不吃的惯。” 小娘子唇角点出两个深深梨涡,道:“闻出来了,就是要这个味。” 岑开致引她进来,指着刚写好还没挂起来的菜牌给她看。 “那我就要两个豌豆粽,两个梅干菜肉粽,还要一个蜜枣粽。” 后院的门帘一掀开,气味更是倾泻而出,劈头盖脸给人熏了一阵粽香。 食肆的后厨并不很大,只是两口锅的占着,咕咚咕咚泛着绿褐的粽汤。 这算是店里头回开张,主顾还很好说话,尝了岑开致随手炸着玩的藕角,也买了一份走。 “若是好吃,等端午那日我再来买。”小娘子还道。 小娘子说自己是瑞安府人士,所以吃口跟明州有些像,说没浸过草木灰的粽子,撕开来白花花的,看着就没滋味。 这话祖母也曾说过,不是岑开致的亲祖母,而是张屈的亲祖母曲氏。 曲氏是明州人,岑开致之所以嫁到张家,就是因为她亲祖母和曲氏是手帕交。 她和离闹得最凶的时候,设计了一群长辈把张屈和他堂兄衣衫不整的堵在房里,曲氏没说过她一个不字。 她送张屈下大牢,背井离乡做徭役,曲氏也没指责过她。 倒是她自己下狱后,曲氏漏夜来看她,替她打点收买,又老泪纵横的说是自己害了她。 想到这位长辈,岑开致心里发酸。 曲氏端午只吃蜜枣粽,岑开致每年都给她包。 但张屈死了,她要是还敢上张家门,也是找死。 草木灰粽汤的香气有些独特,又替她揽好些客人登门,鼻子灵的,一进门就道‘老乡’了。 岑开致索性将锅里的粽子都捞到竹篾里,摆在长桌上卖。 “这个粽子有趣,怎么卖?”这客人大约也是家里有孩子的,捏着一只细细的三角粽。 这小粽有食指那么长,却也只有拇指那么细。 “这不是卖的,我做给自家孩子吃的,您要是喜欢,送您一只。” 粽子不好克化,老人小孩都不好多吃,岑开致怕阿囡嘴馋,特撕了粽叶,给她包了几只小的。 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借着香气,岑开致的粽子也卖得七七八八了。 她打听了乔阿姐喜欢吃甜口,留了只白米粽,浇上玫瑰蜂蜜卤子给她送去了。 “你这就关门啦?”乔阿姐见她落锁,可夏日昼长,天还亮呢。 “嗯,去看阿囡。” 岑开致身上没有脂粉香气,鬓边也没簪花,走过之处,只有粽子和莲藕棒骨汤香气。 等她走到宝佑坊时,恰好是相扑热场的时候,两个露着膀子的妇人正在假模假样的缠斗,看得台下各色男人牙花袒露。 公孙三娘也来了,坐在边上嚼一枚咸橄榄,瞥见台上不似相扑,倒似卖笑的场景,尖核被她狠狠的吐在地上,还用脚碾一碾。 岑开致走过去对那个还没戴上鬼面的老头说:“我要压公孙三娘。”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常而已,却激起周遭几个男人一阵发笑。 老头见她衣着朴素,又是张惹人怜的面孔,难得压低声音劝她,道:“今日是男女相扑。她对上黑山魁呢。” 原来是在笑她押错宝,也是在笑公孙三娘不自量力。 “那就更要压她了。” 岑开致不为所动,把一钱银子投进公孙三娘的竹筒里,银子滚了半圈,孤零零的,边上黑山魁都快装满一半了。 老头见劝不住,笑着摇摇头。 岑开致转身去狮子狗巷,公孙三娘翘着脚又摸出一片糖渍姜片嚼了,漫不经心的打量了她一眼。 狮子狗巷里只有馥娘家是正门,其他屋舍都是后门通向此处,所以大多是时候很僻静,偶尔有下人仆妇打这里走过。 可今日这巷道忽然忙碌了起来,左一个人,右一个人的从岑开致身边走过,怀里都还抱着些东西,桌椅团凳,花瓶瓷枕什么的。 馥娘家宅大门洞开,这些东西竟都是从里头搬出来的。 “阿姥!?阿囡?!”岑开致连忙小跑入内。 这一老一少倒还好,阿姥领着阿囡站在院子里,神色寥落的看着自家被搬空。 “这是怎么了?”岑开致走近几步,阿囡赶紧扑到她怀里。 钱阿姥经过这些事的锤炼,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麻木,还是镇定。 “哦,那蕃人将姑爷告了,这些东西都要赔给他们。” “什么?大理寺连案子都还没给个交代,就要把你们赶出来了?” 岑开致怎能不气,那几位搬东西的差事没有佩刀,不像大理寺的,倒像是官府的人,根本懒得理会岑开致。 “有位爷昨个就来过一趟,说临安府看了仵作手札,说既没查到毒物,那就不是刑案,就把案子提走了。那爷说他们管不着了,但是猜到官府会来查封,也叫我收拾些体己,是我慢手慢脚的,叫人堵着了。” 钱阿姥说到这,干涩的眼眶一热,却再流不出泪来。 足边摆着几个包袱,都被查验过,除了值钱的半点也带不走。 “咪咪,咪咪。”阿囡一边喝着骨汤,一边仰脸喊。 岑开致瞥了一眼,一树浓绿之中,雪白的波斯猫儿缀在其中,惬意的横在树杈上。 “嘘。”岑开致轻哄阿囡,剥了粽子哄她细细嚼。 “怎么还吃上了?快走,我们要贴封条了。” 三人被赶了出去,阿囡愣愣的看着门上朱笔写就的封条,她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但似乎又领会了它的涵义。 女子听见孩子的哇哇大哭,大多会心疼怜悯,而男人么,捂起耳朵嫌烦。 阿囡哭走了那些差使,一下子也停不下来,抽抽搭搭,又开始打嗝了。 岑开致摸了把门上的封条,去酒肆里倒要了一块糟鱼,说明日多补一条给店家。 嘴馋的猫儿闻见腥,也顾不得这一脸狡黠的女子到底存了什么坏心思,急急跃过墙头,蹲在她脚边还没吃两口,就被岑开致提了起来,塞进篮子里。 钱阿姥素来小心谨慎,入夜轻易不敢带阿囡出来,阿囡瞧着外头的五光十色,一时眼睛都不晓得往哪落了。 “呦,娘子您来了。”老头见着岑开致,忙吆喝了一声,将一小把碎银子倒在她手里,“您呐,一赔十五,走了运了。” 岑开致知道方才这一局一定精彩,可惜错过。 公孙三娘正在台下灌茶休息,岑开致看着她汗津津的一张脸,别样鲜活。 老头继续道:“还有下半场,您是不是继续押?” 岑开致本想点头,却见公孙三娘好像在对自己轻轻摇头,她一怔,公孙三娘已经别开了脸。 “不了,先走了。”她道,收紧了搂着阿囡的手臂,带着一老一小一猫往家中走去。 钱阿姥本意不想麻烦岑开致,她养活自己都不容易,更何况添上两个吃白饭的。 “阿姥不是吃白饭的,阿姥腌的咸齑我吃了都难忘,我这食肆也少个帮手,您是能帮得上忙的。” 岑开致一边利落的打理着床铺,一边对束着手,浑身拘束的钱阿姥道。 “至于阿囡么,我明日去西市上把猫卖了,能得不少银子,她小小一个人,能吃得了多少呢?” “可是……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节 钱阿姥一脸愧色,岑开致浅笑着摇摇头,道:“阿姥带阿囡去天井里洗漱一下就歇了吧。” 夏夜到了这个时辰终于添了点凉气,阿囡大约是哭累了,方才一路回家满眼新奇,也看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钱阿姥睡不着,熄了烛,开了窗子透气,就见一片明亮柔白的月色下,岑开致正在天井里忙活。 “阿姥睡不着吗?”岑开致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勾了把凳子让钱阿姥坐下。 钱阿姥素来勤快,又是寄人篱下,坐下便开始剥虾。 “也是你年轻眼睛好,又利索,要是叫我削荸荠,就算在白天,一不留神手指也要削破。这,虾和荸荠,做馅啊?” 新鲜的虾壳肉黏连,不好剥,钱阿姥老眼昏花,剥了之后还得捋一捋,以免有壳残留,影响口感。 虾剁成茸,荸荠碎则以绿豆大小为妙,嚼起来脆生甜口,衬得虾味更鲜。 这馅做羹,做馄饨,加一点猪肉馅炸油饼,都是很好吃的。 夜渐深,勾栏瓦子的喧腾渐渐平息。 四四方方的天井小院里,虾茸荸荠馅悬在井中,一个竹篾倒扣上井沿上。 岑开致摸黑躺进床褥里,闭上眼时,脑海里忽闪过那张深刻鲜明的面孔,心里有些不得劲。 他不像是虚有其表的人呐。 第5章 贞姬 钱阿姥临睡前想着要早些起来帮岑开致开店,也许是体力不济,明明是骤然换了地方住,她竟没有半点不适,同阿囡两个齐齐睡到日晒三竿,真是羞惭的老脸都要挂不住了。 “阿囡、阿姥,你们醒了?” 岑开致忙活了一早上,此时才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品一盅雪浸寒梅酒,一解暑热,见她们起来了,又打算起身做早膳。 钱阿姥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岑开致知道她的性子,指着留下来的十几朵馄饨,道:“给你们剩的,旁的都卖掉了。” 若不是她说自家孩子要吃,这十几朵也剩不下来。 临安如今也多北人,太腥气的鲜味他们吃不来,这虾肉馄饨就正正好,一口一个,舌头都险些吞掉。 此时客稀,岑开致托钱阿姥看店,说是去集上卖猫,转而却去了大理寺。 都说生不入官门,可岑开致连大牢都住了几个月,早不避讳了。 “我找少卿大人。”她一脸自然,十分淡定的说,手上提着的竹篮更像来给江星阔送餐食的。 守门的差使看她生得清丽脱俗,心里便泛起了嘀咕,“该不是大人新晋相好的?” 如若这般,便不好再拦。 “你等等,我传话去。” 也是他一时多嘴,在有人找的‘人’前边多加了个‘美’字。 江星阔出来的时候,身后就莫名其妙多了好些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家伙。 江星阔很有自知之明,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天降的桃花运,隐隐猜到是她兴师问罪来了。 走近了,他听见竹篮里透出猫儿叫,嘴角忍不住微翕。 “怎么?找我卖猫?” 岑开致没心情玩笑,道:“大人明知故问。” 江星阔伸手扯猫胡须,竹篮空隙大,他好险给咬一口,悻悻然收回手,道:“刘吉的案子如今在临安府,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了。” “这我知道,可你那日只睃了一眼,就看出刘吉来钱不正,经了这些时日,又有两个蕃人在手,难道就没有查出更多的线索吗?” 有。但他不好说。 岑开致见他不语,十分失望,自觉看错了人,提着竹篮头也不回去的离去。 泉九的脑袋蹭着江星阔的臂膀探出来,自顾自的说: “这小娘子真摸不透,老太太小丫头都被她带走养了,敢情只对男人心狠呐?” 江星阔不说话,泉九早就习惯他忽然的沉默,又嘀嘀咕咕道: “大人,我看今日也别去饭堂碰运气了,刚阿录去摸馒头吃,瞧见婶子做菜,白菜估计买来就是烂芯子,烂糊得都捞不起来,蛤蜊没吐沙,一锅泥巴水,我他娘这造得什么孽啊!岳将军死的时候,我都还没生出来呢!” 见他嘴都要堵不上了,江星阔皱眉道:“混说什么。” 绍兴十一年,岳飞及其子被奸佞下令杀害于大理寺。 虽说孝宗皇帝拨乱反正,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但大理寺这块地界,已经沾上了洗不脱的原罪。 虽说王婶子厨艺粗劣是一点,可这临安城里好些菜农屠夫,都不愿把好菜供给大理寺,这也是一点。 问起就说老天爷要下雨,沾了雨水的菜就是烂得快! 又或是天热呀!肉多少有些味,你煮煮就没了!不爱吃,别处买去! 大理寺拿他们不是没办法,只是办起来不好看。 岳将军是百姓心里的一根刺,嚷嚷起来,还得是大理寺的不是。 江少卿还不知该上哪打发五脏庙去,岑娘子已经从西市上卖了猫,拿着银子回来了。 这猫论起来是漏网之鱼,她也不跟人纠缠着讨价还价,千八百两是不敢要的,人家也怕她的猫来路不正,只给了个二百两。 “得亏你把猫儿逮来了。” 钱阿姥喜不自胜,把银票推过来又让过去,最后好说歹说,一人一张收下了。 岑开致不在的这个时辰里,钱阿姥也成了几笔买卖。 夏日闷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血蛤、呛蟹这些生腌的吃食卖得很好。 钱阿姥渔民出身,自然见惯吃惯,只是偶有客人旁观,龇牙咧嘴的嫌弃腥气,她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那个一买就买一大瓮的小娘子看不过眼,道:“我就喜欢吃这口腥甜,你自己个没口福吃不来,偏生杵在这损老娘的胃口作甚!?” 那男客被骂得急急遁走,钱阿姥想起来还想笑,眼神柔和的看着岑开致,道:“临安的小娘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有主意,真好。” 岑开致有些担心,道:“阿姥,她买了一瓮走?这个放久了可是要坏肚子的。” “我问了,小娘子说她家人多,一餐就吃得完,绝不留到下一顿。好了,你歇歇,阿姥给你下碗面去。虾籽面好不好?” 岑开致本要推辞,但想了想,又笑道:“好。” 钱阿姥起身要往后厨去,忽想到什么,又钻进柜台下面,道:“对了,有人家给你送来了端午节礼,是个比我还大些的老姐姐,你在临安城里还有亲戚呐?” 她把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到桌上,里里外外共三层。 一层是粽子,裹白线的是豆沙猪油馅,裹红线的是瑶柱腊肉馅。 一层是米糕,左边是芝麻花生红糖馅,右边是艾草莲蓉馅。 最下边一层是龙须酥和芸豆夹糕,还用冰镇着,怕化了。 阿囡没见过这好些吃食,嘴都合不拢了。 岑开致轻轻从夹缝里抽出一个纸卷,上边曲氏的字迹如旧,只是笔力不胜从前了。 “你崔阿姥做的,放心吃。” 阿囡困惑的摸了摸自己头顶的一点湿意,抬头见岑开致正在擦拭眼角,见她看自己,又笑道:“吃吧。” 岑开致也拿了一块艾草莲蓉馅的米糕,入口松绵,清香薄甜。 钱阿姥听说曲氏是她前头相公的祖母,一时愕然。 “祖母她没有自己孩子,都是过继来的。” 钱阿姥也没有自己孩子,感同身受,默默了一会。 岑开致记得崔阿姥在临安置了家业,逢年过节都是要家去的,只是要提前几日,到了正经过节的时候,还需得回来。 算一算,崔阿姥大概就是回家过节才顺路给岑开致送来的节礼。 曲氏离不得崔阿姥,她通常只在家中过一夜。 岑开致在记忆中使劲翻腾出崔阿姥的住址,细细做了几道曲氏素日里爱吃的,想要托崔阿姥送去。 崔阿姥的住所位置略有些偏,越走越僻静。 岑开致在闺中时,从自家后院小楼外望出去,能瞧见不断吞吐商船的港口,日夜不息,永恒繁华。 相比较而言,临安比明州还多一分沉静。 不过河对岸便有一间茶馆,听客的叫好声让岑开致心下稍安。 好不容易寻到崔家,却说崔阿姥连夜回去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岑开致有不妙的预感。 “说是老祖宗身子有些不适。” 岑开致心不在焉的往回走,被茶馆说书人一声醒木拍桌弄得回了神。 倏忽抬眼看去,一旁的是夏夜众人纳凉,听说书,吃茶,另一旁灰蒙蒙的巷道里,寂静无声的宿着一片浓重的阴影。 那影子动了动,一个颧骨高高,细眼扁鼻的女子脱离了出来,很快垂下头往西边去了。 这张面孔并没有什么稀罕的,可又同这街面上的临安小娘子们不大一样。 岑开致微微思索着,随即,江星阔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也被茶馆泄露的烛光一一勾勒。 “怎么老是撞见他同女人有牵扯?”岑开致有些费解想。 双腿今日算是被使唤惨了,岑开致只想早点休息。 即便见到江星阔眼神敏锐的发现了她,她也只是一挑眉,自顾自走路。 江星阔的功夫真是很好,近两丈的河面,他一个点足就越过来了。 “这个时辰怎么来城东了?还是这样偏僻之处,再过去几步都要出城门了。” “你不也是吗?” 江星阔知道她还有些不痛快,不与她顶真,就道:“我有事在身。”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节 “我自然也是有事。” 两人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江星阔腿长,岑开致步子快,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个先行离去的女子赶上了。 那女子似乎早在关注他们二人,见岑开致瞧过来了,慌张低下头去,在一个岔路口朝北去了。 岑开致步子一顿,看着她往一间灯火通明的馆驿里去了。 江星阔自她驻足起就知道,这鬼灵精的,肯定猜到了。 “这里是怀远驿,听说是负责与阇婆相干的事宜,你还在查那两个蕃商?” 她虽是问,心里已经肯定,方才的女子肯定是怀远驿里蓄养的高丽女婢,难怪相貌上与汉人女子稍有不同。 岑开致的性子倒也坦白,想明白了,神色渐渐柔和起来。 这种柔和却又莫名灼热,烫得江星阔移开目光,故作随意的道:“饭吃一半叫人端走了,我自然也会不爽。” “可打听出什么?”岑开致关切的问。 “刘吉的家产根本不够赔的,但是蕃商还是认了,因为不得不认。” 江星阔得了消息,兴致却不是很高,像是餮足后的大野狼,走路都懒洋洋的。 “若不是我前脚刚把蕃人带回去,后脚被他们给放了,其实你那日给的线索也足够我盘问他们了。今日再问过贞姬,更肯定了蕃商的确在同金使在做生意,刘吉是他们的中人。” 第6章 李氏 “刘吉好大的胆子!” 往轻了说,不过是帮着金使逃了一些税款,往重了说,那可是通敌卖国! “人为财死么。” 江星阔的口吻过分平静得有些低迷,岑开致想到前些日子金使来朝,那声势浩大的阵仗,有些愤然的问: “这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可,可也不一定是金使所杀啊。只要事情没捅破,金使与刘吉之间只有互利互惠,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 “其实这案子,我亦觉得还有古怪之处,他们夫妻的死因一直是个谜题,虽然测了银针没有变色,但尸首的喉头肿得有些过分了。” 岑开致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喃喃道:“喉头?” “而且如你所言,金使的动机也不明朗,寺卿大人曾私下与金使面谈,金使拒不承认自己对刘吉有印象,更不承认杀人,而且言谈间表现得颇为愤愤,似乎,那批货也不在他那里,大人也不清楚他是否在做戏。” “如若金使所言是假,那么就是他侵吞货物,杀人灭口。如若金使所言是真,那就还有中饱私囊的第三人。可即便如此,刘吉死得也并不冤枉。” 说着,岑开致摇摇头,抬眼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清冷孤寂的圆月,哀声道:“那我的馥娘呢?她难道活该吗?” 钱阿姥是馥娘的乳母,她的惶惑印证了馥娘对此事的无知无觉。 虽说夫妻一体,可男人做事又何曾问过女人的意见,大难临头,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 江星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 河畔边的小径窄窄,迎面走来一个洗完痰盂的妇人。 她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面皮老得有些皱缩,神色困倦的拐进了一间民房,房内隐隐响起老人撕裂的咳嗽声。 “女子嫁人实乃一场豪赌。” 岑开致似有所感,道:“赢了虽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琴瑟和鸣,可赢面太小了。输了,重则失了性命。轻则,要么是夫妻不和睦,公婆难伺候,更甚者所嫁非人,日日挨打。” “这么烫的水,你想谋杀亲夫啊!” 铜盆倾覆的声音从另一间民房里传来,随即便是响亮的耳光声和女子哀哀的哭泣声。 说书都没他这么会捧场! 江星阔听得胸闷,一掌就劈裂那人家的窗户,怒道:“有本事再打,我抓你去大理寺镬烹,让你知道什么叫烫!” 里边两人吓得惨无人色,男人更是差点失禁。 江星阔以为这样岑开致心情能好一些,可她却道:“他此刻在你跟前失掉的面子,只能从他夫人那里找回来。“ 江星阔哑口无言,虽说他从小生就一双异目,引来不少好事者的戏耍挑衅,但他根骨好,又聪慧,刀枪棍棒,拳脚轻功,样样精通,也再无人敢来讨打。 他鲜少处于弱势,自然很难感同身受,从弱者的角度思考问题。 而女子,在这个男子当权的人世,总是被迫成为弱者。 岑开致见把江星阔也感染的愁苦了,强笑了下,道:“不过好歹,我算是从这场赌局里退出来了。” 即便输得惨烈。 她脚步轻快的小跑几步,沐浴在月色下起了转了一个旋,裙摆似莲花绽放。 “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 江星阔看着她用手拂过月光,夏夜凉风习习,仿佛能化风而去,永远不能被禁锢。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食肆门口。 钱阿姥大约还没睡,帮岑开致吊着明天要用的底汤,香气浓一阵,淡一阵,萦绕不绝。 江星阔不可避免的闻了两口,肚子里‘咕咚’一声,如石块落深井。 他没从这样过,简直像张口讨饭吃。 岑开致抿着嘴角,竭力不笑出来,将手里的篮子一递,道: “这些吃食都是好的,我本来想送给一位长辈,只是没碰上,你若不嫌弃,就吃了吧。是给老人的分量,你一顿估计也就个半饱。” 江星阔捏着小篮子,见岑开致神色落寞,忍不住道: “这案子还有许多疑点,你待我回去理一理,不论是不是金使下的杀手,又或者真凶另有其人,我尽我所能,给你一个说法就是。” 岑开致点点头,又戳戳江星阔怀里的篮子,笑道:“若是尝过还算喜欢,多多关照啊。” 江星阔看着她进屋,又听着锁扣落定,这才往家去了。 江府在城中的旋儿洞,位置很是不错。 若不是江家心狠,在他爹死后分家不公,逼得他娘拿出嫁妆体己赌了一把,如今还置办不下这份家业呢! 江星阔恐还得同其他官员一般,不是住在廨舍就是租借官宅。 他院里人少,只两个洒扫洗衣的婆子,一个伺候的小厮。 “爷,大爷来了,在书房等您呢。” 江星阔一进门就瞧见书房的光亮了,把篮子交给小厮,道:“热一热。” 分家时,江海云已经十六岁了,他觉得分家不公,很替江星阔抱不平。 只是他虽然早慧,但那些老不死的一个比一个架子大,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过,江星阔的娘亲李氏承这份情,也不想江星阔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没有兄弟支应,所以偶有往来,他与江海云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阿兄怎么来了?”江星阔问。 “你这字是越发好了。” 江海云正举着灯看他书案上一副大字,灯下观君子,一张白净面孔美玉无瑕,将寻常的五官也衬托的顺眼许多。 两人虽是堂兄弟,却没有半分相似。 “大理寺的呈上来一份卷宗。” 他将灯台放到桌上,光落在江星阔脸上,被眉骨鼻梁隔成一张森冷的阴阳面。 江海云落座的身姿一顿,继续道:“狮子狗巷那户人家。” “不是不许再查吗?怎么?皇上又有别的指令给刑部?” 同样一句话,旁人只是疑问,可配合着江星阔这张脸,这把低沉冷冽的嗓子,说出来就有种轻蔑之感。 “皇上也是不得已。” 这几乎快成了江海云的口头禅,他一脸沉痛的说: “原也是雄心壮志想要收回失地,如今吃了败仗,也是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把这议和谈下来,方能保百姓安居乐业,怎么好给金使一个重燃战火的借口呢?!” “此战明明是旗开得胜,一月之内便收回三城,临安百姓的炮仗声如今还响着。若是岳家留有骨血,这场本就该大胜的战事,又怎么会沦为两个庸才相互倾轧的契机?” 江星阔与江海云还算不得莫逆之交,按下胸中更多不敬之语,只扯两个面上的罪人做筏子。 可这话,江海云已经很不顺耳了。 “啧,太上皇如今还在,皇上为岳家平反尚且不敢说得太过,你怎么还是总提。” 江星阔不以为意,冷笑道:“秦桧都死得化白骨了,茶馆里日日在骂,谁敢拿他们?百姓说得,我反而说不得了?” “庶民无知,你是庶民吗?”江海云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摇摇头道: “我看就是你们大理寺当兵出身的太多,连陈寺卿都当了大半辈子的武官,教得你脑子里整天就是打战打战,竟还私下盘问金使,惹得他大怒,差点不可收拾!我且问你,若是再败,难道南迁到海里去?” “他那是做贼心虚,自己跳脚!且说杭州设都城,改名临安,临时之安居!朝廷原本存了反击之心,倒是被钱塘美色日渐消弭了。如今的确算是太平,乃百姓之福。可打或不打,难道是躲得掉的?我朝羸弱却富庶,群狼环伺。当打不打,能胜却败,失了先机,才是大憾!” “好啊,那打起来,你上战场去?古来征战几人回?要知道,叔母只你一个儿子。” “我虽非将帅之才,可真到了那个关口,便由不得我不去。” 两人越是争执,声音就越大,江星阔还算沉得住,江海云已经快上桌了。 李氏和小厮推门时,他正一脚蹬在圆凳上,撸着袖子。 “吵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些绿豆莲子汤,喝了润润喉。” 江海云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收脚,规规矩矩的坐下,道:“叔母还是如此风趣,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有些意见不合。” 大食国的血统在李氏身上展露更多,浓眉长睫,高鼻薄唇。 但奇怪的是,她偏偏是一双深色的眸子,父亲的绿眸没有给她,倒给了江星阔这个隔代的孙辈。 江星阔将几个汤盅食盒都摆到自己跟前,统统掀开盖子挨个吃。 头一道便把他镇住了,炒腰花。腰子这东西江星阔不常吃,光溜溜好似大蚕豆,又如一粒腥臊的卵,脏器哪有好看的?可做这腰子的人不嫌弃,精细的一剖为二,极有耐性的将白淋用刀尖剔得干干净净。 一块腰子,真叫她雕出花来了。腰子开了花再下油锅,翻了几下就一个个拱着腰定成了肥厚的一片月牙。 “谁家长辈还吃这?”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节 他心里嘀咕着,却不知道妇人上了年纪大多体虚,便溺时淋漓不尽,腰子补肾壮气,其实很对症。 对男子么,更有益处了。 江星阔对腰花有些偏见,一嚼就大为改观。这腰子极嫩,没得肉比这口还嫩了!且半点腥臊气都没有,不勾芡汁,临出锅前撒了些香醋,鲜溜溜的香气往鼻子里钻,青葱的微辣和辛气附在上头,只一块就让他馋酒了。 岑开致倒还真的备了酒,不过是蛋酒。 尝得出来是上好的老黄酒,蛋也搅得很散,润在酒里,滑口又不至于成了蛋花。 他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遭李氏问了一句,“哪来的吃食?” 第7章 雨日的生意 “买的。”他撒谎,把一屉模样玲珑可爱的糕点递到李氏跟前,道:“阿娘也尝尝。” 江星阔都这么大了,李氏还是皮肉紧绷,身段窈窕不减但年。 这都要归功于她保养得当,过了午后就不怎么吃东西了。 不过她难得见儿子吃饭吃得如此专注,心中好奇,便也咬了一口。 “过分过分,太过分!” 李氏才吃了半块,就慌忙搁下点心,气呼呼的说。 “怎么了阿娘?”江星阔不解。 “这点心这样好吃,又是酪做的,吃起来肯定止不住,不能吃!唉!这不是往我心肝上烹油吗!” 李氏盯着那方小点唉声叹气,冷不丁被江星阔塞了一方。 “好了。余下的不吃了,拿冰镇了,明日再给老夫人尝。”江星阔利落的吩咐。 江海云见李氏如此举止,也想一尝,岂料江星阔将他的狗爪一挡,赶着小厮端着点心出去了。 “小气,真是小气!”江海云很是不满。 李氏却饶有兴致的看了江星阔一眼,道:“哪家食肆啊?” “大理寺后街上。”江星阔含糊的说。 李氏见状不再追问,笑道:“你们也别聊的太久,大郎,夜深了就在此歇了吧。我让小厮给你理床铺。” “不必了。”说话的却是江星阔,“嫂子有孕在身,临盆在即,我还是送阿兄回去的好。” 李氏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黯,点点头便走了。 这神色落入江海云眼中,他摸摸下巴,道:“我坏你婚事,叔母是否还介怀?”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只是阴差阳错罢了,阿娘只是担心我。”他根本没把这事儿算在江海云头上。 当年陈寺卿替嘉娘和江星阔保媒,嘉娘想要提前相看,但又不想暴露自己,打听了江星阔的行踪跟去了。 结果那日江海云同他一道吃茶,嘉娘问小二,那是江少卿吗? 江星阔是熟客,小二倒是认识。 可好巧不巧,小二望去时,江海云弯腰拾筷,只看见他身侧的江星阔。 小二说是江少卿,嘉娘又看一眼,江海云正好起身端坐着,如此就错认了。 江海云儒雅斯文,面上根本看不出大了嘉娘好些,她心下满意,就允婚了。 结果李氏高高兴兴操办婚礼,第二日连一盏媳妇茶都没有吃到,就听嘉娘说要和离! 嘉娘妆奁颇丰,没缘分的岳家老脸挂不住,说留一半赠与江家,毕竟操办婚事也费银子。 江星阔和李氏都不要,就这样白白损了银子,丢了脸面。 虽不是江海云有意为之,但毕竟有些干系,更何况族里如今还拿这件事笑话江星阔呢。 “待你嫂子生完,我叫她给你寻摸个好的!” 江海云心中有愧想要弥补,江星阔也不便一口回绝,只道:“看缘分吧。” 两人天南海北的扯了些闲篇,江星阔送江海云回家时,他才想起未说完的叮嘱。 面对江星阔了然的神色,江海云无奈的一摆手,道: “罢了,我可管不住你,只一字曰‘慎’!案子在你手里便查,不在就别多事!” 江星阔莫名有些燥,见江家大门开了,他皱皱眉,一扬鞭走了。 幸好马蹄疾驰,晚风爽快,泄了他几分热气。 细细算来,总有近乎一月没有见过雨丝了,夜里月明星稀,日里艳阳高照。 岑开致不过出门替阿囡买了一双新鞋,便晒得头顶发烫。 “你纵她做什么?又费银子。” 小小一双鞋还掐丝带绣的,钱阿姥心疼坏了,又数落阿囡。 “自己丢了鞋还哭!叫你跟着那些孩子野!” 岑开致忙打圆场,道:“阿姥,过几日就是阿囡生日,那日咱们就吃顿家常的,这鞋就当做生辰礼了。” 钱阿姥这才好受一些,岑开致说是这么说,可私心想着那日要带阿囡去西湖游船呢。 岂料老天爷也嫌她不知节制,夜里一场瓢泼大雨落下来,雨水漫过了阿囡的生辰,淋得城外的菜农都不好进城了,街面上的生意也是不怎么好。 都说端午晒得干蓬头,十片高田九片浮,老人的话果真不假。 幸而食肆养熟了几个客人,而且都住在近旁。 每到饭点就让家中仆妇来拿菜,若非如此,钱阿姥的脸都要皱成核桃了。 过了饭点,就很少有冒着雨来食肆的客人了。 即便有,也是家中咸齑渍菜吃完了,买了便走的。 这一日门前忽停了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人,在门外抖落了一身雨水,脱掉了身上的蓑衣,在门口又站了一站才进来。 “大人。”钱阿姥瞪着眼迎上去。 泉九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大人,阿姥叫我阿九就行。有吃的吗?” 岑开致掀开门帘,正听见这句问话,道:“有,你想吃什么?” 泉九有些疲惫,声音都轻了。 “不拘吃什么,就要快,要多,六七个兄弟们忙了一宿,饭堂里连口干的都没有!全是些烂菜叶子!大人心疼我们,叫我来买些荤的,能吃饱的,回去犒劳犒劳。” 天井的水缸里养着几尾活鱼,可以全杀了配个瓠瓜丝做鱼羹。 赶巧,她昨个还浸了两只花雕醉鸡,本是留着给熟客的,也可以先给了他们。 再拿几条咸肉配蒜苗炒上一锅,差不离了。 岑开致把食材琢磨了一圈,想来想去,总得还差一口实在的,抿了抿唇,道:“你们愿吃饺子吗?” “吃啊。什么馅的?” “荠菜猪肉。” “行啊。” 可岑开致和钱阿姥却有些不自在,她不好意思的说: “我和阿姥不大会包饺子,赶巧练了一上午,馅大约是不错,就是模样差点。” “到肚子里都一样!”泉九满不在乎的说。 虾肉荸荠馅的馄饨很受欢迎,只是常有客人道:“包成饺子吧。” 逢年过节,南人吃的不是年糕就是汤圆。饺子么,其实是不吃的。 岑开致练了好几回,堪堪有点模样,只是她自己不大满意,留着自己吃了,暂时还没卖过。 泉九陪着阿囡玩,她和钱阿姥在厨房忙得打转,一样样菜装出去,香气简直像带了勾子,把泉九的心肝肚肠都要扯出去了。 泉九不想吃独食,竭力忍着。 等那盆饺子端上来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捏了一个,拿到眼跟前了,才瞧见是个团子模样,胖乎乎,圆滚滚。 “这,这是阿囡包的!”岑开致急忙申辩,不是假话啊! 泉九憋笑憋得脸红,连连点头。 味倒是很好,就是皮厚了点。 “昨晚下雨,你们岂不是冒雨忙了一夜,什么事儿如此紧要?” 岑开致也是无心,也是有意,随口问。 “北桥再过去些,有座蕃坊,知道吗?” 岑开致点点头,她常去那里的蕃市上买些香料。 “他娘的撞了邪了,一连死了好几个蕃商,蕃长查不出来,这才掀了出来,催逼得紧,上头又压下来,这不,累死我们这些喽啰,审了一夜。” “可查出些什么?” “那多了,这几个蕃商来临安都十来年了,快在咱们这安家了,生意场上,风月场上,光记那些乌七八糟争风吃醋的屁事都秃了我一支笔!” 泉九真怕自己把口水滴进菜里,忙不迭把菜弄到马车上,用绳子捆住扎牢。 临走时,泉九视线扫过对面巷道墙壁上一片幽绿的苔藓,迟疑道: “我刚来时,瞧见个男的站对面盯你这铺子呢。” 岑开致一愣,视线里烟雨朦胧,路人行色匆匆,游伞如浮萍。 “罢了,许是我这两天查案子查得疑神疑鬼,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会留意的。” 听岑开致这么说,泉九就也不再多言,上了马车,匆匆赶着回去喂兄弟了。 七八个大小伙蹲在大理寺门口嗷嗷待哺,瞧见马车一来,简直如饿狼扑食。 “别把油纸扯掉了!别给老子弄撒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节 泉九在后边鬼吼鬼叫,扯了个小的让他去拴马,自己也赶紧追去了。 拿碗分筷,坐下开饭! 鱼羹是用桶盛着的,不怎么雅观,可羹汤很透亮,不混不浊,鲜味四溢。 瓠瓜丝细细的撒在上头,像落了一把银针细芽。 醉鸡真是漂亮,皮肉紧滑,肉嫩而清,清却不淡,酒香浓郁,鸡骨红髓都恨不得嚼吃。 蒜苗辛嫩浓辣,够劲,腊肉肥瘦四六,够香。 就连他们素日不怎么吃的叶菜,只要够鲜灵,化了猪油加点盐一炒,原来就能这么好吃了! 泉九连鼻涕泡都吃出来了,江星阔端着鱼羹嫌恶的瞥他。 “这饺子是别处买的?” 江星阔看着那几个模样粗陋的饺子,总觉得不像是岑开致的手笔。 “不是,也是岑娘子做的,额,也可能是阿囡包的。” 泉九翻捡翻捡,夹了个还算小巧精致的。 “您看,岑娘子学得多快,这几个估计是以后包的,已经有模样了。” 江星阔哑然失笑,随口问:“你那几个手下可有安排饭食?” 泉九一脸你怎么在吃饭的时候提这个的表情,十分怨念。 “他们几个估计没胃口,肯定要泡皱了皮才肯起来,岑娘子送了些鱼酢瓜酢,等下给他们送粥吧。” 第8章 烟花戏法 这几日虽下雨,可老天爷一点也没客气,依旧热得厉害,加起来就是潮闷烫的澡堂子。 最早的那具尸体都快七天了,即便尸身经过清洁熏香,甚至拿冰块镇着,尸臭也已经蔓延开来了。 饶是江星阔人前一贯冷肃,乍然进入存放尸体的冰窟时,也被气味熏得呆了一瞬,夺门而出。 泉九手下的阿田、阿山更是倒霉,一跤摔进融化的冰水里了,可谓浸透泡透。 他们回来之后除了一身衣裳,又用香笼熏蒸了半日,总算没有异味。 还是仵作精乖,说反正都叫蕃长收殓过了,现场也无证据,不如直接拉回来,省得他去,便在仵作房里一通熏香,掩鼻蒙口,严阵以待。 碍于蕃人丧事风俗多有讲究,蕃长又不肯托给替大理寺做脏活的帮工,只能可怜了几个小的。 其实也只不过比他们多待了半盏茶的功夫,竟就腌入味了。 几个大男人泡了半个时辰的香汤,不知味道去了没有。 呜呼哀哉!泉九摇摇头,美滋滋的夹起最后一个饺子,大快朵颐。 老天爷也似乎觉得自己太过分,雨丝渐渐变得飘忽,最后成了蒙蒙水雾,笼罩着临安。 月亮在夜空中时隐时现,街面上总算是热闹起来了。 蕃坊之中出人命案子的事已传开了,百姓心中难免惴惴,蕃人脑子也是活络,即刻就用烟花戏法来笼络人了。 被雨关了那么多日,实在心痒,再一想,那些人也不全是死在蕃坊里的,况且死的又全是外来的蕃人,与我何干呐!?便都去了。 阿囡也关不住,她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是贪玩了,白日里睡得足,此时精神头正好,眼睛亮得像猫! 不怪阿囡想出去玩,乔阿姐昨夜就去看过烟花戏法,说是如梦似幻,仙人醉梦,岑开致自己都心痒。 “我听客人说,蕃市上有家茶馆,卖一种蔷花蜜羹,很是香浓甜蜜,糕点虽也是米面一类做的,却同咱们的口味很不一样。我带阿囡去尝尝滋味,远远的看一眼烟花就成,不在人堆里乱挤。” 钱阿姥心疼花费,但又实在无力陪阿囡折腾,就同意了。 看着岑开致用红绸系住自己和阿囡的手腕,钱阿姥松快的笑了笑,她是全然信赖岑开致的。 只是两人临出门了,她忽想起一事,悄声说:“你可看仔细了。莫要进那‘花茶馆’里去了!” 岑开致哭笑不得,“阿姥,即便我昏头撞进去了,人家难道不晓得拦吗?” 阿囡其实算是很懂事的小孩了,你以为她无知无觉,但岑开致好几回听见她夜里哭泣喊娘。 乔阿姐的夫君从书塾里领了儿子下学,又来铺子里接她回家时,阿囡就坐在门槛边看这一家三口的背影。 小小一个人,也不说话,喊她便仰起脸笑,没事人一样,倒把岑开致弄哭了几回。 不过此时她笑得露出一口糯米牙,栏杆外白光冲天炸成一轮圆月,随即化作碎星坠落,映在稚童乌黑澄澈的眸子里,又是一番奇异夜色。 单开了雅座什么都还没吃就得二钱银子,不过看着底下人头躜动,汗味头油味熏得人憋闷,倒是也值。 小二也是热心,搁下蜜羹还给她们讲解。 “娘子,这叫月光光。”他话音未落,半空中哗然绽开洁白梨花一丛,又复红粉桃花一捧,“花儿戏呦!” 花瓣火光坠落,瞬间引燃了地上一个硕大灯花。 岑开致本还以为是个摆设,却没想到那灯花飞速旋转起来,如个火球般骇人。 吓得阿囡爬过桌子,钻进岑开致怀里,又害怕又兴奋的盯着瞧。 火球渐小,却又‘砰’一声炸了开来,四散的火星点点很快湮灭,台上变出个女人,身上还沾着火星子呢! 人群霎时间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叫好声,岑开致却怔住,这女人不就是公孙三娘吗? 公孙三娘周身灰烟不散,一把抓住长杆,几个点足就攀了上去,单手抓着长杆,旋了个周身,张口喷出一团蓝火。 这戏法并不稀罕,只是岑开致从没见女人耍过,而且还耍得这么漂亮,不由得连连鼓掌叫好,连糕点都忘了吃。 公孙三娘在杆上表演时,台下又布置起了一樽竹架纸糊成的大炮,虽是假模假样的,但也十分硕大。 岑开致预感到这个烟花会响得厉害,就捂住了阿囡的耳朵,哄道:“这个太吓人了,咱们吃块点心吧。” 阿囡不逞强,缩进岑开致怀里,听话的吃起糕点来。 蜜羹热吃才丝滑,岑开致也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只觉口感十分香浓黏口,虽好吃,却过分甜腻了些,吃过只怕要喝盏清茶压一压。 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岑开致恍惚间听见引线滋滋作响,抬眼望去,就见炮筒里冒出一阵阵黢黑的浓烟,半天没有响动。 “该不是个哑炮吧。” 似乎是叫这句话给气得,‘砰’的一声,剧烈得岑开致脑袋都有些昏。浓浓烟雾中喷了一堆零碎出来,灰扑扑的扬尘漫天,没有半点美感。 “这算是个什么把戏。” 岑开致正纳闷的想着,就听见‘咚’一声,手边金丝碗盏里落进来一个小东西,她下意识捏起勺子一看,就见是一截尾指,还戴着一枚金环! 那更多的肢块砸进人堆里,唯有脑颅坚实,没有彻底碎裂,同胳膊腿的碎块一起挤在炮筒口,眼珠子脱了眶,连着一点血肉挂着晃荡。 岑开致被摄住了魂,愣愣的盯着,直到眼珠不堪重负的坠落,咕咕噜噜的滚到台下,正掉进一个人的脖颈窝里,吓得那人癫狂大叫起来。 魂魄像是被这声叫给逼了回来,五感归位,岑开致只觉寒毛卓立,额上冷汗涔涔,她立刻丢开勺子,低头看阿囡。 阿囡还乖乖的捂着耳朵,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吃着糕点,满口都是核桃和胡榛子的香气。 楼下人群中爆发出各种尖锐惊惶的叫声,好似水滴入油锅,一下就乱沸起来。 不管眼前是老人还是小孩,一个劲的推搡着,挤压着,冲撞着; 不管脚底下踩着的是脑袋还是胸口,只管踩上去,踏上去,辗上去。 怎么都好,只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人已化兽。 “嗯?”阿囡不解的想要回头看,眼皮上却覆上一片冰冷湿润的黑。 “阿囡乖,下面好像有人受伤了,咱们先不看。” 岑开致竭力镇定,可声音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着颤,阿囡也感觉到不安,紧紧环抱着她的腰。 就在这时,半空中飞起一人,立在方才的长杆上,扔了一个响炮上天。 底下人群一震,动作微滞,随即又是一声带些内力的暴呵。 “止!大理寺在此!都给我蹲下!” 像是羊群被狼所恫吓,人群凝住了,呼痛声浮了上来。 泉九带着几个手下将伤者老弱扛出人群,他方才为了救一个娃娃,脸上挨了好几巴掌,腰也叫人踹了。 男人的腰多要紧啊!他臭着脸将棍棒呼在一个还不安分的男子背上。 “给老子蹲下来!” 江星阔在杆顶望了过来,他刚才在下边就听见岑开致的叫好声了,知道她在这茶馆里,只是没想到还带着阿囡。 见她小脸煞白一张,衬得一双眼眸黑润润的。 江星阔用手点了点她,示意坐定不要动。 本也没指望岑开致能看懂他的手势,她却咬着唇点点头,唇瓣上都没多少血色。 江星阔落到台上,检查炮筒里残余的肢块和头颅。 五官像被揉烂,虽肤发瞧着与汉人没什么太大区别,但他额上有些黄白色的粉末,是暹罗人夏日里会抹在脸上的香楝粉。 “杀人者倒是不拘国度。” 江星阔回想着几个死者的故乡,发现并没什么规律,从西到东,从南到北的国家都有。 这个烟花戏班的人已经被捉事人捆了手脚,江星阔让茶馆清了一楼,就地先简单的盘查一番。 泉九就比较倒霉了,在地上铺了白布,将肢块一点点搜集起来。 有些肢块落在人身上,掉进衣领里,他们不敢碰,只得泉九上手用签子去夹,跟夹菜似得,苦得他脸像个老倭瓜。 几个小的打着灯笼撅着腚在地上找碎块,不过好歹还有个火钳使呢! “泉九,泉九。” 他闻声抬头,就见岑开致和阿囡探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只是阿囡的眼睛被红绸蒙着。 “你们怎么在这!?” “凑这鬼热闹。”岑开致有些懊丧,还好阿囡没吓着,“我这也有一截呢。”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9节 泉九扭脸看江星阔,江星阔一摆手示意泉九拿去,吩咐道:“你让人送她们先回去吧。” “大人,我们真不认识这蕃商,而且我们从前也不在蕃坊里表演,这生意是三娘谈下来的,你问问她。” 一个瘦兮兮,满口烂牙,头发油腻黏灰的男人道。 虽都是实话,但总是推诿之语。 公孙三娘斜了那人一眼,又觑了江星阔一眼。 她独身在街面上讨生活多年,虽然性子冷硬强势,但对上江星阔这张脸,这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气势,还是难免有些发憷。 “这真跟我们没关系,谁杀了人还坏自家买卖啊!” 说话间,岑开致小心翼翼的抱着阿囡下楼。 公孙三娘见她对自己颔首,板着一张被烟尘熏得灰黑的脸,没给什么反应,江星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 岑开致盛出那根尾指,倒在泉九递过来的一个瓷碟上,尾指上的金环磕出一声脆响。 公孙三娘循声瞥了一眼,瞬间,惊愕之色铺满眼底,掩都掩不住。 第9章 油糕和豆腐脑 “怎么?认得?他谁啊?” 泉九夹起那手指,直直的伸到公孙三娘眼前。 断指上黏着糜烂的蔷薇花碎末,断口处也没有血渗出来,只是凝着一滴琥珀色的蜜露。 公孙三娘眼睁睁看着那滴蜜露落在自己麻灰色的鞋面上,点出一个小圆,颤声道: “素攀,他叫素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岑开致有点担心公孙三娘,亦好奇这个案子,但毕竟是出了人命,她又带着阿囡,实在不好在这里多待。 江星阔望了过来,对岑开致使了个眼色。 泉九抓了圆头圆脑的阿田过来,道:“好生送岑娘子和阿囡回去。” “找艘船。”江星阔办案时素来专注,难得分出点心思来。 “是了,岑娘子,前门那什么都是不干净的,咱们从后边打水路回去吧。” 满地的肢块,怎么过人呢。 茶馆后边有一道水门,下了台阶打开门就是埠头了。岑开致瞧着这个设计,觉得很是新奇。 阿田见状没话找话说:“这茶馆是接了上家转手的,先头那家有些客人来时喜欢藏着掖着,所以就从水路转上门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嘛。” “什么客人要这样掩人耳目?做的什么生意?”岑开致不解的问。 阿田干咳一声,抓耳挠腮的不说话。 船夫看起来老态龙钟,阿田手都舞断了才慢慢悠悠摇撸过来,此刻却忽得耳聪明目起来,朗声道:“皮肉生意!” 岑开致觑了阿囡一眼,水波温柔轻晃,她又被蒙了好半天的眼,黑沉沉的,现下已经睡着了。 “你这老不修。”阿田嘀咕。 这话偏偏船夫又听不见了,还拿船杆戳一戳临水的一座红粉小楼。 “呶,如今就数这家生意最好。” 这小楼华灯万千,红绸粉纱的帷幔被晚风拽了出来,一点水面,又与风裹缠在一块,难舍难分。 女子的娇笑声比风还要酥麻,阿田还没来得及害羞呢,就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凄厉的惨叫。 阿囡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被岑开致抱紧了一些。 她皱眉看向那间小窗,红烛渗出的光,像绯色的一抹口脂,似乎就是那间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是不是有女子惨叫?会不会出事啊?” 香楼里,有岑开致的一位旧识,所以香楼里的姑娘也成了岑开致的主顾。 “嗐,有些客人,不喜欢常人的男欢女爱,这是拿钱受罪的买卖,你要是管了,人姑娘还嫌你多事呢!” 这老船夫在这条水道上飘了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平静的好似在评价一个酸口的桃子。 可岑开致同为女子,这声音落在她耳中,就如同猫挠一般,十分难受。 同样一个月夜,有人甜睡,有人受罪。 亦有人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或是熬夜审案,疲惫奔波。 明知大理寺介入,竟还敢杀人,不可谓不猖狂。 “被炮筒炸出来的时候,这人就死了有些时辰了。” 黄仵作摆弄了一宿的尸块,?只想快些把差事交了,回去歇着。 江星阔昨夜就睡在廨舍里,出门就被仵作堵了个正着,刚要伸手拿阿田买回来的油糕,又无可奈何收了回来。 “先放着。” “大人您先吃吧。岑娘子说这个趁热最好吃,还有豆腐脑呢!给您买了甜的,岑娘子吃口跟您怪像的,豆腐脑现成只有甜的,不过也现给我们哥几个做了几碗虾米紫菜咸口卤的。” 阿山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不过江星阔今天难得耐着性子听完了,感慨着怎么又是个没眼力价的。 江星阔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泉九招揽的手下,总是跟他一样缺根筋。 “大人您吃吧,今我要说的真不怎么恶心。”那黄仵作还劝他呢。 恶不恶心的,总归会害他想起来昨夜那些七零八落的肢块。 “说罢。”江星阔拿着糕,举着碗,就是不吃。 黄仵作比阿山识时务,飞快的说:“脖颈上有勒痕,喉骨都碎了,是勒死无疑。” “你怎知不是炸碎的?” “颈骨还算完好,喉骨是包在里头的,竟都碎了,可见不是炸碎的。而且炸碎和压碎,断口不太一样。” 泉九解掉自己的裤带,走到阿田背后往他脖上一绕一勒,阿田猛地喷出一口豆浆。 “这样?” 发现勒死的可能性最大之后,黄仵作尽量将脖颈处的皮肉和碎骨都清洁拼凑好了,虽说有些妨碍,但也能勉强看明瘀痕的形态。 黄仵作绕着翻白眼的阿田走了一圈,打开自己的手札看了看,道:“勒痕下斜一些,如果他站着或坐着,你从他背后勒住,猛地用身子一坠,大概就成了。” 黄仵作说得差不多了,江星阔一边琢磨着,一边打开油糕咬了一口。 新捣的年糕两面裹上蛋液用猪油煎一煎,撒上葱花芝麻粒,一口下去酥软齐全,咸香清淡。 “噢对了大人。”黄仵作又走回来,江星阔警惕的看着他。 “我给他下阴处刮了毛,发现也有一块瘀斑,像是被人踹过,不大肯定,可惜耻骨炸碎了,也没法看是不是有骨裂。” “嘶。”阿田捂着裆抽凉气。 那处皮肉正好是他捡回来的,看了毛发鬈曲,血肉模糊的那处,本就心有戚戚,眼下又叫黄仵作添油加醋的一提,就觉得腹下一痛。 江星阔为了避免遗漏,也细细看过各处尸块,此时脑海中不免回忆起来,胃也有些抽抽。 早膳是阿田走着去买的,从大理寺后街走出去,离岑开致的小食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几个手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提着食篮不会瞎晃荡,不过豆腐脑太柔嫩,不免稍稍碎了一些,像被风吹乱的云。 江星阔连吸带啜的喝了一口,薄甜细腻的口感中还染着一点清凉,将他涌起的那点不适悉数抚平。 江星阔满意的咂了咂嘴,又啜了一口,竟是放了些薄荷的,难怪如此爽口解腻。 吃饱喝足,就要忙活了。 江星阔重看前头几个死者的验尸手札,道:“前几人的死因都是从后脑击中致死,素攀也是从背后遭人勒死。这说明凶手无力直面这几人,只敢背后下杀手。” “女人呗。勒个人还得坠下借力。”泉九打着哈欠道:“您瞧瞧这口供纸,一大半都在报他们花前月下的事,不是女人还能是谁?” “可不是说女人杀男人,大多喜欢用毒吗?” 阿田勤奋好学,勉强识了几个大字,这几日扒拉着卷宗当话本那么看。 “你瞧那公孙三娘,哪里像一般的女人?胳膊比你还粗。” “也比你粗。”阿田弱气的说。 “放屁!”泉九只是不怎么显壮,但身上一块虚肉都没有,全是硬邦邦的。 江星阔翻看着公孙三娘的口供,见上头说她是相扑手,微微蹙眉,道:“她相扑耍得很好?” “女人堆里是不错,说是赢过黑山魁呢。不过大概是运气吧。” 泉九负责整理口供,戏班其他几人的口供都已经看过,继续道: “公孙三娘说素攀对她有知遇之恩,是他牵线让她进蕃坊表演的。但另几人都说,俩人肯定有奸情,素攀不日又要成婚,这嫉恨的心思一上来,不就动了杀心吗?” “如此说来,公孙三娘也只有杀素攀一人的动机,那前头几人呢?” 江星阔一句话,几个小的又开始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奸近杀,倒是没错。可生意场上刀光剑影的,也容易结仇,这方面就更难挖出私隐了。 “给你个喜欢的活。”江星阔把口供拍在泉九脸上,道:“这几人包括素攀,或多或少都会去妓馆,去查查。” 温柔乡里脑子也昏了,或多或少会抖落一些私隐秘密。 听说可以名正言顺在值期间逛妓院,阿田和阿山兴奋的走路都打摆,泉九摇摇头,还是年轻呐。 香楼里的姑娘各色各样,天南海北的都有。 不论是金发蓝眸,腰身如蛇,还是面若银盆,眼如秋水,甚至是肤色如蜜,丰唇贝齿,总归都是女人。 可这女人,白天跟黑夜,竟可以有那么大的区别。 香还是香的,就是这脸,要么蜡黄一片,雀斑丛生,要么惨白一片,眼下黑青。 姑娘们阅人无数,扫一眼就知道这几个官爷嫩,百般调笑,乍一听什么荤的素的都说,可一琢磨,便又是个空。 几人铩羽而归,都没脸见江星阔。 “她们会说的鸟语多了去了,叽叽咕咕的,当着我们的面串气。大人,要不,请岑娘子帮个忙?”泉九觍着脸。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0节 “别为难人家。”江星阔想,烟花之地,寻常女子一般都嗤之以鼻。 “也不会吧。可巧,去的时候那些姑娘们吃早膳,我瞧那几样眼熟,一问还真是岑娘子家买的。为着这个,她们才同我说了句实在的,她们说素攀这人不怎么重女色,来她们那就为谈买卖,很少点姑娘过夜。” “生意是生意。”江星阔考虑了一下,道:“这事儿我同她说去。” 第10章 伏月 泉九点头,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道:“大人,您让寺卿大人把饭堂的婆子给撤了吧。咱们请岑娘子来做饭?” 大锅饭多吃力,铲子重得像铁锹,而且也不清净,从采买到做饭,塞着一大堆这个那个的远房亲戚。 江星阔挥了个手刀,吓得泉九蹦跳着跑了。 由奢入俭难,要不是这几个小子月钱有限,恨不能见天就去岑家食肆打打牙祭。 也幸好食肆的菜色都是家常,岑开致最拿手的河鲜又比肉便宜。 他们几个一混熟了就露出真容本相,傻不拉几,呆头呆脑,惹得钱阿姥很是疼爱,饭菜份量给得很多,只中午在食肆用一顿,倒还不算太大的开销。 江星阔偶尔给添一点,让他们吃一顿大荤的,几人有些美得不着边了,跑到周少卿手下人跟前炫耀,好险没打起来。 去岑家食肆吃饭,一则味道好,二则照顾她生意,三则岑开致偶尔酿酒,却不卖酒。 她一个女子带着一老一小,酒这东西就像把钥匙,喝的多了,人心里的禁锢就落了锁,人性沉睡,兽性上涌,容易出事。 正因如此,男客较旁的食肆要少一些,泉九他们当值不好喝酒,岑开致正好不卖,省得馋他们。 江星阔来店里的时候,食客还算多,只是都快吃完了。 岑开致打眼一瞧,只觉眼前一亮。 江星阔好好打理了自己一番,仔仔细细的刮了胡子,面上只余淡淡青色须根,少了几分凶蛮,多了一丝俊逸。 岑开致盯着看,觉得稀罕,笑道:“今个大人自己来吃,不叫他们跑腿了?” “月末了,他们没钱,只能吃公家的。” 江星阔穿着便衣,虽还是一张不好招惹的冷面,却也妨不住有人偷偷打量,窃窃私语。 岑开致店里多女客,所以设了两架屏风。 江星阔对这些窥伺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但见岑开致把自己往屏风后头引,也没有拒绝。 “你看着做些吧。” 岑开致不意外听见这话,她也喜欢这样,能依着她的喜好主见做菜,不拘束。 进了伏月,最是难捱,生意倒好了些。 人家不愿在灶台前受火气干煸,还能出来吃。岑开致吃厨子这碗饭没办法,只添了好些凉菜。既是为着食客苦夏没胃口,也是为了自己能少在灶台前站一会。 她每日都会卖一道羹汤,今天煲的是鸡架淡菜汤,又鲜又开胃,用的是鸡架,也便宜,几乎每个客人都会要一碗。 岑开致想了想,又从水缸里捞起一漏勺圆圆的蛤蜊投进去煮了,再烹了一点黄酒,鲜上加鲜,香气四溢。 昨日乔阿姐的夫君打了几只兔子,他们自家不吃,卖给岑开致了。 兔子可爱但能吃,吃光了岑开致一株嫩嫩的小菜,被她立马下手给做了。 花椒油、香油、调和成的酱汁,又撒上蒜汁、大葱丝、姜粒,冷卤了一夜,兔肉又细嫩,早就入味了。 本是留着自家慢慢吃的,江星阔这一餐,总要分掉一整只。 他胃口大,泉九单给他带了好几次饭,岑开致心里有数。 这两道菜并上一碗饭,先让阿姥给江星阔送过去,又炒了一道蒲瓜虾米,蒸了一个水蛋。 阿姥进来收拾锅碗,让岑开致出去凉快凉快。 院里,阿囡发顶盖着一片荷叶,正趴在井沿边上看西瓜浮沉。 这西瓜是昨夜放进去的,阿姥允她午后才吃,这就惦记上了。 店里的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岑开致移开屏风,好给江星阔透透气。 他碗里的饭已经下去一半了,又夹了一筷子的蒲瓜,软软嫩嫩的,瓜类特有的清味,非常滑口。 “阿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点吧。”钱阿姥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你还没吃?”江星阔想说一起吃点呗。 可他胃口大开,压根省不下什么,又担心岑开致嫌弃这菜都是他吃残的。 岑开致摇摇头,她闻油烟都闻了个空饱,胃口不是很好。 “阿姥,我去对面买碗粥,您收拾了就歇了吧。” 岑开致不做粥,也不做面。不做面是因为她实在赶不上北人的手艺。 不做粥是因着粥铺离得太近,而且胡娘子的粥做确实很好,也很齐全。 甜的咸的,肉的素的,都有。 她常替客人去买粥来佐菜,胡娘子也从她这买糟鱼渍菜送粥。 两全其美。 岑开致想喝绿豆粥,可胡娘子凑近了她小声道: “你身上不是才干净吗?绿豆太寒了。知道你红枣糖豆粥吃腻了,就吃牛乳粟米粥吧。” 岑开致从善如流,胡娘子给的粥很满,她只得用手指掐着碗沿,慢慢的走下台阶。 江星阔从窗子里见她小心翼翼走步的样子,就出来替她端粥了。 “小心烫!”岑开致藏在他影子里跟了进去。 江星阔轻笑一声,他自幼习武,糙手一双,全是茧子,根本不觉得烫,单手便端了。 胡娘子探出半个脑袋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听见一声折扇收拢的响动。 “结账!” 胡娘子瞥了眼,是个书生,一月来个四五趟,总带一把折扇遮遮掩掩,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她的生意多是别的馆子遣跑堂来代客买,店里人来人往,很是繁乱,对他也无甚印象。 此时面对面把他看个真切,模样还算清秀,只是神色阴郁了些。 胡娘子收了他几个铜子,见他还杵在柜台前,盯着对面瞧。 觉察到胡娘子狐疑的目光,这人又一抖折扇,朝对面去了。 胡娘子还以为他会进去呢,没想到只是擦窗边走过。 “古里古怪。”胡娘子不再理会。 江星阔正说到想请岑开致帮忙去香楼查案的事情,岑开致也听得专注,根本没在意打窗外走过的张申。 “行。香楼的姑娘们起得晚,早午都并在一块吃,送过去的话,巳时三刻差不离。” “嗯,那我早些去等你。” 江星阔看她刮着碗沿吃粥,吃了大半,有些吃不下了。 岑开致见江星阔盯着粥碗,脑袋也是被天儿给热懵了,竟问他,“想吃?” 江星阔舔了舔唇,就想应下。 不过岑开致反应过来,揉了揉额角,掩饰道:“我去隔壁给你要一碗?” “不了。”江星阔垂着眸子,又不知道第几次让岑开致感慨他睫毛之浓密。 岑开致起得早睡得晚,一般都这个时辰补觉,江星阔见她双眸好像湖面起雾,一片迷蒙,便识趣告辞。 江星阔轻功上佳,虽然身量高大,走起路来却十分轻巧,这是习武之人刻意提着气的缘故。 所以直到他遮住了张申的光,张申才反应过来,不解的转过身,见到江星阔整好以暇的睨着他,眼神轻蔑不屑。 张申下意识站起身,直勾勾的看回去,以示自己并不怕他。 可惜仰视这个姿态,本就显得弱势了几分。 江星阔嗤笑一声,“你要不要站凳子上?” 张申捏着书的右手紧了紧,道:“你想做什么?” “假模假样的看什么《欧阳文忠公集》,你的心思在上头吗?瞧着人模狗样,尽做些宵小行径。” 江星阔一把将他的书抽掉,扔给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书铺掌柜。 掌柜的掀开一只眼皮,道:“公子,虽没看足半个时辰,但也要一个铜子。” 张申面红耳赤的把铜子扔给他,对江星阔怒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什么人?总归不再是你张家人。”江星阔淡淡然道。 堵得张申哑口无言,这个凶汉竟对岑开致了解的这样清楚!? “她的案子是我呈上去的,你说我知不知道?” 作为男人,张申这个年纪太糟糕了,所有的欲望都冒了头,压不住,可偏偏还没学会藏。 他作为张屈的弟弟,应该痛恨岑开致才是。 可江星阔很清楚地感觉到,张申那无比嫉恨的目光正死死咬着他不肯放。 以江星阔如今的性子和阅历而言,这种敌意虽会让他警觉,但更会让他愉悦。 “哼。”张申愣了一会,忽然发笑,“原来她早找好了姘头,难怪这么有恃无恐,不惜下狱也要和离。” 江星阔冷视着他脸上诡异的笑,只觉得这个人铁定脑子有问题。 “等着吧。她这种女人,用完就扔,你一个杂种,她没几天新鲜了。” 这变态的笑容没能摆多久,张申脸上一下变了色,红紫一片,痛苦而扭曲,双腿离地,无力的虚蹬着。 书铺掌柜的骇了一跳,径直从躺椅上弹起来,求道:“爷,爷,您行行好,别再我这闹出人命来。” 江星阔漫不经心的松开手,张申一下摔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他肯定是伤着喉咙了,每一下呼吸都令他感到剧痛,且呼吸声像往一个破皮囊里吹气,嘶哑又难听。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1节 江星阔看他好像在看一只臭虫,“不要再窥伺她,否则下一回就没这么轻巧了。” 张申瘫在地上,看着江星阔的官靴越行越远,忽然又费劲的笑了起来。“好,我不来。你信不信,我有法子叫她自己送上门来。” 第11章 炊圆 香楼里,秦酒儿和温娆最喜欢岑家食肆的口味。 她们两人都是汉人女子,出身不明,缺失的故土似乎还残留了一点在舌头上,岑开致的手艺总令她们觉得莫名熟悉。 姑娘们夜里待客只喝些酒,空着肚子睡下,起来娇躯软绵无力,饿过头都不觉得胃里难受了,只是浑身不得劲。 岑开致今日亲自来送餐点,一身窄袖的细麻粗衣,乌黑的头丝掩藏在包巾里,只有那么一两缕挂下来,擦过粉腮玉耳。 可女人看女人眼睛最毒,这一点脂粉首饰都没添上,还能顺眼成这样,怎么不算是美人呢? “这是炊圆。” 岑开致带来了四个脸盘大的小笼屉,掀开一个,里边是好些个矮墩墩胖乎乎,饱满圆润的‘小山’,顶头上露出一点馅,是猪肉、茭白、海米和豆腐。 炊圆还有甜口的,糖饼的馅都可以拿来做炊圆,不过岑开致自小是吃红豆馅的,香楼的姑娘们给得出银子,便也做红豆馅,密密的筛上一层黄豆面。 炊圆的皮是用糯米做的,没有面皮的劲道耐嚼,入口是一种滑嫩温腻的触感,秦酒儿和温娆吃得很是满意。 岑开致似乎不是头一回来了,一进门,温娆看见她时有些惊讶。 江星阔看出那意思是,你怎么自己来了?而不是,你谁呀? 岑开致既不瑟缩,也不谄媚,落落大方,举止自然,几个汉人姑娘待她都很有好感。 但江星阔的处境却有些尴尬,他一向没什么女人缘,可今日也不知是吹错什么风,偏生得了两个蕃女的青睐。 刚挡住想要勾他下巴的一只手,又有一条胆大包天的蜜色大腿伸了过来,想要横在他身上。 江星阔用刀鞘一挡,那蕃女却娇吟一声,就势要用大腿根去蹭刀鞘,把江星阔最好的轻功身法都逼出来了。 姑娘们大笑,一室花枝乱颤。 江星阔何曾陷入过这般窘境,瞥见岑开致也在咬唇忍笑,肩膀颤颤巍巍的。 他心里实在气愤,只好摆出官威来。“不如去大理寺的牢狱里慢慢笑。” 众人噤声,那蕃女斜了岑开致一眼,扭了扭蛇一样柔弱无骨的身段,嘟着嘴一脸不满的说了句什么。 泉九方才缩在角落里,好险没被江星阔看见他也在笑,但此时面上还收不住,只能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又拍了拍脸,一脸严肃的走上前问话。 炊圆其实在刚凉掉的时候吃,其味是最佳的。 尤其是在夏日里,入口不粘不烫,清爽柔软,豆面和红豆又绵又香又甜。 秦酒儿想学着做,要岑开致留方子,给了她现成留下的理由。 江星阔无语的看着岑开致跟几个姑娘越说越投契,等泉九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问了,江星阔只得出来,在斜对面茶馆里又等了她半盏茶的功夫。 “你早就认识那两个姑娘?”坐进马车里,江星阔单刀直入的问。 “温娘子帮过我,秦娘子今日是头一回见。” 似乎有这么一句解释,对江星阔来说就足够了,他没有再问。 “整治张屈的时候,温娘子出了点力,她也不求我回报什么,说是知道了这种狗男人的下场,让她心里也跟着痛快一番,比什么银子都好。” 那时,岑开致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从张家出来,为掩人耳目来到蕃市上想买点让人动情的药,结果误入了香楼。 香楼白日和夜晚完全两个模样,岑开致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娆以为她是哪家来兴师问罪的少夫人,一通冷嘲热讽。 岂料岑开致静静听她说完这些,反说自己不是来对付女人的,而是对付两个男人。 “这药粉只是助兴之用,若是有心克制,还是能忍住的。” 温娆对岑开致要做得事情万分有兴趣,又说买卖容易留下痕迹,就送了她一包。 “一男一女,许能克制。可两个男人么,难了。” 岑开致这话惹得温娆抚掌大笑。 “确是这个理儿!男人素来爱骂女人浪又淫,荡又骚,其实呀,女人就是演出他们要的样子罢了,他们才是最贱的。” 想起这事,岑开致唇边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看得江星阔喉咙有点痒,轻咳一声。 岑开致抬眸看他,还是清清润润的一双眸子,仿佛什么污糟事情都不曾看见过。 “你跟泉九问话的时候我留意听了,旁人都是些闲话,他们很谨慎,不讲客人生意上的事情,不过那一位,就是…… 岑开致戳了戳江星阔的刀鞘,努力收住笑弧,江星阔无奈的任由她笑话自己。 “这位,她在泉九快问完话的时候,说了一句,‘混账东西都喜欢汉女’。” “可是死者在香楼里多是为谈生意,这个蕃女酒量好,算是他们比较喜欢的一个了,何出此言呢?” “我问温娘子可有接待过那几个死者,温娘子说那几个蕃商都娶了汉人女子做正室,家中有,出来玩时便不怎么偏好汉女。而且据她所知,这几人都是老手了,蕃商受朝廷管束又严,近来没听说生意场上有什么不顺。” 闻言,江星阔打开车门,对泉九道:“蕃商家眷的口供为何不齐全?” “蕃长说死了人之后,有几位不曾生养的夫人就被接回娘家了,叫她们来,人家也不放人。” 本朝对于在宋土身死的蕃商有一番规定,其财产需得由随行而来的亲属来继承,如果孤身前来,则是由官府收管,即便是在本朝的亲属来认领,也不给予。 这看似不公,实则对蕃商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不然的话娶个娘子再叫人一刀做了,打拼半生,全为他人做嫁衣了。 那几位寡妇两手空空,还守什么? “其余几个有孩子的,还在借着蕃长在同临安府交涉,想着能不能留下一部分遗产,也无暇应付咱们。既如此,我去临安府瞧瞧,估摸着能有些消息。”泉九道。 “娶汉女做正室,这也不奇怪,几位死者都来宋多年,立业安家都很合乎情理。如果这样就要杀人,总还有大半蕃商要死,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几人?” 虽是个问题,但岑开致知道江星阔不是在问她,只是在思考。 她转而问道:“公孙三娘怎么样了?亏了她,我还赢了好几钱银子呢。为何反弄起烟花戏法来了?” “她身上的嫌疑还未洗脱,走访过后发现这个烟花的表演地界,很大一部分同几个死者的丧身之处交叠。虽然不知道素攀是在死在哪的,但既然尸首是从他们的烟花里炸出来的,想来也脱不开干系。” 江星阔用刀鞘敲了敲车门,这是让赶车的泉九来答下一个疑问。 “我寻了个街面上的泼皮访了访,说是遭了黑三魁的黑手,右手伤了筋脉,使不上多大力气了。” 岑开致下车时表情不是很好,江星阔挑了车帘看着她进食肆。 泉九不解,“大人,岑娘子怎么了?” “走吧,去趟御街南的酒肆。”江星阔没有回答。 “得嘞,大人您今本该休沐,偏生手上案子那么多,这一桩又催逼得紧,害得您没得休息,是该喝几两放松放松。” 江星阔倒是没这么闲,他走进酒肆二楼的雅间,江海云已经坐在那里,见他来了,也不动,像是呼吸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江星阔走近落座,他出门前已经梳洗过一番,只是神色憔悴,眼皮浮肿,嘴唇干裂,张口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两声干涩的气音。 江海云苦笑,对一旁的长随道:“好了,二爷来了,能把酒坛给我了吧?” 长随求助般看向江星阔,把藏在身后的酒坛递了过去。 江海云仰脖喝下一盏酒,润了润喉。 江星阔检视了一下几个空坛,道:“阿兄,怎么不等我来就喝了这么多?” “你我都是海量,这点酒算什么?”江海云不以为然,说话却有些醺然。 江海云的夫人生产不顺,一尸两命,骤然成了鳏夫,大喜大悲就在这一夜光景中。 江星阔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只是一杯杯的陪江海云痛饮。 江海云不出意外的醉烂成泥,江星阔把他送回去的时候,在门口碰上了大伯父江风晚。 江风晚看江星阔素来很不顺眼,当初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弟拒了世家的好亲,竟然执意要娶个混血女子做正室!将自己对其所有的安排和计划都抹杀了! 命短无福,想来也是被那个妖妇裹缠的缘故! 江星阔跟他也无话好说,直接将肩上扛着的江海云塞进江风晚怀里,旁边几个伸着手的小厮接了个空。 江风晚就是壮年时也没这把子力气,只差把腰闪了。 见了江风晚一面,江星阔脑中倒是飞快的闪过一点念头。 不过这雷暴雨之前的一阵晚风狂躁迅疾,吹得满地飞沙走石,江星阔只得快马加鞭,径直回了大理寺。 泉九从临安府拿回了几份文书,将江星阔托给今日当值的阿田,这才回了廨舍。 窗外白光劈裂,雷声阵阵,顷刻间大雨哗然而下。 阿田好险没被淋湿,给江星阔买了汤年糕回来,道: “大人,您先趁热吃吧。岑娘子屋头的瓦片有些漏水,我留了一会,晚了些。” “雨水进去了?”江星阔这才把眼睛从口供上移开。 阿田摇摇头,道:“就一点,我都拿油纸压好了,等明再帮她们修一修。” 他捧着碗汤年糕吃着,拿起一张江星阔看过的文书,好奇的问:“大人,难道有人因为他们娶了汉女,所以要杀他们吗?可娶,毕竟还礼重一些,那些纳了汉女为妾室的蕃商更不在少数,倒是不杀了?” 第12章 筒饼 江星阔觉得阿田还算肯动脑子,就反问,“你觉得呢?” “是否是女子嫉恨?岑娘子不是说香楼里那个蕃女很是不忿吗?” 江星阔轻轻摇头,道:“我大宋是汉人朝廷,想在此处立足,娶个汉人女子自然有助益。蕃女与之身份悬殊,反而不会嫉恨。” 阿田立刻举一反三,道:“是噢!我只会想着阿山得了九哥的好,却不会嫉妒九哥得了您的好。” 坦白得简直像个白痴,江星阔默了一瞬,赞道:“不错。” 傻小子乐呵呵的,又说:“岑娘子说明个想来看公孙三娘,问咱可不可以。” 牢狱又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2节 江星阔想了想,点头。 这大雨下了一整夜,堵得江星阔只能住在廨舍里。 第二日起床穿鞋,好么,掉河里了,鞋都飘到门边去了。 大理寺的地势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么几回,江星阔都麻木了。 廨舍的位置还算高了,屋外水都到小腿肚了。 “牢里怎么样?”江星阔问正从水里淌过来的泉九。 “没继续淹进去就行了,不用转移。”泉九说。 本以为大理寺这一片积水严重,岑开致今天是不会来了。 但她还是跟着阿田一起回来了,除了小马车上的饭菜,她还提了一个食篮。 马车涉水而过,但是到了大理寺门口,还是得步行。 大坑小洼一大堆,虽这里的积水大多只盖过脚面,但不弄湿是不可能的。 “没事,回去换过鞋袜就是。”岑开致不以为意。 幼时家中买卖刚有起色,爹娘管束她不严,她成天的下河捞鱼,去田里堵泥鳅。 后来有了积蓄,娘把她当个千金一样供起来养,想她嫁高门,幸好爹不一样,依旧纵容她四处的野。 正要迈步,就见江星阔拿着几块大石头走过来,往她脚尖前摆了一块。 石块并不平整,踏上去时微微一晃,岑开致有些不稳,江星阔将臂弯稍稍一递,刚好抵住了她。 他弯腰放下一块石头时,她就轻轻将手指按在他肩上。 江星阔还替她拎了篮子,本以为里边的饭菜是给自己吃的,见岑开致不说,随即恍然,这是给公孙三娘的。 岑开致眨巴眨巴眼,看着江星阔,像是在问:“行吗?” 江星阔总是拿她没法子,“陪你去。” 总是一步步挪到了回廊上,两人并肩而行,隔着一拳距离。 岑开致觉得没什么,可也不知为何一路上的人都瞧着他们。 虽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但却都充满好奇,眼神从她脸上睃到江星阔脸上,又反过来。 直到被江星阔横了一眼,这才连忙躬身飞快的遁走。 远远的回廊上又走过来一人,江星阔没动作没吱声,可岑开致就是无端端觉得,他似乎滞了那么一瞬息。 “江少卿。” “周少卿。” 大理寺中的官位除了寺卿外,就是这两位少卿最大。 岑开致收回搁在江星阔身上的视线,看向眼前这人。 一看倒是有些愣住了,两人是同样的官服,江星阔除了佩刀和护腕,旁的都没添什么。 可周锦录身上这样多的环佩香囊,连帽带上都镶嵌着明玉宝石,难道不坠得慌吗?倒真是映了那句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迎上岑开致的目光,周锦录微微一笑,十分亲和,气质与荆方有些相似。 不过他五官更加细挑几分,这一笑就不似荆方那么纯然端正,有种狐狸的精明。 他的目光在江星阔拎着竹篮上掠过,又看向岑开致,笑道:“不知这位…… “走吧。”江星阔恍若未闻,径直道。 岑开致略一点头,随着江星阔离去了。 江星阔觉察到自己步子太快,岑开致都得小跑跟着了,有些懊丧的慢了下来。 岑开致倒不介意,关切地道:“你与他不和啊?” “不和倒也谈不上,只是同在少卿之位,总有比较。”江星阔避重就轻的答。 岑开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江星阔莫名警觉。 岑开致回眸瞥了周锦录一眼,这么巧,周锦录也转首看她,她被逮了个正着,只得点头示意。 转首对上江星阔一张莫名有些发黑的脸,岑开致无知无觉,弯眸笑得狡黠。 “他身上那样多的环佩香囊,抓人犯的时候会不会抖落一地?那岂不是要边追边捡了?” 说话间,两人走过拐角,视野一下澄然开阔起来。 绿眸中的笑意也分外惹眼,浓长的眼睫上下交缠,莫名魅惑。 “他不怎么出街,现场勘验和拿人犯,都是手下人在做。” “可以这样的吗?”岑开致并不很了解大理寺少卿的确切职责,便问。 江星阔示意她留神脚下台阶,道:“可以,他这也算给手下人磨砺的机会,来日坐他的位置。” “这怎么说得通,坐他的位置,那他上哪去?”岑开致不解。 “少卿之上,自然是寺卿。不过陈寺卿正值壮年,他这算盘打得早了些。” 岑开致正要问为何不是你上位,见他绿眸中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落寞,随即便明白了。 他受制于血脉,能凭着自己得到这个掌有实权的官位,已经是万中挑一的人杰了。 恰好到了牢狱门口,狱吏一见江星阔,便是问了也不问就开了门。 江星阔示意狱吏带岑开致进去,自己则站在长阶上等她。 大理寺办的都是刑案,进去的人大多都要人头落地,所以也没有分开男女牢狱。 江星阔已经算是替公孙三娘考虑了,将她安排在最外间,免收那些男囚的滋扰。 岑开致一入内,脑海中就涌起许多不好的回忆。 牢狱中更是潮湿,公孙三娘蜷在一张破席上,迷茫的看着走进来的岑开致。 岑开致也不说话,只打开食篮,先是端出一碟嫩绿的素油炒莴苣丝,又拿了一碗喷香的葱油鸡丝,又捧出一碗虾米蛋皮丝,最后是一叠卷饼。 “在牢里这么多日,的确很馋荤腥,但是骤然吃了大荤,肠胃受不住。” 岑开致把一块干净的湿帕子递过去,见公孙三娘擦了手和脸,又给她卷了一个筒饼递过去。 “大理寺的断头饭,这样好?”公孙三娘拿着筒饼,迟迟不吃,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大理寺的断头饭我不知道,临安府的断头饭,至多就是添半只猪肘或一只鸡腿吧。这还得是外头有人打点过的,若是没人给银子,也就是一块咸鱼,半勺猪油。” 公孙三娘狠狠咬了一大口,什么味尝不出,只觉得太好吃,就像初生婴孩尝到乳汁一样,叼着就不肯放了。 “你怎么知道临安府的断头饭?”她一气吃下去三条筒饼,忽得问。 “女牢人少,死囚没有另关一间。”岑开致想了想,又道:“其实我现下应该还在牢中,是江少卿救了我。” 公孙三娘惊讶的都忘了嚼,“那个凶面神啊?” 岑开致眉间费解的拧起一个小疙瘩,道:“你连黑山魁都敢掀翻,却觉得江大人凶恶?他哪里凶恶了?” 公孙三娘愕然的张着嘴,半晌,口水要溢出来了,她才赶紧嗦一口,困惑的盯着岑开致琥珀色的瞳孔看了看。 可惜,这么一对漂亮招子做摆设。 见岑开致的目光总是闪闪烁烁的落在她右腕上,公孙三娘心下了然,道:“你知道了?” “真可恨!你相扑耍得那么好。” 公孙三娘轻哼一声,道:“我赢的那场你还不是没看着?” 岑开致笑道:“原来你在不高兴这个。那下一场为什么不让我压你?” 公孙三娘想起这事,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道:“一是我体力不济,未必能赢,二是黑山魁恶名在外,睚眦必报,我背后无人,也不敢连赢他两次。不曾想都故意输了,还是落得如此境地,倒不如狠狠再赢一回,死了也高兴!” 这事儿如鲠在喉,真比坐牢还难受。 “素攀他,”岑开致没问,公孙三娘却开了口,“他来看过几次相扑,也觉得我很不错,正想在我身上投钱,捧我的时候,我就伤了。” 她握住腕子,神采黯淡,哪里还有那时在台上的鲜活。 “我转而学了烟花戏法,又遇上他带着没过门的夫人来看,他夫人觉得我可怜,素攀也觉得我身上还有赚头,就替我牵线,让我们进了蕃坊表演。赚钱活命多难呐,我怎么会杀他呢?” “素攀的夫人,是汉女吧?”岑开致忽然问。 公孙三娘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道:“是又如何?” “听他们说几个死者都娶了汉女做正室。不知与案子本身有无关联。” 公孙三娘闻言思索片刻,道:“这我不知,只觉得素攀待他夫人很好,他想带夫人回暹罗去探望亲眷,路途遥远,一去总要数年,替我跟蕃坊牵线,往戏班里投钱,都是以他舅兄的名义,为了给他夫人娘家留份财路。” 岑开致从牢里出来时,江星阔站在台阶上抱臂等她,背光而立,姿态如松,宽肩窄腰大长腿,身段真是出挑。 岑开致不由得感慨,这世间竟只有自己和那位金发蕃女慧眼如炬,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江星阔的目光耐人寻味,可惜掩在光晕背后,叫岑开致错过。 第13章 东海商行 江星阔原路送岑开致出去,回廊上,她让他留步。 泉九一路寻过来,抹抹嘴道:“大人,留饭了,您先吃吧。” “上回令你去查死者生意上的事情,我记得你说,有些个死者都在出让产业,这是要回故土了?” 泉九谨慎的想了想,道:“好像差不离都有这个念头,这些蕃商来咱们都好些年了,思乡情切吧?” 被江星阔一瞥,泉九登时回到仅有两年的私塾记忆中,那先生就是这么看他的。 他挠挠头,绞尽脑汁的说:“难道是在躲什么吗?可也不对啊,他们只是寻了中人,挂在牙行里转让,价钱也不低,不像是很迫切的样子。” “除了勒那有个儿子可以继承遗产外,其余几人的遗产都已经收归临安府了吗?” “还没有,那些个蕃商都挺会藏的,蕃坊也帮着遮掩,他们还想法子过一道手呢。这么些肥肉,随随便便就能沾一手油。我前几回去的时候,还在扯皮呢。奶奶的,人命不要紧,钱要紧!” 江星阔又想了想,道:“他们出让的产业挂在哪间牙行,又在哪几个中人手下?无巧不成书,定然有些联系的。”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3节 这问题不难答,泉九却一脸的别扭,道:“除了素攀还没有挂出去之外,其他都是同一间牙行,就,就是您前头那位的嫁妆。” “同一间牙行!?你为什么不早说。” 泉九不敢看他,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我查过那几个中人了,觉得没什么,只,只是不想您心烦。” “自作聪明!”江星阔气得恨不能一脚将这个蠢驴踹飞,叫他醒醒神。 只是见他赔着小心,一脸愧疚的牵着马走过来,不由得想起那一日,他回来时,脸上顶着两个巴掌印。 虽被他打哈哈含糊了过去,但想想,应该是去牙行时,碰上嘉娘被打的。 “我陪您一起去吧。”他还牵了自己的马来。 “其他案子不查了?” 泉九跟了江星阔好些年,是他从打杂的小吏里一手提拔起来的,听江星阔说话的口吻,便知他气消了大半,心里却更加不安。 “爷,对不住,我下回绝不自作主张了。” 江星阔没理他,扬鞭走了。 途径岑家食肆时,他才发觉自己没吃午膳,没下马,接了岑开致递来的一个粗如腕子的筒饼就走了。 这筒饼总抵得过寻常的三个,午市余了份红烧肉没卖完,她都给塞进去了。 红烧肉炖得火候足,瘦肉细细缕缕,肥肉入口就化,加上瓜丝儿,保准好吃,只是一想着江星阔边驭马边啃筒饼的样子,没忍住笑。 胡娘子见她翘着脚张望江星阔离开的背影,没忍住叹了口气。 “胡阿姐怎么了?”这左邻右舍,数她年纪小,便都称阿姐。 午市刚歇,胡娘子得了闲,来蹭岑开致酿的杨梅酒。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岑开致附耳过来。 “致娘,我晓得这江少卿身家尚可,但,我听人说,他因发妻要和离,就打折人家一条腿。如此暴戾,啧,你,再想想?” 岑开致本想说自己同江少卿并没那种关系,可胡娘子余下的话却让她陷入了沉思。 嘉娘是跛足没错,若是她是被江星阔打瘸的,畏惧还来不及,哪里还能用那种口气对江星阔指指点点,呼呼喝喝? 这厢岑开致一盏杨梅酒下肚,面上泛红,胡娘子笑话她不胜酒力,也不耽误她小憩。 那厢江星阔也到了嘉娘名下的东海商行,一手的肉香味,没法子,只好先去河埠头洗个手。 洗了手回来,却见嘉娘和荆方正从马车上下来,倒是巧了。 见到江星阔,嘉娘不悦的道:“怎么又来查?泉九那天不是来过了?” “那天你打他了?”江星阔冷冷道。 嘉娘一愣,避开他的直视,有些底气不足的争辩,“谁叫他嘴里不干不净的。” “他说什么了?值得你抽他两个耳刮子?” “反正他说我相公坏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张嘴!贱得很!”嘉娘一抬下巴,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是了解他。”江星阔冷笑着点点头,又看向荆方,问:“小白脸?还是吃软饭?更难听的,他这人也不会当面说。” 嘉娘气得脸红,却又微微有些气短,那日其实是她先拿话刺泉九的,泉九这才反击。 “下回你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自己跟泉九打一场。”江星阔看着荆方,很不客气的说。 这店里的伙计和客人明里暗里的都在看这场戏,荆方要脸,十分尴尬。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你两句就受不住了?” 江星阔可不管他,斜了嘉娘一眼,道:“这又比得过泉九挨的两巴掌吗?亏得他只是嘴上厉害,若换个狠辣的,即便为着不能打女人忍下了,他街面上人脉广,背地里使些阴招,你又奈何得了?还是要告御状?” 御史台文官清流,说得好听,上能奏请天听,下能监察百官。 可荆方一个八品下的监察御史,谁又把他放在眼里? 江星阔忍了嘉娘多时,今日算是不客气了一回。 他报出几个死者的名讳,把佩刀往桌上一摆,道:“哪几个中人管这些个人的买卖,都给我叫过来。” 嘉娘捏着帕子垂泪,眼泪都擦不完,荆方则温声软语的安慰她,江星阔看着觉得无趣,敲了敲桌子催促。 这种买卖算是大单,总不会落在一个中人手里。 江星阔一来,客人就走了大半。 这下连接待的中人也被抓了过来,铺子里哪还有生意? 嘉娘沉着脸,却没有说什么。 江星阔看着眼前几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中人,想了片刻,道:“你们的管事是谁?” 荆方道:“刘管事出去接待贵客了。” “找个人换他回来。”江星阔反正肚子填饱了,勾勾手指让人看茶。 “快些去,不然今日一笔买卖也甭想做了。”嘉娘如是说,底下人就紧着出去了。 荆方似乎想喊住那人吩咐什么,只是江星阔探究的目光跟着他,他只好笑了笑,道: “这几位蕃商的确都是挂在我们牙行,但是我听说还有一位是暹罗来的?我昨才看了账册,我们东海这几月来并没有承接暹罗商人的转卖。” “你在教我做事?”江星阔淡淡一句,又气得嘉娘把泪收回去了。 她倒不敢在大声嚷嚷什么,只把荆方往自己身边拽下坐好,道:“别理他,咱们清清白白,怕他查!?” 大约是就在近旁谈生意,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中人就来了。 这人长得就有些丑陋,眼斜鼻歪,竟也能爬到管事这位置上来,可见才干不俗。 不过江星阔在意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身量,比岑开致还矮半头。 这不由得让江星阔想起黄仵作给他画的几张伤口瘀痕图示,只有凶手个矮才能形成这种走势。 死者也不全是高个,所以他们一开始便以为是女子,但一想想,矮弱的男子不是没有。 只看这刘管事,怕不够公孙三娘一脚踹的。 “我也不耽误你们做买卖,既然你是管事的,想必手下人的情况都清楚,跟我走一趟,去录个口供。” “你想知道什么,在这录了不行吗?这几日好些货船到港,能不能喂饱这几张嘴也就看这一两日的买卖了。” 嘉娘越发觉得江星阔针对自己,见他还不理会,径直要押刘管事离去,气道:“我看你就是记恨我退亲!” 江星阔腰侧正好摆着一面琉璃剔透的西洋镜,是客商给牙行的样品。 刀鞘一拨,嘉娘顶着红肿的一双眼出现在镜中,说丑是过分了些,但也美不到哪里去。 除去胭脂水粉的妆点,珠翠满头的衬托,总之,是个样貌寻常的女子。 “照照镜子,我没那么舍不下。倒是你,纵着外头谣言流散,说是我打瘸了你,到底是谁记恨呢?”江星阔口吻淡然的问她。 若是泉九在这,定然知道能听出这平静是假象,要夹紧尾巴答话了。 “我,又不是我传出去的。” “但,是你纵容的,眼睁睁看着三人成虎,流言横行也没解释过一句。” 江星阔从前不理会这些,此刻忽得感兴趣起来,道:“还是说,你在打着我的旗号遮掩什么?你到底是怎么瘸的?” 嘉娘傻站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忆起自己与江星阔成婚那日,一掀开盖头,被江星阔凶煞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嘉娘素来喜欢白面书生,文雅秀气,决定拼死不从的,还以为江星阔会用强,但他没有,只是收拾铺盖去书房睡了。 退亲最大的阻力倒是她爹,江星阔很痛快就答应了,补偿也一概不要。 也是江星阔的步步退让,让嘉娘一时忘了,他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刑狱官,煞气是他骨子里的。 江星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好似狼示威龇牙的笑,道:“原来真的有鬼。” 荆方似乎开口想说什么,嘉娘一把挽住他的臂膀,对江星阔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把刘管事带走吧。” 得,倒像是给他情面了。 江星阔有意讽刺几句,奈何今日说话太多费嗓子,只嗤了声,走了。 第14章 冰窖 江星阔心里本就有个猜念,让泉九去查刘管事的家底。 泉九知道这刘管事是从东海商行逮来的,去时格外积极,回来更是蹦进来的。 “大人!刘管事娶过一房夫人,后来和离了,因为他那时家中贫寒,幼子无依,也跟了他夫人生活。他想争口气,把儿子接回来,结果在东海商行得到重用时,他夫人已经嫁了个蕃商,还偷摸的把他儿子也带回藩国了,这能不恨?!” 这案子牵扯着人命钱财,临安府总是不予配合,困了江星阔多时,今日总是拨得云开! 本朝对于汉女嫁蕃人,或是蕃女嫁汉人并没有约束。只是蕃人返藩国时,为妾的汉女不能同去,正室倒是可以的。 可从未听过还有将前头夫君的孩子也一并带去的,即便刘管事死了也不行,更何况他还没死,难怪恨煞! 刘管事是泉九审的,江星阔在边上看着。 泉九审案,爱动嘴皮子,不喜欢一来就动大刑。 这人起初倒是扛得住,只是被泉九一口一个儿子给激得,还是没有把持住,目眦欲裂的狂吼着,“贱人!”“蕃种!” 最后却瘫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一张脸更丑上几分。 泉九拿了供状让他画押,虽知道他死有余辜,但也有些怜悯,道:“何必呢。再娶一房,再生一个就是了,你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大丈夫何患无妻。” 刘管事泪眼婆娑,忽然目光凝在了江星阔身上,竟问他:“你祖上是蕃人?” 泉九怕他触动逆鳞,虽说都是要死的,但能活一天是一天,等下叫江星阔打死在这里,还会招惹麻烦! 想到这,便飞快的给了他一脚,刘管事被他踢得抖了抖,死狗一般。 “我外祖父是蕃人。” “那,他待你外祖母好吗?” “不错,终身只她一位夫人,没有妾室。” “那你说,以蕃人的性子来看,他会对我儿子好吗?”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4节 “蕃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有坏,我不知。” 对话到此为止,泉九松了口气,将口供念给刘管事听,讲到素攀时,他眼珠微微一动,发出一个古怪的,扭曲的气音。 “怎么?”泉九问他,他却不答,闭上眼假寐,像是死了。 “大人,余下交给小的们来办吧。”泉九随着江星阔出去,江星阔一路都没说话。 泉九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润笔起草陈词,只跟在江星阔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周身萦绕一阵凉意,抬头一看,是停尸的冰窖。 这地方平日里没人来,除了伏月。 眼下虽是刚出了伏,可还有秋老虎等着呢,依旧热得厉害。 所以冰窖门口的浓阴下,有几个躲闲的小吏铺了席子,正呼呼大睡。 这里气味浓重熏人,可不是尸臭,而是酒臭。 泉九忐忑的瞥了眼,发现全是周少卿手下的,一下由战战兢兢变成看好戏的怡然自得。 江星阔的官靴都停在他们脑袋边上了,只消一脚尖踢过去,不死也傻了。 如此薄弱的命门暴露着,竟一个两个的,毫无所觉。 “帮他们醒醒神。”江星阔说着,下了冰窖。 “好嘞!”泉九美滋滋的应下。 蕃商的消息都很灵通,刘管事一旦画押,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但江星阔心里还有个疑虑,就是素攀。 素攀虽也像其余几个死者一样,要带着汉女妻室回归故土,但还只是个念头。 如果刘掌柜从别处知晓了这事,再将他杀了也不奇怪,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里边,他独对素攀的名字有反应呢? 而且素攀死得也古怪,先勒死,又被塞进烟花筒里炸成碎块。 江星阔用丝帕掩口鼻,一把掀开尸首上的白布细细查验。 因是炸成了碎块,尸首七零八落的,连个人模样都没有,更看不出身量大小。 江星阔盯着一截还算完好的小腿看了看,推算出素攀应该是几个死者里个头最高的,可伤痕的走势却相差无几,似乎有些不对。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与戏班脱不了干系。 泉九进冰窖弄了些半融的冰块水,泼到地上几头死猪身上,看着他们好像鱼儿上了岸,相继蹦跶起来,乐得哈哈大笑。 “泉九!你他娘的找死!” 骂都还没骂痛快,就见那冰窖里走出个大靠山来。 “我说这个小子今天怎么敢一挑多!”打头的徐方暗自道。 “酒醒了?”一句便拿捏了要害。 那几人虽是满脸气愤,但被江星阔收拾怕了,终究没吐出一句不敬之语,拱了拱手,怒冲冲的走了。 这事够泉九乐呵一天了,一扭脸,江星阔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泉九有些不解,还是立刻照办。 岑开致得知公孙三娘不日就要出狱,又拎着几道酒菜来看她。 酥炸溪鱼,芝麻糖鱼丝,还有酱茄子和一盅祛湿茯苓药酒。 公孙三娘是高兴,但戏班里的人埋怨她招惹来了晦气,不肯再接纳她,出狱了也没地方落脚,便又高兴不到哪去。 “你若肯,我倒是有一份活计给你。” 岑开致来时心里就有过这个念头,此时提出来恰好。 她正要说下去,就见泉九拖了个人犯进来,蓬头垢面,满身血衣,说就是杀了几个蕃商的凶手。 “可惜了。”公孙三娘叹道,人死如灯灭,追忆也枉然。 岑开致见她伤感,就重提话头。 “我需得外送的买卖一天不过七八回,主顾都在近旁,不劳累。但胡娘子有几个固定的大主顾,每日都要她送粥去布施的,不过胡娘子是个大方的,也不会亏待你。而且她年轻守寡,街面上的跑腿帮闲总喜欢嘴上占她便宜,人少时还动手动脚的,胡娘子没法子才忍了。你若肯帮着每日送餐食,她定然愿意的。” 公孙三娘很是心动,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给工钱,还包吃住,岂不太亏了。” “你想得美,闲时还要帮我做些杂货的。”岑开致故意打趣道:“钱阿姥年岁大了,重活我也不太想她做,免得伤了,更是麻烦。” 两人这就说定了,公孙三娘心头大石落定,嚼起溪鱼来,只觉得松香脆嫩,鱼头的口感最佳,极脆。 芝麻糖鱼丝是咸甜口的,公孙三娘初吃不惯,嚼了两下,品出味来,比酥炸溪鱼还要勾人酒瘾。 “每日能吃到你的手艺,工钱我也不要了。” 戏班的人困在里边的牢狱里,断断续续的听见两人的对话。 一个叫幺鸡的瘦巴男人嫉妒公孙三娘总得贵人相遇,拿块石子砸地泄愤,却不料石子落地,溅到相邻牢房去了。 那人动了动,从蓬乱遮面的头发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盯在幺鸡身上。 他进来时,幺鸡刻意挪远了,此时却又踱近了几步。 “喂,那五个蕃商都是你杀的?” 那人没动弹,半晌才道:“是四个。” 幺鸡扯着根稻草的手一顿,又扣了扣牙,“不会吧。不是五个吗?” “五个就五个吧。”那人也无所谓。 幺鸡越发好奇,蹲在他身边,隔着栅栏又问,“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这些蕃种,多少人盼他死,他死了我还有赚头,余些钱给老娘,正好。” “不是,杀人怎么赚钱,有人买你杀人?” “与那蕃种相好的贱妇我也玩过,她知晓我好杀蕃种,求我杀,不知是那个傻子代劳了,我倒白得了一匣子珠玉。” 幺鸡听得胸膛起伏,心上尚存疑窦,道:“那暹罗鬼不是还没成亲吗?就给了那娘们那么多身家?不是说,蕃人死了,就连过门的妻子都没得分吗?那没过门,倒得了好些?你若不是说来哄鬼的吧。” 那人默了一默,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将满头乱发往脑后一梳,露出阿山一双小眼,一张阔嘴,笑得都能看见后槽牙了。 “就是哄鬼的!幺鸡,我从头到尾没提素攀,没提暹罗,你怎么知道刘管事没杀的那个,就一定是他!?” 江星阔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岑开致和公孙三娘两个脑袋挤在栅栏上,耳朵撇出去,拼命的想要多听一点。 “他竟说漏嘴了!” 岑开致小蹦小跳着,一脸兴奋像个含着糖的孩子。 公孙三娘神色沉重几分,道:“幺鸡杀素攀,为什么呀?” 江星阔无语的把岑开致放了出来,幺鸡还在嘴硬强撑,可是木已成舟,不是他几句狡辩就能翻篇的。 江星阔懒得听他掰扯,让人上了刑,皮肉堪堪才破了一点,他就受不住了,全然招认了。 其实私下里,本是幺鸡结识素攀在先,可那么些年,素攀也没想给戏班投钱。 这下忽然肯了,却又是去捧公孙三娘的!不仅捧人,钱还要给公孙三娘管。 那日幺鸡与公孙三娘比试技艺,又输了。这一下气恨交加,又听得素攀不咸不淡的敷衍几句,想得他娇妻在怀,事业有成,偏要与他作对,不肯成全,登时火上心头,就将人给勒死了。 素攀死在戏班大院里,没处藏,幺鸡就将他塞进最大的一个炮台烟花里了。 本来这炮台的骨架上还要描画,却不料那日蕃坊想要个厉害的把戏,班主就将炮台给推去了。 素攀阻止不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添了些火药,将尸体炸毁,以混淆视听。 本以为这案子算是彻底了结了,却听泉九从临安府带来消息,说众蕃商的财物都有缺失,遍寻不得。 第15章 中秋 “关咱屁事。”泉九说。 刑案了结,余下的自然不管,不过临安府直接找了陈寺卿,还要看陈寺卿的意思。 “将手头与此案有关的卷宗一应交去就是,找到了财物还不是归临安府,可有给我大理寺一个铜子?” 陈寺卿既发了话,江星阔也不再多言,手头上虽还有几桩案子要办,却不似蕃商一案这样催逼得紧。 于是这日子仿佛闲了几分,像夏末树梢上疲倦的蝉,懒惫的拖长了声,渐渐困成秋日的一个空壳。 公孙三娘在岑家食肆里干得很惬意,胡娘子也满意的不得了,除了工钱照付之外,公孙三娘的早膳由粥铺提供。 公孙三娘干得是力气活,胃口也大,积年累月其实也是一笔开销。可胡娘子乐得一个清静呐! 骤然失了胡娘子这家买卖的帮闲也不高兴,想着胡娘子寡妇可欺,决定上门闹事。 可脚还没迈进去,就听得有人干咳一声,一回首,对家食肆坐了一桌的官爷。 咳嗽的那个生得面嫩,神色却是个十足的老油子了。 “作甚?”泉九只说了两个字,几个来找事的帮闲就闪没影了。 他们几个先点了菜,等菜上得差不多了,江星阔才骑马到来。 “寺卿如今怎么愈发啰嗦,拖了您一个时辰了吧?” 泉九殷勤的给他递筷子,被阿姥敲了一计。 “背后说人!还说上司,前程不要了?!” 秋日下了新板栗,岑开致和胡娘子合买了一大筐。 胡娘子用来做红枣板栗扁豆粥,板栗和扁豆在粥里酝酿出两种不同的粉糯口感,红枣甜得沁人心脾。 公孙三娘早间吃过一碗,又自己掏银子买了一钵给岑开致三人吃,的确好味。 栗子到了岑开致这,就成了板栗烧鸡,知道这几位吃饭都要痛快,所以鸡也斩得大块。 香菇本就只比铜钱大一点点,整个丢进去炖煮,汤汁收得鲜亮浓稠,鸡肉嫩软,板栗甜糯,只要伸了筷子,就停不下来了。 江星阔却心不在此,捏着筷子四下找了一圈。 “致娘出去了。”钱阿姥正在给阿囡量身长,小孩子长得快,去年的冬衣一件都穿不下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5节 “去哪了?”江星阔接着问。 “去张家了,张家老太太对她挺好的,好像病了,岑娘子看她去了。”泉九道,闷掉一块鸡腿肉,嚼着都舍不得咽下。 “你怎么不跟着去?”江星阔看向泉九,有些不满,他分明知道岑开致与张家的旧恨。 “我。”泉九叼着鸡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钱阿姥替他解围,道:“三娘跟着一起去了,致娘也知道去张家不妥,可是那老太太待她亲祖母一般,实在舍不下。” 公孙三娘的拳脚功夫虽还过得去,可万一张家人真想做点什么,她也扛不住。 想到这,江星阔有些食不下咽。 “说起来,自打这开了这食肆,张家可有来闹过?”江星阔忽得道。 钱阿姥量好了身长,正把手边一碗谷壳递给阿囡,闻言也是一愣。 “还真是,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想,钱阿姥也觉得稀罕,“即便是个宽厚人家,怕是也容不下。更何况听致娘说,那家从婆母到妯娌,从仆妇到小厮,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该不是憋着坏吧。”阿田说了一句,被泉九狠狠的碾了碾脚趾,疼得龇牙咧嘴。 江星阔正想起身,就听阿囡在后院一声大叫。 泉九离得最近,登时便冲了过去,几个小的也跟上,在窄窄的门框里挤成一团,哪个也过不去,急得阿姥差点崴了脚。 大家赶到后院一看,见阿囡正从鸡屎堆里爬起来,头发上脸蛋上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绿,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有了公孙三娘,钱阿姥得了不少空,就养起了鸡仔,种起了菜,还给阿囡也派了活计,浇水、喂鸡。 鸡仔喂熟了,她一到后院里,鸡就跟在她身后,小丫头欢喜得很。 昨夜里下了雨,没法收拾鸡粪,鸡粪被泡得湿滑。 原本午后公孙三娘要清理的,拢起来还要当肥料呢,可她跟岑开致去张家,便耽误了。 阿囡还不知爱俏,只觉自己这一跤跌得滑稽,对泉九道:“九叔,我摔啦!摔鸡屎里了!” 泉九有些嫌弃的将阿囡拎起来,阿姥要去烧水给她洗澡,他还得看着阿囡。 几个小的没良心,飞快的遁走继续吃了。 “嗯?大人呢?”阿田说着朝外张望,门外那匹玄色的骏马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星阔没去过张家,不过他看过的那起舞弊案的卷宗,因为张家与陈寺卿家同在佑圣观以东的位置,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张屈那桩舞弊案,说起来手段不甚高明。 他诗书才华有限,又无经世之才,应试科举怕是难,只得退而求其次,考得明字一科,以求能在官府内谋求一个文字训诂之职。 但偏偏,他的字只是尚可,便起了歪念。 临安科举考场管制严苛,张屈便冒籍去了明州,使银两贿赂了一个科场检验的胥吏,将他堂哥张作放进去替考,如此才得了个小小功名。 岑开致为求和离,把这事掀了个底掉,一查才知明州考场收贿成风,但沉疴难改,即便大理寺出手,也只不过是抓了几个喽啰。 说起来张屈和张作之死也很该一查的,但江星阔那时分不出手来,案子转给了周锦录,他查出了些什么,江星阔无从得知。 佑圣观附近游人如织,江星阔算了算,发觉是三辛日,道观里有法会,难怪如此热闹。 如此也不好再骑马了,江星阔只得牵着马儿,在人潮之中缓慢前行。 张家若无坏心,岑开致好端端的去看祖母,他一个冲进去,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可张家若设了陷阱,他又瞻前顾后的不去救她,那他来这一遭又是为何? 江星阔素来果断,难得有如此踌躇的时候。 “看呐,蕃种。” “长得真是怪。” 仗着能够躲藏在人海里不被发觉,鼠辈便开始肆意猖狂起来,若是当着江星阔的面,只怕连个屁都不敢放。 江星阔一刀未出鞘,精准无误的挑了那男子的衣领子把他吊了起,讥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变成了惊惧。 “再说一遍。”江星阔任由旁人看着,冷声道:“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做什么呀!放他下来。”花容失色的一张脸,恼恨的扯着郎君的袍子,想要把他拽下来。 只可惜她的郎君家贫却要装阔气,绸衣只买得起单层丝织,‘哗啦’一声就被扯掉了半幅,露出一截黄斑点点的里裤,甚是不雅。 “噗。”人群中有人窃笑。 “爷,爷,我错了,我真错了。” 方才还是个拿腔拿调的秀才老爷,翩翩书生气,眨眼间成了个卑微乞怜的猥琐小人。 小娘子受不住郎君形象坍塌,失了理智,“不就说了你一句蕃种吗?怎么,你不是吗?” “黄毛丫头,你说什么呢!”脆生生的一声呵,不似她平日声音那么温软。 江星阔就看见岑开致快步从人堆里挤出来,径直走到那小娘子跟前,瞄了眼她头上的假髻包,道:“也幸好天凉了,不然顶着这么厚一个发包,可不长痱子?” 江星阔心情愉悦的收回了刀鞘,那秀才摔倒在地上,恰看见他常服下的一双官靴,颤巍巍的朝他连连叩拜。 小娘子通身上下最在意头发疏黄这个短处,身边的情郎又磕得像一只啄米的鸡,气得眼圈都红了。 “难得好天气,一道出门游街,你侬我侬就够了,非得说点旁人的闲话才助兴吗?” 岑开致打饮子摊边上就瞧见江星阔了,正想招手,就见江星阔把一个人钓鱼似得挑了上来。 她知道肯定是那人挑衅,匆匆挤了过来,就听见小娘子对江星阔的羞辱。 江星阔也许会打那个男人一顿,却不会对这个小娘子做什么,只能干吃亏,岑开致只好替他嘴毒一番。 瞧着那小娘子哭哭啼啼撇开秀才的手不让他碰,她又想,能早些看清爱郎的品性,也不是坏事。 “张家祖母怎么样?”江星阔没事人一样问她。 “祖母不是很好。”岑开致转过身来,江星阔的笑意都藏在眸中,隐晦又深沉,她很不解,道:“你被骂傻了,还乐什么?” 公孙三娘提着方才一路买的豆干、炒栗、香桃,还有金丝银线和莲灯,一路费劲的追过来,看岑开致上前替江星阔出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她又听了岑开致这话,打眼一瞅,暗自嘀咕,“哪看出来在笑啊?” 江星阔让她把东西都放到马背上,公孙三娘照办了,又说岑开致刚看上的那盆晚香玉还没拿,让他们两人先走。 江星阔忽得很满意公孙三娘,“虽是带了公孙三娘,可你去张家也太莽撞了些。” 岑开致虽然走走停停,一路上虽还有闲心买这买那,但眉宇间始终有郁色。 她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但是不能不去,祖母生病,浑浑噩噩的都不认人了,可崔阿姥竟叫放出去了。虽然身边服侍的也还是老人,总是古怪,我连茶都没敢沾一站。” “可碰见其他人了?” “碰见张申从书院回来,要理东西准备秋试了。”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秋试开科。 江星阔不动声色,只是观她神色,听她口吻,想来没发生什么不好的。 “说到这个,中秋时我烙些小饼,上回说你阿娘很喜吃酪点,我便做些酪馅的。” 岑开致说这话的时候,抖开了两叠青绿薄黄的布。 秋风打锦缎,浮起千层浪,她的发丝也飘动,有那么一两缕黏在江星阔的唇上,痒煞人了。 第16章 小饼 中秋将近,各人心里都有些念想,天气渐凉,果子也放得住,于是乎昨个钱阿姥刚称了一斤鲜枣,今个公孙三娘就抱回来三个柚子,明个岑开致又提了一篮苹果。 加上左邻右舍你来我往的送礼,屋里果香扑鼻,阿囡每日都能换口味吃,美得都不愿睡觉了。 岑开致回礼一概用她做的小饼,饼皮都是一样的,面粉和上油酥,只是馅料做了多种。 明州的小饼里喜欢放苔菜,苔菜要炒干碾碎,再加芝麻、核桃,糖与猪油,混好搓成小丸,包入面皮之中。 岑开致做的苔菜小饼,喜欢馅多皮薄,烤好后酥皮透出苔菜的墨绿色,一口下去虽无荤腥,却是甚是咸甜鲜香。 有阿囡在,一个纯甜口的小饼绝少不了,芝麻红糖、豆沙莲蓉,还有给李氏的芋头酥酪馅。 钱阿姥这几日只盯着阿囡有没有钻进橱柜里偷摸饼吃,就够她忙活了。 阿姥更喜欢饼皮酥松不带馅的,岑开致做了一锅只有油糖的,面饼费了些功夫,一层叠一层的按揉,要做成千层酥,煎烙时多些油,香得路过行人钻进来问是什么吃食。 头一锅,阿姥自己一个没尝,乐呵呵的全卖了。 食肆这几日一锅一锅的往外端饼,香得过路行人钱袋都空了。 “中秋那日就不做了。”岑开致道。 “我瞧着酥油还有好些,你们尽管游船放水灯去,我老婆子守店。”钱阿姥舍不得银子,固执的道。 只是她从来犟不过岑开致,中秋这日一早起来,厨房门便给锁了。 钱阿姥哭笑不得,“傻囡,饭不吃了?” “我让三娘去买龙记的大肉馒头,羊脂蒸饼,还有钱记的枇杷饮子。” 岑开致梳发手拙,把阿囡扯成一副吊梢眼了,傻丫头还乐颠颠的随她摆弄。 最后是阿姥实在看不下去,进屋抱了一身衣裳出来,递给岑开致,道:“我来梳吧,既费好些银钱定了游船,也好生打扮一番。” 老人家还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故意不看她。 那身衣裙的颜色淡得像被风吹散的晚霞,只余下一点极浅的烟粉,而且用料细腻,针脚严密,不晓得熬了几个大夜才做出来的。 钱阿姥不会说话,有时急了也粗声粗气的,但岑开致知道她心肠好,从前待她的刻薄皆因出自对馥娘的疼爱,如今馥娘不在了,她这份柔软心肠除了搁在阿囡身上,也分给了岑开致。 岑开致救助这对老幼,也是看在馥娘曾对自己雪中送炭的情分上。 你对我好,我也受意,钱阿姥和岑开致之间倒是渐渐多了真心真情。 阿囡好生眼馋,催着她快去换起来瞧瞧。 钱阿姥知道岑开致生得好,她晨起眼皮浮肿时都觉得圆泡泡的可爱,在厨房里烟熏火燎,满面油光,只消一捧井水就都抹掉了。 可也没想到她仔细打扮了之后,被这身轻纱一笼,更美得清丽脱俗,在风中一裹,总觉仙气飘然。 钱阿姥十分满意,又忽得冷嗤了一声,惹得阿囡不解的仰脸看她。 “想到那个姓张的耽误你,很不痛快!”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6节 岑开致笑道:“阿姥,今日过节,不提那些晦气玩意。” “回来啦。”公孙三娘一声唤,激动得阿囡蹦起来就跑。 钱阿姥正在绑红绳,结还没打好,就脱手了,辛辛苦苦全成泡影,气得她拍大腿。 “你这馋嘴的丫头,哪回短你吃了!快回来!” 四四方方小小天井里,孤苦无依的四个女人,也成了一个圆满的家。 江府早些时候收到了公孙三娘送上门的小饼,李氏上无婆母下无儿媳,一贯懒觉,把公孙三娘错过去了。 她自觉有些失礼,吃了一口小饼,更是唉声叹气。 “这样好吃,我却连面也没叫人见一见,下回若再想吃,岂不难开口了。” 芋香浓郁,乳酪丝滑,绵软甜糯,饼皮酥酥松松,吃时要用手托住,不然撒了一地,总要引得蚂蚁来饱食一顿。 与公孙三娘说上话的詹阿姥道:“娘子稍安,不过是寻常食肆,说是因少爷诸多关照,所以送上节礼。您若想吃,请少爷捎一句嘴就成了。” “诸多关照?”李氏一字一顿的琢磨着,又问:“那姑娘生得如何?” “生得,额,倒是体格壮实,五官也还算端正,就是,额,可能粗活做多了,瞧着黑了些,糙了些。”詹阿姥如是相告。 李氏先是蹙眉又是点点头,道:“身体康健最要紧,旁的,唉,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我瞎想什么,如今就是只母蚊子,我都恨不能叫它去咬星阔一口!” 今年的中秋不是个赏月的好时候,浓云疏风遮遮掩掩,总叫月色看不分明。 游船半日,大家都有些乏了,钱阿姥还挂念着要回去供财神,岑开致就赁了一辆马车回去。 钱阿姥抱着阿囡睡着了,公孙三娘倒是不累,依旧精神矍铄,瞧着岑开致挑开车帘望着天际那轮影影绰绰的圆月。 街面上游人欢笑,将她此刻的沉默衬托得格外寥落。 “是不是在担心你祖母?” 岑开致轻轻的‘嗯’了一声,她见过曲氏后就去了崔阿姥家,但崔阿姥随儿子一家去外地做买卖了,空屋都赁给了他人,踪迹全无。 昨个,她去张家给曲氏送节礼,原是进不去的,但遇上张申装点行装,便领她进去。 回廊上碰见张作的夫人郑氏在哄小儿,那孩子似在发热,面色绯红,哭个没完。 岑开致低着头想从院里走过去,不曾想那郑氏却疯了一般冲过来,若不是张申和公孙三娘挡了她,岑开致险些遭了她的打。 张申脸上好些巴掌印子和抓痕,看得岑开致有些过意不去,他倒是笑道:“嫂嫂不必介怀,开门红,意头好。” 再进曲氏院里,一开门,香烟呛鼻,好些神婆鱼贯而出。 其中有一个婆子公孙三娘还认得,市井里坑蒙的老手了,不晓得张家人为什么纵这些人把祖母院里弄得乌烟瘴气。 曲氏今日略略清醒了几分,吃了半个小饼,与岑开致说了会子话。 “祖母,崔阿姥怎么被放出去了?”岑开致问。 曲氏连哀伤都没什么力气,“院里人手太多了,她的月钱又多,年岁又大,就被她们放出去了。不过我多添了一份银钱,保她安享晚年。” “崔阿姥的月钱不都是您嫁妆里出的吗?关她们什么事?” 她们指得是张屈和张作的娘,朱氏和何氏。 “说申儿考学要打点,家中上下无余银,我近来又没精力管事,便交了一些给她们。” 曲氏的眼珠黄白浑浊,但脑子却还算清楚,如此最是可悲。 岑开致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摆,轻道:“祖母是不是有些愧疚?” 虽说不是自己的骨血,毕竟过了族谱,要喊她祖母。 岑开致一举弄死两个,而且是揭发他们□□断袖,张家上下的脸皮都被她一把割掉,丢进臭茅坑里了。 张申即便考取了功名,也洗不干净两位兄长带给他的耻辱。 曲氏拍了拍她的手,道:“愧对你,愧对他,谁也曾愧对我呢?人死如灯灭,一切皆枉然,别再想了。” “祖母,我接你出府奉养。” 岑开致很少说这种无法兑现的天真之语,可她看着曲氏老弱残体,就是忍不住说了。 曲氏果然只是一笑,轻抚她发顶。 “你那小叔倒是宽厚之人,我见他给你祖母侍奉汤药,很是熟稔妥帖。” 公孙三娘没话找话,她站在内室门边瞥了一眼,正见张申在给曲氏擦药渍。 岑开致想了一想,道:“从前他只有年节才去祖母院里磕头,许是年岁大了,又得了祖母嫁妆打点前程,也晓得感恩了吧。” 张申为她挨打,又屡屡促成岑开致与曲氏的见面,怎么她对张申的看法好似有所保留呢。 公孙三娘自然不觉得岑开致不识好歹,她一个外人,还是不多置喙了。 到了家门口,阿囡也醒了,钱阿姥看她神采奕奕,心中暗自叫苦。 “还少五个铜子呢。”那车夫把马鞭一横,挡住岑开致的去路。 “平日这段路不过十个铜子,今日已经加了你五个铜子,怎么又要五个?” 岑开致把钱袋收拢,势必是不会给他的。 “人家不过二三人,你这都把我车厢坐满了,马儿也累啊!” 车夫生得一张无赖脸,又看她们几个全是女人,便有意要多敲一笔。 公孙三娘一脚踢掉他的马鞭,拍着胸脯道:“行啊!有种你管老娘要!” 车夫气得扬鞭,道:“嘿!我还收拾不了你!?” “我这食肆虽在御街尾,临安府半个时辰一巡街,也能管着。今日中秋佳节,又添了一倍人手。你不妨再大声些,引得官爷来,我宁把几个钱给官爷买酒喝,也不会纵了你坐地起价!” 街面上讨饭吃的,没几个不忌惮官府的人,岑开致寸步不让,车夫悻悻然作罢,朝食肆招牌甩了一鞭。 “你给爷等着!” 他这一鞭子甩出去,却抽不回来,反倒被什么力道从马车上拽了下去,趴在地上啃了一嘴青砖。 江星阔不知靠在门边的阴影里等了多久,手里擒着那马鞭缓步走出。 若不是他另一只手里还拿两盏河灯,只怕会更骇人些。 车夫狼狈离去,江星阔朝岑开致伸出手,岑开致看着他宽大的掌心,困惑的一偏首。 “什么?” “酒钱。” 第17章 科考 临安的水道繁密,食肆与假髻铺子中间的巷道便通往一个埠头。 钱阿姥和三娘准备祭品去了,岑开致与江星阔带着阿囡来河边放水灯。 岑开致夜晚偶尔也要洗菜浣衣,就在此处立了一个灯笼,此刻水里便有两个月亮,一个近一些,一个远一些。 江星阔买的两盏水灯太精美了,莲花重瓣六十六片,细细密密,栩栩如生。 兔子灯并不如何逼真,却十分灵动,兔尾还是个机括,一扯一眨眼。 别说阿囡不舍得让其逐水飘零,岑开致也不舍得。 最后只放了她买的几盏素灯,白托红烛,在水中星星点点,也分外好看。 “许了什么愿?”江星阔问。 “四时平安。”这便够了。 岑开致抱着阿囡回到后院,钱阿姥和公孙三娘抬头往她身后找人。 “这么快回来了?” “江大人回去了?” 岑开致不解的看着两人,“家中还有阿娘在等他,中秋佳节,自然要回去的。” 阿囡得了新玩意,美得不行,把兔子灯搁到水缸里,轻轻用手泼水引得灯动。 水缸里,岑开致养了些长不大的小银鱼,又移了一株莲根,一点点冒出了绿枝,结了花苞,竟在中秋这夜开了花,虽是小小一朵,但确是个吉兆。 阿囡手痒想摘花,被阿姥急急呵止。 “你真是越长大越难管,合该听你阿娘的,给你裹了脚才是。” 钱阿姥这夜也是想起馥娘了,随口一说,惊得岑开致和公孙三娘齐齐抬头看过来。 “阿姥,馥娘有这意思?” 岑开致点燃了一支线香,看着幽绿的香线被风吹淡,微微蹙眉,走到钱阿姥身侧坐下。 “是姑爷说是裹了脚,嫁得好,娘子也同意。本就是订了八月里吃了粢团就要裹脚的。” 钱阿姥见她们两个神色显然不大赞同,声音也低了下去。 “吃了粢团,难道真能让脚骨变软,裹足不受罪了?” 岑开致叹了口气,脱了鞋袜给钱阿姥看自己的足。 她的足纤长秀美,脚趾粉嫩剔透,只是尾趾出奇的小,像是萎缩了。 “我也裹过一日,还没捏断脚背,只是折了小趾。我耐不住,夜里爬起来用牙扯烂了裹脚布。阿娘被我气得不行,说这是你自己闹得,可别后悔。” 岑开致想起这事,心头还是一紧。 “我不后悔,我很后怕,怕自己万一被缠了足,一双三寸脚,如何挣得银钱养活自己?我连站都站不稳,如何从张家逃得脱?” 钱阿姥没说话,只看着阿囡捧着兔子灯,绕着香案蹦蹦跳跳,等着祭完了财神好祭她的五脏庙。 公孙三娘出身就不好,身边没人裹足,可她养母就是吃的就是裹足这碗饭。 她自幼进出宅院看养母给人裹足,那脚背被折断的骨裂声,女孩凄厉的惨叫声,一条条浸染了血红与黄脓的裹脚布,基本就她童年噩梦的全部。 岑开致是没遇上她养母那样的裹足婆,不然用布段将你捆得严严实实,饶是个壮汉也挣不脱,只能生生熬着痛,等着骨头和血肉都长到一处去。 “还,还是别给阿囡裹了吧,真,真的很疼。”公孙三娘同钱阿姥虽然相处融洽,可是非亲非故,也不敢太过干涉。 “我再想想。”钱阿姥还是迟疑。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7节 岑开致虽是这老幼的恩人,但到底不是血亲。 公孙三娘有些担忧的看向岑开致,怕她太霸道,逼得阿姥不许给阿囡裹足。 寄人篱下,钱阿姥也许只能答应,可等阿囡长大,谈婚论嫁,为此又埋怨上岑开致,岂不是太冤枉? 不过岑开致没有再说,也只点了点头。 这个中秋,云雾朦胧,始终不得全然的圆满。 中秋过后,岑开致又得了张家的信儿,让她见曲氏去。 每回递消息的都是个小厮,从不见内宅女眷身边的仆妇,岑开致就是猜也猜得到,这几回都是张申的授意。 能见曲氏自然是好,可又出自张申的意思,岑开致心里便有些惴惴。 张申这人素来有些古怪,说他忤逆倒也晨昏定省,说他孝顺却总是自作主张。 总之是长辈面上抓不住他的错,但细细的想来,却是一丝尊重也无,一丝敬畏也无。 自打食肆开门,张家一直都很安生,从没来闹过,岑开致心里清楚是被张申压制了。 如此这般,待他便不好太过冷言冷语的。 “说是放榜了,你家少爷考得如何?” “已是举人老爷了。”小厮美滋滋的道,想来是得了不少的赏赐,“少爷知道您关心他,一定高兴。” 岑开致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被他说得好似自己有多么殷切盼望。 张家门口萦绕着一股炮仗的烟火气,却没有张灯结彩的,也没有人撒铜钱和高升饼,只有几个讨口彩的帮闲不依不饶的黏在门边。 张申扔了把铜子给他们,神色阴沉不愉。 “怎么了?大好的日子。”岑开致问。 见到她,张申的表情松了几分,笑道:“一个举人罢了,敲敲打打的惹人笑话。” “这倒是,临安城的举人老爷满大街。”公孙三娘顺着张申的话道,“不如等中了进士再庆祝。” 张申脸颊肉莫名的跳了跳,像是强自在压抑着什么,依旧笑道:“不错。我也要去见祖母,一道?” 岑开致不好拒绝,只是与公孙三娘落在后边,一路上说着闲话。 “午前我给松涛书塾的先生送饭,看见个大男人给先生打手板,说什么朽木不可雕也,乐死我了。这人呐,咱还认得,猜一猜?” 岑开致想了半晌,道:“想不明,谁呀?” “泉九!” “他去书塾做什么?还被打手板?”岑开致想不明白。 “说是江大人让他学,想让他考明法科,得个正经的官职。” 泉九起初只是为了找份差事可以自理,免遭兄嫂的白眼,但越干越是喜欢。 他又是正经的良民,可以考科举,江星阔也是惜才,这才出言提点。 可泉九虽识字,却不是个读书脑袋,明法科虽比考进士容易,但也要考试七场。第一、二场试律,第三场试令,第四、五场试小经,第六场试令,第七场试律。【1】总之,不是泉九可以信手拈来的,只好又厚着脸皮又去寻了一位先生指点文意。 先生虽赞他不耻下问,勇于上进,可板子却一点都没含糊,打得他手肿得像猪蹄,连刀都握不住,还叫徐方一通笑话。 泉九与科考,这两个词凑在一块,岑开致觉得新奇,但想到是江星阔提议,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 “你们所说的这位官爷可是有蕃邦血统的那位?”张申似乎也有兴趣,问。 “不是,你说的那位是江大人,泉九只是他的手下。”公孙三娘道。 “噢?不知那位江大人是何官职?”张申又问。 公孙三娘其实不甚清楚,只觉得他官大得很。 “大理寺少卿。”岑开致简短的说。 “这官位也需得像泉九这般考上去?”公孙三娘好奇的问。 “是也不是,他是进士出身,更难一些,且官拜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光考了科举就行的。”岑开致倒没问过江星阔,而是无意中听泉九说起过。 张申继续走在她们前头,投在白墙上的影子晦暗如旧,道:“噢?看来是人不可貌相。” 曲氏听说张申中举,也很是开心,又埋怨朱氏没有为张申好好打算,合该说定一门亲事才对。 “若媳妇是个持家有方的,我就把账册和钥匙从你娘那讨要回来,你日后更能用得上,不必事事向她伸手,诸多钳制!” 不只是棺材本,曲氏是把心窝子都给张申掏出来了。 岑开致记得从前曲氏待张申并不十分喜欢,眼下却手牵了手说话,一副亲祖孙俩的样子。 许是张申经了变故,晓得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支应门庭,所以成熟了? 还是曲氏病中无依,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张申了呢? 贸贸然去指摘张申的用心,岑开致有些说不出口。 回廊上有紫藤蔓延,花枝打落在岑开致发顶,她先是一蹙眉,仰脸时花顺势吻在她鼻尖。 岑开致骤然嗅得花香,无知无觉的弯眸一笑,擒着花枝对张申道:“你扛着压力让我入府探望祖母,我还未真正道谢。” 张申心口怦然,哑声道:“我知你,你知我。” 他自以为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却不知岑开致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致娘,我想扯些细布做身里衣。”公孙三娘道。 “是了,我瞧你那几身,磨得都要透光了。赵婶子手艺不错,家里又没有男人,我都是与她做的,你按着我议下的工钱给就是了。” 赵婶子是近旁的街坊,一人带大三个女儿,全靠一双巧手裁衣缝衫。 岑开致不善针黹,如今忙碌,更没工夫做了。 两人说着,就往佑圣观附近的集市走去,摊上的布匹卖得比铺面里的实惠,只是花色老旧了些,不过素白细布倒是不妨事。 公孙三娘一双大手粗糙,摸什么都一个感觉,贴在面上磨蹭又恐污了,正要扯了岑开致做个参谋,却见她定了神,叫她也不回话。 街市尾的槐树经了几场秋风,枝叶早不似夏日浓密,零零落落的槐角似干尸枯指,满树打晃。 钱阿姥正打这槐树下过,老人家瘦得干巴,像要被弄堂的穿堂阴风给生生推出来的。 “咦?那不是阿姥吗?她,她不守店来这里作甚?”公孙三娘也看见了,惊疑道。 卖布的小娘子只招待她们二人,有闲,便也探头瞧了眼,就道:“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十之八九是来找文婆子问米的。” 作者有话说: 【1】《宋史?选举志》 第18章 问米 公孙三娘想上去问个究竟,却见岑开致转而挑起布来,只是略板了脸。 “致娘?” “阿姥问米还能问个甚,左右是裹脚的事,不管那文婆子怎么说,她回来总要跟咱们透个气,何必眼下就急急去逮。她虽藏头露尾像做贼,咱们也不必真去抓贼,弄得老人家不好意思,这事更难开口了。” 她说着替公孙三娘挑定了一匹布,又给自己剪了一尺檀唇布做镶边。 卖布的娘子见两人爽快,掩了口轻道:“文婆子是个名气大的,可也贪得很,茶、酒、荤、果,缺一样连门都甭想进了,进了门,相问还得添银子。你呀,回去探一探,瞧瞧老人家给她孝敬了多少?” 岑开致虽给钱阿姥开了月钱,可她也都花在食肆和阿囡身上了,文婆子绞了她那么些去,老人家估计钱袋也空了。 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回程时特缓了步子,到食肆时钱阿姥已将阿囡从胡娘子处接回来了,没事儿人一样问她俩要不要吃茶。 她足边一袋新糯米,粒粒短圆可爱,像娃娃肉乎乎的胖脚背。 “阿姥买了新糯米?明朝可以吃炊饭了,再去长人刘家买几根油条,我去炖些肉卤,吃时浇上去。” 岑开致起身往后院走去,假装没看见钱阿姥欲言又止的表情。 钱阿姥倒很执拗,慢吞吞跟在岑开致身后,声音轻得都要被风卷走了。 “蒸了炊饭留一笼,和了赤豆裹粢团吃。” “阿姥向来说话声气高,今日这般低声,是怕我不愿,还是想着阿囡裹脚会受难,所以心疼呢?” 钱阿姥张了张口,皱巴老脸上犹疑不定,她拳拳一片心,全都给了阿囡,可岑开致又何尝不是为了阿囡打算,只是两人意见相左,总想说服对方。 “我今日去问米,姑爷说要裹。” 岑开致佯装不知,反而奇道:“仙婆说得真准?” 钱阿姥点点头,一脸信服,半丝怀疑都无。 “阿姥怎么不带我去?问问刘吉都把蕃商的财物放在何处?也好拿回来换了家宅,阿囡想嫁得好人,难道是一对金莲就够的?世人汲汲营营,还不是为着钱财,有副好嫁妆才是正理。” 钱阿姥叫岑开致说得呆了,半晌才连连点头,道:“我真是老糊涂,合该带了你去的。” 她已年老,干死干活又能攒下多少?难道要岑开致出嫁妆不成?!打肿了她也没这样好大的一张脸。 文婆子如此神通,她竟然想不到要这样问,越想岑开致说得越对,钱阿姥激动起来,恨不能现在就去,却听公孙三娘在外间道:“致娘,要一个梅干菜炖鳗。” 岑开致应了一声,钱阿姥也冷静下来,坐下烧火。 昨个有人上门兜售鳗鱼,公孙三娘见他不像是渔民模样,明明大男人一个,粗粗的一张脸,却生了双怯生生的鹿眼。 被公孙三娘质疑一句,脸倒是先红了,结结巴巴的解释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了个甚。 这篓子鳗鱼也是奇怪,一身黑黄花绿,黏滑交缠,公孙三娘总觉得哪不对劲,心里吃不定,就不想要,急得那人都要落泪了。 “你这人也是奇怪,还撒起金豆豆来了。臊不臊?”公孙三娘看着心燥,道:“行了,我喊东家来看一眼。” 岑开致一打眼,笑道:“怪不得把你难住了,跟咱渔市上的鳗鱼是有些不同,临安有海湾,鳗鱼多是蓝灰色的海鳗或江鳗,再者,往日里船夫送来的都是肉滚滚的河鳗。这是山涧里的溪鳗,溪中花鳗鲡,或见游藻荇,说得就是这种鳗鱼。” 岑开致幼时同父亲在瑞安府旅居过两年,吃得都是溪鳗。溪鳗挑剔,非上好的山溪不栖,所以肉质格外细嫩鲜美。 岑开致看定了货色,对公孙三娘使了个眼色,三娘点点头道:“这些我都要了,你开个价吧。” 男人名叫杨松,卖货像是求人,低着头道:“您看着给吧。” 公孙三娘皱眉道:“愣大个男人说不明白话,你这溪鳗是稀罕些,可也没多少,就按着渔市寻常的海鳗算价给你,别说我们欺生啊。” 杨松拿着银子张口结舌,“下,下回还有,能不能再拿来?” 见公孙三娘点头,顿时喜得像个傻倭瓜。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8节 临安人舌头灵,没有不识货的,光几个熟客就把溪鳗吃得七七八八,除去眼下要做的一条,缸里还余下一条最大的。 钱阿姥瞧了眼,有些犯愁,这条鳗鱼肥硕,近乎半丈长,少不得要做席人家才肯要。 若是养了多日,养瘦了倒是亏得少,养死了岂不倒亏!? 鳗香和梅干菜的香气渐渐充斥了整个后厨,钱阿姥留了一点小火慢慢收汁,渐成焗烤之味,让梅干菜吸了鳗鱼的黏糯,也让鳗鱼得了梅干菜的馥郁。 这道菜一上桌,主的辅的食材,都是没有,概没有一丝剩下的。 昨个新杀的两只水鸭,用酱油、蜜糖、酸梅卤了,皮肉滑嫩,甜酸入味一股果子气,好吃的吮指。 三两下就卖得只余下一只肥腿,晚市又有客人听了介绍要来买,钱阿姥还想恭喜客人走运买到最后一份,岑开致却说有人订了。 钱阿姥还以为是熟客订了,歇了市,却见她用油纸裹要送去给那文婆子,真是把一副心肝都疼抽。 钱阿姥本以为自己已敬过仙,岑开致此番进门就不必再给供品,却没想那守门的小童把鼻子一歪,就要关门,幸好缝里挤进鸭腿,滋出一股香气,这才引得门大开。 门开却撞上两个人,双方齐齐一愣。 “是你。”嘉娘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头发,恨不得往里藏一藏。 岑开致略略一笑,她挽着个钱阿姥,老妪迷信,来这也不奇怪,可嘉娘年纪轻轻,衣食无缺,双亲齐全,来这问什么? 岑开致并没有窥人私隐的毛病,往边上撤了一步,容嘉娘先行。 嘉娘与她颔首致谢,倒是身后侍女用鼻孔看人,“哼。” 岑开致不明白自己何曾开罪于她,实在是莫名其妙。 连嘉娘也不甚清楚,上了马车蹙眉问她,“人家带着个老人还让了路,叫你这样哼来哼去,嫌鼻子不够大吗?” “娘子您不知,这厨娘与泉九那些个交好,他们总去她的食肆吃喝,想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既如此,咱何必给她好脸色?” 东海商行的大管事是杀蕃商的凶手,这个消息早就传开了。 东海商行总有近半生意是同蕃商做的,如今一个蕃人也不见,余下汉人买卖也寥寥无几,勉强谈成几桩,佣钱被压了又压,连伙计都要倒贴养活,日日开门时,还要留心门口无有屎溺。 如此这般,可不要将江星阔泉九一干人等恨煞!侍女自以为是,却不料并没讨着嘉娘的好。 “一码归一码,你少给我结仇,还嫌自家太清净吗?” 钱阿姥见岑开致回眸看嘉娘,神色有些疑惑,就道:“听说仙婆算孕事也准得很,这小娘子是不是久婚未孕呐?” “求子不是该去观音庙吗?”岑开致有些不解。 “仙有仙道,鬼有鬼途。”引路的小童道。 “也不怕求得鬼子?” “人总是鬼魂托生,若是鬼子,还更精乖哩!” 真是人活一张嘴,怎么说都行。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小童强辩,一般妇人临盆若逢鬼节,便是忍也要忍过去。可岑开致也曾听说过某地有俗,并不厌鬼节出生之子,正如小童所言,喜其精乖有本事,能逃过鬼门。 也亏得文婆子能在闹市之中找到这间僻静宅邸,前门出去是条狭长里弄,后门接河。 这河经过佑圣观,文婆子家宅在下游,一河信徒供奉的香火,也比不过这宅子里熏人呛鼻的烟气。 今晚月明,可屋里闭塞,帷帐沉沉,像是从未洗过,满目皆是诡异的血色。 钱阿姥紧紧抓着岑开致的胳膊,喃喃道:“夜里瞧着更吓人了。” 小童倒是一副先生口吻,“噤声!” 钱阿姥够做人阿太的年纪,还被如此训斥,不由得惴惴。 漆黑八仙桌上立着一只红烛,文婆子老得都看不出年岁了,脸皮一层摞一层,下巴堆叠沟壑。 在这屋里更是憋闷,岑开致没忍住轻 咳一声,引得文婆子翻了眼皮瞪她,眼珠上满是白翳,果然这种窥听鬼神的差使,非天残地缺不能为。 “丧父缺母,杀夫祸妻!” 岑开致劈头盖脸遭了一句骂,倒还淡定,挑眉道:“倒准。” 后一句且不细论,阿爹身故,阿娘改嫁,的确吻合。 “近日总梦见阿爹,却又无嘱托,特来一问仙婆。” 话音落下渺无声息,钱阿姥轻碰了碰她,岑开致做恍然大悟状,将银子投了进了一只骨碗中,随即报上生辰八字。 文婆子眼皮不停颤动,颠了一阵,再睁开双眸时,却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褐瞳。 岑开致牢牢盯着,就见自己的身影坍缩在瞳仁之中的一点红蕊里,似被地狱烈火裹挟,文婆子张口露出满口黑牙,哑声道:“阿致,你可知错?!” 声调仿佛中年男子,这一句呵问倒让岑开致神思澄明起来,她垂下眸子,掩住怒意道:“阿爹何意?” “害夫至此,我在底下无颜见他。” “他死在桐乡,葬在城郊,与阿爹和干?” “明州西望,咫尺之遥。” “我明白了,回明州将阿爹坟头调个方向就是。” 该说是文婆子还是她爹,噎了一噎。 “风水已定,如何改得?!” “那爹要如何?” “幸得仙婆,求她做法,免其怨念。” 这话说完,文婆子发出古怪的一声长吟,身子软了一软,又端坐起来。 岑开致没有再问自己的事,干脆利落的又投了银子,将刘吉的生辰八字报了上去。 “再问。” 第19章 鳗鱼 文婆子的白翳何该是看不清看不明的,可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珠子在岑开致平静无波的脸上顿了顿,视钱如命的她竟做出一副犹豫之态。 “这魂今日已经喊过一回,再喊只怕他不愿来。” 骨碗被银子砸得晃荡,“事关唯一在世骨肉,想来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肯的,仙婆再请就是。” 文婆子想拿乔一番,激岑开致再添银子,可没想到岑开致竟伸手从骨碗里捡回了银子,颇为体贴的说:“仙婆不愿勉强,那便算了,改日再来。” “混账!进了我这骨销碗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是给鬼神的!沾了祸事可别怨我!” 钱阿姥吓得连忙双手合十四下叩拜,嘴里碎碎替岑开致告饶,还按着岑开致也拜了两拜。 岑开致不妨钱阿姥一个动作,踉踉跄跄的打翻了高脚凳上的一只笸箩,里边的物什散了一地,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烂牙龋齿,青丝枯发,荷包香囊,其中倒有一件东西格格不入,分外点眼,是一枚玉扣。 玉质虽好,做工却是下品,而且不像是大宋制式,甚至不似汉人玉器。 小童前来收拾,还吓唬岑开致,“这些不是死物就是祸物,你沾了少不得要用我家仙泉净手才是。” 文婆子吐出一口烟熏火燎的浊气,岑开致微微蹙眉,用薄荷香叶包遮挡口鼻。 她好似纡尊降贵,不予计较,道:“罢了,见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娘子,再与你引一次魂。” 于是乎又颠乱一阵,褐瞳再现,张口便是年轻男子懒洋洋的腔调,“作甚又来寻我?” 引魂之前,文婆子言明不可问枉死者死因,不然鬼魂躁动化为凶煞,占了她的身子要为祸人间的。 岑开致虽是不信文婆子的把戏,可也觉得诡异,定了定心神,道:“蕃商的货物何在?你若知晓,快些说出来,好报了官府拿了家宅回来,还要与阿囡做嫁妆。” “嘁,我就说你没安几分好心,原是记挂这个。” “满嘴屙粪的玩意,我去时,一院子都是临安府的人,只囫囵个接了阿姥和阿囡出来,又逮一只猫儿换了银钱,我什么心肠,阿姥心里明镜一般。如今叫你为女儿打算几分,你倒猜度起我来,阴沟里捡食吃的鼠辈!害了我的馥娘!成鬼了还在我跟前摆什么谱子!” 岑开致毫不客气一通臭骂,听得钱阿姥都愣神,回转过来,又觉得骂得句句都对,便也讷讷地附和了几句。 ‘刘吉’翻着眼珠子,胸口起伏剧烈不似寻常活物,看得钱阿姥骇然,紧紧攥着岑开致,生怕刘吉一个暴起要伤了他。 “西北,在西北。”这几个字语调分外不同,好似从喉咙里掐出来一样,文婆子身子一软,瘫在椅上,手脚却不停的颤。 掩在暗处偷磕瓜子的小童此时却急急上前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撒香灰,神色中竟有几分紧张。 “怪哉,竟灵了。”小童口中藏话,只舌头搅过一道,没叫岑开致和钱阿姥听见。 文婆子满额虚汗,不似作伪,强撑着责令岑开致补了银钱,也没力气再哄她做法事消解张屈的怨恨,眼睁睁瞧着一笔买卖要溜走,又连哄带骗兼恐吓的拿了她一番,盼着她过些日子再登门。 岑开致不欲生事,满口答了,与钱阿姥走在孤零零的一弯弦月下。 幸好出了弄堂便是集市,佑圣观晚间虽闭门谢客,但这条小街依旧热闹,秋风瑟瑟,羊汤店门口座无虚席,白蒙蒙的香气漫天,好些汉子喝酒划拳,大笑大骂,烘得一街阳气旺盛。 钱阿姥松泛些许,又愁眉深锁,道:“使了银子竟就只问出个西北来,西北一大撂地方,上哪寻去?” 见岑开致不答,怕是为着被父亲斥了一通心中郁结,钱阿姥便道:“改日咱们来做个法事,就好了。” 岑开致却是被羊汤香气诱了魂,同店家买了一钵子奶白的羊肉羊杂汤和四个芝麻烧饼,被裹脚的事横插一杠,岑开致也没有吃炊饭的心思。 “朝食有着落了。”她擅制南食,北食就不露怯了,馋时买来吃就是。 钱阿姥见她面色不愉,却又有心思买吃食,一时捉摸不透。 “阿姥莫要疑我装相,故意说瞎话,”岑开致知她疑虑,便道:“我阿爹死在客乡,货船倾覆,尸骨沉海,坟头也不过一座衣冠冢,且面朝东海,何曾西望?旁人都道他死无全尸,可我却知阿爹平素心境开阔,若叫他深埋底下,虫蚁啃食,倒不如随波逐流,长眠深海来得宁静。” 钱阿姥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认为岑开致拿会拿这种事情来作假。 “再者,若真是我阿爹上身,他第一句定然是,‘阿致,我伙同你几个叔伯已将姓张那小子痛揍一顿,打得他再死一番,投个猪狗虫蚁的胎,只恨阿爹走得早,还叫你脏了手。’” 岑开致想象着她爹的语气,嘴角抿着微微笑,看得钱阿姥一阵心酸。 “如此说来,仙婆并不是回回都准的。” “岂止不是回回都准,只说都是坑骗也不算冤枉了她。” 岑开致如此明言,钱阿姥似乎还有所保留,其实也不怨老妪无知,文婆子那两下的确能唬人,有那么一瞬,岑开致也几乎要信了她。 岑开致晚市歇得虽早,但因兼做早午,买卖还是不错。 松涛书院的学生好些就住在近旁,瞿先生又严厉,迟到不问缘由,先吃一记手板再说。 周边里弄数条,常有学生斜刺冲出来,抓了一屉小笼便跑,“阿姥记我阿娘账上!” 钱阿姥哭笑不得,喊岑开致记下,若这小郎忘了归还笼屉,也还得记上。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19节 食肆开门就是满室热闹,街道上娘骂儿叫,岑开致忙得脚不沾地,记账时勉强得闲,昨夜的羊汤味道确实不错,口中咂摸还有余香。 忙过早间这一阵,公孙三娘也送了粥桶回来,去天井里洗了把脸,回来就压低了声音,道:“阿姥蒸糯米和赤豆呢。” 岑开致本就核账核得头疼,一时靠在柜台前头没了主意。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倒是清脆悦耳,岑开致觑了一眼,就见江星阔从马背上俯下身来,眉头微蹙的样子好似马上要提人出去杀头。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却很关切的问。 岑开致摇摇头,笑道:“没有,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几人的宅邸散落在城中各地,早膳大多就近吃了,还有住在官廨的,大多在饭堂用稀粥馒头打发了。 “可有饱腹的吃食?昨夜出了命案,他们几个连夜稽查,也是饿了。”江星阔松松甩了缰绳,马儿熟络的走到埠头饮水,后院有江星阔存在这的草料,公孙三娘提了一篓出来去喂马。 “午市还没开呢。我拿些米糕让你们垫垫肚子,炖一盅老酒鳗鱼予你们吃吧。” 江星阔从来是岑开致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的,不过听到这老酒鳗鱼,忽然觉得腹下一紧,想起她那盅扰得人难以安眠的姜蒜炒腰花,有些警惕的问:“可是会太滋补了些?” “一日秋风一日寒,眼下就是该进补的时节,你也别仗着自己一身筋肉就怠慢了口舌肠胃。” 泉九熬了一夜,自觉虚损的厉害,江星阔素来大方,今日铁定又会做东,不吃白不吃。 “妥,妥。大人龙精虎猛,弄些咸齑给他吃便罢。我要吃鳗鱼!” 好么,上司吃盐巴小菜,他吃药膳荤腥,少不得又挨了江星阔一个脆生的脑崩,借势就晕了,倒在桌上昏睡。 阿囡有些日子没见她的九叔了,从后院钻出来,硬挤到他大腿上坐定吃米糕。 泉九假寐了一会,逗她,“喂你九叔吃一个。” 阿囡在吃食方面向来小气,从自己嘴里抠了绿豆点大的一粒沫子喂过去,一手的口水糊糊,气得泉九连呸几口。 “好个没良心的小妮子!” 老酒炖鳗,鳗要紧,酒更要紧。岑阿爹每每外出归家,总要吃上一盅,非十年的花雕不可。所以岑开致在食肆里轻易不卖这个,便是给江星阔几人吃,才起了一坛她用来醉蟹的花雕,也不过五个年头。 泉九吃米糕吃得口干,骤然闻见一丝浓郁的酒香鲜味,激得口涎喷薄,忙推了米糕,道:“不吃了,饿死也留着肚子吃岑娘子的好手艺。” 外头饿鬼张口欲食,岑开致只好快些做,熬了一锅细碎浓郁的肉卤汤,遣公孙三娘去买几根恹哒哒的老油条,绞成小块,撒在钱阿姥蒸好的糯米饭上,吃时再浇肉卤。 酒炖鳗鱼、藕汤,连着糯米饭和肉卤子一齐端出去。 江星阔毕竟是上官,吃罢了朝食才知晓命案,眼下腹中还饱,只夹了一截鳗鱼,滤了杞子酒汤细细品味。 泉九一干人等皆狼吞虎咽,险些折了舌头。 “来不及蒸饭,炊饭本是朝食,这下都混做一团吃了。” 泉九吃光一碗,又要添饭,道:“岑娘子,已然够讲究了,这个点去旁的食肆吃饭,少不得是昨日的饭,隔夜的卤,你这,样样新鲜,滋补味又好,罢了!我不与你讲,瞧这几个杀才,鬣狗一般!再说没得吃了!” 一甑糯米饭叫他们吃光,泉九捧着空甑子熟门熟路的去后厨添饭。 “阿姥怕是不疼我了,要做粢饭午后再炊一些糯米就是,眼下可不得叫我吃饱了?” 钱阿姥一把老骨头,被他按着肩头摇来晃去,差点没把她摇散架,笑骂道:“成日狗癫一般,都予你了,吃个痛快吧!” 泉九得偿所愿,捧了甑子出来坐定,见钱阿姥出来,又问:“前些日子我见邻家已经祀过灶了,阿姥怎么今日才做粢饭?可是自己馋了,假借灶君之名?糯米不好克化,还是我替阿姥代劳得好。”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钱阿姥无语的摇摇头,将阿囡从泉九身上扯下,道:“吃了粢饭,好叫阿囡裹脚。” 第20章 劫财仇杀 泉九外粗内细,见岑开致和公孙三娘不接此话,心下已明白了七七八八,仍旧一副说笑口吻,道:“阿姥怎么想到这个上头了?便是富绅之家的小娘,也不是人人都裹脚的。” “我哪有什么主张,只是姑爷和娘子生前有这个念头,我又去问米,也是同样要阿囡裹脚,死者为大,不好不依。” 钱阿姥窥得岑开致与江星阔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岑开致微微一笑,也让她心下稍安。 可她收回视线,却见桌上各个捧了碗拿了筷,一双眼两双眼都盯了她瞧。 就连江星阔也看向钱阿姥,道:“阿姥找的是哪家神婆问米?” 钱阿姥虽待几个小子亲如子侄,却不敢将江星阔看作他们一辈,诚惶诚恐,道:“便是佑圣观边上的文婆子。” 泉九飞快的扒拉干净饭,搁下碗筷,神色也不似方才松快,道:“阿姥何时去问米?” “昨个早间去了一回,晚间同我又去了一回。”岑开致也觉出古怪,替钱阿姥回答。? 江星阔看向身侧婀娜身影,有些焦心,“你也去了?” 岑开致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道:“怎么了?” “昨夜死得便是那文婆子!怎么将你们也搅弄进去了?”泉九挠头,看向江星阔询问他的意思。 钱阿姥骇得差点瘫软在地,被阿田阿山两个齐齐搀住。 “你们昨夜几时回来?”江星阔问。 岑开致手心脚心发麻,蹭着江星阔的臂膀就在条凳上坐了下来,细细回想。 “走出羊汤店时,佑圣观的铜钟响过一回,我还听那几个酒客道‘一更刚过,尚早得很,再喝再喝!’” “如说来倒有人证,他们几个携黄仵作去时已是四更天,仵作检验尸身时尚有余温,想来你们的嫌疑可以洗脱,倒是不怕了。” 江星阔心里稍定,又觉身侧挨着岑开致胳膊上的软肉,僵直得不敢动。 岑开致一无所觉,连连点头,道:“到家门口时,碰见卖布的周家小儿夜啼,周娘子还驮在背上哄觉呢。两头皆可验证的。” 泉九这才落下心来,又喝了碗藕汤,揩揩嘴,准备回大理寺了。 临走时想了想,还是道:“阿姥,我看这婆子无甚神通,不若得话,怎连自己死期都掐算不到?她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钱阿姥此时心口还一阵阵的难受,阿囡伏在她身边,小手不住的替她按揉,实在招人怜爱。 钱阿姥轻声问她,“阿囡日后可想做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阿囡不明所以的看她,道:“什么是富贵人家。” “就是出门有轿坐,走路有人扶。” 阿囡翘了翘脚,嘟起腮帮道:“坐轿憋闷,我又不是周小鼻涕,还要胸口绑着布才会走路!” 她见钱阿姥透气透得通畅,就撇了手去后院赶鸡玩。 钱阿姥暗叹一口气,她在这件事情上本就踌躇不定,如今文婆子一死,从她口中传出的那些话也烟消云散。 “罢了罢了。如今孤老一双,致娘好心帮扶已是万幸,我还做什么阿囡进嫁富户高门的白日美梦。”如此想来便也作罢,彻底收起了要给阿囡裹脚的心思。 “江大人,文婆子屋里还有个小童,不过八九岁年纪,不知…… 岑开致想了想,还是撇不下,张口问了。 江星阔道:“那小童倒是无恙,昨夜贪玩睡到屋顶上去了,也算躲过一劫,还是他漏夜出来报案的。文婆子睡前喜好泡脚,死时还斜倒在椅上,只是脖颈叫刀割断两截,堪堪吊着一丝皮肉,脚盆倾覆,满盆金珠银豆不见踪迹。” 饶是岑开致并不胆小,也被江星阔这番细致描述弄得毛骨悚然。 江星阔见她擒着帕子掩口,在心中大骂自身蠢货,柔声道:“吓着了?” 泉九听了一耳朵,打个寒噤,抖落一身鸡皮。 岑开致轻轻摇头,道:“如此说来,可是劫财了?我这番问米叫她薅去一两多的银子,她这门营生只要撞对了傻财主,不知能榨出多少肥油,叫人盯上也不奇怪。” “下定论尚早,金珠银豆虽没了踪迹,但褥子底下的银票,夹缝里的地契都还在,若是做惯了劫财的,这些地方不会不搜。” 江星阔毕竟老道,这文婆子算是三教九流里的行家里手,她活到这把年岁,虽是练得滑不丢手,可也说不准阴沟里翻船,一不留神知晓了谁家秘密,遭人灭口也未可知。 有些话在食肆里不好说,泉九摸摸鼻子,道:“大人,佑圣观一带是歪牛的地头,我去找他探探消息?” 江星阔略一点头,道:“别失了分寸,你与他从前是街面上的兄弟,如今却隔了一层。” 泉九连忙应下,他爹娘去得早,兄嫂嫌他累赘,处处苛待。家中分明有新米,偏叫他吃陈的,且一口一嘴沙石。他嫂子又是个惯会装相的,人前叫三郎,人后骂吃白饭的。 年岁略大一些,他自己就去街面上找食吃了,同歪牛混做一滩,有一日蹲在街边组了个赌局耍钱,被瞿夫子逮了个正着。 瞿夫子唯一一次对他好声气,带他家去用了饭,又劝他寻一份正经差事,莫要厮混空度年华。 泉九臊得站不住脚,低着头往外跑,从此便不怎么与歪牛他们往来。 佑圣观既是热闹之所,必然龙蛇混杂,粗粗一瞥,只瞧见那面上的欢欣明快,却不见底下暗流涌动的涡旋。 拐子、骗子、偷儿,全在这一条浮着香灰的黑水里摸食。 这郎君的眼珠子全贴在小娘子的脸上,钱袋就是滑走了也无知无觉。 舍七正美着呢,钱袋忽然就脱了手。 “喂!穿绿衣那个,钱袋丢了不知道啊?”泉九将钱袋一抛,也不理那人千恩万谢,用刀鞘一拢舍七的肩头,道:“别苦哈哈的,请你们老大吃酒去,他人呢?” 歪牛手下几个小弟供奉着,懒洋洋的倒在街尾蹭听茶馆的评书。街面是走道的地方,他倒好,摆了张躺椅,知道他是地痞无赖,惯会私缠,茶馆还要奉茶给他,求个相安无事。 歪牛虚眼瞥见一身官衣,差点蹦起来,逮看清了是泉九,又要伸手搂抱,只是想起他如今身份不同,又悻悻然收回手,道:“你小子今怎么来了?!我也找你呢。” 两人寻了个地方吃酒,听了泉九的来意,歪牛一拍大腿,道:“我这有个消息,保准叫你升官发财!” 泉九知道歪牛一句话里有八两的水,捏着花生米道:“什么?” “江少卿的先头那位啊,我眼睁睁瞧着她进去的,马车愣大,想看不见都难。文婆子那几天买卖真旺,原先都是些老不死的,这几日倒来了好些皮滑肉嫩的小娘子。”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话里还连带上了岑开致,泉九塞了个咸菜墩子进他嘴里,道:“快快闭上臭嘴,全是浑说!” 歪牛咸得龇牙,又坏笑着道:“我没浑说,那瘸腿娘们是昨个来的吧?前个也来了个小娘子,跟她一样偷偷摸摸,好似见得不人,一个人低着头走道,灰狗凑上去还香了那小娘子一口,吓得她哭得娇花一般。” 见泉九面色不愉,歪牛撇撇嘴,道:“没劲,行了不说这些了,你那个嫂子,这两天打听你呢。” 泉九顿生警惕,道:“打听我作甚。” “不知从哪听来,说你在大理寺月钱高,还得孝敬银,想把娘家侄女说给你。” 泉九狠狠啐了一口,“做他娘的大梦,老子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娶她孙家的女!” 歪牛道:“你住在官廨里,她再怎么盘算也不敢进去,只叫路上别叫她缠上就是,你如今也是有头脸,与她推搡起来不像话,还是躲着好。” 这话是正经为他好的,泉九叹了口气,拿起酒盅与歪牛碰杯,一饮而尽。 文婆子死得很痛快,索命就用了一刀,这功夫连泉九都难做到。 “大人应该可以做到吧?”阿田倾慕的看着江星阔,随即就被泉九盖了一巴掌,“说的什么鸟话!?大人的刀法铁定要比这个好。” 周锦录从旁走过,轻笑一声,落在泉九耳中,分外刺耳。 “江大人的手下总是如此,如此……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0节 他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江星阔便道:“周大人可以翻翻书再说。” “噗。”泉九憋笑憋得反像个屁。 周锦录翩翩公子的脸皮有了一丝松动,手下徐方带人抬了具尸体进来,他非但不上前,反倒脚步飞快的离去。 文婆子家的小童既不是犯人,又不是死人,虽是证人却无处可去,泉九昨夜先把他带回大理寺了,此时从饭堂混了个肚饱,正蹲在花台上扯狗尾巴草。 见周锦录这做派,小童嘀咕道:“还有这样的刑官?恁讲究怎么不去翰林院?挤在大理寺作甚?” 徐方远远地听见了,竟是充耳不闻,没有出言训斥,只是挥挥手,示意把尸首送到仵作房去。 院里隐隐有风,尸首上似乎有水,白布黏着脸皮,将扯开又未扯开。 连亲近之人头颅悬吊都看过了,还能有什么受不住的? 小童打眼一瞥,白布终于揭开了一角,露出一张浮肿发胀的面孔。 他倒吞了一口秋风,惊愕的从花台上跌下。 引得江星阔也看了过来,瞧见死者,更是一怔。 第21章 汤泡饭 死得居然是贞姬。 “且慢。”江星阔难得开了尊口,徐方几乎下意识站定,问:“大人认得此女子?” “她是怀远驿的高丽女婢,怎么死得?”江星阔皱眉问。 “船夫报案,城东的皎河里捞上来的,不知是否是失足…… “徐方,在磨蹭什么?”周锦录在远处高高台阶上催促,见江星阔看他,仍是笑得云淡风轻。 徐方只得冲江星阔一拱手,带着贞姬的尸体先行离去。 小童还在发愣,只觉眼前一暗,抬眼就看见江星阔站在自己跟前,不由得摸摸脖子,心道:“虽是煞星模样,却比方才那个油头粉面的看起来有男子气概得多。” “你瞧见这尸首,何以如此惊讶?” “这位娘子前两日来过,难怪语调有些异样,我以为她是哪个山沟海湾里来的,原来是高丽姬。” “她来作甚?” 小童低头掸掸身上灰土,“想家了,问米呗。” 泉九脸上皱成一团,道:“高丽的鬼也能问?” “引鬼难,哄人又不难。”小童倒是坦率,将文婆子吃饭的手艺都揭了老底,不过人都死了,也不打紧。 “大人,你看这两起案子会不会有关联?”泉九追在江星阔身后问。 江星阔已然想到,大步流星的截了徐方的路,又对周锦录道:“周大人,我怀疑这女尸与我手上的案子有联系,可否将案子移交给我?” 周锦录袍袖轻动,笑道:“既如此,江大人把那个案子转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泉九就知道周锦录没这么好说话,就道:“大人,别理他了。大不了我跟徐方低个头,从他那探消息来就是。” 徐方就站在边上,万分无语的瞪着泉九。 “倒也不必,若贞姬之死真是人为,”江星阔转身离去,轻笑了一声,只道:“呵,等着吧。” 泉九又想起从歪牛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了。 岑开致倒也同江星阔提了一嘴,说是碰见过嘉娘,江星阔便让小童拟了这几日来问米的人员名录,让泉九带着几个差役挨家挨户去问话。 “公事公办。”江星阔叮嘱。 泉九挠挠头,道:“大人,我晓得。” 荆家是两人婚后才置办的房子,虽是荆方的名下,出资的却是嘉娘。见泉九上门嘉娘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自家的确去过文婆子那,文婆子又死了,来问一问,也是情理中事。 荆方忙于公事不在家中,嘉娘也不好意思说缘由,对峙片刻,使个仆妇出马,“大人,我家娘子问的是子嗣。” 泉九若想在这事儿上多占点嘴上便宜,那是手到擒来的,不过他也觉出江星阔不想跟嘉娘多有牵扯,便算了。 既得了底细,与小童说的相符,又问过可觉得文婆子何处有异?嘉娘说自己并没觉得有何异常,再没什么好问的,泉九便也带人离去。 泉九与手下忙过半日,路过松涛书塾,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你们先,先回去复命,我,我有事儿。” 阿田和阿山知道他要去找瞿先生请教问题,一个两个掩了嘴笑,被泉九一脚踹远。 从前父母还在时,泉九也是正经上过两年书塾的,后来家中兄嫂做主,多吃一口都招人嫌,更别提上学了。 桥下老妪在卖柚子,瞧着光洁圆滑,淡黄清香,泉九在手上颠来倒去拣了一双,捧着往书塾走去。 他知晓今日是十五,书塾不开课,省得叫那些毛头小子笑话自己还没法还嘴。 秋风阵阵,秋凉宜人,瞿先生正在庭院中小憩,身侧矮凳上坐了个纤巧的女娘,正捧着一本书给瞿先生读。 廊下竹帘随风而动,洁白清秀的侧脸好似一朵细嫩的丁香,泉九慌张的低了头,对引路的仆妇道:“赵婶帮我通传一声,贸贸然进去倒是不妥。” 仆妇在瞿家多年,也算看着泉九长大,笑道:“官爷有礼,你同小娘子幼时虽一起玩耍过,毕竟大了,是要避一避的。” 泉九盯着脚面,生怕叫瞿先生择出不妥来,可惜错过一道轻柔的目光。 瞿先生好不容易得闲一日,还要叫这小子叨扰,更是要挑刺几句。 “这种柚子中看不中吃,还是糙皮凸顶的好。” 泉九憨笑,缩手缩脚的坐在矮凳上,“给先生清供用的,闻个味,看着玩。” 瞿先生睨他,道:“何事?” 泉九从怀里摸出一叠纸,看书习文时有阻塞之处,他都记在了上头。 其实律法泉九算是熟稔,只是有些地方咬文嚼字,语义拗口,反而走了偏路。 瞿先生一一给他讲解,泉九听得仔细。 “往年间刑法试多由大理寺、刑部负责主持,我前些日子同刑部的同窗饮茶,虽拿不出历年卷案,但他也说了些应试法门,总之,只要你打好了底子,大多题目都无碍。” 泉九听得连连点头,又道:“大多?那,那有些出题刁钻的?” “哼,那你也碰不上,我那同窗说,就数你那个上官出题最艰深,你既应试,他为避嫌,肯定是不会参与议题的。” 泉九美得冒泡,不曾想在江星阔手下还有这种规避风险的好处。 打发走了这个扰人清净的小子,瞿先生闭眼假寐,听见女儿脚步轻轻,便嘴角含笑的睁开眼,就瞧见眼前银光一闪,瞿先生一抹虚汗,原是她提了把菜刀要剖柚子。 “爹早起还说秋燥喉咙不舒服,这下就来了柚子,实在是巧。”瞿青容笑道。 “这厚皮柚子有甚个好吃的。”瞿先生说着,就见瞿青容轻松剥下一层柚皮,不过黄豆薄厚,里边瓤肉粒粒饱满,水当当的,一看就清甜可口。 瞿先生揉了把脸,闷声道:“傻人傻福,随手拣得也这么好。” “泉大哥每回拿来的东西都不错,看得出是用心挑的,哪里是随手呢。” 瞿青容细细的撕了白皮经络,只露了现成好吃的柚瓤递给她爹 瞿先生接过来大嚼一口,的确多汁柔软,薄甜微酸,而且宜人香气,叫人鼻喉舒畅。 “何必替那不成器的小子说话。” “阿爹既觉得他不成器,何必请了多年没走动的同窗吃茶?”瞿青容不给瞿先生留面子,一句点破。 瞿先生冷哼一声,半晌才道:“唉,少时见他机灵顽皮,却也算得尊师重道,孝顺忠义,没想到父母缘薄,兄弟情恶,竟成了孤家寡人,险些行差踏错。不过也算迷途知返,到底年少,一切都还来得及。” 瞿青容听了默默无言,过了会子,笑道:“晌午去岑家食肆买蒸鸡,提起您讲课多了喉咙不适,岑娘子说自己有几个舒喉清润的汤方,那时她正忙着,我也不好意思打搅,眼下大约闲了。我去去就来。” 瞿先生淡笑颔首,道:“小心些。” “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几步路,阿爹还怕我丢了不成。” 瞿青容虽出门不多,但也并非困在深宅的千金,虽戴着面纱,且看她通身书香气,左右也都识得她是瞿先生的明珠,即便有一两个滑头小子,也只敢窥视,不敢十分明目张胆。 岑家食肆里午市歇了,岑开致睡得粉腮慵懒,正陪着阿囡玩推枣磨。 泉九早饭并做中饭一起吃,此时又饿了,他来时岑开致还没醒,钱阿姥给他做了一碗汤泡饭,这种吃食不好拿出来卖,都是给自家孩子吃的。 汤泡饭听着随意,但也不含糊。浓白的猪骨汤底儿,从岑开致开业那日起吊到了现在,算不得什么老汤,可也好味。 一海碗米饭,浇上一大勺的汤,店里还剩了块五花卤肉,切了薄片码上,再挖一勺的萝卜丁、咸齑,撒上一小撮葱花,不比正经饭食差。 泉九唏唏呼呼的吃着,美得抖腿,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人,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立刻正襟危坐起来,腰板挺直的像是刚被戒尺打过。 “泉九,你抽筋了?”岑开致不解的问。 “九叔,你抽筋了?”阿囡最近成了应声虫。 泉九耳根都红了,没说话,只听见一声柔柔的轻笑。 岑开致转首见瞿青容来了,忙手拉了手说话。 “青容。” “开致。” 瞿娘子前些日子伤了手,一时间无人开火,就在岑家食肆吃了几顿。后来发觉岑家食肆全是女人,瞿先生便也放心在瞿青容偶尔来讨教一下厨艺,岑开致和她算是一见如故。 瞿青容一来,泉九吃泡饭的样子就好像千金喝燕窝,捏着勺子小口小口的吸,看得岑开致十分别扭,但随即又顿悟了什么。 瞿青容揭开面纱时,侧旁的泉九僵了一僵,只盯着眼跟前的饭碗对他来说成了一件难事。 岑开致看得好笑,听瞿青容说想要汤方,就道:“好,我去拿纸笔,你略坐一坐。” 门帘落下一刹那,岑开致回瞥了一眼,果然见泉九鬼鬼祟祟的偏了偏脑袋。 “先生身子不舒服?” “只是骂学生骂多了口干。” 说罢两人一齐笑,阿囡看看这个低眉敛目,眼角春情,看看那个抓耳挠腮,笑若傻子。 “我下回去买宝霖堂的枇杷糖。” “你的柚子很对症。” 两人又异口同声。 这下连钱阿姥都看出来了,坐在一旁但笑不语。 泉九想说很多话,但他觉得眼下不是时候。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1节 等明年就好了,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他若得了个正经官身,这才有脸去探一探瞿先生的口风。 想着,他大着胆子瞥了瞿青容一眼,就见她嘴角噙笑,正望着食肆檐下一只歇脚的麻雀。 此刻美好而漫长,泉九连呼吸都屏住了,却听到一声叫他厌极的唤。 “三郎!” 第22章 长嫂非母 瞿青容循声看去,就见是个妇人。眼睛虽有些风姿,可太狐媚,失了端正,鼻头又尖又挂,刻薄相,嘴小似鸡喙,无福貌。 这张脸,瞿青容还记得,就是泉九的嫂嫂孙氏,那年她不让泉九来上学堂,还曾来书塾讨要过余下半年的束脩。 她头回见阿爹发那样大的火气,就是因着这个女人。 “三郎!”这女子又唤一声,瞿青容能感觉到泉九正在竭力的忍耐。 岑开致此时回来,泉九强压怒火,道:“岑掌柜,带不相干的人避一避,我这嫂嫂性子琢磨不透,我一个言语不甚中听,她是要砸了你买卖的。” “三郎这话怎么说的?我可是你亲嫂嫂啊,你哥哥可是想煞你了,怎么不归家?” 瞿青容听见自己被归到‘不相干的人’里去了,却并不生气,她知道孙氏品性不佳,泉九是不想她在孙氏心里挂了号,日后有个什么牵扯。 瞿青容和阿囡听话的随岑开致避到了后院,钱阿姥却还稳稳坐着,她一个老婆子,还怕孙氏掀了她? “嫂嫂何必与我装模作样,我离家时又不是三四岁,我早已记事,又怎么会不记得你待我桩桩件件的‘好’呢?” 泉九如今一身官衣,腰间佩刀,桌上未吃完的饭里还有几块肥瘦相间的卤肉,肉上齿痕分明,馋得孙氏咽了口沫子。 她虽知泉九如今在大理寺当差,但亲眼见他吃好穿好,更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咬牙将他养大,反正兄弟未分家,银钱总是捏在她这个大嫂手里的。 好不容易得了消息,知道泉九常来这家食肆吃饭,她时不时来这里张望,又不敢十分往大理寺方向去,今日终于叫她碰见了! “三郎,那时家中艰难,我实在余不出什么好粮给你吃,可,可好歹也没有饿到你啊。” 泉九见她眼珠子一转,便知她心中想念,再听她如此厚颜之语,不由得冷笑连连。 “没饿着我?半碗石子饭,的确饱肚。” 孙氏一噎,佯装没听见哀哀的哭泣起来,还扯了钱阿姥要与她分说。 眼下正是闲暇时候,街坊四邻都假模假样的戳在门口,嗑瓜子的嗑瓜子,拿扫把的拿扫把。 钱阿姥将胳膊一歪,叫孙氏差点栽倒在地,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啊,是摘桃子来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是难养。可你既没养,如今又来寻他作甚?怎么?眼瞧着如今他自立了,差事又当得好,你就想要这兄弟了?我看你不是想要兄弟,是想要银子了。” 钱阿姥倚老卖老,可不怕孙氏的眼泪,将她好一通的说,孙氏还真是个厚颜的,这样都不臊,反倒俯在条凳上哭,说自己从前做得不对,可也是因为泉九他哥立不住,要她个妇道人家勒着裤腰带养家,如今也想尽一尽做长辈的心意,只盼泉九给她这个机会。 说着,还从竹篮中拿出一件袄子来,说是自己给泉九新做的。 “真是厉害。”后院,岑开致倚在窗台边。 瞿青容秀眉轻蹙看着她,岑开致吹了吹未干的墨,将汤方交给她,又道:“只听就知道是拿捏人的一把好手。” 瞿青容担忧之色掩不住,捏了汤方再无动作,只侧耳听着外头的响动。 泉九没有伸手拿袄子,倒是钱阿姥接了过来,瞧着那衣长袖筒笑道:“唉,也不怪你做小了,临安地儿大,叫你好些年未见小叔也正常。” 谁听不出她是在讽刺,窃笑声终于叫孙氏有些耐不住了。 “我,我再改改。”孙氏嚅嗫道,心中将钱阿姥骂了个千百遍,天杀的哪里跑出个这么爱管闲事的老婆子! “针脚鼻孔大,瞧你也不是个善女红的料,还是罢了。我家阿九如今是官爷,不好穿得傻孬样,叫旁人以为他好惹呢!” 钱阿姥轻飘飘的将衣裳给掷了回去,孙氏再也受不住,本要破口大骂,眼瞧着泉九一手握刀,又深深咽下,擦着眼泪道:“你心中有气我知晓,不过多时就是爹娘忌日,你哥也很挂念你,来家吃顿饭吧。” 泉九别过脸去,没有理会。孙氏通红的一双眼望着她,周围人也瞧着,钱阿姥见她摆出死者,令泉九骑虎难下,心下不喜,却也只好示意泉九暂时忍下。 “再说吧。” 这话虽是敷衍,孙氏却好像得了一个准信,欢天喜地的走了,方才满腹酸楚皆咽下,真是十足人才。 泉九长出一口气,携了钱阿姥转回屋内,只想给她老人下跪磕一个。 瞿青容也走了出来,泉九一脸愠色,见她倒是缓和几分,道:“让你见笑了,我送你回去吧。” “等等。”岑开致捧着个汤盅走了出来,道:“你们大人手上案子一多就不爱准点用膳,我炖了盅汤,你带回去给他。” 泉九颔首,与瞿青容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了食肆。 瞿青容在书塾门口站定,偏首对泉九道:“专心念书,不要因旁人分心。” 泉九一颗心满是烦躁,顷刻间就平静了下来,重重点头,一下脱口而出两字,“等我!” 瞿青容耳尖染绯色,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泉九是蹦着回大理寺的,不过还记得岑开致的叮嘱,牢牢捧着汤盅,也不知她做了什么,一股子鲜香气。 一进门,阿田冲他挤眉弄眼,示意有好戏。 江星阔办差的厅堂门口,徐方抓耳挠腮站在那里。 贞姬初步验尸的结果出来了,虽暂时看不出她溺毙是否人为,却查出她已非完璧,且胞宫有损,竟是刚刚落胎的新伤。 如此一来,这案子便有十分的可疑。 贞姬若是个寻常妇人,这案子只消撇给底下的寺正细查就是,可偏偏是个馆驿里的婢女,她伺候的全是使者外宾,肚里落掉的孩子生父说不定非富即贵,掀了出来叫人家不好看了,损得倒是一国之面。 可直接按下这个案子当做失足论处,周锦录且还没那般厚颜,外头的百姓不知道,大理寺上下的眼睛并不是都瞎了。 思来想去后悔不迭,早知就将这尸首给了江星阔,何苦来哉! 于是便有徐方替上司伸脸给江星阔打这一幕,其实江星阔一贯就事论事,认真论起来只是脾性冷了些,并不难相与,可不巧,今日恰碰上江星阔手下的秦寺正。 秦寺正官位虽在江星阔之下,可年岁比他大了块两辈,又是兢兢业业,铁面无私的性子,很得江星阔敬重。 见徐方臊眉耷眼的想把案子推过来,他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好大个腚!谁不知这高丽姬的案子棘手?!周大人不是说叫我们交了案子过去吗?呶,拿去!” 江星阔往椅背上一杯,慢悠悠吹凉一盏热茶。 便是料定了徐方不敢接,秦寺正重重将手上卷宗摔回桌上,愤愤道:“什么脏的臭的麻烦的都往我这推,什么有油水的,往你那捞。我着实很佩服啊,大理寺这种清水衙门,竟也能叫你们大人榨出油来!” “寺正慎言。”徐方知道这老爷子扎手,硬着头皮道。 “慎言个屁,敢做还怕人讲?”秦寺正一把铁丝般的胡须,唾沫星子飞出去都似暗器。 江星阔倒是不惧那高丽姬的案子,只是他接了案子,秦寺正少不得也要参与,见他排斥,便也不强压。 不过秦寺正也是个以破案为先的,大骂一通泄了火气,又施施然接了卷宗来看,越看越觉得这两件案子时间上太巧合了些,总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徐方想走,却被江星阔一个抬眼钉在原地。 秦寺看得有些入神,抬眼张望不知在找谁,见徐方还站着妨碍,又把他一把挥开。 徐方好大个人叫他推到门框上,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江星阔跟前教训这老头,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没地方撒。 泉九正乐得直拍大腿,就见秦寺正对着自己招手,忙跑了过来。 “文婆子家的那个叫文豆的小童呢?”秦寺正收拢卷宗,照样扔回给徐方。 “你!”徐方气得噎住。 泉九忍笑,将汤盅奉给江星阔,又道:“寺正稍等等,我这就去找。” “寺正大人,您这是怎么话说?”徐方气结。 秦寺正从鼻孔里轻蔑的喷气,吹得胡须一抖,道:“行了,烫手山芋搁下吧。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了,江大人一身钢筋铁骨,便是撞撞南墙也无妨,倒是你家大人身娇肉贵,捧一会就烫得哆嗦,可别给烫出泡了。” 徐方灰头土脸的走了,迎面还碰上泉九将文豆提回来,都没好意思瞥他。 泉九的速度倒快,江星阔看了文豆一眼,这孩子眼珠子乌溜溜的,一水机灵劲儿,只是神色有些委顿。 秦寺正请了笔录在旁,又问细细询问文豆,关于贞姬那日去的详情。 文豆翻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江星阔对泉九一勾手指,泉九附耳过去。 “你在哪找到他的。” “就在饭堂前头大树上,阿山说他都没挪过地方。” 江星阔想了一想,忽道:“那就这样吧。” 下首老的少的,还有身边这个傻的都不解的看着他。 江星阔看着文豆的眸子,神色平静,口吻随意的道:“你可以走了。” 偏偏是这么一句放他自由的话,叫惶恐一下浸染了文豆的瞳孔。 第23章 都亭驿 文豆下意识垂下眸子,打哈哈道:“真的啊大人,我还以为你们大理寺…… “泉九,送他出去。”江星阔似连话都懒得听他说,干脆利落吩咐。 秦寺正断案经验丰富,微妙的参悟了江星阔的心思,见状就丢开卷宗,歪了身子捡果盘里今秋最后几个白玉枇杷吃。 泉九虽不解,却也从不会忤逆江星阔的意思,用刀鞘一磕文豆肩头,道:“走吧。” 文豆游魂一般跟在泉九身后,泉九一气走出院外,忽然觉得身侧空空,回头一看,文豆扒拉着门洞石壁,一双眼睁得老大,满是无措惊慌,全然不复先前的闲适油滑。 “我不,我不出去。我没地方去啊官爷。” 泉九自己也是街面上混大的,对他有些同情,可大理寺又不是慈幼院。 “那我带你去慈幼院打声招呼?或者找个官牙给你荐个小厮当当?” 这已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岂料那文豆得寸进尺,打蛇随棍上,缠着泉九要留在大理寺做工。 “我看见饭堂里有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他能干的我都能干,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你说那是饭堂大婶她小儿,人家一家子在大理寺干十来年了,你还想他的活?再说人家也是白天来晚上走,哪有成日待在大理寺里的。” 饶是泉九一颗脑袋再不灵光,此刻也转过弯来了,他摸着下巴打量着这个快尿裤子的文豆,露出两颗犬齿一笑,道:“成啊,拿爷当护院呢?是吧?不说老实话,给爷滚!” 文豆惯会歪缠,就是拖着泉九的大腿不松手,把泉九裤子都快扯下来了。他死死的护着命根子不见光,吼道:“跟爷耍赖没鸟用,我家大人不是你能糊弄的!” 阿田和阿山边笑边慢吞吞的过来解救泉九,最后两人将文豆抬出了大理寺。 文豆坐在门口石阶上半真半假的抹了一会眼泪,偷偷往身后觑了一眼,得,屁影没一个!只得灰溜溜的钻了回来。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2节 泉九坐在廊下打嗝,好好一碗汤饭下肚,偏又吃了孙氏一肚子气,令他十分膈应。 秦寺正已经吃完了枇杷,又在吃一个绿橘,酸得齿软,正捂着脸颊哎呦。 只有江星阔还像个样,整好以暇翻着手头的卷宗,淡定的抬眼看向他。 叫这目光一剥,顿时光了腚,既然被看穿了,文豆心中大石也算落定,是死是活都只有一条路能走了,起码眼前这个江大人感觉比他印象中那些满脑肥肠的官要精悍多了,说不定能保他太平。 “大人怎么知道我藏着话没说?” “若是心中无事,便是我不叫你走,你估计也早就溜了。” 文豆自嘲一笑,还真是这样,他这种靠吃下九流行当饭食长大的孩子,与大理寺这种地方天生命数不合,就好像老鼠进了猫笼子一样。 泉九又骂自己蠢,他也觉得这小子乖得过分,只守着点吃饭,竟是连大门都没迈出去过一步,就是没再深入的想一层。 那话怎么说来着,泉九拍拍脑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秦寺正总算缓了过来,捉了笔道:“我给大人当一回笔录,大人问吧。” “我问什么?他想我出多少力保他,就看他有多老实了。”江星阔才不费那点唾沫。 秦寺正一笑,看向冷汗涔涔的文豆,道:“给他弄张椅子,到底是个孩子,也是吓坏了。” 棒子和甜枣一起来,文豆抹了把脸,道:“那个高丽女人不是来问米的,她,她是来打听黑稳婆的,我家仙婆听她要打听这个,就知道这肚子里的是孽种,所以让她再下一道咒术的,可以咒死那个欺辱了她的男人。” 泉九闲闲的倚在门边,看似只是在晒秋日傍晚微凉的阳光,实则张了目,立了耳,正在巡视四周有无来人。 文豆顿了顿,抬眼看江星阔,本以为他会催促,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在吃补汤!也不知吃得是个甚!香得他都没闻过! 江星阔还真没想跟个小娃耍什么腔调,只是单纯的饿了。岑开致这碗补汤里大约是花胶一类的,但又不似寻常花胶味道,半点腥气都无,十分黏糯鲜美。 江星阔吃相一向斯文,却不曾想一抬目,一个两个都目光暗恨的瞧着他。 “咳咳。”秦寺正咽了口沫子,强作威势,“卖什么关子?!” “那个男人,好像有些来头,似乎不是汉人。”文豆声若蚊呐的说。 可秦寺正离得近,听见了,江星阔耳力好,也听见了。 文婆子听出一点味来就后悔了,不肯叫贞姬再说下去,装得昏死过去,让文豆赶人走。 贞姬而后又去到黑稳婆处落胎,看着时间来看,大约是落了胎没多久就死了。 文豆交代了黑稳婆的住处,泉九带着阿山阿田连夜去拿她。 黑稳婆那屋里黑洞洞的,好浓一股子血腥恶臭,泉九打头进去,脸色惨白,扶着墙推着阿田阿山几人出来。 “呕,他娘的,呕呕,又死一个!” 黑稳婆死了有几日了,可边上就是一户收夜香的,一巷子的人鼻子都被粪味沤烂了,就是熏香搁在鼻子下边,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只夜香桶。 黑稳婆和文婆子都死了,这案子的走势也就清楚了,想查出真相,只能从中贞姬之死入手。 可黑稳婆住在阉鸡巷最里边,这地界混沌的不似人世,贞姬离开时都夜半了,泉九在周遭盘查了一圈,还有些生气的活人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讨生活,哪里管得了别人死活。 而赌鬼病鬼一个两个的黏在墙根上,都是将死未死的行尸走肉,更别提了。 原没觉得秋短,可出门一阵冷冽的晚风打脸,竟裹着粒粒雪子,虽驱散了鼻端萦绕着的恶心气味,可也激得泉九连打喷嚏。 “冻死老子了。”泉九哆哆嗦嗦的搂紧刀鞘,留下几个倒霉的小子守夜等仵作,自己要先行回去同江星阔说一声。 贞姬既是怀远驿的婢女,少不得要去怀远驿一趟。 秦寺正懂得轻重分寸,在怀远驿又有个相熟的友人,原本以为这差事简单,却没想友人翻了翻手上的名录,道:“这个高丽姬好些月前就调到都亭驿去了。” 他生怕秦寺正不信,还将大方的将册子给递了过来。秦寺正接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松快,一个警觉,心思全然明了,不由得彼此尴尬。 听到都亭驿这三个字,秦寺正眼皮就是一跳,知道此案麻烦,没想到会这样麻烦。都亭驿是临安最大的驿馆,专管金国来使相关事宜。 本朝接待外国来使沿用北宋制式,以金国来使为例,金使初至,便要赏赐一回,再赐宴于班荆馆,次日下榻都亭驿,随后便是觐见、观潮、燕射游玩,每日总有不同的赏赐,衣裳被褥,银钱乳糖,茶叶酒果,绫罗绸缎。 回程时再赐宴班荆馆,使团全体上下皆受赏,花费不下万两,金国遣人来宋一趟,可谓是厚差一份,肥油颇多。 眼下会庆节1已过,正使虽已经在回金国的路上,但是还有一位金国王爷完颜计短居在此,馆驿中亦有随行人员数百,精兵五十人。 这完颜计在金国众王爷中显得平庸,出身不高,文才武略皆是缺缺,只是颇善经商之术,故而常年留宋处理两国贸易和对金岁供一事。 秦寺正被这消息打得有点懵,一路上皆想着该如何撬开都亭驿这条口子,浑浑噩噩的走到了大理寺门口,就听见有人唤他:“秦寺正,怀远驿有什么消息?” 江星阔正骑在玄马之上,不知要去哪里,秦寺正皱眉将事情说了,江星阔略一点头,淡然道:“雪子消融,一地泥泞湿滑,寺正下回可以用我名下的轿撵,反正我是骑马的。” 秦寺正心中感动,想起江星阔说话从不婉转融通,便想跟着去,却不想马蹄疾驰,哪里还等得了他这副老残腿。 都亭驿与怀远驿相距不远,却是差别甚大。比起都亭驿,怀远驿就好似麻雀窠臼,破败老旧。 泉九本以为会被狠晾一遭,却没想到通传的小厮很快就回来了,引二人进去至一处花厅,也是清茶香糕,不曾怠慢。 这个月份馆驿里就开始烧炭了,炭比大理寺拨下来的例炭还要好,一丝烟气都无,烘出来的热气暖融融的,还有股子花香,仿佛春日一般。 泉九绕着那个掐丝金熏笼看了好一会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涌上一股无名怒火,想一脚蹬翻,叫炭块都落到锦缎花织的厚毯上,焚个干净! 江星阔看他绷了个脸,喘气的时候连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能把他心里的念头猜个七七八八,就道:“既不平,吃些回去吧。” 泉九平了平气,勉强坐定大口嚼吃起来。 接待江星阔二人的是个姓朱的馆驿小官,品级虽在他之下,派头倒是很足,坐定翘了脚捧茶喝,还道:“今年新制的鸠坑茶,两位大人品一品。” 他这做派,江星阔也觉甚是可笑,道:“总听人说都亭驿馆是个肥差,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哪里,哎呀,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活,一个伺候的不妥,那可是捅了天的大罪过啊。个中辛酸,实在不为人知。”他说着还自哀起来,看得泉九拳头发痒。 作者有话说: 1宋孝宗生辰 第24章 炙鸡和玉扣 江星阔懒得听他废话, 便提了贞姬的事,眼见着朱大人面色微滞,张口欲言,却又被江星阔很不客气的打断, “贞姬平日里都伺候谁?” 朱大人张了张口, 道:“她, 额, 呵呵, 江大人,咱们馆驿里的婢女每月有一日休憩, 这身孕若是在驿馆外头怀上的,你来这查,岂不是举措失当?这况且, 你也说贞姬是溺水而亡, 若是失足, 你更是白费功夫。大理寺的差俸就那么好拿?” 泉九眼里腾起两丛火,耳边却听刀在鞘中一震的声音, 就见江星阔将刀摆在了手边茶几上, 面无表情的说:“仵作已经复检了尸首, 发现她后颈处有掌痕, 想来是有人一掌劈昏了她, 然后再投入水中。” 朱大人下意识一缩脖子,又强自挺直腰板,道:“可如此,也不能说明这凶手就与我都亭驿有关呐。” “有关无关, 查过便知。我只问你贞姬平日都同谁来往, 都伺候谁, 这个问题很难答吗?” “我这都亭驿又不是您大理寺的牢狱,贞姬不过一个婢女,平日里同谁往来,我哪里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呢。至于这,这侍奉谁么。您要知道,金国王爷贴身伺候哪里会用咱们的人,她是厨上的帮工,至多也就往人家院里送个汤水糕点,您就为这个疑人家,岂不是故意寻事!挑拨两国的关系呐!”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幸好江星阔脑袋硬,并没被砸晕,反而笑了。 “我何曾说过自己对金国男人有所怀疑?这都亭驿里的男人,莫不是只有金人月夸下有肉?” 泉九刚还火冒三丈,此时又乐得想捂脸,朱大人一身软泡泡的虚浮肉,不知月夸下分量占了几许? 朱大人初只以为江星阔是个喜欢动不动拔刀的莽夫,却也没想到他也是能诡辩上几句的。 朱大人抖了抖衣袍,起身道:“既如此,大人爱查就查吧。来人,去把厨下那几个素日里都与贞姬交好的都叫来。” “只有交好的,没有交恶的?”江星阔身高腿长,即便朱大人要跑,他一步就能逮住。 朱大人讪笑着坐下,“贞姬此婢素日寡言少语,没听说有什么人与她不对付。” 厨下几人皆是女人,只有一个烧灶的老伯。江星阔每问她们一个问题,她们答之前,总是下意识去瞧朱大人。 “看来,问你们和问朱大人也无甚分别,既如此,不如朱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去大理寺录一份更为详尽的口供,签字画押,如此才妥帖。” 江星阔立在朱大人跟前,随意的睨着他。 朱大人中等身量,平素也不觉得自己个子如何矮小,此刻却有种莫名错觉,若自己不肯去大理寺,只怕江星阔能把他像个枕头似得夹在腋下带走。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大人自认斯文人,不好与这些莽夫计较,只有商定明日一定‘欣然前往’,好快快将这事抹过去。 不过死了一个高丽姬,甚至都不是汉女,真是吃饱了撑的! 查案子总是要东奔西跑的,如周锦录那般只端坐书案前查案的毕竟少数,就连陈寺卿偶尔也要奉了上谕出行。 如此奔波,错过餐点乃是常事,饭堂里只剩下残羹冷炙,泉九原是个贪嘴的,只是如今脑子里多了份念想,甘愿去饭堂啃冷馒头,想攒钱以待将来。 以江星阔的官位来说,他可以开小灶另做,只是掌勺的厨子是北人,做出来饭食总不太合他口味,一月也不曾点个几次,都是折了银子的。自认识了岑开致后,更是只光顾她家食肆了。 公孙三娘时常往来送饭,大理寺后门守卫的差吏都已经熟她了,偶尔得几粒腌梅橘干吃吃,两厢便利,好端端的何必得罪厨子呢? 不过到了江星阔院里,自是不能那么容易进去的,阿田打眼一瞧,笑道:“岑娘子,今个这大风天,怎么是您来?” “三娘忙去了还没回来,怕把你们大人饿瘦,我就来送了。” 文豆窝在他身旁,闹他编一个草蝈蝈,见着岑开致也是一愣,道:“怎么是你?” 岑开致见他竟还缩在大理寺,就问:“文婆子的案子还没头绪吗?” 阿田朝屋里努了努嘴,岑开致一出声江星阔就留意着了,泉九与他说话,他耳朵虽听着,眼睛直瞧着门口。 脚步声渐近,他却垂了眸子再抬起,佯装随意一瞥,仿佛并没有那么殷切期盼。 岑开致裹着了件棠梨色的披风,兜帽薄软,叫风拂落,一头青丝翩然起舞,微微有些乱,却衬得她更静,像一副随风轻晃的仕女图,惑人甘愿放弃尘世,随她入画中境。 “岑娘子,给大人做了什么?”泉九盼着能望梅止渴。 岑开致每次给江星阔单独做饭,总是一荤一素一汤。 今日荤的是一道炙鸡,脆皮金黄微皱,瞧一眼就令人泛馋,也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门,炙得皮酥肉嫩,一口咬下,却是汁水丰盈无比,香极却又至简。 “只用了盐哦。”岑开致正托腮看着江星阔吃饭,见他咬了一口鸡肉便目露惊艳,隐隐有些得意。 江星阔见她嘴角微翘,只觉可爱俏皮惹人怜。 素的是菱角、荸荠炒鲜百合,脆生生的甘和糯实实的甜,又撒了一把绿莹莹的豌豆和红绵绵的芸豆,秋天的最后一截尾巴全在这了。 汤更是一碗鲜汤,是冬天来临的气息,香菇豆腐海米同煮,出锅时洒一点画龙点睛的胡椒,喝得人指头缝都暖和。 泉九默默从怀里拿出半个冷馒头,可怜巴巴的嚼了一口。 岑开致知道他做戏,扫了一眼故意不理会。 江星阔吃饭看人忙得很,哪有功夫看这张傻脸。 小厮给岑开致奉了茶和果子,官门里伺候的人,便是个天生傻的,也有几分眼力价。 眼前这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厨娘,却生得楚楚动人,像春日里落满桃花柳枝的溪水。江大人还让她坐自己休憩时才会一靠的摇椅,便是陈寺卿偶尔来时,也没见他开这个口。 江星阔份例里的茶水只是寻常,但也不算坏,比百姓家拿来解渴牛饮的杂茶渣滓要好多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3节 岑开致歇了歇,正想起身告辞,忽见个老头气呼呼的走进来,道了一声‘江大人’,便自顾自的倒了一盏冷茶压火。 喝了半盏,才瞥见一旁好奇看着自己的岑开致,差点一口浇了泉九这颗狗尾巴草。 秦寺正看看岑开致,又看看认真吃饭的江星阔,连忙对岑开致一拱手, “不知大人家眷在此,我…… 他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江星阔不是和离了吗? 岑开致正想解释,江星阔一挥手示意无妨,这事就被含糊了过去。 “问出些什么没有?” “说了些和稀泥的屁话,见我不吃这套,又说咱们这的茶是馊的,肚痛要回去看大夫。” 泉九道:“放走了?” “没有,给了他一只恭桶,这不,我避出来让他拉个够!”秦寺正理所应当的说。 幸好江星阔已经吃完了,岑开致上前收拾碗碟,就瞧见江星阔足边一只筐子里,里头什么都有,似乎是从文婆子家中收来的一些物件。 “不过我瞧着那朱大人也不肯定是谁所为,只是怕咱查到金人头上,若是金人犯事,少不得要麻烦,若不是,咱们查来查去的,他也难伺候。总之,是条好狗。” 岑开致听了一耳朵,倏忽想起那日瞥见的玉扣。 “这里,可有一枚玉扣?” 她忽得发问,屋里三人都看她,一齐摇头。 “里头全是些怪里怪气的东西,没见到什么玉。”泉九道。 “什么玉?”江星阔问。 岑开致描述了一下,见江星阔若有所思,好像算条线索,便道:“我大约能画下来。” 她勾了两个相互套住的玉环,想了想,又添了几笔虚虚实实的花纹,道:“大概是这个样,不是咱们宋朝的玩意,方才听这位大人说,此案也许与金人有关,我想着,这玉扣倒像是金人衣裳上的配饰。” 她画得很工整,江星阔和秦寺正已经看出来了,这玉扣不翼而飞,想来是被杀手拿走了。 泉九磨了磨牙,道:“那小王八羔子竟不说?”他出去扯了文豆进来,一把按到画纸前头。 “我,我没留意,真是没留意,大约是拿来下咒术时用过的,我收拾的时候也没在意,那玉,做工劣等,都卖不了几个银子。” “做工的确不好,但是玉质还不错,跟我这串耳坠子差不离。” 岑开致说着,托起自己的耳垂,江星阔就见这片白嫩上贴着一串圆翆的玉珠,好似豆荚。 文豆撇撇嘴,嘟囔道:“你一做食的能有什么好货。” 泉九给了他一脚,文豆跌在地上,他赖皮赖脸的,索性瘫着了。 “这是从前阿爹送我的,也足要十金,不过这耳坠工价昂贵,玉本身要不了那么多,四五金差不离了。” 江星阔道:“金国的工匠手艺一向不比我大宋,玉好而做工劣,也不奇怪。” “这位小娘子可否录一份口供,我这…… 秦寺正话未说完,江星阔却道:“不,他也见过那玉,让他录。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秦寺正知道文豆滑不溜手,便动了真格,押到刑房去拷问,这小子果然还有藏在肚里没说的,原来那日贞姬已然说出欺辱她的人是金人,只是文豆怕遭报复,所以掖着没有说。 岑开致不好耽误店里生意,原路从大理寺后门出去,迎面却碰上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岑娘子。”荆方见到她大喜过望,“能否帮在下带句话给江大人,我有事情找他相帮。” 岑开致看了看两个守门的小吏,很是不解,“大人难道连个门都进不去?” 第25章 南瓜子与西施舌 其中一个小吏道:“岑娘子误会了, 这位大人好端端的前门不进,又不说来由,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纵他进去,只怕明日就要丢了差事。” 荆方忙道:“从前门进有些招摇, 我这事又不便说, 还望岑娘子帮这个忙。” 岑开致想了想, 道:“那我去问问泉九吧。江大人日理万机, 我也不好随意劳动。” 荆方只得答应。 泉九得知是荆方找他, 来时便是一张臭脸。岑开致走时从荆方身边擦过,这才看清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女子, 一张写满了哀伤的脸,眼眶干涸,唇瓣干裂, 似是很久没沾过水了。 出来时, 江星阔给了岑开致一篮子香梨, 各个鸡蛋大小,却是黄绿玲珑, 光是把玩都觉得悦目。 “吃一个吧。”岑开致递了一个过去, 那女子一愣, 许是岑开致生得实在柔美可亲, 她慢慢的伸手接了, 声若蚊呐的道:“多谢。” 女子抬首时,叫岑开致看清了她一双细挑的眼和方正的轮廓,不由暗道:“咦,又是一个高丽姬?” 本朝不许蓄婢, 即便是官员富户家的小厮仆妇概都是与主家签了长契的良家子, 不好随意打杀买卖。即便有那因罪而没入奴籍的, 也不过少数,总有缺人手的时候,所以高丽姬、暹罗婢一流就盛行开来。 岑开致从前在明州时,见过许多富户也爱蓄养高丽姬,概因其娇媚柔顺,生死可握,其实细想想,也颇有几分可怜。 食肆此时正闲,但也不是全无客人,岑开致回来时,阿姥正在给一位娘子盛她早间做好的桂花糖煎栗。 岑开致解掉披风让阿囡抱去后院放好,笑道:“苗娘子买好些,可吃得完?” “阿姥说已没有栗子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做,反正放的糖多,便是一两月也不易坏,我便多买些存着吃。”苗娘子是岑开致头一个主顾,因着这个,岑开致待她总与别个有些不同。 “阿姥真是会做生意。”岑开致嗔道,用手指虚刮了刮苗娘子明显隆起的肚皮。 钱阿姥辛苦支应,倒被自己人打趣,心知岑开致是哄主顾,便也佯装生气,指着岑开致对苗娘子道:“十足一个傻脑袋!” “你略等等,”岑开致边说边往后院走去,声音隐隐传来,“其中孕中也不好吃太多甜食,我焙了好些南瓜子,给你解一解嘴瘾。” 说着,她已经捧着一个竹篾走了回来,利落的展开一张油纸将南瓜子悉数拢起,苗娘子孕中的确嘴馋,耐不住伸手就拿了一粒,果然是颗颗饱满,嚼之喷香。 “得,我来买东西,倒赚回去一笔。”苗娘子性子素来天真爽朗,垂眸轻抚肚子时,竟也有了几分初为人母的慈爱和愁绪,道:“若是个小郎君,我就让相公来你这订些喜饼。” 若是女儿,只怕愁云惨淡,家翁家婆也没这个心了。 岑开致想想罢了,脸上依旧笑盈盈应下,“好。” 送走了苗娘子,公孙三娘也回来了,岑开致斟了杯晾得正好的花茶予她喝了,三娘咂咂嘴,道:“香!还甜呢。这好茶水,叫我喝了可惜了。” “有甚个可惜的!”岑开致说着一转身,才见张申正端坐桌前,搁下汤匙,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嘴。 他苦笑一声,道:“阿嫂做起买卖来,着实专心。” 吃完了一整碗的馄饨,岑开致的眼角余光方才瞥见了他。 这一声阿嫂才叫钱阿姥知晓了他的身份,顿时就没了好颜色,道:“张家郎,老婆子仗着黄土埋半截了说你一句,已经和离,就不必叫什么阿嫂,免得旁人误会我家娘子。” 张申面不改色,竟是欣然应允,当场就改了口唤道:“致娘。” 岑开致一愣,钱阿姥气得拍桌,便是泉九那几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也是一口一个岑娘子,这小子看起来斯文有礼,却是个轻慢的! 公孙三娘横眉倒竖,骂道:“你便是瞧着这屋里没男人?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见她们一个两个为自己出气,岑开致心中舒畅,倒是不怎么在意张申这突如其来过分亲昵的一声唤了,淡淡道:“只叫我岑娘子就好了,可是祖母有什么事?” 张申神色微僵,本想说没有,舌头一转却成了,“今年冬来早,只怕难捱。” 岑开致果然紧张,凑近几步在他对面坐下,急切的问:“何以说得如此严重,你先前另请的大夫所开药方不是很对症吗?” “岑娘子稍安。”张申明目张胆的盯着她看,看她一双美眸只紧紧望着他,清澈的瞳孔中只映出他的倒影,看她两片花瓣一样娇嫩的红唇开开合合,说话时微微显露的贝齿。 这些细小暧昧处全然袒露,张申只觉万分快意,长出胸中一口浊气,道:“我只是未雨绸缪,祖母房中已然供上炭了。” 岑开致点点头,忽又觉得指缝奇痒,耐不住挠起来。 天凉了,新下了萝卜,钱阿姥就想腌些臭菜头。食肆生意渐好,没得一日清闲,她们只能逮了空闲的时候一点点的弄。 今晨岑开致就同阿姥两个洗了两大篓子的萝卜,指腹浸得起皱,弄得后院满地的黄泥水。 岑开致的手虽操劳,但还是娇惯了,本也不察,方才回来时去拧了个帕子擦脸,叫热水一激,指缝间又冒出一块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痒得厉害。 公孙三娘见状,赶紧拿了一盒脂膏给她涂抹,道:“我去厨下把你用的菜肉都洗了切好,你再要洗什么就喊我,别自己再碰水了。” 钱阿姥也道:“喊阿囡做,周家的小娘子同她一般大,早就带弟弟了,就你们把她宠得十指不沾水。” 阿囡从门帘后探出个脑袋来,手里抓着个黑乎乎的泥球,道:“沾水了呀!” “哎呀!脏了衣裙看我不打你!”钱阿姥赶紧去抓她,一老一小满院子的追赶。 岑开致笑出声来,却见张申一脸痛惜,看得她不甚自在。 “你,何须如此受苦。” “一文一钱都是为自己赚的,没什么不好。”岑开致不以为意。 “其实,待我明年应考之后得了官身,便可以将你妥善安置起来。”张申的口吻,隐隐有些期盼。 岑开致倍感莫名,皱皱眉又复笑道:“将我安置起来?我又不是个装花的瓶,也不是搁笔的架,安置个什么。你哥哥欠的我已经讨回来了,你心里也不必存什么疙瘩。” 张申言及自己这个冬日都会在家中备考,她若是想开探望曲氏,跟门房通报一声就是,他会安排妥当。 这对于岑开致来说自然是好,可是转念一想,前些日子去,门房还不是张申的人,她总要受些刁难刻薄,不过须臾功夫,张申的动作竟这么快吗? “阿娘其实病得比祖母还早,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郁结难舒。”张申语气黯然的说,“家中上下由我打点,也只是勉力维持。” 这话岑开致不好接,真说开了,她就是那个郁结,便只垂着眸子点点头。 寒风乍起,催人御冬衣。 岑开致女红平平,费尽心思只做了一件袄子,细细的收在包袱里,捧着往御街南的聚明商行走去。 这商行是明州商人在临安最大的落脚之处,卖货买货,打尖歇脚,存货代销,一应俱全。 岑开致的阿爹从前一年总要来此处点几回卯,她幼时也来过几回,跟这里的管事、主家都有些交情,看在阿爹的份上,倒也给她几分薄面。 岑家食肆这点生意在人家一间偌大的商行看来算个屁,可但凡她买食材干货,也都能得些便宜。 “岑娘子来了?今顺着水刚到长街蛏子,过一会大主顾就来拉走了,我们都懒得搬后边去,您要不要?搂点?” “要!要!”岑开致想也不想就道。 那伙计也是明州人氏,笑道:“还是同自己人做买卖容易,不懂行的,还得我费那么些唾沫星子赚他个三瓜两枣呢。” 骤冷的时候,蛏子最为肥美,尤其是明州的长街蛏子,更是形如中指,入口鲜滑,才有西施舌这一旖旎的美名。 伙计使人给她装蛏子,细细用荷叶包了几层,蛏子自泥里出来,自然不干净。 岑开致走到柜台,找到管文书的账房吴先生,先递了半篮子油赞子过去,香得吴先生从满桌大字小字中抬起头来,先看清了扭绳一般金黄的油赞子,上头还黏着芝麻和苔菜沫,不用尝,看着就知道味好。 吴先生继而看了看岑开致,“嗯。捎信呐?”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4节 “还有一件袄子。”岑开致忙道。 袄子虽轻,可也占地方。吴先生顿一顿,道:“给她拿张大油纸裹了,别同那些腌臜的搁在一起。” “多谢吴先生。”岑开致笑道。 眉眼弯弯的一个娇娘子,又会做人,就连怪脾气的吴先生也会予她几分方便。 信和袄子都裹好了,吴先生在封条上写了明州通判施家柳氏,又落了章子,等送到了物主手里才会打开。 “都说母女连心,可瞧瞧岑娘子四时不落的给她娘送这个送那个,她娘好像就,就捎过一句口信吧?啧,老话也不是都准。” 伙计说着伸手还要去摸油赞子吃,被吴先生拍了一记。 “改嫁了,已是别家人,自然离心。” 第26章 甜汤与高丽姬 御街南有一家甜汤铺子滋味很好, 岑开致前个新做的酒酿出了点岔子,酸了些,拿来煨鸡煨鸭倒是正好,只是做了甜汤来吃, 却不美味。 今日盘算捎信给阿娘要路过这里, 早早打定了主意要来吃。 甜汤铺子倒很懂得招揽客人, 店门口支了个小摊, 正在热火朝天的炒红果。 红果殷红, 裹上白糖,一酸一甜, 钓小孩一钓一个准。 岑开致瞧了一眼,将做法看了个大概,心想着这白绵绵的雪花糖价贵, 一粒卖五文没几个人吃得起。不若改了红糖炖煮, 也不拘那红果甜酸, 应该别有一种烂甜软熟的滋味。 她想得入神,不意挡了别人的路, 肩头挨着一下撞, 几步踉跄靠在了柱子上。 岑开致还没反应过来, 就见那人被提了起来, 双腿悬空胡乱瞪, 好生熟悉。 她再一看,果然是江星阔。 江星阔倒也不是就喜欢把人吊起来,他个高,伸手就是那么一个动作。 “她虽挡着你了, 你没嘴吗?非得推搡一把?”他一发怒, 这张脸就很有助益, 轻而易举吓得人肝胆俱裂。 “罢了罢了。”有人替自己撒火,岑开致心中无气,便出来当和事佬。“要不要吃甜汤?” 眼下时机不怎么好,可江星阔心里又很想应承下来。 岑开致见他不答,便是默认,牵了他的刀鞘拽他进来。 江星阔看着佩刀另一端的纤纤素手发怔,乖顺的跟了进去。 店中小二赶忙迎上来,道:“二楼有雅间,两位跟我来。” 随口吃个甜汤,倒不拘雅间什么的,不过人家既然提了,岑开致也不拒绝,并没想着人家是怕江星阔在大堂里又暴起吓着人,所以才急不可耐的引他到二楼去。 “我要一碗酒酿雪花圆,他要一碗荸荠绿豆羹。” 小二听了频频点头,心道,这位爷是该去去火。 “天冷了,要多加一味陈皮。” 小二道:“那要添一文。” “无妨,三个酒酿饼迟些做,我要带走。再去对面买一大张的葱油饼给我,多葱多海米。” 吃食方面,从来都是岑开致做主,江星阔只负责吃个精光就好。 “你今日怎么出来了?”江星阔问,瞥见到对面茶楼似有目光逡巡,起身关了岑开致那侧的窗户。 “捎点东西回明州给我阿娘。你呢?” 岑开致微微侧身,给江星阔一些动作的余地。 “查案。” 他今日穿了一件常服,虽还是玄色的,却用了银丝暗绣,窗边光线好,照得一片银光涌动,好似水波荡漾,衬出几分贵气。 江星阔隐隐觉察到岑开致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紧张几分,连关一扇窗子也费了好些功夫。 岑开致想了想,略带几分迟疑道:“你与贞姬从前就认识的吧。” “是,高丽姬背井离乡被卖到宋土,处事从来忍气吞声,她在路上受人戏弄,我出手救过她一次。” “荆方上回带来见你的那个女子,是不是也是高丽姬?” 说话间,糖水已经上桌了,岑开致搅了搅酒酿雪花圆,看着冰片雪瓣一般的蛋花悬在澄明微白酒酿之中,未尝已觉心境愉快。 “嗯,她是荆方家中的婢女,她妹妹素英一直在都亭驿为婢,姐妹两人一月才见一次,她已经快半年未见素英了。而据她所言,素英即便是断了腿,在那一日也会爬来与她相见。荆方听说我们有件案子要同都亭驿交涉,便请我们代为询问素英的下落,免得婢女做事魂不守舍,日日哭丧着脸,惹得他夫人不痛快。” “荆方不知你们在查贞姬的事?” 江星阔的回答很有些耐人寻味,他撕了一角葱饼递给岑开致,道:“他表露出来,似乎是这么个意思。” “既如此,何必那样遮遮掩掩,故弄玄虚。” “说是为个高丽姬求告人前不好意思。” “唔。”岑开致若有所思,咬了一口葱饼,心思立刻飞了。 对街家的葱饼是猪油煎炸,咸淡得当,酥香适口这几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全靠厨子一双在油锅上翻捡的铁手。 油多便腻,少便不香;盐多则齁,少则寡淡。 葱倒是可以胡乱抓一把的,宜多不宜少,只是要新鲜现切的,且要切细,粗拉拉的一粒葱,油一下烹不出它的香,这葱油饼就死了。 “那你们找到素英了吗?”岑开致啜了一口酒酿,满口甜酒香,说话似也微醺。 “说是,失踪了。”方才在茶楼里干坐,滴水未沾,江星阔是有些渴了,这荸荠绿豆羹他从未喝过,倒是清甜脆爽,不似寻常甜汤叫人发腻。 说着,岑开致就听见窗外有动静,江星阔既关了她这边的窗,她也懒得打开,凑了脑袋过去与江星阔同望。 就见一个华服男子正茶楼里出来,只看衣饰和两条垂在肩上的辫子,便知他是金人。似乎是他的马儿惊了人,所以才引起一番骚动。不过华服男子财大气粗,十分痛快的赔了银子,一场风波顿时消弭。 许多人都在观望,可也不知为何,那男子却偏偏抬头望了过来,模样倒是尚可,但也称不上多俊俏,扒了这身华贵的皮,不过中人之姿。 这人先是掠了岑开致一眼,继而又对江星阔颔首轻笑,从他的目光中,岑开致能看出几分赏识的意味。 “他谁啊?” “金国王爷,完颜计。” 岑开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只见到马儿离去时姿态矫健,连尾巴甩动的样子都比那些劣马潇洒。 “若是咱们的马场没丢,隆兴二年是不是就可能会赢。” “本就可赢,输了不在国力,是人祸。” 岑开致随口一句感慨,倒叫江星阔大吐真言。她连忙虚虚一点他的唇,示意噤声,指腹分明没触到,却叫他唇上一麻。 “你说查案子,便是撞他来了?你如何知道他在这?” “完颜计此人嗜茶,这间茶楼中有一味茶是秘技,别处喝不到。所以他每隔几日就会来一趟。”江星阔飞快的咬了下唇,落下深深齿痕。 “有何收获?我瞧他待你似乎有些欣赏。”岑开致见江星阔好似有些无语,便笑。 “金国使团来时曾行马术射箭比试,我赢过几场,他便记住了。这完颜计似乎也问心无愧,让我明日去都亭驿查案就是,保准不会再有人软磨硬泡的阻拦。” 今日虽出了太阳,却是干冷,路上的北风呼呼刮,裹挟些从丢失国土而来的冷冽肃杀,似乎是在问罪。 岑开致拢了拢披风,兜帽上的一圈兔绒蓬飞,而江星阔身上这件只是略厚一点的单衣,护着她避开满桶打晃的泔水车时,肩胛手臂绷紧,精悍的力度似要冲破衣裳的禁锢。 岑开致莫名想着,其中大约也有几分自己喂养的功劳,满意的轻轻点头。 她未曾发觉自己此刻蜷在了江星阔的臂弯中,只嗔怪道:“贪多嚼不烂,万一撞着人了,疼不说,还得一身泔水味,可不将他骂个惨。” 江星阔替她拎着那一篮蛏子,一路走一路落了泥点子,仿佛他身边跟了个隐形的小泥人,疑道:“这是何物?” 岑开致轻呼一声,就近买了个木盘,搁在竹篮底部接泥水,笑道:“晚间或明日,来店里吃蛏子吧。这是我明州的蛏子,比寻常市面上的还要鲜美。” 一路走走停停,看着她买东买西,衣食首饰,摆设巾帕,一个巴掌大的小竹盒不知能做什么用,她却很喜欢,与摊主砍了半盏茶的价。 “放净口的竹盐啊,这叫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能挣倒是也能花,且说起歪理来振振有词,江星阔觉得很有趣。 一贯只觉得她性子恬淡却又倔得厉害,今日更发现她稚气童趣的一面,一会叫风沙迷了眼,一会走道不留神踢到了脚趾,痛得眼圈都红了,别了脸不让江星阔看她的狼狈样子,他却觉得自己跟着一起发疼。 看着岑开致走进食肆里,似是站在门边与阿姥说话,还有半个影子留在门外。 他连这半个影子也不肯放过,直到没入屋檐的阴影下。 江星阔垂眸轻轻叹气,该如何是好呢? 临安至明州的运河很是古老,悠悠水波载着来人,也载着归客。 江星阔从前只因公务去过几次明州,只觉明州繁华不输临安,并没有别的印象,如今知晓她的故土是明州,忽然又对这个地方生出几分模糊的好感。 今日去找完颜计的事,江星阔连手下人都不曾告知,送了岑开致回食肆,一路上胡思乱想也没回大理寺,径直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却见江海云正从马车上下来,一看江星阔更是脸色阴沉。 江星阔心中有个猜测,进了屋门江海云果然就怒冲冲道:“你怎得如此好惹事?不过死了个高丽姬,你就胆大包天的去找完颜计了?” 天子脚下,暗桩总是防不胜防,从江星阔见完颜计那一刻起,消息就如蛛丝蔓延,他才刚到家中,就把江海云派过来了。 “圣上我也见过,见一见完颜计倒是大不敬了?” “我且问你,你想如何!?” 江星阔自顾自坐下斟茶,只是甜汤吃多了不口渴,浅啜了一口就搁下。 “完颜计都允我详查,想来是衾影无惭的,你又何必跳脚?” 江海云还是一脸愁云惨淡,紧盯着江星阔的神色,道:“你要婉转行事,可知?” 江星阔不置可否,捡了个话头,“听说阿兄要续弦了?” 江海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膝下犹空,未完承嗣之责,怕是不孝,只能先订下婚期,待明年孝期满后再迎新妇过门。” “新嫂何家女娘?”江星阔其实并不好奇,只不过没话找话说。 “明州通判家的幼女。”江海云已经见过画像,生得倒是平头正脸,只是少些颜色,不知真人是否会美貌几分。 第27章 真凶和炙鹿肉 江海云忧心忡忡, 又对江星阔再三叮嘱,见他虚虚应下,只恨不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真论起来自家还亏欠了江星阔母子, 他也不好伸手去拧这头犟驴的耳朵。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5节 江星阔没怎么把江海云的嘱咐放在心上, 江海云总是怕他点火炸出两国开战来。 可打或不打战, 难道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搅动的吗?江星阔虽不是个没远见的, 但他更习惯先做好眼前的本分。 翌日, 江星阔照例先至大理寺点卯,再带上手下人一起去都亭驿细查, 却见泉九已经等在门口,面带急色的说:“大人,徐方他们不知怎得抓了灰狗, 说他是杀贞姬的凶手!” “灰狗, 就是你上回提及调戏过贞姬的那个地痞?” “是, 他,他那天的确调戏过贞姬, 可是晚些时候他在赌钱, 皆有见证, 而且他也没那本事一刀结果了文婆子和黑稳婆啊!” “徐方他们如何说?” “他说要将贞姬的案子调回去查, 文婆子如何死得他们不管, 知消查明贞姬的死因就好,可,可这分明是说不通的啊。” 江星阔思量片刻,心道周锦录大约是接了刑部的意思, 要将贞姬的案子快些了结。 “秦寺正知道了吗?” “知道了, 寺正大人没有将卷宗交过去, 可徐方他们也不管这个了,只一心要将灰狗屈打成招。” 泉九心里过意不去,虽不是同路人,但毕竟是旧相识。 “走,去都亭驿!”江星阔纵马扬鞭,飞驰而去。 完颜计大约是吩咐过来,此番接待江星阔的不再是那个朱大人,而是个金国汉人,叫做林筱。 金国占了旧地,自然也有不少汉人为官。 林筱待此事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王爷吩咐彻查此事,发觉除了贞姬和素英外,另有消失的高丽姬共计三人。 “如此说来已经丢了五个,竟一无所觉?”泉九倍感诧异。 林筱却笑得意味深长,隐含讥诮,道:“高丽姬虽伺候王爷等一众人,但平素的管制归属朱大人,他若有心隐瞒,我们又怎会注意少了个几个下人?” 泉九暗自磨牙,真没想到金人倒是坦白,自己人却遮遮掩掩,还以为是替主子擦屁股。 林筱做事很是细致,每个高丽姬名后都写上了大概失踪的日子,江星阔看向最早的一个,竟是去岁的事了。 “都亭驿里余下还有几个高丽姬?可否召来?”江星阔说罢,林筱立即遣人去办,十分听从,没有半点不愉。 江星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着林筱坐下品茶,神色怡然,好似在开清谈会那般闲适。 “阁下对真凶身份,是否已有头绪?”江星阔骤然发问,没漏掉林筱眸中的一抹戏谑微诧之色。 “江大人要真凶,我势必不会捏造一个假的来哄骗你。”林筱笑道。 都亭驿里余下的高丽姬还有九人,一个个若惊弓之鸟。 “姐妹一个接一个失踪又丧命,想来你们也怕得很,为给她们图个公道,也为你们自己计,江大人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江星阔走到九人跟前,缓慢踱步,止步在一个圆脸圆眼的高丽姬面前,她额上冷汗涔涔,面如金纸,却还能看得出来,她是其中最美貌的一个。 “若是怕成这样,倒不如说出来,得个痛快。” 这女子一下跪倒在地,却不敢言。 虽然天寒,但因为要辛苦做活,这些高丽姬们穿得并不十分臃肿,跪在地上时,江星阔瞥见她后颈处露出半寸红痕。 “谁打的?” “奴,奴做事不当心。” 林筱似有些不耐,轻轻蹙眉道:“王爷一向公正,你们虽是奴仆,却是大宋的奴,随意叫人打杀了,也需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高丽姬默了良久,抖若筛糠,颤声道:“斡雷大人。” 林筱‘啧’一声,道:“来人,给我带了斡雷谋来!” 江星阔越发有被人当了枪使的感觉,索性坐定不说话了,且看林筱忙忙碌碌的搭好了戏台,将斡雷谋推了上去。 斡雷谋一登场,江星阔就瞥见他衣裳上几枚装点用的玉扣,与岑开致所画的别无二致。 林筱半晌没听见江星阔说话,回过头,见他双手交叠搁在腿上,俨然一副看戏模样,不由得有些恼。 “江大人,是你贸贸然去寻了王爷要求彻查,王爷宽宏,允你查。你这做派又是何意?” “我要将斡雷谋和他手下一干人等都带回大理寺审问,还要彻查他的屋舍。”江星阔顿了顿,又补一句,“即刻!” 林筱只是稍一思索,便答允了。 兵分两路,江星阔先让人押了斡雷谋回大理寺让秦寺正审问,他自己也不耽误,登时就要去斡雷谋院里。 林筱被他气笑,道:“也罢。这便走吧。否则大人又要疑我弄虚作假,捏造证据了吧?” 斡雷谋是完颜计手下几个随行的文官之一,江星阔不知他具体管的是什么差事,只是林筱与他交涉的口吻,官位至少也与林筱持平。 高丽姬指认了斡雷谋的屋子,说是他凌虐女人的地方。 江星阔心中存疑,便也不十分信任她的话,只是一进那屋子,高丽姬整个人便软烂如面,站都站不住,冷汗如珠滚落,脸色难看的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像死尸。 阿山和阿田蹿上趴下的搜了一些东西出来,小臂粗长的玉势,带着倒刺的马鞭,还有各种气味香甜糜烂的红粉香料。 江星阔瞧着林筱,见他掩鼻皱眉,一脸嫌恶,这若是是装的,那他整治上一副头面就能成名角了! “原先也曾听闻此人好女色,却不曾想淫.虐到了如此地步。” 江星阔细细查验,发觉这间屋舍看似整洁,实则浸染着不少血迹,虽然隐没在缝隙之中,但也找出好几处,即便造假,却也造不得如此逼真。 江星阔心中信了几分,林筱依旧掩鼻,道:“江大人,我说了,真就是真,不会捏造一个凶手瞒骗你。” 这厢算是顺利,但秦寺正那就没有那么好办了,斡雷谋分明是疑凶,却十分无礼,碍于林筱示下,没有给他上镣铐,秦寺正险些遭了打,好好的一场审问,闹得鸡飞狗跳。 直至夜半时分,斡雷谋才疲惫又傲慢的说,“便是玩死了几个又如何?你们汉人打杀一个贱籍高丽姬,也不见得要如何惩治。” “若这高丽姬是你的,我自然管不住,可这高丽姬却是临安府的。再者,这案子里还有两个平民的性命。” 斡雷谋仰天大笑,道:“什么?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凶手猖狂不说,这大理寺的人也未见的多么省心。 “江大人也别以为自己多么能耐,殊不知斡雷谋是金国三皇子完颜列的人,完颜计巴不得借你的手铲除他,你不过是把快刀罢了。” 周锦录错估了事情走势,不曾想斡雷谋认了贞姬的案子,今一早来,他只得狼狈的放了灰狗,眼下是要找回几分面子。 “做刀总比做狗好。” 江星阔干熬了一夜,有些乏了,就近去廨舍歇了,施施然从他跟前飘过。 泉九犯困正点头呢,闻言憋得险些背过气去,周锦录才一背过身去,就听见他笑声震天。 周锦录气得怒视,却见泉九大笑着去拍荆方的肩头,道:“哈哈哈哈哈,这大一早的,天都没亮透,荆大人来大理寺做什么?” 荆方乍得了个笑脸,也是一脸莫名,道:“冬日昼短,时辰已然不早了,御史台有份公文要交给寺卿大人,我来跑个腿。” 斡雷谋自觉死了几个贱籍的高丽姬,这些宋人也不敢将他如何,索性也招供了尸首所在,只是前几具尸体都坠了重物扔进皎河里了,但贞姬那具尸体,大约是因为一夜杀了三人过分匆忙,所以系着重物的绳索没有系紧,让尸首浮了上来。 不过他还是没有认下文婆子和黑稳婆两条人命,斡雷谋也不可能自己动手杀人,多半是派了手下去灭口。 他几个手下都在大理寺收押,江星阔有耐心一张张撬开他们的嘴,便也不急。 今天日头不好,满天黑压压的云,江星阔睡了半个时辰,周遭隐隐有细碎的响动,像是在下沙子,有着奇妙的安神之效。 醒来外头依旧黑黢黢的,江星阔难得睡醒后犯迷糊,还以为睡掉了一整日,眼下已经入夜了呢。 一推开门就有几粒雪子黏在他脸上,瞬间融成点点冰水,倒是醒神。 阿田神色惊惶的跑来,足下湿滑,他一个不甚摔得颇惨,半刻也不敢耽误,忙爬起来喊道:“大人,斡雷谋死了!” 一阵狂风起,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岑开致收了窗,只开了半扇门,食肆里搁了两个炭盆,一个在大堂,一个在柜台前边上的空桌上。 那个山里猎户杨松被风雪堵在这,正局促的捧着一盏热茶喝。他掏了几个蜂巢,得了不少蜂蜜,还猎了一只鹿,悉数送来卖给食肆。 鹿肉送来时已经处理妥当,公孙三娘心下满意,还给杨松指了一条药铺的路,让他上那卖鹿茸去。 鹿肉切成薄片,又裹上一层猪网油,在炭盆上烘烤后香气扑鼻,岑开致还一层层往上头刷蜜水,简直是勾魂摄魄的香。 店里几个躲风雪的客人,没一个耐得住不买的。 午后天气渐好,阿田急急纵马而来,却一脸丧家之犬的晦气样,道:“岑娘子,弄些好裹藏的吃食吧。有个要紧的犯人死了,临安府却要大人去陈情,大人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呢。” 第28章 鱼籽鱼泡与归人 若是丁对丁, 卯对卯的论起来,这件事上的错处,江星阔只勉强占得一分。要不是临安府要来提走斡雷谋,也不至于牢房厢房两地腾挪, 文书卷宗啰嗦扯皮。 奈何几个高丽姬的身契的确是在临安府, 越不过去, 烦得陈寺卿松了口, 再去临时软禁之所‘请’斡雷谋时, 他竟死了。 一出事,谁不在场谁背锅。可怜江星阔熬了一夜, 补了个觉的功夫,人人看他的神色,倒好似是他杀了斡雷谋。 “我不是将他收监了?为何高椅软垫, 好茶好水的伺候起来了?”江星阔先声夺人, 对上那临安府的通判王大人。 王大人一指头戳出去正要指摘, 悻悻然缩了回来,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人死了!这, 这可是死在你们大理寺的!” “死在我们大理寺不假, 可文书卷宗, 转交手续不都办妥了?这是死在你们临安府手里的, 与大理寺何干?”江星阔冷笑。 泉九顺势展开交割文书, 临安府的印子赫然在列,他一个个跟前映过去,吼道: “原本好好在牢里待着,怎么会死?是你们生怕委屈了这淫贼, 非要弄个房间软禁, 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否则我大理寺牢笼铁桶一般,怎么会叫斡雷谋死了?” 拐角处,陈寺卿听得这一耳朵,觉得江星阔打发这几人绰绰有余,转了步子就走了,省得他在这,不好扯破了脸与他们相争。 黄仵作验过尸首,银针刺之变色,是中毒而亡。斡雷谋也的确饮过茶,且还是这位王通判吩咐的。 “没想到王通判是这般的嫉恶如仇,”江星阔做出一副微诧之色,“可手腕未免激进了些。” 王通判急着辩解,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远远见着周锦录,忙喊:“公子,公子!快来管管这厮,颠倒黑白一张嘴,在下委实冤枉啊!” 周锦录出身颇好,临安府尹是他伯父,王通判一声公子,倒好似是他周家养的奴。 周锦录虽乐得看江星阔的好戏,可这事若真栽到江星阔身上,也就是栽到了大理寺,他毕竟是大理寺少卿,荣辱一体。 见周锦录佯装未闻快步离去,泉九纳罕带笑的“嘿!?”了一声。 既要带江星阔回临安府陈情,就要连斡雷谋的尸体一起带回去。王通判百般的不依,但也无用,逃也逃不脱。 并非江星阔急着撇清关系,只是临安府的人一来,斡雷谋就死了,临安府的人再一撤走,将这趟烂事扔下给他们,如何叫人查呢? 岑开致还想着江星阔如何可怜巴巴的叫人强押了走,却不知他依旧高头大马骑着,倒是那个王通判垂头丧气,哭爹骂娘的恨今日这一遭的晦气。 自阿田那日匆忙买了些炙鹿肉脯回去,岑开致已经快两月没有见过江星阔,也没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了。 今冬果然奇冷,且雨雪不断,潮寒交织。 炭贵伤民,家中老少畏寒,岑开致又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一脚踏进来冷冰冰的,谁乐意呢?每日光在炭火上的花销就不得了,钱阿姥只旁听岑开致算了一回,就不敢再细想。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6节 这一日岑开致刚热了灶,就有人急急来叩门。 钱阿姥一边将阿囡推进厨房暖和身子,一边来大堂开门,“谁呀?蒸笼还没上热气呢。” “阿姥,阿姥救命,可烧了热水?我家娘子跌了一跤,要生了!” 钱阿姥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开门一看,见苗娘子的夫婿李才拿个铜盆,周身的都是白腾腾的热气,竟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钱阿姥忙把他让进来,带他去厨房打热水,心中一算,道:“这是刚足月就生了?” 李才含糊应下,不敢说得十分清楚。昨夜李母旧疾复发,偏偏李父无用,整日做些无甚才华的酸诗臭文,油瓶倒了也不扶,只得他彻夜服侍。 苗娘子鸡鸣时分觉得腹部隐痛,下身又有血丝,她是头胎,虽听阿娘说过,初产妇头胎见了红也未必立马就生,可心中还是害怕,就想去把相公叫回来。 结果昨夜寒彻骨,檐下一滩积水成冰,叫她摔了个结结实实,这下不生也要生了。 这些内情岑开致暂未知晓,只是一颗心提了起来,替苗娘子担忧。 早市歇了,苗娘子还没生下来,午市又歇,苗娘子还没生下来。岑开致满心烦闷,却也不是只为苗娘子担忧。 暖炭占掉了银子,人人简衣缩食,大荤大肉少人问津,日日河鲜吃得人满口腥气,没有新鲜花样,也终会被厌弃。岑开致思量几日,终于叫她想出一道新菜来。 鱼泡鱼籽比之鱼肉价贱,尤其是那些专做鱼鲞的店家,这些都是撇了不要的。 鱼泡鱼籽定要新鲜,若偶有不新鲜的,还得过一道油遮掩,白费几个油钱,多搁大蒜、紫苏增香去腥,再加豆腐炖煮,煮到大蒜软烂,一抿即化时,这道菜就成了。 这菜是岑阿爹不知从哪吃过,回来讲给岑开致听得,只看这锅里都是贱物,便知是同穷人学来的。 物贱不掩其味美,鱼籽细密,鱼泡粘糯,豆腐饱吸汤汁精华,这一锅滋味,已经够下三碗米饭了。 午市走了十几锅的鱼泡鱼籽,晚市又早早定了七八锅,紫苏叶见底,岑开致得去街面上补买,买妥当了,本该回来,可脚步竟不知不觉的绕到了大理寺门口。她没由头又不好进去,在树后足站了半盏茶的功夫。 雪花翩然落下,浅浅掩掉她的足印,也没见到泉九他们几人的身影,更别提他。 “到底是怎么了,没个信儿,叫人烦。” 岑开致有些闷闷不乐,回身却见到周锦录一身华贵大氅,片雪不沾,正含笑看着她发顶的一层白。 “谁似双栖者,相依共白头。”好好一句诗被他吟得轻浮暧昧,令人起鸡皮。 “周大人好兴致。”岑开致后退几步站定,掸了掸发顶,笑道:“我却想到一句‘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较之如何?” “不错。”周锦录干巴巴的说。 旁的女子若得了玉面郎君这样一句诗,只怕要羞得低下头去,岑开致却不然,一场西风将旖旎情愫卷得半点不剩。 “周大人这几日可见过江大人?” “江大人犯了事,你不知道?” 闻言,那双美眸微怔,似乎有些没了主意。 周锦录细细瞧她,心道还真是颇有几分颜色,可惜眼神不大好,竟把个杀才当做宝。 “我,我略晓得一些,具体是何事?” “金国王爷大度,将个疑犯交到他手里,案子未明,竟就死了,若不将他惩治,引起两国之争,他罪责难消。” “那他现在何处?江星阔他在哪里?”岑开致想着就算江星阔要掉脑袋了,也得吃上她做的最后一口饭。 “江星阔在这里。”沉稳的男声隐有笑意。 岑开致下意识转脸看去,就见江星阔没缺胳膊没少腿,完好一个,只是人瘦了些,眼神却更利了几分。 见他无恙,岑开致心里反倒不爽快,阴阳怪气的说:“江大人没事就好,不然挂账的饭钱都没人结了。” 说罢她便走了,周锦录愣了愣,大笑起来。 江星阔不曾挂账,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也不管因骤然吸了冷气而开始打嗝的周大公子,急急牵马追上岑开致。 “我刚从中都回来。”江星阔一语,叫岑开致停下步来,但想一想还是气,又再度埋头走。 “贞姬这案子办得实在憋屈,原本人证物证齐全,只差临门一脚,可偏叫斡雷谋给死了。那日又恰逢寒冬前的录囚,御史台、临安府、刑部都往大理寺来人,实在杂乱无章,这才留了空子叫贼人钻了。临安府觉得是金人内斗,故意栽赃,可完颜计那边却又大发雷霆。最后僵持不下,说定由大理寺、临安府和完颜计各派几人去中都面述此事。” 江星阔见岑开致面色松缓几分,正想再接再厉,却迎面叫一条忽然横过来的扁担正击脑门,‘邦’的一声闷响,江星阔顿时眼前一黑,倒跌几步的靠在马背上,半晌才缓过来。 岑开致惊愕过后又笑出声,挑着扁担的老农连连道歉,吐了唾沫要给江星阔揉脑门上的包,岑开致良心尚存,赶紧替他谢绝。 “没想到这,这位郎君关二爷一般的身量,刚好敲脑门上了,真是对不住。” 老农大约眼神不大好,没看清江星阔的相貌,又见个小娘子娇滴滴的站在他身边,小夫妻一对,想来不是个凶悍的。 “喏,这是我自家采的冬藕,小娘子拿两节回去给关二爷煲汤吧。” 岑开致嘴角翘着就没下来过,江星阔见她心情颇好的接过老农用荷叶包裹的藕段,便也认栽。 江星阔脑门上红肿一个包,损了他的英武之气,好生滑稽。 岑开致看一眼笑一笑,再看再笑,江星阔半丝脾气都叫她磨没了。 “你们在中都可受刁难了?” “自然,不过尚能招架。” 江星阔是应对有余,只是那位同去的通判王大人,半条命都要送掉了。 “吃了败仗,真受气。”岑开致道。 “倒有一事,算是回击。”江星阔见她不快,道:“回程时路过淮河榷场,抓住了几波私运铜币去金国的商贩,钱数颇高。” 金国境内沿用的一直都是辽宋旧币,本国铸币不多且质劣,以致金国、高丽、交趾等国皆好宋币。因此本朝虽以重罚相束,却还是屡禁不止。 江星阔抓住的这几个商贩所带铜币价逾千金,远超禁令,莫说他们在金宋边界被发现的,即便是从较为宽松的海上舶船被查,这个数也足够他们死上十回。 重罚之下屡禁不止,可见其中暴利,卖货竟比不上卖钱来得利厚,也是怪哉。 “我怕在金国耽搁,误了年关,所以走得匆忙,原让泉九给你带话,可他前脚刚送了我走,后脚就被临安府给扣了。” 听到这句,岑开致才算平气,上下细瞧了江星阔一圈,真是瘦了好些,心中不大满意。 “蛏子眼下都没那么好吃了。” “无妨,只要是你做的。” 江星阔似乎没觉察这话有多么亲昵,一双眸子能看出风霜倦色,亦难掩柔情。 原本只想撩拨一下将熄的炭,却没想底下红烫明亮,一挑子下去,火星四溅。 岑开致别开脸,把玩着手里两个藕段,故作随意的道:“冬藕粉糯,晚上早些来,留碗汤给你。” 第29章 藕汤和冰凌 岑家食肆开张也有小半年了, 虽比不得那些百年老店,但煲汤的铫子也积上了一层灰黑。听说铫子越是用得油腻难看,这煨出来的汤越是味美,大概就同牛粪养鲜花是一个道理吧。 冬节家家户户宰猪, 肉价稍稍便宜了些, 岑开致买了一扇上好的排骨, 屠夫替她剁成寸长, 先下姜片炒香, 再下排骨煸至微黄,然后浇上一圈老酒, 散出一阵酒气,带走猪肉的腥臊,炒过之后再煨汤, 汤就会格外香浓泛白。 岑开致一刮开藕皮, 就知道老农给得是野藕, 心里暗道没多买些可惜了。野藕煨汤最佳,易烂熟且粉。排骨煨至七成再下藕, 加几块新腌的腊味, 随后便不必管了, 愈发浓郁, 香盈满室之时, 就是汤成之刻。 岑开致盖上铫子的松木盖,忽然听见近处铜锣响,钱阿姥道:“定然是苗娘子生了。” 不多时,就见李才满脸是笑, 跑来说要订喜饼。 看这样子, 势必是个小郎君, 岑开致都懒得问,翻了几个模子让他选喜饼花样,道:“苗娘子可累坏了,可想吃些什么?” 李才笑容稍小几分,似乎不满岑开致见缝插针的做生意,就道:“阿娘煮了姜汤面给她吃。” 苗娘子不喜欢吃姜,连阿囡都记得。 岑开致没说什么,转而去了后厨,柜中藏了一钵油浸山菌,都是杨松采来的好货,素中登峰造极的鲜,她根本没想着卖,留着自家慢慢吃的。 李才嗅着味一抬头,就见岑开致端来一海碗的山菌子细汤面,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姜太燥气了些,要再过了七八天才好吃的,而且,我记得苗娘子怕姜味,暖身的话,不如用枣子,也是一样好的。” 白拿了人家吃食,李才只有满口应承的好话,“好好,我晓得了,岑娘子有心了。” 晚来风急,归人随着雨雪翩然而至。岑开致虚掩了门,既是谢客,也是等人的意思。 江星阔推门进来的时候,钱阿姥意想不到,“大人回来了?” 难怪岑开致在厨房鼓捣个没完,原来是有贵客。 食肆里炭盆渐熄,没那般温暖了,钱阿姥足边倒有一炭盆,正想端去给江星阔,被掀了帘子走出来的岑开致看个正着。 “阿姥作甚?你把炭盆子给他?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她将小泥炉搁下,又旋去厨房端菜,排骨莲藕汤,干焙山菌,蜜炙鹌鹑,酒煮小蚝1。 冬日里鲜蔬少,不过雪后晚菘甘甜肥醲,拨一点猪油清炒,其味妙不可言,几有禅意。 汤缓慢的扑腾着,藕粉肉香,一锅并不稀罕的食材,只需要守着铫子慢慢的煨,却是没几家食肆肯费这点功夫。 江星阔饮了一口,温厚浓醇,却没什么滋补药气,他大松一口气,随即将余下半碗饮尽。 他周身被这碗香浓的热汤滋润着,漫出些许凛冽的桉叶气味。 “为何你身上总有桉叶气?”岑开致不解的问,倒是清新怡人,只是冬日里嗅见好似冷风。 “是我家传的伤药,”江星阔以为她不喜,解释道:“习武之人总有筋骨劳损的时候。” “那正好是排骨汤,多喝点,补补。”岑开致看他吃了半桌的菜,这才想起她这一桌的菜可是算上了另几个人头的,就道:“泉九他们呢?” 江星阔根本没想过要叫上那几个傻蛋,一本正经的说:“泉九落了好些功课,估计去书塾了。” 泉九算个倒霉的,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临安府的狱吏与他有些私交,除了饮食上多有关照外,还送进来书籍手札,让他得以心无旁骛的学习。 江星阔一回来,临安府就识趣把泉九放了出来。没人喜欢谁刚出狱就登门,即便瞿先生一家并不知情,泉九还是先洗了个香汤,剥了这一身臭得发闷的衣裳,一大早又去街面上买了好些腊味、糖点果子,这才有点忐忑的叩响了书塾的门。 晨起天寒,读书声好像都冻住了,变得拖沓沉重,想来,孩子们都还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泉九眺了一眼,就见一个打瞌睡的小童正不情不愿的伸了手给瞿先生打手板,他幸灾乐祸,笑得见牙不见眼。 夜雨昼歇,瞿家长廊瓦楞上凝着冰凌,一条条晶莹剔透指头粗细,虽好看,却也危险,尤其学堂里的孩子都是顽皮的年纪,见着这稀罕玩意,可不得使劲折腾。 即便孩子们不玩闹,融掉了总有塌下来的风险,还是敲掉为好。 泉九一扭脸就看见瞿青容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根长杆敲冰棱,眼神轻慢的掠过他,脸上不见半个笑影子。 她一路沿着长廊而来,冰凌坠地碎裂,发出哗然脆响。 泉九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走上前,讪笑道:“我来吧。” 瞿青容不言语,直接敲掉一根冰凌,那冰凌贴着泉九的鼻尖落下,碎在他两腿之间,惊得泉九汗毛倒竖,笑容都僵化了。 单论容貌,瞿青容不比岑开致如风中芙蕖,清丽又不失华美,随风摇曳生姿,却又亭亭而立,傲骨中直。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7节 她的皮相寡薄许多,细眉淡目,偏却长了个高挺有骨节的鼻梁,若是不笑,着实有几分孤高。 泉九打小就有些怵她,但又偏偏喜欢她,心之所向,纵死犹往,毫无道理可言。 “江大人的差事叫人使了绊子,我也被临安府给拘了,我本想告诉你一声,可又怕瞿先生听说我下大牢,更看不起我几分,就藏下了。” “我阿爹难道是这种只听个一句半句就下定论的人?”瞿青容冷声道。 此刻的娇娘莫名其妙和上司的身影有些重合,泉九愣了愣神,忙道:“先生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他伸手去拿长杆,瞿青容没拒绝,泉九得了半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笑得傻兮兮,道:“这种粗活我来。” 瞿青容坐在廊下,看他忙活,依旧没什么话说。 泉九敲掉这一排,转而来到另一侧,先是瞥了一眼书塾,瞿先生在专心讲课,便有些放肆的隔着一丛无花寥落的棣棠看瞿青容,瞿青容也看他。 两相对视,倒是泉九败下阵来,红着脸抬头戳掉冰凌,轻道:“我很想你。” 瞿青容唇角微松,却好似不怎么在意的问:“是么?倒是觉不出。” 泉九有些急切,“当真想你!梦里都是你坐在一堆叫人头疼的书上。” 瞿青容抿了抿裙摆的一条褶子,似很有兴致的问:“坐在书上,然后呢?” 泉九不意叫她问了这样一句,好像有盒脂粉砸在他脸上,连头发丝都染上了嫣红桃粉的无边春色。 瞿青容又寸寸逼近,她站在四阶之上,倒是俯视他。 那梦甚是模糊朦胧,可泉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愧的不敢看她,白白嫩嫩的娃娃脸上满是窘迫。 只听瞿青容轻嗤一声,含笑又似谴责的道:“有辱斯文。” 泉九叫这四个字一刺,只觉得男儿价值千金的膝骨都要酥软了,若是她肯,他愿跪地求得佳人一恕。 从松涛书塾出来,孩童课间嬉闹的欢笑声渐渐模糊,泉九走了半道,眼跟前叫人堵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看你是想找死。”泉九说着定了定神,却见到自己兄长沧桑颓败的脸。 “阿兄?”他撇了撇嘴,讲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不言语。 泉大更是个笨嘴拙舌的,旁人都道他木讷老实,泉九年少时本也这样以为,只将错处都推到孙氏身上。 直到那一日,他狼狈好似丧家之犬,瞿青容蹲下身,将一碗盖着煎蛋虾仁的米饭捧给他,道:“莫要总怪在女子身上,婆母催孙,难道不是公爹要续香火吗?你嫂嫂冷待自然不对,可你阿兄乃是血肉至亲,却缩手旁观,难道无错?” “眼瞧着快过年了,回家吧。”泉大跟在泉九身后,畏畏缩缩的说,一副可怜祈求的模样,看得人心酸厌恶。 “得了吧,你也别觉得我是一个人过年可怜,阿田只有寡母,阿山只有个小妹,我们仨都是一块过年的,过了年关我也有去处,初一我去瞿先生家拜年,初二我去江大人家问礼,初三出去吃酒,初四,嘁,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年市人潮拥挤,泉九七拐八拐就甩掉了泉大,他走得急得了点,不经意踩了个小娘子的脚,对方一声呼痛,倒是耳熟。 “泉九!?这一脚踩得可真实在,罚你做苦力。”岑开致将手里大包小盒给推给他,泉九好似搂了个丰腴媒美人,歪头出来艰难道:“买的什么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不都是吃的,这些都是给我阿娘的节礼。年下怕商行太忙不接我这小主顾的托,早些送去。” 泉九瞧见一匹艳色的花布,道:“这颜色的布,你阿娘才十八啊!” “浑说什么!”两人从人堆挤出来,皆大松一口气,“我阿娘颜色好,瞧着也不像生养过,她素来爱俏,若给送些灰扑扑的颜色,只怕要被丢进河里。” “女儿送的总是心意,怎会丢呢?”泉九随口道。 岑开致没有回答,看着茶摊上白烟袅袅,想起她少时想给阿娘做一个攒珠勒子,只是这东西难做,一不留神就好似老人家御风寒的抹额,岑开致拿到的花样老气,做出来便也不怎么俏丽。 那天她阿娘晨起梳妆发现了一根白发,岑开致又奉上这勒子,气得她娘落了泪,最后要她赔罪不说,还绞烂了勒子解气。 作者有话说: 1.生蚝,牡蛎,所以江大人千防万防,一不小心又被滋补了。 第30章 年糕与小女娘 年下, 聚明商行里更是忙碌,吴先生忙得仪容不整,连簪子都歪斜了。 “先生,我…… 吴先生抬眼一瞥她, 挥手不知道寻哪个伙计, 嚷嚷道:“把, 把岑娘子的包袱信件拿来。” 岑开致有些惊喜, 道:“阿娘给我寄东西了?” 吴先生见她一双眼眸亮晶晶的, 因家中小女与她年岁相当,心中不由得怜惜几分。 “都年下了, 做娘的哪能不想着子女呢?” 岑开致这一路回去的心情都很好,钱阿姥和公孙三娘对这个一向只存在于岑开致口中的娘亲柳氏也很好奇,凑上前看岑开致解包裹。 入目是一匹颜色很好的锦缎, 绯绯红云霞, 散下一把金, 钱阿姥拿着缎子在岑开致脸侧比了比,她一向穿得清淡素净, 这颜色好似胭脂映在眼角, 倒能勾出几丝媚意。 随后就是一盒匣子, 才一打开, 满目的金光灿灿, 惊得钱阿姥道:“这金子叫给商行代为转交,未免太托大了些。” 岑开致伸手捉起一根花鬘交缠的步摇,份量便不大对,首饰空心倒也常见, 只是这晃眼的光芒散去, 只看这金子的成色, 似也不大好。 岑开致又瞧了瞧成套的耳坠和项圈,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倒不是为着这套虚有其表的头面,只是想着若是阿娘要送首饰,为何不把阿爹早先许诺留给她的那套珍珠头面送过来呢? 岑开致无兄无弟,柳氏改嫁,带走了家中所有的财产,珍珠头面是岑父生前给岑开致备下的最后一份礼物,岑开致回明州省亲时曾看过,只是柳氏得了一套月白衣裳,正配这珍珠头面,岑开致便答应先借柳氏穿戴些时日,后来她与张申缠斗,这些事情便都不提了。 岑开致转念一想,那副珍珠头面做工精美,珍珠华彩莹润,饱满端正,阿娘大概也不敢交给商行托送。 随礼而来还有一份信,岑开致坐下细细的看。钱阿姥怕锦缎首饰放在柜台上污了,便道:“致娘,我帮你先把东西拿回房里去。” 说罢抱着东西要走,却没听见岑开致半点响动。 钱阿姥也不在意,放妥了东西再回来,岑开致已经看完了信件,将纸张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了。 “你阿娘都好吧?”钱阿姥随口问。 “我阿娘生得好颜色,回回嫁得好郎,自然都好。” 岑开致这话隐含怨怼,钱阿姥听出来了,坐定看她脸色,果然有些不快。 “怎么了?信中说什么了?” “阿姥可还记得那日文婆子的话。” 钱阿姥想起这个便觉晦气,道:“诓骗人的,你倒上心了?” “许也不是文婆子不准,只不过她引得不是我阿爹的魂,算得却是我阿娘的意。” 这话说完的一瞬间,钱阿姥眼瞅着岑开致的眼圈就红了。 “大半年没个只字片语,眼见着就要过年了,一页纸说教来了?”钱阿姥也是不忿。 岑开致已经咽下酸楚,语带讥诮的道:“她说帮我在临安看中了一户人家,来年寻个契机相看,再订下这门婚事。” 岑开致再为人妇,诸多桎梏,不晓得还能不能帮扶她们这对老幼。钱阿姥自己倚仗岑开致过活,只怕有失公允,纠结半晌才道:“这,毕竟是做娘的,也是不想你孤孤单单的。” 岑开致与张屈和离,柳氏便很不赞同,后来弄得那样难堪,直至岑开致下狱,柳氏只派了个老仆来探望,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一番,话里话外只嫌她丢了脸面。 钱阿姥替她收拢了锦缎首饰,留下一包她从年市上买来的年糕。 这家的糕条花样多,有长条圆条白塔座,有红糖白糖不搁糖,还有糯米粳米小黄米,总之南来北往齐聚一堂,任君选择。 岑开致买的自然是明州的水磨年糕,为了给柳氏买年节礼,午膳还没有用,气了一通,更加饿,只薄切了几片腌肉,与咸齑一通炒香了做汤底,年糕切片炖煮,捏上一撮海米,让热气稍一氲,就好吃了。 年糕片薄滑嫩,米粉面条所不及,入口微微有些粘牙,软沙沙的,一股子清淡米香,吃得肚肠舒服温暖。 只是这样简单的吃食,阿娘似乎也很少做。 年下,街面上常有乡农山民挨家挨户叫卖冬青松柏,应俗总要给个数十钱,杨松早早给食肆扎了好几捆,倒省下一笔。这人笨嘴拙舌,却是个手巧的。 因初一至初五不开市,临近年关这几日,岑开致分外忙碌,光是几间酒肆中的糖醋糟鱼就下了好些订,更何况还有百来个喜饼要做。这原是岑开致小打小闹的玩意,未曾想李才分了喜饼,倒是引回来好几桩买卖。 弄得岑开致小年夜才得了半分闲,带上一篮子鸡蛋和一双虎头鞋去看苗娘子。 “婶子不必忙了,我吃过才来的。”岑开致笑道,将鸡蛋和虎头鞋都给了李母,却将一对小小的银铃铛交到了苗娘子手里。 “给孩子带着玩的,空心的扁银子,推来推去羞煞我了。”岑开致笑道。 孩子生养的甚好,圆头圆脑肉胳膊,叼着乳就睡着了,嘴角流涎也觉可爱。 苗娘子理好衣襟,就听岑开致轻道:“可疼吧。” “这话,就你同我娘两个说过。”苗娘子拍了拍岑开致的手,哽咽道。 “不哭,不哭。”岑开致忙道,“瞧着你虽胖了,可脸色却不大好,怕不是疼煞了,折损得厉害。” “一日六顿的逼你吃,能不胖?一夜七八趟的醒,脸色能好才怪了。”苗娘子叹气,虚胖的面庞上满是疲倦懒惫,她不自觉去看岑开致,虽说她也婚嫁,但毕竟不曾生养,瞧着颜色同闺中少女没什么不同,原来嫁人算一道坎,生育更是。 “好歹生下这虎头虎脑的小郎,倒也有些回报。” 闻言,苗娘子轻轻眨眼,道:“什么小郎,这是个小女娘。” 岑开致微讶,苗娘子见状笑道:“你以为订喜饼就是小郎?此番也算出乎我意料,郎君他倒很喜欢小女娘,孩子刚落地时,婆母就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叫他狠斥了一番。夫君素来孝顺,从前也没有过半句重话,这是头一遭,方才你瞧我婆母还算好说话吧?她原先可不这般,惯是拿腔拿调的。” 说着,门被小心翼翼的推了进去,李才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先是踮着脚尖看了看熟睡的孩子,又对岑开致道:“岑娘子,我刚回来时,瞧见食肆门口有人站在,应该是在等你吧。” 原本觉得李才为人庸懦,苗娘子跟他着实委屈,眼下再看,倒觉顺眼几分。 “那我先回去了。”岑开致道。 夫妻二人齐齐颔首笑,她掩门时听见李才轻道:“我知道你如今看见鸡蛋就怕,晚间的蛋羹我帮你吃,你不要硬塞了,来,我买了些蜜桔,尝尝。” 岑开致想想自己对李才的两番印象,不由得轻笑摇头。 她还未归,阿姥不会熄了灯笼。屋檐下两盏薄皮纸灯笼,透出模糊的光晕,淡光随风摇曳,从那人斜斜依靠的长腿抚到肩头,就是照不亮脸庞。 倒是天公作美,割了半道月光落下,江星阔见她从里弄走出,站直了身子,手上提着两个大大四层食盒。 “庄子上送来了年货,我家中人少,也没什么亲戚要走动,给你送些来。”他说得随意,手上的食盒却好生精美,朱漆金纹,拿去定亲都合宜。 江星阔送年盘来,岑开致并不意外,莫说他,便是泉九他们也合买了几样送来。只是岑开致是真没想到荆家会送来年盘,手忙脚乱的拾掇了几样还礼,叫人过意不去。 倒是那仆妇有礼,道:“原是我家娘子存了心要结交的,倒是莽撞了。岑娘子不必介怀,日后常来常往就好。” 嘉娘准备的礼儿倒不甚多,不过很讨喜,两包金丝小枣和十来个丰润红粉的苹果,以及一个琉璃鱼缸。这鱼缸是外来玩意,岑开致从前在闺中时倒也有一个,不比这个椭圆大肚,温墩可爱。 因着这口鱼缸,岑开致带阿囡去年市上买了两尾金鲫,贵得让人咋舌。 “嘘,可不要告诉阿姥,省得她心疼。” 阿囡学着她的模样也‘嘘’了一声,刚到街角,碰见周家小女娘带着弟弟在弄堂里玩,便撒了欢跑去。 钱阿姥瞧见她手里的红果,一个张嘴想叫住,又无奈的摇摇头。 “拿了吃的去,又叫人家犯馋。周家人能生养,孩子都不怎么当回事了,又是三房住在一块,大的孩子都能说亲了,底下还一堆小萝卜头。我这几日瞧着,这俩个孩子的零嘴就是一碗冷饭,两块霉年糕。”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8节 “阿囡大方,会分给人家吃的。”岑开致说。 “那是跟了你有福气了。你瞧她乌油油的头发,再看看周家小女娘的,杂草都比她油滑,稀得都快没了。” 过了会,钱阿姥还是耐不住,道:“阿囡,回来!年三十没得你这样四外野。” 年三十守夜,岑开致一向是守不住的,常常到夜半就睡着了。是夜,不晓得爆竹声响了几回,瓜壳果皮堆了一桌。 岑开致困得昏昏欲睡,与公孙三娘两个倒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杨松简直傻得没药救,那么大两只鹿茸居然只卖了三两,他还高兴的像是白捡,要不是我帮他去讨说法,他都没想过能值二十两!不过么,人倒是还行,昨个送来的那座猪后腿就没要咱钱。” “唔,那只火腿得有个三年了,这便宜占得大了点。” “没事!他下回卖东西,我还帮他谈价钱去,算我的佣钱了。” 钱阿姥和阿囡早就睡了,岑开致的眼皮也越来越重。此时却听老人家急急推门而入,道:“致娘,三娘,阿囡烧得厉害。” 第31章 药渣和炸春 最怕孩子病, 公孙三娘和岑开致瞬间就没了睡意,趿着绣鞋就去看阿囡。阿囡睡得倒还好,只是浑身烫得厉害,却又一点汗都没有。岑开致看她嘴唇干得起皮, 强自喂了几口水下去。 “阿姥别担心, 再过一更天就亮了, 我去请大夫。” 人生大事, 只有婚嫁能挑拣吉日, 其他买卖可以咬死了不开张,稳婆和医馆却不能下这个铁口。 大年初一要大夫上门, 价钱自然是翻番的。 食肆的大门没有开,岑开致从后门送大夫出去,又捏着药方细细问了煎药的方法。 周家三房的娘子冯氏是秀才家的女儿, 不识得几个字, 倒是裹了双半大的足, 戳在弄堂里,探头探脑的张望着。 岑开致急着随大夫去抓药, 只是瞥了一眼, 没有留意。 可等她抓了药回来的时候, 冯氏却一下扑了出来, 紧紧的钳住了她的胳膊。 岑开致骇了一跳, 道:“周娘子,你,你做什么呀!” “这,这药煎过一道, 渣子能不能给我。”冯氏一张蜡黄的脸又叠上红, 像个熟透快烂的柿子。 岑开致想起昨日周家小女娘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 难怪阿囡病得突然,不由得暗悔。 “可是煎了一道,哪还有什么药性呢?” “有,有。我,我煎得久一些,浓一些。” 冯氏上头还有两个妯娌,她生性懦弱,又没分家,只怕手里空空,半个子儿也变不出来。 岑开致虽想答应,但又担心吃出了毛病,人家还要赖她。 “药渣我就放门口,阿姥爱干净,个把时辰就扫了。” 冯氏愣一愣,回过味来,连声答应。 岑开致回来把这事一说,钱阿姥气恼周家小女娘病了还往外跑,蒲扇扇得炭灰都飞了。 “阿姥,文火煎。”岑开致忙不迭道。 钱阿姥手里的扇子这才慢了下来,叹道:“你不知,有些人家孩子病了就往外赶,觉得过给别人就好了,周家人便是这个盘算!” 年初一最是讲究,新年伊始,半点晦气都容不下,孩子病在这个时候,多大的不吉利! 钱阿姥心里便记挂上了,想着等阿囡病好,再不许她同周家小娘玩耍,可道就这般窄,自家食肆和他家裁缝铺只隔了几步,一个不妨,孩子又不记仇,还是玩到一块去。 “致娘,你上回说让阿囡去书塾的事儿。”钱阿姥犹犹豫豫的开口。 岑开致戏谑的看了钱阿姥一眼,道:“阿姥不心疼束脩银子了?” 钱阿姥心疼,“可整日野在外头,也不像话。阿囡长得像我家娘子,嫁不得高门,嫁个做小买卖的总不成问题。识字也好看账理家,省得两眼一抹黑,不得未来姑爷看重。” 岑开致轻轻点头,道:“阿姥能想到这一处,倒是人老心不老。 钱阿姥叫她打趣惯了,掀了盖看水线,确是大夫所言三碗煎成一碗,便把药汁斟了出来,闻见一股酸苦味,皱眉道:“苦煞!致娘得帮我按着 ,只怕她不肯…… 话未说完,岑开致拿出一个攒盒打开,指了一个黄棕方糖,道:“江大人送来的糕糖,这个枇杷桔梗糖不化药性,给阿囡压一压。” “江大人给的,你自己吃吧。” 钱阿姥真不是跟岑开致客气,旁的也就罢了,总觉得这攒盒雕纹描花的,又是柳又是桃,还有鸳鸯,叫她们吃了不大好。 “为何?江大人给的难道有毒?”岑开致不解,玩笑道。 钱阿姥暗自嘀咕,“没毒,只怕甜煞人了!” 阿囡浑浑噩噩喝完了药,含了一粒糖睡下。钱阿姥全没了心思,只守着这个小女娃,只是一剂药喝下去,烧还是烧,跟个汤婆子似的,搂在怀里都嫌烫。 虽是年节未开门,可年下多喜事,香楼的姑娘还来了买卖,要岑开致做些家乡小食,这些岑开致得心应手,并不很难办,但还是被钱阿姥推去睡觉,不肯叫她守夜。公孙三娘守了上半夜,下半夜也被钱阿姥赶去睡觉了。 岑开致也放心不下,睡到半夜起身,忽觉院中有动静,推开窗缝一看,就见钱阿姥跪在院里,对着圆月长叩头,不住的喃喃道:“我命换女命,我命换女命。” 明月皎皎,慈爱柔情,一视同仁的轻抚这个皱缩老妪,静默无声。 也不知是不是钱阿姥的诚心起了作用,第二剂药灌下去的时候,阿囡的烧就退了,只是整个人恹哒哒的,像是被酷暑暴晒后的花草。 岑开致每日各种饮子汤水,很快就将两颊荔枝肉和那一把乌黑发给养回来了,倒是她们几个,为了给阿囡滤米油,也跟着喝了好几天的稀米汤,总是泛酸。 是夜,钱阿姥又摆了祭品在院中还愿。阿囡一活泛,就拘不住她了,偷偷跑出去溜了一圈,想去找周小女娘玩耍。 周家一间裁缝铺,后头虽有厢房,可架不住人多,每房人都同布料剪子针线睡在一块,进进出出的,总有些腌臜。 岑开致是近邻,知道底细,总是另买了布请给赵婶子做衣裳。长此以往,周家人看岑开致总是不喜,从也没来食肆光顾过,倒是周家小女娘来吃了好几回白食,他们也不管束。 阿囡虽玩性大,但岑开致和钱阿姥平日管束也严,她不敢贸贸然进去,只踮着脚在门口张望。 忽然,眼前蹲下一张皮肉贴骨的脸,瘦得太过了些。 阿囡瑟缩着后退,就见冯氏鼓着眼,眼中满是血丝,道:“阿囡,你身子好了?” 阿囡点点头,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道:“阿娣呢?” 冯氏艰难的扯了扯嘴角,竭力笑起来,唇却因为太过干涩而黏着牙肉,笑容古怪,好似在龇牙咧嘴的哭,道:“阿娣到好人家享福去了。” 阿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听冯氏身后有人叫骂。 “闲出藓的玩意,还有功夫嚼舌根!该连你一块卖掉!倒了八辈子霉娶你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 阿囡吓得转身就跑,一路跑过幽深阴冷的弄堂,直直扑进岑开致温暖柔软的怀里。 “怎么了?” 阿囡抬眼看她,原本单纯澄澈的眼眸中头一次有了复杂的意蕴。 药渣救了阿娣的命,却又救不了她的命。 大房娶媳,竟要三房卖女,这着实叫人不耻。周家瞒了又瞒,可阿娣一个小女娘不见了踪迹,总有人问。 起先周家人竟说她死了,后来还是阿囡嚷嚷出来,怒骂周家老婆子,“你才死了!阿娣才没死!” 她那时正在乔阿姐的铺子里玩耍,乔阿姐急忙将她和乔小郎推到后边去,似笑非笑的挡住周老婆子,“童言无忌,计较起来,不好看的不知谁呢?” 周老婆子骂骂咧咧的要往里闯,就见乔阿姐伸出手指往旁边戳了戳。那老婆子虎着脸顺势一看,就见两匹马儿,黑的,黄的,正往弄堂后的河埠头去。 马儿走过,露出两个穿着官衣的郎君。 “那些个待阿囡可比叔伯还要亲,你日日瞧着,不必我说,人家食肆手艺好,不是个没倚仗的。” 周老婆子咬牙暗恨,低骂道:“私娼寮子!” 随风刮过耳,江星阔似乎听到一句不中听的,转首只见个老婆子匆匆往裁缝铺里去了,不由得皱眉。 “怎得了?又拧着眉。”岑开致问。 午后她饱睡一觉,眼眸都是水盈盈的,笑着望过来的时候,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逢年过节虽热闹,但人一挤到一处去,就容易生乱子。不过这几日死的伤的都是小案,秦寺正带着手下两个寺丞就能处理了,江星阔这几日忙碌,因为明法科即将开考。 江星阔虽不参与出题,却被陈寺卿塞了一个整肃考场,无令侥幸的的差使,也是头疼。 泉九越发觉得走运,盼着考试那日江星阔能多来走一走,逛一逛,吓得其他考生胆战心惊,那他岂不是一步登天!? 这傻子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正美着,被江星阔一头按在桌上。 “大人,大人,大人,轻点轻点轻点,磕笨了!要磕傻了!岑娘子救命!”他终于拜对了佛,得以解救。 泉九是真心要考个功名出来,明法科虽被文官清流所不齿,但也是一条阶梯。想当年重置明法科还是陈寺卿提出来的,不抓紧这个机会,空蹉跎年华! 公孙三娘拉了半扇屏风挡住他们,泉九自在几分,不然总觉得食客在窥视窃笑,也趁机向江星阔请教。 江星阔既是上司,又有些家底,每每他做东,泉九都要做个狠宰一刀的手势。 冬末春初时候,街市上的香菇冬笋尚美,又有嫩韭冒头。岑开致买了好些,细细剁了与虾茸一道做馅包馄饨,每日一碗碗的端出去,走得飞快。 心想着也叫这几人尝一尝初春滋味,可做成馄饨却不相宜,想了一想,就用猪网油裹了馅油炸,酥脆薄壳可比寻常炸角好吃太多,一口下去,虾肉鲜弹,各色山野湖海风味掉落舌尖,应接不暇。 泉九苦读书多时,想不到万般无用,只是词穷的连连道:“好吃,好吃!” 这菜本是岑开致随性之作,端出去一阵飘香,却勾得几桌食客都想要,可猪网油却是没了。 “对不住,后厨没了。”公孙三娘道。 艳羡的目光被屏风隔绝,“你同岑娘子说,再来个同他们一般的锅子就好,不要忙了,够了。”江星阔见那鱼泡鱼籽锅卖得好,想来厨下是有备着的。 不多时,公孙三娘端了一锅出来,但这陶锅却比其他桌要大一些。 “娘子又加了些琵琶鱼的鱼肝,你们尝尝,可好吃了,就好像肉豆腐一样。这个煨上一会子更入味。” 岑开致只有给自家人做才会放鱼肝,娇柔软嫩,比蛋羹还细滑。 “可滋补吗?”江星阔捏着筷子问。 公孙三娘挠头,“这,这补什么?” “听说肝补眼,我要多吃些。”泉九勺了一大口,吃得眯眼。 第32章 野菜和闷倒牛 一场春风自暖洋而来, 彻底将冬的余韵驱逐殆尽。岑开致带阿囡去踏青,人家眼中是‘桃花薰日红浓淡,柳叶迷烟翠浅深’,在她眼里却是‘蒌蒿满地芦芽短, 春在溪头荠菜花’。 岑开致去时背了一篓果子糕点, 回时带了一篓浓淡不一的绿, 马兰头、野葱、水芹、荠菜, 还有一小把臭椿。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9节 臭椿之所以只有一小把, 是因为岑开致抢不过那几位婶子,虎背熊腰的都赶上张三爷了, 她一个摆腰,岑开致就被弹了开去,连着阿囡两个摔在软绵绵的草皮上, 春意融融, 满鼻青草气, 罢了罢了,索性躺着吧。 这一小把的臭椿搅进蛋液里, 蛋煎炸的老一些, 镬气足一些, 才能震住臭椿的威武。 老天爷总是有些善心的, 野菜小食次第生长, 可以供人果腹尝春。 马兰头是最先从春寒里冒出来的,便也带着一点凉丝丝的意味。焯水,攥干后和香干、细笋一起切碎,加些陈醋和酱, 若是自家吃, 再撇一点芝麻油, 捏一撮焙过的芝麻,味清而美,每一桌上必点一盘。 野菜采自天然,杂叶泥根掺杂,想吃,还得费功夫打理。阿囡一双小手比钱阿姥灵活过了,不多时就帮着择好了一篓。 每帮着做一件活计,岑开致就给阿囡一个铜子,过了春试,阿囡就要去书塾上学了,这些钱存起来,都可以做她的零用。 众多野菜之中,岑开致最喜欢荠菜,饺子也捏的愈发玲珑,荠菜饺子,荠菜馄饨,总是吃不够,阿囡见钱阿姥总是感慨腿脚不好,不然野菜何须买?便记在了心里。 临安城里的荠菜零零散散,不比山野里成片成片的出现,且一冒头就被摘得一干二净,阿囡个矮机灵,攀高趴低的,反而比大人们眼睛利,每日总能摘个三四把,卖是卖不够的,自家吃却是足足的。 只一日循着荠菜踪迹攀到瞿家墙头,一不小心翻落,摔进瞿青容怀里,就此被瞿先生留下,早了几日开始上书塾了。 阿囡呜呼哀哉,阿姥笑掉大牙。 出考场那日,瞿青容带着阿囡去接泉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遥遥见个青衫丽人牵着黄裙小囡,不由得心中一暖,自己也是有人盼着的了。 放榜之日,清明将至,满城细雨如烟如雾。荠菜开了白花,已不能吃了,枸杞头上附着雨珠,鲜嫩翠绿,菜农手边还多了红绿叶的苋菜,切了薄蒜片一炒,染得蒜片紫红,浸得白米粉润。 岑开致正择着,忽听见铜锣脆响,竟是放榜了。她本想挤进去帮泉九瞧一眼,却见好些富贵人家的马车歇在一旁,心下了然,这是进士榜,便没去凑热闹了。 明法科的榜单就张贴在旁边,车马稀疏,岑开致一个转身错过,反倒是回了食肆才见钱阿姥乐呵呵的说:“阿山方才来过一趟,说明日阿九要请咱们去福海楼吃饭,瞿先生不爱走动,晚间请你单做一桌送到书塾去,算是谢师宴。” 这便是中了。 “名次如何?”岑开致还是好奇。 “不晓得,中了就行。”钱阿姥替泉九高兴,这都忘了问。 明法科今朝一共取三十五人,泉九是第五人,在大理寺几个参考的小吏中当属第一,头几名都是进士科名次不高,未得官职,所以来明法科另辟蹊径的,诗书经义自然擅长一些,泉九半路出家,考不过他们也不奇怪。 陈寺卿尚算满意,点头道:“这算是有了路数,等得了正经官职,剥去吏身,也是光宗耀祖了。” 泉九这几月光混饭堂和蹭江星阔这个大户了,倒也攒下些钱,在福海楼吃一顿虽贵,但想想钱阿姥待他亲如子侄,进考场的糕饼米粮都是她和岑开致备下的,江星阔为他指明前途,几个兄弟帮他分担差使,这一顿吃又算得了什么呢? 瞿先生不愿去,说是嫌弃福海楼大鱼大肉吃得人生痰上火,口舌长疮,好似土财主,失了清雅。其实泉九知道,他是不想自己破费,便着意寻了一坛好酒,请岑开致整治几道下酒菜。 在福海楼订了明日的雅间和酒菜,泉九正准备回大理寺,心情好,马蹄声亦清脆悦耳。 ‘哒,哒,哒,哒…… “吁。”泉九皱眉盯着站在树下的孙氏,孙氏也瞧见他了,扯开一张笑脸,急急奔来。 “三郎。”孙氏满脸谄媚的笑,笑得这四月天都不那么婉约轻盈了,“做梦也没想着,文曲星落到咱们家来了。” 马儿惊得退了两步,泉九搓搓后脖子,一脸嫌恶,“什么文曲星,我求求你别丢人现眼了成吗?” “这有什么?隔壁穷秀才家,考了那么些年,地都让他吃空好几亩,也没见他得个什么功名。”孙氏笑着又挤出泪来,道:“眼瞧着就是清明了,同嫂子回家吃顿祭酒,也好告慰爹娘。” 泉九一时没说话,有些犹豫。 孙氏见状忙道:“都说清明这两日,魂魄都是能回到老宅的,你去坟头上祭拜,反而跑空了。” 这说辞倒也不是孙氏凭空捏造,泉九也确实想把这事告诉爹娘,叫他们泉下有知,也好快慰。 “什么时候?” “就午间吧!我这就回去整治好酒好菜去!”孙氏生怕泉九反悔,赶紧走了。 见她乐得像青天白日捡了锭银子,泉九反倒心神不宁起来,抹了把脸,嘟囔道:“爷怕个屁,怕她吃了我!?” 泉九很久很久没回过老宅了,孙氏虽是个刻薄寡恩的小人,屋里屋外倒是打理得利索妥帖,一进门就见孙氏将个瘦高个的小郎推出来,叫他上别处玩去。 一见泉九,两人都愣了。 “你是阿驹吧?”离家时还流鼻涕的娃娃,如今都长得同他差不多高了。 “三叔。”泉驹点点头,又被孙氏推了一把,孙氏冲他使眼色,示意快些出去。 泉九却奇怪,道:“既是拜祭爹娘的席面,阿驹是长子嫡孙,你赶他走算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拜过了,也吃饱了,半大小子肚里没量,吃个没完惹祖宗不快,也碍着咱们说话。”孙氏笑道,上来就要扯泉九,被他不客气的甩掉。 见泉驹往外走,泉九伸手从腰间扔了粒碎银子过去,道:“叔的见面礼,你可读书?” 泉驹红着脸摇摇头,泉九也不笑他,道:“那去买些盐豆果子吃也罢,买个陀螺弹弓玩也行,别给了你娘就成。” 孙氏悻悻然缩回手,咽下话不敢说了。 泉九朝往屋里走,泉驹站在院里静静瞧着他的背影,踌躇良久,还是迈开步子往外去了。 拜过爹娘,焚过金银纸锭,泉九被拽到桌前坐定。 桌上倒还真是满当当的菜,白卤的猪嘴肉,红焖的大鲤鱼,油炸的花生米,一碟充门面的白米糕,一盘囫囵炒的菜叶子,稀巴烂的都看不出是什么菜了。 泉九的嘴角抽了抽,暗道,“还真不是谁都能吃厨子这碗饭的,这菜都炒成酱糊了。” 他正想着,就听见孙氏笑道:“这一大桌子的菜,光我一人还真整治不了,亏得我娘家侄女来帮衬。” 泉九就知道孙氏贼心不死,心中万分不爽,也不好当着爹娘的面掀桌,想想算了,叫人家瞅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来帮衬的都这手艺,啧,拿过锅铲吗?”泉九举着筷子嫌弃的绕了一圈,夹了一粒花生米吃。 门帘一动,里头的人本要出来,被泉九一句话又堵了回去。 孙氏赔笑,一进后院就变了脸,狠狠对自家侄女道:“耍什么小性子!?错过今日再没机会的了,今儿人你也瞧见了,同他那倭瓜大兄不没得比,我家阿驹就是像了他的!你是要给那个半只脚都进棺材的老头做妾,还是要嫁这青年才俊?!还以为自家跟从前似的有田有地呢!要不是我阿娘求我给你找人家,真以为我愿意替你们家收拾烂摊子。他是官门的人,又得了功名,只有往上爬,没有向下掉的,有了这个女婿,谁还敢向你阿爹要赌债!?” 孙梨花擦了擦眼泪,想起方才瞥见的那张面孔,不说多么英俊,也算白净顺眼,眼睛也大,鼻子也生得好,牙也干净,不像自家阿兄,满口污糟烂牙。 她心里是很愿意的,但瞎子也看得出,泉九是很看不上她的。 “若是,若是他不认账呢?”孙梨花只担心这个。 “他的心性我还算了解,不情愿归不情愿,到底是会娶你的。若真不肯,我就去临安府,去他书塾里,闹得他全没了面子,到底还是会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来。” 得了孙氏这样一句话,孙梨花放下心来,轻轻推了孙氏一把,嗔道:“那姑姑去多劝几杯呀。” “行了,再去炒个蛋。”孙氏拿白眼瞥她,见她进厨房了,啐一口,道:“贱胚子!” 孙氏算是下了血本,酒里搁了一点闷倒牛,不敢放多了,怕迷昏了不成事。 泉九毕竟是官门里的人,对自己的酒量有些估计,只喝了三杯头就有些发闷,便觉得不对劲。 泉大的脸晃来晃去,忽大忽小,只有眼神畏缩如鼠,躲躲闪闪。孙梨花满脸娇羞的给他敬酒,一张殷红的唇,笑起来的时候唇角裂开,好像要将他吞吃。 泉九心中轰然,知道自己着了道了,忙拄着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孙氏和孙梨花一左一右的挽住他,几乎挂在他身上,好似蛇身藤蔓死死纠缠,要将他永远困在这里。 泉大束手束脚的站在边上,既不帮他,也不帮她。 “滚啊!”泉九闻见孙梨花身上的脂粉汗酸味,几乎要哭出来。 第33章 青蛳和侍疾 “阿兄!?你就看着她们当着爹娘的面算计我!?” 泉九几乎不敢相信, 他身软无力,叫两个女人死命坠着,根本走不脱,而且那药性愈发上来, 泉九眼前一阵一阵的黑。 泉大呐呐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跟蚊子似得, 还不如个屁。 泉九脚下一滑, 双膝重重一跪, 竟叫两个姓孙拖回去几步,真恨不得一脑袋撞死了。 “三叔!”院门忽然开了, 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吼都吼不出气势来。 泉九抬眼一看,就见泉驹把缰绳解下一甩, 马儿朝泉九奔跑来, 泉九使出吃奶的劲儿抓住缰绳。 泉驹也拼命帮他把两条孙氏蝮蛇扯开, 手忙脚乱的把泉九推上马。 泉九回望的最后一眼,就见到孙氏狠狠甩了泉驹一个耳刮子, 随后便昏在马背上, 他挣扎着醒来, 意识忽隐忽现, 非得逼自己感受到马背的颠簸, 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觉察到马儿停下了的脚步,泉九撑开眼皮,模模糊糊的看清书塾的匾额, 一个滑下马背, 摇摇晃晃的往书塾大门上砸。 门开了, 泉九没力气,就势摔了进去,摔出此起彼伏的唧哇乱叫声。 “先生!救命啊!” “哎呦!大傻子太重了!” “他如今不是大傻子了,瞿阿姐说再叫他大傻子,就要罚我们抄书的。” 好几个学生给泉九当了软垫,他彻底放心了,把头一歪,吓得几个小童大叫。 晚间,岑开致备好一桌菜,同阿囡还有公孙三娘一道送到瞿家去。 小厮在给一匹眼熟的黄马铲粪球,赵婶边挑灯笼边道:“刚好给那几株棣棠布肥。” 泉九请客,来得早些才是正理。岑开致也没在意,只是第二日泉九在福海楼请吃饭时,阿山和阿田两个人古古怪怪,一个两个绷着脸,表情不自然的像是刚绞了面,又死咬着下唇不说话。 钱阿姥看得纳闷,“怎得了?” 岑开致问江星阔,道:“你训斥他们了?饭桌上别训人,吃下了不克化。” 江星阔好生无辜,阿山忙道:“岑娘子,噗,咳咳,大人没训,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训我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山一笑,阿田好似也被无形的触手挠了痒,整个人笑如抽搐,两人互拧大腿,互扇巴掌也止不住。 “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啊!”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阵癫过一阵,笑得钱阿姥与岑开致面面相觑,笑得泉九脸黑如锅底,瞥见江星阔亦微微勾着嘴角,他彻底崩溃,“大人怎么也笑话我!” “咳咳。”江星阔干咳一声,道:“他也是遭了黑手,不要笑了。” 笑声稍滞,随后便是‘噗呲噗呲’的漏气声,两人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也停不了。 泉九气得把两人踢出门去,两人倒在门口,又足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 “什么黑手?”岑开致不解的问。 泉九连忙打岔,“吃吃,快吃吃。” 隔了几道菜的空隙,他猛地瞥见江星阔在给岑开致说悄悄话,一个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扁嘴委屈道:“大人实在见色忘义,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岑娘子呢?!差点叫个女娘给办了,叫瞿先生一家知道已经够丢人了,您还宣扬!” 岑开致捏着筷子僵住,江星阔无语抚额,“我没…… “您还说!”泉九又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睛里都有泪花,捏着衣襟道:“您都不晓得有多膈应!”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0节 岑开致哭笑不得,江星阔见他发完癫了,淡淡道:“我只是同岑娘子说,那道甲鱼不及她做得味美罢了。” 泉九:…… 满桌人唯有钱阿姥不带一丝笑话,是真真心疼了,苍老微凉的手摸了摸泉九的脑袋,厉声道:“莫要让老婆子我碰见她,不然且叫她好看!” 孙氏这一计也是釜底抽薪,既被泉九跑了,再无可能故技重施。 翌日就是清明,钱阿姥带着阿囡去给爹娘上坟,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只在后院里供了一桌,焚些纸钱。 这院里香烟袅袅,化入朦胧雨雾之中,也不知尘世的思念,有几分能抵黄泉。 清明后螺蛳肚里就怀了子,岑开致幼时常听自家祖母教导,不可竭泽而渔,故清明后鲜少再尝螺蛳,供桌上的青蛳是今岁最后一碟,墨绿、绯色、暗紫、土黄,倒像一盘珠宝彩石。 比起寻常螺蛳,青蛳没有土腥气,而且肉质细嫩,微微有些苦,并了紫苏一炒,余味绵长。 想着曲氏也好这一口青蛳,岑开致便提着半篓养得干净,吐了泥沙的青蛳往张家去。 岑开致没特意去问,但也知晓张申中了三甲二名,是能进翰林院的。翰林院虽清苦却矜贵,张家又不是全无田产供他,想来能把日子过得顺遂逍遥。 可这样一件喜事临门,张家却越发的寂静,老仆给她开了门之后,岑开致一个转身,便没了踪迹,明明是春日,可花廊上枝叶寥落,绿腐湿滑,叫人觉得像是进了座荒宅。 她和公孙三娘彼此搀扶着往曲氏院里走去,远远地就听见院里不怎么清净,走近一看,竟是搭了个祭台在院里,郑氏手里捏着一大捆的线香,绕着祭台满院走,知道的道她在求神,不知道的,以为她要放火! 张申神色阴郁的站在廊下,似拿她全无办法,眼角余光一瞥见岑开致站在门边,顿时眉眼舒展,笑着向她走来。 “岑娘子。” “这是…… 岑开致不解的看着狂舞线香的郑氏,张申无奈道:“随她去吧。我不让她进屋就扰着祖母静养就成了。” 熬过一冬,曲氏反而病得愈发严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及笄那年戴上的手镯,如今都挂不住了。 她是彻底糊涂了,可面对岑开致的时候还是十分顺从,该喝药喝药,该睡觉时睡觉,只是紧攥着她的手,岑开致想抽回来,她便会惊醒。 “仆人大半回了家中祭祖,本就人手缺乏。不若,你今夜就留下侍奉祖母一晚吧?” 张申顺势提议,他也没看岑开致,目光只落在曲氏残破病体之上,似乎岑开致不答应,往日种种孝顺都成了幻影泡沫。 岑开致暗自警惕,她自然愿意为曲氏侍疾,可在张家过夜…… 公孙三娘见她舍不下曲氏,便道:“致娘,我留下陪你。” 岑开致点点头,张申也无不可,请人收拾了偏房给公孙三娘暂居。 公孙三娘大大咧咧,道:“不必,给我一卷席子,我且就在老祖宗脚踏上睡了。” “这怎么好,这是下人睡得地方。”张申很不赞同。 “我不把自己当下人,谁也别想把我当下人。”公孙三娘却不以为意。 岑开致不想太委屈她,便道:“就去偏阁睡吧。只隔了幅帘子,有动静也能听得见。” “你不必太担心,祖母院里晚间可落锁的,我把钥匙留下,无人扰你们。”张申十分妥帖的说。 曲氏喉咙里翻涌着咕噜咕的响动,公孙三娘拿了痰盂经过张申身旁,岑开致就见他慌忙避过,下意识流露出的厌恶之色掩不住。 “侍候祖母是我的本分,倒叫你劳累了。”岑开致有些过意不去。 公孙三娘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这都不算什么,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捧着痰盂给曲氏吐,曲氏呕个不停,看得张申鼻翼耸动,竭力忍耐嫌恶之色。 “我可不得守着你,不然明个要是江大人赶巧来了,问起来你不在,我又没跟来,他不得空着肚子再来寻你一趟?”公孙三娘笑着打趣。 岑开致不意她在这时候提起江星阔,眉头虽担忧的拧着,掌心也不住在曲氏背脊上轻抚,话语间却染上一丝嗔。 “他哪里得闲,明日仆妇归位,我也好回去了,怎会叫他知晓?” 这瞬息间的微妙语气,提起江星阔时垂眸的一点娇羞,全叫一旁本就留意她的张申看了个分明,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喷薄的怒意,是滚热的醋,灼烧的他整个人都崩裂了。 张申没吱声就匆匆出去了,岑开致听见脚步声一瞥,只瞧见他一片衣角。 “嘁,瞧见老祖宗吐口痰就受不住了。”公孙三娘有些看不起他。 吐了痰,曲氏呼吸畅顺,也渐渐睡得平稳。 岑开致早些时候常住在曲氏院里,这里几个烧水洒扫的仆妇都还认得她,帮她烧了热水,煮了汤粥。 “岑娘子,茶水汤粥都温在外间的泥炉上了。” 岑开致没半点胃口,不想吃,仆妇得了岑开致的允许,便都去歇下了。 从前她在曲氏屋里睡,只觉得恬淡闲适,曲氏素来爱洁,沐浴都用茉莉花露,不论春夏秋冬,岑开致睡在她身侧,只闻到这股清香就好安眠。 而如今,她明明已经替曲氏细细擦洗过,这副躯体还是透出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 岑开致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轻轻俯下身,感受到曲氏轻微疲惫的呼吸,心却安不下来。 公孙三娘打算守下半夜,此时已经睡下,月移过窗棂,在血红的脚踏上烙下一副仙桃葫芦,长寿福禄。 岑开致愣愣看着老人颓败的容颜,皮相坍缩,满是黑棕斑点,贴在骨头上,年轻时的秀致轮廓也模糊了,都回不去了,那逐渐消退的,抓不住的生气。 屋外不知有什么夜枭一类的鸟儿在叫,岑开致猛地惊醒过来,自己不经意间竟睡着了。 她胡乱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密闭多时的窗户不知怎得开了,一个瘦高阴郁的白色虚影立在窗口,正轻声唤她,“致娘。” 第34章 书生和刑官 冷汗蛰得她睁不开眼, 只知道那个做鬼模样的是张申。 “你,犯癔症了不成!?” 张申从窗前走开,外头寂静无声,脚步声清晰可闻, 他端一副温柔面庞, 却显得更为诡异, 轻笑道:“致娘莫怕, 我只是想寻个清净地与你说说交心话。” 岑开致警惕的看着他, 偏阁毫无动静,她心跳得厉害, 强作镇定,道:“你把三娘怎么了?” 张申窥见她眸底惶恐,笑道:“她倒好胃口, 米粥吃空三碗。” 泉九遭人算计还新鲜着呢, 眼下就轮到自己了, 可见做人要厚道,不能乐见别人的笑话。 桌上有岑开致喝过的一盏茶, 张申取了来, 细细端详, 找到有水渍残留的杯口, 覆唇啜了一口。 “这倒是香楼姑娘与客人玩乐的把戏, ”岑开致嗤笑道:“你做来倒驾轻就熟,只是少了几分美色,叫人恶心!” 张申脸色被她说得难看起来,陡然站起身逼近几步, 道:“我让人恶心?!岑开致, 你的眼珠子不要也罢!居然瞧得上那种货色!” “我瞧得上谁与你何干?你只要清楚知道我瞧不上你就够了。” 岑开致刚嫁到张家时, 张申身量尚弱,就是个孩子模样,她待他也很亲昵,只是在书院住了几月回来便抽条长个,是个男人模样,岑开致这才觉出不妥。 张申那时很不解她突然的敬而远之,言行偶有偏激之举,但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在书塾,再度回来时也成熟许多。 而后岑开致与张家决裂,恶其余胥,对张申也没什么好脸色。直到曲氏身子渐坏,岑开致想进张家,两人才重新有了交集。 “呵呵呵呵,”张申冷笑,满眼的悲凉愤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你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岑开致强自镇定下来,问。 她面容淡然,站在那一抹清亮的月色之中,美得好似玉雕美人像。 张申看得失神,喃喃道:“你若跟了我,一切都值得了。张家上下都是我说了算,虽不能令你做正室,可也能保你衣食无忧。” “祖母的病是你加害的!?”多看张申一眼岑开致都都觉得不适,想到他话里的深意,登时手脚发寒。 “说起这个,你倒要谢我。”张申却道。 “你,你给祖母也下药了?!”岑开致急忙掀开帷帐,就见一张青白面孔,曲氏张着口,睁着眼,眼珠子一动不动,洁白的月色扭曲在瞳孔里,一片混沌。 岑开致张了张口,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惊愕和痛苦掐住了脖子。 张申有些意外,片刻后冷冷一笑,道:“我吊着她的命这么些时日,也紧够了吧!” 岑开致颤着手,难以置信的在曲氏鼻下一触,了无气息,一时间悲痛难当,愤恨道:“你在浑说些什么?” 张申说着走上前来,想要伸手去摸岑开致的脸,可她伏在曲氏尚温的躯体上,曲氏死不瞑目,魂灵似乎还盘踞在这里。 张申多少有些不适,又缩回手,来时路上的淫念邪思全被曲氏突如其来的死亡搅弄没了。 “我且告诉你,这老婆子能活这些么日子已是不错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汤药费在她上!?”张申又笑,“你如今知道我能为你做到何种境地了吧?那个姓江的杂种做得到吗?” “他性子平和温善,自然做不到!” 张申瞪大了眼看岑开致,似乎觉得这事天底下最最好笑的话,他呵呵嗤嗤的笑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反问:“平和温善?平和?温善?” 岑开致没说话,张家人的性格一脉相承,偏激古怪,喜怒无常。与这种人相处最是疲累,处处看他们脸色行事,一个不快就要发作,即便当下强忍,日后也必定伺机报复。 而江星阔看似凶戾,即便在岑开致面前发火处置别人,也都事出有因,从没见过他毫无缘故的暴起,就算发怒,也总绷着一根弦,不会轻易逾越。 张申看似文弱书生,却是心狠偏执,江星阔虽是狼眸刑官,却是冷静持重。 “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张申声音喑哑的说,这是他狂怒的前兆,“跟我又何曾委屈了你?” “跟你?不如去死。”月色照她面庞,明亮温和的那边永远不朝他。 “既如此,那好吧。”张申忽然缓了声调,用一种轻快愉悦的语气道:“我且就同临安府说,说你害死了祖母,可好?” 岑开致不可置信的看他,眼眶干涩,情绪交织繁杂,一时间哭不出来。 他似乎在开一个玩笑。 “呵,”岑开致笑得冶艳,月光折在她眸中,仿佛融了一把碎银,看得张申有些发痴,可她接下来话却如尖刺,“祖母若是被害死的,当属刑案,归大理寺,你敢去吗?” 张申不语,一双眸子死死瞪着岑开致的笑颜。 岑开致紧紧握着曲氏的手,舌尖抵着皓齿,又缓慢挑衅的问他,“敢去吗?” 张申喷出一个冷笑,“大理寺又如何,大理寺难道姓江!?我如今是进士之身!只消说你与姓江的杂种有苟且!大理寺又怎会把这件案子交给他办?” “也对。”岑开致似很赞同的点点头,道:“周少卿与星阔素来不对付,那你去呀。” 星阔二字已扎得耳膜疼痛,又听岑开致道:“你做贼心虚,如何敢呢?” “我做贼心虚?”张申似乎觉得非常可笑,连说了几个‘好’,“你自寻死路,可别怪我!” 说罢,他便拂袖出门,又将院门锁闭,将岑开致关了起来。 岑开致一下失了力气,伏在曲氏身上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岑开致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窗外的圆月。 入睡前,窗户是公孙三娘关的,从外边打不开,就算张申心怀鬼胎,可他有钥匙,没必要进来开了门,又折返去窗前吓她。 岑开致用衣袖按了按模糊的泪眼,走到窗前察看,朱漆暗红上细纹如蛛网,锁扣半断,原来已经老坏,外力一推即开。 张申为遮掩漏夜前来的不妥,将将天亮才假模假样前来,开了锁,又引了仆妇进来,装作一副才发现曲氏身亡的样子,遣人去报官。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1节 “报官?”那仆妇不解,生老病死寻常事,报官做什么? “我疑心祖母是被这个毒妇害死的!”张申指着岑开致,目眦欲裂的说。 岑开致只觉得他聒噪。 大理寺来的捉事人是徐方,张申还请来了替曲氏诊脉的两位大夫。 “虽说张老夫人是咳喘难宁,但鄙人昨日刚刚诊脉,少说应还有半年寿数才对。” “是,鄙人也看过方子,温养对症,并没有下什么吊命的虎狼之药。” 岑开致眸珠微动,这两位大夫她知道,并不是什么穷郎中,而是善济坊的坐堂郎中,不缺家资,也颇有名声,若说是被张申收买,岑开致也觉得不大可能,再一想到那扇洞开的窗,岑开致心道,‘难道祖母的死真的有异?’ 可昨夜只有她一人跟祖母在一块,岂不只有她一个嫌犯。 此时床上曲氏合了眼,面容安详,而岑开致正握着她的手出神。 徐方看了一眼,心道,‘若是这小娘子害人,眼下还捏着尸首一副缅怀悲痛样,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这么说,绝无可能是自然病死?”徐方问。 两个郎中对视一眼,却也不敢下这个铁口。 “老人家年岁大了,梦中西去的都有,明明是你求她留下侍疾,怎么成她害人了?我看是你栽赃还差不多!”公孙三娘护在岑开致身前,道。 张申提起岑开致告张申下狱之事,话头一转,却成了岑开致怨恨当年曲氏订下这门亲事,毁她一生。 一直沉默不语的岑开致忽然开口,道:“莫说我对祖母并无恨意,论起动机来,是我隔了这么多时才跑来杀一个老人比较说得通,还是张申为了尽数掌握祖母遗产,所以下杀手更合乎情理呢?” 徐方瞥向张申,张申有条不紊的说:“我问心无愧,脉案药方具在,两位大夫也可作证,祖母是给了我一些产业金银,可我是家中唯一男丁,需要急在这一时?” “郑氏的儿便不算个男丁了?” “不是我心存诅咒,垂髫小儿,多病之身,如何支应门户?” 见岑开致和张申你一言我一语的,徐方有些不耐,此时仵作也简略的验过尸首,道:“并无因外力窒息的痕迹,身上也无外伤,更没有中毒,看着的确像是肺道阻塞,心力衰竭一类的病老死法。” 两个大夫也道:“年岁到了,又病了多时,确也可能。” 张家下人去报官时隐瞒了曲氏老迈缠绵病榻,徐方本有些不满,不过张申迎他的时候塞了一张银票,又道:“岑氏与江少卿苟且,盼能登门入室,向我祖母索取金银以作嫁妆倚仗而不得,故心生歹念。” 徐方听他一本正经要按个罪名给岑开致,心中冷笑,真以为他是吃白饭的傻子不成。 “既如此,就按仵作所验定论,什么鸡毛蒜皮的狗屁事,以为大理寺是你自家衙门不成!?” 徐方转身要走,张申不解他拿钱不做事,赶紧追上,岂料徐方狠白他一眼,低声呵道:“仨瓜俩枣打发谁呢!?爷来这一趟,还得费些腿力!” 张申自以为江周二人势同水火,自己此番将岑开致交到周锦录手中,也算江星阔一项短处,合该好好拿捏江星阔一番,怎么就轻轻放过了? 张申生性卑劣,由己度人,却不知周锦录虽然精于算计,耽于享乐,又乐于谋利,但张申如此粗陋的一个局,就连徐方都不会往下跳。 徐方离去前还觑了岑开致一眼,道:“岑氏,你也不要在此处惹人生厌了,速速离去才是。” 公孙三娘连连答应,半拖半扯的架着岑开致,借着徐方的势离去了。 虽离了张家,岑开致却没有走远,两位大夫一出门就被她给堵住了,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眼前的女娘双目布满血丝,面容冷肃,看起来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可亲柔美。 “二位,我祖母的死,究竟有没有异样?” 第35章 米粥和郑氏 米粥用小火煨了多时, 缓慢犹豫的吐出一个白润的泡,钱阿姥搅了搅,撇出最顶上那一层浓密粘稠的米油,又吩咐阿囡, 道:“先把蚬子烫了, 烫一会就成了, 小心, 手别烫了。” 阿囡一脸认真的点点头, 小心翼翼的把河蚬没进浓白的米粥里,她头一回弄, 心里没底,时不时就夹出来看看,等河蚬张开外壳露出白嫩的肉, 再码到一旁的瓷碟里。 钱阿姥端着米油去敲岑开致的门, 只是手还没落下去, 门就开了。 岑开致看起来已无大碍,只是神色略有几分憔悴, 见到钱阿姥手中的米油, 她一笑, 端起来便饮尽了。 “你别以为喝了这个就够了, 我让阿囡给你烫河鲜呢, 去吃,快去吃。” “阿囡给我烫?”岑开致从不让她碰烫热的东西,今日是钱阿姥有心要磨一磨她的毛躁性子。 “是啊,所以你快些去看着她。”钱阿姥没上过学, 连正经名字都没一个, 却是很晓得‘因材施教’的道理, 手下几个孩子轮番拿捏有余。 蚬的鲜直冲脑门,只要时节对,够新鲜,江河湖海的鲜味鱼获都不需要什么繁复的调味,瑞安府的青蟹蒸就够了,明州焗虾蛄连盐都不放,临安的小河虾白灼后连个醋汁都不用,空口吃满是鲜甜。 开食肆后,岑开致少有这样只要张张嘴,就有人一样样喂进她嘴里的享受。 阿囡喂得有些手酸,岑开致就把她揽到怀里,剥虾给她吃。 “致姨,心口还闷吗?”阿囡问。 “好些了。” 两位大夫说曲氏算得上高寿了,寻常人家这个年岁,便是无灾无病,也有一觉睡过去的,还劝岑开致想开些。 话虽这么说,可岑开致就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道:“你还知道心口闷呐?” “我想阿爹阿娘的时候心口就闷闷的。”软糯的童声似在说一句寻常闲话,却叫人无比酸痛。 岑开致一时无言,和煦浅金的阳光落在天井里,细末浮尘在悬在其中,倒像是微小的鱼儿游弋在澄明无垢的池里。 江星阔出现在这片池水里,风尘仆仆的样子,奇异融洽。 “回来了?”岑开致不自觉轻笑。 江星阔之前在榷场擒获了几波走私商贩之后,似乎就颇得上头重视,向陈寺卿将他借调了去,不知忙些什么。 他走近了些,岑开致看见他面上一撇粉,是痂落后长出的嫩肉,微微蹙眉。 “你脸怎么了?” “我听泉九说了。” 江星阔一愣,浑不在意的说,“被刀尖蹭了一下。” 岑开致踮起脚细细看,江星阔弯腰迁就她,道:“还算徐方识相,若是听那个混球摆布,且等我回来细算旧账。” 岑开致怕会留疤,看得专注,温热的气息一阵阵抚在江星阔脸上,并未散去,又拢成一道滚烫的幻觉,顺着下颌、脖颈、胸膛向下游走。 “也只因祖母病了多时,她的死表面上确看不出错来。” 岑开致说着就见江星阔忽然直起腰板,目光可疑的往身下瞥了一眼。 “怎么…… “你心存疑虑,不妨说出来。”江星阔一脸正色,直直看着岑开致,不叫她注意到微妙收敛的站姿。 岑开致觉得江星阔有些说不上的古怪,“坐下慢慢说吧。你可吃了吗?” 江星阔摇头,小竹椅给阿囡坐还富余,给岑开致坐正好,给江星阔坐则…… 有些挤。 坐进去不难,只怕等下站起来连着竹椅一起拔不出来就尴尬了。 江星阔只好坐在门槛上,吃虾剥壳,烫蛤敲蟹,吃得一地狼藉,满额细汗。 岑开致因曲氏之死而淤堵心中郁结愁闷,江星阔在军中积压的紧绷疲倦,统统宣泄干净。 阿囡得了岑开致给的两个铜子,高兴的要去买糖豆吃,被钱阿姥眼疾手快的提了回来,瘪着嘴练字去了。 “如你所言,是觉得窗户有问题?” 岑开致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后来我私下找了祖母院里的仆妇,她说窗户坏了多时未修,平日里夹一叠厚纸就能关住,再加上开春气候转暖,祖母时常想透气,这窗户便也不似冬日锁闭,时常开着,便也凑合着用了。那天是三娘关窗,她不知窗户坏了,可能只是随手一关,被夜风吹开也未可知。”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人人都像在说真话,就连张申他,他说,祖母的病,是他决意请人延医用药,精心养护的,若是祖母死了,我不会再登张家的门,而且我那日看他的神色,确也是意料之外,再者,若是他动了手脚,即便被我一激再激,又如何敢去大理寺报案,不怕作茧自缚吗?” “你激他去报案的?”江星阔意想不到。 岑开致按着心口,轻轻蹙眉,“嗯,祖母是死不瞑目,许是因为这样,我心里总有疙瘩。” 停灵守丧,岑开致进不去张家,不过送葬队伍经过的大路又不姓张,岑开致就站在那,张家人还敢来赶不成? 曲氏去世,张申需得服丧一年,吏部新拟的进士授予官职名录之中并没有他。 如此看来,张申身上的嫌疑又少几分。 送葬,孝子贤孙总要打头。张家男丁寡薄,岑开致一打眼看去,就见到朱氏、何氏,一个个干瘪皱缩似核桃,哪里还有从前半分娇养妇人模样,瞧着不过是个老态纵横的婆子。 郑氏牵着小儿,一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倒是满目慈爱。只是小儿顽皮,又不知生死含义,伸手去摸棺椁,叫郑氏一通斥骂。 张申不知为何走路一瘸一拐,白帽遮住大半张脸,仿佛见不得人,他不满的回头睃了一眼,岑开致瞥见他露出的半张脸上满是青紫瘀痕,她轻轻一嗤,见郑氏忙抱起小儿轻哄,似乎有些畏惧张申。 郑氏哄着孩子,叫他看茶楼檐下悬着的灯笼,一抬眼看见茶馆二楼的岑开致,倒不似前几回癫狂发怒,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错开了眼。 郑氏在张家与谁都不敢叫板,偏偏要同岑开致过不去,大抵是觉得自己与她合该是平起平坐的,其他人显不出,可曲氏偏疼她,岑开致便越过她了。 不过被岑开致收拾过几回,在人前下了面子,郑氏也就老实了。老实是老实了,可自打成了寡妇,心里大抵是又恨上了岑开致。 送了曲氏的棺椁出城,岑开致恹恹的回到食肆,刚走过里弄,岑开致又返回几步,看自家后门口坐着的两个人。 杨松见岑开致回来了,连忙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喝水的瓷碗。岑开致走近几步,就见公孙三娘正站在门里,手里端着一碗煮成糊糊的,馄饨? “我,我手太笨了,把你的馄饨煮成这样了。”她苦了脸说。 “没事,要不要再煮一碗?”岑开致好奇的看着坐在门槛上的老人家,说。 老人连连摆手,窘迫的说不出话来,杨松也没好多少,结结巴巴的说:“岑娘子,这,这是我娘,我们,我们是来请三娘帮着赁房子的。” 老人吸溜着馄饨片汤,白面,肉沫,香油,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怎么忽然想进城来住了?” 岑开致想请杨母进去,老人家捧着碗直摇头,听到岑开致这样问,整个人又呆傻了。 杨松欲言又止,只看公孙三娘。 “致娘,我先给他娘俩张罗个去处。”公孙三娘是素来是风风火火,见老人家吃完了,就要杨松背起来跟着她走。 “我记得前几日米铺的刘掌柜说想招一个有保人的青壮夜里守米铺,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带着老人家。” 岑开致不过是给他们提个意见,可说着就见杨母落下泪来,嘴里嚅嗫的山间土话她也听不懂,但觉得像是自怜自艾一类的。 公孙三娘见状挪了回来,叹气道:“老人家养了六个儿,杨松最小,其他几个嫌她太长命了吃白饭,推来让去的不想养,一直都是杨松养着。这几日她的小孙生了病,她儿子觉得是她占了寿数,趁着杨松进山去了,给了碗拌了老鼠药的山芋饭,老人家颤颤巍巍没端稳,撒地上被老鼠抢先吃了,直接就药死了。老人家眼花看不清,只心疼饭,趴下身想捡起来吃,还好杨松赶回来了。” 公孙三娘说着就见岑开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吧。我刚听说也气坏了,生了六个,就一个有良心,赌钱都比这个赢面大。” 岑开致脑子里都是郑氏移开脸不与她对视的样子,郑氏小儿多病,她会不会也起了这个念头?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2节 她一时间心潮汹涌,定定神,道:“你先带杨松去刘掌柜那问问吧,把老人家留在这,若是刘掌柜不肯,难道带着她奔波?” 杨母不肯,最后还是钱阿姥出面,喊着老姐姐把她留了下来。 岑开致心事重重,腕子擦在锅沿上,烫了油亮的一个水泡。 钱阿姥一着急就要数落人,拿了菜油给岑开致涂水泡,“热灶边上也敢分神?想什么呢?” 杨母讶异的看着钱阿姥,方才钱阿姥比划着与她唠家常,已经知道这两人非亲非故,而是岑开致好心收留。 本以为钱阿姥该是一副谨小慎微,伏低做小的做派,却没想到还能这样疾言厉色的数落岑开致,虽是担忧,但也太过了些,若是亲祖孙倒是寻常了。 岑开致低着头任由钱阿姥动作,心里却想着郑氏的小儿早产体弱,她为此心力憔悴,自学医术,浸淫多年也有些建树,甚至有人请她去瞧过病。 即便人已下葬,证据也随之湮灭,可岑开致打定了主意,要与郑氏对质一番。 第36章 白糖糕和珍珠头面 郑氏小儿所吃的丸药都养济堂里配好的, 她每隔三四日就会遣人来拿一次。今日郑氏的心腹照例来拿丸药,出门时冷不丁叫个小郎给撞了,还没骂一句,人已经跑没影了。 文豆在弄堂里七绕八绕的一通跑, 临安城的细窄小径烂熟于心, 闭着眼也不会迷路。 “岑娘子, 妥了。”文豆挤眉弄眼的逞能耐, 岑开致让他进来喝桑葚紫苏饮。 站在阴凉处只觉得春风和煦, 可在日头下辛苦耕种的农夫,沿街串巷叫卖的货郎却知道, 夏天要来了。 饮子是悬在井里镇过的,一碗下去,通体舒泰, 文豆又要了一碗, 岑开致却阻止了他, 文豆以为她觉得自己贪多,却听她道:“灶上有刚蒸好的白糖糕, 比什么都好吃, 让阿姥扯一块给你, 胃里空空, 凉饮子喝多了肚痛。” 文豆挠挠头往后头去了, 捏着一块软绵绵的白糖糕,烫得在两手间颠来倒去,直嗦气。 “嘶哈,呼呼。岑娘子, 就塞张纸条, 那人就会来见你?” “且看她是否做贼心虚。” 文豆做不来伺候人的小厮, 在泉九几人跟前挂了号,又不敢跑去自甘堕落,于是就混迹在街面上讨食,得亏泉九给他几分照应,见他识字,荐他去冰行跑腿,冰行也就在食肆这条街上,文豆脸皮厚,渐渐就混得熟络了。 眼下尚不是卖冰时节,冰行每日不过半开门,记下客人预订。文豆则需去街面上挨家挨户的询问是否用冰。 “岑娘子,还没问过你用不用冰呢?我叫掌柜的给你便宜些。”文豆拍拍胸脯。 “小本买卖,冰价昂贵,恐难支应。” “不会吧。岑娘子如此精明,不可能没得赚。” 岑开致见文豆一脸‘你定然藏富’的笃定神色,笑问他:“你可知泉九何来冰行的关系?” “不知道啊,泉大人升任了司直,忙得很。” “大理寺有冰窖,是用来…… “啊啊啊啊啊!”文豆一阵怪叫,“快快住嘴,还要做生意呢!” 见文豆捂着耳朵跑向冰行,岑开致笑得狡黠,只是笑过之后,神色又冷然起来。 纸条上,岑开致只讲了杨母被子遗弃毒害的事,又约在廖家茶楼的雅间见面,并未署名。 到了相约那日,岑开致来到茶楼,小二却说已有人在风字号雅间等待。 岑开致推门入内,只郑氏一人,她静静地看着岑开致,半点不意外。 郑氏其实生得还算不错,面庞饱满,鼻头微肉,是个福相,但这面相并没合了她的命数,可见,相术一说也不全然的准。 岑开致反手掩上了门,在茶桌旁坐定,“你今日来,便是认了?” 郑氏看向窗外摇曳的柳枝,答非所问。“你可知,曲氏早就知道他们两兄弟的龌龊?现在想来,那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不过她想让自己良心好过些的举措,是否会觉得恶心?” 岑开致从没想过曲氏会知情,呼吸一乱,狐疑的看着郑氏。 郑氏见她不信,也不甚在意,又道:“娶妻,是想着能把他们掰回正途,再不济,也可遮掩丑事。你做了我所不敢做,不能做,我其实很佩服你。” “你当真觉得老人长寿会占了子孙福分?”岑开致今日来不是为了听她倒旧日之苦水的,便道。 “从前我觉得你可怜,我好歹还有个孩子,可你和离后孑然一身,反倒自在。我心有牵挂,如在囹圄。” 郑氏虽是自说自话,倒也间接承认了。 岑开致一直在想郑氏害死曲氏的手段,“是线香吗?” 烟雾缭绕,随风潜入,渺无声息。 “愚昧也好,恶毒也罢。”郑氏见岑开致双目含恨,不屑道:“何必呢?那老虔婆待你虽好,可都是些面子情,虽为你下狱打点,可当初若不是她,你又怎会嫁进张家。且身后也没给你留下半分财产,百年香灯身后事,她还盼着倚仗张家子嗣呢。” 郑氏起身想走,顿了顿,“红口白牙没证据,你我都很清楚。曲氏的确知情,我没必要骗你,只是看在你当年帮我寻过药材的份上,不想你这辈子都被伪善之人所瞒骗,自然了,我也有私心,钰儿要上学堂了,我这辈子也就他这点盼头了,求你不要节外生枝。” 形势倒转,岑开致反倒成了恶人,她怎会愿意令一个孩子自幼失怙? 曲氏已死,岑开致也不可能当面与她对质,问她是否知情。 一时间,岑开致脑中混杂不堪,种种情绪交织难辨,连郑氏开门离去,她也只是闭了闭眼,没有阻止。 廖家茶楼一楼热闹二楼清雅,好些女娘都喜欢相约在此地饮茶,琴声悠扬,笑声盈室,旁人依旧欢欢喜喜的过日子,自己的悲凉孤单终也只有自己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扶着圆桌起身,浑浑噩噩,脚步虚浮的推门出去。 笑声就荡在她眼前,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从对门的雅间走了出来,随后又走出一双人,女娘挽着个美妇,好似是母女。 其余几人只是寻常姿色,但那个美妇却生了张耀目的脸,长眉点翠,眸若星光,粉腮虽不似年少丰盈,却依旧光洁润泽。落日余晖盛大华美,皆凝在这一张面孔之上。 岑开致愕然的张了张口,美妇笑看过来,一见是她,霎时间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脸色顿时涨红尴尬起来。 岑开致一见她如此神情,却并不十分意外,只把‘阿娘’两字吞入腹中,充作陌路人罢了。 可正当她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那女娘发上、颈上、耳上满当当一副品相上佳的珍珠头面。 施明依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僵在她们跟前的女娘,这女娘穿得素净,不过耳上一对小小银豆,却好似出风过芙蓉般摇曳动人。 她一笑,却带出了凄然又乖戾的冷光,“请问施小娘子,这珍珠头面从何而来?” 她一出言就点破自己身份,叫施明依很意外,不过瞥见柳氏薄怒窘迫的神色,猜到岑开致的身份也不是难事。 “你是岑姐姐吧。我们还未见过,不如进屋屋里一叙。”施明依笑容可亲,不见局促,要把岑开致往里面引。 若放在平时,岑开致也就听从了,她不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性子,可这副头面太晃眼了,晃得她眼睛刺痛,几欲喷火了。 “施小娘子答不上,那请夫人您来答。”岑开致动也不动,只微微偏了头,看向柳氏。 边上那位胡氏是江海云的娘亲,今日本是假借吃茶实为相看的,眼下更是不走了,一脸探究的看着她们三人。 柳氏一气,双颊绯绯,更添鲜活美态。胡氏的目光在她们俩身上转了一转,瞧出眉眼处的几分相似来,再一想柳氏是寡妇再嫁,便也猜到了岑开致的身份。 “孽障!”柳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又碍于胡氏在场,不好骂得太过,只讪笑道:“见笑了。” 她瞪了岑开致一眼,示意她跟施明依进去,原来再好看的眼睛鼓如青蛙时也会显得丑陋。 岑开致不动,冷声道:“很难回答吗?柳娘子?施夫人?” 柳氏气得发抖,道:“是我给明依的,又如何?” “这副头面是阿娘暂借给我的,衬我这身衣裳,我且不好占阿娘的东西。”施明依觑了胡氏一眼,见她一副看戏神色,心中紧张,又笑着去搀岑开致。 岂料岑开致软硬不吃,对柳氏厉声道:“我的东西,是给是借,怎么是你说了算?” 岑开致身边几个仆妇已不是岑家的旧人,连扯带推的将岑开致弄进雅间。 “什么是你的?我有什么东西是你的!?”一扇薄门摒除了柳氏仅存的顾忌,她恼羞成怒,拍着茶桌道。 施明依担忧胡氏还未走远,着实恨死这母女二人了,真想让施父看看柳氏此刻丑态。 “明州城内的铺面不是我的,郊外的良田不是我的,麂岛船坞的三成利不是我的,桐庐的茶庄也不是我的。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是我的!” 这一刻,本就稀薄的母女情分消失殆尽,旧日掩藏的不满也都戳破,岑开致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副头面。 柳氏虽然颜色好,可没有岑父攒下的家业做嫁妆,她又怎么嫁得明州通判做正头娘子?更何况施通判刚兼了个油水颇丰的市舶司差使,其中也少不得柳氏嫁妆打点。 岑开致此刻像是一把淬了火的尖刀,就是生母也敢一刀子捅进心窝。 施明依此番订下江家这门亲事,柳氏曾许诺给她添妆,这才假模假样的与她做一对融洽母女。 她心中又有鬼,哪里敢惹岑开致,匆匆拔了头上的簪子,拆了挑心,摘了耳珰,解了珠串,一样样摆在桌上,笑道:“姐姐莫恼,我不知这是姐姐爱物,原样奉还。” 岑开致平了平气,拿了首饰就打算离去的,可柳氏先她一步,将珠串扯断,珍珠落在地上,脆生生的响,好似无数个巴掌打在岑开致的脸上。 “说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觊觎这些!你要是个能继承香烟的儿子,我一分一毫不会动,悉数给你。但凡你活得体面些,像明依一般温良贤淑,我也少不得帮衬你一把。” 柳氏似乎占了天大的道理,理直气壮的狠狠戳了岑开致一指头。 “可你活得是个人样吗?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 她那修剪精细的指甲划过额角,热辣辣的疼,岑开致只觉可悲可笑。 忽得,整扇门轰然倒下,众人吓了一跳,惊惧的看向门口。 江星阔踏着门板走了进来,门上的糊着的一副春江柳色图已经碎裂,在他足下哀哀哭泣。 作者有话说: 还是比较狗血的一章哈,小岑受的气日后都会讨回来的,掩面,谢谢支持的大小可爱们。 第37章 阿娘和繁花 门口, 李氏和胡氏一左一右的站着,皆想往里张望,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做得太过, 彼此对视, 尴尬地笑笑。 江星阔难得休沐, 又肯分点时间陪李氏吃茶, 来了廖家茶楼, 倒看见胡氏鬼鬼祟祟的黏在门上窥听。 李氏双眸放光,轻手轻脚的走上前, 江星阔无奈只得跟上,驻足在胡氏身后一起听。 李氏听出是母女二人在争执,只觉十分精彩, 越凑越近, 踉跄一步贴在了胡氏肩头。 胡氏叫她吓了一跳, 李氏还没来得及敷衍寒暄几句,就见江星阔走上前, 一脚踹了进去。 柳氏和施明依吓得面如土色, 岑开致看着江星阔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站定, 不知为何, 心中委屈倒比怒意更甚。 “我如今自己养活自己, 有什么好叫阿娘这样看不起?” 柳氏弄不清楚江星阔的身份,只见他低头盯着岑开致额角那条细细红痕,面露怜惜之色,便冷哼一声, 道:“你也好意思说什么自力更生?速度倒快, 这么快找好下家了?” 岑开致侧身挡在江星阔前头, 悲目含笑,道:“我哪里快得过阿娘,想来是如油煎火烹似得守过一年,卷了包袱就嫁了。” 好生毒辣的话,李氏一个没忍住笑,引得施明依看她,见胡氏还在门口,她急得直扯柳氏的衣袖。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3节 “我是施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柳氏面红耳赤的争辩,口不择言的胡乱批驳,“哪里似你这般,这般无媒媾和!” 岑开致只觉耳朵里一阵喧腾,她与柳氏虽不亲厚,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用这个词来说自己。 “媾和?!世间竟有你这样做娘的,弃女改嫁,不闻不问,张口便用如此龌龊之语来指摘!简直枉为人母!” 江星阔出声时柳氏才认真抬头看他,他盛怒之时眸色转深,此时双瞳满是幽绿的怒火,柳氏一看便哑声了。 岑开致惨然的笑了一阵,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的分明是嫁妆,哪里是阿娘你?踩着我阿爹的骨殖攀上的高枝儿,阿娘可要牢牢待住了。” 这话说得难听,可岑开致对于柳氏改嫁并无异议,只是眼下一贯冷静自持的她,也被柳氏气得快疯了。 李氏见江星阔那样,还有什么不明白,扒着门框,踮着脚尖想看岑开致的模样,又听她说了这话,不由得暗自咋舌道:“好生厉害,会不会太厉害了些?我儿竟喜欢这样厉害的?” 柳氏被亲女儿活剐了脸面,而且还是在胡氏和施明依两人跟前,气得站都站不稳,倒在两个仆妇怀里。 “你,你这是要剜我的心肝!我是问过米的,你阿爹都许我再嫁,你,你,天呐,我生养了一个什么冤孽啊!” 岑开致没有理会柳氏的指责哭诉,蹲下身一粒粒的捡珍珠。她手里攥不下,包帕子里又怕遗漏,正踌躇,就见江星阔俯下身,摊开宽大的手掌。 岑开致把珍珠都搁进江星阔掌心,就听见柳氏嗤笑,“你这样看不起我再嫁之身,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再嫁!” 岑开致气得头脑发闷,难以置信的抬头看柳氏,江星阔莫名紧张,“岑娘子,你不…… 岑开致‘嚯’得站起来,一拍茶桌,道:“好,唔!” 一个娇小的身影飞速地闪了进来,冲到她跟前,伸手捂了她的嘴,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眸盯牢了她看,道:“这话可不好应下,你这娘浑不是个玩意,不要也罢,日后嫁了好郎,还有好娘等着呢,乖啊。” 岑开致愕然的看着李氏,这张脸,自然只能是江星阔的娘亲,说话竟如此跳脱,性子真是出奇的活泼。 “哪来的蕃…… 柳氏话未说完,臀下圆凳碎成渣滓,她登时摔在地上,腚裂成六瓣,还被细细的木头茬子戳破皮肉,痛得她狼狈大叫。 江星阔收刀回鞘,将岑开致和李氏都护在身后。 李氏见岑开致只是掠了柳氏一眼,并没什么心疼的意思,放下心来,将她看了又看。 一张鹅蛋脸上满是江南水乡的韵致,李氏心下满意极了,携了她的手就要走。 “等等。”岑开致去拿茶桌上的簪子和耳珰,李氏见她爱惜,就道:“喜欢珍珠啊?我年轻时也喜欢,家里有好些呢,什么南珠、东珠我都有,你若…… 说着,李氏突然顿了顿,转身瞥了胡氏一眼,高声道:“都是我的嫁妆!回去可别乱嚼舌根子!” 胡氏撇撇嘴,见江星阔抬了眼瞥自己,悻悻然不说话。 岑开致收好头面,淡淡道:“这是我阿爹死前给我订的,珍珠是他一粒粒挑着好的给我攒起来的,工期赶了半年,珠宝行的掌柜送来时,正赶上报丧的也来了。” 柳氏抽泣一声,对上江星阔和李氏充满鄙夷的眼神,喃喃道:“我,我只是借给明依穿戴。” 岑开致充耳不闻,指着施明依的脑袋,道:“还有顶簪和后兜,四个掩鬓呢?” 施明依一张脸紫如猪肝,硬着头皮卸了顶簪后,整个发髻就歪斜了,拆了后兜,发丝凌乱,状若疯妇,哪里还有甫一见面时的端庄典雅。 “掩鬓在明州,我没戴上,岑姐姐住在哪里,我遣人给阿姊送去。”施明依头发不多,用不上掩鬓。 “送到旋儿洞的江府来,我会转交。”江星阔道。 施明依的眼泪包在眼眶里,怯怯抬眸看江星阔时,如珠般滚落。 江星阔却连个眼皮都没掀,只看着岑开致额角伤痕,正微微渗血。 “好。”她淌着泪点头,一个假髻包随着她的动作掉了下来,咕噜噜的滚到柳氏脚边,柳氏正哭得泪眼婆娑,还以为是硕鼠,吓得缩脚惊叫。 众人憋笑,施明依的样子像是要一步登梯,吊死算了,柳氏回过神来,又恨恨地看向岑开致。 岑开致觑了一眼,倒笑不出。 见她双眼满是悲凉疲惫,柳氏这一指甲,倒像是掐在江星阔的心尖上。 “走吧。”江星阔道。 胡氏心里厌恶施明依在江星阔和柳氏跟前失了面子,可施家女好生养,她几个阿姊都是一进门就有孕,诞下的不是小郎就是龙凤胎,她实在盼着施明依这个肚子,转念想想,今日这番情状都被自己看在眼里,施明依气短,来日更好拿捏。 见岑开致三人离去,她拔下两根簪子上前,对施明依道:“罢了,罢了,咱们不与少教的野丫头相争,来,先把头发挽起来吧。” 柳氏初见面时打扮的明艳抢眼,真不知来相看的是她还是施明依,胡氏见了也嫌她不合身份,眼下又吵又哭,脸肿得好似发面泡饼,胡氏倒觉得顺眼几分。 听胡氏说岑开致少教,柳氏竟还道:“幼时都在她祖母院里教养,乡野农妇哪里知晓礼数,大些时候又跟着她爹四处野,我更是管不了了。” 胡氏让仆妇给施明依梳发,又拿了铜镜给她照,闻言道:“倒也不好如此说逝者,毕竟是长辈。” 她日后亦是施明依的婆母,听这话怎能顺耳。 柳氏张口结舌,施明依握着胡氏的手,柔柔道:“阿娘心如赤子,有时候难免口快。” 胡氏一笑,两人虽在说柳氏,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柳氏还感动于施明依跌了份竟也没有迁怒于她。 经这事儿一打岔,李氏也不好再去吃茶,对江星阔使了个眼色,先行回家了。 岑开致犹自伤怀,好一副愁美人的模样,只不过肚子可不管她伤心难过,饿了就要叫唤。 第一声,岑开致没理,江星阔也当做没听见。 可第二声,第三声,觉察到江星阔觑她,岑开致叹了口气,道:“实在没用,一顿不吃就叫唤不停。” 她说了句玩笑话,方才一心沉溺悲愤,再抬眸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嘈杂热闹,眼前忽涌来一车繁花,明黄艳紫,红霞绿云,堆叠如雾山。 “老人家,这些话可有人订了?”见岑开致看愣了,江星阔拦下板车,道。 花农从城郊一路推车而来,见江星阔问话,顺势也解下脖上的巾帕揩一揩满脸的汗,道:“不曾,等送到铺子里去,叫卖花娘分呢。” “我都要了,”江星阔扔去一块银子,道:“送到大理寺后街的岑家食肆里,就说是岑娘子买的。” “诶。”岑开致想阻止,就听江星阔淡笑,道:“都是有根花,你尽可养着看个趣儿。” 他托了一盆巴掌大的碗莲递给岑开致,莲叶铜板大小,花苞玲珑,迎风轻晃。 “这位爷眼力真好,瞧着不起眼,最金贵就是这盆碗莲了,开花只在这两日了。”花农乐得结清现银,忙不迭调转车头去食肆。 岑开致捧着莲花一路回食肆,走到桥边却见泉九正在书塾门口,马车歇着,他站在马车边上伸着手,像是要接什么,只是动作很踌躇。 “这有什么!她一向视你如子侄,快快搭一把手!”瞿先生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有些嘶哑发闷。 江星阔走上前,想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就见泉九将瞿夫人抱了下来。 “大人?” 江星阔一摆手,示意泉九先忙。 瞿先生也走下了马车,一张脸似乎老了十岁,被瞿青容仔细搀扶着。 岑开致和江星阔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担忧困惑,不多时见泉九走了出来,便问发生何事。 泉九抹了一把汗,道:“瞿先生的长女,嫁给虎门口钟家做儿媳的那位,借了交子钱还不上,死了。” 第38章 藕粉和颱风 瞿家只有一个守门跑腿的小厮, 一个浣衣做粗活的仆妇,灶上一般都是瞿夫人操持,她既昏了,瞿家的灶也凉了。 岑开致不知此刻该不该去打搅, 捧着一罐冬日里做下的藕粉在瞿家门口来回踌躇。 忽得门一开, 瞿青容一见她如此情状, 伸手携她进来。 “阿爹一日水米未进, 吃了些硬糕饼又吐了, 我正想请你做些吃食来呢?这是什么?”瞿青容探头看她怀里陶罐。 “藕粉。”岑开致道,“那咱们先做了送去吧。” 冬有糯藕, 夏有脆藕,未成藕时有花,花落又有莲子、藕带, 便是残荷亦有美态, 着实是个宝。 藕粉味甘、性平, 有安神益气之效,如今瞿家人人悲痛, 又吃不下荤腥, 这个是最好的。 岑开致提着烧沸的水壶烫进碗里, 再用木勺搅弄着和了滚水的藕粉, 藕粉从淡粉渐渐变作透明的黏糊, 她还带了秋日里的桂花蜜,淋了一勺在上头,琥珀色明澄的粘稠蜜汁细细袅袅,幽香一阵阵的飘来, 便是无心饮食的瞿青容此刻也觉得舌尖一甜, 仿佛已经入口。 瞿夫人已经醒来, 她满脸病容,全无胃口,强自吃了几口藕粉,已是意外。 瞿先生要撑着,将瞿夫人吃不完的藕粉一扫而空,长出一口藕香甜气,对岑开致拱了拱手,又对瞿青容道:“你也松泛松泛,出去陪岑娘子坐坐吧。” 院外,廊下的竹篓里堆着马粪,马儿食草,这几日天气晴热,晒得粪球干燥并没什么异味。 瞿青容见她看着竹篓,道:“瞧瞧院里的牡丹被祸害成什么样了,都说牛嚼牡丹,我看马也一样。” 岑开致知她是勉强说笑,握了她的手不说话。 瞿先生膝下只有二女,瞿青梧生得明艳,一场诗会崭露头角,使得钟家来提亲,聘为次媳。 瞿先生并不想凭女高攀,比起父辈家业,瞿先生更倾向于寻一个青年才俊,可钟家挑中瞿青梧,只因次子资质平平,继承家业的重担也并不倚仗他,次媳出身清白,又有颜色,便够了。 再加上瞿青梧执意要嫁,又怨瞿先生阻她前程,气得瞿先生当即撇了这门亲事不想管,最后还是瞿青容出面说和,又将瞿先生给自己备下的嫁妆分了一半给瞿青梧。 虽是如此,瞿青梧的嫁妆与妯娌相比,还是寒酸许多。因为瞿青容牺牲在前,瞿青梧虽未曾明言埋怨,话里话外却总是带出几分,总嫌银子不够用,瞿青容去岁去看她,又听她说自己在明州出海的商船上投了好些银子,获利颇丰,前些日子再去,她却闭口不提此事。 “这倒是有的,我阿爹发迹,也是靠与几位至交亲朋出海经商,只是这事获利丰厚,风险也高,一朝渔船倾覆,命葬鱼腹,是半文钱也没得赔。” “是啊。今年颱风来早,说是南洋的船只翻了,她此番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钱投进去,眼下不论是阿爹辛苦积攒的嫁妆,还是钟家交到她手上的一些财产悉数泡汤,她自觉无言面对,便服毒自尽了。” 瞿青容叹了口气,抬起泪眼去看房梁道:“我阿爹虽只是个教书先生,不比人家身居高位,家财万贯,却也赚得一家饱腹,屋舍避寒,四邻敬重,生在这样的门户,她还嫌自己命不够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终是苦果自食。” 说着,一阵风浪裹挟着院中草木碎叶尘土而来,瞿青容穿着大袖宽袍,便扯了来同岑开致一起挡风。 “今年,老天爷怕是要给咱们吃些苦头了。” 相比瑞安府、明州等地每逢颱风遭淹没庐舍,荡失苗稼,沉溺舟船的惨,临安偏居内陆,颱风的影响稍逊几分,只是钱塘江潮水汹涌,卷了人去,或是城郊山崩石碎,泥流毁屋的消息,每年也不曾断绝。 钱阿姥一遇颱风天便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看着天边那一抹红得刺眼的晚霞揉着双膝。 泉九驾马而来,马后还拖着一辆板车,上头都是些铁块粗索,每条都有腕子粗细,他摔下两捆,刚想说话,就被钱阿姥一个热腾腾的帕子重重的揩了把脸,烫过之后一阵舒爽的凉意,泉九笑嘻嘻的伸着脖子让钱阿姥继续擦。 “瑞安府海角来了急报,潮水腥臭泛浊,瞧着有些颱风相,这些粗索先放着,等阿田阿山下了值,我带着他们来缚屋。” 岑开致拖了拖那粗索,太重了,只在地上刮蹭着,市面上的绳索可没这个好,杨松给食肆送米来,顺便就给搬进去了。 钱阿姥难掩心慌,还是道:“有本事了,阿姥享你的福了。” “阿姥呀,我且没这个本事呢。这绳子是大人从军中弄来的,就一车,他自家分了些,这些给你们,我又替瞿家讨要了两根。”泉九挠挠脑袋,笑道。 泉九说着又去瞿家送粗索,杨松从后院出来,岑开致喊住他结账。 “岑娘子,你要不多囤些米粮?”因着杨松踏实肯干,又忠厚孝顺,倒是很得刘掌柜倚重,渐渐地,人也没初见时那般木讷了,“我听掌柜的说,便是眼下瞧着街坊情分不涨价,过些时日也由不得他不涨了。” 岑开致想了想,道:“既这样,糯米再帮我抬两袋来,可好。” 卖猫的银子,岑开致没有干放着,而是和钱阿姥一并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块农田,昨个公孙三娘跑了趟,带着岑开致的意思催着佃农割早稻。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4节 稻谷还是青穗,未及饱满,佃农不愿收稻,气得公孙三娘自己下田割了半车,道:“这是今年你们要交的粮食,因为是青穗,岑娘子已经减量了,余下的你们爱收不收!” 岑开致只需要操心这几张嘴就行,所以暂不缺粮,让杨松送米粮是供食肆所用。 公孙三娘累煞了,浑身酸痛的倒在床上,阿囡正趴在边上一字一顿,十分生涩地给她念书,听得她头昏脑涨,苦不堪言,还要时不时拍马逢迎,夸这小妮子说得好,唱得妙,念得呱呱叫。 岑开致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冰过的西瓜酪,笑道:“杨松方才问起你呢。” “没断奶的娃娃一般,几日不见就问。”公孙三娘有些不自在的说。 刚回来时,公孙三娘一张脸晒得通红,还褪了皮,岑开致给她抹脂膏还嫌腻人浪费,硬是不肯。 今岁西瓜淡如水,不甜,只供消暑解渴。岑开致做了这西瓜酪,搁了糖,一口下去又冰又甜,公孙三娘觉得自己又能再割半车了。 晚间,风吹幡子抖若游蛇,岑开致立在板凳上摘幡子,见风愈发的大,天边黑云压顶仿佛天塌,飞沙走石混沌可怖,就对扶着凳的阿囡道:“进去。” 阿囡不肯。 “我马上就好,你人小站不住,快进去。”岑开致又催她,阿囡这才跑到门后掩着,探出个脑袋来看她。 岑开致刚摘了幡子站定,就觉眼睛里进了沙子,硌得难受,泪涌不断,她耐不住去揉眼,手一松,幡子即刻被风抢走,卷到天边云里去。 “呀!”岑开致眼睛也睁不开,正气恼之时,就见个身影飞上屋檐,足轻一点,伸手去擒幡子,像是在与天夺。 一匹高大黑马站在她身侧,替她挡风。 风声呜然,时而尖锐,时而狂闷,江星阔的声音却那样清晰。 “迷眼了?” 眼皮被轻轻撑开,泪眼只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却也能看出他正专注的抿了干净的巾帕,替她挑出眼睑里的砂砾。 岑开致低头眨了眨眼,已经不难受了,阿囡正捧着脸看他们,莫名其妙的双颊绯红,两眼冒光。 “这大风天,你怎么还在外头跑?阿田阿山已经帮我们弄好了。” 正说着,就瞧见周家屋檐瓦片如飞蝶,扑落下地,碎裂声响得钱阿姥也探头出来瞧,见是周家,便不再理会,扯了阿囡这张锃亮的油灯进屋。 “这就回去了,想来瞧瞧你这是否妥当。”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来,余下两对掩鬓正躺在缎子上,在昏暗中依旧莹润。 “妥。”岑开致指了指窗户,已钉死了,粗索也已上房。 那日与郑氏见面,还没消解曲氏的事,又与柳氏大吵一架,到底还是伤了彼此,岑开致心上旧伤难愈,又添新痕,触之剧痛。 “那日让你见笑了。” 江星阔稍一迟疑,道:“那位施小娘子是我堂兄的继室,婚期将至,这珠钗是随嫁的船队一起送来的。” 他又补充,道:“虽是堂兄,但已隔房分家,与女眷更是鲜有交集。” 岑开致没说话,只抬头看他,锋锐英俊的一张脸,长发被狂风吹乱,明亮的目光映在身后晦暗可怖的天空上,格外灼热,却永远克制,不会燎伤了她。 夜半飓风声怒号,天地震动万物乱,但因为门窗密闭,风声听起来发闷,天井中能挪动的物什都藏进屋里,间或传来瓦片碎裂,或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都好似隔了很远。 年年颱风,钱阿姥从未似今夜这般安心平静,大家都宿在岑开致房中,前半夜听公孙三娘说故事,风倒不如何吓人,还是她一惊一乍的鬼故事吓人一些,阿囡吓得都快藏进茶桌底下了,后半夜风声渐弱,渐渐都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被钱阿姥粗糙微汗的双手抚醒。 “致娘,醒一醒。风小了些,雨却更大,我瞧着不稳妥,还是将米粮再拾掇拾掇吧。” 第39章 鹅脯和大雨 食肆的地势不算高, 但从街面到巷弄后的河埠头这一段路,微微有些斜,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食肆开门做生意,门槛自然不能造得太高, 不过岑开致心细, 拿废旧的木板在原来的门槛上钉了一层。 如此这般, 下雨时积水倾覆, 悉数往河中去, 食肆里虽躲不过潮气湿滑,但积水还只是在台阶上下试探, 没全然蔓延到屋中来。 公孙三娘裹了蓑衣帷帽出去察看,回来时有些忧心忡忡,道:“河岸水线要与岸边持平了, 眼下没漫进来, 若是再下一个时辰, 也会漫进来。” 说着,她觉得足边被什么柔韧有力的玩意一碰, 吓得她蹦上台阶, 这才看清, 竟是一条肥硕的鲤鱼。 “哇!捉来吃吧!”阿囡睡眼惺忪, 一看天井成了好大个鱼池, 顿时精神。 钱阿姥嘴角都要掉到肚脐眼了,可阿囡却是欢欣雀跃,孩子的眼里没有愁苦,是好事。 公孙三娘寻来一个捞鱼的网兜给她, 岑开致让她上背风处捞, 钱阿姥道:“莫掉进去了。”也就随她玩了。 几个大人忙得很, 将桌椅垒高,又将米粮一件件摆到高处,摆不下的几个坛子,再挪到岑开致屋里塌上。 “乔阿姐回家时把钥匙给我了,我去她店里瞧瞧,她那假髻也怕潮。”说着,岑开致就要去妆奁里拿钥匙。 公孙三娘一把拽住她,道:“别别,外头水正往里走,里弄那条狭道水势最猛,你这样瘦,万一冲河里了怎么办?我看她买了些油纸,雨水进去了一些也没事,若是全漫进去了,你去了也没用。” 岑开致一想也是,就把钥匙放下了,道:“那等风雨小一些再去吧。我真不愿乔阿姐家出事,前个才同我抱怨过,说是铺子的租金又涨了,辛辛苦苦一年,倒有半年是替别家忙碌。” 这半条街上,谁不是租富户家的铺子支应生计呢?大约也只有岑开致这间不起眼的小食肆,能将赚得的银子都捏在手里。 临安二字虽无水,却又处处有水,雨雪雾露,冬是湿寒,夏是潮热。 这携雨的颱风一来,连厨房的柴火都湿得能发新芽了。阿姥焖一锅饭的功夫,自己倒差点成了熏鸡。 “咳咳,咳咳,咳。” 阿囡丢下网兜跑过来,搀着钱阿姥在门槛上坐一坐,钱阿姥说了句什么,大雨哗然,阿囡没听清。 这小院虽掩去大半咆哮的风,却也躲不开倾盆而下的雨,看着水波一下一下打在台阶上,轻而易举的攀了上来,阿囡心里有些惴惴,“阿姥,雨什么时候停啊?” 钱阿姥答不上来。 鸡被关在笼里,倒是安静,只是鸡屎摞了一地,臭得厉害。菜畦里的刚冒头的几株苗儿都被择掉了,与其烂在水里,不如吃了,只是眼下用湿柴烧灶,委实熏呛。 还好江星阔昨日来的时候给岑开致带了些吃的,是从临安很有名的卤味铺子,但铺子离得很远,在城北码头边上。 这家的鹅脯做起来繁琐,先用盐腌整鹅,再蒸透,浸在卤汁中,吃时浇上红澄杏酱,所以才有胭脂之名,鹅脯肉嫩而丰,又不及肥腿价贵,每每出锅,总是最先卖完的。 岑开致吃得心满意足,想起江星阔给她鹅脯时仔细解释自己是被江海云强拉去迎亲,见到施明依身边几个仆妇,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茶楼里的柳氏原来就是施通判的继室,施明依就是江海云的继室。 也许是美食当前,又或许是天灾正临,岑开致心里并没太多情绪。 她是被祖母、乳母照顾长大的,后来又跟在阿爹身边养了几年,柳氏与其说是她娘,不如说是阿娘两个字下模糊的一张面孔,换了谁都可以。 午后雨势渐小,积水漫上了檐下的回廊,但有门槛阻着,屋里还算干爽。 阿囡蹲在门槛内,岑开致在屋里烧了除湿避瘟的香丹,一股子清苦味道,她用叶片编了几艘小舟,搁在混沌的水中摇摇晃晃,随风起伏,随波逐流,半点不由己。 岑开致去假髻铺子里看了看,情况尚可,于是帮着铲了些水,又用砖块压实了油纸,便落锁回来了。 虽是穿了蓑衣,还是要涉水步行,见街巷与河流浑然一体,已经是不分彼此了,远远见着一只棕红恭桶在周家巷口浮浮沉沉,岑开致大惊失色,赶紧踩上自家门槛。 隐隐约约,雨声中夹杂着几丝哭声,岑开致驻足侧耳的这一当口,哭嚎声越演越烈,几近兽类的悲鸣。 “湿淋淋的站着做什么?!去,我烧了热水,你和三娘都洗洗去!”钱阿姥把岑开致扯了进来,将门关牢。 一转脸,钱阿姥一张老脸几成猫妖,左一道灰痕,右一道黑线。 “阿姥。”岑开致想哭又想笑,心中感动。 “磨磨唧唧作甚?”钱阿姥急得很,“等着伤风呢?” 说了又嫌不吉利,连拍好几下桌角去晦气。 临安城里即便是惨,也惨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热水澡洗,着实是享受了。 江星阔买的花摆了一庭院,姹紫嫣红,美不胜收,钱阿姥嘴上虽嫌弃占地方,吃不得,但岑开致瞧见好几回了,她总站在花儿前头轻嗅浅触,也是,老了难道就不是爱俏女娘了? 云相稍变,岑开致还没吩咐,钱阿姥已经同阿囡两个蚂蚁搬家似得将花儿都搬进来了,高高低低的在条凳书案上摆着。 公孙三娘一把将屏风推开,就见岑开致正趴在浴桶沿,轻轻摆弄着垂到水里的凌霄花蔓,身后花似云霞,衬得她粉光花容。 见岑开致用巾帕遮掩胸口,公孙三娘笑道:“都是女人,羞甚?只瞧你瘦,不晓得肉都长这了。” 岑开致勾去黏在唇角的一缕湿发,笑道:“哪里及三娘丰满?” 公孙三娘颠了颠胸口一对,晃得水都满溢,道:“你我怎一样?瞧瞧我这胳膊、腿、腰、腚,哪不大?倒是你,瘦巴巴的腰身,却似葫芦一般。” 岑开致羞得半潜在水中,忽又浮出来,露出一对玉如意似得圆润肩头,笑道:“可掩在衣裙下,全无用武之地呢。” 岑开致与公孙三娘笑闹一阵,被经过的钱阿姥斥了一句,“非泡到水冷才起来?一个两个都如阿囡似得要人催!” 两人对视,眨眨眼,只好爬起来擦干穿衣。 公孙三娘一边低头束带,一边道:“王角一家不肯割稻,眼下也不知怎样了,我瞧他家各个蛮牛一般,虽肯干却也固执,不听人劝,唉。” 岑开致良心有限,全给了屋里这三人,眼下是挤也挤不出来了,就道:“咱们也要张口吃饭,食肆开门,便要谷粮,我与阿姥笼统就那么一点地,又不是什么腰缠万贯的富户,我若白容他一年,费得却是自家银子。” “你能这样想便好,我只怕你心软呢。” 公孙三娘揉了揉还有些酸的肩,想起王家几个壮汉抱臂站在田埂上看她一人割,心中还是愤愤。 岑开致见她气不顺,就道来年换人户,不要他们了。 公孙三娘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临安城中积水拥堵,虽是渐退,却使得城外菜农进不来,好几日没有新鲜蔬果了。 食肆本不想开门,架不住熟客涉水而来,将咸齑腌物一扫而空,只恐来日就算水退干净了,菜价也要暴涨。 “还是十文?”李才惊讶的问。 钱阿姥‘啧’一声,瞥见巷弄口有个半只脚没藏住,道:“小声些!还不是看在苗娘子份上。” 李才笑眯眯的,摸了两枚红李给阿囡。 阿囡没接,先看了看钱阿姥,李才道:“吃吧。娘子喜欢吃果子,我囤了不少,也是赶早了,瞧瞧眼下,难道划船去买啊!” 钱阿姥叹了口气,苦涩的笑笑,对阿囡点头。 李才见钱阿姥总往他身后瞧,也看了一眼,见周老婆子探头探脑的,了然一笑,道:“算算,也该问到这来了。” “问什么?”岑开致连着砂锅给李才一起端来了,阿囡误打误撞捞上来的大鲤鱼,正好给苗娘子补奶水。 “借钱,借米,借粮,借菜,总之是有什么借什么。”李才掀开锅盖,就见是奶白一锅汤,香气扑鼻,回去搁一方嫩豆腐再煨一煨,晚上就是一锅好菜了。 他想得美,可眼下豆腐坊都没开,上哪弄豆腐去? “周家不至于吧?”听岑开致这样问,李才呶呶嘴,道:“怎么不至于?听说周家的布匹全被淹了,瞧瞧这水,颜色都赶上粪水了,布泡过还能用?她一家多少口啊,每天光米粮就多少银钱?偏偏一个两个都把着一间铺子不肯放,各个无用不肯出去找食。也就那三娘子吧,月子里送来了一件肚兜,我家娘子看着她可怜,就给了她几件衣裳去缝补。” 冯氏的确是可怜,岑开致却也不是菩萨,见李才走了,周老婆子觍着脸要凑上来,钱阿姥对岑开致使了个眼色,她便避到后头去,让钱阿姥来打发了。 食肆虽有屯粮,却也不好一味卖出,岑开致略略抬价,可细算起来,却比米粮行要实惠些,生意好得都叫人难开怀。 屋里米粮渐消,青穗却还未脱壳,公孙三娘费劲舂了好些,到底是慢,跟不上用度。 这一日,先头借粮碰壁的周老婆子又要来买粮,虽是买,却是霸道的,欺这食肆皆是妇孺老弱,要强买好些,不卖便是一副撒泼相。 钱阿姥咬咬牙,她许久没唱那哭天抢地的,瘫在地上胡乱蹬腿,闹得蓬头散发的戏码了,若是周老婆子强逼,少不得也要使出来。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5节 正当她犹豫之时,忽得眼前一亮,笑得牙肉都露出来了。 “江大人,您来了。” 第40章 冷淘与嫁妆 路面积水已经退了好些, 只浅浅没过马儿蹄子。江星阔这匹黑马秉性高傲爱洁,这几日污水里淌来淌去,闹得它总是气呼呼的喷响鼻。 周老婆子觑了江星阔一眼,往门边藏了藏。 “大人吃了没?”钱阿姥问。 江星阔摇了摇头, 临安城中虽未有大伤亡, 可是洪水退后, 犬畜横尸, 恐生瘟疫, 临安府遣了不少官吏去临近乡镇视察民情,工部上下更是忙做一团, 人手不足,循例也是要大理寺帮衬一把的。 江星阔这几日也不得闲,刚在家中眯了一觉, 就来看食肆的境况了。 “我们都好。”钱阿姥接过江星阔递来的一个包裹, 怕是给岑开致的, 没有掀开瞧,只闻见一股子药气。 钱阿姥严严实实的抱着包袱, 把江星阔往里让, 只当没瞧见周老婆子踮脚张望的模样。 岑开致循声出来, 厨房里正吊鸡露, 闷得她一脸潮红, 再好的胭脂也不及这个颜色衬人。 见江星阔稍稍养回去的一点肉又削没了,岑开致按了按额角滑下来的汗珠,道:“做碗冷淘吃吧,可以先喝点粥。” 岑开致把一个老南瓜煮了粥, 黄澄澄的一大锅, 想着南瓜补益气血, 瞿夫人身子还没好全,又碰上这种天气,南瓜香甜滑口,健脾开胃,最适合不过,就让阿囡送了小半锅去。 阿囡回来时手里抱着几根瓠瓜,脚下三寸高的木屐是瞿青容幼时穿过的,满地积水泥泞,走来走去甚是不便,于是就翻箱倒柜的寻了出来送给她。 周老婆子原以为自己今日捞不到什么了,见着阿囡手里几根嫩绿的瓠瓜,忙展臂拦了她,厚颜无耻的说:“给我两根。” 鲜果摘了保不住,留在藤上又会被风雨摧毁,瞿先生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挖根留土,把一整扇的爬藤架给挪进柴房了,这才艰难保下几个瓠瓜。 如此宝贵,还分给了食肆,阿囡自然不肯,扭着身子护住。 周老婆子见几个大人不在店门口,竟伸手来抢。 阿囡忙跑,周老婆子还想扯她,就听见身后马儿嘶鸣,下意识回头,就见马儿嫌恶的一扬蹄,什么黑黢黢毛乎乎的东西从水里飞了出来,直直落在她面门上。 那玩意还动了动,小爪子借力一踩,又跃到水里去了,周老婆子这才看清,竟是一只硕鼠,在污浊的水中游得欢畅! 饶是周老婆子再不讲究,此刻也连连干呕,指着把前蹄搭上食肆台阶的黑马怒骂:“畜生!你这不得好死的鬼畜生!” 马叫引得江星阔走了出来,正听见她这句骂,顿时横眉冷竖,吓得周老婆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挖运污物的板车之上,也不敢言,顶着一身脏臭逃回家去了。 这条后街离大理寺近,是陈寺卿吩咐人清扫的,看着役夫清除秽物的小吏认出江星阔,行了个揖礼,道:“大人。” “这里地势低,积水严重,务必要仔细清扫,若遇见疯狗癞猫,一并击杀,以免滋生疫病。” “是。” “避瘟药茶,多饮几碗。” “是。”小吏忙答,却又面带犹豫。 “有事便说。”江星阔道。 “是,额,大人,那水部衙门的差使好生无礼,只说咱们不是他们管下,吃了用了,白白亏损,户部钱数对不上人号,要不批的。” “混账。”江星阔蹙眉道:“我知道了。” 水部衙门是工部下属,那工部陆侍郎与陈寺卿虽是同窗,却素来有些不睦,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难。 江星阔想着,就听岑开致道:“来吃吧。” 说是冷淘,却是既没有用冰镇过,也没有和了槐叶汁水的鲜面,岑开致不善制面,便用了食肆中存着的粉干,白白占了一个冷淘之名,却是全然不符。 粉干如面一般纤长,却是米浆所做,干而脆硬,不易霉坏,投入沸水中煮制时间要比面久一些,煮好近半透明状,滑而爽口。 汤底中搁一点猪油,半勺好酱油,一点细盐,几剪子葱花,加一瓢鸡露,再撕些鸡丝,瓠瓜切丝焯水,全码上去,一碗温凉鲜美的粉干就成了。 阿囡洗了脚,换过鞋袜,穿着新得的木屐‘哒哒’的满地跑。 马儿从后门进了院里,后院铲了水,又焚着避瘟丹,还算干爽,只是井水污浊,还是不好用。 江星阔给的那一包东西是避瘟药草香丹还有明矾,岑开致已经给水缸打了点明矾,市面上什么都涨价,明矾也是一样。 “避瘟丹不要省,日日都要熏。”江星阔一边吃一边说,他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到了食肆,总是不自觉松泛懈怠,“我记得阿姥有养鸡,瞧着还精神吗?” “精神是精神,只是阿姥养得太好,几只变一窝,一窝变一圈,我有点担心,就先杀了几只,煨汤、熏蒸,吃了或存着,不浪费就好了。闻闻,是不是好香?” 是香。这小院,这小院里的人,都太叫人舒服了。江星阔这几日瞧得满地狼藉,民生凋敝,心中淤堵尽数散了。 阿囡盛了一盆水,站在板凳上细细的给马儿梳毛。花儿又一盆盆的搬到来了廊下,随着残存的风气摆动,映得满院明快馨香。 “这几日门户看得紧一些,也别让阿囡出去了,碰到疯狗恶犬就不好了。”江星阔松快了一会,便又操心起来,“附近的乡镇闹了犬患,城门虽看管严实,可百姓总要吃饭,只怕疏漏。” 岑开致听罢点点头,见江星阔要走,小跑几步追上,轻道:“你也小心些。” 江星阔微微一笑,伸手想摩挲一下她粉桃般的双颊,却又觉得此举轻浮,只抿了抿指腹间无意粘住的一缕青丝。 六部在御街西,算不得很远,江星阔一双锐目,远远看见户部与工部侍郎站在一块,便驱马赶了过去。 户部黄侍郎受过江星阔相帮,一张喜团团脸见到他就笑,听他质问陆侍郎手下不许大理寺官吏吃喝,概因户部不批银钱,黄侍郎忙道:“竟有此事,定是底下人胡乱揣测!大理寺官吏此番借调多少人?” “八十二人。”江星阔一清二楚,还睨了陆侍郎一眼。 黄侍郎点头道:“那我心中有数了,不会叫人没有汤药喝的,也不会叫人钻了这空子,灾后事多,想来也没人敢借着这事儿钻营吧?” 他们两个阴阳怪气,陆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此事虽非他授意,可十之八九,也是那水部郎中有意讨好为之,实在愚蠢至极! 江星阔看了看陆侍郎,道:“上位者纵览全局,细枝末节处总有疏漏,两位大人品质高洁,这种嗟磨人的手段,只有鼠辈才以为是好计谋。” 也巧,说着水部郎中便至,身后还跟着个江海云,像是刚刚谈完事情,一道从官廨里出来。 江海云头盖乌云,瞧着不是什么好相。江星阔不知怎得稍感愉悦,道:“新婚燕尔,阿兄怎么一脸衰相?” “真是霉运当头,阿娘非要死守个吉时成婚,你新嫂从明州来时颱风虽未至,可风浪已渐大,一个浪头卷了她半船嫁妆去,至今还没找到。” 江星阔凉丝丝的说:“人没事已是万幸。” “也是,只是那船嫁妆里,有她继母给的体己添妆,她觉得愧对继母心意,整日郁郁,我这才来找水部郎中,翻船地离码头算不得很远,水也不深,想看看能否派渔人下去捞一捞。” “什么?河水浑浊,淤泥滚滚,还派人潜下去?阿兄何时变得这样不分轻重。”江星阔毫不客气的斥了一句,引得那边训人的陆侍郎,挨训的水部郎中,看戏的黄侍郎都看了过来。 “我,”江海云气结,扯了扯江星阔,扯不动,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过两日,过两日再说。” “那何必急急来此?”江星阔翻身上马,口吻冷硬的道:“不若告诉小嫂,许是天意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马尾甩了江海云一脸,一丝丝的疼。 他气恼又不解,心道江星阔虽是个凶戾的,待他却也有礼,从不曾如此,而且话里话外针对的似乎是施明依,他皱眉想了想,决定回家问个清楚。 大理寺虽派了好些人手支援各部,自家却也杂事不断,风灾过后,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家破要修缮,人亡要治丧,总之就是一字曰“钱!” 这若是寻常厚道人家,东挪西借,总有法子,可若是似周家这般惹人憎恶的,便是人人厌之,许了高利也不借。再有甚者,本就是举债度日,眼下更是连利息都还不上了。 幸而圣上从知临安府所请,下诏宽限理还私债,以免债主强逼,使百姓没了转圜余地。只是天恩浩荡,施行起来却又不得那么圆满。 临安城中接连又死了几人,其中还有两人也是借了南山寺的钱还不上,从而想不开自尽而亡的闺中少妇。 自尽本不归大理寺,可泉九见了瞿家这几日的愁云惨淡,又想着死了这人怎么也是向南山寺借钱的,心中有些狐疑不忿,便向江星阔揽了这个差事,去南山寺询问情由。 瞿青容得知,便也要跟去,“我只是女眷,上香拜佛再常见不过了,有何不可?” 于是待城郊退尽了积水,两人便一道往南山寺去了。 第41章 木莲豆腐与花娘 泉九前脚刚走, 后脚泉驹便来了大理寺,只是他不敢进去,在门口溜达了好些时候,被守卫一把提住。 听说是来找泉九的, 守卫便叫了阿山来。 阿山知晓内情, 知道那日是泉驹良心未泯, 泉九这才逃出生天, 待他还算和颜悦色。 “我们大人有事出城去了, 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有什么事?” 泉驹嚅嗫良久,吞吞吐吐的说孙氏遭狗咬了, 没有银钱看病。 阿山倒愿意借钱给泉驹,只是花在孙氏身上,却很不痛快, 想来想去, 还是掏了两粒碎银, 道:“若是疯狗咬得,你可得小心了, 别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泉驹一怔, 想起阿娘忽得畏冷, 又骤然怕热, 而且口沫四溢, 吃不下睡不着,心下凛然,急忙道了谢就往家中跑。 待他跑到家门口,却听见泉大一声惨叫, 进门就见他一巴掌把孙氏呼在地上, 捏着不断流血的虎口斥骂。 一时间, 泉驹傻在原地,都要不认识这个一向庸懦的父亲了。 “借来多少?”泉大甩甩手。 泉驹摊开手,泉大看清两粒银子,一把拿走,还啐了一口,“狗屁兄弟,就值这点,你再给我去要,模样弄得可怜些。” 泉大伤口上的血落在泉驹掌心,孙氏身姿古怪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泉驹看着那滴鲜红,从头僵到脚,想到阿山的话,连悲伤都顾不上,狂奔到水缸边洗手。 泉九尚不知兄嫂遭难,站在南山寺如长龙般的施粥队伍前出神。 长龙的另一侧,依旧是庙会小集市,比之往常人少了些。 瞿青容洁白的鞋面纤尘不染,松松踩在马镫上,这匹黄马本是大理寺公家的马儿,不过是泉九跟着江星阔久了,马儿总是他在骑,如今又得了个一官半职的,也没人这么没眼力价跟他抢。 泉九上次得了马儿相救,总觉得它很有灵性,再加上这马儿也不年轻了,他就格外怜惜几分,不忍叫马儿负重,就拽着缰绳做了一回马夫。 “来,喝一些。”泉九递过一个干净的白瓷碗,瞿青容俯身一吮,状如冰而软似豆腐的木莲冻就滑进了口中,透明的缝隙里是满溢的糖蜜,剔透晶莹的凉,沁人心脾的甜,与舌尖厮磨着,击溃了暑气。 夏日身子倦怠笨重,这一口下去,人都轻盈了。 “少些薄荷味。”瞿青容将碗推了推,让泉九喝。 摆摊的婶婆笑道:“娘子说笑了,我这小本买卖哪里用得起薄荷。” 泉九见她大热天的出来讨营生甚是辛苦,便多给了两个铜子。 “娘子拿着玩吧。木莲果多子,取个好意头。”对方投桃报李,给瞿青容奉上一个圆墩似青皮核桃的果子。 泉九红着脸看瞿青容,她淡笑道:“多谢。” 若不是沿途泥泞未干,施粥长龙里偶有灾民哀哀哭泣,此行倒不像来查案,好似来踏青。 “南山寺名声素来很好,便是放交子钱赚些生息,也是为了修葺庙宇佛像,兼赈济灾民,所以官府一向帮扶。”瞿青容幽幽的说。 泉九熟悉她的口吻,听出几分言外之意,就道:“你不这样认为?”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6节 “你来时问过江大人意见,他什么意思?” “大人想了片刻,让我小心行事。”泉九忆起江星阔眉头微蹙的表情,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水至清则无鱼,也许南山寺本意如此,可层层下去,就连圣意也会被扭曲,一个长生库上下便有库司、库子、库主十余人,整日与银钱打交道,到底是僧还是商?” 泉九仰脸看着瞿青容,听她说得这样细致,想来是查问过的,瞿青梧的事情,她到底是难以释怀。 “原也不做他想,只是又死了几个妇人,同我阿姐一般年岁,也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钱,眼下这关口,还不上又如何,赖着也能活,怎么就一个两个的死了?” 看着灾民碗中米粥,泉九拽着缰绳,扫了一眼道:“比临安府的还稠些。” 除了粥,老弱妇孺每人还可拿一个芋子,如果南山寺的生息都是用到这些地方,真是我佛慈悲,更没什么好指摘的。 泉九把马儿交给山下马棚,又付了十个铜板的草料钱,与瞿青容一步步往上走。 南山寺下长阶考验信徒虔诚,有人一步一叩,磕得额头红肿渗血,依旧满脸平静。 泉九看得咋舌,他除了幼时吃过阿娘带回来的几块白米斋糕之后,对南山寺并没什么别的印象,只记得那股线香的气味。 瞿青容熟门熟路的往功德箱里捐了银子,拿了一束线香分给泉九几支。 “不是,你多拿些啊。那块银子得有三钱了吧?” 泉九踮着脚尖想看清瞿青容扔进去的那粒银子有多大,被她拧着耳朵拽到蒲团前跪好。 瞿青容拜了三拜,上前插香,转身见泉九还在发呆,笑道:“你就没什么想求的?” 泉九望着瞿青容,佛像金身宏伟,面目慈悲,被袅袅升起的烟雾虚掩,她立在佛像前,却比佛像更似他的神明。 “想求的眼下不是时候啊。”泉九小声的说。 瞿青梧刚死,瞿青容虽然与她是平辈不用守孝,但瞿先生和瞿夫人如此悲伤,他就是个傻子,眼下也不会去求亲。 拜过佛祖,泉九亮出大理寺腰牌,一不留神摸错了,还是原来小吏的腰牌,他也懒得解释,就没说司直的身份,是说要见一见长生库的库僧,那小沙弥给他指了路,说是过了竹林就是了。 “阿爹伤怀,的确不是时候。” 夏日的阳光总是不受人喜爱,更何况瞿青容很是怕晒,一晒就红脸长疹,于是两人钻进了幽绿的竹林之中躲避阳光,走着走着,似乎是走错了小径,竹子愈发密。 泉九正费劲扒拉开道,就听瞿青容继续道:“因为阿姐这事,他动了招赘的心。” 泉九手一卸劲,竹枝反弹,火辣辣的给了他一嘴巴。 “哇!”泉九就觉得嘴巴疼得发麻,不用照镜子都能感觉到两片唇在飞速的肿胀。 瞿青容简直不知该笑该骂,“你,你不愿也不用自残成这样。” “我没有不愿,”泉九委委屈屈的说:“能娶到你怎么都好。” 瞿青容对泉九的心意想来拿捏稳妥,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并不意外,只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嘴角轻翘,道:“你我的事,我同阿爹说了。” “什,什么时候?”泉九吓得路都不会走了,整个人夹在两根竹子中间动弹不得,索性就挂在上边了。 “那天你冒着颱风来书塾,阿爹吓坏了,住在家中那几日又鞍前马后的忙,阿爹又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了。前日问我的意思,我说…… 泉九听得专注,连大气都不敢出,瞿青容却偏偏卖关子。 “你说什么?!” “我说,是啊,黄鼠狼自然没安好心的。” “哈?”泉九垂头丧气,“怎好这样说我?” “你这几日进门,阿爹可有赶你?我今日同你来南山寺,阿爹可有不准?” 泉九呆呆的琢磨了一会,顿时喜笑颜开,把个脸都笑烂。 瞿青容面上盖着一张薄纱帕子遮阳,眼前绿意朦胧,虽看不清,可泉九紧紧抓着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笃定。 泉九从竹间挣出来,微微屈膝,矮下身来,又仰首看她,看着薄纱下透出的一点微粉,他虔诚的闭目,轻轻一触。 隔着柔软的纱巾,他触及到更软的一双唇,泉九心如擂鼓,又恐亵渎,正想回撤,就觉瞿青容将薄纱一掀开,香软的粉唇大胆而主动的逼近,泉九浑身无力,又烫得发紧,只被瞿青容抵在竹上,任由她好一番唇舌交缠,魂肉亲近。 竹枝纤叶嘻索作响,不知道是风动,还是心动。 忽得,碎语声和脚步声传来,双唇稍稍分离,扯着一缕银丝不愿断。 不远处竹林间瞥见人影,泉九一个激灵,连忙扯过薄纱将瞿青容的脸盖好,又将她掩在身后。 几个动作间,人已经到了近旁,原来他们一直寻找的石子小径就在三丈开外。 “嘿!这他娘的让我逮着一个现行的!”那人一瞧见泉九和瞿青容,顿时兴奋如捉奸,直直扒着着竹子就钻了过来。 偏生长了个如怀胎七月的大肚,卡在两竹之间过不来。 他身后跟着个一脸急色的小沙弥,“施主不要再满嘴污言秽语,这是佛门清净地!” 他惊讶的看着泉九和瞿青容,道:“二位施主这是…… “我夫人怕晒,所以走竹林里过。”泉九解释道。 小沙弥松了口气,那人还一脸不信,眯着眼想看清瞿青容的样貌,可见是把眼珠摘出来贴在近处,也只能看到一点轮廓。 不过见泉九人模狗样的,想来玩得货色不会太差,便道:“夫人?真是你夫人?不是这寺里的花娘?” “施主,你再胡言乱语,小僧只好请师兄出面了。”小沙弥深深吸气,看起来快要驾鹤西去了。 泉九就吃亏在这张嫩生生的脸上,没穿官服就没人怕他,他把胯一摆,摔出佩刀来,龇着牙笑了笑,吼道:“你他娘舌头还要不要,要不要连你这副猪耳朵一起砍来下酒啊!?” 瞿青容在他身后轻笑调侃,“好英武啊。” 泉九双耳冒火,不知是羞是怒。 几个武僧赶到,将人拖走,那人走时还嚷道:“我是听人介绍的,他酒后喝多了撒疯,说得那叫一个真,我,我是被骗了呀!” 小沙弥气得不轻,一颗佛心躁动,差点爆炸,他咽口沫子喘匀气,道:“施主若要去长生库房寻师叔他们,直往东走就是,只是到了莲花池畔,女施主却不好再进去了。” 第42章 迷路和失踪 长生库的库僧众多, 受潮的账册密密的摆了一院子,泉九蹦着进去,都没处站脚,摇摇晃晃的用足尖点住地, 就见一个衣饰华贵的金人走了出来, 林筱跟随在侧, 还有个小沙弥一路将他们送到台阶旁。 认出了林筱, 泉九自然也认出那金人是完颜计, 不由得皱眉。 小沙弥上前讲了泉九来意,那僧人对他颔首浅笑, 报了法号叫做圆觉。 “南山寺怎么还同金国王爷有牵扯?”泉九的话不怎么好听,圆觉却只是淡笑不语。 泉九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也不想婉转说话, 连连追问之下才知道完颜计耳闻南山寺长生库赚钱有道, 所以前来讨教, 若是能借桥一过,让他也赚一笔就更好了。 泉九撇撇嘴, 人生在世, 谁不为利, 也不好教训这库僧, 只将好几人因还不上南山寺的生息本金而自尽的事情说了。 “竟有此事, 我倒不知了。”圆觉十分惊讶,道:“出家人不好抛头露面行催缴一事,都是请金宝钱行代为操办。金宝钱行一贯行事有度,从也没出过逼死人的事, 是不是女施主心志不坚, 一时惶恐难安, 所以想不开呢?” 泉九与圆觉你来我往的说了几个回合,他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神情悲悯,却是滑不溜手,半点抓不住,远不及那个一听死人与南山寺有关,就呆立闭目念往生咒的小沙弥可爱。 泉九算不得无功折返,却也着实没什么收获,等他回来,莲花池畔却不见瞿青容了。 “方才坐在这的女娘可瞧见了?”他问一个在附近洒扫的小沙弥。 “膳房糕点出笼了,那女施主听说是今日的最后一趟,就去膳房了。” 南山寺的斋糕很有名气,老人吃了增福添寿,小儿吃了平安灵秀,只是每日只出三趟,卖完即止,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 膳房的方向不必人言,嗅着香气就能找到。泉九看不见瞿青容有些急,脚步匆匆,踏着满地未及时清扫的落叶杂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瞿青容在膳房门口截胡,所有斋糕种类齐全,她总要买个痛快。“方糕、芝麻糕、澄沙糕、糯糕、一品桃、花糕,各来两份。” “还有一份给谁?” 泉九出声,瞿青容偏首笑道:“寻来了?自然是给致娘的,她早先就同我提过,想吃南山寺的斋糕,眼下可不得多买些?” 小沙弥包好斋糕,看了看天色,道:“两位施主该离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寺院内门就要锁闭,一旦落锁,不到第二日鸡鸣是不会开的。” “多谢小师傅。”瞿青容道。 小沙弥给两人指了一条近路,说是近路,却是越走越荒僻。偏偏泉九还十分自信,“再走走就到了。” 瞿青容早知这人的脑子里记不了多少路,可不知怎得,又被他旺盛的自信所蒙蔽,就只能望着眼前巍峨的山壁,瞥泉九。 “咳咳,”泉九有些尴尬,道:咱们沿着山壁走,总能碰见门的。” 南山寺在群山环绕之中,自然草植繁茂,暮色愈浓,寺庙原本的静谧平和,渐渐幻化成一种鬼魅阴凉。 泉九很过意不去,瞿青容觉察出他手心冒汗,攥得越来越紧,便道:“就是锁在南山寺一夜也无妨,又不是荒郊野外,你不必太自责。” 泉九这才松缓几分,转过脸看瞿青容。瞿青容只比他矮一点,伏在他肩头时,一转脸就能鼻尖碰鼻尖。 佳人在怀,月色清辉,本是美事。可这南山寺里长着许多乌桕,树皮漆黑如墨,像是烧过一般,枝干虬曲。若是白日里来赏玩,许也要夸一句苍劲,可夜色之中,点点月光艰难落下,只照得满林枝干清癯诡异,好似早就枯死,拘着万千悲怆愤恨的魂灵。 乌桕林长了百年不止,泉九和瞿青容才是误入的游人,本就气短一截,不好造次。 两人屏息凝神,只想快快离开,林间静谧却又不是纯粹的死寂,间或有一声干瘪喑哑的鸦鸣,恍惚间似人语。 泉九腹诽道:“娘的,喜鹊哪去了?!歇得也太早了,晚上尽是些晦气玩意!” 他正想着,忽觉瞿青容轻拍肩头,“阿九,前面好像有人。” 瞿青容同瞿先生一样有视近怯远症,看书看得多了,就容易有这个毛病。 泉九本以为她看花了,自己眯眼一瞧,却真有个人那么高的影子立在那,远远地,也似乎听见人声低语。 他紧紧攥着瞿青容的手,迟疑的朝那个背影走去。 “这位小师父?”泉九一手握刀,一手背在身后护着瞿青容。 那人没有动弹,只是脑袋古怪的摆动了一下,泉九生疑,可说话的声音愈发明晰,压住他心中不断翻涌的惊惧。 泉九离那人不足一丈,云雾翻腾,遮住清月,林中更是被墨泼了一般,只余前头微末黄光,像是灯笼残色。 “请问。”泉九咽了口沫子,就见那人身子未动,脑袋却灵活顺滑的转了过来,一双杯口那么大幽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们,鼻口那地方动了动,发出小儿哭泣的声音,像是吞了一个娃娃在肚里。 泉九像是被毒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夜风钻进他脊梁骨里,刺得他猛一哆嗦,返身抱起瞿青容就跑。 身后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连带着扇起一阵风,瞿青容被泉九扛在肩上,看了个分明。 “没事,没事了,是人面夜枭。”瞿青容一连说了好几遍,泉九才听懂了,喘着粗气将她放下来。 瞿青容指了指那截隆起的根系,道:“站在那上面,倒似人高。” 泉九软在地上,道:“娘的,那眼珠子比大人的还吓人。” 瞿青容哭笑不得,用脚尖戳戳他,示意看前头的忽然熄灭的灯笼光。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7节 “那里好像真有个人。” 泉九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瞿青容就往前奔去,把那人逮住。 风移云动,僧人的脑袋好似指路明灯,被重新展露的月光牢牢钉在原地。 “圆,圆觉大师?”泉九松了口气,道:“可算碰见个人了,我们迷路了,带我们出去吧。” 圆觉大师打量着泉九的神色,行了个单手礼,道:“可是内门已经落锁了。” “那容我们住一晚吧。南山寺素来也是有厢房留容香客的。”瞿青容道。 圆觉为难的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本寺也鲜少接待施主这般年岁的女香客。” “事从权宜嘛。”泉九道。 圆觉只好答允,还叮嘱他们要敬重佛祖,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在寺中行那男欢女爱之事。 泉九面嫩,臊得挠头,瞿青容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问:“此地偏僻,更不是僧舍,我们是误入,大师来这里做什么?” 圆觉大师脚穿僧鞋,落地无音,可方才泉九躺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分明听见有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月明晃晃的挂在前头,照得人心亮堂,圆觉微微侧首看着瞿青容,日日受香火供奉,也没熏出他半点佛相,双目圆短,耳小如鼠,贴在脸上,藤蔓垂枝的影子给他描出三头六臂,好似精怪化作人形。 “来处理贫僧的一点私务。” 南山寺的外门要迟半个时辰才落锁,再打开之后,早有虔诚的香客蜂拥而至,争前恐后的要插头一炷香。 山脚下马棚,马儿没等到自家的主子来领,马夫琢磨了一下,看在泉九给的银子本就有富余,抓了一把草料给它,只是没有再放干豆。 马儿短吟一声,有些不满。 只是过了今夜,晨光微曦,竟是连一把干草都没有了。 马夫头疼的打量着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哪去了,为什么不来领马,也不续上银子? “咴咴,咴咴。”饥饿难耐的马儿叫了起来。 一匹经过的黑马歪头看它,大大的眸子满是困惑,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你主人呢?” 马背上的郎君好生英武,只是眼眸好似夜池,幽绿的水草在水底晃动,一个不甚,就要被裹缠溺毙。 “那就劳烦您帮我物色一户稳妥的。”女娘好听的声音传来,江星阔蓦地转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岑开致。 岑开致正在与一个僧人说话,她身后地上还跪着一户佃农,正是王角一家。 “江大人?”岑开致看到匆匆朝自己走来的江星阔,想了想,也并不意外,“是来找泉九和瞿娘子的吧?我顺道也想来问问呢。” “你怎么在这?”江星阔问。 “我与阿姥合买的稻田遭水淹了,稻苗没死透,只是要一株株的除了泥巴才能活。”岑开致说着,睨了身后一眼,叹道:“这倒好了,他们便说自家没余粮没活路了,要我借粮,又说给南山寺做佃农如何优待,既如此我这就带他们来了。” 南山寺自前朝便伫立在临安城外了,原不过一个小小庙宇,然改朝换代,金戈铁马,它却日益壮大,耸立高山之中,脚下良田尽数是南山寺所有,田中劳作的农夫,也都是南山寺的佃农。 王角身后几个执杖的武僧好似怒目罗汉,吓得王家人瑟瑟发抖,南山寺如何优待佃农岑开致不知,只不过佃农大约也不敢扯着僧袍哭诉撒泼吧? 昨日泉九和瞿青容未归,江星阔派了阿山来南山寺询问,但却被告知两人已经回来了。 城门守卫没见过泉九,眼下再看,甚至连山脚下的马都没带走,十之八九,南山寺有鬼。 圆空大师听了江星阔的质问,又看看那匹埋头苦吃的黄马,眉头微蹙,道:“竟有此事,江大人随我来吧。” 因为泉九和瞿青容去向不明,瞿先生急得昏了一次,还得瞒着不叫瞿夫人知晓,钱阿姥也是坐立不安,岑开致回去也是放心不下,索性跟着江星阔一起进了南山寺。 第43章 烂泥和斋糕 南山寺的长阶下, 一辆板车堵了道,上头都是一摞一摞的布匹,发黄发皱,像是先弄脏了, 又费劲洗过。 周老婆子正扯着一位小僧哭诉, 说自己家中如何凄惨, 城中典当行又不肯收布, 贱价卖也卖不掉, 只盼着佛祖慈悲,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女施主请松手, 女施主,女施主!”小僧终于挣脱开来,道了句佛号, “不必师叔来看, 小僧就可以告诉您, 这些布匹品质粗劣,又遭浸毁, 寺中质库是不会收的。” 周老婆子又要嚷嚷哭嚎, 忽得就被僧众塞了一碗粥和芋子。 冯氏连忙吃喝起来, 只差把脸都埋进去, 周老婆子却撇撇嘴, 显然不满足。 冯氏晨起便没用过,昨夜里才嚼了一把杂米,生啃了半个菊芋,周家并非米粮断绝, 只是周老婆子不把她当人看, 饭桌上多饮一口咸齑汤都翻白眼摔筷子。 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 用芋肉去刮碗里残余的粥水,又把芋头塞进嘴里,芋毛还没去干净,她就用舌头去舔,去蹭,就是舍不得吐出来。 忽然,冯氏的动作一僵,她看见了岑开致。 她爹是秀才,总是把女子无用挂在嘴边上,她到了年纪就被嫁出去,换了弟媳妇进门花用的几块新布。 岑开致这种和离的女娘,在她爹眼中简直比青楼花娘还要不堪,可是冯氏日日看在眼里,只觉得她的日子比自己快活了不知千百倍。 周老婆子倒是会借力,指着岑开致道:“这是我的街坊,她给我做保人,我定是有当有赎的。” 岑开致险些被她气笑,道:“我不给她做保,家里三个儿子,什么田刨不肥?非要来这讨饭吃算怎么回事。” “我儿子是读书人才,是秀才。”周老婆子道。 岑开致冷笑,道:“秀才是废人啊?别的不说,今日这一趟,为什么不让你儿子来送?她一双小脚,从城中走到这,你这是嗟磨人的手段也下作了!” 冯氏一双足似裂了一样疼,小僧下意识看了一眼,鞋面上竟已经渗出黄红脓血,不由得闭目皱眉。 冯氏慌忙的矮下身,扯了扯裙踞遮掩。 “我说你个出家人,盯着我儿媳妇的脚看什么?你这可是占人便宜啊。”周老婆子叉腰上前,要同小僧理论,想以此为把柄,要那小僧收下烂布。 小僧被她倒打一耙的厚颜无耻惊呆,一时无言,身后武僧伸手一推,周老婆子就势滚下,摔在泥里蹬腿哭嚎,“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圆空皱眉,不过大理寺少卿就在边上看完了全程,这老婆子又岂能污了他们去。 冯氏急急去搀她,反被她打了一巴掌,冯氏这懦弱可欺的样子,叫人心里生出些厌恶,似乎觉得她的苦楚也是活该了。 “你扶她干什么?!这种人,色厉内荏,你强她弱,你弱她强,这些年了,你还没看清吗?你二嫂家境又比你好多少,坐月子时娘家攒了半篮鸡蛋送来,叫这鬼婆子吃了大半。你二嫂月子没做完,拿刀追出她一条街去,闹得满大街看笑话,可如今,也太平相安,就是你如此唯唯诺诺,才叫她爬你头上!” 岑开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冯氏捂着脸,却木然道:“可我坐月子,娘家没来人。” 岑开致怔忪了一会,有些无力的道:“我明白了,你自觉娘家无人撑腰,夫家又待你刻薄,索性破罐破摔,自己也不拿自己当人看了。” 冯氏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你若舍了这婆子,眼下我就帮你叫顶轿子回去。”岑开致看着冯氏,她却犹疑半晌,不敢应下。 岑开致叹了口气,对江星阔道:“走吧。人不自救,万般无用。”留下周老婆子和冯氏两个陷在污泥脏水中。 长阶两旁有轿夫等着抬人上山,虽说拜佛要诚心,可若是实在腿脚不便,也只能坐轿。 寺院外香客众多,拉拉扯扯的不成样子,岑开致婉拒了江星阔相帮,一步步走到寺门前,累得微喘,满肚子的气都飞了,再也揣不住冯氏的烦心事。 圆空大师让小沙弥领岑开始和江星阔去竹枝院,这是专门招待香客的处所,自己则去寻前日见过泉九和瞿青容的僧人了。 小沙弥奉上了六味斋糕和一壶清茶便退下了,南山寺的斋糕没有荤油,少了几分香,却能凸显食材的本味。芝麻糕不似寻常市面上那般是做夹馅,或是混在核桃糖粉中一起蒸制,就是一块黑漆漆好似墨条一般的纯粹芝麻糕。 岑开致尝了一口,薄甜微苦,芝麻香极。她擅厨,嚼了嚼就品出做法来,大约就是黑芝麻晒后磨粉,捶捣出油,再兑蜂蜜,磕进模子里,做出方正的糕饼模样就是了。 桌上几味斋糕味道都不错,花糕兑了玫瑰浆子,香气淡雅甜蜜。糯糕软得能出丝来,包馅的豆沙是蒸出来的,粒粒分明,与外皮形成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品桃不过巴掌大小,粉粉一只,活灵活现的桃子模样,糕皮之下是完整的桃肉,味是一般,形却很美,若是老人家过寿,桌上摆了这么一小山的糕点,合情合景,定能得赞。 “好生怀念这南山寺的斋糕,从前还是阿爹带来给我吃的。” “你阿爹倒是交际广博,连南山寺都有往来?” “我阿爹做生意,常有现银压在货款上提不出的苦处,南山寺有质库又有长生库,比寻常私人借贷要稳妥,又比官府交子库要宽松,所以有往来。” 岑开致又拿了一块糯糕,手臂都抻直了,扯出好长还不断,江星阔帮她扯断,自己嚼吃了。 岑开致咬着下唇有些羞,没话找话道:“从前都是南山寺直接送给阿爹,自己买了一次,才晓得这样贵,今日也是蹭你的情面白吃了。” “这里几块,要多少银子?” “就这几块,加上一壶清茶,卖得话,少说也要二钱。”糯糕对于江星阔来说太甜了些,见他一副被齁到的样子,岑开致俯身而来,将一块芝麻方糕推进江星阔口中。 她想起南山寺宝殿里华美的佛像,盯着那双碧波荡漾的眸子,玩笑道:“本以为佛像金身只面上一层金粉,现在看来,全是金的也未可知。” 江星阔无比顺从的张口吃下,苦苦的,倒不腻人,他本来觉得还不错,一听这价码,也不由得挑眉。 “阿弥陀佛。”给江星阔喂食的举动恰被个负责洒扫的小沙弥看见,见他闭目长吟,岑开致双颊绯红,束手缩脚的老实坐定。 这个院子三面环竹,满目绿意,连眼睛都觉得清凉,打眼望去,就见对门屋子的房门也开了,一对夫妇正望着他们。 荆方有些意外的上前,笑道:“江大人,岑娘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二位。” 方才岑开致与江星阔两人的亲昵,他自然也看见了。 嘉娘惊异的看着岑开致,又觑了江星阔一眼,表情说不出哪里别扭,总之是笑也勉强,说话也支吾。 早先虽开过二人间的玩笑,可真瞧见他们似有情意,心中有另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们夫妇此番前来也是谈买卖,嘉娘手上有间典当行,南山寺的质库里又有不少死当,就请他们夫妇代为出手。 说话间圆空带着几个小沙弥回来了,膳房的小沙弥道:“我给两位施主指了西边的近道,穿过榕树下的气根林就到了,不过几步脚程,哪里会走错呢?” “泉大人来南山寺查案,却失踪了?”荆方关切的问。 嘉娘有些不屑的小声嘀咕,“什么大人,小小一个刑官罢了。你是进士出身,何必喊得那样谦卑。” 岑开致略有些不顺耳,但也没说什么。嘉娘这性子虽然记仇小气,可也只是嘴上不饶人,荆方只做未闻,依旧笑得亲和有礼。 圆空是掌管田产的,虽与圆觉各司其职,但也认得荆方与嘉娘两人,就问:“荆施主的事务还未商量妥当吗?” “早就同圆觉大师商议好了。”荆方笑道:“案牍劳形,难得批了假,寺中清凉,与娘子多住几日权当做避暑了。” 嘉娘轻轻拽他,娇嗔道:“不是说去后山看龙湫瀑布吗?眼下正是好时候。” 泉九和瞿青容行踪未明,江星阔和岑开致心事重重,哪有心思游乐。 “泉九此前来查访的案子与南山寺长生库有关,想来与长生库的库僧有过交谈,我想见见他们。”江星阔道。 圆空还有事务,就让小沙弥带着江星阔去见圆觉大师。 禅房与僧舍都在一处,僧人清修之地,岑开致不好去,就道:“那我跟小师父去榕树林看看。” 江星阔有些犹疑,但岑开致不愿干等着,撞钟佛音一声声的荡平污秽,亮堂堂的白昼也实在叫人生不出什么畏惧之心,他只好道:“小心些,劳烦小师父照应一二。” 南山寺的长阶众多,而且大多陡峻,下行的速度若是太快,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遭了。 小沙弥脚上有功夫,足尖点着台阶冲下去的。岑开致提着裙摆想追,喊都喊不住他,到底是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怜香惜玉什么的,全无想法。 江星阔伸手一拽岑开致的腕子,将她揽进怀里,几乎是带着她飞下去。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8节 小沙弥站定回头看了一眼,赶紧捂眼睛。 玄色血红镶边的黑色官服衣摆微扬,月白棉布衫裙外罩着的浅藕色薄纱飞舞,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背影看起来却极为般配。 第44章 榕树与夜枭 嘉娘轻扯着荆方的袖口, 不满道:“南山寺石阶怎么这样多,拘得我都不愿出去了。” “那还去不去看瀑布?” “自然去。” “不若叫阿达背了竹椅带你下去。”荆方虽语气温和,嘉娘还是不快。 “怎么?我只是足骨错位短了半寸,又不是真跛子!怎么天天要我像个老婆子似得坐椅?” 可长短脚不是跛子, 又是什么? 荆方哄道:“那我背你下去?可好?” 四下无人, 嘉娘这才满意, 伏在荆方背上。 可怜荆方文弱, 嘉娘虽不丰腴, 可养尊处优惯了,也不甚纤细, 荆方背着她落在平地之上时,双腿轻颤着,似乎是吃不住力。 岑开致与江星阔分道扬镳, 与荆方、嘉娘倒是一路。 “岑娘子, 等等我。”嘉娘走路不快, 喊道。 岑开致不像她,心里装着闲情雅致, 走路慢些也无妨。她担心泉九和瞿青容, 是有些急迫的。 可她喊了, 便也只好站定等她。嘉娘追了上来, 一脸探究的看她, 好奇的问:“你与江少卿,是…… 岑开致指了指前头默默捂上耳朵的小沙弥,嘉娘只好不说话了,偷偷觑着岑开致秀雅柔美的侧脸, 粉糯白滑的肌肤, 不画而浓的纤眉, 小巧有致的鼻梁,心道:“谁不喜欢呢?可,她又喜欢他什么?” 小沙弥引着岑开致一行人来到了榕树旁,这棵榕树不知多少年岁了,气根密密,有些已经落地成树,远远看来,好似一件破烂褴褛的灰棕僧衣,走近些看,又像无数长虫交缠,明明是静止的,却又仿佛不停在不停蠕动。 “呃。”嘉娘后退一步,藏在荆方身后,道:“白天从这边走都觉得毛骨悚然,若是天昏一些,只怕更是恐怖,我才不要呢。” 岑开致瞧着道旁繁密的灌木丛,道:“而且傍晚时分,他们若是行色匆匆,也很容易错过这条小径。” 小沙弥一颗赤子之心,全然不觉得这榕树林有何可怖,只是听几人这样说,自觉做错了事,有些惴惴不安。 “小师父,再过去是什么地方?”岑开致问。 小沙弥道:“再过去的话,穿过一片乌桕林就是西偏门,其实也是能出去的,不过是未修好的山路,平日轮值砍柴的师兄们都爱走捷径,但不会叫香客们走这条路,太险峻了。” 要看龙湫瀑布,穿过榕树林再沿着石阶下行几步至水潭边就是了。只是嘉娘好奇,要跟着岑开致去乌桕林瞧一瞧。 可她腿脚不便,极易疲惫,荆方少不得又要背她,她倒闲适非常,翘着脚摇晃。荆方却满头大汗,浑身衣裳湿透,乌桕林黑漆漆的风一吹来,他响亮的打了两个喷嚏。 岑开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荆大人瞧着瘦,体力倒是还不错,都没听你怎么喘。” 嘉娘还算满意,笑道:“他憋着呢。背我几步就喘如老狗,岂不丢人了。” 荆方尴尬的笑笑,岑开致没再看他,目光望进这片深邃寂然的乌桕林,树叶翠珑偶有黄叶,阳光如金,细碎洒在浑黑的枝干,的确有种沧然之美。 忽得,她目光稍凝,看着地上密密移动的小黑点,跟着走了进去。身后几人也跟了进去,暑气被遮蔽在乌桕林之外,凉意绕体。 岑开致跟着蚂蚁一路深入,在一块已经发干的澄糕前站定,道:“他们来过这里。” 小沙弥捡起那块糕点细细看,道:“还真是,水路受阻,澄糕里的橘皮都断货了,前日才至南山寺。那女施主所有的糕点都买了两份,澄糕也买了。” 他想着泉九和瞿青容可能因他一句引路而遭遇不测,心头大震,直直往乌桕林深处跑去。 “施主,两位施主,你们在吗?” 岑开致急忙追去,林中飞鸟受惊,一下振翅飞起,聚成一团阴云,始终悬在二人的头颅上。 荆方也想追去,却被嘉娘一把抓住,“跑什么?撇我在这?咱们等等吧。” 小沙弥一路跑到西偏门,乌桕林尚未断绝,只是被红墙木门隔绝。他拔开门栓,推门出去,走出不过一丈便是险坡,碎石砂砾随着他顿足而跌落。 斜坡上有人足踏出来的小径,南山寺武僧众多,踏石而上,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不过小径通往斜刺里一片杂树林,都是些易燃的榆树果木,可直下而去,却是乌桕林的延伸。 坡下繁密的树冠托得高,看起来并不如何险峻,但岑开致知道,老林树木高达几丈,落差甚是可怖。 坡下一块微突的石头上勾着一块碧色碎布,武僧上坡常点着这块石头借力。小沙弥已经红了眼圈,颤声道:“那女施主的衫子好像就是这种颜色。” “不急,泉九有些功夫在身,未必就…… 岑开致有些说不下去,泉九不似江星阔那般是童子功,更比不得武僧整日苦练,他的拳脚功夫只够糊弄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更何况还有瞿青容呢。 小沙弥有心下去寻人,却是功夫不到家。 “我,我去找师兄。” “把江大人也带来!” 坡上风很大,一股股的吹来,推搡着岑开致的背脊。 小沙弥刚走,岑开致就听见身后风声变了,回眸一看,就见江星阔飞跃而来,好似一只矫健的鹞子。 “他们可能掉下去了。” 岑开致伸出双臂,江星阔一把撅住,将她提到怀中,两人顺着坡势下滑,直直落入碧翠如华盖的密林之中。 “你,你怎么来得这样快?”风声呜咽,岑开致埋在江星阔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问。 “圆觉死了,这寺里不安生,我担心你。” 圆觉死相安宁,小沙弥以为他打坐入定,不敢打搅。还是江星阔觉察有异,这才发现圆觉已经死去多时,所以急急来寻岑开致。 岑开致和江星阔来到坡底,就觉密林遮蔽,天色阴沉。她不算胆小,但还是被时不时飞过的巨禽吓得藏在江星阔怀里。 “这是掉进夜枭窝了。”足下鸟粪遍地,江星阔一托岑开致,让她双手双腿都环着自己,觉察到怀中人身上有些发烫,江星阔一本正经的道:“夜枭性猛,小心些为好。” 因为两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到访,树梢上原本休憩熟睡中的夜枭纷纷醒来,眼睛如黄绿的小灯笼一般,摇头晃脑的看着他们。 “有没有,有没有闻到烤肉的气味?”岑开致说话出口,自己都难以相信。 江星阔却点点头,示意岑开致看不远处的一团火焰光亮。 两人朝那个方向走去,伏倒的巨木映入眼帘,借着幽暗火光,上百只大小不一羽毛各异的夜枭正歇在巨木上,听到响动,懒惫的掀开眼皮循声看来。 岑开致蜷在江星阔怀里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别提那两个好似人质一般被钳制在鸟群中的两人了。 “大人!”泉九和瞿青容灰头土脸的不成样子,看到他们时惊喜之情无以言表,“我就知道您会来救我的。” 他一说话,神色痛苦,显然受伤不轻。 江星阔谨慎的放缓了步子,一步步走近,他身体不受控的绷出攻击的姿势,但已经尽量收敛杀气,只怕激怒了夜枭。 火堆里烤着好些山鼠,肉香来源于此。 瞿青容厌极这种鸟兽,愤愤道:“从来不知夜枭如此狡诈,我们一逃,它们蜂拥而至,追逐阻拦,像是戏耍。后来发现它们畏光,升了篝火才得一点安生。” 与夜枭群对比起来,这点火焰简直小得可怜。 “本想多烤些山鼠,逃跑时用以分散鸟群。可是这乌桕林遮天蔽日的,实在难寻出路。” “原路回坡上,路途最短,我一个个带你们上去。眼下是白昼,夜枭倦怠,若到了晚上,真是出不去了,持火把跟我走。” 江星阔说着,就觉得怀中一空,“你背泉九,我和青容搀着走。”她声音轻颤,不是不害怕的。 两个女娘手持火把走在前头,一只夜枭带头叫唤起来,一时间‘咕咕’声,啼哭声如魔音绕耳,岑开致只觉头皮都要开裂。 “不要怕,夜枭若袭来,我扔了泉九也会护着你们。”江星阔道。 “对对。”泉九虚弱的应和。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笑了。”岑开致哭笑不得。 万幸,快走出密林时虽有夜枭追击,但江星阔一声跑,催得岑开致和瞿青容使出了此生最快的脚力,一气跑到坡边阳光普照处,夜枭回巢不再追逐。 江星阔本想先带女娘上去,想起圆觉死因不明,道:“还是此地安全些。” 先带了泉九上去,随后是瞿青容和岑开致两人。 荆方嘉娘和几个武僧已在坡边,泉九指着圆空的手直哆嗦,是痛也是气。 “你,你们哪个什么圆觉,竟推我们下去,什么妖僧啊!还好意思整天求神拜佛的!” 泉九多处有伤,肩膀和腿上最甚,都被枝干树杈刺了个洞穿,细小刮痕更是不计其数,泉九不便移动,江星阔却也信不过南山寺,还是荆方主动请缨,快马去大理寺报信,调派了几个守卫,将竹枝院圈起来令泉九静养。 瞿青容人前一向不喜落泪,此时也耐不住了,泉九若不是为了紧紧护着她,根本不会伤得这样重。 “一天一夜没吃了。我们还能吃点糕饼对付,泉九可不行。同我一道去膳房做点吃的吧。” 瞿青容想守着泉九,可泉九一直劝她去,一张惨白的脸笑得费劲,叫她不忍看。 “他失了好多血,可庙里的食材都是素的,怎么补啊?” 第45章 茶与素斋 泉九查个案子伤成这样, 大家心里都有气。门外一众僧人神色各异,或不安或惭愧或疑虑。 岑开致目光转了一圈,望向个脑袋大肚皮圆滚的僧人,不怎么客气的说:“这位师父是管膳房的吧?圆觉大师敛财有方, 南山寺的富庶果然不是我等可以想象的, 血菇虽是闽地山间至宝, 不过膳房应该有吧?” 她前半句讲得好几个僧人都面露不满, 可那弥罗佛肚的僧人张了张口, 尴尬的说:“有。” 岑开致很不客气,也不要人家给她拿, 径直就说要去膳房库室里挑选。 南山寺理亏在前,又有大理寺派了守卫威压在后,虽是满寺的武僧, 却也不敢同官府相抗, 便开了库室让岑开致挑选。 库室一开, 有寒意,岑开致心里有数, 知道好货都在冷库里, 摆在门口那些寻常食材, 她只挑了一些合用的干货, 绿仁果、榛子、芝麻、豆腐衣, 随后便直直往里头的冷库走。 滇南的金耳,蜀地的竹荪,陇原的百合,闽山的血菇, 一拿就是一大盒, 不怕她要吃, 就怕她太识货! “那个,是茶叶吧。”临走时岑开致忽然抬头看见了一个高架,看似不起眼的红黑陶坛摆在上头。 “是,是。这儿有上好的紫岩茶,性温厚,施主女体偏寒,喝这种好些。”那膳房大师父脸憋通红,慌忙拿过一个手边的锦盒,又怕岑开致看出他不情愿,连声解释道。 岑开致没接,也不用他动手,让江星阔两个手下攀上去拿,打开一闻,清香难叙,竟有迎面而来的水雾濛濛之感。 岑开致满意的笑笑,“瀑布香茗,果然名不虚传。从前阿爹想做此茶的买卖,奈何本钱太高放弃了,他带回来半钱给我尝过,大约是保存不好,不及师父这里的味雅呢。听说这野茶只长在余姚四明山的瀑布畔,汲瀑布水气,浴云霞雾霭,而且姿态奇绝,好似罗汉树的枝叶,难怪得佛门喜爱。今日有幸,沾光一尝了。” 她抱着茶坛子不撒手,临出门时还道:“哦,对了,把紫岩茶也拿来,瀑布香茗的确偏寒,隔顿喝比较好。”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9节 瞿青容看那大师父的样子,简直像剜了他的心肝,冷笑一声,与岑开致一道离去。 泉九虽知岑开致好手艺,这几日若不是有残余糕点果腹,只怕要吃山鼠填五脏,自然也盼着能吃顿好的。 可听到这食物都是补身所用,又生怕喝了苦汁,还要灌下一碗素汤药膳,这跟喝两碗药有甚区别? 见岑开致和瞿青容端着膳食而来,泉九内心有期待,但没多少。 瞿青容挪来一个高脚花凳,就让泉九靠着床吃,岑开致和江星阔在一旁的圆桌上吃。 岑开致一掀开食盒盖,便是一股子鲜气四溢。江星阔朝窗外看了眼,满院都是他的人,便道:“你偷偷做荤腥了?” “虽说南山寺枉为佛门清净地,我却也不能愧对菩萨。”岑开致说着,捧了一大碗的炒饭出来。 炒饭乌漆如墨,新嫩翠绿的豌豆陷落其中,像是玄色丝缎上托着翡翠圆珠,江星阔细细一看,才发现是乌米饭炒紫菜碎末,难怪是黑猪身上落乌鸦,黑上加黑,但一尝,又鲜美无比。 “南山寺的干货真比商行还全,这是头水紫菜,我在火上燎过又碾碎,乌米饭是寺僧的现成的膳食,又加了些香油。” 江星阔这身量,每日不吃点实在饱腹的活不下去,见他大快朵颐,泉九伸长了脖子张望,“我也想吃。” “乌米饭不好克化。你吃这个。”瞿青容打开一个汤盅,黄澄澄的一片,还有几个白圆在其中浮浮沉沉。 泉九憋着笑看看她,又看看岑开致,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坏事偷着乐。 “那是笨的鸽蛋,膳房的小师父养的鸽子,孵不出的,也就不算杀生了。” 与鸽蛋同炖煮的金耳其实和寻常的银耳同宗,只是色泽金灿,形状如脑,又长在高山之巅,珍贵非常,是温补养身的佳品。 泉九尝了一口,只有温厚的清甜,一点点杞子味,好喝极了。他眯起眼笑对瞿青容笑,叫她怜惜极了。 “这个汤简单,我同致娘学了来,回去再做给你吃。” 说着就见岑开致递过来一大盒如柔白纱衣的竹荪,十分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道:“竹荪还是煨鸡汤的好,拿回去炖了喝。” 岑开致做饭有些泄愤的意思,一大锅的杂菌汤煮到最后只为了给血菇勾个芡汁。血菇泡发之后肥厚发韧,再用蝉衣豆腐皮包裹,浇上一勺浓缩的鲜菌芡汁,恍恍惚惚,竟吃出了绝美的肉感。 还有蒸熟之后又过一遍筛子烂成糊的百合做底羹,清甜之味全然迸发,再撒上舂成碎末的绿仁果、榛子和芝麻,香极。 舂果仁的体力是两个守卫的随侍代劳,岂料两人臂力上佳,岑开致又专心做菜一时未察,他们一味埋头苦做,把岑开致拿来的所有果仁都舂好了。 岑开致一愣,笑道:“也好,做个擂茶与你们喝。” 本想用瀑布香茗,可看见大师父一副快呕血的样子,岑开致还算厚道,想了想香茗性味孤高,倒也不适合做擂茶,反手拿了紫岩茶递过让随侍舂了,清冽的山泉烧沸冲入,果仁香气绵长馥郁,岩茶香气如兰浮动,整个膳房香得附近僧众佛心摇摆。 岑开致做好茶饭,只留了一小份给那个送来鸽子蛋的小沙弥,其余悉数带走。 此刻竹枝院里人人大快朵颐,随侍守卫们得了一碗香掉七魂擂茶和鲜走六魄的乌米饭,吃得那叫一个意犹未尽,又听说下厨的是江少卿相好的,不由得在心中把岑开致的位置又提了提。 小沙弥吃斋饭一向心无旁骛,岑开致的手艺又令他连连惊叹,不晓得素斋还有此等好味,遂埋头苦吃,实在不察周遭师兄师叔的艳羡嫉妒。 饭饱之后,江星阔、岑开致和瞿青容各捧着杯香茗喝,一个挑眉,一个赞叹,一个颔首,纷纷折服。 茶化药性,泉九不能喝,幸好他也不是什么雅人,喝茶能品出个苦不苦,涩不涩,满室茶香,他闻也闻够了,倒是不馋。 南山寺的主持大师也很会挑时机,几人饭饱茶足,心情好转,他这才登门。 江星阔冷口冷面,对上福慧大师却也要松缓几分,概因其实在德高望重,又医术精湛,迁都以来几次疫病,都是由福慧大师和宫中御医共同敲定的治疫方子。 “老衲身居主持之位,用人不明,险酿祸事,实在愧对。” 福慧大师说着就要叩首,江星阔虽一把扶住了他,却道:“大师近年来总是闭关禅修,虽是情有可原,可用人之错不可推诿。我让手下人去查验了圆觉身份,他原是个贬斥岭南的罪人,套上一张度牒,竟成了僧众。再者,谈何‘险酿祸事’?只怕城中几人欠债自尽,少不得还有内情,杀生之过已经犯下。” 几句不留情面的话,将福慧大师暗地里搭好的台阶都给撤了。 圆空是福慧一手养大,性子刚直,此刻便耐不住了,正要说话,却见福慧摆了摆手,看着江星阔目光的竟是很慈爱,口吻也不似什么得道高僧,就是个老者长辈,“三岁看老,幼时便是这样一粒铜豌豆,掌刑狱平法纪这差事与你实在相符。” 江星阔低了点脑袋,没说话,岑开致警惕的看着福慧大师,这老僧看起来一身仙气远离凡尘,却又似个说话拿捏精妙的官场老油子。 觉察到岑开致的视线,福慧大师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连声道了三个‘好’,随后并未多言,只让圆空出面解释。 “圆觉是十几年前剃度入寺,因为是当时的户部侍郎引荐,又拿了好些度牒做情面,我们也就没有详查圆觉的背景。” 岑开致仿佛在看一场蹴鞠,一颗竹球踢来踢去。 “噢?那圆觉入寺多年,所赚得银钱都归户部了?”江星阔说着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冽矜贵的香气飘散,叫圆空一噎。 “虽不至于此,但长生库与户部多有往来,想来,是互利互惠的。”圆空带了账册来,瞿青梧和其余几个死者的欠债数目赫然在目,江星阔皱眉道:“抵了那些产业,竟还不够?” “这些烂账都交由金宝钱行处置,圆觉已死,我的确不太清楚。”圆空倒也不算推诿。 “金宝钱行?”荆方在旁听了多时,此时走上前,“我听说金宝钱行的周老爷去岁就病故了,他儿子又是个没能耐的,挂了赌账沦落到要卖家资抵债的地步,金宝钱行早就被几个外地商人瓜分了,只是为了这块招牌,所以面上还是周家的。” 圆空眉间疙瘩隆起老高,心中尚存一点侥幸,问:“那几位去世的都是女施主?除了皆在本寺抵押借款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相同之处?” 瞿青容为查明阿姐死因有无隐情,曾走访过其余几位死者,甚至瞻仰过遗容。 听闻此言,她忽得想起那个轻佻的男子,无耻到要来寺庙寻花娘的混账,脑中迸发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岑开致一瞥眼,见她的手紧攥门框,骨节突出发白,极力的忍住惊愕怒气。 瞿青容自己尚不敢置信,咬牙道:“她们几个都同我阿姐一般,生得好颜色,出自好人家。” 圆觉有些不明所以,就见瞿青容径直走向那日在竹林里遇到的小沙弥,“那天嚷嚷着要找花娘的男子,可知姓甚名谁?” 第46章 雷雨与早膳 小沙弥被瞿青容的神色吓住, 有些不安的道:“那位施主捐了香油钱的,小僧这就去查。” 下行的石阶上,小沙弥和阿山交错而过,阿山步伐匆忙, 穿过僧众守卫寻到江星阔, 道:“大人, 寺卿大人有命, 让你速速携众回城。临安府下令, 戌时之前就要锁闭城门,这几日都不会再开了。” 众人都是一惊, 僧众们也彼此互视。 “为何?城郊这几日未曾听说有何不妥。”江星阔道。 “不是城郊,是明州等地闹起了疫病,只怕有人要往临安逃。” 阿山说着就看向了江星阔身后, 泉九倚在门口, 一脸强压不住的痛色, “大人,我受得住, 咱们先回去吧。” “不怕, 我向陈寺卿讨要了一辆大马车, 驶起来平稳许多。”阿山焦急的说。 眼前院里都是人, 江星阔微微侧眸, 看向身畔的岑开致,疫病猛如虎,他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险。 “既是疫病, 那福慧大师同我们一道回城?”江星阔十分自然的说。 “情况不明, 老衲还是先留守南山寺, 若有用到我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福慧大师见江星阔不语,只笑笑。 圆空有些不满,道:“你是怕我南山寺跑了不成?” 江星阔冷肃的脸上这才有些表情,似笑非笑的说:“这倒不怕,南山寺树大根深,盘踞多年,临安这种好地方,怎肯轻易舍下?” 圆空还想说什么,岑开致觑他一眼,朗声道:“即便饱受蒙蔽,自觉万般无错,可失察已是大过,不是你巧舌如簧就可以诡辩的。” 圆空紧紧闭口,只想把圆觉这个有僧衣,无佛心的混账从地府召回来问个清楚! 小沙弥拿来了册子,江星阔一掠,发觉那人家居临安城中,便道:“回城!” 荆方原想跟着大理寺的人马走,也好有个保障,嘉娘睨他一眼,道:“我阿爹正在城郊茶庄上收茶呢。你也不想着去接他一回?我家的事怎么半点都不往心上搁?” 他们虽回了房中收拾东西,但未掩门,院里都是大理寺的人,窃笑声传进屋里,令荆方脸色稍有些难看。 大理寺车马整肃,但因为有伤者,行进速度虽不快,可即便如此,也比步行的平民要快许多。 说是戌时锁闭,不过眼下城门口守卫已十分森严,若是面色异常,体弱有恙,也一概不许入内。 江星阔拿了手令给阿山,让他去城门□□涉。泉九一路仰卧,又有瞿青容悉心照料,除了颠簸时微微吃痛,其他无碍,伤口也未开裂。 入了城,泉九没回大理寺,径直去瞿家休养了。 天公还算作美,雷声轰鸣响了一路,到家才下雨,岑开致被砸了两粒雨点,藏进檐下转身看江星阔。 她扬扬手,示意江星阔别探脑袋出来。 “寻到空就来见你。”他忽然这样说。岑开致抿唇不语,笑都从眼睛里逃出来。 望着马车远去,她一转身又对上钱阿姥忧心忡忡的脸。 落雨无风,水直直的往下倒,好似九天上发了大水,要往人间倾覆。 钱阿姥急得打转,“三娘还没回来!” “她去哪了?”岑开致伸手接住扑过来的阿囡,问。 “阿山去报信的时候经过,她知道你要回来,食肆开张,可屋里没菜了,就买去了。城门要关多久啊?菜价本就还吊着,眼下又要涨,老天爷真是不叫人活了。” 公孙三娘借了胡娘子家的驴车,把临安城里的大集小市都跑了个遍。临到了家门口反遭大雨瓢泼,淋了个透湿。 驴车上简直像个小菜市,一只水鸭,一只大鹅正胡叫,公孙三娘脸都顾不得抹一把,将裹在荷叶中的两大条的排骨和一大块五花扔下,‘啪’的一声响,荷叶爆开,肥肉摇晃。 “我来搬,你回房间换衣服去,阿姥给你煮了姜汤。”岑开致急忙将她赶走,公孙三娘是狼狈不堪,可车上的小菜浇了雨,却是越发的浓翠欲滴。 茄子凝紫,豆角透碧,观音莲盘上的雨露更好似翡翠水头,油菜嫩得仿佛玉雕,鲜灵的菜要买,但也不好买太多,阿姥说没得人家似她们一般天天吃白米,日后要隔一顿吃杂米饭或是芋子饭,芋子又好存放,所以买了一筐,南瓜、冬瓜各也抱了两个大的。 几人搬货的搬货,烧水的烧水,忙忙碌碌了好一阵,这才一齐瘫在屋里歇下。 岑开致挣扎着起身要去做晚膳,公孙三娘擦了擦身子,换了干衣出来,道:“别忙活了,去胡娘子那端几碗粥水来吃,这样闷热,等你做好饭了,又没胃口吃了。” 说着,一把拽起岑开致,两人一道往对面粥铺去了。 阿姥和公孙三娘照例吃咸粥,一个吃稀白粥佐咸齑、鸭蛋、海米,一个吃菜心瘦肉粥,岑开致和阿囡依旧吃甜粥,一个吃绿豆百合粥,一个吃八宝粥。 三大一小碗,端起来也颇有些分量,公孙三娘上手稳当些,岑开致就斜着伞给她遮挡。 “就几步路别管我,”公孙三娘走得小心翼翼,“遮着粥碗啊。” “沾到雨水就成汤了,我晓得。”岑开致说。 到了屋檐下,公孙三娘径直把粥摆上了,岑开致转身收伞,一抖雨水,正看见冯氏冒着大雨走进巷道。 天色阴沉,大雨如注,但她那小脚走路一颠一摇的模样,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致娘,发什么愣呀?来吃吧。”公孙三娘拽她进来,将满城的风雨都掩在门外。 岑开致擓了一勺粥慢慢吃着,将在南山寺外遇见冯氏和周老婆子的事说了。 “那老婆子真不是人,不过冯氏也怪怪的,刚我去买菜也碰上她呢。” 胡娘子给的粥都是从桶边面上刮下来的,温热不烫口,公孙三娘已经吸溜了大半,此时胃里暖洋洋的又不腻人。 “她做什么去?”岑开致问。 公孙三娘想了想冯氏鬼鬼祟祟的样子,用胳膊肘碰碰钱阿姥,道:“鸭嘴巷那边,都是些白事铺子吧?” 钱阿姥点点头,她很少离开食肆,离开这条街,不过前个乔阿姐的公爹去世了,食肆又没开门,钱阿姥就去帮着折了半日的纸元宝,与几个姑婆胡乱闲话过一阵。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0节 “好像还有扶乩,卖些丹丸什么的。” 岑开致若有所思,道:“白事铺子,想咒她婆母早死?这法子也太迂回了吧。每天神佛跟前跪着那么多人,轮都轮不到她。” “又说胡话了,快吃吧。”钱阿姥道。 雨声喧腾,却叫这夜更静谧。 菜价米粮高涨,慌得钱阿姥好似入冬前的家鼠,见缝插针的搬米扛豆,能省则省,为着几个灯油钱,几人都聚在岑开致屋里,阿囡在念书,阿姥在熨衣,公孙三娘新做了学生,在练着记账。 岑开致虽闲在一旁看戏文,却要分一只耳朵监督阿囡,撇一只眼睛盯着三娘,倒是个正经夫子。 浓黑的雨幕之中,小小食肆温馨而宁静,比之不远的周家虽寂然无声,却又如惊雷爆裂。 冯氏席地而坐,抱着她那双残破畸形的小脚,看着周老婆子临死时刻面上惊惧苦痛而扭曲的表情,仿佛这是一计抚慰她双足疼痛如裂的良药。 这一夜在雨声中寂然的迎来格外热烈的晨光,岑家食肆的早膳不多,尤其是这炎炎夏日,汤水一类的热乎吃食都卖不动,油饼更嫌腻人。 食肆这时节只卖三样早点,蒸扁食,麦饼和青草糊,扁食就像馄饨皮包的饺子,因为皮格外的薄,所以蒸好之后晶莹剔透,显得格外饱满紧缩,且油亮亮的,仿佛一位丰腴妇人裹了件不合尺寸的小衫,将内里馅料尽数勾勒,豆芽、肉沫、海米、豆腐碎,真是诱人得紧。 赶时间的食客最喜欢买麦饼做早膳,麦饼是烙出来的,皮薄却不透,金黄香韧,不容易破皮,讲究些的用巾帕一裹,不讲究的信手拿着吃。 麦饼做的好吃,最仰赖阿姥腌的咸齑和弹牙的肉皮。一口咬裂麦饼皮,内里的馅料烘出热气来,因为馅料中有了酸味的咸齑,所以香而不腻,肉皮在咀嚼中格外明显,既有肉香,又有了出挑的口感。 最好吃的麦饼在书塾里,因为孩子们会哄抢,会夺食,吃到嘴里时更多一份胜利的喜悦。 钱阿姥原本做的好豆腐脑,但是做豆腐脑赶着早市卖实在太累人,岑开致就不叫她做了。夏日里青草糊清凉败火,青草是用草植熬的,自有一股草木清味,不用冰镇也十分爽滑,只是黑黢黢的,不及木莲豆腐那样好看,但是下火消燥更甚于它,淋上一点糖水甜丝丝的。 每每下学,书塾里便涌出一大群小郎来食肆痛饮,再经过他们回家一赞扬,家中长辈哪怕是不进来用膳,路过之时也会进来买上一碗。 眼下,这条街市已经醒来,只是还虚着眼,伸着懒腰,困意朦胧。 ‘哒哒’的马蹄声清脆动人,岑开致歪头一瞧,就见江星阔骑马信步而来,小幡随晨风而动,三角尖尖的影子落在女娘双眸上,遮住一早就过分刺目的阳光,好叫她看清这个郎君出众的身姿。 “昨夜同陈寺卿聊得迟,便也歇在廨舍中。”江星阔微微一笑,一早便见她,果然叫人心绪愉悦。 江星阔吃什么一向是岑开致做主,正此时,瞿家的赵婶也来要了一大张麦饼和两笼扁食。 “泉九怎么样了?”岑开致问。闻言,江星阔也关切的看了过来。 “精神头不错,原想叫他吃米粥,只是他可怜巴巴一双眼瞧着,小娘子让他逗笑了,说买岑娘子家的扁食给他吃。” 第47章 凉浆和钱行 食肆生意不错, 岑开致歇了这几日,许多人都馋她的手艺了。后厨阿姥一边洗仙草一边看着火,扁食都是一笼一笼的走,烙麦饼的大鏊架在门边, 一张麦饼脚盆那么大, 公孙三娘颠来倒去也不见她手酸。 岑开致给江星阔另做的乳盏上锅蒸了半盏茶的功夫, 就在一片浓白的热气之中透出香甜来, 站在灶边忙活, 虽穿着细薄的麻衣,但还是觉得小腿上一阵痒, 汗珠滴滴滑落,仿佛挂不住柔嫩的肌肤。 江星阔栓了马就没瞧见岑开致了,下意识的去寻她。后厨热气熏腾, 门自然开着, 江星阔不过打眼那么一望, 就觉得心头一跳,像是吞吃了几个爆竹。 岑开致脱去了外衫, 只穿一件背褡, 肩头如背月, 两弯雪藕如凝冰, 江星阔双颊滚烫, 贴上去凉一凉,又该是怎样的滋味? 他想走,可脚下仿佛生根,寸步难行。 岑开致浑然不觉门外人的窥视, 又松松拎起裙踞, 用一块粉帕擦拭腿上滚落的汗珠。 门外仿佛有片影子慌不择路, 匆忙逃窜,像被烈日驱逐,岑开致这才觉察有异,忙穿好衫子走了出来,却不见人影。 江星阔从未有过这般似贼的行径,掀了门帘走出,就见大堂里坐了几个街坊熟客,他们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聊着昨日今日的事,热闹而恬淡,闲适而平和,衬得他胸膛里‘突突’跳动的心格外躁动不安。 正努力的稳住气息,掩盖异样时,眼前一碗乳盏轻轻搁下,岑开致另做了一张圆盘大小的麦饼,多搁了肉沫和蛋碎,口感更加丰富鲜美,价钱自然也高一些,卖给寻常百姓不合宜。 岑开致一边四下打量寻找方才窥视她的人,一边道:“我和阿囡早起吃的就是乳盏,你这碗少搁了些糖。” 奶香浓醇,雪白一碗在眼前,更叫江星阔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些靡靡之念,一时闷头不说话。 岑开致没听到他回应,立在桌旁疑惑瞧他。 江星阔耳尖红得滴血,这抹红好像会传染,飞速的映上岑开致的面颊,她顿悟后也羞煞,原来是叫他瞧见了。 “天太热了。” 说完又十分的后悔,何必挑明呢? “嗯,是热。” 江星阔深吸一口气后抬眸看她,向来幽碧如淬冰的双眸□□满溢,他不想遮掩,也不愿冒犯,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她。 岑开致无意识的咽了口沫子,口中津液都被江星阔的目光烫干了,可浑身都又湿漉漉的都是汗水,真不知哪种感觉是真,哪种是幻,抑或都是真,都是幻。 “致娘,青草糊好了,再端一盆去,卖空了。” 钱阿姥很不识趣的唤了一声,她这年岁是枯槁老树,干巴的只剩下倔强的根骨,一颗心扑在银子上,只想挣钱,可没瞧见这边男身女体上氤氲出的炽热情丝。 “诶。”岑开致匆匆往后院去了,不必回头都能觉察到江星阔的视线,好似猫儿的布满倒刺的小舌,若是他不愿收,就一直黏附在她的心上。 岑开致端了青草糊出去,又飞快的给江星阔桌上甩了一碗,便猫在后院烧火,换钱阿姥去前头凉快。钱阿姥以为她是站累了,又怕她在灶边太热气,招呼了笑嘻嘻提着两桶冰进来的文豆,让他帮忙给买碗凉浆回来。 凉浆摊子不远,文豆快去快回,用不要钱的杂冰换了一份早膳吃。 公孙三娘提起两桶冰往后院去,朝放肉菜的缸子里一倒,多少能保得食材新鲜些。 江星阔吃下一碗添了薄荷的青草糊,心里的火气却更加猖狂叫嚣,他这一顿早膳吃走了两拨人,最后是阿山跑来寻他,他才离开。 岑开致悄悄掀了门帘出来,捧着凉浆坐在门边条凳上小口小口的啜,心口才渐渐没那么烫了。 凉浆同醪糟差不多做法,大米小米都能做,用将大米熬成稠而糊烂的粥,然后加上几瓢凉水,过个几日米饭就生出甜味来,若是连着饭和浆一起吃,就是凉浆水饭,若是滤一遍只要米汁,搁在冰里镇一镇就成了凉浆,酸甜清凉。 卖凉浆的是个老翁,一辈子卖凉浆,岑开致做得不及他,不是太酸,就是太淡,就算是恰好,也没他那份爽口,想喝时就去买,一个人哪赚得完所有钱呢? 江星阔还在这里时,文豆连嚼都不敢嚼出声来,眼下吃得欢畅,把嘴一抹,拍拍肚皮,早上头一顿吃得好,这一天心情都好。 忙过这一阵,钱阿姥坐定,喝些晾得温热的凉浆,她年岁大了,不能贪冰。公孙三娘去井边洗脸,搓得一张脸红扑扑,也是舒爽。 文豆说午后再送些杂冰来,虽不能入口,纳凉冰鲜却能胜任,他正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就听见哭嚎声。 文豆最是好瞧热闹,见钱阿姥也扶着柜台探头出去看,笑道:“阿姥别急,我看看去。” “若是人家厮打你可别凑进去。”钱阿姥叮嘱他,好奇的看着文豆往周家的巷弄里去了。 不多时,文豆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晦气,周老婆子死了,这一大早的,真是晦气。” “怎么死的?”岑开致搁下凉浆碗,与钱阿姥对视一眼,两人皆想起出现在鸭嘴巷的冯氏。 许,只是巧合?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前几日还见她张牙舞爪的为祸人间,怎么就这样突然死了?” “不晓得。”文豆摇摇头。 钱阿姥给文豆拍了拍尘,道:“谁不会死?别搁心上了,忙去吧。” 周家既买不起降温的冰块,也买不起防腐的香料,午后一场短促的雷雨,倒让这天更似一个热腾腾的蒸笼。 周家是租来的屋舍和铺面,主人家不许停灵,也不许从他家的地界发丧。 尸首就在一个破烂窝棚里停了一晚,匆匆下葬,周老婆子为人吝啬粗俗,年轻时便蛮横,老了也不添半分慈祥,满街上都没几个送她的人。 可是周家几个男人好似软绵绵的鼻涕虫,除了藏在阴暗处蠕动,没有半点用处,一见太阳就要化掉了,周家也确是靠周老婆子支应起来的,不知她死了,周家又会如何? 周家闹起了分家,听说是大房卷了所有的现银走人,这欠债的铺面倒留给了二房、三房。 周家的铺面只歇了一日,第二日开门就见冯氏和二房的妯娌立在店里,门外挂着一块减价的牌子,听瞿青容说,是央瞿先生写的。 那些遭了淹毁的布匹都卖得极便宜,量了身尺寸,裁缝活计也可以由冯氏来做,要价也不高,一时间布铺的生意还真活络了几分,连乔阿姐都去那给自家夫郎做了一声耐造的粗衣。 “致娘,少泡一会,算算你小日子快来了。我做了五红花生汤,你穿好衣裳起来喝了。” “诶。”岑开致懒洋洋的答应了一声,歇了午市,头发都让汗水浸透了,不洗可受不了。 钱阿姥放下一身熨好的衣裳,掩上了门。 岑开致起身穿衣,铜镜磨得光亮,可又天然给曼妙的躯体披上一层透薄的黄纱,影影绰绰,起伏动人。 五红汤晾得正好,她小口喝着五红汤,就觉得小腹一阵发暖。这方子是她给阿姥的,后来阿姥记着她的小日子,差不多时候了就给她煮。红枣、红豆、枸杞、红衣花生还有红糖,虽是药汤,却无半点药气,补气益血最好不过。 钱阿姥还叫阿囡给泉九也送了一碗去,阿囡已经送了回来,正在一边沙地上练字。虽是省钱的法子,但也不是瞎对付的,这是上好的白沙,泉九寻来的,岑开致用竹篾滤过,细腻平整,落字清晰。 瞿家如今两个病人,瞿先生还要授课,虽有仆妇帮衬,但瞿青容的担子还是很重,幸而瞿夫人身子渐好,只是前几日太热了,泉九的伤口反复化脓,总是不见好。 今岁的冰价实在贵,瞿家买得起一日之冰,却不能日日买冰,还是江星阔替岑开致订冰的时候想到这茬,让文豆送冰给食肆的时候,兼代送一份去瞿家,泉九的伤口才渐渐有愈合结痂之势。 瞿家推拒,便说是个食肆买了顺便的,岑开致回绝,便说是给泉九用了多余,她不要也是浪费。 此时岑开致手边就摆着一个冰鉴,小扇轻摇,给阿囡送去一丝清凉,冰鉴底下镇着一碗西瓜酪,等着公孙三娘收了粥桶回来喝。 夏日里飞速腐败的尸体比什么毒源都要可怖,听说明州郊外几成焚场,可见这场疫病的可怖。 江星阔回城当日就遣人提了那个在寺庙口出秽语的男子,正是城中悦食酒楼的少东家史奋,审问之下才知他与金宝钱行的少东家周构是酒友,酒后听他狂言,说南山寺有花娘,而且都是人妇。 史奋此人偏就喜欢成熟风韵的女子,酒醒之后再问,周构却又不承认。他心痒难耐,跑去南山寺询问,正好栽到泉九跟前。 大理寺翌日就提了周构来问,周构支支吾吾,牢狱潮闷,所有人都火气大,秦寺正十分不满,让狱卒用木筹抽得他皮开肉绽,求饶说自己全招了也不停。 金宝钱行如今是几个掌实权的管事当家,周构平日里反倒要讨好他们,这几人不知是何来头,虽说是商,身上却有股子匪气,行事作风乖张霸道,文质彬彬的登门要账,一进屋就变了脸色,斥骂殴打,搜罗财物好似强盗。 尤其是女娘欠账,若是瞒着家里人的,就更好拿捏了,逼着人家做了暗娼接客。 第48章 芦根饮子和官宦家眷 他们拿捏人心倒也有几分把握, 只给定下一个数目,说伺候的客人满了这个数,欠账就一笔勾销,因为有了这个出炼狱的盼头, 女娘们大多忍耐, 不过也有宁死不肯的。 瞿青梧的名字落在一本花册上, 不知怎的, 她欠账的数目比南山寺账册上的还要多, 要伺候九十八回。因她通晓诗书,又是官宦家眷, ‘买卖’似乎很好,已经伺候满了五十几回,不知为何中途寻死了。 江星阔皱眉将这本盛满血泪的册子合上, 这上头还有好些女娘的姓名, 那些恩客却全然隐没, 踪迹全无。 若不是城门忽然关了,而大理寺又已经暗中将金宝钱行监视起来, 几个管事又舍不下许多财物, 收拾得拖拖拉拉, 此番说不准还要叫他们逃遁了。 这几人咬死不肯说, 狠狠唾了和着血和碎牙的沫子, 道:“不说是死,说了也是死,老子宁愿叫你不痛快些。” 这几人是江星阔亲自审的,不知是怎么弄得, 险些成了几滩蒸过头的糍粑, 满地的污秽横流, 与血混在一起。 “既如此,那就不说吧。”江星阔冷声道:“暑热潮闷,地牢犹甚,西面阳光爆烈,到底干爽些,你们几个一道住吧。” 起初几人还未懂江星阔的意思,后来晒了一整日,几成人干,熬了几日,便都一个个的死了。 阿山来给江星阔报信时甚是不解,“奇了,好硬的骨头。那牵线的人到底什么来头,不至于叫他们畏惧维护至此吧?” 这几人宁死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且焚毁了许多账册文书,这在江星阔意料之外,见他满心的烦闷,阿山妥帖的从一旁冰鉴中端出一碗芦根饮子和一份卷筒饼。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1节 江星阔情绪不佳,也就岑开致的手艺能让他有些胃口。 “岑娘子送来的,这筒饼说是冷吃也好吃,饮子是消咽痛,平燥热的。” 江星阔接了过来,看着外头烫脚的阳光,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她自己来的?” “早些时候来的。”阿山忙道:“不过也怪,我顺口问岑娘子要去哪,她说她去江府。” “江府?我家?”江星阔万般不解,却又忽得想到另外一个江府。 眉头刚松缓便又皱起,江星阔起身想往外走,却听人通传,说是户部的黄侍郎来了。 “年岁不够,位次太轻,这大热天的只轮到我这个小的来跑一趟。” 黄侍郎一进门就摇着脑袋,江星阔手里还拿着筒饼,吃也不是,搁下又肚饿。 “贤弟还没用午膳?不必拘礼了,吃吧,吃吧。” 黄侍郎摆摆手,说着,小厮给他上了一碗热茶,挨一下都嫌弃烫手,更别提喝了,黄侍郎脸塌下来,看着江星阔施施然喝着一碗饮子,虽不知是什么,但隐隐闻到一股清冽甘味,更觉口干。 “啧,你这人就是这般讨厌,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我这侍郎的位置才坐了多久?十几年前的事情我怎么晓得?” “你既不晓得,那来做什么?”江星阔咬了一口筒饼,初咬到豆芽的脆和瓠瓜的嫩,随后就是鸡肉的偏细滑的口感和因咬合而渗出的酱汁。这筒饼江星阔原先就吃过,只是今日烙的皮更薄,几乎透光,好似玉衣,望之清凉,不似麦面,更似米粮所做。 黄侍郎挺起腰板,打算仔仔细细同这块铁板说一说户部的清白无辜,就听江星阔咽下一口筒饼,蓦地问:“圆觉串通金宝钱行威逼良家女卖身,户部知不知情?” 黄侍郎一愣,飞快的说:“什么?不知不知!我们要钱罢了,毕竟还是官府衙门,怎么可能纵容他们如此敛财?” “毕竟还是官府衙门。”江星阔似笑非笑的咀嚼着这句话,道:“好一个,毕竟。” 黄侍郎乍听此内情,一时间也瘫在椅上,又细细看了周构和几个管事的供状,连连嗟叹。 “作孽作孽,确实不知,确实不知啊。”黄侍郎将供状交还给阿山,道:“我们尚书大人也让我同你交一个底,户部的确知晓圆觉流放的罪人身份,只是仰赖他经商才干出众,又想着南山寺佛光普照,他出家为僧,既能恕罪,也能谋些财利。至于…… “至于他如何敛财,你们便不闻不问,只拿银子就好了,是不是?” “这,这话,哎,你想啊,都出家做了和尚,谁能想到他能这么手狠?不过话说话来,圆觉死了,金宝钱行的恶形也未必就与他有关呐。不是我替他说话,南山寺长生库的往来繁杂,他一人也难洞悉全局啊。” 黄侍郎喜团团的一张面孔,却不是真那么好说话。 江星阔沉吟良久,好似被黄侍郎堵得说不出话了,但又更像是手里的筒饼太过好味而吃得过分专心。 茶晾了好些时候,黄侍郎吹了又吹,勉强入口,喝得浑身冒汗,实在难受。 “瞿家长女嫁与钟家为次媳,此番也受金宝钱行要挟。”江星阔忽得启唇,道:“钟家次子虽无官身,其父其兄却在御史台任职,虽是一个五品,一个六品下,官位不甚高,但怎么也算朝中有人,却也遭人算计□□至此,黄侍郎难道不觉得此案诡谲?” “金宝钱行竟胆大至此?”黄侍郎搁下茶盏,肃眉道:“除她以外可还有旁的官家女眷?是不是那瞿氏借钱时用了假身份,所以钱行不察?” “虽只她一人是官宦女眷,可借钱给她的不是金宝钱行,而是南山寺,南山寺的账册可注明了她的身份。”江星阔道:“瞿氏不是这案子的唯一疑点,还有那暴死几个管事,查验身份虽是良民商户出身,却是家族凋敝,无人可佐证,且观他们身量举止,掌心厚茧,更好似…… 江星阔稍稍一顿,将‘行伍出身’四字咽下,十分自然的起身洗手擦脸,转而道:“会些功夫。除此之外,更别提杀害圆觉的凶手不明,还有泉九被圆觉打下山崖时,曾发现他与人在南山寺中密谈,此人身份也不明,这桩桩件件未能查明,如何结案?” 其实若是以这几个管事的之死来结案也无不可,只是江星阔认为不妥。 “黄大人,我可以不深究圆觉从前身份,也不过问他与户部的银钱往来,但此案我要还是要查。” 黄侍郎思量片刻,叹了口气道:“虎狼环饲,朝廷艰难,年年岁币加码,皇上仁慈,不忍追加重税,户部又不是个生银钱的金鸡窝,水至清则无鱼,江大人既明白这个道理,那我也不阻你全自己的心意。” 黄侍郎走到门边,忽然折返,“江大人午膳用的筒饼是哪家?清清爽爽的,瞧着真是开胃。” “自家做的。”江星阔并没说谎,他的吃食与食肆里卖的多少有些不同,岑开致都是独做给他一人吃的。 阿山瞥了眼黄侍郎远去的背影,有些气闷的说:“户部为了脸皮来堵咱们,此番明州疫病大盛,福慧大师又入太医院研制丹方,南山寺也碰不得,那几个管事又死了,大人,咱们还怎么查?” 江星阔蹙眉思索,又瞧了眼白瓷罐里余下的芦根饮,阿山替他斟了出来,江星阔一口饮尽,喃喃道:“瞿氏家中多人为官,生父又是举人,金宝钱行怎么敢?瞿氏若是心智坚强些,捅破此事,金宝钱行岂不遭殃?泉九当初非要去南山寺查这个案子,也是因为瞿氏。我觉得此案的关窍还在瞿氏身上。” 阿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那咱们要不要先将这事的内情告诉瞿家?可只怕两位老人家受不住,还是告诉九哥,让他做主吧。” “泉九虽与瞿家情谊深厚,可毕竟是外人,怎好叫他做瞿家的主?”江星阔觉得不妥。 “大人,很快就不是外人了。”阿山笑了起来,道:“九哥要和瞿小娘子定亲了。女婿是半子,九哥自己又没个家的,跟亲儿子也没差别了。” “定亲了?”江星阔皱起眉头,又问:“这么快?” “他们是青梅竹马,再加上瞿家今年走背运,订门亲事冲冲喜呗。” “可那瞿娘子性子清冷,不更应该徐徐图之?” 江星阔问完,也没想让阿山替自己答疑解惑,忽然起身,带着一张有些发闷的困惑脸径直出去了。 大理寺的马棚里,马夫正在泼水降温,马儿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江星阔这匹黑马,毛色深,实在怕热。 江星阔转身离去,径直从大理寺后街出去,往食肆走去。 这一路上虽是酷暑难耐,但人该活还是要活,挑夫依旧往来,肩头被晒得蜕皮红肿,嫩肉渗血。 江星阔心事重重,挑夫中暑发昏摔在他身后,一筐粪土撒了半街,几个好心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到阴凉处扇风喂水,忙活下来,人声热闹嘈杂,江星阔竟是不察。 食肆打了竹片卷帘,阳光被滤了一道,落进来的时候柔和了几分。阿姥正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模模糊糊的看见门口站了个人,定睛一看,就见是江星阔。 “大人这时候怎么来了,呀,这么多汗,我给你打盆水去。”钱阿姥说着就往后院去,江星阔跟着走了过来,迈过台阶时问:“致娘呢?” 他头一回在人前这样称呼岑开致,不同于听见张申如此唤时的大怒,钱阿姥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正要回答,就听见江星阔有些自艾的说:“我糊涂了,她是不是去江府了?” “没有啊。”钱阿姥说。 江星阔侧眸看去,就见廊下一条长塌上,岑开致正搂着阿囡熟睡。 一大一小都只穿了件袙腹,胸上横盖着一件莲瓣尖水粉衫子,阿囡身量小,半件薄衫罩了个全乎。 而岑开致露在外头的一条肩臂,好似冬雪过后绵延起伏的山脉。 作者有话说: 江星阔:泉九抢跑~~ 第49章 情浓与姜糖蛋 钱阿姥一时忘了岑开致这几日贪凉, 都睡在风口,她尴尬的张了张嘴,就见江星阔倏忽转过身,掩到门后去了。 岑开致似有所觉, 睁眼见钱阿姥在井边打水, 起身信手裹了条薄如烟尘的轻纱, 道:“阿姥可眯一会了?” “年岁大了觉少, 倒也睡了一小会。”钱阿姥端着铜盆, 唤道:“大人,来梳洗一下吧。” 岑开致一怔, 就见好大一个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的走了进来,拧帕子擦脸,语气庄重的好似对上司述职, 道:“我听阿山说你去江府了?那施氏叫你去的?” “是, 这样热辣辣的日头, 凭什么她叫我去我就去?是她有事,自然是她想法子来见我。”岑开致口吻不悦, 像只一贯温驯却突然伸爪挠人的猫儿。 “是不必理会她。” 江星阔洗了脸, 顺手端起铜盆给花儿浇了遍水, 岑开致养得很好, 一盆盆花开烂漫, 迎风招展。 岑开致拢了拢披纱,倚在满是沟壑的粗糙房柱上看他浇花。 钱阿姥早就识趣走人,阿囡呼呼大睡,正做美梦。 江星阔一回头就见美人斜倚, 满目柔情, 院里凉风带花香, 吹皱他一池心水。 “泉九和瞿娘子定亲了。”江星阔步步走近,垂眸看她修长白嫩的脖颈。 他语气中的艳羡满溢,就好像这无处不在的芬芳,岑开致故意不看他,只轻飘飘的说:“嗯。” “我让阿娘寻媒人来提亲可好?”江星阔的口气并没有多么慌乱,可心跳声捶得他自己都快受不住了。 岑开致不意外江星阔待自己如此珍重,只是要她当即便一口应下,却又慌乱。 江星阔见她犹豫,简直比上刑还难受。 “你是存心赶在泉九前头,抢他一个先?”岑开致抬眸看他,眉目传情,唇角含笑。 她是喜欢自己的,江星阔心里定了定,迫切的问:“不可以吗?” “泉九和青容虽定亲,可婚期在年下呢。至于咱们,”岑开致顿了顿,险叫江星阔被一口气噎死,“等外头好些,回明州一趟,先拜过我阿爹再说。” 江星阔心里欢喜,却没说话,俯下身寸寸逼近,岑开致知道他想作甚,心儿扑通跳,侧眸觑了阿囡一眼,小丫头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了。 她轻出一口气,气如兰雾,被江星阔一口吞了。 初吻,他还算克制温柔,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磨来蹭去,慢吮轻咬,岑开致腰软唇痒,不禁迷醉微喘,不知怎么就弄疯了他。 他的臂弯宽厚,牢牢拘着岑开致,唇舌没断过交缠,反而愈发激烈,岑开致初还能回击一二,渐渐没了反抗之力,被他轻轻松松的单臂抱起,都不知自己是何时进的房门。 柔纱无声的落在地上,炽热的吻落在脖颈肩头,岑开致合着双眼,浑身的骨头都空了,软得没有半丝力气。江星阔埋在她脖颈,抵死克制翻涌的欲望,却又心甘情愿的溺毙在这一处海弯里。 “呀。”岑开致轻叫,温柔逼迫着她的力量消失了。 “弄疼你了?”江星阔的脸上□□未消,一双绿眸看得人格外心神荡漾。 情浓之时,月事来叩门了。 岑开致蜷在床褥上,将自己缩了起来,双颊红红的看他,“就是女娘每月都有的那事。” 江星阔不自觉困惑的偏了偏首,好像一只大狼狗听不懂主人的吩咐。 随即,他明白过来,手脚笨拙胡乱舞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我给你烧点热水?” 岑开致又羞又想笑,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会收拾的。” 江星阔见她羞涩,哑声道:“我替你喊阿姥来帮忙,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头一回,江星阔走路有点如坠云端的感受,倒不是腿软,而是有几分飘飘欲仙了。 虽都是女娘,这身子也各有不同,钱阿姥年轻时来月事,痛得死去活来,恨不能把肚肠都挖出来,公孙三娘却是毫无知觉,有一回穿着血衣大摇大摆的回家来,惊得阿姥从椅上跳起来替她遮掩。 岑开致没钱阿姥那么倒霉,却也没公孙三娘那般顺遂,来月事时总觉得小腹冰凉,微有隐痛,认真做起事来倒也不察,只是格外怕累,总觉后腰酸疼。 食肆的晚市本就歇得早,天将黑就关门了,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贪凉睡风口的缘故,岑开致身子尤其的无力,所以更比寻常早半个时辰。 食肆的门板自颱风过后就被泉九换上了一块厚重的,上门板着实算个重活,公孙三娘一鼓作气正顶着门板了,就觉有人推搡。 “有位姓岑的是住在这吧?” 公孙三娘不是没力气,只是出其不意,她一时没吃住,摇晃着后跌了几步。 门板‘噔’的一声拍在地上,扬起一阵好大灰土,吹了门口几个摆架子的女娘一脸,咳得毫无体面。 “三娘?伤着没?”岑开致闻声匆匆从后院出来,见到施明依带着一个侍女一个仆妇站在门口,微微蹙眉。 公孙三娘示意岑开致不要上前,抠起门板重重摔在另一边门上,道:“找我家岑娘子做什么?” 论这通身的气魄,街面上的男子都没几个能比得过公孙三娘。施明依从仆妇身后走出,不由自主的放柔了声音,好言好语的笑道:“岑姐姐,我有事情与你相商,可否进来一叙。” 身子本就不爽,原本能歇下了,又被人吊住。岑开致懒洋洋的指了指桌子,示意施明依坐下。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2节 食肆大堂整洁干爽,可在施明依看来,青石地粗粝土气,方桌木质低劣,实在简陋。 她勉强坐下,岑开致燃起一盏油灯,照亮她姣好的面容。 “不知你歇得这样早。”施明依笑道:“原先不知那珍珠头面是姐姐爱物,若是知道…… “罢了,物归原主,不必再提。施娘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岑开致小腹隐痛越发明显,自然也没了耐性。 施明依见她依旧冷口冷面,心中有气,但面上不显,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明州闹疫病的事情,你可知?” 岑开致点点头。 “也是。临安府门口就有祛避疫病的汤药派送,姐姐自然也知晓,如今城门也只开了一扇侧门,往来车马行人都要查验,幸而眼下疫病已得抑制,家中损失也颇多。” 施明依等着岑开致给她递话,一个老妪却掀帘而出,“致娘,怎么不在屋里躺…… 钱阿姥纳闷的看着大堂里几张陌生的脸,但也没问什么,只把一碗姜糖蛋搁下,道:“趁烫吃了,人会舒服些。” 模糊光影下,那碗东西黑乎乎的,却有一股子扑鼻而来的浓甜酒香气。 岑开致微微一笑,神色柔和,侧眸看向施明依的时候,却又带上一点不耐。 “施娘子到底要说什么?”别碍着她品尝阿姥的手艺。 “那日你与阿娘争执过后,她心中一直难受,前些日子来信,说过些日子想接你回明州。” “不去。”岑开致干脆利落的道,即便是去,也不该是这个由头。 “你若不去,阿娘说想替你在临安说一户人家,置一份产业。” “说人家就不必了,要置业,给现成的银子就好,我的眼光素来比她要好。” 施明依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还宣之于口的女娘,温柔浅笑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藏匿不住的鄙夷,随后又被她用虚伪的痛惜掩盖。 “姐姐,我且要劝你一句,你莫瞧那江家六郎看着待你有情意,可无媒无聘的,你跟了他算个什么?他阿娘虽瞧着热乎,但又是个那样的身份,即便想你进门为江家开枝散叶,许个妾室身份,又怎么比得上给殷实人家做正头娘子来得舒坦有体面呢?” 大抵是阿姥这碗姜汤蛋做得太过美味,既有核桃剁细后的脆香,细细碾出的姜汁辣味,又有大量红糖馥郁的甜,酒气逃逸后残留的浓醇,蛋羹凝结得并不剔透,有密密的气孔,却更能包裹吸纳种种好味,一口下去,嘴甜而腹暖,只觉施明依在说笑话。 岑开致还没理会,不知什么何时偷偷掩在帘后听大人说话的阿囡却冲了出来,挤到施明依跟前,哼鼻子道:“胡讲!江大人明明跟致姨提亲了,是致姨说要先拜过阿爹才允婚的。” 岑开致登时天旋地转,姜汁仿佛没吃到肚子里,而是泼在了她脸上,双颊烫辣无比。 “你,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阿囡眨眨眼,一脸懵懂,“是啊,梦里模模糊糊听见的。” 岑开致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有没有看自己和江星阔缠绵亲热,只觉手掌脚心都发烫,倒是血脉通畅,小腹也不痛了。 一大一小的样子委实不像扯谎给自己脸上贴光,施明依暗自想着,“纳妾求色,倒是不奇怪。娶为正妻?江六郎是不是太傻气了些?难道当年岑家还有遗产,被她拿捏着?可江六郎也不缺银子,手头比夫君还要阔气些。难不成是想哄了她,随口说的?却也不像那江六郎的性子。” 她越想越明白江星阔是真的要娶岑开致为妻,不然何以为了一个妾室,跑到江海云跟前说她的坏话? 施明依一时气不顺,就听岑开致言语间要送客了。她想着给柳氏去信,问问岑开致身家几何,也就急着想走了。 门一开,正见马儿四个蹄子落下,月光在黑马的皮毛上镀了一层银子,江星阔手中的锦盒一下就钻进了施明依的眼中。 墨绿色的暗色金纹,江海云有一方极珍重的好墨就是用这种锦盒装的,他说是行冠礼时李氏赠给他的。 第50章 秋来食蟹 江星阔下马, 施明依犹自盯着锦盒瞧,近看倒有些不一样,这个锦盒大很多,且多一层, 棱角包边用了米粒般大的珍珠。 “江夫人。”江星阔面色不愉, 道:“你来作甚?” “带几句阿娘的话。”施明依匆匆回神, 赔笑道。 “带到了?”江星阔说着, 目光已经落在了岑开致身上, 语气冷然,神色却舒缓沉静好似这一抹月色。 施明依明白他的意思, 笑了笑上马车去了,车轮缓慢的行驶起来,施明依做贼一般挑开帘子, 想看那盒子里装着什么, 却见江星阔微一偏首, 吓得她赶紧缩了回来。 “她来寻麻烦?” “倒也不算。” 两人倚在门边说着话,屋里几人含笑掀了帘子回屋去了, 风把月光吹到他们身上, 带有一点尚未觉察出的凉意。 凉意进进退退, 一日一日的吞没暑热, 终于吐出一个秋来。 瞿青容沉着脸从钟家后院走出来, 窄窄一扇偏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是故意在打她的脸。 赵婶子虽气得发抖,心疼的说:“娘子何必来讨这口闲气?” 瞿青容平了平气,怀中紧紧抱着瞿青梧的一点遗物, 道:“无妨, 别同爹娘、阿九他们说。” 瞿青梧死得这般难堪, 对外虽用病故遮掩,但不知怎得,金宝钱行的罪行竟被捅了出去。 大理寺调一份卷宗不易,尤其是江星阔经手的案子,要集他和秦寺正两人的筹签,还要落印登记。 不是物,只能是人。 知晓卷宗内容的除了录笔就是江星阔、黄侍郎、泉九、秦寺正、阿山和阿田几人,录笔的书吏自爷爷那辈起就在大理寺任这份差事,平日里连个响屁的不曾叫人听见,更别说泄露,于他来说是辱没送命的事。黄侍郎最不愿这事宣扬,也不是他。 思来想去,此事本就是个大漏勺,旁的不论,南山寺就有一群知情人。 瞿先生被众人瞒得死紧,本不知晓。可书塾里忽然有几个孩子要退学,先是一个,然后是一串,因为还要讨还束脩,言语争执起来,便把这事捅破了。 瞿先生脸白了一阵,一声不吭,直挺挺的厥了过去,人中都被掐出血了也醒不过来,最后还是被泉九抗在肩上,一路颠到医馆,挨了好一顿针刺才睁开了眼,咳出一口血痰。 瞿先生不言不语不眠不休的躺着,泉九守了他一夜,天将亮时听见悉悉索索的卷纸声。 泉九揉了把脸,迷蒙间瞧见瞿先生将一个长卷塞进了纸筒里。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我来吧。” 瞿先生不说话,穿戴整齐就奔着微熹的天光出去了。泉九来不及叫人,又不好打昏了拖回去,这未来老丈人是最大的,喊他抓鸡,他哪敢打狗? 只好跟着他。 走过长街小巷,石子青砖,漏夜挑粪的夜香郎和打更的老翁要回家歇下,卖早点的食肆已经透出各异的香气,菜市迎来最鲜灵热闹的时候,大小街市从平静慵懒到热闹欢畅起来。 只是这一切似乎都与瞿先生无关,他平静的走着,不紧不慢的朝着他要去的地方去,谁也拦不住他。 临安府门口的衙役刚刚交班,揉着眼睛说上几句闲话,瞿先生站在正门前,褐色的衣袍翻涌,在逐渐热烈的阳光下透出深邃而低调的血色。 “先生。”泉九拽住瞿先生的腕子。 瞿先生这才看他一眼,那眼神尖刺一般,直直叩问你心。 泉九咽了口沫子,他知道,此刻要是说错了一个字,这辈子不必再进瞿家了。 “我去吧。咱进了门再由您递状纸。小鬼难缠,您不必受这份气。” 瞿先生站着没动,看着泉九挺了挺腰板,迈着那不着四六的步子朝那几个衙役去了。 瞿先生举人出身,虽早就不入仕了,但到底不是庶民。他状纸又写得极好,字字珠玑,又满载着为父的悲吼。 江星阔本就想挖出那些隐没在花册灰烬中的名字,奈何还顾忌着在世者的名声,眼下此事都被揭露了,但凡被金宝钱行登门讨过债的人家,不论有没有卖身之实,在世人眼中都成了娼门。 金宝钱行虽已倾覆,一时间,因它而死的人却更多。 既如此,江星阔也没了顾忌,瞿先生点火他扇风,势必要将这个案子查个干干净净了。 状纸虽是递给临安府了,他们却只能跟在江星阔身后嚼渣,余下几个女娘都被江星阔抢先搜罗起来,强逼她们伺候的男子也一个个画影图形下来,有一女娘言及自己曾在外头认出其中一男子,听旁人说他是城南朱员外的幼子。 诸如此类倒被掀出好近十人,其中有为官的,有经商的,总之是千行百业的男子,但凡逮住机会,都免不得狠狠糟践女娘一把。江星阔管他是谁,统统抓起来审个遍。 许是难得办案没人阻塞,又许是李氏嫁妆里的一根素洁玉簪终日插在岑开致的鬓上,一对羊脂美玉双环静静躺在她的妆奁里,还有一斛粒粒饱满如丸的珍珠,又许是江星阔衣襟下藏着的一块蛇形玉勾。 江星阔的心情很好,不怎么熟悉他的人都能发觉的愉悦。 只不过,今日这份愉悦受到了一点损坏。 “为什么审了这么多人,始终查不到那牵线的‘老鸨子’啊?”泉九最后一个看过口供,十分不解的挠挠头。 “介绍客人都靠口口相传,飞鸽递信,办事的别院又记在一个瞎眼老翁名下。”秦寺正说着,觑了江星阔一眼,见他垂眸沉思,就问:“大人在想什么,不妨说不出来,让大家也都参谋参谋。” “抓起来的人,都没什么要紧的。”江星阔来了一句。 秦寺正咂摸他这话的意思,道:“确是,富,不过小富,官,不上七品。” “会不会,但凡见过‘要紧’的客人,那些女娘已是死人?” “或许,可大人,咱们办案要看实证,不好假想预设,说不准就这些人呢。站得再高一些,地位身家都来之不易,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哪里会做这些龌龊事?” 江星阔虽觉秦寺正此言也有理,但心中还是疑窦丛生,再度翻捡开那本名册,上头有三十二个名字,其中十二人已经死了。 “大意了,不曾尸检。”江星阔喃喃道。 泉九道:“大人,你大不大意都没差别,一目了然的自尽,又是女体,没人家肯叫仵作尸检的,便是瞿家阿姐的尸身,咱们也没检着。” 三人一时沉默,案子虽办得如火如荼,人也抓了不少,可能安上不过是一个通奸之罪,杖刑流放尔。江星阔想挖的,却总是抓不住踪迹。 江星阔想着心思,一路上任由马儿闲庭信步的随走,也不知走了多久,马儿停下了,喷一喷响鼻,那意思,下来! 食肆的幡子飘在眼前,江星阔就瞧见岑开致和乔阿姐站在一处,两人皆抬头瞧见他。 “怎么了?呆呆的,有心事啊?”岑开致笑道,躲过马儿亲昵的磨蹭。 乔阿姐费劲看着江星阔,他不都这样一张脸吗?哪看出有心事啊? 食肆的晚市向来歇得早,门已经上了一半,示意不再招待食客。 乔阿姐识趣的避进铺子里,只听见岑开致问:“要用膳吗?” 江星阔道:“你用过了?” 岑开致摇摇头,她方才出去结了几间酒馆的账,细水长流的卖糟鱼,获利倒也不少。 阿姥她们随便吃了些菜汤饭,带着阿囡去瞿家玩了。 “那今日你也歇一歇,咱们出去吃吧。” 岑开致微微笑,将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挽到耳后,“那我梳洗一下。” 虽然江星阔不明白她有什么地方需要梳洗,但还是点点头。 夜来得安静,街市瓦子换了另一重气质,想起比白日的平凡热闹,夜晚的临安更加肆意动人。 江星阔在井沿坐着,正对着岑开致房间的窗门,他没什么别的想头,就是跟她走进来,搬了水和草料喂马,随后寻个能第一眼瞧见她的地方坐下等着。 日落月升,房中点起一盏油灯,女娘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对镜比着首饰,衬着衣裳,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叫他不自觉畅想起婚后晨起为她描眉梳妆的闺中乐事。 江星阔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手掌。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3节 描眉?是否要先练习一下? 可若是练了,技法太过娴熟,她会不会多想? 江大人若知晓自己这双舞刀弄枪,弯弓射鹰的手,偏偏学不会画眉,回回尝试都只得两条歪曲毛虫,还不如娇娘天然的眉毛秀丽,就不会在此苦思冥想,连岑娘子开了房门都不察。 粉白绣鞋抵在官靴上,江星阔蓦地抬头,见到一张笑盈盈的面孔,美若月下芙蕖。 岑开致正要说话,忽然腕子被他一拽,整个人俯下身去,又被他揽进怀中,含住了檀唇。 上次与江星阔亲热,险些叫阿囡觉察,又害得她一连半月梦中皆是他。 岑开致心中微微忐忑,有些分神,就觉江星阔止住动作,贴着她唇问:“不喜欢?” 他摸到岑开致腕子上一对玉镯,嘴角轻勾,又听见她轻喘着道:“喜欢的。” 她也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又被吻得不知时日了。 岑开致虽恍恍惚惚,但肚子饿着,总是要叫的。 “吃什么?”岑开致好生无奈,闷头埋在江星阔胸前问。 “秋来,福海楼有蟹席,你贪鲜,可喜?” 胸口的脑袋点了点,岑开致闭着眼抬起头,问:“两个人怎么吃得下蟹席?” 月光温凉,唇上被轻轻一啄。 “大席二十二道菜,中席十二道,小席八道,能吃完。” 第51章 蟹席和薄荷茶 福海楼的生意素来很好, 此时正是客来客往的时候,岑开致和江星阔挺有几分口福,楼上刚空出一个雅间。 “爷,已经在收拾了, 您稍待。”小二笑得热络, “您就两位, 那就吃个小席面吧?” “菜色是自选还是既定?”岑开致问。 “有两套菜, 一套以全蟹为主, 一套以拆蟹为主。” 岑开致转脸看江星阔,道:“我不耐烦吃那整蟹, 可拆蟹又怕不新鲜。” “娘子说笑了,江大人在这,我就是刚补了只豹子胆, 也不敢叫您吃那断腿不吐泡的死蟹啊。再说了, 我们福海楼的蟹宴以淡鲜为多, 不用香料遮掩,新不新鲜的, 一尝就知道了。” “那好, 就来一套拆蟹。” 岑开致扯扯江星阔的衣袖, 眯眸笑, 那意思, 好大的面啊,江大人。 “好嘞。”小二高声传了菜,正要引着两人往楼上走,门口就又进来一对人。 另有小二上前招呼, 没还开口呢, 就听见那女娘唤道:“岑娘子!” 岑开致听出是谁, 转身就瞧见嘉娘和荆方。 “你们也是来吃蟹的?”嘉娘问。 岑开致点点头,荆方见了礼,笑问:“可有雅间?” “雅间要等一等。” 嘉娘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她咬着唇看岑开致,岑开致想清静,又明白江星阔定然不喜与他们同桌,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一笑。 嘉娘又觑了江星阔一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眼神落在岑开致身上,却柔软的好像一块丝滑的缎子。 荆方脾气顺和,就笑笑道:“那我们就等一等吧。垫肚的点心来一些,莫太多了。” “要吃点心我来福海楼作甚!?”嘉娘莫名气燥,嗔怪起来,软绵绵含刺的,听起来倒也不是很讨厌。 “有一房客人已经喊结账了,至多一炷香的功夫。”小二赔笑道。 嘉娘的脸色这才好看些,看着岑开致与江星阔一步步往走上楼,江星阔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胳膊却虚虚的环着岑开致,生怕上下急奔送菜的跑堂碰了她。 嘉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倒不是说她此刻就厌弃了荆方,喜欢上江星阔了,而是好比一个人,素来只喜欢吃面白又甜的豆馅蒸包,见给上了一碟肉馅的水煎包便十分不满,嫌臊气油腻,弃之不肯食。 可未曾想有人喜欢这肉煎包,当着她的面吃得津津有味。而水煎包竟也有她不曾觉察的妙处,她只瞧见了煎后金黄的焦壳,就觉得这包子发硬,却不想翻过过来之后上层还是暄软的,亦蒸亦煎,半脆半嫩,她吃不到那滋味,却隐隐闻见了肉香,瞧见那人吃得满口汤汁,餍足后藏不住的甜蜜,十分满足的样子,心中有憾。 蟹宴的东西是齐备的,上菜很快,嘉娘见到是方才引岑开致去雅间的小二,便招了招手,道:“他们点了什么?” “拆蟹的小席。” 嘉娘轻轻一哼,转而对荆方掩口道:“到底是好东西尝得少,不知要点全蟹才能食得鲜货呢。若不是姓江的难相与,咱们倒可以拼一桌,我又不会叫他请客。” “我瞧他们俩,像是岑娘子做主。” “什么意思?你是说岑娘子也不想与我同桌食蟹?” “倒也不是,只不过夫人与江大人毕竟曾是夫妻,岑娘子出身寒微,如今攀上了江大人,对夫人自然有几分提防。”荆方随口闲话,笑盈盈的说。 嘉娘皱眉想了想,道:“不会,我觉得岑娘子不是这样小性的人,许是情正浓酣,只盼着两人独处呢,不想我们来掺和罢了。” 荆方一愣,很快笑道:“那娘子就不想与我独处了?” “都老夫老妻了,自与他们尚未婚许的不同。” 嘉娘略叹气,从前阿爹千百个不许的时候,她觉得与荆方在一块多有滋味,简直是生亦可以,死亦可以,如今在了一块,他虽体贴入微,但却过于端方守礼,描眉玩闹点到即止,床帏乐趣缺缺,太过端方收礼,满口保精养气,连个孩子也没给她,嘉娘倒是吃了不少苦药,该不该给荆方也补一补? 嘉娘偷偷打量着荆方,唉,翩翩公子的面孔,她还是喜欢的,只不过,又觉寡淡了些。 “钟大人。”门口新进来几人,为首那人荆方似乎认得,上前行礼。 嘉娘不甚在意,随手拣起一个小饼,福海楼临近中秋的小饼年年都是玫瑰豆沙味,她都懒得掰开一尝,遂丢回盘里。 “雅间收拾妥了,请贵客随我来。”嘉娘闻言起身,等着荆方来搀她。 门口那一行人中也有人问,“可有雅间?” 小二答无,还说至少要等上个一盏茶的功夫,不如在大堂中用屏风隔断。 “我们有要事相商,大堂人多口杂,不可。”其中一人道。 小二有些为难,为首那人瞥向荆方,目光不似请求询问,倒更像傲慢诘难。 荆方浅笑道:“那雅间就先腾给钟大人吧。” 嘉娘闻言气结,一瘸一拐的朝这边走来。 “荆方,你!” 荆方只作未闻,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嘉娘眼圈都气红了,费劲迈过高高的门槛,招了轿撵往家中去了。 荆方看着轿子远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让小二打包一份蟹席来,他要带回去吃。 嘉娘负气回家时,岑开致的席面刚好上齐全了。 临安水系丰沛,四通八达,鱼蟹价贱,只是吃店家的手艺罢了。 不过今年多事之秋,颱风暴烈,又是疫病,往来受限,鱼蟹虽未涨价,寻常集市上却少了些种类。 这小席用蟹就有湖蟹、青蟹,只是没有明州的白蟹。先上的是冷菜,一道醉蟹,酒渍后,蟹壳仍是青灰不红,生的,且蟹肉几近透明,块块带膏,蟹黄好似旭日流黄。 江星阔原本不食腌渍生物,不过岑开致喂他,他勉强张口吃了,就觉入口嫩滑出奇,酒香浓郁辣口,而且鲜味难以言表,若是能食得下,的确是美味。 醉蟹只一小盏,福海楼也是谨慎,不敢叫客人多食。 大席的主食是蟹黄面,中席的主菜是水蟹粥,小席的主菜则是一笼蟹黄包。 虽一样是小席,却也分了三等,下等小席的包子馅料是猪肉和蟹肉对半,中等小席就只有蟹肉。 两人要的自然是上等,上等小席的蟹黄包有四种口味,分别是蟹盖、蟹膏、蟹粉、纯蟹钳肉。 蟹黄包是死面,不蓬松,微微的半透明,岑开致能看见蟹黄在其中流动,纯蟹黄的内馅有些松散,但那一口鲜实在馥郁难当,万般湖海滋味不能及,但多吃容易腻味。 “其实想一想,猪肉和蟹肉对半开,再添一点蟹黄,馅料配比应更平衡些。食这一道上来说,却也不是一味稀罕金贵就一定味美的。”岑开致回归本行,似有所感的说。 虽是拆蟹,但总是要上几只肥美蒸青蟹的,虽也敲碎过,但青蟹的钳子刚硬,仅有裂纹,还是大略完好的。 江星阔拔出一只完好的蟹钳肉递给岑开致,见她笑得弯眸,心中柔软甜浓,好似呷蜜。 蟹钳肉紧实细嫩,味同干贝;蟹腿肉细长稍韧,赛过银鱼;蟹黄如金,鲜得极野,蟹膏凝脂,软糯黏唇。 吃蟹缺不了酒,岑开致酒量不佳,就着江星阔的酒盏抿了一小口花雕。 “看来这一席吃下来,食肆又能添新菜了?” 岑开致脑中还真有几个想法,她点点头,又端起蟹粉酿蟹盖挖了一勺。 “嗯,这个也好味。”蟹盖做托底,蟹肉丝丝缕缕,和了剁碎的马蹄和蟹籽,滋味别样清新。 蟹性寒凉,接下来便有用姜蒜焗炒的,姜味很提鲜也能驱蟹的寒气,酱汁收浓,简直是浓缩了整蟹的精华,以咸带鲜,江星阔就着这道菜又添了一碗饭。 这一席吃完,岑开致循序渐进的倒也喝了不少酒,虽不至走路打晃,却是真真有些醉了。 江星阔托她上马,臂弯一拢,将她圈在怀里。 马儿也在福海楼的马棚中吃饱喝足,闲适的迈开了步子,这街市上人来人往,马儿随着人流而动,并不急躁。 福海楼边上的巷道里挑了灯笼,专有一家卖薄荷茶的,为那些酒力不甚佳,跑出来大吐特吐的酒客们漱口醒酒所用。 江星阔想买一碗给岑开致喝,又嫌那碗盏被多人用过,用河水一淘,或者干脆甩一甩,洗都不洗,想想便罢了。 正要走时,巷道内里,茶摊灯笼所不及的晦暗处走出两个人,一老一少两父子。 江星阔认得这是钟乾和钟润父子俩,本不在意,却见钟润一脸醉态,随意的拱了拱手,讥笑道:“佳人共骑,江大人倒是好兴致,只不知是哪家花楼的小娘子呢?” 马鞭在半空中腾换了一只手,江星阔右手腕子一抖,给钟润下巴上添了道热辣辣的伤口。 “啊!”若不是钟润下意识闪避,这一鞭子是冲着他面门去的,“姓江的,你是不是疯了?!” 江星阔冷冷的看着他,岑开致扒拉着江星阔的胳膊,好奇的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得钟润一愣。 “这俩谁啊?”醉猫还是醉猫儿。 “就是那个钟家父子俩。” “噢,那这个喝了粪水没漱口的,是长子还是次子?” “自然是长子。”江星阔耐心的跟怀里这只小醉猫解释,“原本说父母爱子无情由,其实也不然。钟大人身边跟进跟出的,素来只有一个儿子。” 岑开致闷声乐,也不知在乐什么。 虽说是钟润嘴贱挑衅在前,可钟乾只觉江星阔小题大做,更是心疼他儿无辜遭打,故而横了岑开致一眼,道:“大庭广众,举止亲昵无度,不是花娘也与之无差了?难道江大人你何时又定亲成婚了?我倒不知道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4节 第52章 米糕、板栗和蟹饭 江星阔还未说话, 就见岑开致把他胳膊当个条枕靠,看着钟乾嗤道:“老不死的嘴还挺毒,定然喜欢程颐朱熹那一套说头。” 江星阔微微惊诧,又觉得她这样有趣, 钟乾气得胡子抖。 “你个女子小人, 也敢妄议程朱大家?” “论语都摆在那任人说道, 他几句狗屁话我倒说不得了?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狗屁之中的狗屁。” 江星阔看着她小嘴嘟嘟囔囔说个没玩, 只勾起嘴角笑。 眼见老父快气死了,钟润将将回过神来, 摸了摸下巴,鄙夷道:“我原以为大理寺忙得很,没想到是闲得发慌, 才扯着桩花案查个没完。” 岑开致酒劲上来了, 晕晕乎乎的倒在江星阔怀里合着眼。 “是, 我且有的查呢。”江星阔说罢,懒得与他费这点嘴皮子, 驭马走了。 岑开致窝在他怀里‘吃吃’的笑声, 许是醉酒, 笑声与平日娇媚些, 远远飘散过来, 倒叫那钟润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江星阔和岑开致并没吃得很晚,瓦子里的歌舞都还没演到兴头上呢。 钱阿姥开了门,瞧见蜷在江星阔怀里睡得香甜的岑开致,轻道:“吃醉酒了?” “嗯, 不妨事。”江星阔跟掬了捧月光似的, 又轻灵又珍重。 钱阿姥见过江星阔拿来的那个匣子, 也晓得那些东西的是做定亲之意,更明白两人之间的情意是真,不是虚飘飘的玩乐,可毕竟没过了明路,她总要替岑开致看着一点。 江星阔前脚将岑开致抱进房里,钱阿姥后脚就端了热水进来,见江星阔坐在床沿边捏着岑开致的脚踝替她脱鞋,不禁老脸一红。 “阿姥您来吧,我就先回去了。”江星阔如是说,钱阿姥很不好意思,又松了口气。 她粗糙的双手浸在热水里,利索的拧了个帕子,笑道:“阿姥讨人嫌。” 江星阔道:“阿姥是娘家人,应该的。” 岑开致半梦半醒间模糊听见江星阔和钱阿姥在说话,说了什么她不知晓,只觉得身心温暖,无比松快。 这一觉睡得极沉,不过她日日早起做吃食,身子自然有些惯性,总是那个时辰醒来,今日微微迟了一盏茶的功,外头天光朦胧,钱阿姥和公孙三娘在天井里说笑,岑开致推门出去,风有阵阵米香。 “阿姥把米糕蒸上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头一笼的差不离了,撒了桂花好卖了。”钱阿姥看着她笑。 秋日里的早膳换了暄软温热的米糕,米糕有纯白米的,还有豆沙和芝麻馅的,糯米油煎糕又惹人喜爱起来,撒了葱花、鸡蛋可以做咸口,撒了糖粉又是甜食,总之,是好吃的。 阿囡做起了小买卖,替几个同窗带早膳,提着一篮子早膳去学堂,下了学回来交钱,从也没差过。 阿姥心下欢喜,总念叨阿囡心精,不会受人瞒骗了。 阿囡远远瞧见了一个要好的同窗,连忙招手,像小兔子般欢快的从冯氏跟前跑过,发顶两个小揪蹦跳着。 冯氏眷恋的看着阿囡小小的背影,眉眼含笑,却又无限悲伤,她慢吞吞的走了过来,笑容有些讨好,“岑娘子,我买两块米糕。” 平日里她忙她的,岑开致忙岑开致的,也不留意什么。难得见她出来使银子了,近一瞧,脸色倒是比原先好看了不少,面庞也略略丰满了一些,看着像个人了,不像那纸糊的人骨架子。 岑开致给她拣了两块,冯氏小口咬下一角,只觉得松软的出奇,米香都被锁在唇齿之间,清新而激荡。 冯氏细细看着手上的米糕,这米糕就是方模子里取出来的,米的润延伸到边角,米糕的形状看起来也有些模糊,并不是冯氏记忆中,那种祭祀用的,方方正正,纹路清晰,热腾腾的不能吃,非要放到冷硬才许她掰一角的米糕。 “怕烫吗?冷了也好吃的,会有嚼劲一些,不像热得时候这样软蓬蓬的。”岑开致见她发怔,就道。 “不会变硬吗?”冯氏问。 “硬?那是搁得太久太久了,有些干了,才会硬。”岑开致解释。 冯氏又大大的咬下一口,香浓的芝麻内馅涌出来,有些烫。 “也是,小时候我阿娘还骗我,说霉点是芝麻粒。” 她是笑着说的,可也难免叫闻者一阵心酸。 “我瞧你这些日子把买卖张罗的不错,如今自己挣自己吃,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岑开致道。 冯氏点点头,忽然问:“阿囡去书塾,要多少束脩?” “瞿先生也没定数,合一担稻谷就差不多了,我们是街坊,他也没要这样多,若是家境贫寒,但是又勤勉的学子,瞿先生也是会减一些的。” 冯氏凄惘的想,她如今赚得来,可阿娣却不在身边了。若是早些狠下心来,阿娣与阿囡可以就个伴了。 看着冯氏离去的背影,钱阿姥叹口气,道:“瞧着阿囡一日日长大,想起阿娣了吧?也是可怜人。” 午间,阿囡下学回来,把一把铜子乖乖交给岑开致。 “夫子今日笑了。”阿囡很稀奇的说。 岑开致和钱阿姥对视一眼,心下唏嘘。 钱阿姥道:“总会捱过去的,等瞿娘子和阿九成了婚,生了孩子,屋堂里热闹起来,就好了。” 话是这样说,可心里永远有一块被深深剜掉的地方,空洞永远填不满。 冰行的生意越发寡淡,前些日子歇业了,以待来年夏日,这铺子暂时赁给了一个卖糖炒栗的,岑开致起先还不察,后来循着那股子香甜气味找去,才发觉卖炒栗的是杨松。 明州的疫病终于消停几分,百姓得以自由进出。杨松做了多年的山民,熟知这临安城外大小山里的山珍美味,自打他卖起这栗子来,原本闲出毛的文豆又有了活计,日日提着两篮栗子去酒肆饭馆卖,半天就卖空,收入还挺不错。 杨松的炒栗卖两日会歇一日,因为他要进山去采栗子。临安山间的野栗不是那种扁扁的,憨头憨脑北栗,而是小小的南栗,又叫做锥栗,像个玲珑的三角糖粽子。 锥栗虽小,味却好很多,炒熟之后香甜软糯,滋味远胜北栗。岑开致本就喜欢吃栗子,杨松的买卖开张之后,她日日要食。栗子饱腹,饭便吃不下了。 “还好人家隔两日要进山一次,也好叫你的肚肠歇一歇。”钱阿姥数落岑开致。 她和阿囡凑在一块头抵着头剥栗子,抬头一起冲钱阿姥笑,倒好似一对姐妹。 文豆除了帮着杨松卖栗子外,还帮岑开致跑跑腿。 食肆新上了荷香蟹饭,卖得极好,近处的塘子里荷叶残破,杨松去采栗子那一日,文豆就去城外摘野荷叶。不要酬劳,只要那日做了荷香蟹饭,给他半甑就好。 荷叶入馔并不稀奇,不过大多都是用其一解肥腻,例如荷叶粥,荷叶茶,荷叶包鸡什么的。 这道蟹饭只是取其香气,香菇切末,切些肥肉丁,香菇浸出的水再用来泡米,这米泡好之后,拌入香菇和肥肉丁,铺在荷叶之上入锅蒸,蒸到九分熟后再将白蟹斩成几块,码在米饭之上,再蒸个一盏茶的功夫就差不离了。 这饭做给自家人吃的时,岑开致会肥肉丁改成腊肉,香菇也多放些,在食肆中贩卖,总不好弄得价钱太高,本钱更不能超了,但滋味又不能不好,所以这道饭上桌前,岑开致还会淋上一勺自己熬的葱油。 猪油米香,蟹肉鲜香,葱香菇香,简直香过一个金秋。 因为这道饭有现成的荷叶做容器,常有食客买了拎走,文豆动了做买卖的心思,也要了这荷香蟹饭去买,销路很是不错。 这一日文豆提了篮子回来,却是一脸颓丧。若不是阿姥喊他进来喝茶,他似乎是想偷偷的溜过去。 “怎么了?”岑开致不解,见他低着个脑袋像是不好意思,又把篮子撇到身后。“没卖掉吗?” 说着,公孙三娘已经从他背后把篮子掏了。“一、二,诶?八份?今天就卖掉俩?” “你躲什么?这八份饭都想自己买账了?”岑开致安慰他,道:“没事,吃厌了也是有的。” 文豆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吃厌了,客人还是喜欢,就是,除了酒肆,那些个食肆馆子都把您这蟹饭给学去了,不许我卖。” “难免的,罢了。这道蟹饭咱们也赚够了,眼见都秋尾巴了,荷叶要败,白蟹要瘦,本也没几日好卖了。你拿三份去,当我请你和杨松吃了,剩下的放着吧。” 岑开致虽这样安慰文豆,心下难免有几分不得劲,说完就到后厨忙活去了,文豆还是一脸闷闷不乐,公孙三娘喊住他,道:“别不高兴了,没多大的事儿。” 文豆撇撇嘴凑了过来,道:“还有别的事儿。” “什么?” “有几间食肆卖的比咱这便宜,还说咱黑心,要价高呢。” “他娘的。致娘用的是每天新鲜拉到渔市上的白蟹,多少银子一斤不想想啊?挖那么大一勺猪油肥肉丁下去呢!除非他们是有来货的路子咱不晓得,否则能多便宜?” 文豆和公孙三娘虽没将这事儿透给岑开致,但她很快听到了食客的抱怨。 “味都一样吗?”岑开致问。 “那家酒香些,你家的一股葱气。”说得虽不客气,但桌上还是点了一份荷香蟹饭,这人也是熟客,若不是喜欢这蟹饭的味道,别家既有便宜的,何不去那吃? 第53章 红枣蒸南瓜和首饰 岑开致要驳斥他是很容易, 哪家便宜您上哪家吃去呗。可毕竟打开门做生意,不好与客人闹得不痛快,只笑笑,当没听过。 秋寒愈烈, 文豆也不好再去摘荷叶, 岑开致不想用陈年的干荷叶, 索性就不卖这蟹饭了, 瞿先生蛮喜欢这道菜的, 岑开致还留了几张荷叶,只给熟人做。 瞿夫人身子略好一些, 闲时偶尔来寻阿姥说话,两人年岁差了好些,却能说到一块去, 阿姥手里总有活计, 择菜撕络, 挑虫坏晒豆子什么的,瞿夫人也帮着一块弄。 发? 钱阿姥原不肯叫她沾手, 瞿夫人笑道:“阿姥高看我了, 我跟青容他爹是娃娃亲, 他家后来发迹, 得了银子送他念官学考功名, 我家却还是平常农户,勉强混得肚饱。不过瞿家家风好,不忘旧约娶了我,我识字都是成婚之后他教我的, 吟诗作对半点不会, 我就是个农女。” “不是这个理儿, 你上我这做客,还要你做活。”钱阿姥又争竹篾,道。 瞿夫人故作不悦的道:“这般生疏,您是泉九干娘,咱们也是亲家呢。” 钱阿姥笑道:“就是亲家才要吃茶吃糕就好,难不成挽了裤腿跟我下地沃粪去?”两人笑一阵,还是凑到一块挑豆子去了。 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的甜香气,阿囡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南瓜蒸红枣走了出来,金黄托着两粒深红,都是秋的颜色。碗是高脚碗,倒不是很烫,只是这半点糖没放的点心闻着也太甜了,甜得纯然不腻人,只是凝了春夏秋这三季的蜜,赶在冬日前甜一甜人们的舌根和肚肠。 “回回来都做点心,真是臊得我都不敢来了。”瞿夫人笑着接过来,揽着阿囡到自己怀里,喂她一块吃。 岑开致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两碗,其中一碗给阿姥的。阿姥喜欢吃南瓜子,半个老南瓜的籽都在她这一碗里了。 “您说得哪里话,顺手做的罢了。我自己也要吃的。”岑开致说着坐下,她还真不是假客气,这几日食肆的生意忽然就淡了下来,今上午就来了两个熟客,比雨日还稀。 “岑娘子,阿姥。”文豆叫着,声音穿过寥落的大堂。 钱阿姥应了一声,道:“文豆啊,来吃南瓜吧。” 文豆风风火火的掀了帘子进来,竟不是第一时间冲去盛南瓜,而是双眸放光的说:“我知道这两日为什么生意淡了,不是咱这生意淡,那北街上更没什么生意,说是有人在食肆里吃伤了肠胃,拉肚子拉个不停,竟就活活给拉死了。” “竟有这样的事?”岑开致盛了南瓜,递给小狗一样蹲在阶上的文豆,“哪家食肆?” 文豆一路跑来有些渴,喝了口南瓜蒸出来的甜汁,满意的咂咂嘴,道:“叫鱼鲜珍,挺大一食肆,就是那天给我赶出来不让卖蟹饭的,我后来才知道,周围那几家的蟹饭都是从他家挑来的,全是他一家的买卖,难怪赶我走呢!” 文豆滔滔不绝,岑开致瞧见瞿夫人低下头,?了一勺黄豆大小的南瓜放进嘴里,显然心不在焉。 “夫人,怎么了?”岑开致问。 大家都看向瞿夫人,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鱼鲜珍原是钟家的买卖。我原先吃过他们家的紫苏烤鱼,这个时节味最好,怎么生出这样的祸端?” 文豆并不很清楚瞿家的事情,也没多问,就道:“不就是因为他家做紫苏烤鱼的大厨子被福海楼挖走了吗?没得招牌菜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5节 他又‘啧啧’两声,“越说倒是越明白,难怪急吼吼的抄岑娘子这一道荷香蟹饭呢!” 岑开致也恍然,道:“怪不得昨个去福海楼吃的烤鱼十分有滋味。” 昨日,江星阔、岑开致、瞿青容和泉九两对一道去福海楼吃饭。 “青容回来也说那烤鱼味道好,还说过几日同我和他爹去吃呢。”瞿夫人又问,“那鱼鲜珍不是惹上官司了?” “且啰嗦呢,死的那人是玉浆仙酒肆的客人,叫了鱼鲜珍的荷香蟹饭和几个炸鱼丸做下酒菜。” 南瓜蒸得软烂,又糯又甜,若不是这么多人在,文豆真想把碗底也舔了。 “所以还掰扯呢,两边都不愿认这笔账。” 几人正聊着,忽然就见后院虚掩着的门被踹了开去,公孙三娘推着一大车金灿灿的老南瓜回来了。 “三娘,今年南瓜便宜,你也不好买这样多吧?”钱阿姥实在无语极了,厨房里还有一个半没吃完呢。 公孙三娘却没心思跟她说这个,脸上的表情同文豆方才如出一辙。 “诶,鱼鲜珍的蟹饭又吃死了几个人!” “啊?本就怀疑有问题,他们还敢卖?” “不是,前日吃的那一波人都拉肚了,拉到今日又死了两个。我回来的时候,鱼鲜珍都给临安府封了。” 。这下,鱼鲜珍算是彻底没得辩驳了。不论事儿有多么严重,只要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只做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罢了。 “瞧,黑白善恶,福祸吉凶,老天爷心里有数,帮你出气了。” 鱼鲜珍门口,临安府的衙役正在封条赶人,嘉娘挑了车帘一角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荆方如此说,又觉没劲,冷哼一声道:“说好像是你给钟家使了绊子,你哪有那胆子?我打听了,说是他们自己做生意不当心,用了死蟹。” 荆方笑笑,也不辩驳,只道:“夫人舒心了就好。” 今日两人是陪着嘉娘来看首饰的,珍宝阁是临安做钗环的老店了,花样虽不甚多,但胜在金料纯足,口碑又好,家境殷实些的人家,每逢嫁娶周岁等喜事,都喜欢来珍宝阁挑选。 嘉娘素来喜欢金玉首饰,戴得满头华灿,也是这珍宝阁的豪客了。一进店门就有香茗糕点奉上,店里的伙计将她引到里边的房间挑首饰。 “临窗的那间呢?” “有客人了。” 嘉娘也没太在意,只是经过的时候珠帘被换首饰的伙计掀开,随着重量又落回原处的时候,剔透碧蓝的珠影中,她瞧见泉九在里头,正同一个气质出众的女娘坐在一块,十分亲昵的样子。 “隔壁那俩人挑首饰是为什么?”嘉娘好奇的问。 伙计道:“说是定亲用的首饰呢。” 嘉娘‘噢’了一声,扭脸对荆方道:“泉九那厮低俗下作,身边那个女娘瞧着倒是蛮好的。” 她又好奇的问:“他有银子吗?在你这买得起什么呀?” 那伙计挠挠头,笑道:“夫人,我是伺候你们的,哪晓得他们呢?” 嘉娘有些得意,道:“你有福,等着拿分润吧。那边的,忙了半天也就个三瓜俩枣的。” 泉九是没什么钱,月钱积攒了一些,泉驹又借了些去给他爹娘治丧,这孩子人品不错,卖了城郊的半亩田地,又很快把钱还给了泉九。 能娶瞿青容,对泉九来说就是美梦成真,他不想在这事上委屈了她,办酒过礼的钱他还是有的,另向江星阔借了一百两。 “那就这套吧。”瞿青容看好了一套赤金的首饰,泉九抿着腮帮欲言又止。 “怎么了?”“老气了些。” “赤金的首饰花样是不多,再挑,就剩下寿桃老松什么的了。”瞿青容道。 泉九鼓了鼓脸,问:“你这不就是把银子换成金子,压根也没使多少钱。” 瞿青容捏捏他的包子脸,道:“阿爹很久之前给我攒好了出嫁的头面,我不缺首饰。” 泉九闷闷不乐,瞿青容又揪他的耳朵,“那你给我挑。” “咳咳。”泉九早就看好一枚玉簪,攥在手心里,献宝一样拿出来给瞿青容看。 这簪子是碧玉的,瘦筋筋的一根,每隔一寸有一处浓绿,雕上竹节,做成竹子样式,玉质只是尚可,但这色头和工匠的妙思难得,使得簪子浑然天成,仿佛一枝竹。 瞿青容很喜欢,更喜欢的是,泉九如此明白她的喜好。 “好,那就要这根簪子和我挑定的那只金镯。”瞿青容拍板道。 “呦,银票得去柜台同掌柜的结账。”伙计收起小铜称,拿着簪子也去寻个相称的锦盒来装。 泉九正掏钱呢,就听见另一人走了过来,与招呼他们的小伙计道:“这簪子在你这呢,叫我好找。” “怎么了?” “主顾要看样式,我拿去晃一眼。” “诶,说仔细了。我这客人是结了银子的。” 小伙计连忙叮嘱了,见泉九和瞿青容看自己,忙赔笑,道:“两位稍等,我这还有给娃娃戴的木雕生肖,您可以挑一个,不用钱的。” 既如此,泉九和瞿青容也不好阻店家赚钱,这一堆木雕猪狗龙鼠虽不甚精巧,胜在憨厚可掬,连龙角都肉墩墩的,看着讨喜极了。 “阿囡属鸡的对不对?”瞿青容说着拎起一头小肥鸡来,奶黄的,眼仁芝麻黑,鸡喙一点点,身子圆得像个球,十分可爱。 等了约莫得有一炷香的功夫,泉九有些不耐烦,伙计惴惴不安的笑了笑,道:“我瞧瞧去。” 话音刚落,里头人出来了,嘉娘、荆方和泉九、瞿青容打了个照面。 荆方一笑,泉九面色稍有不快,点了下脑袋算是招呼,递了手搀瞿青容起身走人。 瞿青容又打开锦盒看了眼簪子,见还是原模原样的,又合上锦盒要离去了。 嘉娘说:“就照着竹子的样式给我雕一根,不过玉料要挑得好些,竹节上给我镶了金圈,不然太素净了,奔丧都能戴了。” 方才在里头,嘉娘分明瞧不上这款式,不过有钱挣谁又会多嘴呢? 泉九和瞿青容都打算走了,被这最后一句话又定在了原地。 瞿青容一把拽住火冒三丈的泉九,施施然道:“不修口德,福离祸至,别理她。” 第54章 龙须酥糖和武学 嘉娘张了张口, 她其实没想怎么讥讽瞿青容,只是她与泉九唇枪舌剑惯了,眼睛一对,这不中听的话一张嘴就流了出来, 多要根簪子也费不了几个钱, 有意想寒碜泉九罢了。 被瞿青容回了一嘴, 她自觉这话是不好听, 勉强忍了。瞿青容很沉得住气, 哄走了泉九。 泉九自然是气鼓鼓的,无语的看着给他买了龙须酥糖, 拿他当孩子哄得瞿青容。 “这人她就…… 话没说完,就被塞了一块云,酥松绵软, 雪白纤细, 一下就化在嘴里, 甜得轻盈,吃了一路, 嘴唇上黏黏甜甜的。 到了家门口不进去, 一嘴白绒毛的小老头泉九被瞿青容牵着, 从后门鬼鬼祟祟的溜了进去。 瞿家的银杏好些年岁了, 树冠盛大华美, 静静瞧在掩在落叶金黄之中拥吻的两人。定亲之后,仿佛是有了长辈律法明文的许可,两人愈发亲昵无度,泉九觉得有些冤枉, 十次之中总有九次是瞿青容先撩拨他的。 他怎么说也是日日晨起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好儿郎, 哪里禁得起这个。 瞿青容在银杏树下又细细的亲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唇上残余的糖丝都没了。泉九都叫她逼出火了,奈何命门都捏在她手里,被瞿青容一戳胸膛,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老树根是天然的美人靠,泉九虚着眼看树叶翩跹落下,又缓缓的闭上眸,沉溺在一波又一波与心爱之人拥吻缠绵的极乐之中,里里外外都在感慨着此刻的顺遂与美好。 鱼鲜珍的案子归临安府管,不过泉九那天听钱阿姥问了,便也打听了。 “说是新厨子收了钱,收的蟹一半死一半活,对方说是刚死,没关系的,结果还是吃死人了。而且,事情一出那卖蟹的就找不着人了。” 钱阿姥觉得后怕极了,公孙三娘有些不解,压低声音问岑开致,“咱们收的白蟹,也不是全满爪子乱爬的啊。” “海蟹,离了咸水本就容易死,死了不久吃的话无碍。湖蟹、河蟹就不成了,可能是咸水解毒性?” 岑开致也不甚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历来如此,淡水蟹一死就不能吃。 “钟家一父一子都是御史,从来只有他们挑别人刺的时候,如今的得罪过的没得罪过的一拥而上,人人都要叨一口呢。” 这话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岑开致就见江星阔嘴角一勾,笑得有些坏。 发觉她在看自己,江星阔勺了一块煨得软烂,八分瘦两分肥的排骨喂过去。 岑开致觑了旁人一眼,几人正闲聊着,就飞快的把排骨抿了。 晚来秋风寒,食肆关了半扇门,只招待江星阔和泉九吃饭。 另外半扇门外,隐隐传来阿囡欢快的笑声,钱阿姥打门边这么一瞧,就见泉驹正驮着她,阿囡左手一个面人,右手一根糖红果,美得快没边了。 “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叫她压矮了可怎么好?”钱阿姥赶紧把阿囡扯下来。 “不会,阿囡轻得很,我往日里操练,腿上还绑沙袋呢。”泉驹也不是夸耀自己,他的确不累。 少年郎一天一个样,岑开致打量了泉驹一眼,他长高了不少,身板也壮实了很多,一张脸上四分像泉九,六分像自己,倒瞧不出双亲的轮廓,比泉九少几分清秀,多一份硬朗。 泉驹终于碰上泉九那日,泉九正在食肆吃饭呢,公孙三娘还以为是哪来的小乞丐,正想用剩饭打发了,就见他两眼泪汪汪的管泉九叫叔。 “少卿大人。”泉驹一眼看见江星阔,赶忙问好,又规规矩矩的给岑开致见了礼。 他头次给岑开致行礼时,闹得她很不解,后来才知泉驹进武学是靠了江星阔的关系。 晓得待岑开致敬重有加,可见泉驹是有几分精乖的。 江星阔早年间也进过武学,不过武学的博士功夫还不及他,没什么好学的,很快便退了出来,倒留了几分交情。 瞿青容后来辗转从岑开致口中听说了这事,想了想道:“这孩子聪明,知道把握机会,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心思正,磨砺一番后,自不会似双亲一般,一个庸刁,一个悍奸。另有一番天地作为。” 江星阔推举泉驹让其免试入学,虽有泉驹自身根骨不错的缘故,但毕竟是吃了他的人情面子,泉驹若是不学好,损得算是江星阔的面子,为此泉九很有些惴惴。 不过泉驹的质素根骨都还不错,的确算是块好料,秋季试法之后,就升为了上舍生。本朝的武学将生源分为上、内、外三舍,三个级别,上舍生除了吃住皆高一等之外,若是过了三年之后的补上舍试,还可能授官。 “你这丫头,要不要脸皮,怎么好叫阿驹给你买东买西的。”钱阿姥有些恼火的训斥阿囡。 阿囡缩到泉驹身后,泉驹忙道:“阿姥放心,我有银子,武学每月给发岁钱的,我吃的又是公厨,住的还是学舍,半个子也用不掉。” 泉驹既为上舍生,待遇自然很不错,他每月休沐一日,常背着许多炊饼馒头回来,这看似寻常的吃食滋味倒是很好,馒头大如拳,并没馅,掰开一看总有千层之数,一层层能撕着吃,味极简,又极香,难怪别人说大锅饭自有大锅饭的味道,小笼屉蒸不出大笼屉那味道。 钱阿姥闻言面色和缓,笑道:“这样好的事,普天下都不知能落在几个人身上?你可要好好学。” 泉驹连连点头,泉九长辈似的拍拍他的肩头,他手上有劲儿,泉驹冷不丁被他一怕,整个人一哆嗦,冷汗都下来了。 “怎么了?”泉九扯开他肩头看,好大一片青紫,伤得很惨,难怪刚才是单手托着阿囡的。 钱阿姥凑上来看也就算了,公孙三娘也探个脑袋,泉驹臊得直躲,这点倒是和泉驹很像。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难免的。”泉九大大咧咧的说,泉驹又跟着点头。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6节 江星阔慢条斯理的吃完饭,忽然问:“是习武弄伤得吗?” 他这一问,大家都叫他问愣了,泉九看看自家上司,又看看泉驹,见他耷拉个脑袋,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道:“怎么回事?” 第55章 上舍生和香料 泉驹苦着脸笑了笑, 道:“是演练场上弄伤的。” “你的上舍生是怎么评的?”江星阔又问。 泉九‘噌’得一下就冒火,生怕泉驹使了什么歪心思,鹦鹉学舌似得把江星阔的话又吼了一遍。 江星阔耳朵疼,淡淡道:“你闭嘴。” 他对泉驹勾勾手指, 岑开致有些无语, 怎么跟招猫逗狗一个动作。 泉驹乖乖的站到他跟前, 江星阔让他坐, 他就挨着条凳坐下了, 道:“我弓马不及上舍,不过策问补足了。” “我猜也是如此, 你是后进的上舍,又偏靠了经文策问,他们不喜, 在演武场上使绊子了?” 泉驹迟疑了片刻, 点点头。 “撑得住吗?”江星阔平静的问。 “撑得住!”泉驹没有片刻的犹豫。 江星阔似乎是满意, 指腹在岑开致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不论何时何地,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不会变, 官场也好, 学舍也罢, 一律如此, 你出身平民, 即便有你叔父这一层关系,在武学之中也是不够看的。” “大人,这些我都明白,我能处理好, 叔, 我, ”泉驹一扭脸,对上泉九担忧的目光,他笑了笑,道:“我在学舍里也有要好的同窗,并不孤立无援。” 泉家的旧宅已经卖了,房钱泉驹执意不肯一人收着,说要与泉九分,泉九也不想拿,他就交给泉九请他另买屋舍,两人同住。 既如此,泉九干脆在瞿家边上没几步路的偏巷里买了一处一进的小院。 他与瞿青容说好了,虽不是入赘,但为了照顾二老,婚后两人还是住在瞿家。 这小院平日里给泉驹一人住,也不需多大。 “结婚之后,我要是哪天跟你婶吵嘴了,就来这瞌一觉。”泉九搂着棉被躺下,只可惜不是瞿青容温软的身躯,道。 “你和婶婶吵过架吗?”泉驹见过瞿青容几面,总觉得她不似瞿夫人那般目光和顺慈爱,反而有一种隐含的威严,不过待小叔倒很体贴宠爱。 宠爱? 泉驹刚被揉了一瓶去瘀伤的药酒,又喝下半口,辣得舌头都木了,浑身的酒气,脑子里乱飘飘的,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懂,只摇摇这一脑袋的浆糊。 “没吵过,我多好脾气。”泉九打了个呵欠翻过身,“睡吧。明还要早起进学呢。” 武学的休沐只得一日,泉驹第二日便回去了。武学有专门的学袍,不比国子监学子的宽袍大袖,武学学子的学袍束口收腿,没那么风流倜傥,不过胜在利索。 “小马儿,回来了?”与他要好的胡沁刚要伸手拍他,想起他有伤,收回手挠了挠脸,“快快换上衣裳,咱吃饭去,我午膳还没吃,留着肚子等你呢。” 上舍生的学袍是绯红色的,穿得人很精神,泉驹抖开衣裳一看,裆部好大一个窟窿。 胡沁彪了一串脏话,道:“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泉驹自然也生气,不过胡沁比他先炸了,倒叫他冷静下来,道:“你上半年那身短了的衣裳还在吗?截一块给我,我把这补上。” 胡沁无语的指了指那一个洞,“补丁打这?你不叫人笑话死,以为你夜里没事儿干,都在磨银枪呢!磨出洞了还得打补丁!” 泉驹听得嘴角直抽抽,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夜里磨得最起劲是你。” 胡沁气得直拍他脑门,道:“傻子,人家弄你!你就这么生受着了?” 武学与太学都在西湖北角的钱塘门内,本朝重文轻武,武学之规模自比不得太学巍峨古朴,不过朱漆乌瓦,远远看去,也是端正厚重。 “从前眼只瞧着太学,倒没留意武学也在边上呢。”岑开致对瞿青容道。 钱塘门内热闹,书画集、药集、古董集、香料集轮番开市,今日便是书画集和香料集,恰对了瞿青容和岑开致的胃口,两人便一道来了。 瞿青容看着太学里走出年轻俊才们,各个一脸意气风发,她有些艳羡的笑道:“下辈子还是投个男胎的好。” 她们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清冷雅致,一个柔美昳丽,实在养眼。见瞿青容看他们,便有几人会错了意,笑着上前攀谈。 瞿青容即便是笑,也是对着岑开致,并没半分好脸色给这些轻浮子。 岑开致相貌更出众些,气质又亲和,那几人从瞿青容处没讨到好,也不管岑开致正专心去挑拣香料,凑上来就开始卖弄学问来了,唧唧哇哇说了好些,岑开致又不能堵耳朵,听了几句,近半是瞎扯。 一般提到香料分两种,闻的和吃的,但其又不一定分的那般清楚,丁香、茴香、藿香、豆蔻、砂仁、姜黄一类,便是又可以焚又可以食的。 闻的香料大多金贵,出自草木植被如沉香、苏合香、龙脑香等,又或源自动物躯体如龙涎香、麝香等。这些香料都十分金贵,价比黄金,此处卖的并不多。 岑开致此番前来,为得是买些胡椒、花椒、孜然、草果、白术、桂皮一类炖肉烹鲜的香料,将入冬了,天寒下来,就愈发想吃那种口感浓厚,滋味繁复的吃食,自然少不了香料衬托。 旁的也就罢了,胡椒是真的有些贵,一钱就要一两银子。那蕃商汉话说的并不好,只知道摇头晃脑的不许岑开致砍价。 “诶,比老汉,”那圆脸蛋,还一团孩子气的小郎君半天没见岑开致搭理他,就对那蕃商道:“便宜些呗,我们公厨的香料也都是从你这进的吧?多少银子一斤来着?” 被叫做比老汉的蕃商说:“你们,多,她,一点点,还便宜?” 摊子后边走过一个蕃人,同比老汉是一家,两人嘻嘻哈哈的笑了一阵,虽说是叽里呱啦的番语,但叫岑开致听个分明。 “那就按你说着来吧。”岑开致一扬下巴,示意那人。 两蕃人一愣,不明白岑开致的意思,就听她施施然道:“我买的少,不敢与太学公厨的一斤十两做价,我买五钱,算一两行吗?” 蕃商互看一眼,见摊子前头好些太学学生,岑开致巧笑嫣嫣,落在他们眼中甚是狡诈,竟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就给岑开致装好了。 第56章 鲮鱼锅子和太学 岑开致借着这个势又买了好些石蜜和黑盐, 也是极低的价。蕃商收钱都偷偷摸摸,生怕叫旁人瞧见了,生意不好做。 岑开致一转身,他们嘀咕一句, 她立即回头瞥他们, 笑道:“我虽是得了些便宜, 但也没亏你的, 说话给我仔细些。” 两人低了头抿手指, 不敢发一语。 方才几个太学学生刚还一副登徒子做派的,此刻看岑开致的目光却好似在看先生, 这小娘子竟听得懂蕃语呢。 “他们说了什么叫你捏着把柄了?”瞿青容看得顺气,挽了岑开致走远了才问。 “今年泉州港来的胡椒多,价格也下滑了, 但太学公厨循了旧例没变更, 他们白白就多赚了, 高兴呢。” 乐极生悲,没想到岑开致居然听得懂。 瞿青容冷哼一声, 道:“尸位素餐。”不知在骂谁, 又或是管你是谁, 一并都骂了。 书铺飞檐角上的一只矮墩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 这厢瞿青容和岑开致悠闲的逛了过去, 那厢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武学里走出两个红衣少年郎。 胡沁一直盯着泉驹的裆看,看得他都发毛了。 “别看了!”他咬牙切齿的道。 “行啊你,够贤惠的,我都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胡沁说着揪起自己袖口的一点磨损, 道:“你给我补补呗。” “你家那小燕娘两天来拿一次衣裳, 从内到外都给你抱回去洗了, 还用得着我来缝补?” 胡沁嘻嘻笑,道:“我让你把衣裳一起拿来洗,你自己不让。” 泉驹没再理他,被胡沁扯进了馆子里。 武学的公厨与太学同在国子监公厨的管辖之下,除了贵价菜上略有不同之外,米粮面食和一些基本菜色都是一样的,味道也很不错。 泉驹休沐时还带回一锅豆豉排骨给泉九尝过,很香,但这也并不妨着学生们出来贪一口新鲜。 泉驹很少主动外食,从来都是被胡沁拖出来陪他的。 “那鱼锅子只在这时节有,已经出来迟了,不知有位置没有。” 胡沁说的这家锅子店卖的主要是鲮鱼,鲮鱼秋冬时最肥美,便只做这两季。 如他所言,果然是生意极好,进店里连个人都瞧不见,因为全是热腾腾的白雾,如坠仙境,只是人声嘈杂,还在人间。 伙计拨云而来,赔笑道:“两位可等得了?” “等啊,等!”胡沁算得上一个小饕,吃这一项上,很是看重。 “你不怕误了下午的操练啊?”泉驹无奈的被他拖着进去,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胡沁也停下步伐循声去找。 “阿驹,这边!”店铺内里,稍微清净些的角落,泉九扒拉着屏风,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泉驹招招手,道:“我还想着能不能碰上你呢,巧了。” “叔。”泉驹高兴的拽着胡沁往里走。 “叔?哥还差不多。”胡沁嘀咕着。 泉驹走几步就又瞧见了瞿青容和岑开致,以及端坐上首的江星阔。 “少卿大人。”泉驹行礼时一松手,胡沁就是一躲。 泉驹不解的看他,又扯过他往里走。 胡沁鞋底打滑,蹭着被拽了进去,满脸羞窘的看着几人,对江星阔道:“江大人。” 泉驹还想引荐,见状知道胡沁与江星阔有旧,似乎还不是什么好的联系,不由得惴惴。 “胡嘉娘的弟弟。”江星阔简短的说,也不当回事情,招手让伙计加了两个座,顺手又给岑开致夹了一个烫得正好的鱼包。 这鱼包里头是猪肉和鱼肉,外皮是纯鱼肉敲出来的,极其的弹牙鲜美。又来了两个小子,铁定是不够吃的,泉九又给要了一盘鱼包、鱼滑和鱼丝面。 鱼丝面虽叫做面,却是纯鱼肉做的,这一顿从头鲜到脚,鲜得人张嘴都不会说话了,直‘喵喵’叫。 岑开致有些好奇的看着胡沁,这小郎长得好,虽然在江星阔跟前拘束紧张,但看他举止做派大大咧咧的,抵消不少眉目精致所带来的女气,很俊秀,姐弟俩从长相到气质都不是很像。 “你是嘉娘的弟弟,倒是与她不怎么相似。”岑开致笑道。 胡沁慌里慌张的咽下一口面,面在他嘴里满口乱弹,他鼓着腮帮子嚼了好半天,飞快的说:“我是庶出,同她不是一个娘,不大熟。” 得了吧,江少卿体贴那样,小爷能想不到你是谁?胡沁心道。 岑开致怔了好大一会,忍不住轻笑。她笑得好动人,像一朵花缓缓的开放。 胡沁咬着筷子尖看傻了,被江星阔一个扫眼,连忙乖乖吃饭。 因为不必等位,泉驹和胡沁吃完饭后时间还有富余,慢慢踱步消食回武学。 “我滴老天爷,太饱了,一拳能给我干出一地鱼出来。”胡沁揉着肚子道。 “谁让你吃那么多了?”泉驹也有点撑。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7节 “一抬头就看见我前姐夫,我只能低头吃了。”胡沁很委屈。 两人说着话,就觉得今日这街面上怎么这样热闹,人来人往,车夫小厮济济一堂,更多是太学和武学的学生,好些都上了马车,一副要回家的样子,没马车的只好使唤自己的腿或是喊轿子,总之一副着急忙慌要回家的样子。 “嗯?”胡沁频频回首看那些走掉的车马人轿,纳闷,“这是出什么事了?放假了?” 他正奇怪,揪住一个认识的人,不是武学学子,而是太学的学生,道:“诶诶,黄犇,这是怎么了?” 黄犇脸色不是很好看,喘着气,语无伦次的道:“你们武学不是也吃死人了吗?你不晓事?” “什么?吃死人了?”胡沁和泉驹惊恐的对视一眼,道:“我们今是外头吃的,不知晓这事,到底是怎么了?” “难怪了,你们运气好。公厨不知道哪道菜出了问题,我们太学吃死了一个,另一堆在救呢。听说你们武学也有闹肚子的,死没死还不清楚。”黄犇摆摆手,道:“消息传得块,好些人家都来接孩子了,没查清楚,谁还敢住在学舍里,吃在公厨里啊。” “这闹什么,怎么都往外涌。”泉九费劲的挤过来,对还没回过神来的泉驹道:“忘给你,你婶给你买的小玉葫芦,昨个先生和夫人去太清观的时候,给开了光,戴着,整天刀枪棍棒的,也少挨些揍。”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把红绳给泉驹栓上了,泉驹心里一阵暖又一阵寒,问:“叔,少卿大人还在吗?” “在啊,在那鱼锅子门口等我呢。把我撇下了,我不得走路回去啊?”泉九还没反应过来了,就见两个小崽面色青绿的看着他。“怎么了?” 胡沁咽了口沫子,道:“大理寺来活了。” 泉九胃里正涌上一个饱嗝,这话一听,打嗝打个没完了。 他抹了把脸,看着这满大街逃荒一般的学子们,无语的说:“嗝,不是吧?嗝。” 第57章 青柳茶馆和姐弟 好端端的出来吃饭, 没想到捡着一桩案子回去。 江星阔送上门来,太学几个焦头烂额的学官也不知打哪听到的风声,好似看见了救星,直接把他从武学门前拦下, 企图劫到太学去。 “喂, 我们武学也出事了啊。”胡沁不满的说。 人家理都没理他, 挨在江星阔身边道:“江少卿快同我进去吧。我太学的学生都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弟, 死的那个还是户部黄侍郎的幼子, 我,我实在吃罪不起啊!” 这还真真是件棘手的案子, 江星阔决定跟泉九兵分两路,他去太学,泉九去武学。 这里人多而杂, 出了命案又没查清, 江星阔停下步子, 有些担忧的看向人群中的岑开致。 陈博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两位女娘挨在一处, 虽辨不明江星阔在看谁, 陈博士无端端就觉得他是在看那个着粉袄的美人。 美人裹了件披风, 兜帽上的兔绒圈住粉团团的面孔, 一双眼儿秋波流转, 不仅美丽,还很有些韵致。 “坏了大人今日兴致,若是放心不下,可请两位娘子去我太学里的青柳茶馆暂待。” 太学里的青柳茶馆在文人骚客间很有些名气, 只是平日里不对外人随意开放, 非得有些关系引荐才得以入内。 瞿先生与几个友人偶有来此, 不过今岁瞿家流年不利,瞿先生也没这心思踏足了。瞿青容幼年时随瞿先生来过一回,如今再看,依旧是垂柳如幕,风吹拂动,池水微皱,格外清幽雅致。 “这青柳茶馆每一间茶室望出去的景致都不一样。”有萧萧的竹,苍劲的松,还有繁茂飘香的金桂。 瞿青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陈博士曾传话说好生招待这两位女娘,小厮就顺着瞿青容的意思,另开了几间给她们挑选。 可惜眼下天寒,时节不大对,金桂无香,竹太清冷,松柏翠绿倒是不错,若是落上一层薄雪就更美,但天公不作美,所幸茶还不错,吃一盏来解困消食。 青柳茶馆是一间三层的池边小筑,走廊内室里随处可见一些文人的书画墨宝,大多笔锋挥洒,恣意风流,岑开致虽不会品鉴,但也看得出好坏,听瞿青容讲解一番,就更能体会良莠了。 许是因为太学出了这样的事,没人有兴致来此吃糕品茗,吟风弄月,偌大一间茶馆一时间只有几个仆从和她们俩。 瞿青容与岑开致从顶楼逛起,一圈圈又兜了下来,准备再回茶室里吃盏茶,远远的就瞧见茶室门口站了几个人,小厮一瞧见她们回来了,忙道:“您瞧,我不曾骗您,这间真是有客人的,两位娘子是去楼上看书画了,茶还没用完呢。” 远看就觉得眼熟,岑开致走近些,一看,还真是施明依。 “岑娘子,你怎么在这?”施明依不是一般的惊讶,岑开致一个小食肆掌勺的厨娘,怎么跑进太学的青柳茶馆来了?还给了她一间顶好的茶室。 施明依目光落在瞿青容身上,细细打量着她,疑心岑开致是借了她的势才进来的。 岑开致对施明依无甚好感,笑道:“一别多日,施娘子安好?我阿娘答允为我置业的银两可送来了?” 施明依不曾想她无耻至此,脸皮胡乱抽了抽,强压轻蔑笑道:“这事儿岑娘子还是亲自与阿娘相谈吧。我在中间把话递来递去的,惹得旁人还以为我得了多少油水呢。” 说话间,又来了一个捧着油纸包的小厮,道:“两位娘子,你们要的红果酸糕来了。” 施明依身侧还站了个同泉驹差不多年岁的小郎,正好奇的看着瞿青容和岑开致,闻言很是不悦,道:“方才我们要糕点,你还扯谎说什么厨下没开火,眼下怎么又有糕点了?” 他说着就气喘起来,呼吸急促,像是有气喘病。 “慢些慢些,药囊呢。快些拿来!”施明依急得厉害,斥道:“我又不是平白说你们的,那茶室窗子迎风,叫我家阿阳吃得一肚子的冷风。眼下激出喘病了,看我不告到国子监去,要你好看。” 小厮没做声,却是撇了撇嘴,心道,‘窗户进风,那你不开不就行了?还国子监?国子监的老大人哪管我的事儿,真是笑话。’ 施明阳喘得难受,岑开致瞧着有些不忍,道:“进来暖暖先吧。” 其实也不算施明依矫情多事,施明阳这病娇贵,冷不得憋不得,所以既要烧炭取暖,又要通风去烟气。 施明阳缓过气来,捧着热茶喝,见岑开致她们吃糕点,眼珠子转了转,一副强忍不言的样子。 “太学的公厨吃死了人,虽说青柳茶馆的小厨房是单设立,事情未查明之前也不敢开火,本只给我们俩上了壶茶,糕点是我叫他们去外头买的。” 听岑开致如此解释,施明阳的神色和缓些许,笑道:“岑阿姐你同柳夫人有些像。” 施明阳从小在舅家长大,待柳氏全然只是几分面子情,听他不喊娘,只称夫人,岑开致倒也不做他想,只点了点头。 施明依飞快的蹙了蹙眉头,道:“就你这身子,可还要来临安上学?” 施明阳有些急,道:“自然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觑了岑开致一眼,小声道:“若是不能进太学,桐庐书院也是好的。” 施明依面色更是不愉,道:“去桐庐书院你还不如留在明州!” “可太学学子有定数,江家已经进了两个名额,哪还有我的份啊。”施明阳说着被施明依拧了一把,讷讷不言了。 施明依有些尴尬,抬头一瞧,却见瞿青容和岑开致凑到一块去赏茶室墙上的松涛图了。 “青容,岑娘子,你们先跟我回去吧。这一时半刻的,大人铁定是出不来了。” 泉九说着一脚迈了进来,他也不认得施家姐弟,觑了他们一眼,对瞿青容招招手。 “武学没事?”岑开致见泉九出来的早,问。 泉九想起那满地秽物的景象就皱眉,道:“武学那几个小郎,牛犊子一般的身量,郎中灌了些瓜蒂散下去,吐了一地,就好了。不过看脸色也是被折腾的够呛。” 三人往外走,也没理会那姐弟俩。 泉九送了两人上马车,叮嘱阿山,“小心些。”又对两人道:“我还得同大人碰面,阿山在外头,先送你们回去。大人下令封了太学、武学,出入暂时都要身份明证。” 施明依今日是礼送不成,马屁也拍不成,只好带着施明阳先回去,到了太学门口却被大理寺的人给拦了。 第58章 羊肉汤和蓖麻籽 施明阳欢快的冲着正在上马车的岑开致, 喊道:“岑阿姐,帮帮忙。” 大理寺的守卫也曾跟去南山寺,闻言小跑过来询问岑开致,得知他们是江海云的夫人和小舅子, 就放行了。 倒欠岑开致一个人情, 施明依心中大为不快, 自己是出门没看黄历, 这才惹出这么一场笑话来。 难得岑开致有闲, 江星阔有空,却没想吃来一件大案。 瞿青容见岑开致挑了车帘往后瞧, 笑道:“唉,什么叫望穿秋水,大抵如此了。若是有人今夜难眠, 不如来同我睡?” “泉九留在太学了, 不得空。”岑开致回嘴。 瞿青容勾勾岑开致的下巴, 道:“日后与他有一辈子好睡的,只怕睡厌了他, 我不贪这一日, 还是美人好。” 岑开致怕痒躲开, 笑道:“真好似个嘴坏花心的浪荡子。” 她们倒是笑闹得欢, 泉九和江星阔却头疼得紧。 毒源已经查出来了, 是一道冬日的例菜,炙羊肉锅子。 虽是例菜,却也有不同。太学与武学一样,学生分为上、内、外三舍。上舍生的羊肉夜半就得卤下, 鸡鸣时分就得做起, 才赶得上午膳。先卤再煨, 羊肉是上好的羊肉,切了腿块连皮带骨的大肉,还放了好些香料药材下去一通熬煮。 肉香汤浓,滋味入骨,什么叫鲜,鱼羊为鲜,这一口汤就是鲜之一字最好的阐明。再配上一个酥皮的芝麻饼子,咬一口绵密软嫩的羊肉,嘬一口奶香滋味的羊汤,这一餐饭食吃得人神魂都乐意供奉。 内舍生的羊肉锅子就差一些,余下那些较为肥腻的羊肉部位就给了他们,配料简单些,汤倒也熬得浓白,再撒一把芫荽,就上一口水晶蒜,滋味也补足了。 外舍生的羊汤锅子就好似外头普通小食肆卖的那样,小半是羊骨头,大半是芜菁和豆腐泡。这万事都怕比较,你若是不比,这锅子也不差,芜菁炖得半透明,清甜无丝,豆腐泡吸足了汤汁,一咬下去就流了满下巴。反正这一锅子,搁穷人家那也是过年才挨上一口的好菜。 出事的那一份菜,就是上舍生的羊肉锅子。如此自然会怀疑是否有学生心存嫉妒,有意暗害。 “公厨的大师傅和洗菜的帮工都是做老的人了,虽说各忙各的,可锅边没离过人呐。他们也没见学生进过后厨。” 死了学生,还是学生害的,这是太学里几个博士最不想见到的真相。 江星阔令人整理出了公厨前头的院子,羊肉锅子倒在几层白细布上,筛出细碎的杂骨和香料,几个仵作医官正跪在上头,一点点寻找可能的毒物。 天色昏沉,只能命人在边上挑着灯笼。黄仵作家境不甚富余,仵作这一份公差收入也不多,许多香料他食都没食过,杯弓蛇影了几回,几个医官都笑话他。 泉九有些不忿,道:“我们大理寺清贫,不比你这太学里的几个医官如此好眼力,只怕香料食得也多。” 几个医官拿着火钳夹在那瞎忙活,恍若不闻,倒也不敢再阴阳怪气的挤兑黄仵作了。 黄仵作跪在细布上,沾了半身的羊汤,香喷喷的,捏着一粒棕斑豆站了起来。 “这是蓖麻吧?”天色昏暗,他也看不太清。 江星阔走了过去,看清那豆子的模样,道:“是蓖麻籽,找一找,一共多少。” 有了目标就好找多了,可医官和仵作们一共也只找出三粒的蓖麻籽。 黄仵作道:“症状也对得上,口麻,咽痛,又腹痛腹泻。很像蓖麻中毒啊。” “瞧瞧,那羊汤缸子有那么大,这几粒蓖麻籽就算是碾碎了,毒性也不足以致人死。许就是不小心混进香料里去。” 吃的东西中有毒,自然是厨子最可疑,所以整个公厨的人都被留了下来,闻言跪了一堆,连声喊冤枉。 “大人,大人,羊汤的佐料有胡椒,白芷、黄芪、当归、党参,这些东西我们素日里都是用惯了的,分门别类摆在橱里,怎会弄错?” 泉九已经飞快的进去察看,几个存放香料药材的木柜摆列整齐,统统倒出来叫人查验,并没掺杂蓖麻籽。 “大人,这蓖麻随处可见的,我在武学的学舍边上也瞧见一丛,太学约莫也有。泉驹说大家都知道这蓖麻籽有毒,平日里也没人管它,偶尔拿来弹玩取乐。”泉九道。 “太学里有,”一个医官斜了黄仵作一眼,说:“蓖麻可入药,可治湿疹,灭蛆、杀孑孓。我们医馆前头就种着一丛。这羊汤锅里就三粒,还是完好的,真吃死不了人。” “是只找到三粒,不是就三粒。”泉九重申。 医官指了指地上的羊肉汤渣,道:“您这网密,能漏掉?”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8节 满院子香气,熏得人有些憋闷。 黄侍郎家的幼子本就身子不大好,仔仔细细的养到现在,本以为立住了,待他学业有成,就好娶妻生子,延绵后嗣,没想到却被一碗羊汤给药死了。 江星阔一露面就被黄侍郎紧紧攥住了手,原来一张那么讨喜的面孔,亦可以如此恨意丛生。 “一定要,一定要逮住那个凶手!” 太学的上舍生共有三十余人,午间这一碗羊汤几乎人人都喝了,有中毒迹象共有十五人,乍一看,病情轻重只在吃得分量多寡。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汤。” “早间的炊饭我喜爱,多吃了些,午膳又有炒冬菇,我就没怎么吃那羊汤。” 这些都是走运躲过一劫的学生,谈起这件事情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屋子里几个医官忙来忙去的,在施针祛毒,黄仵作一人蹲在外头,围着几个盛着秽物的木桶打转。 江星阔倚在门边看他抓耳挠腮,忽问:“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黄仵作道:“也没什么想法,就是看他们吐出来的东西,好似是吃肉多的症状就重些,喝汤多的,您瞧,倒是没什么大碍。”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几个恹头耷脑,但整体来说无碍的学子。他们正在喝清口的薄荷茶,还有一人去问陈博士,说他们能不能回学舍去。 江星阔一点即透,立刻看向公厨的厨子,道:“你说羊肉是先卤后炖,所以才有此浓厚滋味,羊肉要卤多久。” 裘大厨战战兢兢的道:“我们都是睡前卤下,直至鸡鸣时分再起来煨汤的。卤料,都是撇掉的。” “可毒已经进到肉里去了,那三粒蓖麻籽是你们没撇干净留存下的。”江星阔一锤定音,算是终于弄清楚毒源了。 第59章 穷学子 下毒的时间生生拉长了一夜, 还是无人监管的一夜,泉九不禁觉得头疼。 “有人有人。”陈博士道:“夜里有些苦读的学子腹中饥饿,公厨自是有人值夜的。” 裘大厨睃了手下小学厨一眼,小学厨滚上前来, 结结巴巴的说:“我, 我守着灶, 可, 可也不敢说也眼睛都盯在羊肉上啊。” 他倒是推脱的干净, 江星阔道:“昨夜谁人要过夜宵?这可记得?” “记得记得。”小学厨道:“昨夜是尚书家的楼公子,府尹家的周公子和御史中丞家的秦公子遣小厮来要过。” 他想了想, 道:“哦,对了,还有一位蔡公子也来要过夜宵。” 江星阔觑了泉九一眼, 泉九会意, 冷笑道:“你前头恨不能把人家祖宗的官职都添上, 怎么到了姓蔡的这,就干巴巴一个蔡公子了?” “蔡公子, 蔡公子家没官位。”小学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陈博士问:“哪个蔡公子?蔡助?” 小学厨点点头, 陈博士纳罕的问:“他怎么来要夜宵了?” “他不能吗?”江星阔问。 “哦, 不是, 不是。”陈博士连忙解释, “蔡助家中贫寒,但文采出众,是瑞安府将他推举进太学的,这一拨就两个出身平民的学子, 另一个陈云家中是经商的, 而蔡助家中还有老母幼妹要奉养, 太学给他发的月银他大半也都托人带回家中去了。他素来勤俭克己,而夜宵是要另付银子的,我只是奇怪。” “他只要了俩不要钱的馒头和一壶茶水。” 小学厨轻声道:“昨夜确也是蔡公子头一回来。” 江星阔还没说话,边上就有个学生冷哼,道:“是了!蔡助平日吃饭遇上荤腥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今日这羊汤味美,隔十日才上一回桌,他怎么会错过!定然是他!素日里就十分孤僻不合群,想来是穷则生怨,恨起我们来了!” 泉九将这位义愤填膺的学生上下看了个遍,脑子里忽冒出周锦录那厮的模样,再一瞧这通身的香囊环佩,难不成花枝招展也是家学渊源? “周公子虽然有心学你堂兄判案,却是急躁武断了些,张口就可拿人下狱了不成?”江星阔凉丝丝的一句,把那几个呆子都说得闭嘴了。 穷学子半夜偷偷去要馒头冷茶不奇怪,谁也不是生来就带金携银,谁都有饿的时候,但奇怪得是,这么巧去要了夜宵,而第二日又没吃那羊汤。 蔡助被请出来问话时还十分困惑,陈博士把事儿说了一半,他便明白为何疑上自己了,少年气盛,虽是家贫,但乡人皆厚道,府衙又清廉,推荐他进太学全凭自身才华,故而膝盖还没弯过几回,骤然遭此折辱,一张脸瞬间变红,气得浑身在抖。 “问你一句罢了,就这样受不住,我还以为能叫瑞安府举荐到太学来的学,总好过那些靠世荫的,外头可有好几张利嘴,拎个谁来,说话都比陈博士难听。” 江星阔一句话,就见那蔡助如被针刺了一般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人也镇定许多,他看向陈博士,斩钉截铁的道:“夫子,我没有!” 博士之名是官位,陈博士掌管太学庶务居多,偶也会替因故不能上课的夫子们讲经述文,所以学生们不叫他陈博士,也叫陈夫子。 陈博士看向江星阔,那意思,你跟这位说啊。 蔡助有些怵江星阔,但还是走上前来,看着江星阔那双与汉人迥异,又分外深邃的眸子,他张了张口,肚子里好像就只剩下了真话。 “我虽不及太学诸位同窗那样会投胎,却也明白自己能有今日的境遇,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好运道了。出生时母难而我顺遂,手脚俱全,灵台清明,面容端正,想想多少人一出生就没了向上爬的门路?我虽生在贫家,但却有个慈悲勤劳的娘亲,和睦柔善的四邻,我启蒙恩师是个街尾算命的卦师,在外人看来他粗俗卑下,却是这样一个人,用尽最后一点人情关系将我推到县学。” 蔡助说得满脸是泪,他胡乱用袖子揩了一把,望向学舍大门,虽掩着,但他知道一定有很多耳朵贴在上头。 “太学里与同窗之间的不睦,于我而言早就不新鲜了,大人以为我在县学之中就好过吗?太学里人人有家世,有身份,其实也是一番桎梏,即便心有不忿,看我不顺眼,也不过几句冷嘲热讽,或是对我的忽视鄙夷,相比起当年在县学中同窗作弄我的把戏,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似水了。” “我怎么会因此就想要毒害他们?即便太学上下都是出自名门的公子哥,里头也有得是能真心与我相交的端方君子。”蔡助说着,苦涩一笑,道:“大人,夫子,我很珍惜在太学里的日子,即便偶有憋闷苦痛,也不至于会偏激到要下毒报复的地步,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蔡助声泪俱下掏心剖肝的一番话,泉九心里也动容,看了江星阔一眼,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开口便问:“你今日未曾去用羊汤,可有缘由?” 蔡助哭得涕泗横流,此时正响亮的擤着鼻涕,大家只好等他,蔡助也有几分尴尬,道:“昨日是友人生辰,武学里有个小私厨,我们在那摆了一小桌。” 江星阔疑道:“不是说太学和武学的公厨一贯是在一处的?” 陈博士略有几分了解,就道:“是啊,武学是后办的,但还有个小厨房方便学生饮食,可以做些汤面小菜什么的,但学子们的大餐都是从公厨走的。” 蔡助也道:“武学私厨的汤面做得很好,价钱也不贵,我们庆生一贯是去那里的。” 陈博士见江星阔并没要就此放过蔡助的意思,就道:“江大人,毒源已经查明,公厨里的食材也都由医官一一查验,且又派了守卫看管,四散回家的孩子们也都回太学来了,无一缺漏。天色已晚,咱们不如明日再查?” 蔡助又飞不走,就别囚困着他了。 第60章 老卤和蹴鞠 江星阔不过歇了一夜, 第二日来到大理寺,黄侍郎已经坐等着了。他这幼子聪慧体弱,一朝无辜丧命,确也叫人唏嘘。一夜之间, 黄侍郎脸上多了好几道皲裂的口子, 想来是被眼泪渍的。 黄侍郎此人不好得罪, 他看似圆滑, 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江星阔揣测他是听到关于蔡助的风声了, 索性将蔡助的自述都与他说了,末了道:“黄侍郎自有评判, 只是案子未查明,切莫做出叫己后悔终身的选择。” 他这句敲打黄侍郎听得明,他眼眶干涸, 满目血丝, 只道:“既如此, 那便是又无疑凶了,江大人打算如何查下去?” 江星阔没有回答他, 泉九一边走进来, 一边扭脸看黄侍郎离去时微微佝偻的背影, 道:“大人, 马备好了, 您还没用膳吧。咱们去岑娘子那吃些再去太学?” 窄街小肆,依旧如此宁静平和。门帘换了厚布,坠了铜铃,不进风也不挡着客人, 一挥手掀了帘子, 还能听见悦耳的脆响。 早市刚歇, 午市未至,正是闲时。钱阿姥和岑开致正烤火呢,吃得瓜子壳和花生壳都随手扔进炭盆里,偶尔燃起一小簇火花。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神仙一掀帘,也要变成知晓腹饥肚饿的凡人。 抬首见到泉九和江星阔两人,钱阿姥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来,道:“用过早膳了吗?” 见两人要摇头,她拍了拍要起身的岑开致,道:“阿姥炒的年糕片还没吃过吧?致娘卤了大肉片,与年糕同炒味道极好,略坐坐,马上就好。” 明州地道的一些吃食,岑开致对于火候的把控还不及钱阿姥,便歇算着了。 钱阿姥果然不是夸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盘热腾腾满是镬气的炒年糕就上桌了。 这看似简单的家常滋味,想要做得好,却也要费一番心思功夫。年糕片是公孙三娘早早就切了一水盆备着,早间已经卖空了半盆,公孙三娘同杨松去街市上了,回来还得切一盆以备午市。 年糕片要切得薄厚相当,这样炒的时候才会火候均匀,不至于一些都要糊了,一些还未入味。 白菘只掐了里头的嫩芯,一炒就糊烂,黏在软趴趴的年糕上,酱汁是加了大肉片的卤水一起炒的,每一块年糕上都裹缠着浓郁的酱汁,甜糯鲜美,软而有嚼劲。 大肉片约莫有一指头厚,阿姥炒的时候切成了酒盅口那么大小,和在年糕片里一起入口嚼吃,软乎乎的,越吃越香。 江星阔本也没想到一盘年糕的滋味竟然能那么好,吃光一盘,抬眸就瞧见岑开致托腮看着他笑,“好味吗?” 江星阔对钱阿姥一点头,道:“阿姥手艺好。” 钱阿姥笑道:“炒个年糕算什么,是致娘的肉片做的好,先卤后炸再煨煮,麻烦得要命,不过幸好眼下天冷,她做一次能管两天。” 岑开致做了个有些自得的小表情,看起来可爱极了,若是独处,江星阔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的亲一亲,蹭一蹭。 岑开致问起昨日太学的事情,泉九便告诉她是卤料中被人投毒。 “卤料?是老卤吗?这也太可惜了。”她不禁感慨。 泉九很是不解,道:“有甚个可惜的?” “卤料是越老越好,你还记不记得你买过的那家胭脂鹅脯?”岑开致问江星阔。 江星阔点点头,道:“嗯,怎么了?” “我后来又让文豆买过几回来吃,这家卤味店靠的就是一锅用了几十年的老卤,卤料其实就靠那几样,味好的卤味店,要紧的是老卤子,所以我才说可惜的。” 岑开致这一番关乎卤子的心得体会不过是随口闲谈,却不知道为甚落在了江星阔心上,几个医官被他问得发懵,倒是黄仵作道:“我验过了,那毒没下在老卤里。” 众人都看他,黄仵作道:“昨个大人去审学生的时候,裘师傅舍不得那老卤子,让我帮着验一验。他说老卤还得做其他的菜,羊肉味独,直接投进去以后卤什么都是羊肉味了,所以卤羊肉不是直接搁老卤里卤的,是从老卤勺一瓢出来,再添新料炖煮。大人果然机敏过人,见微知著,这蓖麻籽就是添在新料里的。” 有个医官不屑的小声喃喃道:“知道了这个又能怎么样?” 裘师傅探出个脑袋,有些庆幸,道:“新卤料在入锅之前炒制过一道,炒完还铺在院里晒了一个时辰,那时我们都去午歇了,若说无人监管,且就是那个时候了。” 陈博士皱着眉头,道:“前日午时正是休沐日,不过也有好些学生家不在临安,依旧住在学舍中,所以我们与武学就举办了一场蹴鞠球会,大半的学子都去操练场了。” “武学的操练场大,为什么不去武学?”泉九不解的问。 陈博士有些不好意思,道:“武学学子本就身强体健,再去武学的操练场上,总觉失了优势。” 泉九挠了挠下巴,道:“将那日留在太学的学生名录取来,回家的那些学生就可以撇清干系了。” “不止太学。”江星阔忽然道,“还有武学。不要觉得武学没死人,在此事上就是连带受罪,公厨都设在一处,谁被谁拖累了,还不一定。” 陈博士如闻天籁,恨不能插香祷告这事儿的症结出自武学,而不是他治下的太学。 “武学和太学的东西门相连,来观赛的武学学生也不少。” 泉驹和胡沁那一日是回了家的,有记档,便没被提去讯问。两人倚在栏杆上,看那一院子被留下来的学子。 武学的学子不比太学,大多是出自世家高门,虽说也是家中父辈有个一官半职的居多,但平民出身的人数要比太学多很多,还有些军将家的子弟,质素不错的,也会送到武学来。 泉驹在武学中受欺负,江星阔一点也不意外,武学虽是学堂,教的却是刀枪棍棒,拳脚功夫,有些军营气,泉驹虽不怯懦,可身上缺了点匪气,太文生公子哥了。 武学之症结依旧是本朝重文轻武,虽然天子有意培养些精兵锐将以抵抗外辱,却又畏惧兵权割据。所以即便教授军法韬略,却也因天子忌惮而只是些聊胜于无的皮毛。 泉驹只受点嗟磨,不至于被排挤出武学也概因此,武学里不是纯粹的武,武学的设立本身就在是重重桎梏之下。 第61章 午膳和同窗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49节 因为在武学查案, 大理寺众人午膳也就在武学里用了。泉驹本无意暴露自己和泉九之间的叔侄关系,可武学的钟博士从胡沁嘴里听到了,急忙扯着他去招待了。 泉驹被胡沁这大嘴巴坑了不止一次,既如此, 他也别想跑。于是乎一张圆桌上人人如坐针毡, 钟博士和几个作陪的博士是因为担忧案情, 泉驹是因为屏风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同窗, 胡沁则是因为与江星阔坐了个正对脸。 只有泉九和江星阔吃得还不错, 江星阔不许公厨给大理寺的人另做,只循例吃些就好。不过习武之人消耗大, 公厨给武学上的都是极下饭的大菜,倒是很合大理寺那班人的胃口。 油润润的肉酱山芋糊,这菜上桌时搁在砂锅里, 还咕咚冒泡呢!瞧着黏糊糊的, 用勺子舀起时微粘的山芋糊能有拉丝的感觉, 肉酱是酱汁腌过又炒,炒时油锅里炸香了野山椒, 还勾了薄芡, 这一盘菜就能干掉半甑饭。 咸盐腌过, 再炙烤过的猪皮金黄焦脆, 底下肥瘦□□四六开, 是极好的五花。大厨师刀工极好,一片片切得薄而透光,一筷子夹起五六片来,叠在一起跟朵花似得, 醋碟里这么一过, 一嚼, 只有香没有半点腻。 姜爆打卤排骨就用到裘大厨的宝贝老卤子了,排骨先卤后炒,既有深厚滋味,又有随姜一起爆炒后的辛辣镬气。泉九吃得高高兴兴,不禁感慨还好毒没下在那老卤子里,一桌人还不知道这内情,险些喷饭。 泉驹和胡沁这一餐饭吃得是不上不下,终于好走了,两人打算去演武场上弄些轻省的武器操练一番,消消食。 胡沁这厮又要抄近路,非得从回廊和园子篱笆的夹道里走,小径就一只脚那么宽,根本不是路,走得摇摇晃晃,差点跌进回廊上的花窗里去。 花窗那头,满院因为去过太学看蹴鞠而被软禁问讯的众学子都捏着馒头看他,筷子上拈着的不是虾酱就是咸齑,好心酸。 胡沁打了个惹人嫌的饱嗝,干巴巴的笑了声,“大家吃好,喝好啊。” 未免这厮被人打,泉驹提着他的后脖领子将他从花窗里拔了出来,同个学舍住着的方斌走了过来,皱着脸道:“午膳有什么菜啊,这干巴馒头啃得老子都快噎死了。” 泉驹从身上摸出两瓣柚子,方斌眼睛一亮,同学舍的几人闻风而至,飞快的瓜分了。 胡沁也跟着掏胸揣袖,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又缓缓摸向了裆部。 “你娘啊!” “你这厮要死啊!” 胡沁躲避甩出来的拳脚,挂在篱笆上笑,从袖子里扔出半包松子糖。 同个学舍的一起凑过来分吃,隔壁几个玩得开,关系好得也蹭了进来。 泉驹瞧了一圈,问:“刘孜不在吗?” 方斌嘴里甜滋滋的,一股松子香,道:“他那天不是回他姑姑家了吗?怎么会被关在这里,我本来也家去了,听说有蹴鞠才留下来,唉。” 泉驹没说话,胡沁闲话了一会,就跟着他一块去演武场了。 胡沁弓箭准头极好,刀剑上就弱一些,泉驹棍法最佳,骑射平平,两人算是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过了几招,胡沁觉得没劲,扔下长剑,道:“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泉驹在台阶上坐下,解掉腿上捆缚的沙袋,闷闷的道:“看来是我误会刘孜了。” “嗯?”胡沁不明所以。 “我还以为是他剪坏衣裳的。”泉驹道。 刘孜与泉驹并不是同个学舍的,武学考核过后,泉驹升而刘孜降,其实是泉驹替换了刘孜的位置,刘孜家在桐乡,所以休沐也留在武学。 学舍里大家的箱笼位置是固定的,泉驹的箱笼就搁在刘孜原来的位置上。上舍生大多都家在临安,泉驹替换进来后,他们这个学舍每逢休沐日几乎都没人在。 而且,同个学舍的才有钥匙。刘孜的钥匙,泉驹管他要了好几次才要到手,他毕竟年少,即便好脾气也禁不住刘孜一次次的戏耍,若不是胡沁在其中周旋,只怕少不了一场架。 钥匙搁在刘孜手里那么些天,他要多铸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沁只晓得泉驹的衣裳绞烂了,却不知他箱笼里曾无故生出过一窝的蜚蠊,还有好些拿他里衣做窝的幼鼠,那一只只粉嘟嘟的,看得人寒毛直竖。 论起来,泉驹的胆子倒不是在演武场上练出来的,而是被这一次次开箱的惊喜生生嗟磨的。 泉驹不想生事,想着刘孜不过是为了泄愤,便忍了。刘孜也从没遮掩过是他所为,每每生事后,泉驹看他,他总一脸桀骜不驯的神色,巴不得泉驹去找他麻烦。 泉驹原以为衣裳也是刘孜弄烂的,方斌竟说刘孜回姑姑家了,难道不是他? “又或者,他撒谎咯。”胡沁叼着根泛黄的狗尾巴草,道:“你小子说话藏一半露一半,是不是在猜刘孜压根就在学舍,他又善蹴鞠,没理由不跟着大家去太学看呀?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说自己回家去了。嗯?” 泉驹抿嘴没说话,胡沁道:“琢磨不透就别琢磨了呗,跟你那小叔叔说去,让他们查去。” “万一不是他,那岂不是污了他的名声?他进武学也不易。” 论起刘孜的出身来,听说也是不差,祖辈似乎封过将军爵位,只是到他这一代就落没了。 刘孜的身手看起来可比泉驹和胡沁像样的多,演武场上与他肉搏,两人皆要落败。 泉驹顶了刘孜升上上舍,概因刘孜在经文策问这方面委实太差了些,泉驹自己都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是武学定下的考量,又不是你爹我娘定下的,何必这样气短?”胡沁道。 泉驹点点头,起身要去前头找江星阔他们,路上却又犹豫。胡沁与刘孜同舍多时,倒也有几分情谊,就给泉驹出主意,道:“要不咱们先找他问问?” 第62章 少年与姑父 泉驹和胡沁正满武学的打听刘孜呢, 勾着这个的肩问,搭着那个的背问。 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江星阔又冰冷又悦耳的一把嗓子,“找他做什么?” 胡沁被惊得身子一麻, 用胳膊挨了挨泉驹, 小声道:“你跟他说去, 老实交代啊。” 两人讲定, 讪笑着转身, 就见江星阔背手而立,身旁的阿山正提着刘孜呢, 惨白青绿的一张脸,简直比坟里挖出来还难看。 江星阔的目光耐人寻味,泉驹挠挠头, 又觑了刘孜一眼, 很有些痛心疾首的道:“真是你啊?你搞搞恶作剧也就罢了, 怎么好做出投毒这种事呢?” “原是你这个软□□!少给老子满嘴放屁!”刘孜被他一瞧,倒是激出几分活人生气, 愤然道:“你以为自己尽可报仇了是吧。烂泥一滩, 要不是这世道, 你能上墙?!” 泉九坠在后头, 钟博士正啰啰嗦嗦的与他说着什么话, 听刘孜骂骂咧咧的如此难听,便走上前来,给他后脑瓜子来了一下,对泉驹道:“怎么个意思?叫人骂得祖坟都要垮了。” 胡沁问:“大人, 你们怎么抓住刘孜的?” 江星阔示意阿山把刘孜先带回去, 刘孜双腿倒还能使唤, 不至于软成一摊泥,叫衙役们拖着走了,也许是靠他平素的自傲支撑着吧。 泉九看了江星阔一眼,有些不明所以瞪着两个小的。 “家在外地的学子名录中有他,但他又没被问询过,记簿上虽说是去了姑母家,但隔日请了蔡助吃生辰宴的也是他,大人就让我去提了他来。我觉得他怪里怪气的,一个对眼,他转身就要走,不过喊住他,他倒还算镇定,就弄过来聊聊喽。” 难怪阿山只是跟在他身后,刘孜并没被缚。 “怎么说?”江星阔走了过来,泉驹后退一步,倒不至于仰面看他,就将刘孜休沐那日毁他衣裳的事情说了。 江星阔沉吟,泉九笑道:“哈,那岂不是自己送上门来?” 大理寺的人手回去了一部分,泉驹的证词虽不是直接证据,但也足够江星阔在刑讯时逼迫刘孜说出实情。 刘孜那日的确回了姑母家,他这位姑母说来也巧,是江家庶房的女眷,她的夫君是江海云庶出的一位小叔叔。江星阔对他略有几分印象,并不熟络。 经过阿山事后走访,他在姑母家中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匆匆跑了出来,瞧见他的邻人婶子说:“黑沉沉的一张脸,骇我一跳!” 大理寺威严阴沉,尤其是这秋冬两季,树木草植绿得近泛黑,浓浓一树,乌压压的盖在人头顶,阳气若虚几分,一进来就觉遍体生寒。 刘孜虽说蛮壮,毕竟年岁不大,嘴硬了几句,提讯他的地方不过寻常办案之所,录笔的镇纸轻轻一扣,落在他耳朵里,倒好似惊雷一般。江星阔几问,他几答,皆是漏洞百出,搪塞不过去的,人渐渐软了,声音也开始打颤了。 “我没想杀人,那蓖麻籽是毒,可我就撒了一小把,叫他们闹一闹肚子罢了,我没想过会死人!” 刘孜心里的惶恐如洪水决堤,他撑着眼皮,眼珠仿佛都要脱眶,拼命的想要江星阔信他。 “你好好一个武学学子,何以会有这种想法?”秦寺正家中有子侄,也没份进太学,只求了陈寺卿妻族家的私塾进学,日日勤勤勉勉,雨雪不敢误。 他这一把蓖麻籽撒下去,却是将武学太学两拨上舍生都坑害苦了。 刘孜看向秦寺正,严肃古板的一张面孔,眼神中却满是痛惜,同他阿爷好像,刘孜低下头去,闷声道: “早些时候我本是上舍生,武试皆上乘,经文策问不及那姓泉的,竟就落下来了。我不服气,我若是文生也就罢了,武学明明就是给我们这些习武之人设立的,为何如此看重经文一门?策问若主考军史典籍也算了,偏偏要紧的一掠而过,倚重的又是些程朱之问。” 青砖上落下水珠,湮出了两点深色,少年心头愤懑,行差踏错,便是断送自己一生的好前程,更别提还要背负一条人命。 “泉驹忍让你多时,他不是此事的引子吧?”江星阔问。 刘孜依旧低着脑袋,却冷笑,“他懦弱不堪,怎么激都无用。此番恼火上头,因为,因为…… 秦寺正叹了口气道:“武学学子犯禁斗殴是要开除的,人家自觉能在武学机会难得,便是千般不痛快也能忍让,你只觉人家懦弱,那好,你有气性,说罢,谁招惹你了!?” “江家姑父,说话委实难听,原是他手下货船过江时,我父兄未行方便之事,可我父兄不过小小军官,在任将军麾下做事,哪里有那么大的权限?他因此心怀怨念,含沙射影的讥讽我,只言自家子侄在太学如何上进,可休沐那日是姑姑叫我去见她,有一份生辰礼要给我,我一年才休息这么一回,叫他一口一个懒惫懈怠,又说我武夫不堪用,大宋国富民强,都是兵士贪生怕死,才节节败退,如此羞辱了一番。” 秦寺正默默觑了江星阔一眼,见他神色不变,便知他不会因为此事涉及江家而有什么顾忌。 “我心里气不顺,听他说自家的侄儿也是太学的上舍生,又想到泉驹也升了上舍生,脑子里便都是上舍生上舍生的,”刘孜崩溃的捧着脑袋,“就想着要这帮上舍生吃点苦头。” “你也后悔了,所以假借生辰请客之名,邀了蔡助以及平日里与你交好的几人去吃午膳,只是余下那些出身高门的文生公子哥便不管了?”秦寺正很有几分唏嘘。 “那蓖麻籽虽毒,可大人,只那么一小把,我真的只放了一小把。听蔡助说,他有位同窗娘胎里带来的脾胃虚寒之症,泻得也是厉害,而今已经好了。”刘孜抬起头来,倒是没有涕泗横流,眼圈红红的道:“大人,我知道自己有罪,可,可黄鑫的死您再查一查好不好?” 黄鑫便是黄侍郎的幼子,江星阔不语,秦寺正道:“独独死了他一个,自然会疑心有人是否浑水摸鱼,大人早遣仵作医官去细查了。” 第63章 堕楼 黄仵作早先寻到了黄鑫的几帖药渣, 重新煎过后给小鼠却是无虞的,再加上太学和武学见寻到了投毒的凶犯,对大理寺再入内查案就不那么欢迎了。 泉九只有和秦寺正一起出马,请了几个与黄鑫平日交好的学子问话, 想查出黄鑫平日里可有得罪的人。 江星阔心里不知是个怎么想法, 转而去了他鲜少踏足的江府。江海云很是惊讶, 但亦十分欢迎, 吩咐施明依张罗茶水点心。 听得江星阔提及刘孜是因为族叔言语刺激才做出投毒之举, 江海云不便接话,只含糊应了一二句。 江家在太学进学的两个少年分别是江海云庶出的幼弟和外甥, 江璞和黄犇。 江星阔见过江璞这孩子,是江海云特意带来拜见他的,因为这孩子生母不显, 又去得早, 基本是在江海云身边长大的, 同儿子也差不多了。 匆匆一面,谈不上了解, 只依稀记得圆圆的一张脸, 笑起来的样子很腼腆。而那黄犇就有些奇怪了, 为何是借了江家的关系入太学? “我那庶出的小姑姑嫁与黄家, 黄家三房人丁单薄, 本想上头有隔房的兄嫂支应,又无切实的公爹婆母要服侍,也算有好有坏,没想到她年轻守寡, 过了一年又再嫁了。” 江海云喝了一口茶, 挥挥手让想留在花厅服侍的施明依出去, 继续道:“黄犇这孩子,虽是黄家人,却是庶出那一房的独苗了,怎么说呢,就成个没人理的了。不过他还有个亲舅舅,就是方才你提到的族叔,他怜这孩子,就跟江璞似得,也都当儿子养了。” 江海云说着大发感慨,“哎,不过他不比阿璞,阿璞怎么养都是姓江的,他姓黄,到底是要回去的。黄犇进了太学之后,黄家就来要人了。哼,我说,那黄侍郎也真够会钻研的,瞧着孩子有些出息就讨回了。不过孩子都那么大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亲谁不亲,难道看不出?不是,你问这做什么?” 江海云说着一大堆才回过神来,纳闷的看向江星阔,江星阔还没来得及敷衍,他便道:“是不是你那岑娘子说什么了?” 江星阔十分不解,道:“同她有何相干?” “我怎么知道,女娘都这样,什么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也要搬出来做文章。”江海云脸色有些烦闷,道:“你嫂子那日不是在太学碰见她了吗?说你给了她好大的威风,又打听你的关系能不能送我那小舅子进太学。” “她在我跟前根本没提过这事,是你夫人太揪着她不放了。” 听得江星阔言语维护,江海云觉得可乐,道:“难得见你如此喜爱一个女娘,当年同胡家那小娘子成婚时,那样多的嫁妆也不见你开颜。” “那时奉长辈之命成婚,只觉得年岁到了,去做一件该做的事罢了。哪晓得什么喜爱不喜爱的。” “噢?如今是知道了?”江海云笑问。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0节 江星阔生得冷肃,所以此刻眼眸中的柔和温情就更为罕有动人。 见状,江海云倒是对那个未曾谋面,在施明依口中格外无耻贪财,不孝忤逆的粗鄙厨娘更感兴趣了。 岑开致的影子从江星阔脑子里淡去,案子又重新浮了上来。 “黄犇在黄家过得可好?”江星阔忽然这样问。 “应是还行,初回黄家时总往回跑,不过近年来好些了,前些日子休沐也回来了,不过怎么说呢,虽是一个祖宗,到底是庶房的孩子。” 刘孜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江星阔走出江海云的院门,就见个憔悴不堪的妇人站在角落里等她。 她的身份也不是很难猜,估摸着就是刘孜的姑母刘氏。 刘氏哭哭啼啼的求江星阔手下留情,“会不会是弄错了,那日阿孜气冲冲的回武学,我担忧他出事,还央阿犇也跟去看着他了,阿犇回来后,说阿孜回学舍了,会不会是弄错了?” “你让黄犇去看着刘孜?”江星阔不动声色的问。 刘氏泪眼婆娑的点点头,又苦苦哀求了一番。江星阔不喜欢给人虚空的希望,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太学门外的书铺是学子聚集所在,瞿先生给泉驹开了一份书单,要他好好研读,除了被胡沁拽着东奔西跑之外,泉驹大多在这里。 书铺总是文雅的地方,太学学袍上的淡墨竹散发着一股清浅如水的气息,泉驹一袭红衣有些抢眼,正倚在二楼窗边看书。 书页上忽然拂过一条灰袍带,泉驹揪了起来,就见是黄犇,便对他笑了一笑。 马蹄声由远及近,泉驹不怎么在意,又翻过一页。 这书铺有些年头了,二楼楼梯到底有些劳损,学子们奔跑走动时常吱呀作响,半点动静都藏不住。所以这悄没声的走上来一个人,惊得泉驹也一愣神。 “大人?” 二楼低矮,江星阔还差六七寸就要撞脑袋了,此刻站得笔直,好像个冷酷无情的巨人。黄犇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矮下去,眸光灰败黯淡,嘴唇不自觉的哆嗦着。 “予你些脸面,走吧。”江星阔一见他如此神色,便是审也不必审了。 泉驹有些不解,但又不敢问江星阔。 黄犇扶着窗框站定,转脸瞥向太学巍峨庄重的红墙乌瓦,他的目光眷恋,仿佛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出了什么事?你同江大人说说清楚就好了,不必害怕。”泉驹小声劝他。 黄犇看了他一眼,忽然整个身子朝后朝窗外倾去,泉驹大惊,下意识去拽他。 江星阔已经走出一丈路,回转不及,眼睁睁见泉驹被他扯着连带了下去。 一切只在须臾之间,泉驹趴黄犇身上,浑身震痛,散架了一般。他双手还紧拽着黄犇胸前衣襟,迷茫惊恐的睁开眼,就见黄犇后脑鲜红如河水奔流。 “我,我要回舅家,不去,不去黄家,不去,舅舅。”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吐出这句话,两行清泪落入血泊之中。 黄犇眼神渐渐涣散,泉驹焦灼震惊的面孔,成了他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副景象。 第64章 白茫茫天地和瓜子 刘孜是后去的太学, 与人流错开了时间,故而没什么人留意他。他路过公厨恰好无人,眼见一些香料精心的摆在竹篾中晾晒,便知是上舍生所用。 他是恶作剧兴起, 所以摘了些蓖麻籽混淆其中, 小学厨午后小憩归来, 打着呵欠就把香料倒进了卤料中熬煮, 并未觉察。 黄犇匆匆赶来, 正好见到刘孜从公厨离去,蹴鞠无趣, 他便回了武学,黄犇见状就留在了太学温书。 黄鑫此番考试险些跌落上舍,心情一贯不佳, 黄犇功课从来不及他, 只有一门算术极具天分, 户部尚书来太学巡检时曾单独抽问过黄犇,具体问了些什么黄鑫不知, 只见尚书大人出来时神色愉悦, 似乎很是满意。 而后尚书大人又在黄侍郎跟前提及黄犇, 说此子天分极佳, 是个筹算人才, 学成之后可直接入户部,黄鑫面上不显,内心十分嫉恨失落。 黄犇在黄家,从来好似寄人篱下, 连黄家的下人都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 下人从来看主人脸色办事, 黄家人的态度可见一斑。 黄鑫见黄犇在学舍之中用功,便出言讥讽,说他就算再有天分,也不过只是个拨弄算盘的,黄家祖母不喜他庶房血脉,黄家自也不可能倾一族之力栽培他。 这些话语如小刺,虽不至于要了人的性命,可钻进皮肉骨血里,拔不出也融不掉,万分的难受。 黄犇知道是刘孜投毒,索性在黄鑫煎熬好的药里又撒了些蓖麻粉,他学舍中的一方印章上,还有研磨过蓖麻籽而残留的粉末,其实若是黄犇心思阴狠稳重些,尾巴藏得干净些,江星阔即便对他有所怀疑,也未必能找到将他定罪的实证。 可他选择了畏罪自尽,一句遗言,却不像是畏惧大理寺的牢狱刑罚,而是惧怕那个本该为他遮风挡雨的家。 “荒谬!荒谬!”黄侍郎拍案而起,斥道:“简直荒谬!如今黄犇死了,你们想怎么编排都可以!” 江星阔此时不在,秦寺正皱眉看着黄侍郎,叹口气道:“那我们何以要编排这案子呢?我们与黄犇又是无仇无怨的。” “你们是想包庇刘孜小贼!” “我们与他有甚关系,为何要包庇刘孜,况且刘孜被判流放,量刑也是足够的。” 黄侍郎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刘孜被判去川陕之地流放,他父兄皆在任天希麾下,江星阔是判他流放吗?他是送他阖家团圆去了!” “黄侍郎不要迁怒他人,这案子末了是在下宣判,大人只阅览落印。”秦寺正半寸不让,道:“我不觉得自己判得有何不妥,大人若是觉得我有私心,大可转呈刑部。我也是一样话说。” “你以为我不敢?”黄侍郎怒视这老头。 “黄大人有何不敢,不过我若是你,还是先管教好家中子侄再说,以免兄弟阋墙,再酿祸事!” 江星阔大步迈了进来,秦寺正暗自松了口气,藏在高个后头还是舒服些。 太学一事朝中本就有不少人在留意,此案真相大白之后,黄家集受害与加害于一身,一时间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倒将刘孜掩下,江家面上也还算风平浪静。 只是江风晚气极,将庶弟江风林提出来家法处置了一番,说得厉害,但下手却也不重,毕竟江风林虽没有官身,却是江家经商敛财的一把好手,黄犇精于算术就是像了他的。 这人倒是也真奇怪,江风林既是黄犇的心心念念的好舅舅,却也是刘孜恨进骨髓里的姑父。 江风林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板子,回来就用藤条将刘氏抽了个遍体鳞伤,刘氏想自尽,他就让人用布条将刘氏捆缚在床上,一日日的灌了米水下去,不叫她死,却生生磨掉了她的精气,将她炼化成一具了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这些事情,外人不知,江海云和施明依却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们自觉不敢该管束长辈行事,便也装聋作哑。 一件案子办到了年下,被一场大雪一盖,天地间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洁白纯净,平整无垢。 可只要人一出来,那脚印子一落上去,登时就烙了一个黑压压的坑,许多人践踏过这片白,原本的白雪被一脚一脚的踩成了泥泞的脏水,缓缓渗进烂泥里去了。 小小食肆一开门,就见杨松正在扫雪。 “哎呀,不要忙了。我还扫得动。”钱阿姥忙道。 杨松憨厚的笑了笑,道:“我刚热了锅子,且等一会才好炒货呢。闲着也是闲着,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冬来栗子挂果渐稀,杨松屯了小半间屋子,又怕不够卖,在岑开致的建议和公孙三娘的张罗下又添了些炒货。 杨松扫好了雪,不一会儿就听见他那炒勺翻腾的响动,锅里噼里啪啦,热闹的像爆竹,将这寒冬的冷都烘热了,蚕豆、花生、核桃、瓜子什么的,在锅里轮换着迸发出香气来,引得一帮孩子们总爱围着他的小铺子转动。 幸好有文豆在,不至于叫这帮惯会歪缠的小老鼠白吃杨松许多去,炒货费柴火,孩子们自家带了些芋子来,搁在灶洞里白烤,杨松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替他们弄,不收半个子。 大人们来领人时,心里就记下杨松的好来,反正年下谁家桌上不摆些炒货?买谁的不是买,便都光顾他了。 岑开致就日日叫杨松送半斤瓜子,半斤花生来,摆在柜台上请客人闲磕的,这点银子费出去,能挣回来更多。 “还说叫客人吃呢,我瞧你自己吃最多。”钱阿姥转身就泡了杯酽酽的苦丁茶,怕岑开致吃上火了。 江星阔挑了门帘进来时,正瞧见岑开致懒倚在柜台前翘着兰花指嗑瓜子的样子,她不似有些人一般,磕瓜子总是‘呸呸’的吐皮,上下白糯的米牙一碰,瓜子裂开,粉嫩的舌尖一挑,瓜子仁就进来了。 偶尔有磕裂了,咬不出的,她就从口中取下来用纤长的指甲小心翼翼的撬开,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动作,由她做来格外婉转风流。 江星阔胸中热意翻涌,就见岑开致笑着端来一杯茶叫他喝。 一喝,苦煞!却还是无法平心静气。 第65章 苦丁茶和香闺亲昵 “去过大理寺交接公差了?” 见一口苦丁茶喝得江星阔神色稍僵, 岑开致咬唇笑得狡黠,眼眸弯弯惹人怜。 江星阔本想带她回明州的,只是台州府尹被告贪污受贿,要大理寺派遣官员去审查, 他与泉九同去, 倒是只费了半月来回。 可是快到年关了, 哪能又出去呢?更何况泉九和瞿青容的婚事将近, 难道要撇下?江星阔虽做得出, 可岑开致是厚道人,不许呢。 “嗯。洗漱沐浴后来的。” 江星阔来前先去看过了李氏, 还在她院里喝了一盏香喷喷的花茶,奇得李氏以为雪往天上飞,没往地下落了。 只可惜江大人苦心孤诣想奉上香吻, 却被骗喝了苦丁茶。 江星阔蹭上前索求, 岑开致瞥了眼密实的窗户纸, 启唇尝了尝那苦丁茶的滋味。虽然淡苦,却有花香, 且温暖交缠, 润滑绵软, 一触就黏在了一起, 不愿分离。 大雪未歇, 入了冬,阿姥就爱守在灶洞前取暖,阿囡在学堂,公孙三娘闲时总去杨松那, 却借口说自己去白吃瓜子的。美其名曰不吃白不吃。 眼下这个时辰客稀, 却也随时有可能有人掀帘而入。岑开致经不起这个吓, 微微喘息间稍分离片刻,江星阔也不依她,径直将她从柜台后抱了出来。 岑开致轻轻松松的坐在他臂膀上,俯身亲昵的蹭了蹭江星阔的鼻尖,唇舌很快又贴在了一处。 “关门,去后边。”迷醉之间,岑开致吟道。 江星阔无有不依的,将岑开致稍放下一些,揽着她的腰,用披风笼了她,一片漆黑之中,岑开致失了几分羞涩,比往常更加主动逗弄唇舌,听得江星阔一声压抑的闷哼,岑开致故意稍离,去吻他的喉间。 江星阔几乎把持不住,大掌抚着她的后脑,重新索吻,一路从大堂亲吻到回廊上,回廊曲折,落雪无声,只有水声咂响。他们二人闭目拥吻,竟是半分不错的跌进了香闺之中。 江星阔是第二次进来,第一次在钱阿姥的注视之下,他即便心猿意马,也都拴着根绳。 此番入内,更是无暇细看,只觉怀中人儿柔软温热,终于虚虚睁开一双美眸看他,长睫微遮,春水满池,几欲滴落,没有半分犹疑和不情愿。 烟粉色的帷帐飘荡,几番脱力之后,岑开致半昏半醒,迷迷糊糊的想,原来男女欢好不仅只有索取,还有给予。 她虚着眼,陷落在江星阔一双碧波盈盈的眸中,此刻好似置身舟中,连脚趾都残存着微麻的余韵。 “你无碍吗?”岑开致说话间,贝齿闪烁,粉唇分外丰盈润泽。 “你不是也帮我了吗?我若尽兴,只怕你受不住。”江星阔将她湿润的发丝拢到耳后,声音低沉,分外丝滑入耳。 岑开致粉腮更点红,嘴角泛酸,只有舔唇不语。江星阔粗糙的指腹抿了抿她的唇瓣,愉悦的轻笑,眸中除了未尽的欲,还有满溢的情。 “暂先记下,不然等下叫阿姥窥见了异处,你羞恨埋怨了我可怎么好?” 岑开致叫他打趣的受不住,藏进床角,又被拉着小腿扯了回来,唇撞上唇,再经一番叫人打颤的快意。 岑开致和江星阔在房中磨掉了一个上午还依依不舍,也幸好大雪封路,直到午间才有客人。 钱阿姥瞧着她戴着面巾出来,说自己方才打了几个喷嚏,就道:“打翻了一盏苦丁茶罢了,何必统身换过呢?受凉了不是?” 岑开致心道,烫得要命,哪里受凉了。 江星阔做了一回不光明更不磊落的小人,从正门进,倒从后门悄悄溜走了。 大约是岑开致的唇肉太嫩了些,过了午市,这微肿的双唇还是见不得人,谁都不是傻子,睃一眼便知她做过什么。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1节 幸而阿姥被她糊弄过去了,公孙三娘大大咧咧不觉察。岑开致用手背抚了抚粉腮,铜镜中映出帷帐半遮,床褥皱软,乱得不像话。 岑开致忘了这茬,赶紧去整理床褥,正此时就听见有人叩门。 “致娘,可在房中?”是瞿青容。 岑开致虚应了一声,瞿青容就推门走了进来。 “刚睡醒?”见她铺被,瞿青容想当然的问。 岑开致总不能一味背对着她,刚转身对了一眼,瞿青容眨眨眼,她就知道要遭。 果然见瞿青容抿了唇笑,道:“口脂里加薄荷了?这大冬天的,不合宜吧?” “就你这人最坏。”岑开致嗔道。 两人一道携了手坐到外间美人榻上,瞿青容眼睛又毒,窥见她腕上一圈红痕,又轻咳一声,笑道:“江大人素日里惯会怜香惜玉,怎么也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岑开致粉腮花容,明明羞煞,却还是要替江星阔说话。“他是忍着了,劲儿大惯了,一时没持住。” 瞿青容高深莫测的笑着,道:“原还是忍过的,那等你成婚那夜,第二日不知能不能…… 岑开致红着脸急急夺了她的话头,道:“先想着你自己吧。再过几日就成婚了。” 瞿青容俯身过去,同岑开致耳语几句。 岑开致双眸微睁,既是羞又是好奇,待瞿青容说完,她诧异的问:“竟还能如此?” “有何不可?你且一试,颇为得趣。”瞿青容呷了口茶,道。 瞿家只剩下瞿青容这一个女儿,瞿先生和瞿夫人今年老态毕显,家中大小事务渐渐也都抛给瞿青容了。 她虽马上要与泉九成亲,但瞿家这副担子,到底是落在她身上,泉九身负公差,就算是帮她担着点,也是落在一个帮字上。 不过岑开致看瞿青容掌家游刃有余,不比郎君差。她本就气质清冷,如今在外人看来更添几分严肃,可说起这些房中事来又十分游刃有余。 岑开致即便好学,大白日的还真问不出口,还真想寻空与瞿青容夜话,好好讨教一番,只问:“这些你都是何处学来的?” “男女欢好,阴阳交合,顺应天时人事,由本心去做就好了,谁还定下规矩不成?”瞿青容见岑开致一脸求知好学的神色,想到她从前境遇,心中微微泛酸,笑道:“简而言之,你与他只要彼此都喜欢且不伤身,想如何亲近就如何亲近吧。” 第66章 婚宴 瞿家的婚事不大办, 瞿青容说了算。 婚宴一共就五桌,一桌是瞿家的亲朋,一桌是瞿先生的故交,一桌是交好的街坊, 一桌是泉九好交情的同僚, 岑开致和江星阔都坐上了主桌, 是瞿青容和泉九一致订下的。 食肆也歇业一日, 钱阿姥带着阿囡去瞿家帮忙了, 杨松也得了瞿家干果盘生意,为了脆香, 花生瓜子都是熬夜炒的,榧子、榛子价贵,单炒了一盘搁新房里了。 岑开致还给了杨松一个枣圈的方子, 大个红枣顶掉核, 切片后慢慢焙烤, 成了之后,枣圈脆甜, 嚼过之后又发韧, 稍有一点粘牙, 比单吃红枣又多了几分甜度和口感上的升华。但凡在瞿家尝过一口的客人, 十之八九都要管杨松订一些。 杨松喜不自胜, 又觉得白拿了岑开致的方子不好意思,他如今也学了好些东西,知道这种情况一般都要给些分润红包意思意思的。 岑开致笑道:“间或给我一捧吃吃就好,挣得钱攒着娶亲吧。” 杨松小心翼翼的觑了公孙三娘一眼, 公孙三娘叫他看急了, 给他脑袋瓜子来了一记, 到底还是帮着他张罗,用红绳穿了枣圈、花生、桂圆,一串串散给街面上的孩子图个热闹。 苗娘子家的阿宝生得白胖可爱,阿囡偏心给了她两串,又抱着她亲了又亲,不肯撒手。 冯氏牵着儿子立在道旁,也得了一串,看着一大一小,搂在一处的小女娘发呆。 “知道你想阿娣,那牙人不说是有些消息吗?攒些银钱赎回来就是了,别丧着张脸,人家大喜日子,你这不平白添晦气吗?” 妯娌朱氏说话不好听,做事也强硬,不过她心不坏,那日撞破冯氏毒杀了周婆子,冯氏原是要自尽赔命的,被朱氏给拦下了。 趁着周婆子尸首未僵硬,两人一齐给她换了衣裳,烧了证据,民不报官不究,用现银塞了大房的口,谁还管周婆子是怎么死的。 朱氏还道冯氏是给她一个痛快了,也不知怎得,两妯娌就凑在一块过日子了,她招待客人,她量体裁布,每日也不得多少空闲,可冯氏觉得这日子才有几分像人过的。 冯氏笑了一笑,桥那头瞿家点了一串炮仗,腾起一股浓白而欢欣的雾气。 婚宴都是晚间吃席,泉九请了个甚是欢腾的丝竹班子助兴,曲子一响,觥筹交错,阿山和阿田两个素日里就不着调,此番更是要泉九喝个尽兴。 泉九自知酒量不佳,只怕喝多了难振雄风,嘴上喊得牛气,悄悄撒了好些,只是混得了一两回,总有混不过去的,幸而泉驹帮他饮了几回,倒是面不红脚不软的,立得住。 阿姥和阿囡皆是熬不住的,泉驹背着阿囡送钱阿姥回去,回来时泉九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快来支应,他要去洞房了! 席面散得只剩下一桌酒鬼还在叫嚣,主桌上的人也都歇得歇,走得走了。瞿家的小厮和赵婶子腰里揣了红封,有耐心守着醒酒汤,等着客人尽兴。 灯火阑珊处,江星阔一把擒住了更衣回来的岑开致,岑开致一惊,抚着他宽厚的胸膛定了定神,嗔道:“登徒子,竟在这候着我呢。” 既被冠上了登徒子之名,只好行一行登徒子之实。 这厢唇舌交缠,银丝拉扯,那厢红衫尽褪,龙凤颠倒。 隆冬却是好春色,处处莺歌又燕语。 “致娘、致娘。”公孙三娘正寻她呢。 岑开致顿时从江星阔织造的梦中惊醒,要离了他回去,江星阔自是不肯的,一个飞身抱了她歇到梁上去,依旧啄她的唇。 公孙三娘已经转过来了,若是白日,定然是藏不住的,夜色深浓,月在檐外,梁上紧窄,两人天然只能贴在一处。 岑开致衣带飘飘,悬在公孙三娘头顶不过三寸地方,她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却还沉醉痴迷,真真是色令智昏。 “难道同阿姥一道回去了?”公孙三娘寻不见人,只好作罢先回去了。 杨松立在门口等她,手里还拿着瞿家宴上余下的一些好菜,虽说冬日里菜都存得住,但瞿夫人执意叫众人分拿了。 公孙三娘笑道:“给你的是不是焖肉?那大肥肉皮,也就你阿娘没饭都吃得下口了。” 喜宴的大厨手艺十分老道,一道焖肉横贯他几十年婚丧宴席,三层肥油肉,中间瘦肉只一条细缝,浓酱甜糖下进去,小火焖半夜,皮肉烂糊,入口即融。 食荤者爱油肉,食素者亦爱惨了下层铺着的笋片,脆嫩鲜爽,不涩不麻,即便吸饱油荤,也半点不腻。 主桌上的油焖肉没怎么动,笋片倒吃干净了。杨母嫌自己貌丑,坐在宴上丢人,便不肯来。瞿夫人瞧着这菜好,于是收拾妥当,让杨松带回家孝敬老母了。 杨松这人平日里闷声不做响,倒是看他不出,酒量好得很,同江星阔都能杀几个回合,后来泉驹喝不下了,都是他替泉九挡下。 杨松此时站定的看公孙三娘,眼神清明,走路也是不摇不晃的。 “阿娘苦了大半辈子,肚子里没油水的人,就喜欢吃肥肉。” 瞿青容和泉九成婚这日天气晴好,夜里也无云,月色动人。 杨松肚子里没墨,傻眼瞧了半天,就听他由衷的道:“真亮堂啊。” “今是十五啊。”公孙三娘说着,就觉得手叫杨松挨了一下。 她眼皮一跳,就想打人,不过还是忍了忍,手就这么一挨一蹭,直到食肆胡同口。 “快回去吧,你娘没等到你回家,睡不着的。”公孙三娘道。 杨松点点头,想着家里还有一碗冷饭,明早上开了灶,把冷饭扣进去,搁一点阿姥做的咸齑,再把瞿夫人给他的大油焖肉添进去,咕咚咕咚乱炖一气,他娘保准喜欢吃。 杨松正美滋滋的想着,伸手要敲门,忽然发觉门是虚掩着的。 这不对劲。 文豆想把炒货卖到武学里边去,泉驹年节里有空,他这几日都在泉家睡,同他商议这事。杨母胆子小,夜里杨松出去,她总要结结实实上门栓的,听到他的声音才会开门。 杨松来不及多想,推门进去了。 他这铺面后边只有两间房,夏日人家卖冰的时候,这房间都当库房使,不过杨松收拾了出来,文豆一间,他和杨母一间,夜里就睡在榻上,方便看顾杨母起夜吃水。 杨松一边喊着娘一边走了进去,就见屋里点着灯呢,杨母僵坐在床上,一左一右坐着她两个好儿子,满嘴香榧核桃,吃得都要咂出油来了。 “大哥、三哥?” 第67章 兄弟母子 杨松知道为什么杨母会开门了, 他三哥的声音跟杨松很像,隔了门更是听不出。 “哎呀,我的老弟,哥真是没想到你能有这能耐。”杨大笑着走了过来, 拍拍杨松的肩, 道:“听人说的时候, 我是真不敢信, 你这窝囊废, 能在临安开起炒货铺子了?” 杨大说着,他鼻子耸了耸, 一把拿过杨松手里的瓦罐,揭开一看,又瞥了杨松一眼, “可以啊你这, 有长进, 都吃上油肉了!有酒没?” “没有。”杨松冷淡的说。 杨三也凑去吃油肉了,杨松赶紧坐在他娘边上, 杨母缓缓扭脸看他, 眼神中的恐惧看得杨松心疼不已。 “弄点去啊, 你这油肉哪来的?”杨三对杨松呼呼喝喝惯了, 依旧是颐气指使的。 “街坊家有喜事, 分我席上剩下的好菜,女方是教书先生家的女儿,男方是大理寺的刑官。我同他们有些交情。” 杨松这话说得杨三动作一顿,杨大还吃呢, 被杨三碰了碰, 也回过味来。 两人一齐抬脸看杨松, 两双相似的三角眼,他们是兄弟,与杨松倒是越发不像了。 杨三冷笑,道:“怎么了?你这孬货与大理寺的官爷还有交情?算你有些狗屁,我们来看看亲弟老娘,难道犯法了不成?” 杨大也笑,用手叨了块肉朝杨母递过去,还抖了抖,道:“娘,吃吗?老六孝顺你的。” 杨母动都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出。 “大哥吃吧。”杨松揽着杨母的肩头,拳头已在身侧攥紧。 “是该我吃,娘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跟你在临安城里享了这么久的福,什么好玩意没吃过?瞧瞧你屋里的香榧、核桃都堆成小山了。” “那是我做生意的本钱。又不是拿来自家白吃的。”杨大仰着脸把肉投进嘴里,浑似没听见杨松这句解释,咂了嘴咂又道:“要酒,要酒!吃这玩意没酒怎么行!” 杨松方才进来时,身上一股子酒气他们都闻见了。 酒瘾上来甚是不爽,杨三闹着要杨松去买酒。“这街上就有一家食肆,你给我买去。” “那食肆不卖酒。”杨松解释也是白解释,他们不信。 杨松想了想便道:“瞿家喜事办完还余了不少酒,娘去管赵婶借一坛来。” 杨母极少出门,终日只在铺子后头洗花生,打瓜子,砸核桃,忙忙碌碌的,钱阿姥闲时来与她作伴,公孙三娘偶尔陪她坐一坐,这样的日子,倒养出杨母好气色。 听得杨松的话,见他对自己使眼色,杨母慢慢站起身,却叫杨三杵了下肩头,又瘫了下去。 “怎么好叫娘大半夜的出去,你去。” 杨三坐回椅子上,往嘴里一粒粒投着花生米,脚高高的搁在杨母身侧的床柱上,脏鞋几乎要踹在杨母脑袋上。 “好,我去。”杨松站起身来。 “小六。”杨母颤声唤他,仿佛这一去就是永别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2节 杨松也不说别的,只盯着杨三道:“娘若有个好歹,咱们哥仨一块死。” 杨三有一会子没说话,手里嘎吱嘎吱的捏着花生壳,他也不吃了,果仁和壳都碾碎了扔在地上。 直到杨松走出去了,杨三忽得冷笑一声,矮下身子蹲在杨母跟前,伸手拍了拍她一张皱巴老脸,满手荤腻黏着花生红衣碎屑都粘在了这张脸因养育儿子和操劳农事而生出的沟壑中。 “娘啊,老六如今真是出息了,敢跟我这么说话,没个大小的,你也不管管。” 杨母哪里敢说话,杨三忽然觉得鞋面一暖,低头一看。老人因惊惧而失禁,沿着床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老脏货!”杨三抬手就给了杨母一巴掌。 “诶,老三,别这样。”杨大笑着说。 杨母倒进床里,口中只喃喃喊着小六,间或还有一句三娘、小豆。 眼下差不多是丑时了,街巷上虽宁静,但临安的夜从来没有完全沉睡过。 杨松从后门绕着走,就见胡娘子的粥铺后边弥漫着一团白雾,米香若隐若现的,不多时就会浸润这片街巷。 院里模模糊糊传出男女说话声,有商有量的口吻,胡娘子年前招了赘,那男人杨松见过几面,左手手掌缺了半截,沉默寡言却也踏实肯干。 再走几步,杨松又闻见甜香。素日里,汤家的糖铺不会这样早就忙活起来,年下生意好,孩子要甜嘴,大人也难得手头上松泛些,谁不想买孩子一张笑脸呢。 汤家郎君来他这买花生、核桃做酥糖时结得都是现银,只说如今账面宽裕,街里街坊的,便也不拖欠他的。 杨松早就算过账了,他本想今年总算能过一个宽裕的好年了,能给阿娘做一身新衣,她就不会老是挂念着要穿寿衣了,还余一点银子,给三娘买根簪子。 玉的她不喜欢,金的他还买不起,还是买根空心的银簪子实惠,她戴上也不怕丢,余下的银锭子都存上,日后都交给她。 杨松想着自己和娘的日子终于变好了,多亏了这条街面上的贵人,多亏了他当时跌跌撞撞的拎着鳗鱼站在了岑家食肆门口。 这里早就比他的家更像一个家。 岑家食肆年下这几日只做午市,杨松听公孙三娘说,江大人总带着岑娘子四外去玩,杨松想想也是,攒了银子不花也无用,正月里更热闹,也带着老母和三娘去逛逛,吃吃茶看看戏什么的,人这一辈子总要得些趣味,全是苦哈哈的,死了也不能瞑目。 赵婶刚收拾了泔水就听见有人敲门,门缝里见是杨松,就把门打开了。 “阿松啊,怎么了?” “婶子还有酒吗?能不能先借我一坛。”杨松一边说,看向了院内。 灯笼还亮堂着,只是灯油不足,有些将灭未灭的阴暗。 阿山和阿田两人喝得烂醉,瞿夫人给收拾了间房,刚让小厮给弄进去,赵婶子等下也要去睡了。 “有啊,怎么还没喝过瘾?”赵婶说着,很快给杨松搬来了一坛子。 “泉大人睡了吗?”杨松迟疑着问。 赵婶觉得好笑,道:“按时辰嘛,该是睡了得,可按今儿这日子嘛,该是没睡的。” 这大好的日子,哪能为他这屁大的事情去打搅泉九。 杨松有些臊,干巴巴的笑了笑,拿着酒要走。 赵婶子看他神色有异,就问:“阿松啊,怎么了?” 杨松摇摇头,道:“婶子这酒多少钱?我明个还来。” “这酒有些贵,你是做什么用啊?若是不打紧的事,我弄些厨上用的浊酒给你。” 杨松忙把酒坛子递回去,道:“好好,弄些最贱的酒就好。” 第68章 赖床的清晨和犀角瓦子 昨夜春宵昨夜梦, 一席冬雪落无痕。 岑开致有时真很羡慕公孙三娘好觉,沾枕头便睡,睡得极沉,醒来精神抖擞的, 总不似她一般, 梦里红纱粉帐, 莺歌燕语, 醒来浑身黏软, 好生没气力。 她想,总是近来与江星阔亲昵缠绵太过的缘故。 眼下也是岑开致一年中难得懒惫的时候, 她正蜷在床褥中赖床呢,公孙三娘已风风火火的在打水烧水了,将江星阔送来三个暖水瓶一一灌满, 搁到岑开致和钱阿姥房门口。 这暖水瓶听说是大食国进来的玻璃净瓶为胆, 水银为裹, 睡前滚水装进去,到了天明还温热呢, 有了这三个暖水瓶, 吃喝洗漱都便利好些。 泉九和瞿青容成婚, 江星阔送的礼物里头也有一对暖水瓶。瞿青容一下就瞧出这东西的好处来, 放了一个在双亲房中, 方便他们起夜吃水。 瞿青容正对镜梳妆,泉九倒同岑开致一个情状,懒洋洋的瘫在床上,脸上既有残余的欢欣, 也有两个黑沉沉的乌眼圈。 铜镜中映出瞿青容一夜未眠却神采奕奕的面孔, 眼波流转间, 难得见到一抹媚意。 “唉,难怪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了。”泉九感慨。 瞿青容搁下炭笔,含笑觑了他一眼,道:“昨晚也不知是谁一会受不住,一会又食髓知味不节制的缠闹我,眼下餮足了,说起风凉话来了。” “胡讲!我哪有,分明是你。”泉九抱着软枕挡脸,闷声闷气的说。 幸好他们独住小院,胡闹一夜,吟哦不断也没人知晓。 瞿青容戏谑的道:“好好,是我是我。喝点水润润嗓,好起来拜公婆了。” 泉九羞恼的起身,双膝还跪在床上,作为一个男人,他身上也忒白了些,那斑斑点点的红痕落在上头,衬着精瘦肌肉的走势,唯有几分男色可餐的意味。 泉九边穿衣裳边很没底气的说:“在外头可别说漏嘴啊。” 瞿青容哼笑道:“我又不似你们男人,凑在一块尽说些床笫之事。不过,可以同开致交流一下。” 泉九大惊失色,瞿青容已经走出门了,他衣衫不整的追出去,嚷道:“不许啊,不许!” 他吼得响亮,似乎把刚睡了个回笼觉的岑开致也震了一震。 岑开致睡饱了,梳洗完毕起床时,公孙三娘以从外头回来了,正扶着杨母迈过门槛。 “杨松也不知哪去了,把老娘寄在胡娘子店里,我把她带咱们这来,同阿姥就个伴。早间想吃什么,我去胡娘子那买些粥水来吃吧。” “你们都吃过了,那我自己去她铺子里随便吃些。杨阿娘你吃了吗?”岑开致问。 杨母虽不会说官话,但问她吃没吃还是懂得,就赶紧点点头。 “那好,阿姥定在灶下烤火。”岑开致说着出了门,往粥铺走去。 粥铺此时刚走了一波客人,只剩冯娘子带着小儿在吃粥,岑开致见她便点头笑笑。 一转脸就瞧见个男人立在她跟前,正是入赘胡家的沈平,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大眼阔鼻,留着短密的胡茬。 “岑娘子吃什么粥?” “来碗红枣桂圆粥便好。” 沈平没多说一个字,转身去后厨了,过了会子,送粥出来的就是胡娘子了。 细论起来,胡娘子的面容并不很美,但一颦一笑之间总有几分妩媚风情,街面上的泼皮一向好占她嘴上便宜,如今见她再为人妇,夫君却是个平平无奇的残废,终日只藏在粥铺灶旁忙活,不由得叫人觉得心中不平。 好比是一块嫩肉不留神掉进了狗嘴里,吃不着的人捶胸顿足的那叫一个恨呐!一时间传出好些难听的闲言碎语,说胡娘子招沈平做伙计本就是守寡熬不住了。钱阿姥听了几番,觉得着实不像话,出面呵斥,因晓得她是泉九干亲,人家不敢将她怎么地,只回嘴叫她个老货别多事。 胡娘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并未受这些风言风语的影响,给岑开致的粥碗里添了勺红糖,笑着问她:“致娘,我听三娘说你明晚要跟江大人去犀角瓦子的莲花棚里看耍戏法,你瞧了同我说说好赖,若是有趣,顺便帮我订两张戏票来。” 这不过是随手就能帮的事,岑开致自然答允,胡娘子又道:“略过得去的座次就成,那二楼雅间的价钱可是吃不消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杨松闷头走了进来,胡娘子道:“三娘把你娘接去食肆了。” 岑开致见他神色有些不对,道:“杨松,怎么了?” 杨松勉强笑了笑,道:“大哥三哥来找我,我给他们荐了份差事,这才回来。” 岑开致吃完粥水,正见回了家又折返回来要去食肆接老娘的杨松,他手里正抓着一个脏兮兮的钱袋子。 岑开致与杨松同路回去,扫了一眼,问:“是你的存银?想叫三娘替你收着吗?你那俩哥哥这回来不是求你找差事这么简单的吧?” 杨松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岑娘子,还好我把存银都埋后院菜圃里了,早间去犀角瓦子收了笔账,交了一点钱给他们,这才同意找份差事来做。可若做的不顺心,只怕还要来折腾我和我娘。” 犀角瓦子本有固定的炒货生意,不过杨松寻得山间一片老榧林,结出的香榧果子极好,江星阔尝过都要了两斤回去给李氏,文豆守了人家管事三日,才逮到空让他一尝。 香榧的滋味有股说不上的山野气,酥松可口,爱的人极爱,这才同犀角瓦子有了买卖来往。 “你找得什么差事?”岑开致问。 “犀角瓦子正招劳力呢。你也晓得瓦子里养着些唱曲的小娘子们,晨起倚在栏杆上,落了张巾帕下来,掉在我三哥脑袋上,他便走不动道了。”杨松苦笑,道:“说起来还真是要谢谢人家,不若如此,哪里勾得住我两个哥哥。” 第69章 蛋饺两吃和风水 岑开致只觉这事儿没这么好解决, 道:“瓦子里的热闹是给使银子的人去瞧的,哪里是给他们挣银子的苦力张罗的。他们若还是从前的心性,我瞧他们熬不过几日。” 杨松叹了口气,走进食肆时却挤出一张笑脸, 道:“娘, 我把大哥三哥都安置妥当了。” 杨母看着他, 并没什么喜悦的表情, 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做娘的还能不清楚他们的秉性?杨母是不信的。 炒货的生意这几日最热乎,杨松的铺子里离不得人, 便带着杨母先回去了。 走了几步,远远见铺子门开着,杨松吓一跳, 跑进去才见是文豆回来了, 正一包包的捆扎香榧、榛子和核桃呢。 “大哥大娘哪去了?”文豆关切的问。 杨松答说刚从食肆回来, 文豆将几样贵价炒货搁在篮子下边,又抓了把花生、瓜子铺在上边, 道:“秦寺正昨个在喜宴上管我订了些炒货, 我这就给他送去。” 上头这些花生瓜子, 应该是送秦寺正的添头。 杨松又抓了一大把的蚕豆, 道:“路上小心些。” 他日日要叮嘱, 文豆点点头,将手边一包透着甜香的薄脆饼递给了杨母。 “早间同阿驹去吃油条果子,那家食肆好大个鏊子摆在门口,面糊里和了些鸡蛋、芝麻, 浇出这一张张脆薄饼子来, 极焦香。我见好多人都是一叠一叠的买回去, 说是孝敬长辈最好,没牙食着也不妨什么。” 文豆见杨母泪花都出来了,难为情的挠挠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道:“这有什么,大娘还给我做衣裳哩!我往后还孝敬您哩!” 瞧着文豆跑远的背影,杨母抹了把眼泪,道:“银子都给三娘了吧?” 杨松点点头,道:“等文豆回来,我让他把银子也挪个地儿。三哥老鼠般会捣洞的人,我也怪怕的。” 家人,好似也不一定要是血脉至亲,有时这血脉至亲,也不定就是家人。 闲时,岑开致领着阿囡在小炭炉上做蛋饺,长筷子夹一块猪油肉将圆勺滑过一遍,放到火上烤。 钱阿姥养得母鸡各个争气,开的又是食肆,残羹剩饭叫它们吃得比有些人家都好,一气的下那双黄蛋,蛋黄橘灿如日。近旁人家做亲有喜事,都爱叫阿姥存着鸡蛋给他们。 不过年下这批蛋,阿姥不打算卖了,她要留着给自己人吃的。岑开致瞧着摞成小山的鸡蛋,动了要做蛋饺的心思。 “不能烤太久,太热了蛋一下就熟了,动不了,厚厚一块,做不成薄皮的饺子模样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3节 说话间,温度差不多了,岑开致往勺子上浇了蛋液那么一转,让蛋液覆盖了整个大圆勺,多余的蛋液更要倒出去。 皮成了,再搁上一块猪肉荸荠海米冬菇馅料,蛋皮翻折一盖,借着表皮未凝固的一点蛋液将蛋饺凝住,一个黄灿灿的蛋饺就成了。 岑开致一气烙了一长盘子,且不够呢。 这蛋饺算是半成,馅料还是生的呢,吃热锅子时,把这蛋饺下进去,管你是羊汤锅子,还是蹄髈锅子,汤底荤肉的滋味不论如何霸道,这蛋饺浸润了汤,更像是集万中精华于一身,咬破香软的蛋皮,嘬进去一口盛着香汤的嫩肉,好吃的顶头。 若是家境局促些,蛋饺就是桌上的主角了,白菘煮白水,搁一点咸盐,蛋饺下进去,味道就变了,说不上怎么个变法,好似是咸中挑出了鲜,白菘的清甜也变得分外明显。蛋饺自身更不必说了,绝不寡淡,清清爽爽,滋滋润润的。 阿囡去瞿家送蛋饺回来,手里拎着一大摞的糕饼糖果,她闻见了香,同方才满院子的鸡蛋香又有了点不一样。 再走近一些,就见岑开致还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忙活,只是小炉子边上的躺椅上合眼睡着江星阔呢。 钱阿姥朝阿囡招招手,把糕饼糖果都留在厨房,只拿了一包芝麻糖片给她。 “好香,致姨又在做什么?”阿囡有些依依不舍。 “还是蛋饺,不过换了炒熟的馅,你把大字写完,还能少了你的?”钱阿姥把阿囡推进屋里,自己也进去,把天井留给岑开致和江星阔。 糯米、肉沫、豆干、藕丁、虾籽和松子,谁家的蛋饺也不至于奢侈至此。不过江大人便是有这个口福。 江星阔此时是假寐,唇边触到什么烫软之物,一股很诱人的焦香味,他张口嚼吃了,蛋皮煎得微脆,嚼之内馅鲜美无匹,且还杂糅着糯米的韧劲。 岑开致做一个便喂他一个,什么东西最好吃?立在灶边现吃的东西最好吃。江星阔算是明白这番道理了,睁开眼瞧着岑开致。 这双叫人看了历来只觉心慌畏惧的异眸,此时温情脉脉,只许一人。 岑开致凑上啄了他一口,轻道:“很乏?” 昨日是江父的忌日,江星阔早间带了个小厮前去扫墓,想先将道路整理一番,迟些时候再同李氏来拜祭,原本该带岑开致一起去的,不过想了想,还是开年先去明州拜过岑父再说。 可不曾想去到墓前,却见江风林带着个风水术士模样的人站在他阿爹坟前,江星阔一把止住要上前的小厮,也听听江风林打得什么鬼主意。 听了一会,才晓得江风林这半年来生意上总是有些阻碍,又听闻李氏手下几桩生意顺风顺水,他便疑心是风水不好。果然找了这术士一看,只说江父的这座坟位置太好,端坐龙首,若是他当初不曾叛出江家,如今还可荫庇江家子孙,眼下这余荫却都叫江星阔这一支受了。 论起来,以这山间溪水走势来看,江家的坟庄确在下游。江星阔不懂风水一说,当初江父的坟是李氏做主立在这的,大约是块风水宝地,江星阔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坟墓也在近旁不到三丈远的地方。 “那依大师所言,该如何呢?” “一么,将此人的香火牌位迁回祠堂,如此江家也就受荫庇了。二么,”那老头捋捋胡子,笑道:“自然是迁出此坟。祥瑞之气便不会凝在此处,可以泽被至江家祖坟了。” 第70章 李氏的宅院 江风林听得皱眉, 道:“哼,那竖子不好说话,得叫海云同他讲。” “你请谁来都无用。”江星阔听得全须全尾,这才出声。 山风幽幽,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 江风林和术士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蹦了一跳。 “你这竖子甚是不孝, 我请你爹牌位回祠堂, 你如此不许, 就不怕世人诟病?!”江风林鲜少与江星阔打交道,只知自家兄长在他跟前也没讨到过好处, 虽说恨他逼黄犇走了死路,但一时间也不敢说出过分难听的话。 “那我娘百年之后,也可受江家香火供奉吗?” 冬日的阳光温暖宜人, 江风林被江星阔的影子罩住, 只觉得后脖子被山风鼓吹着, 浑身僵冷。 “这,这我做不得主, 回去问问阿兄, 也不是不可以商量。”江风林没有把话说死。 江星阔却冷笑, 道:“不必了, 我阿爹九泉之下有知, 晓得死后我娘的境遇,想来也不会愿意回去。” 此番是凑巧,江风林根本不记得江父的忌日,因而被他撞破。江星阔想来想去有些不安, 回来就寻了匠人要替自家造一处坟庄, 方便遣人看守父亲和祖父母的坟墓。 遇上这糟心的事情的确叫人心累, 不过也不至于就累着江星阔了。 听见岑开致这样问,江星阔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掌心,口不由心的呢喃道:“嗯。” “去我屋里认真睡会子。”岑开致估摸着他也吃了个七八分饱,就道。 江星阔微微笑,歇在躺椅上的姿态像一只慵懒的灰狼,“一起?” “想得美。”岑开致凑近他,欣赏他浓密如扇的睫毛,没什么底气的谴责道:“又想白日宣淫。” 江星阔叹了口气,道:“好生羡慕泉九那厮,该多派些活计给他。” 岑开致笑道:“你怎么这样小气?” 江星阔绕动着她的发丝把玩,也真是奇怪,亲昵起来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克制自己都要费十二万分的力气,眼下只摸一摸她的头发,倒也心满意足。 “阿娘已在大理寺附近的为我们购置了一处小宅。成婚之后,平素我们就住在那里,既方便我当值,你也不必抛下食肆了。” 岑开致不过将自己心中担忧同他提了一嘴,江星阔这么快就给了她一个解决的法子。 见她微微张着朱唇,惊讶动容的说不上话来,江星阔笑道:“怎么了?” “不与你阿娘同住?” “逢年过节,加上我休沐的时候,还是要回家中住的。” 江星阔每隔十日一休沐,本朝节庆之日又多,饶是如此,也是他们小两口独处的时日更多。 “你阿娘答允?”岑开致有些不可置信。 江星阔道:“我素日里忙起来也时常七八日不见人,阿娘都惯了。再者说,她说女娘不要一成婚就困在后宅,没个趣,你既舍不下食肆,开着也好,只是不要累着自己。唯有一样…… 江星阔忽然止住话头不说,岑开致有些紧张,忙道:“什么啊?” “若是有了身子,食肆可得歇一阵,这不消说,我看阿姥也不会让你再操劳的。等到诞下孩子,平日里咱们忙着,可以养在她膝下,也不妨着我们闲时去游山玩水。” 江星阔笑着说,就见岑开致双颊渐粉,满目柔情摇晃,想到每每与她耳鬓厮磨,唇舌交缠,亲昵无度之时,她虽大胆却也害羞,叫他心中怜爱之意翻江倒海,更盼着能早与她告慰先祖,通晓天地,礼成之后与她水到渠成的灵肉交融。 “哪里就说到孩子上头去了。”岑开致羞道。 想着嘉娘至今未听闻有孕,而施明依似乎也没有喜信传来,孩子大抵也不是那么容易要的。 岑开致做的生熟两种蛋饺,一应让江星阔带回去些。也是缘分,岑开致的手艺一向很合李氏的口味,不论菜肴小食,但凡出自她手,李氏没有不喜欢的。 江星阔回到家中,刚将缰绳交给小厮,就听他道:“爷,大爷带着夫人来了。” 江星阔稍稍打了个愣神,心想江海云真是急不可耐,这就来了,口中问:“来做什么?” “送年盘来的吧。”小厮道。 的确是送年盘的日子,江星阔压下心中不快,快步朝李氏院里走去。 李氏是个自己很能得趣的性子,院里奇花异草,隆冬时节也有翠绿繁茂之景可赏。 她又养的好金鱼儿,正屋里琉璃缸子里养着的墨纹凤头鱼拎到市面上,碰上识货的卖主,千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江星阔情不自禁的想着,他若和岑开致得了孩子,他娘这些玩意花头,孩子定然喜欢得紧。 脑子里这副孩子满院跑的景象里忽然挤进江海云夫妇俩,江星阔还没肯定这两人的来意,心里就已经更不爽了几分。 “回来了,你阿兄送年盘来了。”李氏道。 江星阔点点头,道:“阿兄有心。”便也落座听几人闲谈。 施明依带了些糕点,推上前请江星阔一尝,说是她自己做的。 “我刚用过,食不下。”江星阔方才进来钱,递了个食盒与詹阿姥,三人都是瞧见了的。 施明依笑道:“可是岑姐姐那里吃了些?” 江星阔替李氏斟茶,不言语,算是默认。 施明依方才旁敲侧击的打听过李氏对岑开致的意思,连江海云都听出来了,李氏对岑开致没有半分的不满意,既不介意她是个商妇,也不因为她再嫁之身而轻视,对于她告夫和离,竟是满当当的赞许之意。 施明依面上不显,心道这李氏与岑开致果然是臭味相投,都是自身有大弊端,却偏偏狐媚有术,拘得了男人的心魂。 年下,李氏早让管事来核了账目,分了红封银子,正得闲。江海云夫妇方来时,她正在房中翻捡自己旧日嫁妆和积攒。 想着哪些首饰头面,缎子花样同岑开致相称,哪些器皿家具可做他们二人的新房摆设,一应都拿出来掸灰晾晒,避除霉气。若有缺漏,早些寻摸起来,市面上没有合宜的,便要找好木匠现做,且麻烦哩! 詹阿姥虽说此举早了些,但见李氏眉目含笑,便也随她摆弄。 听到江海云至,这好些东西一时半刻的也搬不回库房,便都归拢到后边,用一扇长长的折屏挡住了。 折屏毕竟不是严丝合缝的窗门,耐不住有人存了心的要窥视。 第71章 莲花楼 施明依自打瞧见里头圆桌上一樽剔透如冰的水晶座花瓶, 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好东西,心上就好似黏上了蛛丝一般,拂又拂不掉,奇痒难耐。 见江海云给她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差不多该告辞了, 她便笑道:“今日来得不凑巧, 叔母好似忙着呢。那我和海云也就先告辞了。” 李氏客气道:“不着急, 我只是闲来无事, 理一理库房罢了。” “瞧着这天又有要下雪的意思,叔母这时候理库房怕是不合宜吧?”施明依起身行礼, 要告辞了。 李氏含笑觑了江星阔一眼,道:“不过是我这老婆子闲来无事,旁敲侧击要我儿早娶佳妇过门的把戏。” 施明依虽有这番猜测, 但亲口听见李氏这样说, 心下酸得冒汁。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好, 不料她前脚刚出了门,后脚李氏便嗤道:“大郎这是哪挑来的女娘, 十足的小家子气, 我最讨厌这样的性子, 装都装不出温柔贤淑, 嘴巴倒是甜, 把你老娘我说得菩萨一般。” “阿娘貌美,担得起这句夸奖。”世上也只有李氏和岑开致能听得江星阔一句马屁。 “我有镜子,要得她来讲。”李氏抿了抿头发,道:“确实会笼络人, 比致娘那个笨拙的会讨人欢心, 我算知道致娘她母何以舍了亲女不要, 补贴这继女去了。” “阿致哪里笨了?”江星阔不满的说。 “隔三差五就送些可口小点来,针脚又不好,还巴巴的做了鞋袜送来给我。”李氏戳了江星阔一指头,道:“她爱做费劲的事,不爱说讨巧的话,可不是个笨的。” 这是嘴上说坏,心里疼极了。 李氏又道:“你晓得那施明依明里暗里打听了多少致娘的事,她想听我说丧气话,我偏偏就把致娘捧得高高的,她见不得旁人的日子比她好,我就偏偏怄着她。” 说着,李氏让人把折屏收起来,指了指满室的宝贝,冷笑时的语调与江星阔别无二致。 “什么玩意!又不是我儿媳,也敢来打听这些东西,就叫你看得见,连毛都摸不着!” “阿娘何必与她置气。”江星阔见她越说越生气,拔高了声音,脸色也冷了几分,忙道。 “你且瞧着吧,我算叫她盯上了,日后有得勤快来呢。”李氏说着,也觉得没必要为个施明依而生气,就道:“明不是要跟致娘去瞧变戏法的吗?我买了身衣裳给致娘,准保衬她,你带去给她,好好玩啊。” 李氏买的衣裙浑然雪白,用银色绣了看不出花纹,只在夜晚灯光下隐隐闪动,同江星阔的玄色衣裳纹路一样,人与衣裳一般,都是一对。 这衣裳虽好,却不是人人好穿的,譬如李氏自己穿就不大好,她肤白,却是冷冷的瓷白,若穿上这衣裳,更是衬得毫无血色。岑开致则不一样,她的肌肤如牛乳润白,粉嫩娇妍,压得住这一体的雪白。 这一趟虽是扶老携幼的,但阿囡、钱阿姥与公孙三娘、杨松和杨母一间房,岑开致和江星阔仍能落得一个独处。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4节 进门脱去斗篷,岑开致便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中,忍不住笑道:“你心里总有这些盘算。” 外头还未演上,卷帘落着,雅间里两盏油灯燃着,一点光亮。李氏备的衣裳虽是冬衣,因配了一件严实的狐毛斗篷,所以质料薄透。炭火燃足,半点不冷,果然是为娘的心意。 肉贴一处,温度渐渐融成一体,等到好戏开锣,岑开致已成了一副眼眸湿润,红唇微张的喘着气的情动模样。 见江星阔眸中浓绿翻涌,暗自忍耐,岑开致倚在他怀中嗔道:“何以自作自受。” “莫动,乖些。”江星阔平了平气,揽紧了她。 岑开致拽开卷帘,就见台上一华冠顶头的美娘手持半丈长小臂粗壮的线香正在虚空中写字,奇的是那线香所成之字竟然凝而不散,直到‘好戏登场’四字写定,这才袅袅淡去。 台下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岑开致也连忙鼓掌。 江星阔的身体好似她最舒服的一张躺椅,岑开致蹭了蹭他的胸膛,道:“临安果然不同,虽是一样的戏法,演起来却更精妙。明州只一根普通粗细的线香,燃出的烟气还得用筷子勾引才成字。” “莲花楼的戏台这样大,把戏自然也要大。” 江星阔心思不在戏法上,那目光岑开致没发觉,他本就敏锐,登时就捉到了。 对面雅间内,嘉娘大为尴尬,低下头去,倒是荆方落落大方,对江星阔一笑。 台上一道璀璨的火线燃过,吊着小童的绳索燃尽,可他竟未堕下,而是怡然自得的在半空中闲庭信步,从一楼戏台前的观众脑袋上方走过。 二楼雅间的位次瞧着就更奇异了,那小童真真是悬空的,上无吊索,下无垫脚。 岑开致起初看得惊异,不住的问:“这是如何做到的?” “灯暗了。”江星阔微微一点拨,岑开致恍然大悟。 火线烧过之后那一瞬间,莲花楼内的灯暗了好些,只是众人被小童悬空之术震慑,没有觉察到。 “有金铜炼化之索吊着,不过色泽黯淡,看不出,若用刀面折了光出来,可以照出来。” 岑开致忙道:“不好戳破的,人家吃饭的手艺。” 好些戏□□番登场,有武生刀剑相搏,当胸一剑,刺了个洞穿,转眼间连个血点都没见,又一时头身分离,看得人惊心动魄,目不暇接。 热场的鼓点敲在人心上,心脏跟着扑通扑通跳,岑开致抚着心口,还担忧钱阿姥是否吃得住这个。 终于,台上转场一歇,莲花楼的小厮送上了一份点心。白玉豆腐一般的杏仁羹,小厮不知怎么个动作,忽得使盘正中绽出一朵莲花来。莲花楼之名,大半倚着这道名点了。 那莲花乍然绽开时,江星阔见岑开致一双水杏眼睁得似猫儿逮鼠,等着小厮一走,就迫不及待的一尝。半羹半冻,能嘬滑入口,杏仁细腻乳香浓烈,底下铺了柚粒和枣片,清美好味。 “我瞧瞧他这盘底的机关怎么做的。”岑开致喂过来一勺滑冻,江星阔张口吃了。 她说着又觉不对劲,道:“莲花楼不会留着机关在这供人研究,定是掀盖时就被带走了。” 江星阔一勾她的鼻尖,笑道:“阿致聪慧。” 第72章 糖榧饼和捡尸三人组 二楼雅间对雅间, 并不是一览无遗,不过江星阔刮岑开致鼻尖这个动作嘉娘看得分明。 “看得久了,倒也觉得两人登对。”嘉娘说,语气中有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黯淡。 荆方笑道:“是般配。江大人英武, 岑娘子娇美。” 嘉娘亦见钱阿姥几人在旁边雅间里看得瞠目结舌, 道:“江星阔倒大方, 开个雅间十两银子, 平白请这么多闲人来看。” “开了雅间, 一人也好十人也好,除开茶水费都是十两, 还不如多请几人合算。”荆方道。 十两银子,若不是江星阔请客顺带,谁舍得?茶水糕点也一应记江星阔的账, 杨松有些放不开吃喝, 寻了个借口出门解手。 小厮见他衣着朴素, 以为是寻常客人误入雅间了,就给他指了个不常用的茅厕, 曲曲折折的小径掩在竹林里边, 还好这泡尿不急, 不然非得尿裤子不可。 他方便完走出来, 忽得耳朵里钻进男女交欢之声。 天为盖, 地为床,有人贪图野趣,却惊得杨松这老实人差点崴脚。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他的兄弟杨三听到这响动, 当即撇了扁担, 蹑手蹑脚的钻进竹林里窥听。 莲花楼中叫好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隔壁便是酒肆食楼,文雅些的行酒令,粗放些的划酒拳,总归是喧腾的。 可杨三掩在这竹林里头,却是觉得周遭的闹衬得此地更静,各种细密的响动都无比明晰。 杨三本就性淫,听得那方已经了事,觉得无趣,啐了一口,借着月色看清那女娘是莲花楼里弄琴的头牌,心中暗暗记下,匆匆出来了。 可巧,一抬眼正瞧见杨松从外边的斜楼梯登了上去。 “老六,他来莲花楼做什么,送炒货?”杨三纳闷,便跟了上前,却叫人拦了下去。 “方才那是我兄弟,他能进去,我怎么不能?” “人家是雅间的客人,你算个什么玩意,给老子滚下去。 杨三心里不忿,凭什么杨松是客,他却在莲花楼里做苦活,杨松这小子果真是没安好心。 莲花楼里戏法诡谲奇异,像是叫众人做了一个梦,钱阿姥和杨母只觉自己大半辈子都白活了,开得眼界还没今日一回多。 江星阔备了马车载他们回去,自己则同岑开致共骑马,说要去碰一间夜里才开门的鱼皮馄饨。 阿囡兴奋过头,其实早就累了,一上马车就歪在公孙三娘身上睡着了。杨母亦是如此,靠在杨松身上睡着了。马车一动,她们睡得更香甜了。 杨松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他,挑了车帘一瞧,见是杨三在后边跳脚。 公孙三娘和钱阿姥也听见了,道:“晦气东西阴魂不散的,不知又寻你什么事。回去锁好门户,轻易别开。” 杨松点点头,心下有些不安,原本新鲜愉悦的心情也遭到了一点磨灭,只要日子还继续的过,就没有永恒的快乐和不消散的阴霾。 岑开致这辈子最开怀的日子有两段,一是年少未出阁时,同阿爹四处经商游历,二就是眼下,亲朋在侧,爱人相偎,纵然今冬一日寒过一日,她心里依旧春阳融融。 年尾,岑开致有些躲懒,但又心思活络,制出了两种饼——糖榧饼和鱼虾饼,一酥甜一咸鲜,用料都在名字上了。 一把好红糖,一捧香榧碎,扯开一块油酥面,将这两味食材都按进去团好再摁扁,投进油锅里先炸一道,一个个晾在竹篾上沥油,过了会子,灶烧得旺一些,还要再炸一道,逼出油去,使之更为香酥。 鱼虾饼也是一应做法,不过是用鱼茸虾肉做馅,加点葱末增香,早间一炸这饼子,能香上一整日。胡娘子每日替客人来食肆买鱼虾饼送粥,单她一间粥铺就能吃掉五十个有余。 因有了沈平,粥铺的买卖不必叫公孙三娘去送了,岑开致再借胡娘子的驴车过意不去,年节里买驴价贵又不合算,只先买了半车的豆料送去,算是屡次劳动小毛驴的资费。 “你呀,就是太客气。”胡娘子不知怎得,脸色有些不好,见岑开致盯着她看,抚了抚脸,道:“夜里没睡好,有些头昏。” 岑开致忙道不叨扰了,出了粥铺门就见泉驹一脚深一脚浅的走来,手里托着两个雪娃娃,大约是早就捏紧实又冻了一夜的,雪娃娃外壳冰层凝固,似冰似玉,倒是精致。 泉驹递到她跟前显摆,道:“岑娘子看,像不像阿囡。” 岑开致哑然失笑,泉驹都比泉九高了,可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胡沁也来了,跟在泉驹后头同岑开致问好,手揣袖里,走路东摇西晃的。 “胡小郎今个大寒天怎得来了?”岑开致掀开门帘让两人进来暖身子,笑问。 “在家整日叫老头烦着,我那姐姐又带着姐夫回来住了,我不耐烦听他们俩一齐唠叨。”胡沁道。 食肆后的小河上正热闹,胡沁这性子哪里耐得住,一瞧,是有人在河面上凿了洞掏鱼呢。 阿囡早也蠢蠢欲动,只是钱阿姥不让她去,眼下泉驹来了,钱阿姥一向喜他年少稳重,由他带着阿囡去耍耍也好,只是不许站那冰面上头。 临安也难得连河也冻上,虽是冻上好几日了,毕竟不牢靠,冰面下活鱼游动还能见呢,大家都惜命,只是沿着几处河埠头边凿开了冰层。 食肆后头正好还没人占了,胡沁扛着刀斧,泉驹拎着木桶,阿囡带着网兜就玩去了。 凿冰对于这俩少年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几下功夫罢了,泉驹从阿姥的菜圃里挖出几条冻僵的蚯蚓,碾成几段做鱼饵了。 大约是鱼饵新鲜,又或是冰面模糊,叫鱼儿看不清人影也听不见响动,懵懵懂懂的就上钩了,一下从宽大的河流中飞到了一只窄窄木桶里。 鱼儿挣扎,水花四溅,一连上钩好几条,看得阿囡直蹦跶叫好。 胡沁喜滋滋的说:“午间好叫岑娘子烹鲜鱼汤了。” 泉驹又投了鱼钩下去,一小节蚯蚓缓慢的没进水里,大大小小几个还皆全神贯注的盯着看,冰面上黑沉沉的水洞忽然浮上来一张惨白人脸,头发像海发菜一样散在水里,正正好填满了这个挖凿出的冰洞,严丝合缝的简直诡异。 三人像冰封住了那样安静而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胡沁从胸肺里声嘶力竭的吼出一声,“你娘喂!!老子钓的鱼不能吃了啊!” 钱阿姥自晓得他们几个撞见浮尸了,就陀螺似得没停过,着急忙慌的烧香拜佛,又去瞿家讨了好些柚枝柚叶,前门后院堆了几个角,烧得又香又呛。 炭火生得旺,三人被钱阿姥用几件袄子严严实实的裹住了。 阿囡是有些吓着了,不过缓过神来,更多是一种惊异,寻常日子里突然乍现的悚然刺激。 胡沁和泉驹两个阳气旺盛,血气方刚的男儿,那点恐惧早飞到九霄云外了,冒了一脑袋的汗,刚小心翼翼的掀开一点厚袄,又被阿姥一把钳住,又辣又甜的一碗姜汤灌进去,胡沁差点喷火。 泉驹也没好到哪去,热得难受,听见泉九在外头喊他们,两小子飞快的跑了出去,热腾腾的两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的白烟。 泉九和阿山正吃着鱼虾饼,嚼得满嘴喷香,岑开致炸饼的时候又窝了一勺花椒面,虽只那么一点点,可味道好得不只一星半点。 泉九捂着饼,警惕的盯着他们的衣裳后摆瞧了眼,嘀咕道:“还以为多大个屁窜出来,都他娘的要腾云驾雾了。” “叔,死的是谁啊?”泉驹忙不迭问,胡沁也好奇。 两人张望着,手里又被阿姥塞了碗松子擂茶和一个热乎乎刚出炉的糖榧饼。 糖榧饼要比鱼虾饼厚实一些,没那么焦脆,新炸的这几个饼又多塞了一把红糖,撕开外酥内软,饼子绵绵的,浓稠的红糖汁就要淌出来,后齿磨到榧碎时,香得魂魄跳三跳。 尸首就搁在弄堂里等黄仵作来,街坊四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几圈,泉驹和胡沁在人堆里大快朵颐,旁人忍不住侧目咽口涎,到底按捺不住,时不时就有人从后门钻进来要买饼,这会功夫倒是卖出去好些。 看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文豆,“谁死了?我瞧瞧,让让啊。” 他矮着身子从沈平咯吱窝底下钻出脑袋来,只是一瞧见那张死人面孔,忽然如游鱼一般又滑走了。 钱阿姥还喊他呢,“文豆,吃不吃饼啊。” 文豆差点一口答应,忍痛当做没听见,刚从人堆里拔.出来,文豆又一脑袋撞在了马背上,黑马不动如山,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哎呦。”他捂着脑袋抬头,就瞧见江星阔淡漠的面孔,文豆没由来的心虚,含含糊糊的叫了句大人,急急的跑了。 因为死者的身份暂时弄不清楚,黄仵作前来也只是粗粗检验了一番,就让人裹了尸首,先搬回大理寺再说。 眼瞧着热闹要散,众人都要各回各家了,人群后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死的是谁?是不是我三弟?”杨大叫道。 黄仵作看了泉九一眼,泉九点点头,就掀开了裹尸布给他看。杨大看清面孔,惊得跪在地上,仰天哭嚎了一声,粗哑难听似狼嚎,又忽然起身冲到杨松的炒货铺前,竟一把掀掉了他的炒锅。 “老六,你真够狠手的!竟然杀了老三!” 第73章 烫伤和瘀斑 杨松炒货用的是粗砂和细石, 滚烫的砂石溅了一地,几个正在炒货铺前玩耍的孩子被溅了半身,幸好是冬日里袄子厚,文豆又飞出去扑在他们身上, 故而只手背上被烫了些, 也疼啊, 又怕, 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其中两个孩子是朱氏和冯娘子的两个儿, 朱氏闻声抄起裁布的大剪子就要跟杨大拼了,被阿山一个健步扯住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5节 冯娘子揽着两个孩子哄, 忙道:“二嫂,先看看孩子再说。” 有些滚烫的砂石落进文豆衣裳里,烫得他整个人直蹦跶, 神色极其痛苦撕扯着衣裳, 泉驹和胡沁赶紧冲上前帮他脱衣服。 杨母不知从哪里角落冒出来, 狠狠掴了杨大一巴掌,这巴掌是真重啊, 好像耗尽了老人余下的所有精气神, 打得杨大倒跌了一步。 岑开致与江星阔匆匆从食肆出来, 正看见杨母扬起枯柴一般的腕子, 比阿囡还要纤细, 只怕这一巴掌把手腕折了。 打完,杨母随即也瘫软在地,没了知觉。 “娘!”杨松大叫,跪在地上把杨母揽在怀里, 文豆好不容易脱了衣裳, 后背上一长撂的水泡, 看得人直皱眉,见状也跪到在地,急急唤着:“大娘,大娘!” 场面混乱不堪,阿山和阿田把杨大给拿了,住的最近的许大夫也被请了来,杨母、文豆和几个孩子都进了食肆里先看伤。 “他是杀人凶手,你们凭什么抓我!”杨大吼道。 江星阔抬手一马鞭抽在他脸上,从左额角至右下巴上横开一条皮开肉绽的新伤,抽得他这个因无知而无畏的蠢货肝胆俱裂,捂着脸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岑开致又烧了几个炭盆,文豆剥得精光,水泡从他脖颈直到屁股缝,虽说是没羞没臊惯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晾着屁股叫大夫上药,文豆还是做不出,公孙三娘就给拉了扇屏风做遮掩。 孩子们只有手背上被粗砂溅了一点,去院墙上抓一捧干净的雪抹一抹就好了,药都不用上,岑开致用筷子搅了几搅饧糖给他们,含着就忘了疼,只晓得甜。 眼下是杨母最要紧,大夫让泉驹给文豆敷收敛烫伤的三黄膏,文豆忍痛忍得满脑袋的冷汗,忽然见有根琥珀滴浓的糖晃在眼前,裹了一层的芝麻花生碎。 文豆抬头怔怔的看着岑开致,张嘴含了,香喷喷的,弥漫开一股温润的甜味。 “岑娘子。”文豆红着脸,忽然有个人裹着寒风走进屏风后头。 泉驹喊上胡沁识趣的退出去了,孩子也被家里人都带回去了,公孙三娘跟着大夫回去抓药了,钱阿姥在灶上忙活,屏风外就躺着个不晓人事的杨母和杨松。 “为什么不说实话?”江星阔踢了脚泉驹刚坐过的凳子,坐在文豆脑袋前问他,岑开致很自然的把手搭在他肩上。 刚露头的少男情愫萎靡不振的缩了回去,文豆白了脸,道:“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杨三也不是什么好人。” 杨松赶忙道:“文豆是不想给我招惹麻烦。” 杨三不过一个初进临安的小民,不必弄得太大阵仗,交给泉九查也就是了。 杨松却是担着干系的,同杨大一起回大理寺了。境遇却是不同,一个好端端自己走着,一个叫人捆着,推搡着。 公孙三娘让杨松放心,自己会照顾杨母,转身回食肆却见大夫摇摇头道:“老人家阳寿尽了,药石无医的,你请岑娘子同官爷卖个人情面子,早些把杨松放回来尽孝,老人家就这几日了,熬些好粥水待她吧。” 公孙三娘呆愣当场,文豆趴着不好动弹,只把脑袋埋进胳膊里,钱阿姥喊着老姐姐哭了起来。 泉驹和胡沁带着阿囡从外头玩了回来时,大家都已平复心绪,抬了杨母回炒货铺子。 乌云乱堆,雪花如絮,裹着急风乱飞。 食肆里只剩下岑开致守店,江星阔掀了门帘进来,就见她托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杨松怎么样?好回来吗?大夫说钱阿姥要不行了。”她急急的问。 “杨三前额后脑身上都有伤,不是失足落水那么简单。”江星阔道。 岑开致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有些哀伤的道:“那他不好回来了,是吗?” “暂时,一旦洗脱嫌疑,泉九定然会立刻放人。”江星阔抚了抚她的面庞。 杨松说,杨三前几日晚上确来寻过他麻烦,被他打了出去,就此没见过面。虽这样说,却是没有实证的,阿山在周遭走访了一圈,只有李才说自己见过。 “我瞅他,他还凶我哩!”李才睡前出来解手,河岸边的杂草丛经年累月受他‘雨露’,茁壮非常。 天色乌漆嘛黑,李才虚着眼看着草叶翕动,忽然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把他后背一撞。 李才没好意思说自己一抖,尿撒了一身,气得喊了一句,“喂,走路没长眼啊,要是个腿脚不便没站稳的,给你撞河里去了怎么了?” 杨三扭脸瞪李才,道:“信不信爷爷叫你真下河去凉快凉快。” 李才咽口沫子,正听见阿宝哭闹,匆匆忙忙遁走了,杨三也往炒货铺子那方向去了。 李才仗着阿山与食肆几人亲厚,与自己也算半个街坊,套近乎道:“这种人,死了也没人替他哭丧。民不报官不究的,省得官爷你们费力气。” 胡娘子在旁听得专注,也连连点头,被沈平唤了一声,才回去了。 杨母晓得自己命不长了,老人家快死之前总有自觉,扯着泉九的手说:“我杀的,我杀了三儿,你们把我抓去好了。” 泉九甚是为难,他怎好抓了杨母,却又不好放了杨松。概因,杨松未曾说真话。仵作验尸所得伤口,同杨松口述不甚吻合。 杨松所言是与杨三正面相搏,杨三却是前额后脑皆有伤处,人的头颅后脑甚是紧要,一板砖若是拍在前额,许只是头破血流,骨裂几分,未必损伤性命。 若是磕伤了后脑,就如黄犇从书铺二楼坠下,其实也不足三丈之高,一个健壮的小郎登时就去了,皆因伤在后脑,就这几分寸地便能了断性命。所以辨明几处伤情是谁所为,于定罪量刑来说最为紧要。 泉九要回大理寺去,想着带杨松来与杨母见一面,也不为过,就闻身后脚步匆匆,一扭脸,文豆追了上来。 他似乎是腿软,跑到泉九跟前时跪了一跤,被泉九提着胳膊拽起来,“怎么了?” “是我,大人,泉大哥,是我。”文豆又是恐惧,又备受折磨,哭着道。 大街上不好说话,文豆跟着回了大理寺,洗了把脸,定了定神道:“那夜我本要歇了,杨大哥说要提恭桶去河边洗,叫我拿了房里的夜壶一道去涮涮。这几日炒货铺子生意很好,这些杂事杨大哥都是晚间才有功夫操持。” 文豆笑嘻嘻的把夜壶给杨松了,躺在床上想着明日有哪些人家要来拿炒货,哪些人家是要他去送的,还有哪些茶肆酒馆的路子可以再跑一跑。 他想得入神,神思飘摇之际忽然听见外头有声响,本以为是杨松回来了,文豆咕哝道:“大哥你就搁进来呗,我这又不是娘子的闺房。” 没响动。 文豆是个有心眼的,想着杨松出去洗恭桶,就这么一会子功夫,院门肯定没锁,年下贼小又多,可别是哪个不长眼的进来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没人,散着几堆竹梢,杨母说想扎几把扫帚,这些是文豆替她寻来的。 杨母房里灯还亮着,模模糊糊有些人声传出来。 文豆还以为是杨母梦呓,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却见杨三正扼着杨母的脖子,将她摁在床上。 “银子藏哪了?老六的银子藏哪了?” “你松手!”文豆冲上前掰杨三的胳膊,反叫他一胳膊挥开了,文豆跌地腚痛,爬起身一个猛子窜起来,将桌上的粗陶茶壶摔在杨三后脑上。 杨三大叫痛呼,文豆逃窜着将他引到院中,这时杨松也回来了,就见杨三一个箭步提住了文豆,正要一拳头揍下去。 杨松忙将手上夜壶扔过去,杨三躲闪松手,文豆赶紧溜走,杨松冲上前把恭桶罩在杨三头上,对他好一顿暴揍。 杨三挣扎出来,与杨松缠斗在一块,大约是文豆一茶壶叫杨三头昏眼花,败下阵来。 如此一番才造就了杨三前额后脑浑身上下多处瘀斑伤口。 “若是如此,你们二人是救人兼自卫回击,未必有罪。”秦寺正道。 文豆大松一口气,软在地上,泉九卖个人情面子,押着他和杨松又回去了,顺便给杨母录上一份口供。 “唯有那胸口一处瘀斑骨裂不明了。”江星阔看过文豆和杨松的口供,却道。 杨松和文豆都说自己没踹过杨三,况且他们二人没功夫,即便杨松有蛮力,但那一计窝心脚,若是没些功夫在身上,不是那么容易踹出去的。 泉九得了江星阔的吩咐,走过几个草人靶子跟前时,特意叫杨松使上全力去踹上一脚。杨松不明所以的去踹,好些没跌个劈叉,裤子都裂了,捂着腚回去的。 杨母让黄仵作验过脖颈的瘀伤,又吃力的录了口供,落了指印,做完最后这件事,从泉九口中清楚知道杨松和文豆都无碍。 杨母艰难一笑,把公孙三娘和杨松的手交叠在一块,合眼与世长辞。 第74章 豆腐席和化灰白蝶 这边治丧, 这边杨三的案子还得查,泉九带着手下来到犀角瓦子中的莲花楼里。 “谁叫他偷看老娘洗澡来着?”美娇娘一甩丝帕,被泉九不耐烦的拂开。 “所以遭打了?” “那可不得打?老娘凭手艺吃饭的,就是有相好的, 那也得老娘自己乐意, 还没那贱, 叫人白看!” 美娇娘见泉九不解风情, 也懒得搔首弄姿, 嗓子也不捏着了,粗拉拉的惊得阿田瞪大了眼。 “又没打死了人, 好端端还能走着出去的。死在外头了,可不管我们楼里的事。 ” 话倒是不错的。杨三被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心有不忿, 漏夜出来找杨松讨要银钱, 这事儿算是说得通。 只是杨三是被几个打手围殴, 拳脚混杂,谁也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踹那窝心一脚。 “随后杨三心中记恨, 到杨松处讨钱又挨了顿打, 定是走在河岸边浑浑噩噩就堕河了。” 阿田一锤定音, 大家都觉得这案子估摸着就是这样了。 多人参与, 致命伤处不好划分, 杨三又是罪有应得,还真难判。 最后泉九判杨松、文豆无罪释放,犀角瓦子几个打手判了几日劳役,他们惯是用银钱抵买, 也算无事。 倒是杨大在牢里待了几日, 莲花楼自然也不要他, 他本就不是临安城里的人,没有归处,一路浑浑噩噩的,竟还是荡回了炒货铺子。 铺子的主家就是那做冰行买卖的,本就与大理寺有交情,平日与泉九也算相熟。听闻老人家是寿数尽了去的,干干净净,没有恶疾,便也答允老人家从铺子出殡。 这几日大家都忙着替杨母买棺材,选坟地,今天刚下了葬,一众人从城外回来,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胡娘子送了好些粥水来,见钱阿姥哭得神色恹恹,道:“阿姥这是何必呢?要我说,杨大娘还算有福,多少跟着杨松在临安过了些好日子。” 阿囡喂钱阿姥吃了几勺粥,她脸色好转几分,道:“话是这样说,其实我比老姐姐更有福分些,可日子刚好了些,又怎么舍得抛下?” 胡娘子一时无话,就见公孙三娘挑了豆腐席来请众人吃喝。这豆腐席就是经办丧事人家请来吊唁的亲友们吃的席面,吃了这豆腐席,这丧事也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豆腐席之所以叫豆腐席,因其大多是素菜而得名,但也不是只能做素菜。 冬日里鲜蔬难寻,岑开致发了好些豆芽,给炒粉做配。北人食面,南人食米,概因北方种麦,南方种稻之故。米粉名讳颇多,又叫粉干、米线等等,其实粗细不一,扁圆不同。 钱阿姥和岑开致依照家乡之语,就习惯称为粉干,细圆纤长半透明的模样。 粉干不似面条,一块案板就能做,其工艺繁复,经过浸泡、磨浆、蒸熟、挤压、捶打、叠制、烘晒才能。岑开致每每选上好的早稻存谷,送到作坊去付些加工资费,请他们做足一年的存粮。 炒大锅的粉干,很是个力气活,左手铲右手筷子,翻炒之际要将粉干抖落,使之蓬松有隙,干爽喷香。肉腌一腌切丝,鸡蛋摊圆卷好也切丝,豆芽更是丝,总之一筷子夹起来,要样样俱全。 大家都饿了,小山高的粉干堆上来,便有无数双筷子伸过去夹。 “胡娘子,一起吃吧。”公孙三娘道。 胡娘子正想回绝,被苗娘子扯了一下,只好坐下一道吃了。 江星阔今日也来了,因怕坐在席上怕众人拘束,岑开致每样菜留了一小份,两人单独在房中吃喝。 炒粉焦香扑鼻,米香浓烈,豆芽又脆嫩,吃在口中莫名停不下来。岑开致铲了锅巴正啃,半扇锅巴比她脑袋还大,另外半扇叫公孙三娘拿去给阿囡了。 炒粉干香,吃多了不喝点什么就有些噎人了。岑开致早早做了一碗丹桂冷汤,虽是冷吃的,却因蜜和丹桂之温润气度而不让人觉得冰冷,入喉凉润,与炒粉带来的爆裂镬气相平衡。 饭菜甜羹就摆在软塌的小茶几上,岑开致边做菜边尝味,其实不饿,一会起身去端煨在锅里的油豆腐酿肉,一会又去拿她闷在灶灰里的山楂樱桃酱烤梨。 江星阔本就想跟她两人好好吃顿家常便饭,见不得她这么进进出出的叫冷风击面,一把拽住她,揽入怀中,道:“还有什么菜,我去拿。”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6节 “灶上还温着一壶酒,等你吃了些实在的饭菜咱们再喝,不会醉。” “我何时醉过?” 岑开致依偎在他怀中,含了一勺烤梨,冬日里果香馥郁的酸甜滋味难寻,只是未及品尝,就叫江星阔夺唇而去。 两人又缠吻一番,一旦得趣,果真就跟有了瘾一般。 幸而室内暖烘,饭菜不至于凉了。 岑开致靠在江星阔怀中,张口吃了他细细剔下的一筷子洁白鱼肉,瞧着雨丝顺着那一指窗缝落了下来。 “杨大娘还是疼人,没叫送她的人淋一脑袋。” 他们是没淋着,可浑浑噩噩的杨大在雨幕中出现在炒货铺子门口。 李才先瞧见他的,他正要站起来替阿宝拈一粒蜜芸豆,不知岑开致是怎么做的,这芸豆饱满不烂,却是甜蜜蜜,软绵绵的,阿宝很喜欢。 一抬头就瞧见了杨大这蓬头垢面的鬼样子,打眼这么一瞧,恍惚间分明就是那夜的杨三。 李才张了张口,忽然从嘴里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跌回凳子上才发现叫的是胡娘子。 胡娘子一叫,大家都看见杨大了。 杨松和公孙三娘当即起身,一左一右拦在门口。 “大哥,你还想怎么样!?” 白皤还倚在门边,杨松身上孝服都没脱,文豆腰上也拴了红绳,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还戴着点红白之物。 杨大不敢置信的说:“娘死了?” 瞿先生冷哼一声,十分不耻,道:“惺惺作态!” “滚!”杨松怒视着他,道:“我这辈子不愿再见到你!” 杨大没动弹,跪在雨里哭了起来,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孝子呢。 赶走杨大,众人兴致叫他败了,不过泉九几人身有公差故而来迟,一落座气氛又暖烘了几分。 酒足饭饱之后,公孙三娘留在炒货铺子善后,钱阿姥斜着把小伞,牵阿囡回去。 见岑开致房门口摆了个酒坛子,钱阿姥忙拽住莽撞的阿囡道:“别进去了,用火钳去灶膛里扒一扒,致娘必定是给你留了份烤梨的。” 阿囡还有些疑惑,忽得笑道:“噢,江大人在呢。” 钱阿姥鼓着眼睛瞪她,这小囡,年岁渐长,又学文习字,也不全然是那懵懂孩童了。 过了年,走亲访友的,街面上也热闹。 杨松身上有孝,不好四处走动,每日闷头炒货,还好有文豆出去送卖。收拾杨母遗物时,又找到她给公孙三娘纳的半副鞋底,给杨松做的夹袄还没绕扣,给文豆做的单衫也才做了一半,该是想赶着开春叫文豆穿上的。 公孙三娘折拢了衣裳,说是要送去冯氏那叫她接着做完。 文豆笑盈盈的帮着茶馆酒肆的伙计提货,忙过这一阵,又专门拣了贵价炒货给各位零买的主顾们送去,他提着篮子出去从后门出去后,走了几步,悄没声蹲了下来,在河岸边哭了一会。 文豆是文婆子在街上拾回来的,她喝酒他舔盏,她吃鸡他嘬骨,虽说没叫他饿死,却也算不得有什么情分。 这同杨松母子俩暂住的时日里,才叫他尝到些许兄长呵护,长辈慈爱滋味,真是短暂。 文豆掬了把刺骨的河水洗脸,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凉得他精神抖擞。 走过粥铺后院时,在熟悉的米香之中闻见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胡阿姐,是不是你家粥糊底儿了?”文豆关切的问,顺手推了把门。 门上了栓,推不开。 胡娘子有些慌乱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过来,道:“噢,噢,没,没事,我瞧着呢。” “那好。”文豆要忙自己的事去了,院墙上翩跹落下几只白蝶,黏在他身上。 这身衣裳也是杨母做的,文豆只在送货去贵客家中才穿,故而十分爱惜,下意识伸手去掸。 手掌一蹭到白蝶就化灰了,文豆皱皱眉,拈起一片细看,竟是余烬。衣袖上有未燃尽的一点黄,是纸钱。 “胡娘子莫不是在祭奠亲眷?”文豆没多想,把衣裳弄干净就走了。 他走后,门虚开了一条缝,很快又合上了。 文豆在岸边走了一段路,只觉河风阴冷,又绕到主街上来了,正巧见到岑开致登上一辆十分小巧精致的马车。 “岑娘子,做客去呀。” 岑开致冲他一笑,点点头。 李氏给岑开致下了帖子,请她来家里玩。岑开致晓得李氏脾性,并不紧张,倒是钱阿姥坐立不安,总觉岑开致没有好看的衣裳穿。 瞧着李氏还派了马车来接岑开致,车厢里还有个稳重妇人十分周到的搀岑开致上马车。 “娘子唤我崔姑就好,我是大人的乳母,早些年回家去了,两年前夫君去了,年前女儿也结亲了,左右无事,求了恩赏再来伺候夫人。” 崔姑把自己交代的清清楚楚,不叫岑开致生半点疑虑。听她话里带出来的意思,若是岑开致和江星阔成婚了,李氏想叫崔姑跟着他们,照顾起居,看守门户,也有个知根知底的人。 李氏想得委实周到,先叫岑开致心里有个底儿,免得新婚燕尔,贸贸然塞个崔姑去,叫她别扭。 第75章 下雨留客吃小席面 崔姑风趣幽默, 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江府。 “怎么停这?没发觉飘雨丝了吗?就这几步路,还敢叫岑娘子淋着?”崔姑微掀车帘,不满的道。 车夫忙道:“不是不是, 前头有车马占位置了。” 崔姑探出个脑袋, 就见施明依从马车上下来。 她心里暗自‘啧’了声, “赶巧了, 夫人没请她, 怎么凑一日来了?” “崔姑,怎么了?”岑开致问。 崔姑用帕子擦了擦发顶, 勉强笑道:“好像是江家大爷的夫人来了。” 施明依也等着瞧这车马里来人是谁呢,一见是岑开致,身边还跟了个仆妇, 笑道:“岑阿姐来看江夫人呢?” 她斜了崔姑一眼, 又道:“阿姐终于也晓得买个人来伺候了, 登江家的门,多少是要带个人充排面。” 崔姑清清嗓子, 道:“我暂还没这个体面伺候岑娘子, 等着日后喜信来了, 我定跟夫人求了这个恩典。” 施明依有些尴尬, 她没想到崔姑是李氏派去请岑开致的。 一个是李氏先下了帖子, 又使人驾车马请的,一个是不请自来的。 李氏那日虽在江星阔跟前断言施明依会来讨好他,江星阔随风过耳,并没想到施明依如此厚面皮, 竟真真上门了, 倒是有个由头, 她身侧婢女胳膊上携着个篮子,说是来李氏这借花样描绣的。 李氏就给了满茶几的花样叫她自己去挑拣,自己携了岑开致,坐在茶桌上说话。 说着说着起兴了,李氏又携了岑开致进内室,施明依想跟进去又不能,只影影绰绰听见李氏说什么,这个好看,那个衬你。 两人磨了总有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崔阿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想来是方才挑拣了些首饰,等下要叫岑开致带回去呢。 “都说缘分缘分,我同姐姐的缘分还真是不浅,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有做姐妹的缘分,又有做妯娌的缘分呢。” 岑开致做不来虚与委蛇这套,扯了扯嘴角,算个表态。 李氏看得好笑,今日请岑开致来,倒有一件切实的正事儿。 “东西一应都给你备下了。” “什么东西?用不着什么东西的,祭奠用的到地方再买就好了。”岑开致不解。 “不是说你在明州还有几房亲戚吗?”李氏问。 施明依侧耳听着。 “噢。”岑开致想起她是同江星阔提过一嘴的,笑道:“是从前我父亲的几位故交亲朋,祖辈上有些亲,说起来也算通家之好,我想着既回明州,总要带他登门拜访一二。” “那便是了,我就没有备错。新婿上门,是要见一见的。”李氏将礼单给岑开致看。 红纸厚重,背面也透不出字痕来,施明依怎么也做不出探颈去看的举止,只见岑开致目光下移,微微蹙眉道:“这,太多太贵重了些。” “无妨,你自己依着亲疏远近去送就是。”李氏只是替她备下,任她选择。 李氏和岑开致又说了一气,连拜帖的花样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拿出来挑拣了半天,却始终没提及去施家拜访的事情。 施明依喝了半盏茶,笑道:“姐姐是什么日子去,可有同阿娘讲?” “没有同她讲,也不打算同她讲。那日见面的情状如此难堪,施娘子虽不放在心上,但我想着还是算了吧。”岑开致淡淡道,看不出伤心难过的样子。 岑开致和李氏头回见面就尴尬的没边了,这样也好,眼下不必费劲同李氏解释,她自懂的。 李氏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摇头,感慨岑开致怎么就摊上那么个脑袋不清楚的娘。 施明依见李氏摇头,却以为她是觉得岑开致此举不可,便道:“姐姐,咱们做晚辈的怎好同长辈置气?毕竟是血浓于水。” 李氏觑了岑开致一眼,见她眼帘微垂,不欲接话,想来当施明依是放屁,便道:“晚辈孝敬,那也得看长辈是否慈爱。不过明依你如此体贴长辈,倒是你婆母的福分。” 这话说得施明依笑容勉强,似乎担不起李氏这份夸赞。 施明依一出江家就撑不住了,哀哀的倚在马车内,拭泪叹道:“人人好运道,岑开致这般品性,李氏却将她视若珍宝,李氏一门虽出身有碍,却是个大方好相与的,不似我那婆母,日日苛责叩问,我一日未怀上身孕,一日就是他江家的罪人。” 婢女劝她,“娘子,花开有早晚,大夫不是说了,越急越是急不来,再说谁不是人前做好人呢?说句僭越的,咱们老夫人在姑爷跟前,在旁人跟前,待您那不也是妥帖的?” 施明依攥紧了帕子,道:“我最恨她如此!” 见她恨极,婢女恐她伤身,忙道:“所以说,那李氏也许只是装相罢了。人后待那岑娘子,许也十分看不上眼,碍着儿子喜欢没法罢了。” 这话往日里有用,眼下却无用了。 “她若不满意,不会这样大方。我亲娘死前唯恐父亲续娶后再生养了男丁,我弟弟处境尴尬,无所倚仗,便把自己名下的所有都给了他,还请了大儒做中人,唯恐遭人侵吞。” 想起往事,施明依眼中落下泪来,木然的道:“桩桩件件,为明阳打点细致,可我呢?我那时未嫁,她却只留了几副上不得台面的首饰给我,她自己的嫁妆都送回外祖家去了,只求外祖一家在她死后能多看顾明阳些。我算是清楚了,看重谁,在意谁,这银子就在谁那,其他假模假样的好话都不作数。我何以那样去讨好柳氏?我只是想有些体己傍身。” 奴婢替施明依拭泪,道:“娘子别太伤心了,您同姑爷时间长了,总会笼络住姑爷的心。” “我瞧着他放在江璞身上的心思都比我身上的多。”施明依说着,觉得心口越发不舒服,揉了几揉还是不舒服,反而干呕起来。 婢女忙斟茶给她喝,施明依喝了几口,忽得想到什么,用手一推茶盏。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满是惊喜! 下雨天留客。 岑开致来时路上不过蒙蒙细雨,此时又有渐大之势,檐外落雨声如小蟹爬沙。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7节 午间李氏叫小厨房摆了饭,岑开致就见小饭桌上见齐齐整整摆了六个碟一个碗,分别是清炒白菘、紫苏花甲、腊味合蒸、红焖蹄髈、香笋泉水豆腐、红蟳米蒸糕和花胶煨鸡汤。 虽说一共有七道菜,但每样分量并不多,盘子也小巧玲珑似盏,她们二人吃并不会富余太多。 岑开致知道这是李氏待她礼重之意,若是因人少而用两碗简面打发了,才真是踩了脸面。 菜都是家常滋味,白菘甜软,花甲鲜美。腊味合蒸是冬日里寻常菜,有腊鸡、腊肉、腊鱼、腊肠等等,腊肉肥肉相间,蒸过之后,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瘦的部位口感紧实而滋味繁复,因是合蒸,肉中有鱼的鲜美,鱼中有肉的肥美,十分下饭。 蹄髈加了好些蜜枣炖得软烂,应是用了蜜枣的缘故,甜味别样好,又是连皮带着瘦肉,肥处很薄,软糯融化,皮因先炙烤过,所以有些焦香,余几分劲道,整道菜吃起来半点不腻,只觉得滋味浑厚。 吃过蹄髈之后,再吃香笋泉水豆腐并不会觉得其味寡淡,反而觉得入喉清雅,洗去了腊味的丰腴,能更好的品味下一道菜。 岑开致接过崔姑给她盛的一碗红蟳米蒸糕,李氏见她盯着那红蟳瞧,就笑道:“我喜爱你原先做的蟹饭,叫小厨房照做了来,只是依着如今什么蟹类肥美就食什么,红蟳便是咱们说的青蟹,我这厨娘是闽妇,入临安多年,还是乡音难改。” 米蒸糕虽叫糕,也只是因生米炊熟成饭,油润板正似糕饼。岑开致剜下一勺送入口中,果然鲜美难匹却又不掩米香,而且用米好上许多,嚼之粒粒分明,并不黏糯糊烂。 “青出于蓝。”岑开致赞道。 “她手艺是好,只是脑子不及你活络,只颠来倒去的做几道拿手菜,这花甲紫苏也是阿潮带了你那道紫苏炒青蛳来,我留了几个与她尝,这才晓得河鲜并了紫苏炒能有这般好味。” 李氏并非场面上的客套话,而是出自真心本意。 岑开致只听得阿潮两个字,晓得那是江星阔的乳名,忆起两人缠绵时候,江星阔曾问她的乳名,岑开致非要他先说,两人说着闹着又吻到一处去了,还没问出个究竟来。 见岑开致凝神,李氏笑了一笑,道:“他本应该叫海潮,只因江风晚说话太决绝难听,逼得夫君将海潮之名弃而不用,另叫星阔,阿潮唤得顺口了,只做小名。” 小厨房的铫子上煨着李氏餐后惯饮的牛乳燕窝,岑开致啜了一口,牛乳香浓,残口唯有黏唇之感。 “我家中之事,最难启齿的部分,夫人已亲见过了。” 李氏目光带怜,又道:“这,人有缘深缘浅,你也许父母缘薄,别处缘厚呢?” 岑开致早就释怀了,道:“我自小跟着祖母长大,再大一些就喜欢跟着阿爹四处经商,诗书礼乐并未随师学过,琴棋书画皆如初学孩童。” “如此,同我倒是相仿,我也是跟着爹娘四处经商,落脚临安。你不懂的,我也不懂。”李氏笑道:“我最常翻阅的书册就是账本,闲时就爱养鱼弄花,赏曲听戏。不过我阿娘教我抚过奚琴,你可想学?” 雨声渐弱,江星阔缓步走进家中,忽闻得喑哑之声如锯木头,十分不解。 第76章 芋子让茄子和深潭 开春, 临安城中有逐鼠一俗,概因周遭江浙两地肚多蚕桑织户,最惧鼠类,而春将至时, 冬鼠探头, 正是歼灭的好时候, 这几日恰轮至御街北, 分派了熏药要商户们除鼠。 岑开致开的是食肆, 哪能一边熏药一边做菜,便有意借着这个机会同江星阔一道回明州, 因江星阔还有公事交接,需迟几日,应李氏邀约, 带着阿囡去她城外的庄子上做客。 李氏与岑开致本就一见如故, 多多相处更是投缘, 李氏貌美,性子又活泼疏朗, 倒不似长辈, 与之相交更好像姐妹。 江家在临安郊外的庄子叫做三珠府, 其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 因近旁有三个深潭点缀而得名。 最大的水潭叫做靛潭, 水色浓蓝,深不见底,如杯之海。二潭叫做碧潭,潭水幽绿, 藻草颇多偶见游鱼。三潭就在庄子后头, 却不知为何不似前两个潭以水色为名, 而是叫做仙人洞,上有瀑布悬挂,水质澄明清澈,鱼虾如悬在空气之中,庄子上吃喝都从此处引水,十分清澈甘甜。 “阿潮少时总爱在此中凫水,有一回还带了个羊皮筏子深潜下去,小厮见他好半天不上来,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寻人,我吓坏了,强撑着走过来瘫在石子堆上。” 李氏说着摇摇头,笑道:“哗然一声,阿潮浮出来了,见我面无人色,小厮摔得下巴上都是血,难得见他有些惴惴不安,我便也不说他,此后就鲜有涉险之举了。” “我见他一贯稳重,年少时竟也如此大胆。”岑开致蹲下身,伸手去捞一尾透明的小鱼,小鱼何其灵巧,旋即从她掌心溜走了。 岑开致看着小鱼游向瀑布之下的深潭,碎珠撞石如沫,天然掩住那深潭不叫人看。 “不知潭水有多深?”她情不自禁的问。 李氏轻笑,道:“你与阿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瞧着乖乖模样,其实也是个按捺不住的性子。你若好奇,可明早来看,这几日都无雨,明早瀑布水会更细,又有阳光直射,能窥进去很深,只是见不了底。” 此时已经不早,众人打算在庄子上歇过一夜,明日再细细游览近旁山川水色。 这群山中庄子不少,三珠府不上不下,正在当中,舍了马车之后,岑开致拾级而上,曾路过几所庄子跟前。 此时站在高处下望,还能瞧见其中一庄子灯火通明,像是也有主家前来暂住。 李氏觑了一眼,微微蹙眉,道:“嘉娘你认得?” 岑开致轻轻颔首,李氏就道:“那便是她陪嫁庄子,怎么撞在一块来了。” 听着口气有些不愉,岑开致也不便多话,搀了李氏回庄子上了。 出了临安,虽只有半日之途,到底有些距离,许是水土有异,也可能是因为心境不一,晚膳各色清蔬菜肴,滋味总有几分不同。 譬如那一道芋子让茄子,名儿有趣,吃起来也不错。芋子是地窖里存下的,茄子是夏日风干制好的。但凡蔬果制成了干货,再度烹调之时就格外的吸油入味。 茄子本就是不过油不好吃的食材,将芋肉裹在茄中,先炸再煲,炖得非常香且软糯,且因油被逼出而不腻人。 因是茄子裹了芋肉,一口咬下便有两种糯味,茄子微韧,芋肉更粉,茄子是夏日之味,芋子是秋日之实,两者本不相关,却相遇在冬季,滋味实在出奇融洽。 阿囡只吃这道菜,便是饭都不要吃了。李氏柔声添了鱼汤拌饭哄她吃些,十分亲和有耐心。 正此时,忽有庄仆来传,说是嘉娘遣人送来一道荔枝木焗鸡。 阿囡其实不知嘉娘与李氏之间的关系,只是觉察到李氏心情变化,故而抬头看她。 李氏看向岑开致,烛光盈盈,美人皎皎如月,正望着她浅笑。 多好的一个儿媳妇。 这都过去了,没什么过不去的。 “搁下吧。去灶上做一份芋子让茄子回过去。”李氏道,“你们尝尝,我吃过,这荔枝木焗鸡滋味颇不错。临安种不了荔枝,胡嘉娘又偏好此味,她父亲年年都从闽地购进。” 都说做菜要色香味俱全,这荔枝木焗鸡表皮晶莹剔透,光可鉴人,一看便知味美,闻之又有果香,肯定是好吃的。 “自家人,不讲究了。”李氏道。 崔姑净了手,扯了一只鸡腿给岑开致,又扯一只给阿囡。 岑开致揭了层鸡皮一尝,酥脆如裹炸面衣,简直难以形容融在口中时所迸发出的香。阿囡大大的咬了一口鸡腿,肉汁滴滴答答的从她下巴上溢出来,肉质鲜嫩无比,丝丝缠绵,与表皮的脆截然不同。 岑开致心中忽得很羡慕嘉娘,能得父亲如此宠爱。 庄子上一夜好歇,在陌生之地,岑开致却睡得极好,当夜睡下时不曾细看屋内摆设,晨起梳妆时见铜镜簇新,花案上的刀架却是旧物,岑开致打开柜门瞧了一瞧,果然见着几套新制的女裙和几身不那么新的男衣。 这是江星阔的院子。 想起自己昨夜搂着床上另一只软枕睡得香甜,岑开致微微红了面。 李氏院中似有事,崔姑出来与她说,庄上几家人户的子女到了年岁做亲,其中有两家看对了眼,想求李氏给个体面。 “让夫人先忙,我只带阿囡去仙人洞旁瞧瞧。”岑开致俯身替阿囡整理披风。 崔姑笑道:“夫人早知娘子你按捺不住,山间晨起风大,这披风是夫人旧物,因为颜色太浅嫩了些,她做起就没穿过,娘子不要嫌弃。” “怎会。”岑开致当即解了自己身上黛蓝的披风,换上李氏赠与的这一件水粉霞绡斗篷,站在山涧旁盈盈水汽之风中,好似一株早春盛放的桃花。 经过一夜,仙人洞的瀑布果然细了好些,潭水更为平静澄澈,透明而惹人喜爱,只是窥进潭水深处,渐黑渐浓,仿若另一番天地。 看着深潭似有旋洞,岑开致暗暗心惊,纵然她深谙水性,年幼时也野泳过几回,但也不敢入这种地方,瞧着像是什么鬼怪的深渊巨口,如此想了一番,更觉江星阔少时实在胆大。 谭边悬着一个捕鱼的竹笼,阿囡好奇拽了拽系在岸边大石上的绳索,道:“扯上来瞧瞧吧?” “这是人家放在此处的,不好动它,你若想捉鱼虾来玩,咱们回庄子上取些渔具来。”岑开致道。 正说着,忽闻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就见一个粗壮男人背负竹椅而来,竹椅上有一女娘,他把竹椅小心翼翼的搁下,那女娘转过脸来,原是嘉娘。 “我就猜到是江夫人请你来庄子上做客了。”嘉娘笑笑道。 她也委实是个爱玩乐的,腿脚不便都拘不住她。两人坐在谭边一处平整的大石上,看着嘉娘的仆从阿达慢慢的将竹笼从潭水里提上来。 山风还颇为寒凉,嘉娘坐下时,动作间裙踞遮不住脚踝,露出一个圆鼓鼓的小熏匣,未等岑开致询问,她便道:“我这脚踝受不得寒,想来山上透透气,就捆了个暖人的熏笼在上头。” “好生精巧。”岑开致赞叹。 “我阿爹自画了图纸,请匠人做的。”嘉娘不知为何,语气黯淡不似她平日那般骄矜,“为我的脚伤,他真是殚精竭虑了。” “你这脚究竟是如何伤的?”岑开致听她这话头,似乎也想找人一聊。 嘉娘张了张口,神色有些尴尬,道:“说起来,是我自找的。” 岑开致忙道:“闲聊罢了,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竹笼的放下去的绳索颇长,阿达怕勾住什么东西,太大力容易断了,只敢小心翼翼的动作,阿囡在他身后也学着他的动作收绳子,瞎忙活。 嘉娘抚了抚足上熏匣,道:“我爹不同意我与荆方的婚事,所以我便想着私奔。事情坐定之后,我阿爹那样疼我,不会不依的。只是胡沁那小子告密,我爹早早就追了出来,我逃跑时慌乱摔断了脚,荆方替我接骨,他到底不是郎中,骨头有些错置。” “那为何传出去,却是星阔打得你断腿?” 嘉娘明显有些尴尬,躲了视线不敢与岑开致相触。 “外头不知怎么传起来的,我,未出面澄清,是不想荆方名誉受损。” 岑开致听了一时无言,几度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倒是嘉娘问:“是不是觉得我又蠢又坏?” 岑开致思量再三,几不可见的点点了头。 嘉娘自嘲一笑,道:“如今想来,我也觉得自己很蠢坏。” 岑开致抿唇,道:“荆方待你不好?” “他待我倒是一如往昔,”嘉娘略略蹙眉,好像不知该如何描述,道:“只是他永远都是那副样子,我说一句话,他下一句要接什么,总在我意料之中,他似乎自有应对我的一番方法。” “你若心生厌倦,亦可和离是也。”岑开致的话随着山风飘散,嘉娘却明明白白的听见了。 嘉娘从足边拾起一块光洁的鹅卵石抚弄,似乎不解,道:“他待我很好,如何和离?” 到底是劝和不劝分,岑开致劝了一句,哪能再劝,难道非逼着人家和离才高兴吗? “也是。”她道。 两人间沉默下来,忽然听见阿囡惊呼,“哇,好多!好漂亮!” 满笼透明的鱼虾乱跳,好似捡了一篓琉璃块。 “昨日搁下去好大一块猪肝,全部吃完了。”阿达笑呵呵的道,观这人的说话笑容,似乎有些心智不全。 嘉娘只笑笑,道:“你不是会用叶子编小篓吗?做一个,将鱼虾分些给阿囡玩。” 阿达依言去做,又带着阿囡攀高摘果子,掏鸟蛋,这半日同嘉娘主仆二人消磨在山间,倒如山风山色一般,叫人惬意。 第77章 船菜和胡家老爷子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8节 荆方与嘉娘素来形影不离, 用泉九的话来说,吃软饭要有吃软饭的姿态,不过这回来,荆方并未跟随。 三珠府里的庄户都是为了侍候果林, 李氏想得长远, 江星阔此番前去拜过岑父, 日后便是岑家郎婿了, 每年清明都好去明州扫墓, 李氏掐算着那时庄上枇杷熟得最好,挑些好的去供奉, 更是一片心意。 “桑葚和樱桃也正是好吃的时候,只这两样东西太娇嫩,还是来庄上住着, 吃鲜灵的好。”李氏抚着岑开致的手, 江星阔大约已带着行装在山下等候。 两人携手往山下去, 却见江星阔在胡家的庄院外,同个仆人说些什么, 惊得那仆人慌张不已, 急急忙忙往里去了。 “何事啊?”李氏不解的问。 “方才出城, 偶遇胡沁, 托我带话, 说是胡家老爷子身子有些不好,催她回去。”江星阔口吻中有淡淡遗憾,只因胡家老爷子自觉愧对,生意场上给了李氏很多方便, 再说了, 悔嫁的又不是老爷子。 说话间, 嘉娘已经跑出来了,她腿脚不便,没几步就重重跌了一跤,好些钗环飞出来,散在江星阔足边。 岑开致蹲下身替嘉娘捡了起来,就见她一瘸一拐的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江星阔的胳膊,问:“我车马未备好,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 江星阔并非不给嘉娘行方便,只道:“我的车架上捆缚了行囊物品,若是腾换下来,你的车马早就备好了。” 其实嘉娘的本意不是要借江星阔的车马,而是想他骑马带自己回去。 被他一口拒了,嘉娘这才觉出自己此言不妥,觑了岑开致一眼,飞快的松开手,转而唤道:“阿达,阿达!” 此时也来不及要什么竹椅,阿达径直背了嘉娘下去。 岑开致手里还拿着嘉娘的首饰,李氏道:“给我吧。胡老爷子真有个不好,我得去瞧瞧的。你们俩也要启程了,莫要误了时辰。” 阿囡牵着詹阿姥的手,另一只手摇啊摇,同岑开致告别。 江星阔忽得想到一事,道:“阿娘,修葺坟庄的事情你要盯着一些,江风林这人品性阴损,在生意场上颇无道义,胡老爷子也吃过他几次暗亏。” 李氏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过几日就叫老祈带上一家老小都住到那去,只是你下手也太重了些,直接将通向你爹坟墓的小径都炸毁了。还移了那样多的树来,栽种的那样密实。” “祈伯知道别的远路,爹和外祖的墓已围护起来,同坟庄连在一块,我已吩咐了工匠修路,毕竟没摆眼睛在哪,只怕江风林惦记过甚,做出什么杀了他也不可挽回之事。”江星阔冷声道,握着岑开致的手却依旧温热。“移栽树木一事,儿请教过风水先生,说是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的。” 李氏摸了摸岑开致的面孔,又对江星阔道:“娘会安排,好好把心放在致娘那。” 行一段马车再转水路,江星阔所订的官船宽大,上下有两层,行船如履平地,简直就是一间水上的客栈,也分天地人字号的不同客房。 天字号甲一的客房之中,岑开致开了扇窗,虽是满目水天色,心旷神怡,却是四面江风,春寒料峭,实打实的冷,身后江星阔环抱上来,就似拢了个人形的汤婆子。 出门远行,尤其是走水路,大多数人都会带上干粮果腹,不过这游船上也置了小灶小镬,可供客人饮食。 船菜的原料大多是鱼虾蟹鳖,这条江连通咸海淡河,一网捞上来,鱼获丰富。但若是专门点一道菜,网中没有,那就有些难办了,故而江星阔只叫他们拣了好菜送来。 先上了一条清蒸的白鱼儿,这白鱼鳞色雪白,头尾上翘,百姓多称之为翘嘴白鱼。渔民窥见其水中游态,是以叫做浪里白条。 略文雅些么,就听岑开致道:“银刀啊,它的肉是鱼中最细,只是刺多了些,不过刺也算细软,你小心些吃。” 白鱼性猛刚烈,出水即死,就船而烹,其味最好。眼下虽不是白鱼最肥时节,但江刀味比湖刀要好得多,尤其是刀鱼清蒸过后色如凝脂几近透明,鲜得人心神荡漾。 银鱼细嫩如豆腐,这小鱼儿不过寸长,柔软无刺骨,与鸡蛋同烹调,或蒸或炒,融为一体,蛋腥摒除,鱼腥也无,鲜美往喉咙里滑。 “我幼时祖母常给我做银鱼蛋羹,银鱼裹蛋,银鱼馄饨。这鱼没刺,最适宜小孩吃。”岑开致撩动回忆,笑道。 船中有一道菜是早早做好,客人随点随有,只是卖完就无的,叫做母油鸭。 肥壮水鸭整只入罐,加酒和油膘一道焖煮,更淋入熟猪油包裹鸭肉,似炖似熬,似煎似炸,耗时足两个时辰,捞出时还用热麻油浇过一道,其形完好,肉却酥烂,虽是油上加油,却是半点不腻,味极丰腴。 因江星阔饮酒,粥水不合宜,主食岑开致要了些烧饼,是小灶上烙出来的,不及大灶火候足,只好多添芝麻弥补香气,拿在手上芝麻都不住往下落,虽有不足,却也层层起酥,剖开中空,正好夹入一块肥浓鸭肉。 一路行去顺风顺水,美食作伴,两人只做游玩,好不自在。 虽知岑开致有归期,钱阿姥还是不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家中无人,左右无事,钱阿姥就将被褥枕头都取出来洗晒了,齐齐整整的晾在天井里,等岑开致回来时,就有蓬松好眠充满日光香的床褥等着她了。 食肆挂出了歇业的小木牌,偶有邻人叩响门窗来买咸齑腌物,钱阿姥还有些事情要忙,不至于成天胡思乱想。 她也不只把岑开致掂在心上,岑开致要回明州,她便想起自己从前伺候馥娘一家在明州的日子,馥娘和刘吉死后,尸骨都托运回了明州安葬。 岑开致整理行装的时候钱阿姥瞧见了,她买了一摞纸剪的上衫下裙,各色花样纹饰都有,临安毕竟是都城,连纸扎铺子里的玩意都远比别处来的精巧。 阿囡还请瞿青容给自己画了一副小像,也请岑开致带回她爹娘坟前烧掉。 孩子长得真快,不知不觉的,便什么都懂了。 江星阔告了假,自然瞒不住大理寺的人。因陈寺卿一直为自己当年保错媒而愧疚,所以江星阔坦诚相告,说自己是要陪未婚妻子回乡拜祭扫墓。 陈寺卿听了心中大快,回家同夫人一说,要她早些留意着给江星阔的贺礼,要厚厚的备上一份,聊表心意。 只是刚高兴了没多久,就听闻胡老爷子病重。胡老爷子是陈寺卿多年好友,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当年也不会保嘉娘和江星阔的媒! 陈寺卿为人实在,带了个太医去给胡老爷子请脉。胡沁出来迎他,一见面,陈寺卿差点没认出来,几月前见过一回,那时这张面孔还有些稚气,眼下大约是瘦得太过,轮廓变得线条分明,笑模样全没了,短短时日,少年就生生被淬炼成了男人。 泉驹站在胡沁身边,陈寺卿也认得他,便点点头。 这几日泉驹都在胡家帮着胡沁料理许多事,胡老爷子倒了下来,胡家大大小小的琐事就朝胡沁这唯一一个男丁涌了过来,接不住也要接,硬撑着也要管住了。 荆方作为女婿,岳父病重自然也要前来,陈寺卿一挥手,免去许多寒暄,先看病。 陈寺卿请来这位太医一看就靠谱,老,真老,牙都没了,眉毛都白了,一动不动坐在胡老爷子床边诊脉的时候,泉驹都忍不住想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 诊脉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嘉娘来了,虽是刚小憩了一会,但看起来还是十分憔悴。 胡沁轻道:“阿姐醒了?” 老太医还在诊脉,不过他动了动,换了只手,好歹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胡沁等得焦急,抬眼瞧见院里好几拨来报信的人,心里更加烦躁。 “我看看去。”泉驹见状道。 荆方看着他走出去,对嘉娘道:“我也瞧瞧去。” 嘉娘恍若未闻,往胡沁身侧靠了靠。 院里的大小管事来报,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胡家生意做得大,也叫亲戚们跟着一块挣钱,不论是二伯还是四叔,正经的大舅兄还是不正经的小舅子,对生意和对胡老爷子的担忧似乎都搅在了一块。 “人都在等吗?”泉驹问。 几个管事点了点头,泉驹看向其中一人,面色一寒,颇有几分江星阔的样子。 “出去问问阿沁的亲舅舅,他是不是想把阿沁逼疯了?!别以为老爷子出了点事儿,胡家就没人当家了。阿沁的性子他们比我更清楚,他要是不痛快了,砸了盘子,谁都别想吃了!” 荆方跟在泉驹身后,脚步一顿,正想出言帮着修饰一下他的言辞,就见泉驹一挥手,几个管事都出去了。 “泉小弟,如此说话,是否太过直白?” “荆姐夫,他们的言行还不够难看卑下吗?何必给些无谓面子?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可是胡家的生意,大半也要靠他们来撑着,若是一拍两散,岳父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荆方神色担忧,泉驹毕竟是外人,凭着一腔对胡沁的忠义做事,见他如此说,自然也会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事。 见泉驹似有些不安,荆方安慰道:“无妨,我出去看看。” 正此时,屋里老太医收了手,众人一叠声的问:“如何?太医,我爹如何?” 第78章 明州的糕团与面拖黄鱼 听着屋里响动, 荆方快步走了进去。 “滞脉。”太医半晌憋出两个字,众人面面相觑。 太医一抖袍袖,那意思,要纸笔。 别看老太医说话慢, 写字是真快, 刷刷刷就写满了一整张还不够, 两张药方子递给了胡沁。 一边煎药, 老太医还要施针。 施针看起来轻松, 其实不然,等着胡老爷子被扎成了个刺猬, 老太医的胡子都能攥出汗来了。 荆方细细替胡老爷子擦去口角渗出的棕色粘液,道:“为什么是这个颜色的?可是吃了什么不好?” 老太医没说话,陈寺卿又问一遍。 “不好论断。”老太医道:“且慢慢治吧。” 听说有得治, 胡沁惊喜交加, 道:“多谢太医, 多谢寺卿大人。” 嘉娘喜极而泣,身子却更加持不住, 软软跌在荆方身上。 “阿姐!求太医帮我阿姐看看。”胡沁听闻父亲有救, 心下一松, 又被骤然昏厥的嘉娘吓到, 顿时又高高提起, 如此情绪波动,憋了多日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了。 老太医此番动作倒是很快,收回手皱眉道:“这是有喜了,怎么如此不当心?” 荆方一愣, 怀中嘉娘睁开双眸, 也顾不得许多人在场, 虚弱又不解的道:“可我来了月事。” “糊涂,那是见红了!” 医者最见不得轻慢自己的病患,老太医挥了挥手,胡沁和荆方赶紧将嘉娘抬到榻上安置。 嘉娘又喜又怕,这孩子怎么就挑在这个当口来了。 太医已是神思倦怠,不好再诊,陈寺卿送了太医回去,泉驹又替胡家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这,这我娘子无事吧?”荆方焦灼的问。 大夫又细细诊了两遍,道:“胎未坐稳时见红也是常事,并不一定有损胎儿,只是接下来要仔细保养了。” 晚间,泉驹回瞿家吃饭说起这件事,大家对嘉娘怀孕倒没什么反应,瞿先生有些担忧的问:“武学里容许胡沁告假那么多日吗?” 想起这个,泉驹有些食不下咽,他搁下碗筷,道:“胡沁考武学,其实胡老爷子并不愿意,那么大个家业要他来继承,只是拗不过胡沁,眼下胡老爷子身子不好了,胡沁虽没说,但我想,他是不会回武学了。” “真是可惜。”回了两人的小院,瞿青容沐浴毕,对着铜镜梳发时还在感慨。 泉九趴在床上托腮翘脚,乖乖等着瞿青容上床来‘沉沦欢好’,闻言便道:“阿驹家无积累,光杆一个,自然要些功名学业来傍身,那胡小郎家业忒大一摊子,难道撇下?” “也是。”瞿青容吹熄烛火,坐到床上用脚尖蹭了蹭泉九的肩胛,道:“不知致娘和江大人到明州了没有。” 泉九一个猛虎飞扑,精准的抱着瞿青容的脖颈轻磨,喃道:“早到了,许同咱们一般做事呢。” 有欲才为人,帷帐后是交缠的肉.欲,勃发的情.欲,而明州春寒料峭的夜里,沿街铺子屋檐角上悬着的灯笼被晚风吹得轻晃,连带着那张氤氲在黄暖的光晕里小小方桌亦摇动着人的口腹之欲。 桌畔的两人也晕晕乎乎,仿佛是被粗陶海碗里几个白浮团子甜昏了。浓甜漆黑的芝麻馅从白糯的皮子中缓缓涌出来,岑开致轻嘬一口,只怕烫了唇舌。 江星阔吃不了太多甜的,去隔壁摊子买了糟鸡和面拖黄鱼,回来时见‘浮圆子’三个字在风中飘飘摇摇,不禁疑道:“何为浮圆子?” “明州人称汤团,就是浮圆子。”岑开致笑道。 江星阔一想,果然贴切可爱,便喃喃道:“浮圆子。” 这三字经江星阔口中一念,岑开致面颊微红,庆幸此时光影摇曳,叫他看不分明。 糟鸡是用酒糟和老酒一块腌卤而成,皮肉紧滑而嫩,酒味醇香,一口解腻,江星阔吃了几块,又吞吃了一枚玲珑白糯的浮圆子。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59节 面拖黄鱼是用极鲜嫩的小黄鱼裹了面衣下油锅炸成,炸得面壳金黄酥脆,内里鱼肉火候恰好,吃不出过了油,嫩像是等在在灶台边掐着火候蒸出来的。 江星阔倒是变得愈发会吃,还要了一份苔菜,细细苔菜落在上头,绒绒像春雨后骤然生出来的嫩草,鲜上加鲜。 他们二人下榻的客栈在明州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白日里去岑父的衣冠冢前祭拜,因那山势很高,上行之路颇累人。 两人在墓前待了很久,下山时已经天黑,匆匆吃了碗面睡下,夜里生生被饿醒,推开窗子望出去,一盏灯笼一种美味,虽说客栈也供宵夜,到底不及这些小摊烟火香浓。 明州临海,吹来的风中若有似无的含着一点咸鲜气。 晨起,岑开致和江星阔赁了一辆马车,携了礼物去岑家的旧宅。 柳氏到底没做的太叫人不耻,岑家的旧宅还是岑家,门庭依旧,岑开致心中稍定,叩开了门,老仆惊喜交加的看着她,混沌发黄的眸中竟还能迸发出光芒来。 “真是没想着,小人死前还能见到您。”岑伯泪涟涟的说。 他眼神已经很差,努力眯着眼看了看江星阔,只觉五官很深邃,身量高大,十足的英武男儿气。 “好,好。”他用衣角擦了擦泪,笑道:“小人便是明日去就下去陪老爷,也无憾了。” “岑伯,怎么句句话不吉利。”岑开致故作不快的说。 岑伯笑道:“年岁大了自然是要死的,死在恰当的时候,那叫善终。” 岑伯倒还存着香茶,给他们沏了两杯,又去屋里摸索一番,拿出几张银票来。 “您托商行送回来的银子我用不着,当年夫人,呃,”岑伯在柳氏的称呼上为难,只能含糊过去,“邹、佘家帮我争了些养老钱,逢年过节的,他们两家总派人来看我,您可要去拜访一番?” 岑开致看向庭院里那株叶片油绿的花榈木,道:“自是要的。” 观这两家故交待岑开致的热络周到,可以想象岑父在时,实打实是交好的。 邹家的老太太和岑家的老太爷是亲姐弟,两家是正经有亲的,故而同佘家比起来,江星阔觉得他家几位叔伯兄长含笑看过来的目光,多有审视意味。 “江大人是大理寺…… “江大人家中长辈可…… “不知江大人可好文还是好…… 岑开致被女眷围到后院去了,江星阔孤身奋战,倒也应对如流。 “江大人可能喝上几杯?” 邹家果然执意留饭,看那架势,若是不许,只怕江星阔和岑开致也走不了,难怪岑开致要先去佘家再来邹家了。 几杯下肚,总要提一提当年往事,邹夫人深谙夫君的脾性,屋里伺候的下人都被打发了。 邹世伯真是个妙人,据他所说根本没读过几天书,可言辞却异常灵活,虽没提柳氏,也没说你娘,那是字字句句都绕不开去。 “说起来,我那侄女年前也改嫁了,也是孝期就找好下家了,其实谁不知?样子装够了,等个一年再嫁,谁还说你不是?侄孙女还未及笄,她也不守着,直接寄养到舅家去,嫁妆也一应留下,请个女师教养,再多给些田产傍身,弥补一下孩子无父缺母不好说亲的境遇,面子上撑撑住,谁都晓得这事儿不该,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看!” 江星阔给他斟酒,被岑开致拍了一下,那意思,还喝? 岑开致刚才与邹夫人在后边说话,自也绕不开柳氏,邹夫人未语先羞,倒是她那儿媳是个嘴皮子快的,只说自己生下头胎后一直下红不断,打听了一个专看女人病的大夫,结果在医馆门前遇上了柳氏。 “一碰上眼,她也知道臊,马上就躲开了。”邹夫人说着,又顿了顿,才道:“我使了些银子同那抓药的小童打听,只说她的方子是安胎用的。” 岑开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轻轻一笑,无限怅然。 “你此番回来,可要去见她?”见岑开致犹豫,邹夫人捧了茶又搁下,道:“原本她做了初一,咱们也好做十五,不去就不去吧。只是你的郎婿年纪轻轻就登上少卿之位。这般就要为他的前程计,不好落人口舌,白担一个不孝之名。” 邹夫人的父兄皆在朝中,虽不是京官,但都是地方上有实权的,并非闲职,故而能想到这一层。 岑开致旋即改了主意,道:“那就听伯娘的,全了面子吧。” “好,这事儿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硬着头皮走一遭。她是官家夫人,人前要脸面,我猜也不会做的太难看,明州女婿上门有些讲究,虽未定亲,免得叫她挑刺,礼儿我帮你置办,你歇一日,两人好好玩一玩。” 来了明州,自然是要好好玩。玩,总也离不开吃。虽说入口吃食不过就是五谷杂粮,鱼虾肉鸡,清蔬小菜,但各地的风味自有不同之处。 街边巷尾,卖糕团的老妪已经过世,她的儿子依旧摆着那个笸箩叫卖。 灰汁团小小一丸,凉着吃的时候,嚼起来很有韧劲,有淡淡的草木气,甜后是微微苦涩,江星阔出奇的喜欢吃这个。 小金团上撒了一层松花粉,咬开是黄豆馅,香极,外皮软糯的捏都捏不起来。 “等天儿热一些,还有艾草麻糍,我觉得那个味道你也会喜欢。” 岑开致说着,未闻江星阔回话,侧眸看去,见他正专心听着摊主同一位主顾说话。 那人要买结亲用的龙凤金团,正在商议价钱,龙凤金团就是小金团换了个龙凤囍模子。 “咱们结亲也好用这个?”他捏起一只小金团软糯的皮子,冲岑开致摇一摇。 “你就是累死快马,行船乘风破浪也赶不及啊。”岑开致无奈将他推走,见他频频回头,似依依不舍,只好打听了做模子的师傅,去他那儿订了一套。做糕饼花模也是风雅事,边上都是些文玩笔墨铺子。 因多付了银子,师傅拍着胸脯说明日就能来拿,保管误不了,还十分嘴甜的祝他们夫妻百年好合,三年抱俩什么的,听得岑开致耳红。 第79章 墨鱼和珠帘 江星阔和岑开致在明州嗅到了一丝春意, 枝头点点嫩芽,红梅未谢,绿梅依旧,杨柳依依拂碧波, 站在高塔上远望, 那岸码头货船硕大如楼, 役夫打着赤膊齐齐喊着口号, 把劲儿都往一处使去。 由小板车一趟趟推到船上去的, 可能是或清雅或华贵的绸缎棉布,也可能是矜贵易碎的名窑瓷器。 江星阔望着那艘吹响号角要远行的货船, 不知是北上去往倭国,还是东行去往南洋。明州码头像一根粗壮的血脉,源源不断的将新鲜活络的金浆银汁注入到这个偏安一隅的繁华国度中。 这是王朝最强盛的一面, 江星阔心中却莫名腾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塔楼下方的街市因靠近码头, 饮食自有一番风味。 “原为了方便码头役夫的填肚子, 后来越聚越多,越做越好, 渐成了街, 从前阿爹偶尔会带我来吃。” 盆般大的墨鱼被竹片抻平, 一扇扇从后厨拿到前头来叫卖, 店家不住抖弄着, 触须上油酱滴落,满条街都是这种来自深海的气味,同鱼虾蟹蚌是不一样的鲜味,别具一种发韧耐嚼的厚重。 江星阔也算开了眼界, 扯下一条长须递给岑开致, 道:“竟有如此大的墨鱼。” “这是佘家的铺子, 他家有远洋捕捞的渔船,也只有如此才供得起这铺子的耗用。”岑开致道。 除了这种现煎的鲜墨鱼外,店里还卖着一种晒干烤制的墨鱼片,吃时能撕扯成一缕一缕的细丝,是一道很能消磨时间的小食,且能存放很久,倒很适合带回去分给亲朋好友。 两个水缸那么大的烤桶立在外边,围着桶的几个妇人手就没停过,面团用拇指一窝,揪着凹处扯成一张圆饼,再转手给下一人,满满一勺馅料,咸齑虾米杂鱼,狠狠的塞进去那一点大的面饼里,竟是丝毫不露馅的,委实要点本事,手也不知是怎么一转,飞成一张白泡泡的饼子,两面沾了水,贴进烤桶里边去。 烤炉的热浪烘得人脸都有些扭曲,那妇人缩了手出来,面色不改。眼下还未转暖,夏日里照旧要受火灼之苦,可哪又如何?也得挣银子,过日子。 出炉时,饼更发的有娃娃脸盘子那么大,厚如壮汉的手掌,可价钱却很实惠,好多人在买,江星阔瞧着有趣,问:“要不要吃?” 岑开致语气微沉,含着一点不易觉察的悲悯,道:“这饼面粗,冬日里馅是咸齑,夏日里有了鲜蔬多是剁碎了豇豆做馅,虽然馅有不同,但都极香且咸。役夫日日劳苦,出汗多又口重,买了饼子,再去边上点一碗咸馏,吃着也是有滋有味的。纵然没有油荤,他们也能想法子做得好味。只是咱们,怕是吃不惯。” 江星阔静静看着岑开致恬淡的面孔,岑家家宅地段不错,邹佘两家更是明州大户,以他们对岑父的敬重之意来看,若不是岑父壮年逝世,柳氏携财另嫁,如今岑家的积累定不输给他们。 岑开致从小衣食不缺,家里的日子节节攀高,却也不惧脚踩泥地,双眸就见过流云华彩,也看过码头河岸上被纤绳磨出的沟壑,所以纵使遇人不淑,骤然坠落,依旧有勇气再挣起来。 施家人比岑开致想象的热络很多,尤其是柳氏如今的夫君,施明依的爹,明州通判施纶,笑得尤其亲和。 施纶不过中等身量,又是寻常面孔,只是待人接物圆滑周到,岑开致心中想,若夫妻只求互补契合,那柳氏倒是嫁对人了。 施纶瞧出江星阔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与他正对面坐了,不坐上首逞威风,更不敢摆什么小岳父,长辈的假架子,言语处处摆低,唯有下官待上官的敬重。 听得柳氏要岑开致到后边去说话,江星阔有些介意的看了她一眼。 施纶讪笑几声,不好解释。 其实不是柳氏要趁机训诫岑开致,而是她月份大了,肚子十分明显,老蚌生珠,不好意思出现在江星阔跟前。 来都来了,那就去吧。岑开致如是想着。 柳氏与她母女缘薄,可到底托生在她腹中,若有个什么不顺耳的,忍了吧。 岑开致打定主意,依着引路仆妇一直往里走,施家的院子中规中矩,回廊朱漆,花窗假山,呆呆板板的。树木草植也偷懒得很,都是些终年常翠,鲜少落叶的。 岑家比施家小一些,却是个前朝大文豪留下的旧宅,粗一看简素古朴,细一看有情有趣。 岑开致胡思乱想着,听见仆妇提点她小心门槛,下意识抬腿迈了进去,一抬眼看见坐在珠帘后的柳氏。 “来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微妙的不知所措,“坐吧。” 岑开致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近坐下了,一间屋子也就两丈长,两人间就隔了一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药气。 珠帘是岑家从前的旧物,夏日里常挂在柳氏内室,水晶珠依着从大至小的次序串起来的,仿佛冰凌渐融,水落成线,望之,眼睛都觉得发凉。 岑开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爱把玩这副珠帘,只是…… “如今天还冷,娘把这珠帘挂出来做什么?” 柳氏避而不答,只问:“你真要嫁那个,那个刑官?” “嗯。”岑开致道。 柳氏默了半晌,岑开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她又絮絮道:“我生得你这样一张脸,还是有些用的。他,瞧着是骇人了些,不过身份说出来也还算体面,其实我原先给你在临安瞧定的人家也不错,是你施叔父的表亲,祖祖辈辈造宣纸的,那家的儿郎规规矩矩,你太有主意了些,嫁与他岂不更好拿捏?” 岑开致听了一会,问:“临安造宣纸的,可是陆家纸坊?” “是啊,是啊。”柳氏有些雀跃,“你知道?” 岑开致知道,因为李氏给备下的礼单里有这家的宣纸,那日李氏还随口闲话了几句陆家的事。 “那倒真是好人家,不过,是他家的大郎,还是二郎?”岑开致静静地问。 柳氏摸了摸脖子,道:“他家的大郎长得也是齐整一个人,就是,就是有些口吃,撑不起陆家的生意。” 口吃事小,再不济,哑巴也能看账写字,可用李氏的话来说,“生得像一团麻糍,软绵绵立不住,白白扁扁的,一脸肥痴。” 这样一个郎婿! 岑开致没说什么,只道:“娘费心了,我与星阔很好,陆家的事不必再说。” 又勉强说了几句,岑开致想告辞了。 “糕点,糕点还没上。”柳氏似乎是才想起来,道:“阿娘还要给你添妆呢。” 岑开致有些惊讶,看着柳氏让人送上一个匣子。 她心里隐隐有几分期待,掀开一看,虚飘飘的纸让她一喜,再看,却只是银票。 “什么都比不得银子好。”柳氏很是感慨。 见岑开致不接,那仆妇就把匣子搁到了一旁茶几上,正与个来送糕点的丫鬟一碰,糕点跌了几块在地上。 “怎么做事的!”那仆妇仗着年资老些,先发制人。 岑开致看了那丫鬟一眼,却是一愣,这张脸有些熟悉,纵然长开了几分,眉眼清秀,好似一个嫩生生的冯氏。 “阿娣?”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0节 阿娣眼眶含泪,跪在地上盯着岑开致看,又深深的将头埋下去。 看了看手边那几张叫她堵心的银票,岑开致半点不为难的道:“娘的添妆,换了这个丫鬟给我可好?” 这账太容易算,阿娣是灶上的,算有手艺,买来时便贵些,可也抵不过那几张银票啊。 柳氏略做割爱的样子,很快就答允了。阿娣简直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了,靠在岑开致腿边动都不敢动,只怕她把自己忘在这了。 交了身契,再去府衙留档就行了,岑开致再想走,柳氏又留了留她。 这就奇怪了。 岑开致猜测十之八九是施纶授意,好叫他自己能与江星阔多攀谈几句。 如此,就令岑开致有些烦躁,道:“还未恭喜您。” 柳氏一怔,咬牙道:“是那邹家的婆姨同你说的?” “娘这是怎么了?总是要知道的,十月怀胎,呱呱坠地,难道还能憋住?”岑开致佯装不解道。 她知道柳氏遮遮掩掩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怀孕,故而揭破,想快些走罢了。 但岑开致也没想到,柳氏会骤然发那么的火。 “我就知道你今天是来看我出丑的!”她怒冲冲的走了过来,随着她手臂一挥,珠帘击向岑开致,被她一把攥住了。 岑开致皱眉看向柳氏,神色却在瞬间变作愕然。 就见她颧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斑,没有敷粉,想来是敷粉也遮不住。 柳氏此生最爱就是这张脸,如今成了这样,真堪比受刑。 岑开致眸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心疼让柳氏也愣在原地,母女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那珠帘来回在她们身侧画着弧线,可弧线终于是越来越短,就如母女两人今日一见,却把彼此推得更远。 岑开致垂眸看着柳氏高高隆起的腹部和细了一大圈的腕子,几度启唇又咽下,终于是道:“阿娘要保重自己。” 说完,她蹲下身牵起阿娣的手,走了。 日光斜落,珠帘无影,只有一个个玲珑的光斑映满了整面墙。 在这一片落寞的明亮幻梦中,柳氏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人俊美温和,抚着她姣好如月的面庞道:“我有你与阿致已经够了,不一定非得要个儿子的,你不是说再生一个,恐腰肢没那样细了吗?你且宽心,娘哪里我去说就是,不叫你再喝苦药了。” 第80章 绵绵的大糕和大理寺巡检 不算路上的往返, 两人在明州歇了有七八日的功夫,算算时候,该回去了。 临走之前也要拜别,邹佘两家一应送了好些东西来, 岑开致婉拒了一部分, 回到客栈时, 小二笑迎上来, 说邹家和佘家给您送了好些礼儿, 这是礼单,东西都在你们房中了。 到底是推不掉。 礼品堆了半间屋子, 其中隐隐有种鲜甜味,江星阔一一翻捡,佘家果然送来两大箱的墨鱼片。 “罢了, 也省得咱们去买了。”岑开致说着打开邹夫人给她的一个食匣, 邹夫人做的好糕团, 比外头卖得更具家常风味。 怎么形容呢,就是娘做的味道。 在闺中时, 但凡岑开致生辰, 邹夫人都会送上这么一匣子, 虽还有别的礼品, 可她更盼着这个, 柳氏那时忙着揽镜自照,讥讽道:“她是身无所长,只好劳苦些,随处可买的吃食, 何必弄得自己蓬头垢面, 满身□□。” 脑中不知为何浮起这段叫人不快的记忆, 岑开致决定截断,掐住一块扁扁绵绵的大糕送进嘴里,软糯甜味一下瘫在了舌尖。 大糕是纯糯米做的,因外层扑了点炒熟的糯米粉,所以吃起来软乎乎的却不粘牙,大糕是四方块的,深红的豆沙馅遍布每个角落,但又全然被米皮包裹。 岑开致吃了一块,心情稍好,正要拿第二块去喂江星阔时,却发现糕点底下铺了一块透白的纱布,隐隐透出细小的黑字。 岑开致不解的将那张纸抽了出来,见是岑家老宅的房契地契,方才捏过大糕还残留着温热触感的指尖猝然的冷了起来,这种冷从指尖蔓延开来,像一把冰锥戳进她的心里。 江星阔其实也不善于应对这种礼尚往来的俗事交际,想着回临安将礼单给阿娘瞧瞧,需不需再回礼?又想着请他们两家来吃婚宴,需要一艘稳妥些的官船去接,还是说在明州多办一场? 他想了一会,下意识去找岑开致,就见她怔怔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两张纸,眼泪一滴滴的从腮边坠下,落在她膝上那匣甜蜜的糕团上,湮出一点苦涩来。 江星阔有些慌了神,不知岑开致为何忽然如此悲痛以致落泪。 “阿致,怎么了?”他忙揽了她入怀。 “原来,家宅早叫阿娘卖了,邹伯伯替我买下了,也还瞒着岑伯。”短短一句话,岑开致哽咽数次,艰难的平复下来,可被江星阔一把揽进怀里,岑开致默了一会,忽得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今生母女缘薄,不再奢求。 他们要走,没与施家人说。施纶晓得柳氏用个丫鬟抵了嫁妆,觉得十分十分失礼,带着那匣子银票来了。 “你娘孕中糊涂,女儿嫁人,哪能一个小丫鬟就算嫁妆了呢。来来,这些且收下。江大人是临安人氏,想来这明州的资业你也难把握,不如这些阿堵物合算。” 岑开致当着他的面翻捡起银票来,笑道:“倒还挺多,我更想用这些同阿娘买旧宅的契约,如何?” 看这施纶的脸色变化,岑开致知道他对此知情,而岑开致神色挑衅,施纶自然也明白缘由。 施纶低眉道:“前些时候明州瘟疫闹得厉害,除了医馆和白事铺子,家家没生意,你娘为了养着手下人,卖了宅子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这是念旧之举,虽说旧宅有往日的情意,可到底比不得忠心耿耿的旧人。” 岑开致前些又从邹家佘家听了好些关于施纶的事,心中无甚好感,盯着他的眼睛,抚掌而笑道:“好有道理,真是深情厚谊。养旧人?怕是养着新人吧?” 施纶自觉也算长辈,又赔了脸面好话说尽,她竟还口出恶语,实在如柳氏所言,是个极忤逆的! 如此想着,他觑了江星阔一眼,就见他斟了杯茶递给岑开致,连个眼皮都没撂给他。 施纶暗道不妙,早知这丫头嫁人的运势是先抑后扬,就不该让柳氏将事做得太绝。 “说笑了说笑了。”施纶说着,身子往江星阔那边侧了侧。 这时有人求见,是官船上的差使,官船一趟往一趟返,明日将要靠岸,行李先由船工搬进去,这人就是来通传这个消息的。 “大人这是今日就要走?”施纶的语气泄露了几分惊讶,有些原本要说的话就此打住,又勉强寒暄了几分,急急走了。 “他到底想作甚?”岑开致蹙眉问。 施纶很明显想通过岑开致来讨江星阔一个好,可惜没成,但是听说他们已经打算离开,又打住了。 “昨日说话费劲,他套我的话,我套他的话。”江星阔想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口干,道:“我猜,应该是大理寺的巡检官员要来市舶司了,他以为那人可能是我,又在估量我是不是打算来暗访试探的。” 岑开致垂着眸想了一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我还当她急不可耐要嫁的男人是如何模样?也只不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庸碌货色。” 次日清晨,一行三人在码头边的早膳铺子用了些,阿娣百般不肯坐下同桌,岑开致昨夜入睡前,阿娣很自然的跪下替她脱鞋,岑开致这才意识到明州府记档上那些一家家转手卖了的人户,对于阿娣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难怪不只会灶上造汤水,端茶递水,侍弄人捏肩揉腿的技艺也是熟稔。 又想起柳氏的仆妇引她进内室拿身契时,那自作主张的几句交代,“娘子可提防些,只在灶上使唤便罢,别瞧这丫头年岁不大,可是从前一户郎君的屋子里打发出来的,听说是人家成婚前买她去暖床的。” 阿娣虽比阿囡大了几岁,可从前两个孩子玩在一处时不觉得年岁差多少,如今再看,阿囡还是一团孩子气,而她,一双眼睛简直像活过了一甲子的老妪。 岑开致握着阿娣的手,柔声道:“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阿囡的姨母啊,你从前不是也唤我致姨吗?我已经在明州消了你的身契了,你如今是自由身了。” 阿娣却固执的摇了摇头,径直在岑开致跟前跪了下来,道:“我不值那么多银子,我连卖都只卖了五两银子。娘子,您就让我跟着你吧。我替娘子洗衣烧饭,我什么都能做的。” 岑开致一时间与她说不通,要了一碗豆沙圆子和一笼黄鱼肉扁食搁在凳子上叫她吃了。 江星阔和岑开致一边吃一边等着船工将行李搬妥当,坐了一会,就想站到岸边吹吹江风。 江边一个石墩上,几个仆从的人团团围着个官服男子,端茶送水,好不殷勤。此景并不少见,多是富家公子哥晕船了。 江星阔扫了一眼,本不在意,那人缓过一阵抬起头来,忽得看见了他,弹跳起来,道:“江星阔!” 竟似仇敌语调。 一看,原是周锦录。 一张俊脸浑没个人样,就像一张薄透蜡黄的宣纸,被风打得一抖一抖。 岑开致拢了拢斗篷,藏住笑,毕竟不厚道。 “我说你就在明州,顺路去市舶司巡检一番也就是,非得折腾我这一趟!” 江星阔真比薄荷橘皮茶还醒神,周锦录的精神瞬间就好了不少。 原是大理寺对各地市舶司每年有一小巡检,每三年有一大巡检,因江星阔去岁下了泉州市舶司大巡检,今年本不该他,纵然恰好在明州,可又是告了假的,于公于私陈寺卿都不想劳动他。 周锦录见两人牵着手,这么多人盯着也未分开,身后船工忙着搬他们的行李,邹家和佘家好些赠礼上郑重其事的捆缚着红绸彩缎,在风中仿若游霞飞锦,好似嫁妆一般。 周锦录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看了岑开致一眼。 岑开致正侧首瞧着拍岸的一卷卷浪花,兜帽上的微凤毛浓密纤长随风絮动,让她的眉目唇鼻好似掩在一片云山雾霭之中。 美人不一定要看个分明才叫美人,虚虚一眼,便知奥义。 论起来,岑开致真是美到周锦录心坎上了,一寸寸肌肤毛发都生得恰好,艳得有度不俗,纯得有韵不淡,只是两人间浑然没有半丝缘分。若是她初嫁时就能遇着,周锦录忍不住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娶她的可能。 这念头方起,周锦录便觉得自己可笑,江星阔这人,他还算有些了解,如此耐着性子将岑开致磨到了手,真真要娶回家的,必容不得他人半分觊觎。 “恭喜,何日得饮一杯喜酒?” 江星阔侧眸看了岑开致一眼,道:“很快。” 这算是周锦录有生之年最叫江星阔顺耳的一句话了,走势锋锐的眉目舒缓下来,像是被身侧这位美娇娘浸润了一身刚骨。 他也难得多问一句,“怎么只你一人?”这回是大巡检,各部各司都要派人前来,大理寺在其中,兼一个管束朝廷官员,无令徇私受贿的差事。 晕船之人一落地就好了七分,周锦录脸色还难看,但听他说话,气息已经补足了几分。 “那荆御史、黄大人等乘船无碍,好睡了几日,神采奕奕的,他们要去市舶司库房核账盘库,事务繁琐,我怕自己耽误他们的差事,已叫他们先行去了。” 周锦录前往下榻处,登上马车前掀帘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人已站在甲板之上,江风吹拂,衣袍交缠。明明是他携奴拥仆的好不热闹,家中既有遵循父母心意所娶的贤妻,也有自己贪恋皮相纳回来的美妾,艳福无双,心头却无端端觉出一种寂寥。 第81章 豆酥糖、鳗鲞和藕管葱糖 明州这一来一回, 春已到了临安。 车轮碾过御街北的青砖路,阿姥本在闭目养神,忽然耳聪目明起来,探头望去, 果见她心心念念盼着的岑开致回来了。 钱阿姥扶着门框张望, 马车停下, 车门一开, 却跳下来个瞧着有些面熟的小丫头。 “岑娘子。”阿娣返身去扶岑开致, 做惯了伺候人的样子,钱阿姥还以为是岑开致在明州买的小丫鬟呢。 岑开致先唤了一声阿姥, 钱阿姥笑眯眯的看着她,在外多日,她瞧着倒是更水灵了, 就像枝头新开的桃花。 “家去吧。”岑开致拍了拍阿娣。 见阿娣迷茫的抬头看向周家布铺, 钱阿姥困惑的眨了眨眼, 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阿娣,一拍大腿, 道:“阿娣啊?怎么, 怎么都这么大了?” 钱阿姥这一嗓子, 闲着没生意的人家都被她喊出来, 一个两个新奇的看着阿娣。 阿娣只木然的立着叫她们打量, 仿佛待卖的牛犊羊羔。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1节 冯氏跑出来的时候,阿娣的神色有了些微变化。 “阿娣,阿娣,是娘对不住你, 娘没用。”冯氏喜极而泣, 见阿娣拿眼看她, 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顿时心痛如绞,拼命拿着阿娣的手打自己的脸。 阿娣凄惘的皱了皱眉,将手抽了回来,喊了句娘。 冯氏抱着阿娣的腿跪了下来,被众人拉扯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劝着阿娣要体谅冯氏,如今周老婆子也死了,大房也搬走了,你也回来了,往后只有好日子了! 冯氏又要给岑开致磕头,岑开致忙避过,“阿娣,跟你娘回家吧。” 阿娣沉默的看着岑开致,她只好道:“那么先回家,你有旁的主张,咱们明日再说。” 得了这样一句话,阿娣才跟着冯氏回去了。 阿囡得了岑开致回来的消息,急急从学堂跑了回来,挎着的小书包甩在身后,一张笑脸明媚的耀眼。 阿娣怔怔的看了一会,阿囡也看见她了,转了方向走到她跟前来,“阿娣?!你回家了!?” 阿娣脸皮子抽了抽,她很想对阿囡笑一笑,可是太久了,她太久没笑过,竟都忘了怎么笑。 阿囡倒是明白阿娣的艰难,笑出一口齐齐白白的牙,道:“太好了,咱们以后又好一起玩了。” 阿娣看了看这熟悉的街巷,暖春好日,食肆屋檐下的幡子沐浴在春风春阳之中,她的影子和阿囡的影子交叠在一处,难分彼此,只是阿娣知道,自己同阿囡,到底是不一样了。 岑开致看着阿娣同冯氏回家了,心中也暗暗叹气。 邹佘两家的礼品岑开致都交给李氏暂管了,只恐这一车车的拉回来,惹来了宵小觊觎,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车上还余了些明州的土仪,四邻都因阿娣的事情出来看,岑开致和钱阿姥索性就站在马车边上开始分发了。 刚打开一匣子豆酥糖,便扬起一阵香喷喷的黄豆面,饴糖的甜香更是按捺不住。哪个孩子会闻不到糖味?顿时就将岑开致围了个紧。 明州最好的一家豆酥糖,挑了上好黄豆炒熟磨成细粉,熬糖放凉擀成片,一擀一撒粉,豆粉裹着一层层的糖酥,手捏不脆入口即化,就是吃相不太美,豆粉四处飘洒,黏唇染齿。 孩子不舍得叫豆粉漏出来,含住了不张口,可又彼此逗笑,憋不住了,一喷出就是一口极浓郁的黄豆香。 阿囡站在屋檐下看看周家的巷弄,再看看被众人围住的岑开致,也不担心会没自己的份,岑开致对自家人只有更好的。 胡娘子同岑开致提过,想同几家贵价的酒楼饭馆做上买卖,要琢磨一道自家独门的佐粥小菜。 岑开致此番给她带了一扇鳗鲞,是鳗鱼剖腹挖脏后,晾干制成的,滋味与鲜吃颇有不同之处,肉软而鲜肥,微微一蒸,便是佐粥下酒的好菜,又可与鲜肉同煨,冬日里还可做鲞冻,由得胡娘子自己想去。 胡娘子极高兴,急急伸手去拿,随手把正准备收拾的粥碗放回桌上,不料碗盏底部只搁到了一半,随即跌落。 岑开致下意识要叫,忽见沈平轻轻巧巧的如踢毽子般将那只海碗踹了上来,随手一抓就捏在手心里了,他抬脚时身子不摇不晃的,动作轻巧的连胡娘子都没发觉。 惊讶飞速的从岑开致心尖掠过,被胡娘子的笑脸驱逐了。 将土仪都分得差不多了,岑开致还得整理出几份厚一些的礼。 瞿家自不必说,岑开致想了想,觉得也得给嘉娘准备一份,已是她先上门有了节礼往来,岑开致依着她便是。 一是佘家的墨鱼干,而是邹家商船从南洋运回来的各色香料,岑开致想了想,决定下厨在做一份明州的糕团,凑一个攒盒送过去,好看些。 “你啊,就是闲不住。”钱阿姥净了手,走进来给岑开致打下手,“阿娣是哪找回来的?你还真是冯氏的贵人。” 岑开致简略的将阿娣与柳氏主仆关系一带而过,钱阿姥不再追问了,只是嘀咕了一声,“作孽!” “乔阿姐几日不见,消瘦多了。”方才分土仪的时候看了一眼,岑开致随口问起。 钱阿姥端出笼屉里黏糯的糯米团,撒了点熟粉按揉,道:“生意不好,租子都要付不起了,她想着不做了,自己寻份工去呢。” 说着,钱阿姥对岑开致努了努嘴,示意她看门外坐着的阿囡。 见她正小心翼翼的捏了豆酥糖吃,轻轻用小指蹭掉嘴角漏粉,同馥娘小时候吃豆酥糖竟然是一个模样。 钱阿姥问起馥娘坟墓如何,岑开致不说坟墓如何荒芜,只说种下的那棵风水树长得繁茂,又说自己请托附近的山民多加照看。 钱阿姥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有些惆怅。 岑开致想起江星阔在馥娘墓前说过的一些猜测,刘吉与金人的往来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繁密,只是条条线索如风吹蛛丝断,无可深查,这般也不好同钱阿姥提起。 次日恰逢武学的休沐,泉驹被胡沁赶回去上学,眼下在瞿家坐着,等会还要去胡家呢。 “虽是病情稳定,但老爷子人还醒不过来,只靠些肉糜粥水吊着。”泉驹答岑开致的问。 临去明州,嘉娘那方寸大乱的样子岑开致还记着呢。 嘉娘既在胡家,岑开致准备的糕团礼物就由泉驹送去。 只是嘉娘初孕谨慎,虽眼馋这一只只粉糯玲珑的团子,但见其中几味是草团,不知会不会与安胎药相克?思来想去,还是让仆妇带去外院书房给胡沁吃了。 胡沁刚送走一帮还算忠于胡家的老掌柜,腹中也饿,手指挑开桌上攒盒正要拿吃的,糕团就送到了。 “岑娘子新做的明州糕团,可好吃了。”泉驹方才也在瞿家吃了不少。 有这个,谁还吃那店里买的,胡沁一连吃了几只,只觉口软舌甜,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泉驹去看他桌上的糖果点心攒盒,捏起一根黏着芝麻葱末,中空有小洞眼的吃食,问:“这是什么?” “葱糖啊,藕管葱糖,也好吃,莫掌柜边上的糖铺招牌,我打小喜欢吃这个,一吃吃一盒,就是容易坏牙不管饱。” 胡沁想起他小时候吃糖不吃饭,总挨他爹揍,忍不住一笑,笑过之后,心里又闷闷的难受起来。 藕管葱糖酥脆咸甜,咬起来‘嘎吱嘎吱’响。不过泉驹吃了好些糕团,也吃不太下,只吃了两根。 胡沁起了坏心眼,掂了个杨桃递给他,道:“南闽来的,尝尝。” 泉驹没设防咬了一口,酸极!这玩意本就酸,他又刚吃了糖,酸得脸都皱了。 胡沁哈哈大笑起来,就见泉驹脸色愈发痛苦,笑道:“有那么酸吗?来来,喝一盏牛乳茶漱漱口。” 他掀了茶盖递到泉驹嘴边,白醇的牛乳一股甜香气,忽然落下两点红来,迅速消融在牛乳中。胡沁一愣,甚至不敢抬头看泉驹,而后便是红压过了白,这一盏牛乳茶都粉了。 片刻后,庭院里正扫地的下人忽然听见自家小主人发出一声极其狂暴的怒吼来。 嘉娘不顾要卧床静养的医嘱,匆匆来到外院,就见泉驹满口是血,胡沁说他吃了莫掌柜送来的葱糖,怀疑有毒。 “快,快多灌些牛乳下去。”嘉娘忙道。 那回鱼鲜珍闹出食蟹中毒的事,嘉娘曾随口食客无辜,荆方道:“若是不肯食粪水,可多灌些牛乳。” 胡家不缺牛乳,给泉驹灌了一桶下去,大夫来时他实在喝不下了,正哇哇大吐。 “幸好所食不多,又及时喝了牛乳兑薄了毒物,小郎体健,休养些时日定然无虞。” 听得大夫这样说,胡沁这才松口气,转脸去看嘉娘,却发现她不知哪去了,而她方才站过的地方,一滩深红的鲜血正静默的渗进百花戏蝶的地毯中。 泉九气极,他本就不喜欢嘉娘荆方这两口子,只是泉驹与胡沁这两小辈投趣,他难道要因为自己喜恶而不许他们往来? 泉驹显然是替胡沁受了这一劫,瞧着平日里多鲜活的一张脸,眼下却沉寂的昏睡着。 此案都由不得胡沁先插手,大理寺拿了那几个掌柜,派了仵作,满院子佩刀的捉事人走来走去。 “胡嘉娘呢?平日里颐气指使的,真捅了娄子不敢出来了?”泉九拍桌道。 胡沁忙道:“九叔,我姐姐她…… “你要再这么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的就别叫我什么九叔了。”泉九很不耐烦。 “我姐姐惊着了,刚落胎。”胡沁红了眼,生生忍住泪,“这事儿要是出在我身上,她更会吓着。” 泉九胸中各种滋味翻涌,半晌道:“罢了。” 第82章 墨鱼酿糯米和女婿 泉驹的意识渐渐回归到这副沉重躯壳上时, 他先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有个什么柔软的小玩意在摆弄着它。 泉驹掀开眼皮瞧了瞧,见到一张粉团团的脸,俏皮的双丫髻, 垂下两条鹅黄色的缎带。 阿囡正在他腕子上费劲的系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条红绳子。泉驹想掐一掐她的腮帮子, 但是有些没力气。 “阿囡, 别折腾阿驹。”钱阿姥走了进来, 端着岑开致熬好的补汤,“呦, 阿驹醒了,先吃药,汤还滚烫呢!” 赵婶闻风而至, 给泉驹灌了一碗苦药下去, 阿囡四下看了看, 鬼鬼祟祟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糖。 汤掀了盖在晾凉,飘出一阵阵香气, 听说泉驹醒了, 众人都来看他。 “我叔呢?”泉驹问。 江星阔道:“忙你的案子。” 泉驹叹了口气, 觉得胃里还有点疼, 伸手想揉, 就发觉自己四个手指上拴着一根红绳,绳上串着枚铜钱。 “这什么?”他问阿囡。 钱阿姥看了一眼,笑道:“绳短了,阿驹戴不进, 你戴着吧。这铜钱你爹留下还有一袋, 我给阿驹也穿一套。” 瞿夫人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见状道:“那天我们俩去城隍庙的算星宿,说阿囡今年有个星宿要化解,戴些红绳铜钱镇一镇就好。倒是没说阿驹有此劫,想来也不太准。” 泉驹正要还给阿囡,忽然被江星阔一勾手指,轻轻挑走了。 那铜钱是建炎通宝,江星阔细细端详了一会,将红绳还给阿囡,又问钱阿姥,“你说刘吉还有一袋,都是什么年份。” 钱阿姥不识字,倒是瞿夫人,道:“全是建炎通宝,都说年份久的老钱压得住,我也拿了几枚。” 江星阔凝眉思索,却没再说什么,只对泉驹道:“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食肆里忙过一阵,岑开致请胡娘子帮忙留意,也想去看一看泉驹,她刚出门,就见江星阔已经回来了。 “怎么了?阿驹没事吧?” “没事,”江星阔携了她的手,心中所想顺口就说了出来,道:“刘吉有很多建炎通宝。” 岑开致一怔,道:“是,阿姥还给了我一袋呢?怎么了?” 两人在后院站定,岑开致往灶间去了,江星阔倚在厨房门口,道:“金国最爱使建炎通宝,铜料足,只是大多收归国有,刘吉收拢了这么多的建炎通宝,家中这几袋说不准只是残余,若真如此,想来他与金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帮着同蕃商牵线做生意了,想来与铜币走私亦有关。” 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就觉得岑开致往他嘴里塞东西,江星阔对她从来不设防,张嘴吃了,就觉是一粒圆鼓鼓的吃食。江星阔嚼了嚼,觉得非常扎实,外韧里糯,鲜味满溢。 “好吃。”他道。 虽然江星阔评价美食一向没什么华丽的辞藻,但这两个字也够了。 “既如此,刘吉那样死了,对他来说还是便宜了?难道是朝廷授意?”岑开致又觉得说不通,若是朝廷授意,何不光明正大的开堂审他? 江星阔也尚未想通,看清了岑开致给他吃的是一枚小墨鱼,不过食指长短,肥圆一枚。 墨鱼撕了外皮,拔了中间那一条骨片和脏器墨囊,塞填了拌了松子猪油的熟糯米,再炙一会,等墨鱼肌体由透明转为白润时,磨了孜然和胡椒撒上去,酱汁微润,便好吃了。 小竹篾上还摆了好些,塞糯米的竹签还搁在甑子里。 江星阔问:“做了这样多,可是要卖?”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2节 “嗯,不用那贵价香料也好吃的,这些我做来自家人吃,那些是阿囡今早灌进去的,她手小,做起来比我快好些。” 临安鱼市上这种小墨鱼价贱,囫囵炒一盘,是贫家也能吃得起的荤腥。岑开致卖价也不贵,一时间这道菜又热了一遭,文豆同以往一样,连带着炒货一起去茶馆酒肆卖,也赚了几日。 “得,又叫别家仿去了。”文豆提着空篮回来,虽说好些食客认得文豆这活招牌,晓得他的吃食和炒货都是价廉味美的,小墨鱼酿糯米依旧是卖完了,但往后就不是一家独好卖的了。 “总是咱们店小,吃不下那么大的买卖。”岑开致做的菜有新意,但多只用寻常食材,行家里手一尝便知做法,瞒也瞒不住。 文豆见状便道:“其实咱们店的位置不错,陆路水路皆通,我寻常去城中各食肆送吃食,除了近旁几家铺子,借老窦头的小舟一过,一日能去好多地方,岑娘子若有心要将这生意做大,千万要算我一份。” 岑开致笑道:“你如此能盘算,我自然要算上你的。” 两人虽是笑谈,岑开致却也动了这心思,文豆这小子着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原先糟鱼只在四家酒肆中卖,被他一折腾,又多了三家,更别提杨松经他手卖出去的炒货了。 文豆从东家窜到西家,日日在乔阿姐的眼皮底下,岑开致和杨松的生意热络,她也不嫉妒,只是羡慕。 站在门边听得这一耳朵,乔阿姐也顾不得冒昧,走过来对岑开致道:“你若是有意将生意做大,我这铺子,倒巴不得腾了给你。” 见岑开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乔阿姐红了脸,道:“我这不是逼你,只是…… “我晓得。”见她窘迫至极,岑开致忙道。 乔阿姐的生意寡淡不只一两日了,倒不如果断些斩断。 食肆的生意真是愈发的好,钱阿姥又是个见不得银子空落的主儿,什么买卖都要揽下,倒比岑开致还忙些,幸好阿囡渐大,也能帮衬一把,岑开致认认真真的给她攒起了嫁妆,不说非要嫁人吧,总得有一份能安身立命的本钱。 “致姨,我给阿驹哥哥送饭去了。”阿囡道。 岑开致有些好奇,朝她招招手,道:“我瞧瞧,你都给做了些什么?” 一碗兑了牛乳的甜蛋羹,一碗浓白醇香的黑鱼汤,一碟野菜拌鸡丝,绿白交缠,清爽可口不荤腻。 “你待阿驹倒是小相公一般体贴,鸡丝上的芝麻撒得也忒大方了些,没放盐巴都要香死人了,瞧瞧这黑鱼汤,熬得这样白,好些柴火吧?”乔阿姐原本玩笑,要将阿囡与她小儿凑成一对,语气便有些促狭。 以阿囡的性子来说,她该是要回嘴的,此刻却见她张了张口,虽没脸红,但好像又懵懵懂懂的,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去吧,去吧。”岑开致怕她叫乔阿姐打趣很了,失了两小无猜的趣儿,忙道。 泉驹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泉九每日很迟回来,夜里过来看泉驹,他迷迷瞪瞪的知道那人是泉九,喊了句,“叔。” “睡吧。”泉九摸了摸他的脑门,轻声道。 胡家的凶手倒是逮住了,只不过是□□,凶手指认主使是嘉娘的亲舅,可是对方抵死不认,只说他们两家合伙做生意的时候,胡沁这小子都不知在哪呢!眼下瞧着老爷子倒了,要拆伙,他算个什么东西!还说是定然是胡沁使苦肉计,不然怎么这样巧,他吃糕团,倒叫泉驹吃了那有毒的葱管糖? 这念头一起,泉九就按不下去了。 那毒很凶,若不是泉驹先吃了个饱腹去的,但凡他再多吃上几根,他就死了。 泉九坐在桌边出神想案子,瞿青容拿来一盏油灯,驱散他身边的黑。 “胡沁咱们也算熟了,这孩子突逢大变,只在阿驹跟前还有些少年气,我以为,只看伤的人是阿驹,就知不会是他所为。” 泉九想了半晌,点点头。 瞿青容抚过他眉心的结,道:“其实这样的案子你也办了不少,撇去你与胡娘子的龃龉,撇去中毒的人是阿驹,你且看案子,谁的嫌疑最大?” 泉九圆圆的大眼睛望着瞿青容,细细想了一想,道:“庶子未长成,嫡女又是低嫁,时常倚仗岳家,胡家那么大的买卖谁不馋?庶出的兄弟?还是女婿?” 他又马上道:“可荆方去明州了啊。虽说是□□,但…… 泉九是真不想说荆方的好话,但叫他昧着良心说荆方十分有嫌疑,倒也说不出口。 “他这人出身不好,仕途无望,本就是倚着胡嘉娘,衣食不缺的,我瞧着他在翰林院干得挺美。我问过胡沁,他说荆方鲜有插手胡家生意,他官小,不过管一管文书账册,什么官商勾结的,他也派不上用场啊。” 听得泉九如是说,瞿青容道:“那就不要钻牛角尖了,再寻别的线索就是。” 算算日子,去明州市舶司的一行官员也快回来了。众官员体谅荆方家中多事,让他和几个小吏携了要紧的公文先行回来。 荆方匆匆交办了公事,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嘉娘喝了药,勉强睡下,睡梦中依旧愁眉不展,泪痕犹湿。 嘉娘近来情况都不太好,醒着的时候不说话,睡下的时候常梦惊,胡沁走进来看她时,都是蹑手蹑脚的。 荆方从床边起身时,才看见胡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内室门边,目光探究的盯着他看。 胡沁此刻也有几分惊讶,荆方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湿漉漉的,方才就见他把脸埋在嘉娘手边,居然是在哭。 荆方避开他的目光,显然有些尴尬,用帕子就着嘉娘用过的冷水洗了把脸。 两人退出内室,让嘉娘好好休息。 “让你别去明州,你偏去,难道就缺你不可?姐姐出了这种事,你不在她身边,她多难捱?”胡沁不满的数落荆方。 荆方低着头,声音哑哑的道:“是我不对。” 胡沁说不下去了,倒是荆方问:“阿驹怎么样?我给瞿家递了帖子,晚上去了解一下案情。” “阿驹还行,中毒不深。”胡沁叹了口气。“我怕泉阿叔不搭理你。” 荆方忽然一笑,道:“你叹气的样子十足像爹。” 胡沁自己不觉得,又看了荆方一眼,很快别过脸去不让荆方看他瞬间变红的眼睛,道:“太医问我,是想让爹浑浑噩噩的多活几年,还是让他清醒些,可只能活个十天半月也说不准。” “这几日我不在,舅舅又被大理寺看管着,那么,谁在你身边跳得最厉害?”荆方避而不答,却另问了一个问题。 胡沁想了想,道:“有些账姐夫帮我瞧瞧。”说着他走了出去。 因嘉娘小产后体虚畏寒,这时节还烧着炭,荆方有些发汗,脱去外袍搁在一旁,清理起炭灰来。 他没怎么做过这种事,炭火星子溅了一手也不停下,面无痛色的将炭火拨旺。 第83章 甲鱼、葱爆虾和深情的姘头 江风回暖, 行人衣裳一日轻便过一日,尤其是文豆这样满大街跑得,早早换薄了衣裳。 文豆打外头回来时,一身脂粉味, 额角上有一处红, 阿姥以为他是撞哪了, 伸手给他揉了揉, 蹭掉了, 竟是口脂。 虽是街面上长大的孩子,文豆只是嘴上讨巧, 怎么比得过香楼里的那些每日迎来送往的娘子,被她们好一番调笑作弄。 “还好买卖谈下来了。”文豆拢了拢衣襟,做作地说:“不然我可吃亏了。” 钱阿姥无语的斜了他一眼, 道:“生得田鼠模样, 也就瞧着机灵些, 人家拿你逗个闷子,你还唱上了。” 文豆一时语塞, 憋了半晌, 道:“我哪里生得似田鼠!?” 他说着, 忽然见这后院走出个没见过的小娘子, 浓蓝布衣布裙, 清爽耐脏,头上包了一块白底蓝花的帕子,只露出一张清秀面孔。 “岑娘子,您尝尝。”阿娣将几道小菜摆在岑开致面前, 有些紧张。 阿娣还是想跟着岑开致, 并不想与冯氏学裁衣。冯氏自晓得岑开致没要嫁妆体己, 换了阿娣回来,更是只能顺着阿娣了。 岑开致只好让阿娣先留在食肆里帮工,阿娣也不要工钱,包伙食就很好了。今天试一试阿娣的手艺,岑开致叫她用后厨现成的食材做几道小菜来吃吃。 螺蛳尚算肥美,水缸里的甲鱼养了几日,阿囡每日喂些剩饭,倒不见瘦,两样食材焖在一处,焖得螺蛳鲜味尽出,甲鱼肉嫩且紧,裙边胶糯,吃过一块,上下唇都会黏住。 葱爆虾极香,红葱切细,绿葱切沫,和虾头一起下油锅逼出香气,炒出虾油来,海虾个大,炒过之后屈成一个虾球,正好滚一圈,沾满红亮的虾油。 韭黄炒蛋是随饭菜,岑开致夹了一块尝了,品出用的全是嫩芯,少些绿韭的辛辣气,更爽脆清甜些。 因不是饭点,岑开致并不饿,每盘都只尝了几口。 文豆看了阿娣一眼,她正紧张地捏衣角,道:“我包圆了吧?” 岑开致刚用清茶漱口,使帕子擦了擦嘴角水渍,笑道:“不嫌弃就用吧。” 文豆抄了筷子去边上吃了,“岑娘子说得哪里话。” 岑开致看了眼阿娣,笑道:“你的手艺是私家内宅出来的,学的时间不长吧?”阿娣缓慢的点了点头,她在小厨房里才学了不到半年,就被那家的郎君要去伺候了。 岑开致也不多问,轻轻颔首,道:“其实味道不错,就是不太适合开食肆。” 阿娣一颤,岑开致让她坐下,道:“我想,你学厨的时间也不长,已经很难得。但为何说手艺不适合开食肆呢,就如这葱爆虾,葱香气本可以更足一点,但你为了弹嫩,火候稍显不足。葱香没全发出来。其实寻常人家吃饭,没那细品的习惯,一入口的滋味比回味更要紧。” 阿娣红了脸,岑开致语气柔和,却也不会一味盲目夸赞,“再譬如这甲鱼,头、背甲、四爪去哪了?你是觉得摆盘不好看吧?” 文豆插嘴道:“也是,我最爱抿甲鱼爪!” 阿娣怯怯的看了他一眼,文豆赶紧道:“不过真的很好吃!” “那,那韭黄是不是也不应该去老叶?”阿娣问。 “其实韭黄太贵了,食肆根本不会卖。”岑开致托着下巴想了想,道:“若是青韭上市,价钱便宜,老叶适度去一些也无妨。” 韭菜历来有春食香,夏食臭之说,春韭兼具鲜、嫩,过了这茬便不是这滋味了。 李才家中有客,在食肆买了几碗好菜,借阿娣一同帮他端回家去,文豆屁颠颠的,也跟着帮忙,他打眼瞥见胡娘子挎着的竹篮里便有一捆韭菜,意味深长笑了笑,道:“给沈大哥做韭菜吃啊。” 胡娘子歪着身子呸他一口,道:“臭小子,我自己吃不行啊!” 粥铺和李家相邻,文豆嬉嬉笑笑的,同阿娣一道走进里弄,听得粥铺后院传来劈柴声。 两人摆下饭菜,正见沈平拿着一条帕子去河岸边洗脸,春日晒得人头顶已有些发烫。 阿娣与沈平打了个照面,沈平与正对他笑的文豆点点头,没留意阿娣,可阿娣的眼神却跟了他一段,直到文豆道:“怎么了?他就是胡娘子的夫君。” 阿娣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沈大哥有些面熟。” 两人也没放在心上,回到食肆门口,就见杨松正在往隔壁铺子上挂自家招牌,文豆跑去帮他。 天有渐热的趋势,杨松的炒货生意淡了几分,但每日还有进帐,很够他与文豆两人花用,虽说操办杨母丧事消耗了一些,但杨松的积蓄还有富余。 冰行不日要用回这铺子,杨松想着就在这街市上另租用一间,这便与乔阿姐的盘算不谋而合,两家干脆利落的把铺子腾换了。公孙三娘出了这家进那家,方便得很。 文豆挨得更近,除了出去跑买卖,见天在钱阿姥跟前晃悠。 曾几何时,钱阿姥在馥娘、刘吉身死那几日,以为自己晚年多少凄苦,不知能不能守着阿囡长大,却没想到还能过上如此热闹的生活,一刻寂寥都无,连如厕都难得半点安宁。 “阿姥,阿姥。我同阿驹哥哥出去玩啦!”阿囡在门外叫唤。 钱阿姥刚刚微抬的腚又坐下,问:“同阿驹出去?小心些。” 阿囡欢快的跑走了,泉驹已在门口等她,一身武学绯红的学袍还未换下,衬得他一张面孔鲜活俊朗。 阿囡扭脸,两鬓上红艳的缎带跟着飞扬,问:“阿娣,一起去吧?” 阿娣正耐心的用竹签把螺肉挑出来,准备做一道田螺酿肉。 她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去吧。好好玩。” 阿囡只好作罢,攥住泉驹的手,被他反手牵牢,连走带跳的玩去了。 “秦寺正这道田螺酿肉是叫咱们赶着晚膳送去,你眼下去玩上个把时辰,回来做也来得及。”岑开致道。 阿娣又是摇头,道:“娘子,我实在没有玩乐的趣儿,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已是很好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3节 年纪轻轻,说话的口吻像个老尼姑。哪里像阿囡,说话软绵绵,甜滋滋的冒糖水。 清明虽已过,但春色尤佳,城中娇娘浓妆金粉点饰翩翩游赏,画船箫鼓声从水上传来,岸边行人听之,也带了一点水的余韵。 街面上有人聚了个相扑赛,没有搭台,更像是寻个借口开赌,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一堆人,阿囡看不见,泉驹将她抱起,视野一下就变得开阔起来,两个汉子打着赤膊抵在一块,身上汗水淋漓,十分滑腻。 阿囡低下头正要与泉驹分享所见,就见泉驹一直抬头看着她,笑意轻柔和煦,就好似此刻落在她身上的春阳。 出来玩,总是要买吃的,阿囡闻见一股子香香甜甜的芝麻味,还有点葱香,正牵着泉驹的手要往那糖铺子里去,却感觉原本一拽就跟着走的泉驹此时不动了。 再看,泉驹捂着腹部,似有些难受。 “阿驹哥哥,怎么了?” 难受只是幻觉,只因眼前这家糖铺子所飘散出来的甜香气,就是使泉驹中毒的藕管葱糖。 不过是泉驹一摇头的功夫,忽然就有好些个佩刀的捉事人飞快跑来,冲进糖铺里去。 “阿驹、阿囡,快去家去。”泉九一拽马缰绳,落地的身姿不及江星阔那么轻盈,倒也凑合了。 泉驹晓得眼下不是说话时候,抱了阿囡小跑几步远离乱处,果然就见泉九从糖铺里拿了个人出来。 这人泉驹并未见过,也不认识,揣着一颗困惑的心回了家中,熬到第二日来瞿家寻泉九,却见瞿青容轻掩房门,道:“审了一夜,在睡呢。” “婶婶,昨日拿的那人就是下毒的凶手吗?”泉驹忙问。 瞿青容点点头,道:“那人是胡家庶房小婶的姘头,什么□□,都是栽赃给胡家亲舅的障眼法,实则是那人晓得莫掌柜隔三差五的就会替胡沁买糖,而特设的局。” 泉驹气得揉胃,道:“九叔怎么查出来的?” 瞿青容道:“荆大人前几日来了一趟,说胡家亲舅爽直,口坏而心不坏,□□更不是他的风格。再者就是他曾窥见庶房的小婶与她这位表兄的奸情,又碰巧见过这位表兄在糖铺做事。故而有所怀疑。” 泉驹听了愕然,道:“竟还有叫姘头帮着下毒杀人的?” 瞿青容用帕子轻按嘴角,似乎忍笑,道:“应该还有内情,你且问胡沁去。” “我小叔膝下有两子一女,我和阿姐又都是我阿爹过了三十才得的,我还未行冠礼,可我小叔都已经做祖父了,他么,因着有两个长成的儿子,一向觉得比我阿爹多一份底气。” 胡沁一边给胡老爷子擦身一边说,泉驹帮着抬一抬手脚。 “可如今查了这案子,翻出我小叔这俩儿子都非他的血脉,我说哪来那般深情厚谊的姘头,原来是替自己儿子挣家产呢!这可有趣了。” 胡沁冷笑,就听见胡老爷子口中呢喃,他贴近胡老爷子唇边听了听,听得不分明,只听出他小叔的字,就道:“爹,您还操心他呢,他好得很,且养您自己的身子骨吧。” 胡老爷子一天之中像这样的清醒并不多见,胡沁见他又睡去,掩上门后才对泉驹道:“我小叔在审讯的时候中风了,大理寺的官医去看过了,开了药方,让我家出钱抓药煎药去,不过煎药的时候,最紧要的那一味我没叫人放。” 泉驹看向别处,掏掏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刚才好像忽然聋了一下。” 第84章 绸纱和无常人生 通常, 阿娣总在后院后厨待着,不过没客人时,她也喜欢趴在正中一张饭桌上,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对面就是粥铺, 小时候尽盼着胡娘子给点不要钱的糖粥吃了, 如今把眼睛落在人身上, 阿娣觉得胡娘子生得很有风情, 春风渐热, 吹得她身上的衣服一日薄过一日。 胡娘子素来是爱俏的,许是因为家中有了男人, 那些帮闲嘴坏了些时候,觉得无趣,渐渐也再没再欺她了。 于是胡娘子放心大胆的打扮自己, 浓绿绸缎贴在她丰腴醇熟的身段上, 叫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瞧瞧, 我新买的绸纱,”虽在房内, 胡娘子也还是压低了声音, 一捧嫩绿轻纱, 柔若无物, 薄得能看清她掌心的肌理纹路, “夏天穿,多凉快。” 岑开致抿了唇笑,胡娘子用身子轻轻碰她,因在试新裳, 胡娘子只穿了一件红艳艳的袙腹, 软嫩圆白的膀子贴在岑开致手上, 凉凉的。 “你要不要?我那日去瞧,还有一匹烟粉,很衬你,我晓得你不好意思,所以趁着如今天还不大热去买,人家以为你要做披帛,等你大夏天的去买,就都知道是做房里穿的衣衫啦!你更撇不下脸去。” “我也瞧瞧去。”岑开致有些意动,想着可与瞿青容一道去,若有水蓝色的,也叫瞿青容裁几幅做薄褙子来穿,她最爱房中乐事,肯定喜欢。 两人正在房中说话,门忽得一开,岑开致下意识一挡胡娘子,却见是沈平。 沈平反应很快,低头关门,不过一瞬。 岑开致虚惊一场,笑道:“自家娘子,有什么不好瞧的。” 胡娘子贴在岑开致耳畔笑道:“他呀,是假老实。” 沈平低头从房里让出来,捏着手里一对细细的银脚镯,贴身藏进了怀里。 有个人来买糖粥,已卖完了,沈平出去说了三两句话打发走了,正要回后院去,就见对面食肆那个新来的小丫头正望着自己。 似乎是近旁布铺家的女儿,小丫头瘦高个,一身细骨头都禁不起他一巴掌,沈平皱一皱眉,不打算理会,却忽然想起这小丫头的身世来,只听说是早几年被卖去明州,得了岑娘子的相帮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 明州!? 沈平倏忽看向阿娣,阿娣却恰好起身,朝后院道:“诶,阿姥,我来了。” “沈大哥,瞧什么呢?”岑开致笑道。 沈平一言不发,只退一步让她过去,岑开致知道他不喜欢与旁人说笑,也不介意。 沈平看着岑开致的背影,心道,‘此处什么都好,只是这位岑娘子怎么就找了个刑官做相好!罢了,听说她不日就要成婚,想来做了官夫人,也不会守着间食肆苦熬了。’ 因冯氏的布铺就在近旁,岑开致去别处买布匹,总要遮遮掩掩的,趁着夜色如水,同瞿青容各买了三块绸纱。 不过银子花出去了,绸纱买回来了,却空悬着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薄衫、薄褙子实在不好意思叫外人替自己做,此时架上垂挂着三抹飘飘有颜色的风,一是天水碧,一是酡颜红,一是藕荷紫。 岑开致伏在榻上托腮瞧着,想着瞿青容描画的那几个样式,羞得不行,又把脸埋进软枕里闷了一阵,心想着,真要做成那般大胆样子吗? 从明州回来,本就预备着要提亲了,钱阿姥旁敲侧击的问了几次,只怕出了什么纰漏,却不知江星阔和李氏,只等岑开致一句话就好择佳期了。 一想到嫁给江星阔,岑开致不是没有期盼,可期盼之外又有些忐忑。并非是她不信赖江星阔,而是担忧眼下好不容易平静稳固起来的生活会因婚事而有波动。 以她的性子来说,也鲜有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时候。 岑开致想得出神,忽听见有人叩门,江星阔在门外轻声道:“阿致,开门。” 这个时辰,他怎么来了?岑开致有些疑惑,打着赤脚就去开门了。 江星阔将她一把抱起,进屋反手关门,好生利索。 见她又笑,江星阔无奈道:“还没成婚,行事总显得鬼祟几分。” “怎么这时候来了?”岑开致问。 她只穿着里衣,方才又在身上比划绸纱,胸口几粒扣还松着,露出一抹银珠色来。如此美色影影绰绰的晃动着,江星阔又搂着她,若说全无反应,岂不是废了? 他轻轻的凑了过来,贴了贴她的唇,又将她往怀里一送,两人亲密无间,随即舔开她的唇齿,温柔的用舌尖勾了勾上颚。 岑开致只觉脚心一阵阵发麻,不知为何唇舌交缠,却是脚心酥麻。 她一软下来化成水,像柔软而有力的浪花,拍在岸边坚硬的岩石之上。 “怎么了?”岑开致眼眸水润润的看着江星阔,他偏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原本被情.欲消解的眉心结此时又浮现。 “周锦录坐的船出事了,一船的人没找到一个活口,只有零散几具浮殍被渔民碰上。” “那同行的几位大人岂不都丧命了?”岑开致被这个消息惊得坐直了身子,忙问。 “这倒没有,黄大人一行人已经到临安了,明州市舶司此番巡检下来虽无重大错漏,却有作假之嫌,再加上蕃商接连状告市舶司官员受贿,黄大人表面与明州官员们应酬,私下也搜罗了不少证据,所以坐快船先行一步,要上报之后再做定夺,因此留了一命。你也知周锦录晕船严重,他坐不了快船,为了等官船而迟了一日。” 哪里知迟一日,这辈子就断了。 岑开致听得发冷,世事无常,她虽对周锦录无甚好感,却也为他大好年华就丧命而伤怀。 蓦地,岑开致看向江星阔,问:“你此番来可有什么要交代?” 江星阔听得她语气微有惊惶,俯下身去寻她的唇,道:“原本是我要去明州,查一查官船倾覆之事是否还有隐情。” 果然如此,可原本?“那么眼下作何安排?” “让刑部派人去查了,约莫会是我堂兄。”江星阔有点疲倦的伸了个懒腰,嗤笑道:“周锦录抵达明州时,咱们不是正要走吗?有人借此做文章,说细论起来我也有嫌疑。” “这是谁放的狗屁?”岑开致愤而道。 江星阔翻身埋在她脖颈里,道:“这番言论倒没什么人理会,还有说我素来喜欢小题大做的,若只是天灾意外而非人祸,我却硬要查出个罪魁祸首来,恐成冤案,所以大理寺只派去了徐方和刑部同明州府协查。” “不叫你去最好。”岑开致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真是人生无常。” “我这几日会有些忙,周锦录手头有几个案子要我接手。”江星阔抱她在怀,可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周锦录与他是对头,虽说这白孔雀一般的人物他不曾视作对手,可也同在大理寺进出那么多年了,骤然死了,江星阔心中也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怅然感慨。 “你娘说十月廿二,腊月初八都是宜咱们八字的好日子,你觉得哪个好?”什么人心忐忑都比不得老天爷的玩笑,烛光被江星阔遮挡,岑开致没入一片沉稳的黑暗中,她不再踌躇了。 “娘怎么挑得,还要这么久?”这话一下令江星阔从缥缈的惆怅落入俗世的恬淡之中,他一面问一面用唇度量她的肌肤,对这两个日子都不满意。 “我备的嫁衣太厚,夏日里成婚要捂出痱子来了。”岑开致呢喃着说,躺在江星阔的怀里,她有些困了。 “外头穿一件,里头么,”江星阔的语气像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很不正经,“我瞧你架子上那几块料子就很合适。” 进来时也没见他打量那几块绸纱,却是已经看进眼里去了。 岑开致狠狠捏住了他的鼻子,掌心叫被舌尖蹭了一下,湿漉漉的,岑开致一松手,被江星阔揽入怀中,轻抚背脊。 夜雨如鼓,同江星阔的心跳合奏在一块,岑开致沉沉睡去前迷迷糊糊的想着,幸而江星阔来得早,没叫雨淋湿。 江星阔身上热,冬夜里抱着舒坦,眼下却有些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睡到夜将亮未亮时,岑开致蜷在他怀里先是动了动手脚,想要离开,却被臂膀牢牢拘住,又发出一声黏糯的梦呓,似乎有些不满,只好一蹬脚踹掉了被子。 自讨苦吃的江星阔深深吸气,起身穿衣,临走时静静立在床边看着这张沉睡的花颜,恨不能现在就将她带回家藏好,只俯身在岑开致唇上亲了一亲。 江星阔昨夜前来不曾骑马,这街市还未苏醒,昏沉沉的,倒有个夜香郎刚推着板车要出城,要将肥卖给城外的农户。 江星阔为了躲避秽气,轻轻一跃,落在粥铺屋顶上,夜雨初歇,可乌云浓密,黑云压顶,仿佛触手可及,今日还是免不了一场大雨。他想着回大理寺先小憩片刻,看过几份卷宗,等食肆开门再令阿山来买早膳吃。 正要再运起轻功纵跃腾飞时,就听见一声男人畅快的低吼,江星阔气息一下没提起来,谨慎看了看自己足下纹丝未动的瓦片,松口气。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响动,幸好没惊动人家,否则传出去,说大理寺的江少卿别看人模狗样,实则常漏夜出门上屋顶掀瓦片看人夫妻房事,这种谣言一造,保管满天飞,真是面皮再厚也禁不住。 “这时辰要起不起,要睡不睡,偏要行房事,果然还是成了婚睡在一处好,想何时缠绵欢好皆可,啧,回去请娘把婚期再提一提吧。” 他正想着,觉得掌心还残留着拿捏掌握过圆润柔软的幻觉,立在人家屋檐上遐想了片刻,就见粥铺院里走出个打赤膊的男人。 如今天气渐暖,原本掩在厚实棉袄下,装成一副庸常模样的身板此时也藏不住了,看着留有刀疤的背肌肩胛,江星阔微微皱眉。 第85章 枣糕和吃不消的小玩意 同码头纤夫过分壮实的大腿和臂膀相较, 沈平的身板要精壮均匀许多,江星阔曾在军中待过些时日,那些日日操练的兵士小将脱了衣裳,都与之差不多。 “这沈平是退下来的伤兵?”江星阔心中留有疑惑, 原本打算回大理寺, 眼下转了方向, 打算去临安府查一查记档。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4节 檐上落人又飞去, 真如一只墨燕在雨夜之中, 叫人无所察觉。 “平郎。”胡娘子裹着披帛倚在窗边娇滴滴的唤他,“奴要热水盥身, 莫弄些冷的来,禁不住。” “回床上躺着去,小声些发骚, 若叫旁人听见, 且叫你再吃一遭。”沈平皱眉却笑, 掀开柴堆上的棕蓑草盖,抱了几捆柴火往厨房去。 胡娘子嗔怪的睇了他一眼, 粥铺生意本就要早起, 这铁打的郎君真是叫胡娘子捡着了, 她抚着心口躺回床上回味, 只庆幸出嫁时打了张好床, 日夜摇晃也依旧稳固。 岑开致是被钱阿姥唤醒的,外头天色依旧昏沉朦胧,“诶,就来。”她蹭了蹭唇瓣, 总觉得有点痒。那抹酡颜红从架子上被抽了下来, 正代替了薄被贴在她身上, 透出的女体红粉,曼妙妍丽。 怪不得睁眼就觉一片轻红,仿佛成婚那日摇曳的红烛照亮满室。 她轻笑,心里生出无限期待。 嘉娘小产也过去好些日子了,岑开致原先让泉驹去问过胡沁的意思,胡沁总说嘉娘心绪不好,不想见客,不过昨个传来话,说情况有些好转,若是岑开致肯去陪嘉娘说说话,解解闷,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岑开致到胡家时,胡沁亲出来迎她,胡家虽只有两房人,可有些亲信掌柜祖辈三代都一起住在外院,所以胡家很大,岑开致随胡沁左拐右弯,仿佛走迷宫一般。 回廊上斜刺里走出一个拎着一包衣裳的仆妇,她连忙止步往回走,却已经被胡沁看见了。 胡沁身侧的随从走上前,瞅了一眼那包裹里的衣裳,斥道:“这些秽物二房自己院里不能处理吗?还敢抱拿出来冲撞贵客!” 胡家庶房的郎君做了只绿毛龟,叫人耻笑多时。听说他突逢大变经受不住中风了,胡家厚道,还肯替他延医用药,却救不了他的心病,如今已然痴傻,便溺全然不能自理。 仆妇手上这些脏衣烂衫,原都是要扔掉的,听胡沁这样说,竟是要她们洗干净了再叫主子穿上的。 “可,可这些屙脏了。”那仆妇壮着胆子道,她原是奶过两个公子的乳母,一向有身份,连自己的衣服都有小丫鬟洗,哪里洗过这种脏东西。可随着两个公子被赶出了府,她的荣光也湮灭了。 见胡沁面色不善,他的随从就踹了那仆妇一计,“你好大的狗胆,说谁脏?” 胡沁转脸对岑开致笑笑,道:“岑娘子这边请,见笑了,都是家丑。” 岑开致无意窥见胡家这一面的事,只是觉得经过这么多事,胡沁这孩子,与原先到底有些不同了。 胡沁还有事情,嘉娘院里的仆妇迎出来,他就先走了。 还没见到嘉娘,就先听见了几分虚咳。 屋里,嘉娘斜靠在美人榻上,瞧得出她体虚畏寒,岑开致一路走来都冒汗了,她却裹着一条披帛,笑容因乏力而显得柔和。 岑开致做了一份枣糕带来给她吃,枣糕么,算是很寻常的糕点了。可岑开致一捧出来,满室香甜浓郁,枣糕用了椭圆的元宝模子,一个个深红温墩,面上嵌着过油酥炸后的榄仁,剥了苦皮的核桃,焙过的松子、芝麻和南瓜子。 见岑开致笑着递过来一块,嘉娘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轻轻咬下一口,就觉湿润松软,极细腻香酥的口感,回味绵甜,唇齿研磨,各种果仁香气轮番迸现。 嘉娘顿了顿,又咬了一口,慢慢将一整块枣糕都吃完了。 她身边的仆妇眼圈登时便红了,用衣袖擦了擦泪,见岑开致不解的看着自己,那仆妇道:“娘子好手艺。都说枣子养血,这几日小厨房变着法的用枣做吃食,我们娘子都不怎么愿吃,您这枣糕是怎么做的,教一教小人吧。” “无礼,岑娘子的手艺怎么好随意打听。”嘉娘薄斥。 岑开致笑道:“无妨的,枣糕是最简单易做的点心,不过我这枣糕用的佐料贵了些,本钱高,卖不出几个的。你要学,我就教你。” 听着岑开致讲着如何将核桃先煮后剥皮,如何微妙的把控火候炸香榄仁,如何用蒸了大枣又捣烂成泥,过筛去了枣皮,嘉娘有些惭愧,道:“怎好劳动你费工费时,费心费力的为我做一口吃的?” 岑开致道:“你放心,有些工序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自有人帮忙的,再说这枣糕做出来一大笼,大家都有吃的,你这里只是其中小半罢了。” 嘉娘认认真真吃了些落胃的吃食,精神略好几分,挥了挥手,令仆妇退下。岑开致坐到榻边,柔声劝慰。 嘉娘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许是我心力薄弱,一个没成形的孩子罢了,却像是去掉了我的半条命。” “伤心难过都是人之常情,不能因为世间女娘都要经历这生儿育女的辛苦,就将这一切都说得如此轻描淡。”岑开致看着嘉娘凋零的容颜,轻道:“只是,悲伤也好,迁怒也罢,过分沉溺伤痛,恐伤身啊。” 嘉娘半垂着眸子点点头,轻笑道:“你呢?怎么还没听到你与江大人的好信?” “只等我挑日子,他这几日忙着,等他闲下几分再说。”岑开致道:“荆方前些日子也刚从明州回来吧。周少卿的事你可知晓?” “嗯。”嘉娘略微来了几分兴致,道:“那周少卿死得也太可惜了,想一想还真是替夫君捏一把汗,夫君是早回来了无事,那几位同僚坐了快船也相安无事。唯有他,明明乘坐官船最为稳妥,却偏偏落得个葬身鱼腹的下场。” 今年是个雨水大的年份,春汛汹涌,听去打捞的渔人说,那艘官船许是碰上暗礁浪头,兼之入港后船工懈怠,没有及时发现船底破损漏水,重重天灾人祸叠加,故而酿成大祸。 “是,我也听夫君说了,是这么回事。”嘉娘道。 “明州和临安之间的水路开凿多年,虽说天意难测,常有浪头暗旋吞没船只的事情发生,可那是一艘官船,行船的都是老手,船底破损,怎会不知,即便真不知,沿途也有码头可停歇,再者江河虽阔,却不是外海,春走夏未至,又没有颱风,哪来那么大的浪头,一个浪头就能把船拍翻了?” 嘉娘见岑开致分析得头头是道,也听得入迷,暂时忘却了自身的悲痛,道:“听了这事,真是不敢坐船了,宁愿叫马车颠几下。幸好夫君也不似前两年,每隔几月就要往明州去上一趟,不然我这心里,更是放不下。” 岑开致柔声问她,“你与荆大人近来似乎和缓几分。” 嘉娘唇边笑容有几分迷惘,道:“失了孩子,他未曾怨我,只怕我想不开,在我面前连高声一句都不曾有。我阿爹的身子不好不坏,翻身喂食,只要他和阿沁有空,都是他们亲力亲为的。如此一个郎婿,我还能说什么呢?” “是了,还未去看过伯父呢。”岑开致道。 “不要。”嘉娘急得直起身,忙道:“我阿爹最好面子,如今这副样子,才不肯叫你见,偶尔清醒一瞬,说上几句话,唉,这话里话外,不是担心我和夫君,就是担心阿沁,他是连糊涂,都糊涂的忧心忡忡。” 她说着又软回靠枕上,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感慨,“没孩子也好,省得到了发须皆白的时候,还要为了他们操心。” 虽是这样说,一滴泪却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没进了金丝织锦的缎面软枕中。 江星阔接手了周锦录手上的案子,徐方又跟着去了明州,他的确是忙,就连泉九今日也让手下人传话来,说今晚歇在官廨。 是夜,瞿青容过来与岑开致作伴,“周锦录毕竟是大理寺少卿,死的这样草率,总要细查的。” 岑开致方才在浴桶里泡了太久,有些头昏脑涨的,恍惚的点点头,瞿青容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信手将几件做好的褙子、衫子扔在床上给她看。 岑开致一瞧,心思就叫瞿青容逗了起来。 “你手也太快了?这就做好了?” “岂止做好了,穿都穿了好几回了。” 薄纱摇晃,春宵如梦,激得某人腻歪得好似一块胶牙饧,誓做个金枪不倒的一夜七次郎,虽说勉强够格,却是纵欲过度,第二日晨起那叫一个脚步虚浮,两股战战,去正院的饭厅用早膳,差点一头扎进瞿先生怀里。 这不,今夜只恐露怯,泉九留在廨舍为了一分是为公务,九分是为了养精蓄锐,好再战她几个来回。 “这件?”岑开致愕然的拎起一件用绸纱做成的袙腹,透过这件小东西,清晰的看见瞿青容挑了挑眉,道:“你若害羞,多绣两朵花上去,啧,说不准更有意思。” 岑开致捧着滚烫的脸,道:“罢了罢了,我是一时有些吃不消,哪日你与胡阿姐坐下来论这些花样,只怕茶水喝干两壶也不够你们说的。” 瞿青容淡定的将几件小玩意叠好,笑道:“一时间吃不消,那等你同江大人成了亲,多些时间就好了。” 岑开致眨眨眼,绝不好意思说自己心中的期待又浓了几分。 第86章 煨肠结和工钱 春末夏初时候, 天气诡谲,晨起还是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临近中午时不知打哪来了一被黑压压的厚云, 瞧着像是万众身穿漆黑盔甲的神兵鬼将即将开战, 眨眼之间, 刀枪剑影化作瓢泼大雨, 哗然落地。 食肆前匆匆停了一辆马车, 车架前的灯笼是琉璃罩子,竟还护得灯亮, 只是被雨打得一片朦胧,折出七彩的光棱。 詹阿姥扶着李氏走进来避雨,阿娣一眼看出李氏有些身份, 唤了句夫人。 李氏冲她笑一笑, 就见岑开致掀了帘子走出来, 笑道:“夫人?叫雨堵到我这来了?” 原本李氏去看修葺好的坟庄,下山时碰上了江风林, 因为江星阔又是建庄, 又是移树, 更截断了风水, 两人因此大吵一架, 若不是祈伯父子带着护院赶到,只怕江风林还真敢堵着李氏。 “还好是下了山才下这么大的雨,不然叫这大雨堵半山腰了,可不倒霉。” 詹阿姥笑道:“夫人, 可那江三却是上山呢。” “对啊, 哼, 叫他淋个透湿!”李氏挑眉道。 江星阔虽是一时兴起移栽了好些树,但切实把江风林给气了一顿,李氏原担心今春本多雨水,树会长不住,不过坟庄近旁的树木本就还算繁茂,加上祈伯勤勤勉勉带着一帮人固土培木,总算赶在一波又一波的雨水冲刷前扒住了根。 香茶瓜子,谈天说地,若不是为生计奔波操劳,谁不喜欢这雨日客稀时呢? 大雨捶得人脸疼,可这当口还有一人驾着辆小马车停在岑、杨家两家之间,车上又钻出来一个汉子,往下搬空桶。 他还瞧见岑开致了,抹了把脸对她笑,“岑娘子。”他吼得声音大,可被雨声一隔,也只是刚好听见。 岑开致淡笑点头回他,就听见隔壁铺子的文豆喊道:“卖完了?” 那落汤鸡和落水狗一般模样的人,正是小街上的一霸歪牛和手下小弟舍七,眼下齐声应他,“卖完了,卖完了。” 文豆从后门钻进来,未见其人,只闻其声。“阿姥,阿娣,煨肠结火候够了吗?不够卖啊!噢,糟鱼也没了,歪牛哥,搬两瓮去吧。在自家这先用干荷叶包了,别上外头去弄得滴滴答答,污了吃食。” 肚肠肝脏难登大雅之堂,可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是肉啊,是荤啊!再者说,若是做得好,那可是肉都不换的好滋味。 洗肥肠本就是个细致活,一点点翻出来洗干净,大半留着肠油,醇厚且香些,小半不留着,爽口些,供客人选。 乔阿姐眼馋食肆里的活计很久了,岑开致一开口她就来了,岑开致不与她算工钱,算分红,每半月去文豆那结一次钱,昨个刚结了一次,文豆折了银子给她,令她眼圈都红了,早知有这份银子,她还死守着店费那租子做什么! 不过么,乔阿姐这钱挣得也并不轻松,原是侍弄客人穿戴假髻的,如今要洗肠,给肠子打结。 乔阿姐却十分感激,道:“你以为人家头发就干净了?我一篦子梳下来,多少油臭灰污,虱子沙泥。洗肠子虽不好闻,可炖出来香啊,我回家都不用做菜,扒了外衣丢饭桌上就是一道菜了。” 这倒是真的。 油锅烧热,下猪蹄和肠结,浓酱化开,老酒蒸腾,再入葱蒜滚水,猪蹄与肠结同煨,加了笋片和咸齑,既能增加风味,还能避除杂气。 热腾腾的一锅端出来,香味四溢,歪牛没耐住,夹了一个吃,好险没被一口滚烫的爆汁给烫出个好歹来。 他五官都被烫得要升天了,还在那哆哆嗦嗦的说:“好吃啊。” 又软又有嚼劲,肥油都煨化了,香得顶头。 文豆无语的指了指桌上一坛子蒜子油,道:“你也卖了两天了,还不晓得烫?蘸一圈蒜子油,更香!” 这一阵雨太大了,众人不好走,就着刚离火的煨肠结吃了几口,雨势稍小一些,到底是记挂着挣钱,把那一锅肠结抬着走了。 歪牛和舍七本就地头熟络,又是茶馆酒肆的常客,手下虾米杂鱼像一张又细又密又无人觉察的网,临安不仅仅是天潢贵胄的临安,也是白丁俗客的临安。 泉九把他们几个托给文豆时,本担心他们狗脾气差,欺负文豆年纪小,先是下了令,说要是不能干,滚,自己找食吃去,再犯事进牢里,爷可不捞你。 不过岑开致眼瞧着这几人,如今认认真真做起正行来,也算是如鱼得水,往外卖的利润都好过店里的净收了。 说话间,阿囡下学回来了,阿娣听见她同李氏的说话声,走过来站在柜台边等她们说完话,她是要把肠结、糟鱼的斤两和本钱告诉阿囡,日日要记账的。 阿囡记账,顺手教阿娣认几个字,阿娣抓着笔杆写了两个鬼爬字,与阿囡笑作一团。 “你这俩丫头,倒是珠联璧合。”李氏笑道。 雨落一夜,到了第二日还在下,今日学堂和武学都休沐,本可以出去玩一玩的,可惜下着雨,阿囡有些懊丧的剜着鱼肚肠,将苦胆和肠子弃给鸡吃,鱼籽和鱼泡都留下另做好菜。 阿娣虽说了不要银子,可岑开致吩咐阿囡,将她的工钱都一应记下。阿娣做事认真细致,同文豆的买卖若是没有阿娣、乔阿姐支应,光凭岑开致一人,可是要累惨了。 “我来吧。”阿娣在阿囡身侧坐下,道:“灶上只要小火煨着就好了,方才舍七拿了十斤糟鱼,你记下了没?” “没呢。”阿囡起身去井边洗手,皂角团滑不溜手,洗得双手干干净净。岑开致又摆了一瓶玫瑰油膏在边上,叫她们洗了手后记得擦。 阿娣和乔阿姐不不大舍得,每日只有回家前净了手,才会蹭一点。 阿囡到底是自家孩子,与阿娣还债感恩的心境不同,更不似乔阿姐将岑开致视作掌柜东家,所有每次洗完手都会沾一点的来擦,养得一双小手油润软绵。 阿囡正记账呢,忽觉一暗,扭脸见朱氏伸长了脖子在瞧,阿囡不晓得她识不识字,只将账本一合,笑道:“婶子有什么事?”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5节 “阿娣她娘有些不舒服,叫阿娣回去伺候几天行不行?”朱氏道。 说得好似岑开致扣着人不放,阿囡听了不入耳,就道:“我叫阿娣出来,婶子自己同她说吧。” 阿娣腰裙都未除,听得朱氏说话,蹙眉道:“昨日请大夫来看过了,他只说娘歇几日便好,我早间还瞧着娘站在铺子里动那把大剪子,是累着了吧?先叫娘躺下,我忙过这阵就回去。” 朱氏是个嘴厉害的,也不管阿娣是有意还是无意,觉得话里沾上她了,便道:“这买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客人紧赶着要衣裳,你娘舍不下银子,自己要做。” 阿娣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话。 钱阿姥蜷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假寐,朱氏方才没瞧见她,此刻却听一把喑哑的老嗓子幽幽出声,道:“阿娣叫你带句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叫她娘先歇下,忙过这阵再回去,不成?可是难受得紧?那好,阿娣现在就过去,伺候茶水汤药怕是费不得那么些功夫,还得替她娘抄剪子做衣裳,好过在我这里,白饶一个劳力不是?” 这念头,朱氏不是没有,可叫钱阿姥这样戳破了,她却不敢应下,满街上谁不知是岑开致从明州把阿娣带回来的?一没叫她们还银子,二又是阿娣自己要跟着岑开致的,虽没见她拿工钱,这一日三顿都在这吃,吃得脸颊身段都饱满不少,前还刚得了身新衣,昨个家来,又说岑开致明要请她去听戏! 方才又扫了账册一眼,旁的没瞧见,只见那上头也有阿娣的名儿,底下有个伍钱,不知是怎么算得。 朱氏心里明镜一般,知道岑开致这是个好地儿,阿娣肯在这白干?说得好听! “阿姥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朱氏笑眯眯的说:“我也是心疼阿娣她娘,我知道阿娣忙,要不这样,叫阿娣回去伺候她娘,我让阿好来帮把手。” “杀鱼,阿好肯吗?”阿囡问。 阿好是朱氏的女儿,比阿娣还大了几岁,刚结亲三年,男人死了又回来的。 “肯,肯。”朱氏忙不迭应下。 阿囡看了阿娣一眼,阿娣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正愣愣的看着朱氏。 “算了,阿娣你回家瞧瞧去,我记了这笔就去杀鱼,等你回来开炸。”阿囡道。 朱氏平日里只见阿囡齐齐整整的去上学堂,从也不晓得她在食肆里也干活,不由的一怔。 就这片刻的错愕,阿娣已经应下了,解了腰裙,匆匆忙忙回家了。 朱氏不好再说下去,讪笑了下也回去了。 近晚市的时候雨歇,阿娣也回来了,赶着阿囡同泉驹出去玩。 乔阿姐笑道:“去吧,我俩忙得过来。” 钱阿姥坐在小杌子上给冒了细藤的豆苗扎爬架,觑了阿囡一眼,见她已经换过新衫,道:“去吧。” 泉驹正站在桥上等她,文豆赶着新置办的小驴车,停下来与他闲话几句。 “去南街玩啊?我也去南街送吃食,上来吧。捎你们一段。”文豆道。 驴车比马车慢些,可文豆每日钻进钻出的都是热闹街巷,跑也跑不快,也不能跑那么快,驴子蠢笨老实,只看眼前的萝卜,便一个劲闷头走。 茶馆酒肆自是热闹,文豆送吃食那间茶馆里正做皮影戏,泉驹和阿囡寻了两个座坐下了,给了五文的茶水费。 因是皮影戏,茶馆忽得熄灭了所有灯,一片阒黑,阿囡下意识往泉驹身边靠,就听见铜锣一响,“开演了。”泉驹握着她的手说。 第87章 皮影戏和风雅的下酒菜 皮影戏的幕布明亮, 照得一花一叶栩栩如生、一鳞一甲分毫毕现。 阿囡只看觉得缥缈梦幻,橙红绿紫的皮影娃娃打斗翻腾,至于老师傅那粗哑悠长的唱词她倒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人群一波一波叫好。 侧眸看见泉驹听得专注, 阿囡也仔细听了一会, 倒是听懂了, 说得是前月里宋军与金兵在边境地带有些摩擦, 小打一战, 胜了。 两国间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这都是以宋朝一味低头退让, 奉上岁币求来的,势必不会是一个长久安稳的局势。 家国大事融入市井,成了一场皮影戏, 成了几点飞溅的唾沫星子, 刀光剑影离得远了, 就觉得像一个故事,并不会劈落到自己身上来。 一场戏罢, 梦中人纷纷醒来。 “泉公子。”泉驹猛地回神, 就见小二殷勤的送来一碟茶点, 恰是食肆里出的豆糕, 阿囡上午还磨浆过筛呢。 荆方从二楼施施然走下来, 笑道:“这皮影戏如何?听说祖上是在开封伺候过王公贵族的匠人。” 原来这间茶馆是胡家的买卖。 “荆大人。”泉驹道,“活灵活现的。” 荆方又看向阿囡,阿囡蹦出两个字,“好看。” 荆方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有很深的两个酒窝, 连眼睛一起弯起来, 一团孩子气,给人很真诚的感觉。 泉驹想,其实也不能太谴责胡沁的阿姐悔婚,若是喜欢荆大人这般的,势必是不会喜欢江大人那样的,截然不同的样貌气度。 两个孩子婉拒了荆方相送,他用折扇挑开车帘,对车夫道:“回去吧。” 荆方与嘉娘虽有府邸,但因胡家正临多事之秋,嘉娘身子孱弱不好挪动,所以都还住在胡家。 庶房的院里,如今就住着小叔一人,荆方看着院里莹莹一点微弱的光,轻道:“痴疯人一个,用得着油灯吗?费银子。” 他身后随从飞快的没进了院子里,片刻后,这院里一片黢黑,死寂。 荆方回来的并不算晚,循例先去看了看胡老爷子。胡沁将大半个书房都搬到胡老爷子房里来了,一是陪着他爹求个安心,二就是给这屋里添点人气。 “姐夫回来了。”胡沁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肚子,道:“姐夫饿不饿?” 荆方摇摇头,将茶馆的附账递给给胡沁。 “放着吧。我让下人弄点吃的。”胡沁道。 荆方坐了下来,见胡沁账目核得都对,满意的点点头。 胡老爷子发出一声费劲的气音,荆方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道:“爹。怎么了?” 胡老爷子要水,荆方就给他端水,竹筒里搁着一把麦秸秆,他抽了一根,方便胡老爷子自己喝。 也许是天儿热了,也许是胡沁的日日相伴有些作用,胡老爷子近来清醒的时候变长了些。 他虚着眼仔仔细细的看清了眼前人,嘴唇翕动,艰难道:“荆方。” “诶。”荆方忙应。 “之前,我们讲,讲定的事,你还记得?” “是,爹,您别担心。我记得。” “到,到我为止。” 荆方连连点头,道:“我没同阿沁提过一个字。” 胡老爷子放心了,闭了闭眼又睁开,“打,打胜仗了?” 胡沁先前跟胡老爷子提了一嘴,荆方笑道:“嗯。” 胡老爷子没说话了,荆方贴耳朵过去,听到微弱但均匀的呼吸声,原是又睡去了。 荆方帮着胡沁查了几笔坏账死账,就被胡沁催着回院里来了。 嘉娘白日里睡多了,眼下还未睡下。 “小厨房里按着岑娘子的方子做了枣糕,你尝尝。”嘉娘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气息不似前些日子那样发虚。 荆方拿起一块吃了,虽然凉了,但却因为回油而更有一种细密紧实的口感,道:“很好吃。” 他挑开帷帐,就见嘉娘还未卸妆,黛眉红唇,红纱映面,倒也有几分端丽之色。 “今日大夫来复诊,说我没有落下病根,还可有孕。” 嘉娘垂着眼帘道。 荆方轻触其面,温柔抚之,嘉娘神色松缓下来,慢慢闭上了眼,倒向一片黑暗与深红。 泉驹明日还要上学,阿姥又不放心阿囡,两人不好在外头太迟,于是往家中去。 他们俩老老实实的回家要安歇了,却见食肆门口的江星阔骑在马背之上,俯身握住岑开致的胳膊,轻轻巧巧就将她提了上来。 “致姨去哪里玩?”阿囡歪一歪脑袋,只觉做了大人真好。 岑开致笑道:“我不讲,你等下听了又心馋,要睡不好觉了。” 阿囡嘟嘟嘴,被泉驹哄着回去睡觉了。 岑开致本也不矮小,是纤长的身量,每每蜷在江星阔臂弯里,总被衬得十分娇小,仿佛能被他一掌攥住。 江星阔忙过几日,将周锦录留下的几件案子都理出头绪来,分给手下人正在办,好不容易得了些许空闲,自然急忙忙来见岑开致。 善饮之人多日滴酒未沾,自然也有些馋酒,恰好温娆与秦酒儿的酒肆开张,坐落在西湖畔。 酒肆女客很多,且卖的一半是甜酒,糕点果子甜上加甜,不好,所以要个咸口的下酒菜,但又不能上些个心肝肚肠爪,怎么说呢,要风雅些。 “下酒菜要如何风雅?”江星阔不解的问。 街头巷尾,贫家富户,最好的下酒菜就是猪脸肉,切碎了谁管是哪里的肉,只知道一口咬下去肥而不腻,皮肉紧实,尤其是那猪舌头,又嫩又韧还有脆劲,各种部位各种口感,一盘都叫人吃齐全了。 岑开致已经依着温娆的意思做了几盘,捧着食盒对江星阔笑:“到地方你就晓得了。” 缰绳一拽,马儿扬蹄转向,却见沈平和胡娘子,应也是从外头回来。 岑开致对他们一笑,沈平依旧不说话,胡娘子笑道:“岑娘子、江大人,出去玩啊?” 江星阔点点头,漫不经心的觑了沈平一眼,仿佛只是随意。 纵马骑出去一段路,迎面晚风舒适畅快,江星阔收紧了臂弯,道:“胡娘子的郎君,你平日里可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岑开致被他问得有些莫名,道:“沈大哥?我只觉他寡言少语了些,未见有何不妥,怎么了?” 江星阔便将自己疑心沈平出身军营,可却未在临安府查到伤兵解甲归田的记档一事说了。 “也不一定就有蹊跷,很多时候军营与地方府衙之间的文书交接并没有那么及时。”江星阔道。 “要不要我去问问他?”岑开致见他在意,就问。 “不要。”江星阔立即道:“有机会我自己会问,小事罢了。” 岑开致想那日沈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身手,道:“沈大哥,功夫颇好的样子,但我瞧他处处藏拙呢。我还想过,他是不是厌倦了江湖纷争的武人?” 被她这么一说,江星阔倒觉得可能是自己疑心太过,也不笑岑开致是不是说书听多了,只道:“亦有可能。” 温娆的四让酒肆并不在西湖的热闹中,而是孤零零的一幢小楼,嵌在西湖弯里,恰与水中落月作伴。 许是酒香不惧巷子深,酒肆生意还不错,笛声悠悠,酒香温厚醇然,客人座次间以书画为挂屏,仆妇送酒递菜时回旋其中,怡然自得的好似在跳一支舞,挂屏摇晃,如松涛竹林随风过。 “岑娘子?”一个熟悉好听的女声轻唤。 岑开致循声看去,就见一身碧衣的秦酒儿正对她笑,她身后悬梯上,温娆斜倚着身子,长长的殷红披帛飘下,露出圆润白嫩的肩头,棱角分明的薄唇轻扬一笑,道:“可是我的菜成了?” “成了。你这酒肆瞧着倒是极别致的。”岑开致笑道:“想着我这菜应也不算辱没了。” 温娆蛇一般游下来,顿叫周遭客人们心猿意马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酒香哪抵过美人香。她在岑开致跟前站定,拽了拽披帛,将肩头和胸脯都盖住,道:“楼上景致最好的雅间,今日酒水我请。”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6节 温娆自顾自挽过岑开致走了,江星阔手边一空,本要跟上去,却听见有人笑着大声道:“江大人,好久不见了。” 听声,江星阔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完颜计和林筱坐在一处,柳绿桃红的挂屏旋转间,露出他们一身汉人衣饰打扮。 岑开致下意识望去,温娆将她一揽,轻道:“那是金国王爷,江大人认得他?” 见岑开致点头,温娆短促的皱了皱眉,笑道:“叫他们男人说去,你且随我来。 二楼的雅间有茶桌有团凳,还有美人靠和小茶几,温娆捅开窗户,夜风带着月色和微湿的水汽鱼贯而入,吹得岑开致惬意的眯眼。 温娆请岑开致坐定,就见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圆丢丢的坛子,一股子清冽甘美的香气,温娆一闻就晓得妥了,肯定是女娘们喜欢的滋味。 “是什么?”她急不可耐的问。 “青梅熟醉虾。”寻常醉虾都是生的,未必人人敢食,熟虾虽少几分生食的奇鲜,但因为是熟食,未必要用咸水海虾,可以用肉肥膏厚的沼虾。 温娆翘着红艳艳的食指剥了虾壳,嘬了一口虾黄,虾膏鲜浓的令她呆了一呆,又去吃虾肉,弹嫩肥鲜,青梅的果子气和花雕的香气将这只虾味道烘托的极美。 “这菜价钱高不高?”温娆问。 岑开致比了个数,温娆露齿笑,频频点头,道:“有得赚,有得赚。” 另一道菜是素的,黄黄白白绿绿的一盘,瞧着十分清爽,岑开致又浇了一勺绿莹莹的油,瞧着更是绿叠绿了。 温娆这就有些吃不准了,白的是藕尖,绿的是秋葵,黄的是腰果仁,这瞧着不像是下酒菜的模样啊。 虽是心有疑虑,但温娆没说什么,先夹了一根藕尖吃了,初只觉得极脆爽,回口时一股麻味就上来了,舌头木木的发烫,想喝酒却也不对,是了,这滋味叫人想喝甜酒!不辣口回甘舒服的甜酒! 初夏的秋葵嫩,刚凝出个模样就被掐了,里头一粒粒的爆籽吃着有趣,最后浇上去的绿油是用鲜藤椒浸出来的,难怪那么麻了。 腰果仁先炸,炒得时候走个过场,凑一个硬脆的香口小菜。 江星阔走进来时,温娆将菜放回食盒里,见江星阔盯着看,她笑道:“这菜我就不给你们留了,拿去给酒儿尝尝。好了,不招人烦了,你们先尝尝酒,我让人送菜来,放心,我的人进来前会先敲门。” 岑开致嗔怪的看了温娆一眼,温娆含笑点点她的面颊,走人关门。 第88章 定亲和新宅 “那金人喊你做什么?”岑开致勾了勾江星阔的尾指, 道。 “闲话几句,无事。” 完颜计此人真是看不透,邻座客人正嘻嘻笑谈着任将军如何将金狗打得落花流水,他施施然品酒, 面不改色。 江星阔听闻礼部的官员倒是差点将都亭驿的门槛踏烂, 不过完颜计很是宽宏, 只说牙齿还有咬了舌头的, 边境偶有摩擦不稀奇。 “听你这般说, 那任将军只赢民心,朝廷却并不买账?”岑开致听得蹙眉, 问。 “圣上倒是一直有北上之愿,可惜我朝重文轻武,岳将军之后, 更没甚个武将能成大气候, 朝中历来是主和派压过主战派, 再说百姓虽津津乐道这点的胜利,除非有个所向披靡的大将, 拍着胸脯打包票能一举收复失地, 歼灭金国, 否则百姓也是不愿的。” “这种事, 怎么打包票?” 江星阔仰脖喝下一盏冷酒, 道:“所以么。” 这场胜仗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湮灭无声,江星阔听得几句唱反调的风言风语,说任将军夸夸其谈, 将小打小闹颂扬的好似自己已攻下中都。 这话虽刻薄了些, 但细论起来, 还真是如此。 入了夏,雨水更加磅礴,十日里有七八日在下雨。 今日的雨势更是猖狂,由风裹挟,给江星阔送信的差役牵着马勉强走了几步,被阿山喊了回来,给他在官廨里安排了个住处,暂时避一避风雨。 耳边尽是狂啸的风声,阿山抹了把脸,大声吼道:“大人,您今晚也歇在廨舍里吧。我午前已去岑娘子那看过了,无碍的。” 江星阔点点头,走到回廊背风处拆开信件,信是江海云寄来的,有些字已晕墨,但依稀能看清,他看罢没什么表情,对阿山道:“取周大人的卷宗库的钥匙来。” 因有了文豆的主张,雨日虽少了上门的生意,但食肆的买卖依旧热络。 食肆灶太小,文豆又在炒货铺子后又搭了一个灶,阿娣每天倒有大半时候在这忙活。 朱氏好几回旁敲侧击,再加上食肆也的确缺人手,岑开致将阿好也招进来做了帮厨,专给乔阿姐打下手。 外头虽是大风大雨,可阿娣在灶边烘着,依旧是闷了一身的汗。她熄掉几根柴火,由得五花肥腩慢慢的煨,便从炒货铺的后门快步冲回食肆。 雨声急促,文豆举着伞在她身后喊都喊不住,虽只有几步路,却叫两个傻瓜都淋得透湿。 文豆刚好有身衣裳请钱阿姥缝补,阿娣也有衣裳存在食肆方便换洗,两人分头去换。 阿娣脱得只剩下一件袙腹,门忽得一开,阿好同风雨一起涌进来,见阿娣一脸惊慌,笑道:“是我是我,怎么,怕是文豆?” 阿娣背过身去皱眉,道:“这是阿囡的房间,不论有人没人,文豆才不会进来。” 后脖颈处有根线头,痒痒的,一时间又摸不到。 阿好见她伸手去够,按着阿娣坐下,凑嘴过来咬断了,道:“你这一日日的忙,真半个子都不给你?我都挣了快一两银子。” 见阿娣低头拧着扣子不语,阿好继续道:“不过也是,你是学手艺的,日后咱自家单干,就靠你这份手艺撑着了。” 阿娣转脸看着阿好,道:“没想到姐姐心气还挺高,我却是个不愿操心的,只跟在岑娘子手下做事便很好了。” 阿好小时候就觉得阿娣呆傻,如今大了,呆傻气还是不减反而增。 别人家的地盘不好说话,阿好想着晚上家去,让冯氏和朱氏一起给阿娣说一说道理。 风大雨急,歪牛手下小弟送吃食时跌了一跤,一甑煨肠结全喂了水坑,还赔了几颗烂牙。 文豆从账上支了银子给他,叫他去看伤,煨肠结只按着本钱从他月银里扣。 阿好看得直摇头,觉得这个也傻,做生意哪能这样厚道? 临近傍晚时,雨停风弱,小风微微的吹,是夏日里难得的凉爽。 前日里,江家派人敲敲打打的来下聘,差点没把一条街给堵了,聘礼食肆自然搁不下,拐了个弯,抬进大理寺近旁新置的宅院里了。 两大篓的干果糖块留在了食肆道旁,供街坊四邻同乐,大家一边吃一边贺喜,钱阿姥笑眯眯的说婚期定在秋日。 走了这个过场,江星阔再来食肆,就觉得底气足了不少。食肆最后一道吃食已经离火,钱阿姥往阿娣的腰裙里捧了好多的桂圆、雪片糖,让她拿回家吃。 文豆还在与舍七核对抬上驴车的吃食,道:“仔细些。别送错了。” 舍七应下,赶着小驴车从食肆经过,道:“江大人,恭喜啊。”他又扬扬手,对着食肆里边喊,“岑娘子,恭喜啊。” 江星阔回头看向刚掀了门帘走出来的岑开致,微微一笑。 新宅院挂了门匾,江府两个字笔走游龙,十分大气,一看就知是江星阔亲笔书写。 崔姑已经在宅院里安置下来了,替他们开门挑灯。李氏刚买下这宅院时,因怕岑开致不喜欢,特让江星阔带她来瞧过一次。 虽然那时是白日,同眼下灯光昏沉的景象有所不同,但岑开致还是发现有些地方不大一样了。 不知是道旁石雕灯柱的样式,还是草木的排布,似乎变了些,更多几分岑家旧宅的韵致。 岑开致抿抿唇,依偎在了江星阔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崔姑已经退下了。 岑开致旧时的闺房有个很有趣的地方,屋后有个同台阶齐高的小池,是活水,同岑家屋外的小河相通。 夏日里天热,铺了席子纳凉,伸手就能玩水了,幼时多少个夏夜,小小的岑开致趴在席上睡得香甜,手指还垂在池水中,玲珑的鱼儿亲游过来吻她的指尖。 岑开致从不知道,阿爹是什么时候把她抱进去的。 小江府院墙外也有河,江星阔就依着那小池的样式,也造了个四四方方的小池子,因不是天然形成,所以挖了小溪引水进来,不知工匠是怎么弄得,雨天河水涨,池水不涨,旱日河水干,池水不干。 借着池上树枝上悬着的灯笼可见,已有小鱼儿顺水流进来,在此安家了。 “还未投锦鲤,唔…… 江星阔才说了半句话,岑开致回身扑倒他怀中索吻,他怎忍心叫她踮脚受累,托着胯一颠,叫她整个人攀上来,双腿牢牢缠住他的腰。此番拥吻,她极热烈主动,含唇送舌,江星阔只消闭目享受。 因婚礼设在江府,所以新房也在江府,此处算做两人平日里的小宅院,也就不拘使用了。 崔姑置办了几道佐酒的冷菜,两人共饮。 糟汁是食肆里惯有的,经岑开致一番调弄,左邻右舍都买了一坛去使,崔姑使了几回,觉得又简便又味美。今日这桌上的小菜,便有鸭舌、拔骨鹅掌是用这糟汁浸过的。 寻常鸭舌酱卤过后熏干,红润耐嚼,若是鲜鸭舌,煮熟后用糟汁浸泡,就另有一番柔嫩细巧的好滋味。鹅掌厚而肥美,皮和筋微韧,爽口弹牙。 临安鱼市上的海瓜子多泥沙,吐沙后用水焯得开口,酱汁稍拌,再起油锅下青葱姜蒜,烹得葱油香气,浇到海瓜子上。吃海瓜子,不宜也无法狼吞虎咽。 岑开致含了一勺入口,江星阔虽觉没什么肉,不如吃蛤蜊,却也乐见她用舌尖一粒粒将肉壳分离。 一杯杯酒下肚,岑开致碗边的海瓜子壳已经垒成一堆,这种纤薄的贝类极鲜,崔姑手艺只是家常滋味,可一吃起来就意犹未尽,似乎怎么也吃不饱。 酒意醺然间,岑开致谈及岑父,喃喃道:“当年阿爹要是没出那趟海就好了。” 她不是沉溺往日悲伤不可自拔的性子,江星阔没听她提过几回岑父之死,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是在何处出事的?” “海上的灾厄不好估量,说是出了东海没多久就出事了。”岑开致流露出几分嫌恶之色,道:“那年同张屈去明州替爹置办身后事,我本要去明州府衙问个详细的,偏他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生怕我闹出什么事情来。我没有要他相帮,他却处处阻拦,如今想想,怕是那时就想好了要在明州考场舞弊,怕我闹大了,令他在明州府点眼,不好行贿了。” 江星阔道,“你可是觉得爹爹的死有什么蹊跷?” 岑开致微微蹙眉,想了一会,摇摇头道:“天有不测风云,我只是觉得凑巧,那是阿爹几年来最贵重的一船货,邹家和佘家也都参与,不然阿爹和邹家的三叔,佘家的次子也不会跟着亲自押船了。” 说到这,岑开致一默,忽然道:“我若是男丁,那次就是我出海,阿爹他…… “谁的性命不是性命,你不要胡思乱想。”江星阔想了想,道:“原来张屈舞弊和阿爹出海这两件事只差了这么点日子。” 岑开致点点头,道:“嗯。我本就与他毫无感情,他待我阿爹的事如此冷漠,叫人心寒,他偏偏又心思不正,落了把柄捏在我手中,老天有眼,若如此我还不叫他下狱,我还做人?不如做猪狗罢了。” 听她如此说,江星阔蓦地想起自己前日里看过的卷宗,张屈和张作的案子是周锦录所办,卷宗上所写,这两人夜里吃醉了酒,跌进半干的河水里,爬不出来,活活叫河泥给闷死了。 这些细节,岑开致并不知晓。江星阔看向岑开致的睡颜,睡梦中依旧带着点愁色,只伸手撩去她面颊上的几根碎发。 第89章 水鬼和五香小肉 因着雨天难行路, 泉驹这趟休沐都没回家了,阿囡抬眸看着天井上空的雨丝被风吹乱了形状,幸好阿姥想在了老天的前头,新爬架已扎好, 一根根戳进泥土里, 顺着豆筋蜷曲蜿蜒向上爬的方向, 几个日夜过后, 柔韧脆嫩的豆筋就都牢牢缠上了。 苦瓜藤早已成墙, 成林覆荫,黄花谢了结绿果, 风过轻晃,护得底下一众嫩菜小苗不惧风吹雨打。 “平叔。”阿囡看着出现在后门的男人,喊了一句。 沈平走到回廊上来, 收了伞道:“我家那个身子懒, 你们今儿做什么吃食了?各样来一点给我, 有干饭吗?她不愿吃粥。” 钱阿姥含笑道:“还是糙汉晓得疼妻啊。” 沈平被夸得有点不自在,递过来几个大碗, 看着院里披着蓑衣来搬吃食的舍七, 道:“买卖真旺。” 阿囡一摞接了, 笑道:“今儿有干炸藕片, 椒盐酥虾, 噢,还有酱鸡叉骨和蒜蒸蚕豆。” 炸东西就是香,一阵阵从厨房飘出,雨水也冲不淡, 闻得沈平都馋酒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7节 “都来点吧, 省得晚上还得来一趟。”沈平见钱阿姥戴上斗笠往菜圃去, 本往厨房去的脚步一转,举了伞跟去。 “我想拿石头再垒一道,好不容易沃肥的泥,怕叫雨冲散了。”钱阿姥道。 雨天路滑,老人跌一跤不是闹着玩的,沈平摆了摆手,示意钱阿姥回去,他替她弄。 阿姥的菜圃是自己弄着消遣的,不过杨松、文豆几个常来蹭饭,吃的都是阿姥自种的菜,便这个挥几锄头,那担几桶肥,倒是越整越大,越整越好了。 饶是沈平动作麻利,也费了一番功夫,等一旁菜出齐的舍七也帮着搬了几块。 “行了。”沈平接过阿姥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脸,就看见阿娣和阿囡一并端着几个碗来了。 沈平一人倒是能拿四个碗,只是没手撑伞了。阿囡本要拿伞,阿娣垂眸看了一眼,接了过来,对阿囡道:“你这是新鞋,踩泥水里可不毁了?” 沈平个子敦实,阿娣高挑,替他撑伞并不吃力。雨声作陪,不言不语也不尴尬,两人着实没什么话好说,沈平觑了阿娣一眼,她正低着头,小心避开水坑。 阿娣送他到家,换过自己的小伞便走了,并无什么异状。沈平原地站了片刻,一颗心堪堪落定,就听见胡娘子惊叫起来。 他急忙跑了进去,就见她蜷在床角,哆哆嗦嗦的指着西窗外。 柳树枝叶缠绵,随着风雨张牙舞爪,仿佛一只借着雨势打通了水路的要爬上岸来索命的水鬼。 胡娘子的白身子上全是细汗,惊慌的扑进了沈平怀中。 “只是树影。”沈平紧紧的抱着她,道:“杨三死有余辜,那案子又了结了,打他的人都是一笔糊涂账,你怕什么?” 胡娘子贴在沈平胸膛上,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喃喃道:“我知道,可方才发噩梦,似听见他落水那‘扑通’一声。” 沈平匆匆跑进来,几个碗随手扔在桌上,盛着椒盐酥虾的碗倒了,还好这道菜是干的,拾掇一下照样吃。 胡娘子闻见香气,定了定神,信手捏起一根虾须吊起一只金红焦脆的小河虾连壳带肉嚼吃了,又香又酥。 胡娘子又喂沈平吃了一只,笑道:“是我疑神疑鬼了,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咱们吃饭吧。” 她勾着沈平的裤腰带坐下,沈平蹙眉又笑,道:“你莫缠我,来了月事就给老子安分点,不然我有法子折腾你,受不住又哭哭啼啼的骂我。” 胡娘子娇嗔的哼哼了几声,说着自己小日子快走了,又将沈平贴得更紧,咬着藕片非要沈平来叼。沈平将她的腰一捏,胡娘子一软,藕片就被夺走了。 沈平原没想过成亲,只打算老老实实,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可那牙婆介绍他来粥铺时,没说主家是个寡妇。 他来时是夏末秋初时候,一抬眼,就见胡娘子躺在柜台后合着眼假寐呢,虽穿得严严实实,可双脚搁在圆凳上,长长的裙踞虽遮着,可也露出了一丝红。 觑见沈平了,胡娘子登时收了脚,坐了起来,斜了牙婆一眼,道:“来人怎么也不讲一声?” 装得正经模样。沈平在心里想。 后来这眉来眼去的,他只当这小寡妇守不住,馋男人了,他又不吃亏,成一段露水情缘就罢了,没想到这小娘们惯会娇缠,缠得他竟点头同她成了婚。 可对门食肆岑娘子相好的竟是大理寺少卿,桥对岸教书的瞿家女娘又嫁了个小刑官。 虽说灯下黑也是一计,可那江少卿生得一副利目,沈平硬着头皮不敢闪躲,心里却难免有些忌惮。 那一夜,沈平是想走的。没入夜色中,悄没声的,胡娘子又抓不住他。 欢好一场,胡娘子睡得香甜,沈平隔着帷帐摸了摸她的身子,心道:“这小娘们是个守不住的,没几日又再招一个伙计,怕也不会难过太久。” 他走得时候大概是被杨三看见了,杨三见他走了,就偷偷爬墙进来了。 沈平那时候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越走脚越沉,越走心越慌,忽得脚步一顿,骤然折返往回跑的时候倒是步伐轻快。 他一进门就听见胡娘子在尖叫着唤他的名字,杨三满嘴污言秽语,听得沈平理智全无。 等他回过神来,就真真如胡娘子所说,只听得见那‘扑通’一声。 杨三估计是被那一脚踹昏死了,没有挣扎呼救,就这样被河水吞没。 沈平很快回过神来,四下寂然无声,河面上薄薄的冰壳碎裂,但水花已渐渐平复。 无人发觉。 沈平立在河边,只想着杨三若是这样死了,明日尸体就要浮起来,他身上可有落下什么疑点? 他在想心思,胡娘子以为他是吓傻了,赤足跑出来将他扯进去。 冬夜里,她冻得嘴唇发青,只紧紧抱着他,也不问他去哪了,只喃喃道:“平郎,平郎。” 这是个假名啊。 沈平闭了闭眼,这一声声‘平郎’如情丝,绕得他再也不想走了,死也要同她死在一块。 幸好老天开眼,一夜河水冰封,过了好几日才叫人发现浮尸,杨三又实在该死,这个揍完那个踹。除了胡娘子心有惧怕,一切相安无事。 今日再看那小丫头也没什么异状,想来是自己杯弓蛇影,沈平如是想。 胡娘子贪喝了他碗里的残酒,眼下又说肚疼,缠着他回床上去,要他来揉一揉。 沈平拿这妖精托生真是没办法,搂了腰,认命地给她揉弄起来,只是揉着揉着,帷帐一落,也不知在里头忙活什么去了。 粥铺是早起的买卖,往日里粥铺米香豆香枣香,像是与岑家食肆打擂台,今儿却只闻到岑家食肆一阵阵的往外透香气。 乔阿姐使几个帮闲推了半车菜回来,走近一瞧,粥铺门上挂了谢客一日的小牌,大约是胡娘子有什么事儿。 食肆的生意越忙,买卖越大,与人谈价钱也就更有底气,不过有时候人家嘴皮子硬,价钱谈不下来,宁可白饶一些东西,也不肯在银钱上便宜。 虽说力气活有人代劳,可砍价扯皮也是累人,乔阿姐说得口干,幸好阿娣在灶上晾了碗清茶,递过了给她喝。 满车的菜卸下来,倒还有一筐西瓜做添头。 乔阿姐一气喝空了茶碗,总算灭了喉咙里的火气,道:“雨水大,瓜又不甜,要这好些有甚用?!也只做水喝解渴罢了。这老刘头价钱真是铁,谁叫集上就他一家卖这绵口山药的呢?” 夏日热,鲜菜不好一次买多了,只能日日往集上去。 岑开致提了一篮子的毛豆,笑道:“没事,瞿家昨送来好些瓠瓜,午间并了西瓜做个双瓜溜肉片,这热天最开胃下饭了。” 荠菜随春去,荸荠遭水淹,食肆的馄饨就寻了毛豆和莲藕做馅,一样清爽鲜美。 这院里早就香起来了,香得半空中的白云都有味。 油桶上放了一个圆盘大竹篾,细长条的五香小肉一波波的从油锅里出来,倒在上头沥油,撒磨好的五香粉。 钱阿姥正往桶子里一层层的铺荷叶,弄妥了,将沥了油的五香小肉一勺勺的盛进去,装满一桶,挪到车上去,等着歪牛和舍七分给手下小弟们四下送去。 五香小肉自从油锅里出来,不被偷吃几根是不可能的,谁叫它们炸得金黄香酥,又一根根细条条的好拿捏。 为此,歪牛正在门外训人。 “爷爷我从来不亏人,正经吃饭的时候,只要你们那狗肚子装得下,吃多少都随你,可要让我逮着你在路上偷吃,叫主顾瞧见那脏兮兮的爪子挨了一下吃食,损了岑娘子的招牌,误了文小爷和我的买卖,就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分,立马滚蛋!” 这股子五香肉味就好比一块糖落在地上,不勾蚂蚁来是不可能的。李才打着呵欠,刚勺了一碗去,胡娘子也来了,她尝了一根,笑道:“赶巧今儿回娘家,给我称个两斤当回门礼了。” 胡娘子娘家在临安城外的小村上,往来也就一日的功夫。前些年家中父兄想叫她再嫁,她不肯,就断了来往。如今招了个上门的沈平,两人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与娘家人大约也能缓和几分关系。 见阿娣给她用荷叶一层层的包,胡娘子道:“不用劳这个心力,我爹和我兄弟啊,只要是肉,生的都能给你撕嚼了。诶,那西瓜卖不卖?” 阿娣抿了唇笑,还是仔仔细细的给胡娘子弄好了,钱阿姥道:“西瓜你就拿去吧。不怎么甜,本就是白饶的。” “那就行了,要不是老娘快不行,叫我回去瞧一眼,他们本也不配吃什么好的!” 第90章 烂西瓜,噩梦和姜汤面 粥铺外, 沈平套好驴车已经在等了。胡娘子拆开荷叶包的一角,往沈平嘴里喂了一根,道:“香不?” 沈平点点头,一扬鞭, 小驴车动了起来。 一篮子说是给娘家的五香小肉, 在路上就被他俩白嚼了一大半。 “岑娘子的手艺确是好, 不过等她成亲之后, 恐难吃到了吧?” “也不会, 江大人置办的新宅不是离得挺近吗?再说了,她还教阿囡、阿娣呢。听阿好说, 说什么家常小炒下酒菜这些叫阿娣学,那些酪点、花糕什么的,都教给阿囡做呢。” 沈平听了一时无话, 胡娘子不察, 还在自顾自的说:“我瞧着阿好是觉得岑娘子厚此薄彼了, 可也不想想别家学徒,要是要给师傅烧三年的灶才能学正经手艺。岑娘子赎了阿娣出来, 还教她手艺, 竟还被她说嘴呢。” 经过一处狭窄山道,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山风, 吹得沈平脖颈发寒, 他四下觑了一眼,就见缓坡上有个山民在捡柴火,除此以外没别人了。 驴车毕竟不稳,经了一个大坑, 胡娘子大晃了一下, 吓得紧紧攥住沈平的衣裳, 一时间不敢说话了。 沈平掏掏耳朵,道:“总算清净了。” 胡娘子掐他的腰,一掐没掐动,见小径上无人经过,就一把搂住了。 这搂到了村口,胡娘子收起那副小儿女情态,皱了皱眉,对沈平道:“走吧。得给我撑腰啊。” 明明听见胡娘子同邻家婶子打招呼,屋里的父兄就是不出来,胡娘子拔了簪子挠挠头,又捅了回去。 五香小肉的味叫他们早闻见了,拿着架子在堂屋里等胡娘子进来,可没成想胡娘子进厨房搅了碗白米糊糊,就端着绕到后边,喂她娘去了。 可她娘一勺都吃不进了,浑浊的眼珠流着泪,胡娘子陪着掉眼泪,就听见她兄长阴阳怪气的说:“这时候来撒你这几滴猫尿给谁看?叫你拿银子你不拿!” 胡娘子扬起脸擦泪,又转脸看他,道:“拿银子,能有半个子花到娘身上吗?” 她兄长本想唾胡娘子一口,见沈平拿眼看他,撇撇嘴,往地上吐了口浓痰,飞快的拎了搁在窗台上的五香小肉,方才胡娘子留在厨房的半袋白米糊糊也抄走了,拿去换酒。 胡娘子对父兄早就死心了,捻了根线头搁她娘鼻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叹口气,将带来的寿衣拿出来,打算先给她娘换上。 “我娘就这么点时辰了,我记得村里有家纸铺子,去置办点东西,把丧事了了,以后就不用来往了。” 沈平依言去办。 是夜,两人睡在这里,还好是夏日里,打地铺倒凉快了。老娘快死了,两人总不好搂在一块睡,沈平就睡屋顶去了。 老人多是夜半走的,胡娘子也不敢睡得太死,间或爬起来探一探鼻息,可白日里坐了大半天的驴车,身子累,醒的次数太多,胡娘子犯困。 猛地一抬眼,胡娘子发现自己左手拿着帕子,右手端着水碗,正倚在她娘床头,想用水给她娘润润唇,没想到就这么睡过去了。 胡娘子蘸了蘸帕子,手往唇上那么一按,没一丝生气,就晓得她娘怕是不在了。 她愣一愣,眼泪就忽然冒了出来。原没想哭的,她娘待她也不怎么好,只是不像父兄那样打骂她,毕竟她挨的揍更多。 “平,平郎。”胡娘子没怎么喊出声,想起身去找沈平,身子麻了半边,歪歪斜斜的扶着门又喊了几句,沈平没应。 今夜月亮堂,胡娘子往外走,瞧见个西瓜跌碎在院里,粉瓤白皮,绿看不清,只觉得黑黢黢的,像个人脑袋。 又走了几步胡娘子模模糊糊瞧见个人仰在柴堆上,大拇指顶烂了布鞋,是她爹,她叫了声,人没理她。 胡娘子也本懒得搭理,又觉得老娘都死了凭什么他睡着,就走过去想将他拽起来,绕过他的脚,走到他身前来,胡娘子又瞧见一个烂西瓜,不过是红白的。 等胡娘子意识到那不是瓜瓤,是她爹的脑瓤,顿时瘫在地上呕吐起来。 她跌坐的地方暖和和,黏糊糊的,胡娘子边呕边瞧,墙边还有具不动弹的尸体,身下的血泊原是从她兄长身子里淌出来的。 “就这娘们?”上头传来一声冷笑,胡娘子惊愕的抬头,惨白面孔上沾着血,意外的比胭脂增色。 一个黑衣人打量着她,道:“市井姿色,也值得你冒险留下?”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8节 沈平从墙头跳下来,护在胡娘子身前,道:“那银子的的确确是按着吩咐投进水旋里的,我本就说这法子险,还不是上头执意如此,水一卷,找不到了,又赖到我们身上,多少个兄弟喂了鱼也没捞回来,我要真拿了银子,可有地方使?!” 黑衣人道:“你同我说有什么用?回去同将军求个情,死在战场上总比每天烧灶要痛快。” “当年上战场的时候,我这指头也算是替你削的,剩下的你也削了去,我就要条贱命过平头百姓的日子。” 沈平扬起手,那黑衣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半晌从檐上跃下来,胡娘子一抖,攥紧了沈平的腕子。 黑衣人割下她阿兄的头颅,道:“算你走运,夏天热,赶回川西脑袋也烂的差不离了,叫他们好事偷听,替了你吧。” 眼睁睁看着他提着头颅飞走,胡娘子如做了一场骇人的噩梦,两眼一翻,倒在沈平怀里。 次日醒来,院里挂好了丧幡,她父兄的尸首都不见了。邻人来吊唁,胡娘子只说没见到,许是拿了银子吃酒去了。 两人沉默着办完了丧,回到城中。沈平几度想要开口,胡娘子都仿佛很忙。 如此到了夜半,沈平一把将她搂住,胡娘子整个人发起抖来,道:“你要走吗?” 沈平道:“你要我走?” “不要!”胡娘子急切的说。 “那我就不走,死也埋在你身边。”沈平紧紧抱住她,“你不恨我?” 胡娘子有些迷茫的想了想这个问题,道:“恨什么?从前想他们死,不知想过多少回了,我十四岁头婚,嫁个瘸脚软货,卖身钱给了他们吃酒,我觉得不相欠了。” 说着,一道惊雷炸在头顶,闪电裂开了四面的门窗。胡娘子闭了闭眼,劈死我吧,就这样死了,倒也不错。 不过雷电只是离得近了些,大雨倾盆而下,将这整日的闷热冲刷的一干二净。 岑开致睡时开了丝窗缝,雨落下来,风也在屋里穿来钻去,初还觉得凉爽,后更腾起几丝寒意。 她原本胳膊腿都露在外头,一席薄被只裹住了胸腹,此时渐渐缩回了手脚,笼了被子,蜷作一团。 也不知是不是风雨声太大,临睡前同三娘又喝了一盏酒,再加上今儿听歪牛他们扯闲篇,说钱塘大潮水卷了人去,岑开致夜里发起噩梦来,梦得还挺全须全尾。 先是江星阔来与她告别,说周锦录的案子要他去查。岑开致去码头送他,眼睁睁瞧着他的船叫一个浪头打翻了。 岑开致就要跳下去救江星阔,结果她爹从水里飞出来,好长一把白花花的胡子,江星阔就拽着他的胡子跟钓鱼似得出了水,她爹说他死后成了水神,什么江河湖海都归他管。 江星阔说泉九还在水里,她爹赶紧去捞,结果因为之前闲聊太久,泉九喝了好些水,肚子涨得如临盆孕妇。 “快把水按出来啊。”岑开致在梦里道。 泉九却捂了肚子,痛苦的大喊起来,“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岑开致惊愕的看着,瞿青容不知打哪冒了出来,从容不迫的给他接生,不多时就捧出一个呱呱乱叫的男娃来,递给岑开致看。 岑开致正要恭喜泉九,忽然就见泉九的脸变成了柳氏的面孔,神采奕奕的,容光焕发的,根本不像刚生过孩子。 “你妹子就留给你照看了。”柳氏笑盈盈的挽了岑父,一并飞到水里去了。 “不是个男孩吗?”岑开致低头一看,就见襁褓中的娃娃成了阿囡,张嘴哇哇大哭,发出的却不是哭声,而是…… “致姨,致姨。” 岑开致蓦地睁开眼,就见阿囡正在床前半蹲着,神色关切。 “阿姥见你这个时辰还不醒,让我来瞧瞧。是不是梦魇着了?难怪呢。” 岑开致愣了许久,捂着脸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这梦实在荒诞,闹得她浑身都不舒服,这一觉算是白睡了。 “阿姥煮了姜汤面。”阿囡指了指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碗,她特来与岑开致同吃。 岑开致喝了口面汤,一股辛辣的暖流从喉管流进胃里,待一身的汗收了些,岑开致才从先前怪诞的梦中彻底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阿姥这一碗姜汤面真是及时。这几日雨水时有时歇,姜汤整日的滚着,钱阿姥还磨了些姜粉加进去,姜味更浓,却没有姜丝的涩口。 阿姥炒了点鱼干河虾做佐料,又细细的切了茭白丝,将滚热的姜汁浇进去,辣与鲜一并相融,鲜味不腥,辣更柔和。面条则是瞿夫人制了送来的,放在汤汁里直接煮,吸饱了汤的滋味,却并不软烂,依旧筋道。 两人连汤带面都吃个精光,浑身上下都暖呼呼的,一推开门,迎面就是潮乎乎的水汽,亦是不惧。 厨房里,阿娣和公孙三娘已经在忙了,公孙三娘斩好鸡鸭,交给岑开致,又好去睡一个回笼觉了。 茶馆酒肆且没那么早开张,舍七几个近巳时才来,一来可就热闹了,往日里总要东拉西扯一大堆,今日却一个两个都说着一件事。 城外的独头山出鼋(yuan第二声)了! 第91章 出鼋和橙生玉 “什么叫出鼋?”阿囡不解的问。 钱阿姥正听得专注, 回过神道:“就像这几日,天塌了似的下雨,不知谁家有了孽障,那些鼋就从泥沙底下翻上来, 是老天爷使它们教训人哩!” 鼋生得像一只大鳖, 但又不是鳖。阿姥若是同阿囡说起它的另一个名字霸下, 阿囡就能明白了, 瞿青容刚教过她呢。 “幸好你回来的早。”乔阿姐将几个野鸭菜包塞进胡娘子手里, 胡娘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觉得掌心骤然一烫, 松了手没接住,幸好帕子上打了个小结,菜包才没滚出来。 舍七还以为她是被这出鼋的消息吓得, 就道:“也没啥。幸好不是夜里发威, 听说只卷没了几座坟头, 山脚下草棚木屋住着的人都逃出来了。” 阿娣都忙了一个多时辰,阿好才姗姗来迟, 眼下又一惊一乍的听着舍七他们说闲话。乔阿姐喊了她一声, 阿好才把个帕子甩在舍七脸上, 道:“不同你们讲了, 我做事了。” 舍七也不在意。 乔阿姐看在眼里, 进了厨房才同她道:“舍七这小子玩心大,你可看准了人,不然也是白费功夫。” 阿好是嫁过一回的人,瞧得出舍七还是孩子心性, 叹了口气, 望着阿囡坐在廊下看书, 就道:“都不去书塾了,还看书做什么?怕是躲懒。” 阿囡渐大,有些学童的双亲便有了异议,觉得她不应该与小郎们同进同出,瞿青容就每日抽些时间,单独教导阿囡,虽然无奈,也只好如此。 乔阿姐将个笸箩塞给她,道:“人家乐意,阿囡那不叫躲懒,她又不是伙计,她就是岑娘子自家的孩子。” “好命啊。”阿好感慨。 因为那个古怪的梦,岑开致这一早上心神不宁的,舍七他们的闲话也没听进去。 直到晚间崔姑来请岑开致去用膳,这才听她说江家的祖坟叫泥水埋了半截。 “那江伯父和外祖父的呢?”岑开致忙问,他们可是在一座山上的。 “老祈派人来报信了,无事。”崔姑道。 就是因为江父和祖父母的坟墓相安无事,这才把江风晚给气疯了,到江府去找李氏,被她赶了出来,又到大理寺当着众差使小吏乃至陈寺卿的面指责江星阔忤逆不孝。 “啊,夫人如何了?”岑开致另做了两道小菜带去,一一搁进食盒里。 崔姑道:“您放心,夫人根本没见他,说自己妇道人家不懂,叫他挑硬骨头啃去,有本事找少爷去分说。他也真是气疯了,还真去了。” 果真像是李氏能说出来的话。 岑开致哭笑不得,崔姑送她到内院门口就不再进去了,屋里传出水声,岑开致透过薄薄的窗纸觑了一眼,咬着唇往后头去了。 云收雨过,河水轻晃,荡漾出一波波的凉意。岑开致蹲在小池边掬起一捧水,小鱼笨拙,不逃反而游进岑开致的掌心里。 后边偏阁的屋门开了,江星阔散着湿发赤着上身走出来,俯身将蜷着的岑开致直接端了起来。 岑开致急忙松手放鱼儿归池,溅得江星阔新换过的中裤又湿了。 “白洗了,你得赔我。”江星阔道。 “别说无赖话啊。”岑开致轻轻‘呸’了他一口,这姿势好似抱个娃娃,她有些不好意思,动了动道:“放我下来。” “就几步路。”说话间,江星阔已迈进了屋门,将她放在铺了藤簟的榻上。 岑开致头一回见江星阔散发,披了件纯白无垢的薄袍,倒像个潇洒不羁的风流名士。 一提起今日江风晚来大理寺闹的事情,江星阔有些无奈,更觉可笑。 岑开致揉了揉江星阔眉心的结,“怎么这么巧,鼋大仙独闹他一家?” 祖坟被泥水淹没,这下可厉害了,把所有祖宗又埋了一遍,他骂江星阔是不肖子孙,骂得上吗? 江星阔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山,道:“那山你也去过,有些陡峻,且山势独立,雨下去的快,一般来说是蓄不住水的。” 既要设祖坟,风水之说也不是摆设,断不会选个容易闹天灾的地儿。 “可江风林为了争抢风水灵气,又听了个术士所言,忙着填改河道,以变水脉走势。以我所想,大约是此番坑道淤堵,恰逢大雨,山洪携泥漫出了河道,这才倒灌进祖坟里。”江星阔说着也有几分庆幸,“幸好我家坟庄地势稍高些,又因多栽培树植抵挡住了分流的泥水,这才而未受牵连。” 岑开致想笑又觉得不厚道,使唤江星阔把自己带来的菜也摆上,两人一道吃饭。 小雨方歇,小风吹着,江星阔的筷尖不动声色的避开了碧玉似的苦瓜片,只吃那薄切透光,筋肉分明的酱牛肉。 “吃点苦瓜下火气。”岑开致道。 江星阔知道她是故意的,垂了眼看她。 “这又不苦,真的不苦,我甚个时候骗你了?”岑开致认真道。 她去了苦瓜籽,又刮了瓜絮,还用冰水拔了三次,一丝儿苦味都没了,更别说还浇了蜜呢。 江星阔用筷子吊起一个苦瓜圈,没吃,一脸正色道:“小骗子还说自己不骗人。明明说自己受不住了,哭得真切,眼泪一收又来撩拨我。” 岑开致扑过去捂他的嘴,反被他拘在怀里。 这人生得冷口冷面,脱了衣裳也都是硬邦邦的,不过说起甜言蜜语时,唇舌却是软的。若不是怕食髓知味,自控不住,婚前落了种在她腹中,未婚先孕招人口舌,江星阔且不会干熬苦忍,光是眼睛里的幽火,就能将她烧干净了。 饶是这般,岑开致不明白,他怎能想出那么多花样。 “饿了。”岑开致埋着脑袋说,抬眸一对上眼,到时候又要叫崔姑去热菜,多不好意思。 “苦瓜和酱牛肉,凉吃亦可。”他居然猜到她的心思。 江星阔嚼了一片苦瓜,果然脆而爽口,微微发砂,甜蜜沁人,许是不苦了,也不觉得下火。 见她不肯,江星阔轻轻的在她发顶亲了一下,无奈道:“那吃饭吧。” 岑开致立刻仰头在他喉结上亲了亲,笑眯眯的吃饭了。 饭毕,崔姑将吃空的碗碟都撤了下去,又上了些葡萄和海棠果。 岑开致捧出两盅橙生玉,算做饭后清口的小点。橙子剖两半,剔肉留汁,白梨切成玲珑四方小块,浇上橙汁,盛入橙碗之中,酸甜爽口,平咳去火的。 江星阔觑了一眼,一串紫凝,几粒红亮,黄金托白玉,灯下尤美,道:“哪来的橙子?” “闽南的,佘家阿兄送来给我的。”岑开致道。 江星阔没说话,在佘家他就觉出来了,那家的大公子看向岑开致的目光似乎是有情,不过他顾忌太多,行动太慢,不值一惧。 江星阔洗过浴,一应随身的东西都散在一旁的花架上,岑开致帮他收了收,就见有一封拆过的信,落款是江海云,就道:“这回江家祖坟事情,你可要写信告诉他?” “我写什么?难道还怕江家人不同他说吗?”江星阔一拽她,岑开致就斜倒进他怀里,依旧放心不下的举着信道:“自然要说,否则他们恶人先告状怎么办?” “我可懒得措辞。”江星阔把玩着岑开致的发丝,不屑的道。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69节 “那我来说,你来写。”见岑开致执意,红袖添香未尝不是美事,江星阔就答应了。 信写好,反正也润了笔,江星阔另揭过一张纸,顺势解答了江海云信中的疑问。 岑开致看着他下笔如飞,显然是在胸中已过了一遍,她一字字的追着看,纳罕道:“周大人收录的卷宗中竟也有蛛丝马迹,看来市舶司收受贿赂怕是已成惯例了,我还以为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呢?” “周锦录并不蠢笨,他只是不喜刑案,拿大理寺做个日后高升的跳板罢了。明知这案子草草了结确有不妥,他也懒得详查。” 岑开致无不遗憾,道:“若是当初查了,说不准就不会殒命了。不过这两件事情也未必有关。” 江海云此番前去查案,明面上是接了那几个蕃商状告市舶司受贿,暗地里与徐方联手查明官船失事一案。 周家在朝中有些根基,亦有族兄在明州为官,江海云得其帮扶,这案子查起来倒是如入无人之境,眼下的证据拼拼凑凑,只够敲定明州府一个失察之罪,确无实证可以认定周锦录是死于人为。 江星阔想了想,将江海云的信件递给了岑开致,道:“你看看。” 岑开致一愣,有些犹疑的接了过来。 信中江海云很是头疼的提到自家的老丈人,也就是明州府通判兼任市舶司副提举的施纶收受贿赂,且有帮行贿之人倾轧对手,共谋利益之行,早不告晚不告,非等江海云到了明州,开始查市舶司的案子后才告,摆明了就是要把江海云架起来,叫他不敢徇私。 施明依尚在孕中不知,江海云还让江星阔保密此事。 三页纸看罢,岑开致叹了口气道:“你是怕万一累及家眷,所以叫我心里有个底?” 江星阔揽她入怀,道:“不是。” “嗯?”岑开致轻哼。 “那怎么说也是岳丈,他不好再查了。”江星阔依依不舍,用指尖勾勒她的耳廓,道:“若是朝中再有御史挑这一事,我怕是要被派去明州了。” “可在外人看来,你也是江家人呐!”岑开致双手不自觉攀上江星阔的脖颈,她不愿他去。 “原本有这一层顾忌,可今日江风晚来大闹一场,这顾忌也消了。”听江星阔的口吻,他应该已觉察到了上意,只是还未明言。 岑开致想起那个糊里糊涂的梦境,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契合。 “泉九近来身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忽然来了一句。 第92章 信和绿仁果 岑开致没头没尾的关心起泉九来, 江星阔有些不解,道:“他能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近来瞧着眼下青黑,我听秦寺正打趣他肾气可能不足,两人还交流了几番补肾益气的养生心得。” 岑开致也觉自己这一问荒谬, 难道泉九还真能揣个孩子不成, 她又冒着傻气去问了瞿青容。 瞿青容见她一脸认真, 有些好笑, 道:“你怎么跟我爹娘似得, 我前才完了小日子。” 那梦就是个全无道理的混沌梦,不作数的。 岑开致从瞿家出来, 雨又下了起来,赵婶子递给她一把伞,岑开致脚尖踏着一块块青砖, 轻巧的往回走。 食肆门外, 公孙三娘正在摘灯笼, 这时身后有人一问,“这是岑家食肆吗?” 岑开致远远见公孙三娘同个小吏打扮的人说话, 还抬手接了个物件。 等她走近时, 那小吏已经忙不迭的赶骡子走了, 约莫是最后一份差事, 紧着回家歇着呢。 公孙三娘将手伸了过来, 岑开致一瞧,又是一封信。 这是今日里递给岑开致的第二封信了,见她不接,公孙三娘不解道:“怎么了?我瞧着是个岑字啊。难道送错了?” 公孙三娘陆陆续续也跟着阿囡学了些字, 只是没什么底气。 岑开致捏着信怔了一会, 见她拆信, 公孙三娘灯笼提高了些。 晚风吹得发动裙动,只有这烛光包在灯笼里,稳稳不晃。 岑开致借着这朦胧的灯光,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她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睛,对公孙三娘道:“我娘的信。” 公孙三娘恍然,以她的性子不会多问,只道:“咱们进去吧。” 岑开致同公孙三娘上好了门板,将前头的灯笼拿到后院来挂好。院里还热闹呢,阿囡坐在檐下看书,阿娣挨在她边上舂茶,原本两人边上就一盏小油灯,多了灯笼,顿时明亮不少。 乔阿姐还在腌肉,差不多弄妥当了,将肉倒进桶,吊进井中,荷叶虚掩上井口。 钱阿姥正坐在小矮几上苦恼,苦瓜结的太多,这几日又没太阳不好晒干了存放,岑开致的做法是好吃,可惜又是冰又是蜜,本钱太高,就算是留几个在藤上晒黄了皮,留着一肚子赤胆红籽,酿苦成甜,阿囡倒是高兴了,可她哪吃得了那么好些? 这件事叫阿姥很是烦扰,扭脸瞧见岑开致正垂眸看着阿囡递过来的账册,眼神虚飘飘的,不知在想什么。 钱阿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凉凉的,不似喝了酒那样发烫。 岑开致转过脸笑,“怎么了阿姥?” “今日没喝酒?”钱阿姥道。 岑开致摇摇头,道:“酒易致梦,不喝了。” 钱阿姥觉得她好像有点不高兴,问:“同江大人吵嘴了?” 岑开致轻笑,“我俩什么时候吵过嘴?” 钱阿姥笑皱一张老脸,道:“这倒是。那可是乏了?” 岑开致没说话,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出神,雨小了些,落下来慢了些,像一副断了又未断的珠帘。 “阿姥,你说我阿娘这年岁产子,是否凶险?”岑开致卷起账本,她根本无心在看。 钱阿姥盼着岑开致顺顺当当的成婚生子,就如盼着自己的亲闺女亲孙女是一样的,听得她这样问,心头一跳,暗道:“果然又是这个娘有事。” 她心里不定自己该怎么回话,过了半晌才道:“自然了。你阿娘本就不是个好生养的身段,细细的一个人,我那时候也听你家几个老婆子嚼舌根,听说她当初生你时那鬼吼鬼叫的将力气都用完了,若不是干嚼了一只老山参吊住元气,你差点下不来。我也是闹不明白她这人,如今都这年岁了,还怀孩子做什么?不过么,咱们说话也厚道些,孩子来不来,也不是为娘的说了算,这世上有的是人想怀怀不上,不想怀的,却一个个的生。” 岑开致听了没说话,那信虽不是柳氏的笔记,却是她的口吻,说自己将临盆,手软无力,请人代笔,更言自己心生畏惧,希望岑开致能去陪她。 钱阿姥警惕的问:“怎的?叫你去陪她?” 岑开致袖口露出一角信,钱阿姥把个脸板得难看极了,道:“你又不是稳婆,又不懂医,去了作甚?也不看看这老天爷心里苦,眼泪汪汪倒不完,姑娘家家,难道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为了陪她生个孩子?做娘的半点不知心疼。那,那什么大人的事情,听了我还心慌呢。再说了,她眼瞧着就要生,那你脚一迈又收不回来,瓜熟蒂落,你到明州就赶上娃娃洗三,你一去,往哪站?” ‘哗啦’一声,公孙三娘将一袋绿豆倒进盆里浸水,蹦出来几粒,钱阿姥赶紧去捡,三娘的眼睛往岑开致身上一睃,呐呐道:“可这回是她来信请,总不至于冷落致娘。” 绿豆糕虽寻常,可花样模子精巧一些,岑开致又添了些薄荷,很是清口醒酒,温娆酒肆的客人十分买账。这一大盆,就是明日要卖的份量。 “我看难讲得很。”钱阿姥道。 乔阿姐正在洗手,犹豫了一下,道:“这老天爷阴晴不定的,的确不是个远行的好时候。” 阿囡这一页的字都写不好,偷偷侧眸觑了岑开致一眼,起身从冰盆里拿出岑开致午后一份新试做的酪点,因用的是贵价的绿仁果,她只做了一盅。 阿娣把舂细的茶粉扫出来递给阿囡,她依着岑开致的吩咐又筛到酪点上。 大家似乎都在忙碌,但又都担心着岑开致。 “致姨,吃酪。”阿囡半蹲下身,将一盅浓绿叠翠绿的酪点奉给她。 岑开致勾了张小杌子叫她坐了,先是看了看茶粉细密,点一点头,闻见绿仁果特有的香气与乳香茶香融得极妙,又点一点头。 岑开致含了一小勺,挑挑眉,将小盅递给阿囡。 阿娣在旁瞧着也有些忐忑,阿囡记账时她看见了,自然知道这绿仁果可贵,莫不是娘子做坏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嘴里就涌进一种冰凉细腻,陌生又极其美味的味道。阿娣傻傻的舔了舔唇,道:“难怪这么贵,真是好吃。” 阿囡见状又喂了她第二勺,阿娣细细的品,入口是茶粉的苦,因尝了这点子苦,后边酪的浓郁,绿仁果的奇幻滋味都显得格外出挑。 “好吃啊。”见阿囡还要喂她,阿娣躲了躲,道:“你吃,我不吃。” 阿囡笑道:“一块吃,你吃会了,以后我自己犯懒,还能央你来做。” “就你鬼灵精,还没学会就想着躲懒了。”钱阿姥道。 阿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问:“我笨,做不了这个。我替你磨果仁,舂茶粉就好了。” 阿好有什么心思,乔阿姐早就同岑开致说过了。 岑开致道:“做一份只养家糊口的买卖,手艺最要紧。可要做一场挣大钱的生意,手艺却不是最要紧的。” 阿娣凝神听着,岑开致却只道:“你不笨,学得会,也想得明白。” 余下半盅绿仁果酪,大家各分了一口吃了,说了会子闲话,便都各自安置了。 听得岑开致房门一关,钱阿姥忽然转过身来,院里熟悉的一切在雨和夜色中都变成了一副被湮湿的墨画。 “阿姥,怎么了?”阿囡问。 钱阿姥有些忧心忡忡,道:“你致姨还没说自己去不去呢。唉,这事儿!” 岑开致脱去外衫外裙,对着铜镜擦拭出了薄汗的身子,自施家柳氏而来的信就搁在脸盆架边上,不可避免的被溅上了几滴水。她刻意不去看,落了帷帐歇了。 这一夜倒是无梦,岑开致自觉算个没良心的,食肆的生意好,今日好些货都不全了,晨起一忙,还真把信抛脑后了。新米陈腌、北枣南荔、油盐酱醋,样样都要添补。 听人叫了一上午的岑娘子,忽然听了一声岑妹妹,岑开致一愣,转身就见佘博文立在她身后,浅笑看着她。 他身后是聚明商行的伙计,岑开致订了好些明州的海货,眼下也该是送来的时候。 “岑妹妹也不早说,日后你若要我家的货,都叫他们平进平出给你。”佘博文笑道。 文豆喜笑颜开,不过见岑开致没应,不敢接话。 “那就多谢阿兄了。”岑开致笑道。 文豆忙叫人去卸货算账,这实惠势必今日就要用上。 “阿兄今日是来告别的?”岑开致引他入内,问。 佘博文笑道:“不是,岑妹妹这就想我走了?” “阿兄说的这叫什么话。”岑开致道:“难道专给我押货来的?” 佘博文想了想,决定不绕弯子了,就道:“岑妹妹可还愿劳动一番,去趟明州?” 此言一出,岑开致不由得想起柳氏的信,心道:“我娘断请不了佘家人做说客,可怎么如此凑巧,佘家阿兄也叫我回明州。” 佘博文见她不语,苦笑道:“我知明州是你故土,也你的伤心地,只是你可知,施夫人近来有变卖岑家产业之举。” 岑开致登时便想到江星阔昨夜给她看的那封信,道:“她有什么地方急着用钱?” “说是替施通判打点,这其中,呃,江大人未与你提及吗?” 替他打点。 岑开致听不见佘博文后头的话,只觉心中有一团虚空的恨意涌动,当年她下狱,怎么没见柳氏散了家财打点? 岑开致闭了闭眼,只道:“她想卖什么?” “与佘、邹两家共有的船坞和茶庄。”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0节 岑开致咂摸出几分佘博文的意思,道:“她卖不掉?” 作者有话说: 绿仁果(开心果) 第93章 糯米枣、茄子糊和炸黄豆 “怎么会卖不掉?只是肯买的人不缺银子, 不想只拿捏几成,要全盘吃下。”佘博文苦笑道:“船坞,邹家不肯卖,出钱要买施夫人那份, 她抬了高价, 眼下还在商议。茶庄么, 我家现银压在货上, 暂时拿不出银子买她那份。而且她找的买主是吴家, 你也知吴家保的那桩媒害死了邹家阿姐,邹家如何肯?” ‘也不知, 是不是刻意寻来恶心邹世伯的。’佘博文心里这般想着,到底没说出口。 岑开致听得心气不顺,却也只能道:“可我去, 又能派上什么用处呢?” 佘博文道:“邹世伯买通明州府的书吏, 查了记档, 你可还记得,当年为你备嫁妆时, 岑世伯曾想把船坞给你, 后来想着船坞事务繁杂, 就想等过几年理清了再说。” 岑开致猛地抬眸看佘博文, 他认真的点点头道:“那时其实已经过了契书, 只是没有中人,细论起来,那船坞亦可说是你的。邹世伯说,知道令你们母女相争不好看, 只想你出面, 叫她不许卖就好了。” 佘博文见岑开致不语, 又道:“你若肯去,此番搭我家的商船回去,正好。眼下还在等一批北货,过个七八日才开船,你想想吧。若是不愿去,也无妨。” 岑开致依旧没说话,缓慢的点了点头。 这一日并未因佘博文的到来而有什么不同,照旧忙碌而充实,乔阿姐荐了几个妇人来做帮手,她本就是爽利人,带过来的妇人各个敦实白净,瞧着就顺眼。 岑开致不介意乔阿姐抽头,只叮嘱她要把人管好,银子一个人挣不完,要一起挣才好。 岑开致私房银子很够她生活,更别提李氏下的聘礼单子,她都没细想过。 真去明州,她没想着与柳氏争什么,只是明知她要卖阿爹辛辛苦苦挣来的产业,叫她什么都不做,却也不甘愿。 想着这些,岑开致掐断了指尖的几粒糯米,道:“差不离了。” 乔阿姐正尝手背上一点卤汁,觉得咸淡正好,就对那个帮工妇人点点头,随即俯下身来,端起了整盆浸着水的糯米,招呼人去磨糯米浆了。 众人都忙活开去,岑开致眼前一空,只盯着那几粒碎裂的糯米出神。 用现磨糯米浆滤水留粉,取其细腻来做汤团,比买寻常的糯米粉要更加好一些。 好在哪里,说是说不来的,汤团经唇入口,那份触感异常的滑腻柔嫩,比婴儿新生的肌肤还要嫩,比皂汁还要滑。 岑开致同江星阔在明州吃的那一碗汤团就是这般,美好的像一个亲昵的吻。不过这一盘糯米并不是为了做汤团,而是为了做糯米枣。 阿姥的生辰快到了,她三令五申的不许他们替她操办,若是太热闹了,引了阎王留意要勾她下去的! 这话一出,不敢不从,可自晓得柳氏要岑开致去陪产,钱阿姥忽又提起这事儿了。岑开致晓得她不是想过大寿,只是想将自己留下来。 这把年纪,钱阿姥再经不起一次失去,哪怕只是可能。除了路上的风险,即便岑开致双脚稳稳站在明州,钱阿姥也怕。 她虽没生过,可养过,馥娘、阿囡都是她带大的,她晓得要如何做一个娘,所以柳氏这般不做娘的,她看不明白,因此而心慌,不愿岑开致去。 阿姥一贯喜欢吃枣,岑开致给她做的红枣要三蒸三晒,补血养气不上火,她床边有个小罐子,专留着装枣儿。 她老人家也爱吃糯米,可糯米难克化,不适合老人家吃。红枣去了尖核,把糯米团酿进去,极好吃,又不容易吃多了,毕竟红枣就那么点大。 糯米枣其实是道年节菜,最后才上桌叫人甜嘴的吃食,如今日子好了,不拘着什么时候吃。 院里新来的帮工正在去枣核,她上手极利落,刮得枣核干干净净,一丝儿枣肉都没剩下来,手上忙着,随口道:“娘子,这枣核您有用吗?” 岑开致叫她问的一愣,想了想,笑道:“你留着吧。去药铺问问,这么多,还值个一两个子。” “呦,做枣儿呢?给我留些。”胡娘子这几日总来,听她说娘死了,大约是没心思开火,能把店里的生意支应住就不错了。 乔阿姐笑道:“你啊,都不知道做了什么吃食就要。” “枣哪能难吃呢?”胡娘子照例递了碗。 乔阿姐双手在腰裙上揩一揩接了,道:“今儿出的都是点心糕团,下饭送粥的菜不多,灶上有道茄子糊,茄子蒸烂搅和开,用毛豆和肉沫做了浇汁拌上,倒是开胃的。” 胡娘子道:“荤的呢?我家那个没肉吃不下。” 乔阿姐本想说不是有肉沫了,想了想笑道:“腰子!老主顾专定的葱油腰花,又嫩又香,还补哩!” 胡娘子怎么会怵她这句打趣,笑道:“我说就闻见这香不是糕点香,丁点肉沫也炒不出这味,原是腰子!要!男人么,自然是要补的!” 乔阿姐给她装了碗茄子糊,道:“几十斤的腰花,怕同糕点串了气味,在文豆那院里呢。你熟门熟路的,我就不引你了。” 两个院常有人来往,门都敞开着,胡娘子自往隔壁院里去,这里可不比岑开致院里清静,淡淡的米香甜香,妇人腰裙也少见荤腥油腻,一个个忙着活计,要么打水洗米,淘米水留着浇花,要么垂首捡豆,抛了坏豆给阿姥的那窝鸡吃,间或说笑几句,此情此景落于纸上,就是一副恬淡画卷。 从这扇门到那扇门,声色皆变,文豆院里可热闹,光是驴子就养了四头,三头要四处送吃食,一头要在院里磨浆,‘咦哦咦哦’滑稽叫声此起彼伏。 文豆坐在台阶上,头发乱得好似个鸡窝,正双眼含恨的瞪着那几头驴子,愤然道:“再叫,再叫就挨个割了舌头!” 杨松忙道:“可不行,割了舌头不吃东西就死了!花老大银子买的呢!” 文豆抓狂的挠了一把脑袋,道:“阿兄,真不成,咱两家地方太小,这都要成牲口棚了,吵不说,同吃食在一块,太难打理了。” 胡娘子想想也是,不过可能清扫的勤快,她没闻见牲口味,满院子极香,腰子骚气,葱香若是不浓,怎么镇得住? 阿娣捧了碗松子擂茶给文豆,道:“不是你说抬脚就是河,出门就是街,行船走马都通,你上哪再找这好地儿去?” 说着她接过胡娘子的碗,回厨房给她盛葱花腰子。 文豆嚼了半碗,肚里舒服了些,对着厨房道:“我想着在近旁另弄处地方住,人一走,将那墙都打通了,给你一间八丈长的大厨房,这每天紧巴巴的,你转个身都同阿姐撞一块。” 公孙三娘恰他身后经过,拧了他耳朵一记,道:“你这是说我占地方?再说了你这是赁的院子,想砸墙就砸墙?” 文豆连连告饶,他同杨松早睡一间了,其他房间全做了库房,且还不够使。 阿娣想了想,生意愈发好,地方是不够使唤,岑开致院里占了三间屋子,没什么地方好腾挪。原本阿姥养鸡种菜的都不觉得挤,可院里添了好些帮工,人一走动,顿时就觉得紧张起来。 公孙三娘另给胡娘子装了一碗炸黄豆,一粒粒滚圆金黄,炸得豆皮鼓成一圈脆酥的壳,道:“这个下酒可美!还没撒盐,你再磨些花椒更好滋味。” 胡娘子谢过后走了。 见文豆和阿娣一脸严肃的想着心思,公孙三娘觉得好笑,伸出大手在两人脸上搓了一把。 “用不着你们操心,致娘说自己看妥了一处小院,就她新宅边上,斜对门几步路的功夫,晚些时候约了中人去瞧,若是敲定了,她成婚后就叫我们几个一道搬过去,到时候我们那食肆就如你所言,打通了几间屋子,自做个大厨房。” 文豆眨眨眼,跳起来拽了句文,“果然是君子所见略同!” 阿娣明明有家有娘,却不为何,听了公孙三娘这番话,心中生出浓浓的羡慕之情。 “真好,岑娘子她真好。”阿娣反复说了几遍。 钱阿姥和阿囡虽与她有旧,岑开致待她们可称得上极好,与公孙三娘更非亲非故,她便是成亲也不忘带着她们,从未嫌过她们拖累,更是护得住她们,不会将她们卖了。 想到这,阿娣已经想左了,文豆觑了阿娣一眼,他其实是个心思细的人,见阿娣进厨房了,他想了想,跟了进去。 夏天的厨房不好待,阿娣赶了文豆几回,文豆还是总站在她身后。 阿娣有些生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文豆张张口,低声唤了句,“巧娘。” 阿娣看着文豆红红的一张脸,心里又羞又急又难过,忙道:“不准叫!” 阿巧,是岑开致给她取的名字,阿娣记得她笑着说,姐姐是好,妹妹是巧,这样才对,娣算个什么名儿。 可是大家都叫惯了,冯氏都觉拗口,改不过来,公孙三娘玩笑道:“罢了,日后教郎君叫就是。” 说这话那日成了一笔大买卖,自家几人置了小席面吃酒,文豆都喝趴下了,没想到公孙三娘这一句醉话还是被他听了去。 文豆嘴皮子灵,此刻却忽然钝了起来,“我,你…… 话说出口就不好收回去了,阿娣知道文豆想说什么,不想日后与他见面尴尬,转身夺门而出,重重的撞在不软不硬的一堵墙上。 墙自然是纹丝不动的,阿娣撞得泪眼模糊,眯着眼抬起头看,就见沈平有些困惑的站在门口。 “想借一瓣蒜。” “噢噢。”文豆虽应得快,转了一圈,却不知道蒜在何处。 沈平的面孔虚虚实实,好似被雨糊湿了,阿娣刻意像忘掉的回忆不受控的冒了出来,自心底涌起的寒意叫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第94章 回忆和鳝鱼 见沈平眼睛撇过来, 阿娣膝盖弯了弯,掀开腿边一张草编的盖子,底下是半筐沾着泥的姜蒜。 她拿了一头蒜给沈平,胳膊都不会打弯了, 直直的摆过去。 沈平有些奇怪, 瞥了文豆一眼, 他也是满脸的不自在, 不过还好, 抹了把脸,又笑了起来。 想到自己进来时, 这两人好像在吵架,还是打情骂俏来着? 沈平觉得自己煞风景了,拿了蒜赶紧走吧, 本想掰一瓣, 想想算了, 就道:“下回还你。” 文豆笑道:“一头蒜,不打紧。” 沈平没说什么, 转身走时见阿娣直戳戳的像根木头, 他心想, 这俩能不能成?瞧着小丫头不像没意思, 又不像有意思。 沈平一挪开, 清风在厨房门口与热气你来我往,吹得文豆脑袋清明了几分。 他觑了眼阿娣,见她似乎有些被吓呆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道:“你眼下要是不愿意, 也别往心里去。我不急, 公孙阿姐都还是姐不是嫂呢,说起来我阿兄真是慢,这年纪了,人家孩子都生一波了,他还每天慢悠悠的磨蹭…… 文豆自己尴尬,倒把杨松揪着说个不停,可阿娣整个人像失了魂,扶着门框一动也不动。 “巧,阿娣,阿娣?”文豆轻轻推了推她,阿娣打了个哆嗦,神色恍惚的转过脸来看他。 “怎么了?”文豆认真的看着她。 这小子同好看两个字不沾边,倒也不丑,圆脸圆鼻头,阔唇笑眼,白日里聒噪得很,扯得下脸皮做买卖,一整日忙忙碌碌,入了夜倒头就睡,浑然好眠,看着油滑,骨子里却是踏实的。 看着这张市井随处可见的寻常面孔,不知怎的,阿娣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谁没个过去呢。 她走进厨房添了把柴,火光照得她半张脸金灿一片,连瞳孔都迥然有神,文豆傻愣愣的跟着进来,就听见她道:“我刚才想起来,平叔,我从前见过。” “是吗?哪见过?”文豆问。 舍七、歪牛他们刚装了一波货走,杨松起得早,眼下补觉去了,公孙三娘回了食肆,眼下这院里就他们两个。 晴一日,雨三天,今天恰是晴朗的时候。 阿娣正在檐下往外看去,院里被太阳照得亮堂堂,在太阳底下,连新下的几颗驴粪蛋子都干燥规整,没什么气味。 “在我从前伺候的人家里,那家的老爷是明州一个当官的。” “平叔在他家帮工?” “不是,我只见过平叔一回,是夜里,下着雨,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阿娣摇了摇头,垂眸抿了抿腰裙腰裙上一块洗不掉的酱汁脏斑,“我从少爷的房间里冲出来,回廊上的灯笼不知道为什么熄灭了,我只知道跑,跑,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就像今天这样,在回廊上撞到了他。”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1节 阿娣不知道,若不是她那衣冠不整,泣下沾襟的样子叫沈平生出了几分可怜,她今日就不在这里了。 文豆是个聪明的,并非纯然无垢的性子,那些年在文婆子身边,女娘血淋淋的秘密他听得多了,都能面不改色就着她们咸津津的泪下饭。 可是阿娣这一句委婉的拒绝,就像钝刀子割肉,回过味来,立刻觉出疼了。 “我,我不介意这个。”文豆忙道。 阿娣转过脸来看他,愣了一会,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是么?可我同你讲这个事,并不是要向你诉苦,讲自己失了贞洁,要请你包容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我觉着这辈子,不成婚最好,成了婚,要做那事儿。”阿娣皱了皱眉,有些嫌恶。 文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半晌才道:“可瞿娘子和泉大人就很好,岑娘子和江大人也很好。” “我娘和我爹却不好。”阿娣极快的道。 “那事儿其实不是那样的。”文豆小声的说,“你情我愿,会很快活。” “可做那事儿,会有孩子,生儿育女的,想想那日子,难道会比眼下痛快。”阿娣没被他说服,道:“岑娘子的娘亲,是我见过那个年纪最美的妇人,可是一怀孕,整个人都变色了。” 文豆抓耳挠腮的憋出一句,道:“做那事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 阿娣费解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就想着做那事儿?” “我,是男人么。而且不想要孩子,还有别的法子咳咳咳。”看着阿娣的眼神愈发狐疑,文豆赶紧打住,抿了抿唇,有些萎靡的道:“你不嫁人便罢了,可你要改了主意想嫁人,能不能嫁我?” 他的执着有些超出阿娣的预料,她想了一会,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个虚无的许诺,叫文豆一下高兴起来,拿起笤帚簸箕去扫粪了,不带闲的。 文豆提着簸箕出门,食肆院外摆着一个积粪的筐,留着给阿姥的菜圃施肥呢。 阿娣就听见他吼了一句,“谁他娘的偷老子的粪!”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段过往,岑开致兴许能猜到一些,除此以外阿娣没跟别人说过。 如今告诉了文豆,好像吐出了一团脏发,落在阳光底下灰飞烟灭了,阿娣觉得心气都顺了。 文豆气哼哼的,这筐粪也能卖几个钱呢!此时有人一路打听了来,说他们这收鲜货,带了一篓鳝鱼来。 “小暑的鳝鱼赛人参呢!您就别跟我磨这几个子儿了。”那人笑道。 岑开致点了头,乔阿姐便提了进来,对门阿娣和文豆一左一右站着傻看,像两贴门神。 “怎么了?”岑开致问。 阿娣摇摇头,文豆跟着她身后回厨房,道:“方才还没说明白呢。你撞了平叔,然后呢?” 单独用来试菜的小灶上盖着一只小锅,阿娣掀开锅盖,就见里头两块红亮的四方块,似肉非肉,筷子轻轻松松戳进去。 阿娣夹了一小块给文豆尝,有些浓润的肉味,但又比肉清新许多。 “这是笋?那个呢?”文豆新揽来的买卖,给素斋茶馆做胜肉,这茶馆甚是多规矩,姜蒜不许,香料不许,岑开致试了好几回才得了这个方子,教给阿娣来做。 “娘子说是香蕈。”阿娣又夹了一朵出来,道:“就是菇。” 蕈菇的口感比笋更像肉,但又不比笋那样吸味,两者煨在一块,添些松子、胡桃入油酱,这才得些肉味。 蕈菇一口咬下都是汁水,文豆有点被烫着了,又听阿娣道:“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第二日我家老爷就畏罪自杀了,家产罚没,男丁流放,妻妾更是遭殃,成了官奴。” 文豆被这话里的暗示呛着了,大声的咳嗽起来,汁水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他背过身去擦了擦,道:“你,觉得平叔同这事儿有关?” “不晓得,”阿娣皱着眉想了想那夜的事情,道:“他一下就不见人了,是个会功夫,等我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站在老爷书房附近。” 文豆点点头,手里的小碟还有点汤汁,他往嘴里一倒,干脆的说:“这事儿咱们还是不要往外倒,怎么说也是替你报仇了不是?” 阿娣正想开口,就见岑开致走了进来,两人一默,岑开致将剖好的鳝鱼拿了过来,看看他俩,不解的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阿娣想了想,觉得将这事儿告诉了岑开致也好,她是个有主意的,万一日后沈平有个什么变化,岑开致也不至于对他一无所知。 岑开致听罢沈平跟阿娣这一件事,回想起阿娣在明州府的记档,她原先待过的一户人家似乎是市舶司的一个书吏,蹙眉道:“那家老爷什么罪啊?” “好像是瞒下了一大笔银子,我不是很清楚。”阿娣说。 岑开致点点头,对阿娣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别再提了。” 文豆和阿娣对视一眼,点点头。 见阿娣有些紧张,岑开致笑道:“来,教你做鳝鱼。” 鳝鱼说起来算是很容易的菜,就比如活虾入沸水,一滚就能捞起来吃了,鳝鱼生来鲜美,肉嫩刺少,好做好吃,随便糊弄下锅炒熟弄些盐酱也不会难吃。 难的只在杀上。 幸好乔阿姐荐来的妇人中有个出身渔家的,鳝丝划得简直像舞剑一样好看,小暑过后,整个夏都好吃鳝鱼的,岑开致给她单立了杀鳝鱼的工钱,美得那妇人再杀十桶都乐意。 有了去骨的鳝丝,便好做了。 虽说食材滋味天然美好,但要做得顶好吃,却也要点本事。 鳝丝原是直溜的,从侧面瞧就成了蜷曲的鳝筒,敲平鳝鱼后下油锅炸,再置于砂锅中慢炖。 这是道费功夫的菜,几人撇了它各自去忙,晚间坐下来一块吃饭的时候,才将这砂锅端了出来。 一掀开盖,文豆微微有些失望,这鳝鱼一片棕褐酱色,鱼皮起皱好似干柴,还不如炒个鳝丝撒把韭菜来得好卖相。 夹了一块入口,他自打了一下嘴巴,这些鳝鱼是难得粗壮,又去了骨敲平,口感更是肥厚,鳝鱼独有的鲜美在这锅不怎么好看的酱汤中被煨得丰富而迷人。 “这菜你明日可以跑一跑,怕凉了不好吃的,可以现备些蒜末撒上,叫酒肆茶馆用自己的小灶浇一勺热油,既出香,又好味。” 文豆边吃边点头,笑道:“还是岑娘子有主张,连着我的难处都想着了。” 岑开致挺满意自己的手艺,江星阔今日本要来吃饭,不过后来说忙得来不了,让随从来取。 江星阔这几个随从岑开致已然熟络,从南山寺起帮她舂茶的就是他们,因为阿田跟了泉九,阿山的身份又抬了抬,平日里跑腿传话的差事都交给了他们,除了荀海外,还有个叫鲁八的。 第95章 百合两吃和求情 荀海功夫很好, 就是有些口吃,所以不爱说话,眼下正托着一个盆大的碗蹲在门槛上吃饭。他原不肯在食肆吃喝,后来岑开致说, 都是卖不掉的余菜, 这才答应。灶上有什么, 钱阿姥就都给他盛了一份。 羊油炸的软牛肠还有一段, 阿姥用剪子绞进碗里, 焖肉就余了块纯肥的,阿姥连肉带汁一块浇在饭上, 还有脆甜咸酸的菜墩和腌萝卜也挖了两大勺,爽口解腻。 荀海吃得很香,脸都快埋进碗里了。吃完又去洗碗, 院里井小, 荀海身板宽, 蹲着井边涮碗时莫名有些好笑。 “搁着吧。就你那碗还用得着涮吗?”钱阿姥道。 岑开致站在檐下笑,道:“他今儿忙什么不来?” 荀海道:“大人过, 过几日要, 要去明, 明州查案了, 正同陈, 陈寺卿说话呢。” 岑开致一怔,随即笑道:“好,你把饭菜带去给他吧。” 荀海应了,提着食盒飞上马, 马尾巴一甩, 刮了阿娣一下。 “诶。”阿娣也没处说去, 只好揉着脸回家,就见阿好在门口等着逮她呢! 食肆只包了阿娣的三餐,阿好是家去吃的,阿娣偶尔会带些好菜回来,渐渐叫阿好养刁了嘴。今儿朱氏没做好菜,夏日里都是些瓜豆,也没炒个蛋,阿好便说自己吃不下,等着阿娣带菜回来。 那鳝鱼她都瞧见了,且等吃呢。可今日,阿娣却是空着手回来的。 阿好一拦阿娣,道:“那一桶鳝鱼都吃完了?” “要留的一些待明日做呀。”阿娣不解的说。 “你们连吃两顿啊?”阿好不满。 阿娣同阿好真是说不清,有些无奈。 “那剩下的鳝鱼做了新菜,文豆明儿要出去给人家尝的。你的脑袋怕是不行,还叫我撇了岑娘子同你搭伴做买卖,菜不得依着时令来做?来变?天天给人送那几道,没几日就得给人踢了,谁不会烧灶炒菜,非得同你家做买卖?!” 阿好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等人都走远了,才气不顺的道:“不就叫你带些回来给我吃吗?惯会数落人的!” 朱氏掩在门后听了个全,过来拧阿好的耳朵。 “我瞧她说得对,就你死蠢!笨手笨脚还心气儿高,我好不容易替你多揽个切菜的活计,你都差点剁了手。原是你最早跟去的,现在哪个挣得不比你多?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跟在阿娣后边挣个吃食的命!旁的我也指望不上你,别毁了同她的关系,你们还是亲姐俩,瞧她同阿囡好的那样,若不是阿囡院里挤,怕是要同吃同住了。” 阿好被朱氏说得眼泪吧嗒吧嗒掉,她知道自己手笨不灵巧,又仗着是街坊,不像其他后来几个妇人那样下死力气干活,一刻不敢闲的。可她自认在食肆里也卖力气,乔阿姐叫她做什么,她从来都是照做。 朱氏叹了口气,道:“娘算是看出来了,阿娣叫你奶卖了一遭,同咱们是离心的,岑娘子将她从明州带回来,她瞧人家是菩萨。日后别同她说什么学了手艺回来支应自家的蠢话了,阿娣不答应,再说了,咱没人家的本事,哪张罗开那么大的买卖,瞧瞧光驴子就几头?你自己想想吧,愿干就干,不愿干,娘再找人给你说门亲。” 母女俩说了顿交心的话,门后冯氏默默听着,往后头去,出神的看着阿娣已经熄了灯的房间。 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儿,但女儿好像又不曾回到她身边。 食肆一大早就飘出了鳝鱼香,文豆赶着小驴车忙活去了。 “娘子这又是做什么吃的?”阿娣依旧来得早,已经忙过一阵,提着几尾在井边处理好的鱼儿快步走进来,问。 李氏大约是从崔姑口中得知岑开致进来总是睡不安稳,遣人送来一匣子鲜百合,由冰镇着,鲜灵的像是刚摘下来,岑开致捡了一朵切掉尾,一瓣瓣落进因沸腾而躁动的梨汤中。 “煮个宁神的冰糖百合汤,你可吃?” 阿娣摇摇头,笑道:“我很饱,阿姥早间教我做扁食,豆干猪肉菜馅的,我自己吃了一笼,味道很好,可总觉得不及娘子在码头请我吃的那一笼黄鱼肉扁食。” “你也是个会吃的,别看那家食肆是个没门没窗的棚,又开在码头,可用的却是最鲜灵的鱼获,能不好吃吗?”岑开致笑道。 “今早有个客人吃馄饨,又见别人要蒸扁食,说这俩不是一样东西吗?娘子,这其中有什么说头吗?”阿娣问。 “我也不大明白,想着原都是差不多的吃食,面皮包馅,后来就渐渐有了区分,北有饺子,形同偃月,南边就是馄饨,包起来的样子没饺子好看,软趴趴的立不住,荡在水里倒是绉纱一般。至于扁食,就像饺子同馄饨生的娃娃,模样像个元宝,皮没饺子厚,也没馄饨薄,馅要多些,不似馄饨,皮薄点肉,吃个水饱。” 岑开致也不甚清楚,依着自己的理解讲了一番。 阿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道:“在娘子身边越久,越觉得做吃食也是一门学问呢。” 岑开致道:“这话是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么。” 梨汤已经先煲出了清甜味道,百合放进去一滚便好,岑开致给阿娣也盛了一小盏。梨肉软乎乎的,甜味都在汤里,百合软糯糯,花瓣带来的香气和肥厚的口感与肉全然不同。 吃了这一小盏,阿娣觉得自己这个大俗人好像稍微风雅了那么一些。 “这百合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好不好再拿来做菜?”阿娣问。 岑开致微微一笑,道:“灶上蒸笼里的吃食差不多了,你帮我端出来,我要带走。” 阿娣回了厨房掀开一看,白气蒸腾就见一朵白莲缓缓绽放在其中,阿娣惊讶的挥了挥手,等水汽散去,这才看见是用百合所做的一道菜。 “娘子,你这是怎么做的呀?”阿娣托着白莲走了出来,动作真是小心再小心了。 百合花瓣一层层簪出来的白莲,阿娣是看明白了,但叫她来做,必定做不出这样好看的花形。底下的莲座瞧着软糯扎实,颜色又微微的粉,瞧着像婴儿甜睡时的脸颊。 “是红米、山药一块蒸熟和捣在一块。”岑开致从不藏私的,笑道:“江夫人送了百合给我宁神,这是谢礼。” 阿娣托着腮歪头看她,神态有点像阿囡。“同江夫人您还这么客气啊。”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2节 岑开致道:“越是亲近的人,待她越要周到,难道待自家人呼呼喝喝,待外人客客气气,才是正理儿吗?” 崔姑自小江府赶来了马车,阿娣送岑开致上了马车,马车驶走,就见冯氏正立在铺子门口看她。 “娘,怎么了?”阿娣想着岑开致方才的话,走了过去。 冯氏摆摆手,道:“岑娘子走亲戚啊。” 阿娣点点头,道:“娘,进去吧。别叫日头晒着。” 冯氏笑皱了脸,道:“诶诶,你也忙去。” 用百合拟出来的一朵白莲,说白了工序也简单,只是要用剪子绞去黄边,修成尖瓣儿,这实打实是个细致活。 李氏瞧了连连赞同,捏着小勺下不去手。“雕花一般,叫我如何舍得吃呢?” “这有什么舍不得,看个趣儿,这么热的天,再不吃可不坏了?” 岑开致按着李氏的手挖了第一勺,李氏尝了一口,绵绵甜甜又不腻人的,笑道:“又好瞧,又好吃呢。” 两人吃着点心,李氏叫人给岑开致做了几身薄衫夏裙,昨个刚送来,淡绿浅粉堆了半屋子,上身没一件是不好看的。 “都怪那老头去得早,不然我怎么着也会得个女儿。”李氏揽着岑开致转了圈,笑道:“不过幸好,得了你,也是平了我这一憾。” 女娘遇上衣裳首饰,总有说不完的花样,外间传来话,说是施明依来了。 “呦。”李氏也有些纳闷,道:“真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不是在养胎吗?这月份,快生了吧?往我这来做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是顾念着施明依即将临盆,就忙道:“那快请进来吧。” 施明依由着几个仆妇搀进来,岑开致一见她大腹便便,走路艰难的样子,就想起柳氏如今的模样,虽比施明依小些日子,但也差不离是这般大的肚子了。 “你这肚子大得很,孩子都往下坠了,随时都要生的人,还来我这做什么?”李氏被她弄得有些紧张,让施明依歇在躺椅上。 施明依把自己的胳膊从仆妇手里拽出来,觑了岑开致一眼,又看向李氏,捏着花案的一角,忽然就跪下了。 吓得李氏从圆凳上弹了起来,道:“做什么呀!” 岑开致也叫她吓了一跳,几人上前拼命拽她起身,又不敢十分的用力,施明依就是不起来。 岑开致松了手,看着施明依一脸哀色,试探问:“可是你爹出了什么事儿?” 施明依看她,眼珠子一转,盈盈欲坠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江少卿倒是什么都同你讲。我的郎君却瞒得我死紧。” “他是担心你的身子。”李氏虽不大明白,但能猜出来一些。 施明依惨然的笑了笑,道:“若不是我有了孩子,眼下他也该想着怎么休了我吧?” 岑开致和李氏对视一眼,李氏道:“江家人么,除了孩儿他爹,其他人我没一个喜欢的,不过海云这孩子,相比起来已经算厚道人了。” 施明依一把攥住李氏的手,道:“夫人,叔母,您,您帮我求个情面,求求江少卿他,他对我爹爹网开一面吧。” 第96章 急产和寿宴 岑开致虽猜到几分, 说了句明知故问的话,“眼下不还是你夫君在明州查案吗?” “朝廷已下令命江少卿去了,不日就要去往明州。”施明依又分了一只手去扯岑开致。岑开致被她拽得一晃,更心神不宁了。 “你先起来, 你看, 我们俩的消息还不及你灵通。这事儿总要等星阔回来, 我问个明白再说。”李氏好言好语的劝她, 同岑开致两个半蹲下来扶她。 施明依身子重, 又跪着,还真费点力气。 正起身还没站稳时, 忽然就听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本只是捏着岑开致的腕子,这一用劲, 指甲都掐进来了。 “我, 我。”施明依一副慌了神, 不知所措的样子。 詹阿姥掀开她的裙角一瞧,急得拍大腿, 道:“羊水破了!快快!” 李氏真是快被气得背过去了, 施明依这是赶着来她这生孩子啊!若只是见红, 还能用车拉了她回去, 可她这羊水淌了太多, 耽误不得,立马就是要生的! 岑开致虽不懂生孩子,可见崔姑和詹阿姥的架势,也知道施明依得在这生了, 就道:“请稳婆, 请大夫, 再去江家报个信儿。” “是是。”李氏缓过一口气,道:“快去。” 施明依被抬到了偏阁,詹阿姥有个相熟的稳婆,急急赶马去接,稳婆到了后就净手进了屋子,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施明依的婆婆胡氏才赶了过来。 因有那祖坟被淹一事,两家不但有怨,还实打实是结了仇的。 胡氏一进来不是先问施明依的情况,而是皱着眉埋怨,“为什么不将她挪回来生。” 李氏火大,翻了个白眼,拽着胡氏进了屋,将她推到施明依破水的地方,裙裤吸了那么些,地上还能见水痕。 “我呸!你当她下金蛋,我非得留在这生?是给我脸了?就没见过你这这般不识好歹的货!” 胡氏到底生养过几个,晓得这情况就不好挪动了,马车一颠一簸,弄不好得生路上,可她嘴要硬,就道:“她是头生,哪有那么快。” 这时就听见胡氏带过来的婆子喊道:“夫人,生了!男孩!” 胡氏一喜,又听詹阿姥在院里把嗓子都吼哑了。 “大夫,大夫,这丫头生得太快了!太快了,裂了好大的口子,大夫,大夫,快止血!” 李氏心头一紧,攥着岑开致的手,冰碰凉。 詹阿姥刚冲出来的时候满手血,滴了几大滴在台阶上,刺眼得很。 岑开致盯着看,小脸煞白,又被李氏拽进屋里。 产房血腥味重,胡氏抱着刚剪了脐带的孩子绕开屏风从偏阁走过来,一脸美滋滋的笑。 见着李氏和岑开致两个呆坐着,这话在嘴里转了又转,这才道:“我不晓得她来你这儿,她是偷着从后门走的,我要知道,怎么也不能让她来。” 她算是想起来了,便是贫家生孩都要另搭个棚屋铺上干草,且不叫产妇在屋里生呢。有些家底的人家更是令设产室,世人都觉得血光污秽会有冲撞,谁家喜欢别人在自己院里生孩子?且这还是江家的正院! 李氏板了脸不说话,只念阿弥陀佛保佑施明依无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撇开江风晚又来撒疯不说,给岑开致和江星阔的婚事又添了多少的晦气,还好他们的新房设在江星阔院里,此时还在修缮翻新呢。 岑开致走过胡氏身边时,睃了眼那个红红白白皱皱巴巴的娃娃,半点可爱可怜都无,见她还绕过屏风往里走,李氏叫住了她,道:“你进去做什么?” 岑开致脚步顿了顿,道:“就看看。” 虽喝了一碗镇痛止血的汤药,可施明依疼得快疯了,但又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宣泄自己的痛苦,整个人像个满是裂纹的白瓷瓶,还没碎,但也差不多了,只剩对眼珠子能转一转。 “呦,您进来什么?”詹阿姥道,见岑开致盯着她沾着血的手看,忙要了盆水洗手,“您别怕,是女娘都有这一遭,熬过去也就好了。” “下头裂了口子,要怎么办?”岑开致觉得简直难以想象,那该是怎样一种疼。 稳婆从遮着施明依下身的帐子里钻出来,道:“敷了药,慢慢养吧。怕裂,怀胎的时候吃的别太滋补,孩子细小些就不会了。” 这话岑开致听钱阿姥也说过,贫家的女娘生孩子顺当些,多因孩子小,说下来就下来了。 稳婆藏了藏手里一团血糊糊的玩意,转手搁进一个盅里,问詹阿姥,“这胎衣是埋是吃啊?” 岑开致微微蹙眉,她晓得胎衣可入药的,但是叫自个吃,有些难接受。 想到这,岑开致看了施明依一眼,她半合着眼,昏着,眼下哪怕就是地动了,她也没力气跑,更别提对这话有什么反应了。 詹阿姥顺势对岑开致道:“这我可不做主了,问那家人吧。娘子,走吧。” 大夫开方子的时候说了,最好是不要挪动,起码要养上两个月,施明依下身惨不忍睹,怕是要做双月子。 胡氏正踌躇,又听稳婆这一问,道:“炖了叫她吃吧,可别亏了身子。” 李氏扫了胡氏一眼,见她搂着孙儿不松手,就知她是不可能叫孩子跟着施明依留在这养身子的,自然了,李氏也不乐意再收容施明依。 不过要是叫胡氏真那么厚脸皮只带了孙子回去,将施明依放在她这坐月子,她好面子,也做不出。 于是胡氏急急寻牙人在江府附近赁了间院子,打扫一下就叫施明依去坐月子。孩子么,反正有乳母,还是先抱回家去。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动作倒是快。施明依是裹在被子里,拆了床板叫人抬出去的,还不算受罪。只是听她半昏着,喃喃说着要见孩子,胡氏身边那几个抬她的仆妇都充耳不闻,岑开致虽不甚喜欢她,可心里忍不住的跟着一块难受。 肩头叫人轻轻一拍,岑开致回头,就见李氏也有感怀,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就莫操心她的了。” 给胡氏找房子的牙人也是岑开致一贯使的,平日里只听人叫她黄娘子。 黄娘子又特意折返回来寻岑开致,道:“您出的价钱,房主答应了,那咱们是不是请个中人明个过契?” 岑开致答应了,道:“那就晚些时候请在瞿先生家里吧。” 黄娘子连连点头,道:“好好,瞿先生做中人好,你们俩家都是相熟的。” 岑开致买的小院是瞿先生一位故交的家宅,考了几十年的科举,家中积攒都被耗空,临安难居,终是放下了这份执念,还不如回老家守着田产过日子来得舒坦些。 迁居也算得一喜,晚间岑开致领着众人去瞧过那宅子。 宅子不过一进,小巧玲珑,离小江府又近,阿囡和阿姥都欢喜得很。 原本两人因为岑开致要嫁人而生出了些微怅然,眼下也烟消云散。 几人从新宅回来,这才发现江星阔被关在外头。 “不是挺会翻墙的吗?怎么在这苦等。”待其余三人识趣快步离开后,岑开致故意戏他。 江星阔方才回小江府换衣裳,听崔姑说了那施明依跑到他家求情结果生了个孩子的事情,晓得岑开致是有些恼他又要远行去明州,瞧了瞧四下无人,将她高高一抱,在月色下转了个圈。 两人的身子贴着,影子也叠着。 岑开致知他身在官门,自然不能全盘自己做主,摸了摸他被月光照亮的面庞,轻道:“不如我们一块去?” 江星阔道:“可是今日瞧了人家生孩子,担心起你娘来了。” “我可没这么大一颗孝心。”岑开致却不认,反道:“若施纶真是罪有应得,我明知娘要卖了阿爹留下的产业,去替他打点,我就这么眼睁睁瞧着?” 江星阔想了一想,施纶所犯罪过,轻判的话是可用银子来赎,这事儿若真叫柳氏办成了,岑开致这心里能怄上一世。 江星阔只道:“好,那就去。” 江星阔后日就要启程,明日还是阿姥的寿辰,她怕阿姥知晓后不肯办寿宴,便先偷偷瞒下了。 不过阿姥似乎有些觉察,瞧着过寿的心思都淡了。可院里热闹起来,人人都给她祝寿道喜时,她还是笑得欢喜。 虽说是家宴,可到底是过寿,菜要添点喜色,青青白白的一桌可不好看。 寿面自然是要的,青蟹做的汤底,蟹一熟就变红,天然的喜庆,再加上墨鱼、猪皮、鹌鹑蛋各种佐料煲出的一锅面汤,面煮熟了往底汤里一过,加上小油菜和几粒葱花,又鲜又润的一碗面。 渔市上送来顶大的虾,一只只连着壳剖了背去虾线,热锅下盐和花椒,再下虾炙熟,虾壳红酥,虾肉咸香,摆着做凉菜又好看。 夏日里茭白好,白润纤嫩,素炒就已经很好吃了,岑开致别出心裁的用咸蛋黄炒出油,下了茭白丝快炒,上桌便是金香浓郁。 蒸臭豆腐原只是一道考虑到阿姥喜好的菜,岑开致用了紫苏、蒜子、麻椒做配过油,臭豆腐浸在油卤中上锅蒸,似蒸又似炸,似炸又似煨,臭只是隐隐约约,更托出一抹出奇的香,只苦了手快馋嘴的人,谁知道那一碗看似平静的蒸臭豆腐竟能那么烫口。 文豆被烫得快把地给蹬裂了,众人就看他绕着院子在蹦跶弹跳。 泉九闭上大张的嘴,斯文的吹着颤悠悠的臭豆腐,深觉庆幸。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3节 “这,这臭豆腐,天,天凉了好卖。”跳了一圈的文豆终于熬过这阵痛,一坐下就大着发木的舌头说。 泉驹佩服的拍了拍他,道:“阿豆,你不挣钱谁挣钱?天理难容啊。” 第97章 再访明州和双肉大饼 寿宴一歇, 岑开致还要将食肆的大小事安排妥当,好不忙碌,钱阿姥看她旋得似个陀螺,叹口气道:“你就是口硬心软, 说得老死不相往来, 又巴巴的赶着去, 这样的性子多吃亏啊。” “娘子与江大人同去, 应该不会吃亏吧。”阿娣在旁道, 手里的葱都叫她绞断了。 岑开致一走,在吃食方面阿娣得挑大梁, 虽说一应杂事都有公孙三娘和乔阿姐打理,但阿娣还是有些紧张。 “你莫紧张,新菜先不出了, 老几家的主顾照顾好就是。”岑开致道, 又搂着钱阿姥贴了贴脸, 道:“您别恼我,这回跟着佘家的大船去, 星阔也一起, 不会有事的, 事情一了我就回来。” 临去前, 施明依遣人来说想见岑开致, 又饶了她一个时辰。 施明依的容貌不算多出众,但初见时也是双腮饱满,眼神明亮的。但眼下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了。 伺候的人倒是周到,茶水汤点灶上始终不缺, 只是施明依见不着孩子, 夏日憋在密不透风的屋子, 下身裂口又痛,好得慢,吃不好睡不好,眼睛都凹进去了。 施明依见到岑开致,艰难的笑了笑,道:“知道你要同江大人一块去明州,想着有封信请你带给我弟弟。” 岑开致轻飘飘的拈着信没收起来,而是道:“我此番去是兴师问罪的,我娘要变卖我父亲用命博来的产业来替你爹打点,你还叫我给你弟弟带信?不怕我看?” 施明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苦笑了一下,道:“只是些托孤的话,你看也无妨。” 岑开致惊诧的问:“最难的一关都熬过来了,何必说这丧气话。” 施明依摇了摇头,道:“我的身子,我知道。就算是养好了,若再生一个,怕是更难过关。我要命,我想活。还好是个男孩,占了长子嫡孙的名头,就算他外祖落了罪,也还能立足。但我出了月子,少不得要给夫君纳妾,在江家也没什么分量。我也不奢求我爹能度过此劫,只盼着明阳能别受他牵连,可他的心性,怕熬不过这骤然的突变,得让他有个想头,想着他的姐姐外甥还要倚仗他,能挣起来。” 施明依生了个孩子,却更像是个换了个脑子,生死关头走一遭,才知什么叫有命才有福,没命金山也无用。 岑开致蹙了蹙眉,道:“你儿子金贵,多少人围着他打转,你弟弟怎么说也是个儿郎,用不着你这么殚精竭虑的为他打算。这信我会交到你弟弟手上,你且养身子吧。照你所言,日后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没了这副身子还怎么过活?” 话一出口,岑开致稍有几分后悔,未免交浅言深了些。 施明依眼圈微红,连忙别过脸去。 岑开致都走到门边了,施明依忽然叫住她,道:“岑娘子,你觉得你娘会变卖家产来替我爹打点吗?” 岑开致站住了脚,回头看施明依。 施明依缩在帷帐后,轻道:“她给我的添妆不是落水了吗?原以为是意外,但我总觉得有猫腻,后来才知是她买通了船工,故意将箱笼投进水中。船工又偷偷用渔网拢住了箱笼,拖上岸去黑市变卖还被人打了一顿。因为丝绸是陈年的,虽看不出,但上身一动就容易撕裂,首饰是鎏金的,而银子是掺了铅的,那两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 岑开致默了良久,道:“我知道了。” 出行这日还算风和日丽,自岑开致和江星阔登了船,临安落一点雨,阿姥就要去拜一拜。 船上也经了几日风雨,但佘家的大船稳得很,岑开致与江星阔摒弃官船不坐,也是明智之选。 到了明州,邹家的仆从远远瞧见了,忙招手,一行人下了船板就上马车。 “邹世伯这么急?”岑开致疑惑道。 江星阔原想跟着岑开致先去一趟,却听见鲁八道:“大人,那似乎是刑部的人,在等您呢。” “那你先去吧。”岑开致道。 江星阔微一皱眉,对随从道:“荀海,你跟着岑娘子。” 荀海闻言一抱拳,往车夫边上一坐。 江星阔一走,佘博文整个人都松缓下来了,荀海睃了他一眼,他又有种被盯上的感觉,忙一扬鞭,道:“咱们走吧。” 到了邹家一看,还没寒暄,邹夫人手里一个空空的药碗先摔了,回过神来忙擦去滚落的眼泪,道:“致娘,你真来了。快劝劝你娘,卖谁也不好卖给那孙家啊。” “孙家?不是说是吴家吗?”岑开致一皱眉,难以置信的问:“可是辱没了漪姐姐的那个孙家?” 邹夫人咬着牙点了点头,当年邹家势微,孙家势大,不过女儿高嫁也不稀奇,因是吴家一个老孺人保媒,邹家三叔就答允了。 可没想到孙家内里腥臭一团,竟有公爹看上儿媳此等罔顾人伦的恶行,邹漪宁死不肯,逃不出去,就一头碰死了。 若不是邹家、岑家听到风声,带了壮丁去要人,且就叫他用病故瞒过了。 这案子最后和了稀泥,孙家推出个下人来顶罪,又罚了很大一笔银子。 银子抵买人命,邹家不肯也没法子,后来邹家三叔索性用这些银子雇了一堆闹白喜事的人,成天躺在孙家的买卖铺面门口号丧,孙家虽报官抓人,但邹三叔大把扔银子,多的是人宁愿蹲几天的牢来换,生生把孙家的买卖给喊败了。 这下场,不够惨。只是后来邹家三叔同岑父死在那条船上,虽是逝者已矣,可这件事依旧是邹家的痛处。 原本听佘博文说要买的是保媒的吴家,已经觉得够恶心了,却不曾想背后竟是那孙家! 岑开致坐不住了,不顾邹夫人的阻拦叫了马车就去施家。 天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食肆酒馆饭菜香气随着夏夜的晚风钻进荀海鼻子里,他轻一鞭让马走,又一拽缰绳令马缓,摸摸唧哇乱叫的肚肠,没个法子把声音憋回去。 岑开致的声音隔着车门传出来,“荀海,你是不是不想我去施家?” 荀海张嘴吞着晚风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过了会子,就听岑开致道:“罢了,我们先去家中安置,再使人帖子跑一趟施家。” 荀海松了口气,答应了,又听岑开致道:“前头那家饼铺的双肉大饼滋味很好,你去买一个来吃,我要一份素皮野菜豆干馅的就好。” 荀海都不用她指路,于他这种无肉不欢的人来说,肉在油脂中的香气胜过所有。 荀海挤进人堆是轻而易举的,瞧着那鏊子上盆一般大的圆饼时,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岑开致会说让他买一个饼,而给她带一份就行。因为寻常人买这家的饼,都是由摊主切成三角,一个角算一份,一张饼能分八角呢! 荀海挠挠头,觉得自己饭桶的形象有些太过于深入人心了。 鏊子上的油滋啦滋啦的往外崩,每个人等着的食客都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得盯着那烂乎乎的肉饼。 这饼铺的生意真是好,饼是做一张卖一张,荀海单要了一个,就听见排他后头的人都有些懊恼的唉声叹气。 那通身油渍的烙饼大师傅还道:“再买一锅子我们店的绿豆粥,诶,这一家子的吃就有了。” 荀海咬了咬嘴皮子,本来想说半个算了,可瞧着那软薄薄的饼,馅足得都透出来了,足有饼皮的几倍厚,他舍不下。 等吃食出齐总等了半炷香的功夫,荀海叩了叩车门,没听见里头有响动。 他猛地将车门一推,就见里头空空如也。“岑娘子!”荀海大喊一声,跳到车顶眺望找人,周围人在看他,一张张脸看过去,就是没有岑开致。 荀海有些慌乱,就听身后传来岑开致的声音,“在这。” 她怀里抱着一把碧盈盈的莲蓬,淡定的看着荀海,“为什么如此慌乱?” 荀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想道:“大,大人吩咐,说,说等,等他,把施家攥,攥在手里,再叫您,您见夫人去。” 这估计是荀海的简化说辞,不过江星阔的担忧,岑开致明白。 她看了眼荀海怀里沁出油的纸包,道:“趁热吃,饼边一圈是脆口,过会就软了。” 荀海闻言立马咬了一口,果然先脆后软,肉馅湿润鲜美,连皮带馅都嫩极了。 去岑府的马车果然轻快了不少,岑伯就盼着岑开致回来,屋里都打扫好几遍了。他把岑开致和江星阔隔在两个院里,虽离得近,可还是两个院啊。 鲁八跟着岑伯去外院安置了,江星阔候了片刻,立即飞到岑开致院里去,吓得一个仆妇把茶壶都打烂了。 “我,我同岑娘子有些话讲。”江星阔很快稳住表情,一本正经,严肃克己的样子。 若不是他刚刚翻墙而入,那还真有几分说服力。 仆妇是岑家的旧人,岑伯叫回来伺候岑开致的,她有些年岁了,从前是柳氏院里的,也算打小看着岑开致长大,岑开致叫她高姨。 见岑开致正倚在门边一副看江星阔笑话的样子,高姨赶紧低头藏住笑,道:“我重新沏一壶。” 岑开致让了江星阔进门,道:“飞檐走壁,都是你看家绝活。” 江星阔除了由着她打趣,也无法。 高姨送了茶水来,道:“小娘子,我就在水房,您有事叫我。” 水房就隔了一面薄墙,江星阔摸摸鼻子,俯身在岑开致面上香了一口,携了她的手坐下。 “如何?”两人异口同声。 岑开致轻叹,将事儿简略的说了说。 江星阔眉间纹路稍纵即逝,道:“我堂兄查案子,查到自己家人身上了。” 第98章 柳氏的盘算 施纶虽还未下狱, 可被软禁着,也只差一步之遥。 江海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施纶先是喊冤, 又装糊涂, 后默不作声, 最后看着江海云笑, “贤婿真想知道?” 江海云点了头才觉得他这笑容诡异, 施纶掸了掸衣袍坐下,道:“我要招供, 就不得不提咱两家的大媒人了。” 江海云之所以会娶施明依,明面上的媒人不作数,实际上是江风林做的媒。 “等等。”江海云忽然出声, 施纶还以为他怕了, 嘴角还未勾起, 就听江海云板着脸道:“堂上再交代!” 施纶猛地起身贴到江海云跟前,怒道:“你的脑子莫不是叫驴给踹了?!江风晚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明就里的玩意!连几个蕃商都安抚不好, 把这案子闹大, 使我下了狱, 到底于你有什么好处。” 江海云听得火大, 也生气, 道:“这是几个蕃商的事儿吗?周锦录死了!他是周家嫡出一脉的子孙,这事儿能叫我来查已是走运了,我此番轻飘飘揭过,一味粉饰太平, 周家能肯?你落到他们手里, 判个流放都未必有命去琼州吃荔枝!” 施纶额上密密是汗, 重新跌坐回椅上,颓然又讥讽的道:“周锦录善做官,抓小放大,敲打敲打,拿底下的小官做个文章,走个过场,这样的好官,我得了失心疯了才会杀他。” “那他到底怎么死的?”江海云问。 施纶无语的说:“说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今年雨水多,江河水位上涨,水中暗旋激烈,加上船破进水…… 江海云冷笑,道:“天下就没有这么巧的事!” 江星阔去见江海云时,他已经脱去了官袍,穿着便衣坐在廨舍书桌前,看到江星阔,他长吁一口气,道:“你可来了,我多担心周家不允你来。” 斡雷谋那案子,最终还是江星阔同临安府一行人去中都摆平的,此时后周府尹待江星阔也算有几分赏识。 “还要多谢你爹去大理寺大闹一场。”江星阔淡淡道。 江海云苦笑,就听江星阔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可知你夫人产子?” 看江海云惊讶先于欢喜的表情,江家显然不曾告诉他。 “施纶破罐破摔,将江风林等多个商贾都供了出来,眼下要多地一同审查此案,且有的烦呢。”江星阔揉了揉眉心,道。 夏夜热闹,鸟吟虫鸣不断,高姨守着小炉子打着盹,岑开致推醒了她,叫她去睡。 她院里有一架很大的秋千架,因长久没有人玩,原本被磨掉的两圈树皮都已经长回来了,岑伯新使人换了绳索,铜环也抹了油。 江星阔有些新奇,纵了力道荡到半空之中,道:“这秋千板都有榻那么大了,不错,咱们新宅里也好扎一个。”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4节 岑开致脚尖悬空轻晃,她也不怕,神情怡然自得,披帛在夜风中一荡一荡,飘飘如化风而去。 闻言,她狐疑的看着江星阔,道:“大就大吧,非得说似榻那般大,总觉得有什么坏心眼呢。” 江星阔笑道:“原来夫人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 岑开致掐住他的腮帮,道:“胡讲,秋千上如何行事?” 江星阔凑过去亲她,轻道:“一试便知。” 岑开致自是不肯的,这院里还住了高姨呢,叫人窥见了多难为情,只亲了亲他。 高姨初见江星阔,心里有些怕,不过一见岑开致同他相处的模样,轻松随性,便知两人是极好的。她见过当年岑父待柳氏的体贴,再看江星阔,便知他也是疼夫人的威武儿郎。 想到岑父和柳氏,高姨叹了口气。 岑开致正倚在车厢中假寐,闻声撩开眼皮看她,道:“高姨怎么了?”施纶已下狱,明州府已经遣人将施家围了,岑开致此番去见柳氏,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高姨不想惹得岑开致难过,摇了摇头道:“夫人临盆只在这一两日,娘子,我知道你对夫人有怨,不过眼下还是顾念点她的身子。” 岑开致点点头,道:“我知道。” 到了施家,仆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只有管事还算灵便,赔笑将岑开致引进了内院。 柳氏院里却一片忙乱,岑开致一进去,就见个小丫鬟打翻了铜盆,水从台阶上泼下来,盆也砸下来,叮叮咣咣一阵响。 显然没个主事的人。 岑开致揪住个丫鬟一问,才知柳氏正在生呢! 这可真是赶上了! 岑开致提着裙子跑进产室,就见柳氏正面无人色的趴站在一个木架上,稳婆钻在她裙底下一个劲的叫她用力。 “致儿?”柳氏虚弱的唤,她眼睛叫汗水泪水渍得发疼,看不清人,还以为是幻觉,直到岑开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用衣袖擦了擦她的汗。 “你来了!为娘可受罪了!”柳氏痛苦的□□起来,她缓过一阵,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一串钥匙递给了岑开致,道:“走,我床下暗格里的东西,先去,拿,快去!” 暗格里的东西自然是柳氏的私房,岑开致捧着匣子觉得哪里不对劲,索性打开来看了看,就见里头只有船坞和茶庄的契书。 柳氏的妆奁里只有几支素簪,底下一层也只滚着几粒碎银子。 岑开致正出神,就听见孩子哭声,她忙过去一看,就见柳氏从架子上被人抬到床上,也真是奇怪,孩子落地,她倒精神了些。 柳氏也没了顾忌,岔着腿让稳婆给她上药,又从枕头下摸出一瓶丸药和着红参汤吞下去半瓶,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妥当了。 高姨抱着孩子给岑开致看,是个女娃,小小的,瘦瘦的,黑黢黢的,同施明依的儿子没法比。 柳氏看起来倒比施明依好些,冲岑开致招招手,叫她到床边来。 听岑开致说她妆奁里没东西了,柳氏似没听见,只把船坞的契书递给岑开致,道:“不管你是看了信来的,还是邹家人请你来的,来了就好。眼下娘能信的人就只有你。邹家也真是小气,都用孙家来激了,还不肯掏银子,算了,这船坞你爹本就要给你,呶,拿着吧。不过茶庄我是要卖的,价钱已经谈好了,我眼下出不去,你帮我去谈。” 岑开致脑子一下转不过弯来,半晌又看了看高姨手里的襁褓,道:“孩子怎么那么小?” 柳氏瞥了那襁褓一眼,冷笑道:“前几个月被施家的婆子补得太过,孩子长得快,施纶这心思以为我看不出呢,呵呵,后来我就只喝些花露了。”岑开致哑口无声,低头看了看柳氏搭在她腕子上的手。 “你夫君可来了?” “婚期在秋日里。”岑开致摩挲了一下船坞的契书,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 “定了亲,又没喊错。”柳氏倒在软枕上,到底还是有些虚弱,但也难掩殷切,“你可得护着点娘,不能叫施纶连累了我,我写了一份和离书,可他不肯签。” 岑开致又看了眼襁褓,蹙眉道:“还没定罪,尽早和离为好。” 柳氏仔细留意她的眼神,忙道:“孩子,孩子抱来叫我瞧瞧。” 高姨蹲下身让柳氏看孩子,柳氏指尖勾着襁褓,笑道:“到底是你亲妹子,瞧着有些像呢。” 见岑开致嘴角轻撇,她道:“你刚出生时比这也好不了多少,长长就好了。” 岑开致看着小娃,道:“拿了和离书,你同妹妹再去明州府办一个女户,日后生活也便利些。” ‘这意思叫我养着了?不还有个施明阳么。’柳氏的眼睛在襁褓上转了一圈,见岑开致抬眸,忙称好,试探道:“是不是在临安府办,叫你夫君更顺手些?” 岑开致看着柳氏,直看得她避开视线,才道:“娘,远香近臭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柳氏被她堵得没说话,岑开致瞧着手中薄薄的契书道:“那些铺面呢?您都…… 她想了想,没再追问,道:“罢了,您为自己盘营着,总比为个没几两真心的男人打算要好。女娘这一辈子,只为自己活的少见,我从前对娘多有怨怼,但如今想来,我若生养了个女儿,宁可教得她自私一些,也好过做个冤大头。” 柳氏初听觉得岑开致在讽刺,只是她口吻平静,眼神淡然,还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柳氏卸了力气,身子软在枕上,道:“你把人心看透,却是个呆的,我教你不多,且听着!成婚后,也莫把自己的心思和私房都叫那姓江的知晓。” 岑开致没说话,柳氏毕竟刚生产,真是有些累了,低低的说了句,“既要养着这孩子,那就给你妹妹取个名字吧。不姓施,姓岑说不过去,姓柳吧。” 杨柳依依,随风而摆。柳姓女总叫人觉得羸弱,岑开致没怎么想就道:“柳竹。” “真是荒谬!”施明阳气势汹汹的走进来,门外的仆妇根本不敢拦阻,就听他大喝一声,怒道:“我施家的血脉凭什么姓柳?你这贱妇,我爹还没死,你就想着逃了!?” 突逢大变,施明阳须发凌乱,整个人没有从前半分模样。 柳氏有些慌乱的藏进床里,孩子吓得一抖,倒是没哭。 岑开致对高姨道:“先把孩子抱下去叫乳母喂。” 施明阳有些警惕的瞧着,但没有拦阻。 岑开致觉得他还有理智,松了口气,轻道:“明阳?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一封你阿姐的信呢。” 施明阳眉头紧皱,道:“你同我阿姐又不好,她怎么会叫你带信。” 岑开致就将施明依如何来求情,把孩子生在江家的事情说了。 施明阳听罢沉默着良久,接过施明依的信还没看几行,就被闻风而至的荀海一把按在了地上。 “别伤了他,只叫他安生待着等尘埃落定,”岑开致摆摆手,道:“我知道没爹撑着的滋味,就像是天塌了。可天塌了,难过一时,其实自己也撑得起来。” 第99章 咸齑黄鱼面 施明阳这么一闹, 柳氏有些畏惧,想让岑开致直接带她和孩子出府,高姨劝她,“夫人, 那样多的守卫看着, 您怕什么, 这好歹要等拿了和离书再说啊。” 柳氏对岑开致从未有过如此依依不舍的叮咛, 高姨陪着岑开致从柳氏院里出来, 见她面色从容,高姨却有些担忧的道:“娘子还好吗?” 岑开致看她一眼, 笑道:“好,她能把银子藏好,留着自己用, 总比去赎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要好。” 高姨顺着她的说法想了想, 道:“这倒也是。” 邹家得知柳氏将船坞给了岑开致, 意外且喜,至于与佘家共有的茶庄, 岑开致出了银子从柳氏手里买下了, 契书交割完毕, 柳氏大松一口气, 连饭都多添一碗。 她就等着施纶的案子尘埃落定, 可施纶的案子却迟迟没有判下来。 江星阔升堂审他,将一直抱病不出的明州府尹给抬了出来摆在上首,黄侍郎、江海云也随坐两旁,各有录笔四人, 分别是明州府、刑部、户部、大理寺的人。 施纶这几日没有受刑, 也没人提问, 只觉得牢狱的守卫都换了一波,打头那人更是虎背熊腰,他几番讨好也不理会,只听手下叫他鲁头,似乎是江星阔手下的人。 想到这一层,施纶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晓得自己大约是逃不掉了,江星阔不审不问,也没给他上刑,只是一提他出来就这么大的阵仗。 施纶指着明州府尹哈哈大笑起来,又对江星阔作揖笑道:“你这个便宜女婿倒比那个好些,虽是送我去死,却也晓得帮我多拽几个垫背的!” 明州府尹本装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听了施纶这话却精神了,一张白脸红红紫紫,拍案道:“你这利欲熏心之徒,死到临头还要污蔑本官!” 施纶双手背在身后,倒是悠哉,忽然就开始背一些日期和数字。明州府尹面色剧震,在场众人都听出来来,他这是在背账册! 施纶背了一气,自嘲一笑,道:“这账册叫你寝食难安吧?所以才会趁着大理寺巡检的机会诈我,叫我以为周锦录查到了什么,为了使你保我,所以去埋账册的地方将其挖出,结果被你的人尾随,烧毁了账册。你以为这就一了百了了?” 施纶点点自己的脑子,笑道:“这还存了一份呢。” 明州府尹强忍不安坐了下来,嗤道:“你这是胡编乱造,故弄玄虚!” 当年岑开致一举揭发,挖出明州考场贪腐成风,正所谓上行下效,底下小吏尚且如此猖狂,上头的豺狼虎豹又怎么会是清廉的? 此番刑部、大理寺来审案也就罢了,偏还有个代表户部的黄侍郎。 明州虽不比泉州与大食、暹罗等国香料似金,但日本和高丽有铜料海货来往贩卖,更喜丝绸瓷器,每年进项颇丰,而户部不知从哪得了一份明州市舶司几年来进港出港的记簿文册,船只的吞吐量与收益差了一大截,粗略估算,市舶司缴纳的银子也少了三成之多。 所以,黄侍郎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代表圣上查家底来了。明面上在市舶司巡查的是周锦录,实际上却是黄侍郎。 只是经过蓖麻籽丧子一案,黄侍郎待江星阔不复从前一口一个贤弟的亲和模样,往好听了说是公事公办,但摊开了说,便是什么都不与他交底。 江海云因为江风林的关系,这段时日与黄侍郎共事,只有比江星阔更难应对的,每每想打听点什么,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得不到半点方便。 不过江星阔去了黄侍郎落脚的官廨,候了半个时辰,到底是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消息。 施纶眼见自己脱罪无望,又得了江海云的承诺,说会护着施明阳平安无事,就与明州府尹在公堂之上狗咬狗起来。 明州府尹百般辩驳,却只见江星阔不言不语,黄侍郎充耳不闻,江海云事不关己,全是装聋作哑模样,却一个个都心知肚明,只看他死鸭子嘴硬的滑稽脸皮。 府尹一拂袖打翻了红刑签筒,才见江星阔同刀鞘一挑,满筒的签摇了一圈,半根都没落到地上。 施纶是明州通判兼市舶司副提举,他下狱,整个市舶司和府衙都沾上了嫌疑,案子审了好几天,有心人只见官兵进进出出,捆了这个押那个,整个明州府大小官员战战兢兢,若还能吃得下一口饭,那可真是一位天上难寻,地下难觅,清廉如水,问心无愧的好官了。 黄侍郎动了动屁股,罕有的主动与江星阔攀谈。“你这阵仗,闹得太开了些吧?逮些硕鼠就是了,全抓了,明州府可就瘫了!” 江星阔心里明白,于上意来说,人不是紧要的,银子才是,要留着他们撬出贪污的赃款所在,需得证据才好一一盘查,不然也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 因为整个明州府的人都信不过,江星阔前两日就给台州府和绍兴府两地发文,让他们送一拨书吏来核账,此时堂上热闹,后边官廨里更是一片拨弄算盘珠子的脆响,恍惚间,仿佛在下雹子。 堂上大小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能回家的回家,总算能歇一阵。 江海云揉揉脖子,心想着总算能睡了,却见黄侍郎睨了自己一眼,又对江星阔道:“还是少卿大人想得周到,我原是想请下属县衙的书吏来核账,如此更好,走吧,咱们瞧瞧去。” 黄侍郎一见算盘珠子就手痒,正巧此时有个书吏汇了一份账册出来,十年间市舶司进日本硫磺、水银这两样,折算成现银就空了五千两。 黄侍郎握着账册站了好一会,分别看过码头、市舶司、府衙留底的原始单据记簿,确认这账册并无算错,细看之下作假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东挪西腾,搅成一笔糊涂账。 “其他的呢?”他问。 那书吏面露难色,道:“其他的货物不好查,账册又假,单据不全,我们依着最可信的账目估算了几项,也是大有缺漏的。” 黄侍郎头大如斗,查账非江星阔之擅长,江海云略看了几项,也觉十分棘手。 此时有个小吏在门边道:“各位大人,大灶上占着,小的们去酒家挑桌席面来吃吧?” 外地府衙派了这么多书吏来帮忙,他们总不能叫人家饿着。 “席面?”江海云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浑身腥臭,你就别再给我泼脏水了,煮几碗汤面来吃吧!” 煮汤面自然是快的,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请几人去饭厅用膳了。 往饭厅的回廊上,江星阔瞧见荀海带着岑开致走了过来,荀海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拿着个炭炉子,这是来管他吃喝了。 江星阔微微笑,快步从院里横穿过去迎她。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5节 “可别是什么鲍参翅肚,咱们闻了味也要沾边。”黄侍郎凉飕飕的说。 江海云收回目光,心道,‘这岑娘子的容貌颇为婉约美好,难怪星阔如此喜爱,言行回护。’ 不曾想,岑开致又是食盒又是炭炉的,为得却是明州很家常的一道咸齑黄鱼面。 小炭炉搁在门口生火,岑开致坐在小杌子上忙着,江星阔也不坐,倚在门边等她。 面汤是岑开致早起熬好的,鱼汤面虽不稀奇,但各自做法多有不同。临安的鱼汤面多是剔骨片下,鱼汤再熬了猪骨,不似明州此地,手掌长的黄鱼儿,猪油滑锅,煎得鱼儿两面金黄,沸汤浇入,滚起一锅浓白,慢煲三四个时辰后,再添些墨鱼牡蛎增味,没酱只有盐,调味很淡却又挑出了黄鱼的鲜。 岑开致先盛了一浅碗叫江星阔喝,“鱼好。”江星阔道。 他从前可说不出这许多,顶多是咸了淡了,太甜太腻,尚可不错,难吃撤掉,诸如此类的点评。 如今算是被岑开致教出来了,她笑道:“岑伯让码头相熟的帮闲一早送来的,需得鱼儿足够好才敢这样调味道。” 府衙里给煮得面不差,肉沫蛋丝面,猪油香,面条烂,江海云和黄侍郎吃着也觉得还行,肚饱不费牙,说不出个好赖。 江星阔到明州那天是大暑,查案子细碎繁杂的事情很多,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中伏。 今日晨起还穿夏衣,晚间雨藏在算盘珠的脆响中偷偷落下,一时不察,门窗敞开叫凉风潜了进来,江海云一时间喷嚏连连,用帕子揉了揉鼻子,嗅着门口飘进来的一阵阵鲜香气。 黄侍郎灌了几口猪油面汤,抹了抹嘴,瞧着江星阔端着一海碗黄油满溢的咸齑黄鱼面入座,碗口上方腾起的热气隐隐有了形状。 面是高姨现做的鲜面,煮不糊烂,瞧着铁骨铮铮的极有嚼头,可又吸饱了黄鱼的鲜,一路柔软的下坠,叫肚肠里暖呼呼的。 江星阔的吃相尚算斯文,荀海可就不客气了,唏哩呼噜的声音听得黄侍郎牙根酸。 “大人,身,身上带,带银子了吗?”荀海一边吃一边问。 他结结巴巴,又在吃面,一张嘴忙得很,岑开致替他道:“灶上太忙,整治不出饭菜来,鲁八手下那几个还饿着,我就叫了府衙边上的高升面馆送面来。眼下大约送来了,过会子得结钱去。” 江星阔随手把钱袋递给岑开致,江海云盯着岑开致数银子,就道:“这当口的,可不能人人都吃这黄鱼面啊。” 岑开致笑道:“我晓得,请了面馆担子在前院现煮的,若在高升面馆吃这一碗黄鱼面,少不得要四钱银子,不过也有便宜的,杂鱼小虾汆出来的面汤,拇指大的小黄鱼,不过十文一碗。” 第100章 捶肉汤和桂圆核 江星阔吃面离得近, 面汤都叫他喝下去半碗了,怎么香气反倒愈发浓了。江海云笑着点点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 黄侍郎板着脸不说话,岑开致有些吃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 就道:“更便宜的也有, 豆芽素面, 三文一碗, 素什锦盘, 五文一碟,高升面馆瞧着招牌大, 但不论是有银子的客,还是没银子的主,这面馆的门槛台阶都踏得起。” 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不知在哪, 抓着几碗面钱不肯放, 见江星阔眉头微隆, 江海云忙道:“这就不必了,这几日他们也辛苦, 小黄鱼面倒还吃得。” 岑开致敷衍一笑, 也不说话了。 汤面之后, 小厨房还送了一份明州的糯米糕团, 江星阔吃得肚饱, 不吃了,江海云和黄侍郎配了茶吃。 黄侍郎曾叮嘱过,若查出些眉目,即刻送来, 眼下就来了个王书吏, 捧着账册给黄侍郎看。 “怎么还是猜想揣度?铜料的斤两也查不出吗?这种证据, 叫我如何拿去盘问?” 黄侍郎随手将几本册子丢在桌上,饭厅的长桌刷了漆,溜光水滑的,其中有一本小册子就滑到了岑开致手边。 她原想收好退回去,却见那册子的制式有些眼熟,是船坞船工的记录笔法。 “岑娘子,你也好出去了。”黄侍郎见她看那册子,很是不满的说。 岑开致笑一笑,拍了拍江星阔的肩头,起身往外走时,忽对那书吏道:“查过货船的吃水位吗?若那一船都是铜料,下货之后刨去船员身重,依着吃水位也能算个大概。” 王书吏原本垂头丧气的不敢说话,此时叫她点醒了,一把扑过去去拿那册子,嘴里喃喃道:“原是船身的吃水位,怎么记得如此含糊。” “船工自己看的,又不是给官府看的,自然随便些。”岑开致边说边走,已站在院中,所以声音越发轻。 王书吏想让她说得再清楚些,又想着黄侍郎叫她出去,胡乱抱起桌上几本关于码头船坞的账册,紧着追出去了,倒把几位大人撇在这。 江星阔也跟出去了,江海云本也想跟出去,就是见黄侍郎一张老脸怪难看的,想着两家人结亲结成仇,不好再添嫌隙,就出去请岑开致。 “弟妹还是进来说话吧。” 岑开致重新落座,捡起那册子道:“这也没什么好细说的,也是船坞管事们随口一说,我就记在脑子里了。” “哪个船坞?”黄侍郎忽问。 “麂岛的船坞。”岑开致看了眼王书吏,道:“几个老船工的手艺是出了名的,有些船往来熟络了,若是路上遇到风浪,船身有损,会径直去麂岛求助,修好了再进官港。” 王书吏一拍脑门,道:“对啊,如此说来,也会登记货物?” “会,船进船坞,货物都要搬出来的,未免瓜田李下,都会登记。”岑开致道。 江海云也不看江星阔的脸,对岑开致笑道:“那要劳烦弟妹使人送来这些船只的记簿了。” 岑开致点点头,道:“举手之劳。不过麂岛来往一趟,船坞管事还要整理记簿,明日晚间也不知能不能送到。” 想要全盘清查是不能够,但是有了几本靠谱的记账,从而推敲出这数十年的缺损,也算一个不错的法子了。 算盘珠子响了七八日,江星阔这厢也没闲着,审问盘查,定罪抄家,施纶的案子也判了下来,罚没家产且还不够偿还经他之手的贪污之数。 施明阳听说还有可供赎买的空隙,求人带了消息去外祖家,人家避之唯恐不及,面都没露一下,只眼睁睁瞧着老父判了个秋后处决,自己则是流放。 不过江海云顾念着施明依和孩子的面子,用施家一个旁系的男丁替了施明阳,施明阳与之互换了身份,又被送到了别地暂居。因为施纶检举有功,所以即便黄侍郎知晓江海云所为,也放过了。 黄侍郎放过了施明阳,便不肯再放过江风林,他行贿之数颇惊人,又因此获利颇丰,故而在大理寺被判处杖刑一百,流放川陕之地。 “川陕?”眼前两碗柔嫩的捶肉汤香气动人,岑开致用帕子擦了擦汤勺,递给江星阔道:“泉九可是故意的?我记得那个叫刘孜的少年也是去了川陕,他父兄不是也在那吗?” “边境又缺人耕种生活,大多流放的人犯都去川陕,泉九应该不是故意的。”江星阔说着摸了摸岑开致的手,道:“先喝口汤暖和暖和,我闻着很鲜。” “川陕辽阔,若非有心,也很难碰见。”江星阔吃了一片被捶得扁扁的肉,极为软滑细嫩,这家店的菜色都以’捶‘为特色,捶鸡敲鱼,外头罕见。 岑开致道:“世上多是有心人。” “不过,也确是依了黄侍郎的意思。”江星阔没有隐瞒。 他们这一桌上将所有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道,其中捶鸡最是难做,端上来一只扁塌塌的整鸡,鸡骨鸡肉全都瞧得酥烂了,鸡皮却还是完整的,不见一丝破损。 这鸡能煨能炙,他们要了炙烤的做法,扯开一条焦脆的腿,鸡身里满满的汁水就淌了出来。 桌上有人牙口不好的话,要煨的多,煨少些香气,可得更入味,更酥烂,鸡肉本就嫩,捶软了又煨,更是嫩得难以形容。 这家店滋味好,就是后院那捶捶打打的响动有些扰人,不过为了美食,倒也可以忍耐。 “快住手,别动啊,别动,使不得,这真使不得!” 荀海正唏哩呼噜的喝着敲鱼汤,不闻耳边嘈杂,只是这说话声惊恐尖利,他便觑了眼边上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男人此时缩手缩脚蜷在凳上不敢动弹的,像极了一粒糯米团。 对面那人荀海有些眼熟,此时正哭笑不得,道:“我说邱书吏,谁人在饭馆行贿?那江少卿虽是我家姻亲,可更是个铁面无私的,风口浪尖的,我是脖子痒嫌命长啊?” 邱书吏放下手脚,看清了他展开的帕子里不过几粒碎银,留着结饭钱的,这才重新扯下一条鸡腿嚼吃。 江星阔转身要看看这是他哪门子姻亲,一露脸,惊得邱书吏喷了一嘴的鸡肉,那人嫌弃的跳出来掸衣裳又擦脸,瞧见江星阔和岑开致忙行礼,原是邹家的管事。 邹管事和邱书吏很相熟,岑开致见他来近旁行礼,忽问:“那年打听张屈行贿舞弊,邹家也是托这位书吏办的吗?” 邹管事笑眯眯的点头,邱书吏不知福祸,一个劲的拿白眼飞他。 岑开致失笑,道:“要多谢你。” 邱书吏觑了江星阔一眼,讪笑道:“哪里当得起娘子一句谢。” “受贿的那个姓张的小吏在临安府结案后就发回原籍坐牢了,我瞧了记簿,上头说他年前出狱了,眼下在什么地方?”江星阔突然提起这件事。 邱书吏愣了一愣,因这人下狱与他多少有些关系,他只怕走漏了风声惹人报复,还真留意过,就道:“小人听说他回慈溪老家去了。” 慈溪是明州下属的一个小县城,江星阔点一点头,又道:“按着当初的判罚,他起码还有三年好坐,怎得就放了。” 邱书吏道:“他家里头缴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免了余下几年。”“一百八十两,委实不是个小数目,当初不是都将财产罚没了吗?”江星阔道。 邱书吏又觑了岑开致一眼,道:“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听人嚼舌根,说是他家那口子卖皮肉得来的。” 岑开致听得不舒服,没再细问。 眨眼立秋至,李氏送了信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婚事都筹办的差不多了。 江星阔归心似箭,可眼下他与岑开致却不能走了,这案子在旁人眼里是越查越清楚,可在江星阔这,却是越查越糊涂了。 岑开致将沈平的事情与江星阔说了,江星阔追不追究那书吏的死原本只在他一念之间,借着众人集体翻旧账时,江星阔顺便将赵书吏经手的提了出来,本以为找账册也要费点子功夫,可在他翻查时,却发觉赵书吏所经手的账册已经摞成一筐了。 这几筐账本都是死账坏账烂账,总有近半出自那位赵书吏之手。若说旁的银两还有可能追回一些,从赵书吏手里出去的银子,却是连条去路也不见了。 江星阔端了高姨煮的甜汤回来,见岑开致还在书桌前看得账册认真,听得脚步声也没抬首,只道:“年年都消无声息的没了万把两银子,若真是死在沈平手里,倒是便宜他了,连他两个儿子都判了斩首呢。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小小书吏竟能贪墨如此之多。” 江星阔将红枣桂圆汤捧到她唇边,道:“明州是个好地儿,来了都不想走,不过上官待得再久,恐也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吏们。明州府尹哭诉,说明州官场历来如此,若不同流合污,这官儿是当不久的!” 他说的是实话,也难掩其无耻。 岑开致托着腮,就要江星阔一勺一勺喂她,很是矫情,偏偏江星阔乐在其中,喂完了,还舐去她唇角汤渍。 光是红枣和桂圆这两样,要煲出粘稠醇厚的口感很费功夫,这两样都是甜,糖都不用放了。夏末秋初的夜,红枣桂圆汤喝完,先是逼出一阵畅快的汗感,足底的暖热也不容忽视。 “唔,倒有一年是老老实实的,各处都对上。” 岑开致嚼着两粒泡发的桂圆,果肉滑韧,又把核吐在他掌心帕子里,像一对乌眼珠子。 “哪年?”岑开致本没在意,听他问就翻回去一页,看清了那个年份才微微一怔,“是我爹的船出事那年。” 第101章 龙须菜鱼丸和船工 “邱书吏是你伯母家的表亲, 又是在府衙里做老的人,所以那些同官府打交道的杂事,我们一应托给他帮忙的,至于那赵书吏, 好像与邱书吏同在一个院里办差, 说是管文书账册居多, 他们俩一个对内, 一个向外, 又是平级,没个上下之分。我去见邱书吏时也见过他一二回, 一个黑瘦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站在邱书吏这个白胖子身边,瞧着有些可乐。” 船坞那一份如今到了岑开致手里, 不必担忧柳氏再兴风作浪, 邹世伯心情愉悦, 说着说着就哼起小曲儿来。“黑瘦子?”岑开致十分的不解,“也不知他那些巨额金银都哪去了, 听说连他九族都抄掉了, 也抄不出个什么。” “谁说不是呢?”邹世伯道。“银子掉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更何况是那么多。赵书吏算是我看走眼了, 其实咱们两家的生意, 船只下货入市, 记税之事多是赵书吏来管,可他没收过咱一个子儿,面上看起来,远比邱书吏更像个好官。回过头来看看, 人家胃口大了, 看不上咱们这仨瓜俩枣的啊。” “邱书吏白白胖胖的, 瞧着吃了不少油水的样子,这次却能全身而退。”岑开致道,她知道邱书吏不算全然干净,很佩服他的圆滑。 “他贪得不多,且绝不收受现银。譬如咱家求他办事,绝不会提前提了银子去见他,都是一年中算算他为咱们办了多少事儿,年节时叫几个小辈带着礼儿去瞧他,礼的寡薄自然是咱们的心意,扯起来也有个说法不是?再者么,他那些子侄接不了他的班,有好几个都在咱们的铺子里当二把手,这也是一样回礼。” 邹世伯说得也太实诚了,俩儿子都抹着汗看江星阔,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盯着花架上一把倭刀,就让人取了供他赏玩。 两人从邹家出来,岑开致道:“邹世伯说得真是坦白,你怎么不接茬?” “他这样说了,就是为了秋后算账,叫我手下留情,别把他也扯下去。毕竟那邱书吏,当年还帮过你么。”江星阔合着眼,眼皮翕动,道:“待咱们回了临安,邹家与咱们,这样不远不近的正好,太近了,难免生出利用的心思,不好看。” 岑开致点点头,至亲之间尚存利用之心,邹世伯肯把心眼明晃晃摆出来,也不算小人了。 “依着你这意思,日后还有清算邱书吏这种人的时候?”岑开致有些不解。 “主簿、主事是这些书吏的头,已经发落了。眼瞧着就要秋收,若是将整个明州府的大官小吏都弄到牢里去,农户挑了米粮进城,由得谁来称重?谁人入库?又谁来记税呢?”江星阔缓缓道:“只看上头挑个什么样的官来明州坐镇,底下的人手再慢慢腾换吧。”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6节 他虽同岑开致说着话,但岑开致总觉得他怀里揣着事儿,就凑了过去,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江星阔脑子里一团乱麻,线头在哪却找不到,听得岑开致问他,就将心中困惑猜疑道出。 “赵书吏经手的银子是桩悬案,沈平好似是军中出身,更有可能是杀害赵书吏的凶手,若坐实了,就意味着赵书吏之死与军中有关。” 江星阔说着看向岑开致,马车摇晃,他的目光却愈发凝重。 “你家和邹家下货入市的税收都由赵书吏管着,所以你家船舶上的货物价值几何,他一清二楚,偏偏没贪墨那年,船只失事,有没有这么巧?” 岑开致顺着江星阔的话去想,一时间忘了呼吸,半晌猛吞一口气,哽咽道:“赵书吏的案子,当年是谁办的?” “倒是近在眼前。”江星阔道。 江海云刚睡着,被人从松软的被窝的请出来,也亏得他好脾气,穿了件外衫就出来了。 “这个案子我记得牢,银子没找到。”关于这案子,江海云知道的还不比江星阔,江星阔听了半天,摆摆手叫他去睡。 看出被嫌弃,江海云有些委屈,道:“等回了临安,我让手下人把卷宗找出来给你送去。” 江星阔没把希望放在江海云身上,见岑开致有些郁郁寡欢,就道:“在明州港,船是在自家船坞修缮,不过那一批货物是去南洋,会不会是在广州府被人做了手脚?” 岑开致凝眉想了一想,却道:“广州府,手能否伸得那么长?到底在明州,自家船坞又如何,未必是铁板一块。” 她的话不无道理,江星阔点点头,干脆利落的道:“去船坞查查。” 明州的吃食离不开海鲜,到了这三面邻水的半岛上,更是满桌的深海之味。 “东家厚道,我们这船工大多待得久…… 管事正同江星阔说着话,忽然桌上就砸下一大盆海鲜来,小蚝、扇贝、青口、墨鱼,还有海虾和花甲,全是活的,还能瞧见贝类的触角在微微的颤动,底下有一圈炭,不放水不放盐,切些姜丝蒜末撒上去炙烤就行了。 岛上风大,摆了个炭盆在桌上,倒是不热,各种贝类鲜得喷水,颤巍巍开了口,装着一口嫩肉鲜汁等人品尝,海近在眼前,而海的香气更在舌尖。这些海鲜临安倒也能吃到,不算十分稀奇,就是味道鲜美出奇,浑不是人工香料可以补足的滋味。 其中有几只烤海螺煞是少见,挑出来的肉足有一根指那么长粗,嚼起来很是弹韧,就是有点费腮帮子。这里的小蚝吃法也有些奇特,与一枚鸡子同在蚝壳上烤,蚝肉白嫩,鸡子红润,两者皆是肥嘟嘟的,瞧得出是极新鲜的。 其味也是绝顶的柔嫩鲜美,江星阔搁下筷子,打算浅尝辄止,就见眼跟前又落下一枚,岑开致眨眨眼,仿佛只是无意,并不晓得这东西多吃上几个,怕是要补得流鼻血。 那船工笑嘻嘻的说:“大人,这可是好东西,您得多吃些。” “放什么狗屁!”管事白了那粗手重脚的船工一眼,继续道:“不过也有走人的,我就记得…… 说话间,又一大海碗的龙须菜鱼丸粉汤磕在了桌上,龙须菜好似黑绸,手打鱼丸又似白珠,这些粗煮的海味倒也有几分色与味。鱼丸白胖胖的浮了一层,岑开致喜欢这汤菜,一连吃了几枚,就尝出其中有两种口感,鲨鱼丸软绵绵的,鳗鱼丸十分弹牙,咬下去有种脆裂感,鲜出一股子奶味。 管事就剩个眼白了,那船工还挺混不吝,大大咧咧的对江星阔道:“大人可喝酒?岛上的有祛风寒的虎骨酒,可烈,辣口!” 江星阔还没说话,就听岑开致道:“我们就不喝了,你给那两位拿一坛吧。”她指了指荀海和鲁八,那船工应了,对岑开致道:“大人,娘子趁热喝汤,可鲜。” 菜上齐了,耳根也总算落了几分清净。管事的叹气,掬泪道:“跑船的性子燥,脾气大,难管得很,说他还跟你拍桌子踹凳子呢。您别见怪。” 江星阔倒没觉得什么,这人显然是一把粗嗓子,对谁都这样,也就谈不上不敬重。 管事的拿着册子,手指蘸了蘸唾沫,看着上头的名录,道:“没听说他们走了之后发大财啊,也都还在明州呢。大多是犯了风湿,身子不行了,实在不好在岛上继续住着了,东家厚道,有些都给另派了差事。” “张阿狗不是在这干了俩月就滚蛋了吗?后头还娶婆娘呢。”那船工与荀海、鲁八二人很对脾气,正蹲在一块碰碗喝酒,闻言嚷嚷道。 “人家哪是自己走的,不是被你打跑的吗?”管事见江星阔勾手指,就把册子给他看,张阿狗来的日子在船只出海前,走的日子在船只出事后。 “他骂我娘,还说我姐坏话,听了不揍他,那是乌龟王八蛋!”听这船工所言,张阿狗似乎是故意闹事好有个借口离开。 江星阔记下几个有嫌疑的人名遣鲁八去查,鲁八这些时日把府衙也摸得透彻,费不了多少工夫 。 岑开致正烹一盏茶时,鲁八回来了,道:“大人,咱们慢了一步,那张阿狗哥俩因盗窃官粮被流放了,家里女人也都四散改嫁了,更有怪事儿,那张阿狗和管贡院考场的皂吏是亲哥俩!” 茶盏翻在炭里,一下熄灭了炭火,腾起一股刺鼻的烟气,岑开致回过神来,挥手示意江星阔不用相帮,拿了火钳把茶盏捡出去,道:“你的意思是,在船坞行踪可疑的张阿狗和张屈在贡院贿赂的皂吏是亲兄弟?” 鲁八点点头,看着岑开致的目光有些发憷,又赶紧对江星阔使了个眼色。 岑开致唇边酝酿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冷笑来,道:“若与张屈有关,他那样的死法,岂不太痛快了些?” “考场贿赂皂吏一事,虽要些门道,可张家如今潦倒,不觉得像是从此事中获利的样子,张申候补了一个翰林院差事,月钱折了米粮才得一斗,张家的产业也就那么多,若有私藏,瞧着也不大可能。而且曲氏的母族将张家告了,强行讨回了她遗下的嫁妆,张家如今日子不大好过,年前还遣了一批下人走,因那是年关,遭了不少骂。” 这关口,江星阔居然没有顺着岑开致的意思说,鲁八觉得他实在是不懂女人心,一个劲的挤眉弄眼,示意他说错话了。 岑开致看见他脸皮一抽一抽,瞧着很不对劲,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可是方才跑得太急,叫冷风打脸了?” 鲁八抹了把脸,尴尬的摇摇头。 岑开致听了江星阔一番话,问:“你都留意着张家呢?” “张申毕竟入仕,以他之心性,若是爬高了,定然要对付你我,可不得留意着?”江星阔理所应当的说。 岑开致想对他笑一笑,可心里沉甸甸的,嘴角也牵不起来,江星阔道:“无妨,现成的线索就在咱们对门住着呢,回临安找沈平。” 明州这案子,抓贪腐要紧,寻银子更要紧。黄侍郎携上意逼着江星阔,使他除了分出点心思查当年岑父一案的疑处外,他几乎都在大牢里盘问逼供,一连干了半月的脏活,总算将银子的去向挖出近半,黄侍郎已是大喜过望。 黄侍郎也注意到当年赵书吏的案子,见江星阔也有兴趣的样子,颇大度的将一应的卷宗文书都交给他了。 江星阔不动声色的接了,并未叫他知晓自己的猜测。在明州的这些日子,江星阔越是查赵书吏这个人,越是觉得他查无可查,那些消失的银子在他身上没留下一点痕迹。 赵书吏这人没什么耗银子的爱好,花鸟鱼虫,不喜;古玩丝竹,不擅。 四时常服,不过六套,一日三餐,素菜鱼虾,起居伺候,唯一老妻。如邹世伯所言,在衙门做书吏也是勤勤勉勉,比之邱书吏还更清廉。 如此说来,除了教子无方之外,实在没有别的缺点。 第102章 菜肉粥和虾蟹粥 天, 说凉就凉下来了。粥铺冷天的生意要比夏日里多出一两成,谁不乐意起一大早,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的时候,能喝上一碗稠稠糊糊的热粥呢。 大理寺遣人来要了一桶菜肉粥, 一桶虾蟹粥, 胡娘子笑着应了道:“午间熬好了, 我就让人送去。” 人走后, 胡娘子笑容稍收, 见舍七赶着驴车从弄堂里出来,忙叫住他, “午间替姐姐我送一趟粥,我也记你工钱。” “这倒没事,”舍七有些为难, “只是那个时辰, 我不一定能回来哩。沈大哥忙着呐?” 说话间就见沈平走了出来, 道:“你忙去,我自己能送。” 胡娘子欲言又止, 沈平道:“你还真当我是老鼠进猫窝, 大理寺同咱们是街坊, 有买卖往来不稀奇。” 虽是这样安慰胡娘子的, 沈平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对人言的怵意。 了却前尘往事, 沈平彻底在粥铺安顿下来了,胡娘子在前头待客,他自去后头熬粥,日子悠悠如流水, 又如这一锅锅的粥水。 粥铺的厨房里除了一个滚着白粥的大锅外, 还有十几二十个煲着各色粥水的大砂锅, 粥面上滚出泡来了还不算,得用勺沿着锅壁将底下的粥水搅上来,沸腾平息一阵,再慢慢咕咚起来,这样熬出来的粥才会浓稠绵密。 虾蟹粥的底味来自膏蟹和虾干,也可以加些香菇丁、姜丝、芫荽,自打岑开致有路子买到好而廉的干墨鱼足圈后,胡娘子也往里头加了这一味,毕竟能吃虾蟹粥的人家,一般都不介意多一文少一文的。 菜肉粥的滋味要平实许多,很家常,咸肉是胡娘子自己腌的,不麻烦,抹了盐巴放着就行,咸肉切片,鲜肉剁沫,各有风味。菜则依着时令来,水芹、荠菜、芜菁、繁缕、豌豆尖、晚菘等,自家吃的时候将菜肉粥盛到小锅里,浇上蛋液,等粥里开出黄花来,盛出来落两滴香油。 沈平自己最喜欢吃这一碗粥,寻常味美,求之不得。 菜肉粥沈平留了浅浅一锅底,等着自己回来的时候做午膳吃了,他将两桶粥提到车上,道:“我去了。” 胡娘子破不开一粒银子,正去柜里寻剪子绞开,见沈平推起板车,她有心要嘱咐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好,早些回来。” 午间食肆的买卖正热,岑开致不在的日子里,胡娘子眼瞧着阿娣、阿囡瘦了一大圈,勉强持住了生意,不过人还是神采奕奕的,没砸招牌。 等岑开致回来,天也凉快了,上了几道新菜,驴车赶趟又忙活起来。 就是这几日卖的臭豆腐味不大好闻,这玩意吃着是香,可闻得人未必都喜欢,气味更是混了胡娘子的粥香,可她受了岑开致太多好处,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早,岑开致就让阿囡送来一篾子金黄四方小块的臭豆腐,说是不要银子,豆腐炸了,洒些细盐,外脆里嫩,又有滋味,佐了白粥正合宜。 这豆腐真是奇怪,凑近了根本不觉得臭,反而是香哩!一上午靠着这臭豆腐,白粥多卖出去一锅! 午市稍歇,胡娘子立马解了腰裙,去食肆订炸豆腐了,白占人便宜的事儿她可不干。 食肆刚备上晚市要外送的菜,如今店里忙,倒也还招呼人堂食,只是不好点菜单做了,今儿后厨出哪些菜,只在那里头选。 虽是如此,堂食的买卖也还很不错,因为走得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在店里吃更省得一份跑腿钱,偶尔还能尝到岑娘子亲手做出的新菜,请他们白吃提意见哩! 臭豆腐装在一只只小砂锅里送到各家茶馆酒肆之中,舍七绕了一路再收回来,食肆的帮工在井边围了一圈,忙着洗了锅子晚市还得用呢。 “致娘正睡呢。今日出了好些新菜,她累了。”公孙三娘道:“咱们就是俩对门,豆腐本不值,不该收你的,不过这菜挺费油,够柴火油钱就成了。” “做买卖不收银子哪能行?”胡娘子说定了这事,就回去了。 公孙三娘伸了个懒腰,就瞧见杨松在院门外冲他招手。 她走过去,就见杨松手里捏着块蒲桃褐的巾帕,笑着道:“这是好料子裁剩下的,做个包巾正合适。我瞧着你头上那块也该换了。” 公孙三娘斜眼瞅他,到底没绷住笑,随手就解了头上的包巾,换上了这一块。 蒲桃褐不浓不淡,不艳不素,正正好就是秋日里温厚的颜色,衬人也衬裳,杨松盯着她笑。 俩人都忙,难得抽空温存片刻,就见胡娘子又回来了,面有急色,又逼得自己露出笑来,“致娘她,她还没醒?” 公孙三娘不解的说:“胡娘子,你回去还没半盏茶的功夫,她当然没醒了。” 胡娘子拧着帕子,还是不走,她素来爽快,也不知是为何。 公孙三娘将包巾的结塞进髻里,倒也不生气,只道:“几块豆腐,我还做得了主的。” 岑开致不是个独揽大权的性子,她能干也会躲懒,若不是她素日里就放了权,叫底下人历练多了,在明州这段时日,食肆也不会经营的这般妥帖。 胡娘子很不好意思,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就是,平郎去大理寺送粥,个把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杨松晓得他们夫妻俩感情好,与公孙三娘相视一笑,带点打趣意味,道:“哦,是这缘故,不打紧,我也要去送炒货呢。帮你问问就是。” 大理寺不是待客的地儿,但偶也有要备茶盘点心的时候,蚊子腿也是肉,文豆就把这桩买卖要了过来,同别家论生意,说自己还往大理寺卖哩,多少体面! 进大理寺这种地方,杨松还挺自在,往前头倒几年,谁能信他一个山里汉能在大理寺昂首阔步的走。 在大理寺账房处结了银子,杨松又去找泉九,泉九是江星阔手下的人,办差在一个院里,进出有守卫。 杨松本想找阿田来打听,出来的却是泉九。 一见他严肃的面孔,杨松不由自主的弓了弓背,泉九招呼他到一旁树下说话,道:“你回去同胡娘子说,此番是请沈平一道来办案子,看在街坊面子上没声张。叫她别哭,别闹,别胡乱打听,别去告饶求情,安生些忍过几日,末了总会给她一个交代。” 杨松虽钝,可有一点好,从不自作聪明,没再多问一句,只将这话一字不落的同胡娘子讲了,胡娘子顺着墙瘫在地上,杨松把她拽起来搁到椅子上,笨拙的安慰了几句。 让沈平送粥去大理寺是个幌子,沈平一进去就晓得是个套,他也没蠢得觉得自己可以逃出去,逃出去又怎么样,留胡娘子一个人在这吗? 沈平放下粥,道:“粥是足工足料的,这两桶是一钱半银子。” 鲁八还真给他银子了,江星阔与泉九一道审他,泉九做笔录,没有别人。 江星阔问沈平赵书吏可是他杀的? 沈平摇头,道:“老头自己吊死的。”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7节 见江星阔不太相信,沈平道:“我去,他自知道死期将至,就自己吊了,我真没碰他一指头。” “你是谁人手下的兵?” 沈平良久才道:“大人只消知道我是曾是兵。” 江星阔才懒得与他说些软绵绵的废话,道:“听说胡娘子从食肆买了一大坛子的山椒油,说是你喜欢吃,山椒麻得很,偶尔点缀一二不奇怪,可胡娘子说你都吃了半坛子了,可是思念川西风味了?” 沈平不说话,江星阔也不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就道:“为什么杀赵书吏?”其中的关窍,总之与银子有莫大的关系。 “我朝的兵缺饷,一个兵大半年都在地里刨食,来了敌人是抄锄头还是拿□□?” 沈平干巴巴的道:“赵书吏幼时就随朝廷南迁徙,一心盼着收复失地,可是那么多年了,这事儿越发没了希望。他觉得朝廷若是一味蜗居下去,养出的后代各个都被暂时的纸醉金迷所惑,像他自己儿子那样是个废物,我朝算是完了,所以就从明州各路搜刮银钱送到军中做粮饷。” 原是如此,沈平一行人势必也在暗中帮忙,否则他一个小小书吏,没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你逼死赵书吏,可是因为银钱窟窿太大,惹眼了?” 沈平垂了眸子,道:“老头知道自己有这一日。” “卸磨杀驴,也是够狠的。”泉九道。 沈平没辩驳,又听江星阔问了岑父船只失事是不是他们所为,沈平跪着,半晌才道:“我只交代我的事情。” 有时候不答也是答,江星阔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是人为,只是并非你所为,你既知道,就说明这事儿同你的差事是一脉的,对吗?” 沈平没说话,一阵阵的沉默叫人心烦意乱,泉九想着要不要给他上刑,忽听江星阔陡然发问,“金宝钱行,可也有你们的人在其中行事?” 那几个管事瞧着也像行伍中人。 沈平不意江星阔已经揣测到这种程度,一时间面上泄露出几分心绪,道:“大人,莫要问了。” 泉九一听还有金宝钱行的事情,这便与瞿家息息相关了,忍不住讥讽道:“胡娘子老父兄弟莫名失踪,与你也有干系吧?她竟还肯跟你,你是给她下什么迷魂术了不成?” “她什么都不知道,受我蒙蔽,求求大人您放过她。” “无辜妇孺,我自不会伤她。”江星阔道:“金宝钱行这案子亦有大笔银钱踪迹不明,想来也是去了军中。我去川陇军中,那里既有专门在边境行走经商的小队,又有将领大肆购置良田房产,瞧着委实不似揭不开锅。” “谁会嫌银子多?”沈平死气沉沉的说。 第103章 羊油炒饭和婚期 沈平收押, 可岑父的案子没有查清楚,江星阔体贴岑开致心境,虽是万般的想要将婚事落定,但还是问她需不需将婚期延后。 “订婚已延后, 从明州回来我又踌躇不肯应下, 此番订下便不改了。成亲也不耽误你查案子。”岑开致道。 江星阔揉了揉她的头发, 真是奇怪, 她连发丝都是如此柔软轻盈, 不似他这般粗硬。 “谁说不会耽误,耽于□□是必然。” 见他一脸正色的说出这话, 岑开致捂脸倒在榻上笑,道:“既苦熬久已,如期成婚吧。” 钱阿姥高兴坏了, 自岑开致从明州回来, 阿姥就觉出她心情不好, 问她又说没什么,虽与江星阔还是蜜里调油般相好, 但定然发生了旁的事情叫她不开心了。 钱阿姥生怕婚期又有个什么变故, 听岑开致说了如期举行, 才算放心。 岑开致这个新娘是最闲又最忙的, 忙得是食肆的生意, 可婚礼的事情却不要她怎么操心。 柳氏来不来的问题,钱阿姥没问。 岑开致和江星阔打算回临安时,柳氏抱着孩子来送,马车车厢里家当都装好了, 一下车就可上船。 岑开致见到柳氏的笑容大为光火,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柳氏在挟持她。 罪官家眷那么多,只有柳氏全须全尾的没有半点被拖累,留在明州怕遭有心人怨恨。 江星阔在明州查案时日长久,岑开致就去了一趟浃口老家,将祖宅购置回来,修缮妥帖。浃口是明州下属一个富庶小镇,百姓多以出海捕鱼,贩卖鱼获为生,因有地利,行船迅疾,虽比不得明州,但吃穿用度皆是好置办。 祖宅是岑家祖父留下的,不大,小小一间屋舍,夹在市集和衙门中间,极是安稳便利,给柳氏母女住正合适。且周围都是与岑家有亲旧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一番打算,谁听了不说岑开致周到?柳氏却支支吾吾不肯答应,嫌弃浃口地方小,满街腥气。 “那就送娘回您自己家,我让人去问候过了,舅舅的身体也还挺好的。” 柳氏出身不差,只是家中庶女,嫡兄做个小官,从前在岑父跟前拿腔拿调,在施纶跟前却要讨好逢迎,柳氏既受了这份得意,又怎么会去他家寄人篱下? 她想跟着岑开致,自见岑开致眉头没皱一下就拿了银子出来买下了茶庄,柳氏就知道,她在临安不是瞎折腾的。 再说江星阔,从前只觉得江星阔是寡母独居养出的蕃种,做了大理寺少卿又怎样,既没油水,又不清贵。眼下再看,他能将自己和拖油瓶捞出来,且无人置喙,就知他既有手腕,也擅为官之道。 柳氏自己也清楚,没将岑开致笼络住,是她失策了,岑开致不愿养她老呢!没打招呼就把她和妹妹的户籍都立在明州了! 柳氏也有盘算,不说跟着岑开致回临安住着,只说想去参加她的婚礼。 江风一阵比一阵大,柳氏似乎是站不稳,往左晃一晃,往右颠两步。 “娘还是别去了。”岑开致只那么瞧着她,眼神无比清醒,“江风大,娘刚出月子,妹妹还小,吹了风不好,送娘回去。” 柳氏急了,咬牙道:“岑开致!” “嗯?”岑开致应了,笑道:“看来娘是不喜欢听装模作样的好话,要听撕破脸皮的恶语?” 正僵持着,就见邹家的马车急急而来,邹夫人带着一帮丫鬟婆子从车上下来,抢了孩子,架了柳氏就要走。 “放心,房子我都找好了,就在我乳母家边上,最是闹中取静的好地儿。”邹夫人道,挥挥手赶岑开致他们快走,把柳氏架上马车,关了车门就走了。 听到江星阔失笑,岑开致才回过神来,道:“这事儿托给邹家办,知道他们会上心,可没想到动作居然这么快。” 柳氏要繁华热闹,岑开致也不逼她住到浃口去,只托邹家替柳氏找屋舍,稳妥了就从岑家搬出去。 柳氏在岑家短住了些时日,许是岑开致和江星阔那几日忙碌,常不在家中,她在旧宅中又寻到了女主人的滋味,当家做起主来了,岑开致见高姨抹眼泪就抹了两回,岑伯也眼瞧着她,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神色。 柳氏将家当都收拾妥当了,正好从码头直接回新家,不必住在岑家了。 邹夫人把屋舍买在奶妈子边上,既能护柳氏周全,也算是盯着她,叫她安生些。 事情妥了,岑开致却并不是那么高兴,她心肠不软,也不硬,每每与柳氏交锋,胜也沮丧,败也难过,还是回到临安,被亲切温暖的笑声围绕,才有几分过日子的真实之感。 婚期将至,食肆的喜气衬得粥铺愈发冷清寥落,喜帖早就请人写好了,李氏还生怕有变动,眼下岑开致点头,她就欢欣给各家下帖子去了。 岑开致得了一沓,有些犹豫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请嘉娘。 泉驹下学回来,想在食肆蹭饭。他来时已经不早了,食肆的吃食都送出去了,灶上就余了一锅冷饭,些许时蔬和肉食。 今日是霜降,正所谓无鸭不过秋,灶上倒是蒸着两只肚大肥润的八宝鸭,不过时辰没没足,香气困在蒸笼里,只缓缓的渗出来些许,尚未抵得过院里炙过羊肉的浓香,今日大卖的吃食里有一道孜然炙羊排,香气久久不散,泉驹闻得见却连根羊骨头也啃不着,大为悲恸。 阿囡抄起腰裙笑道:“既饿了,便是半刻也等不得了,今日新炼了些羊油,简便些炒个饭吃吧?” 泉驹哪有不肯的。 玉一般的羊油滑入热锅之中,没到底部就已经化了,吃油还得荤油,草植之中芝麻油算是顶香的了,可阿囡觉得,也比不得荤油。 在食肆,哪怕是吃个炒饭必然也不会是简薄的,灶上没有炙羊排,还有些生羊肉,羊肉略抓腌一番,下锅炒熟,阿姥腌制的各种小菜都抓一些切碎下油锅炒出香来,再入冷饭炒散。 一口铁锅里就炒了一份饭,翻炒的十分均匀,因为裹了羊油,每粒米都微微发亮,羊肉是肥瘦相间的极嫩,肥油的部分像一朵微焦的云,这种大荤和米饭相结合带来的充盈享受,实在令人迷醉。 泉驹的肚子里并不缺油水,本以为这份羊肉炒饭会腻了些,但饭粒莹泽分明,小菜脆而爽口,香气直冲口鼻,差点连盘子都啃掉,末了才饮了一口用来解腻的清茶。 人是要吃饱喝足才有点闲心的,泉驹捧着茶走到岑开致身边。 岑开致正对着张喜帖发呆,眼前人影晃动,抬头看泉驹道:“炒饭可还好吃?怎么回来迟了?午膳没赶上,晚膳也差点叫你错过去了,可还有肚子,要不要吃八宝鸭?” 泉驹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道:“胡老爷子去了,我瞧着胡沁伤心,就留了留。” 老人家缠绵病榻多时,这个消息其实并不叫人意外。 岑开致肃了肃面容,瞧了瞧笔端落下的一个胡字,倒是不用纠结请不请嘉娘了,她定然是不会来的。 心中有准备是一回事,老爷子真去了是一回事,虽说胡沁已将胡家的生意接手的差不多了,不敢说日后多么锐意进取,保住这一世的富贵总是不大差的。 可他爹一走,胡沁还是觉得慌乱难受,心头一阵阵发疼,胸口一阵阵发闷,脑袋一阵阵发昏。 嘉娘盯着他嚼也没嚼的吞下几只馄饨,前院不知谁家来吊唁,那哭声似鬼哭狼嚎,没有体面,却比那些个左腮擦一擦泪,右脸蹭一蹭粉的假惺惺做派要好些。 胡沁‘哇’的一声把馄饨都给吐了,他本就是强咽下,吐了倒是舒服些,抹了抹嘴,道:“姐,我没事,心里难受,熬几天就行了。” 嘉娘扶胡沁起来,胡沁反握了她的手,道:“好了,你就别操心我了,顾好自己,别往前院来。” 胡沁搀着他姐,胡老爷子刚走,嘉娘就诊出喜脉来,也不知是不是胡老爷子用自己寿数换了这个孩子,这胎很稳。 “我不去站着能行吗?”嘉娘道。 好些下人都去了前院帮衬,后院清静了不少,回廊上寂寥无人,一时间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姐弟俩。 “管他个屁,爹肯定希望你养胎,不愿你跪着烧纸钱。”胡沁道:“如今我说了算,躺着去。” 院里,荆方穿着件单衣正站在檐下,脸上是大梦初醒的恍惚,他昨守了一夜,昏过去了,是被下人抬回来安置在床上的。 “姐夫你穿得这样单薄跑出来作甚呐,脚上鞋都穿反了。”胡沁有些担忧的看着荆方。 胡老爷子死了,荆方一夜之间连声音都哑了,他明明没哭嚎,大夫说是气结于喉所致,急不得,要慢慢纾解。 姐弟三人站在一处,各个形容消瘦,嘉娘倒是比他们还好些,面上隐隐有种光泽。 “你们俩快进去吧。姐夫你也别出来了,照顾我姐就行,阿驹今晚上来陪我守夜,别担心了。” 胡沁把院子留给夫妻二人,荆方静默的垂眸看着嘉娘平坦如旧的小腹,不自觉的吐露心声,“这小家伙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的声音因为喑哑而听起来有些陌生,嘉娘倒是心绪平静,她真真觉得这孩子是她爹给她求来的福报,就道:“都是爹给咱们的福气。” 荆方没说话,面容被夜色浸润,呈现出一种哀愁的悲色来,嘉娘携了他的手,只觉得冰凉凉的,道:“进屋吧。” 第104章 炸芋片和大理寺的沟渠 岑家食肆的买卖在临安这地界其实算不了什么, 可也实打实的叫手下人赚了好些银子。 歪牛手下几个小弟都张罗着要买宅院了,一人一间还买不起,倒是可以合买,一间大院里隔开来, 歪牛住后头, 舍七带着几个小弟住在前头。 歪牛看上的宅院在他老地盘佑圣观附近, 那宅院藏在巷弄里, 道还算宽敞, 不拘他车马进出,宅院也大, 日后就算是成了亲,开枝散叶也不愁住不开,除非每人又再生了十个八个。 歪牛今也算乔迁之喜, 请了泉九和文豆来吃席。泉九顾念旧情不忘提携, 文豆给了他们挣钱的机会, 这才有了今日,吃他这一顿不冤。 因午后还要赶晚市, 几人也不敢贪杯, 一口两口酒的, 于杨松来说更是无碍, 唯有泉九这个同酒没缘分的, 醉醺醺瘫在驴车里,随着驴车的摇晃而半睡半醒。 驴车比之马车要小巧玲珑许多,佑圣观附近拥挤,文豆又认得小径, 就引着杨松在巷弄里穿梭。 大路走得多了, 小路倒也别有一番趣味。院墙上浇着茶叶沫子的栽葱盆, 摊在墙头竹篾上晒得清香好闻的金银花,吃不完的山芋削皮切了薄片吊着晒干。 不知谁家的小童正在念书,大约是新学,有些磕巴,倒是认真,末了得了他娘一句赞。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8节 文豆只觉得这秋日阳光真是舒服,虚着眼看那芋片,悬在阳光里倒如玉般雅致。 “瞧,这家人也炸芋片呢?没阿姐切得薄,肯定也没阿姥炸得好吃。” 芋片又削皮又切片又要晒,瞧着很麻烦,可晒干了存起来,炸起来却很方便,热油炸到蓬起鼓包,色泽微黄就好了,不过一瞬的功夫。 寻常人家年节里炸肉丸炸鱼时才顺便炸芋片,平日里谁费这油?而且炸好了就那么吃,最多撒点盐,也是惯孩子的人家才会做的吃食。这样已经很好吃了,酥脆可口,满嘴生响。 文豆自觉很有口福,食肆里的炸芋片花样可多,细盐花椒粉都是寻常了,还有撒胡椒孜然的。 岑娘子还喜欢撒些苔菜粉,更添一份鲜,这一撮香料粉饵都比那几片山芋要贵了,可味真是不一般,人人吃了都说好。 可卖是卖不掉的,芋片贱,配它的倒贵,平头百姓谁舍得?只自家人做来吃。 岑娘子每每炸了都要送去大理寺,粉料各撒几份,一路飘香的端进去,常常是炸芋片刚进去,后边就跟了一串尾巴。 江星阔这地儿,原本没什么人来,谁没事找事儿要看他的冷脸?可只要一送炸芋片去,这个来送几份无关紧要公文,顺便抓一些走,那个来说几句废话闲篇,又抓一把走,就连陈寺卿也莫名来提点江星阔一番,末了要了一半走。 炸芋片不耐放,吃不完要潮软的,江星阔也不会舍不得,就是,很无语…… 听到文豆的话,杨松刚仰脸想看山芋片,被一件浸透了脏色洗不净的袄裤盖了一脸,这一丈路过去,两户人家的院墙上都架着竹竿,晾了入冬要盖的厚褥和要穿的厚衣裳。 他俩缩着脖子驶过去,驴车顶棚薄,衣裳裤腿轻轻拍打在上头,有些响动,泉九睁开眼。 拐角这间宅院可大,文豆揉揉眼,道:“这不该是张府吗?怎么姓许了?” “换人家了有什么奇怪。”杨松不知道张家的事情。 毕竟是岑开致的私事,文豆没细说,泉九的脑袋忽然从他和杨松肩膀处探了出来,道:“嘿,张家人搬哪了?” 文豆见他在意,就去问了这许家的门房,也巧,置办了这间宅院的许家还同文豆做着买卖呢。 佑圣观附近的琴行就是许家开的,既卖琴也做个雅客吃茶的地儿,阿囡做的那些花糕酪点,人家很瞧得上。 许家原本与张家就是邻居,因子孙昌盛,有些住不下了,兄弟俩分家,所以许二爷携妻带子搬了出来,就在隔壁,俩兄弟还是照样的好。 许家留客,文豆婉拒往外走,一屁股挪上车辕,对泉九道: “张家养不住这么大的宅院,只能卖了,两房人分了银子就散了,张申的娘死了,他伯娘带着儿媳和孙子就搬到近旁,就,好像就是咱们方才过来,那晾着金银花的院子。张申自个不知道上哪儿了,许是住在官廨里吧。” 泉九听了冷哼一声,道:“活该。” 原本张申费尽周折得了一个翰林院八品的典簿小官,但做了没几日就叫人给挤下去了,眼下又费了好些银钱在水部求了个官位。 这下倒好了,水部前些年叫肃清了一番,如今在里头的各个实干,逼得他也只能终日与堤堰断漏、沟洫淤堵、碾硙(水转连磨)之类的玩意打交道,没有一丝儿容他钻营上进的缝隙。 船舻、漕运等稍有些油水的差事且轮不上他呢,张申被嗟磨得厉害,日日被指使的满城跑,人都晒得像个老农,背后几个同僚都笑话他,花钱买罪受,使了银子还叫人当傻子!可事实难道不是这样? 那日岑开致和瞿青容从珍宝阁里出来,被事业和情爱滋润着,岑开致美得耀目动人,笑着从张申跟前走过。 张申就那么死死盯着她看,她竟是浑然不觉。张申险些就喊出口了,可车夫赶着马车迎上来,车厢隔绝两人,车轮又碾过水坑,溅了张申一裤腿。 张申低头看看自己裤脚,因差事与雨水分不开,他总戴着斗笠,污水渐渐平复,照出一个神色诡异阴郁的庄汉。 岑开致没有认出他来,但江星阔一眼就瞧见他了。 大理寺地势低,一到雨季就遭水淹,偏偏雨季又是水部最忙碌的时候,湿湿鞋袜又算不得什么,等着好了! 这回,陈寺卿上奏要挖凿沟渠排水的折子终于被批复了,秋日是一年中难得稍干爽些的时候,趁着这个时候赶活,最好不过,入了冬,其实也常常淫雨霏霏,叫人一脚一个坑洼。 水部的意思由上至下,到底还是得张申这些小官们来做。 大理寺大多是文官,还是乘轿来上值的,跟着江星阔的那一拨人倒是各个能骑马,小轿一倒,溜出来一个面孔严肃的老头。 不过老头此时笑着,看起来是难得的和蔼可亲,和着马蹄声,就听那老头笑道:“江少卿,恭喜恭喜啊。” 张申背后一凛,不知为何就低了头颅,等他意识到自己对江星阔这份畏惧时,心中又燃起一份恼恨。 他看不见江星阔,却听得他语气轻快,饱含笑意的道:“那日早些赏光。” “一定一定。”秦寺正虽是年长,却是官低一阶,让了江星阔先行一步。 江星阔原本都迈过去了,忽然顿在了张申旁边,也没看他,但张申知道,他认出自己来了。 “秦寺正,派人多盯着点。” 秦寺正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后来一想这回连着牢狱之中也要挖凿沟渠,是得派人盯着些,忙应了,琢磨着吩咐手下几个眼神灵光的去看着这些人。 纵然是没有歪心思,三催四请才来挖沟渠,可不得看紧点?不然做出来几条狗扒拉的道,经得起什么用! 张申倍感耻,但这种感觉还在其次,他脑中横冲直撞的只有一件事,岑开致要嫁江星阔了! 大理寺临时给水部的人在前院理了间屋子出来,其实不差了,他们好些都只就地搭个凉棚。 张申虽是个监工,却不是捧着茶,对着图纸指点江山这么简单,挖渠的劳工大多是卖劳役的,早就学得油滑极了,一个看不紧,这件事上出了纰漏,还得算在张申头上。 张申进进出出的忙活,耳边也听了不少人再谈论江星阔的婚宴。 江星阔虽然瞧着冷淡,但出手很大方,在他手下做事,只要事事勤勉,吃喝是最不计较的。 所以他成婚,大多数人都真心道喜,略有那么几句不入耳的,诸如诟病岑开致出身之类的话,显得也孤零零的,没人应和,若叫江星阔手下人听见,少不得还要挨一顿教训。 张申听了半晌,其中最难听的一句也不过就是带点揶揄意味的,“都当了官夫人了,怎么会亲自下厨整治那么几大席面?都是托给四司六局来置办了。” 四司六局也不是寻常百姓请得动的,李氏寡居有财,儿子好不容易觅得心上人,她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办一场的。 婚宴设在江府,并不需要钱阿姥真正的忙活什么,她心中欢喜,不张罗又难受,在家里坐不住,今去江家同李氏商议婚礼细节,明儿又去瞿家要瞿夫人帮着拿个主意。 事儿都不大,台盘司送来的杯盏碗碟样式,香烛局送来的龙凤红烛好,还是鸳鸯红烛好呢?香药局送来的香枝粉料也要燃了嗅问挑选。 她心里美,越忙越是精神,阿囡跟着她东家西家走,回来倒头就睡,钱阿姥却神采奕奕的在选窗花。 前些日子秋燥,还听她咳嗽两声呢,眼下全好了,正对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钱阿姥闲不下来,在院里直转悠,可院里本就满是人,瞿家三口都去外祖家了,也没个人同她排解胸中的激动。 “哎呦!”公孙三娘抱着筐走进来,她高举着筐子没看见钱阿姥,差点摔了,不过还好,只洒落了满地的栗子。 泉九忙于公事,落得个没人管饭的下场,扯着江星阔的大旗蹭岑开致的手艺。 岑开致刚把最后一碗龙井茶香鸡放进食盒里,又搁了一碟的紫苏渍红柚,正想去大理寺送饭。 阿娣又急急来喊她,“娘子,我觉得滋味不对。” 岑开致让阿娣把柴火加大,整锅鱼沸起来,再浇一碗的醪糟,忙活好了再出来,食盒却不见了。 第105章 红丝馎饦与钱阿姥 “我的食盒子呢?”岑开致倒是不慌, 这么多双眼睛,还能丢了不成? 满院的栗子还没捡完,一个帮工直起身,茫然的摇了摇头。 倒是井边洗菜的另一个人道:“阿姥提走了。” “阿姥一个人送饭去了?”岑开致说着就要解掉腰裙追上去, 不知是谁又道:“三娘也出去了, 是不是一起去了?” 岑开致放下心来, 阿娣笑盈盈的歪个脑袋出来, 动作有了点阿囡的俏皮劲儿, 她细细的夹了一块鱼面颊肉喂过来,这鱼是先炸后炖的, 醪糟四两拨千斤,化解掉了鱼腥气,皮皱肉嫩, 很入味。 晚间的菜都是谁有空谁来做, 岑开致先做了几样给江星阔他们送去, 自家几人吃的饭菜都是看灶上余了什么材料,今便有方才龙井茶香鸡、芙蓉虾, 还简便的做了个凉拌波斯菜。鱼还要费时间炖煮, 便没给他们送去了。 柚子是李氏让人送来的三红柚, 别的红柚顶多是肉红, 但是这三红柚从肉到瓤皮都是红的, 就连外皮都是黄里透红,婚宴那日拿来摆盘多喜庆。三红柚并非中看不中吃的,一粒粒水分充盈,咬下去有种脆裂的爽口, 很是清甜纾喉。 天有些昏下来, 几个帮工忙活好都来告辞, 岑开致点了灯笼挂上,阿娣把小方桌搬到檐下布饭,阿囡和文豆赶着驴车也回来了,手里抱着茶馆新结的糕点银子。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黢黑的人,众人都吓了一跳,才看清是公孙三娘,她还雪上加霜的抹了把脸,道:“不得了,天一冷炭价就贵。” 阿囡和文豆进门时就看见送炭车了,笑道:“给你打了水了,去洗洗吧。” 原来公孙三娘方才是听见送炭的来了才出去的,炭铺新来的伙计笨手笨脚,把炭摔了,她跟杨松捡了半天,又扫了半天,这才耽误了这么久。 岑开致捏着一把筷子皱眉,道:“那阿姥是一个人去送饭的?我瞧瞧去。” 忙起来的时候,阿姥也去送过饭菜,大理寺的守卫都熟,她交给人家就行了,也不用进森冷的大理寺。可那一般都是白天,晚间是没叫她去过的。 文豆道:“我去吧。驾着驴车半道上遇见了,还能给她载回来。” 如此更好,岑开致点点头,道:“那给你留饭。” 文豆嘻嘻笑,“有吃的就好。” 从食肆到大理寺,走个来回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不过阿姥步子慢,总得翻倍,不过即便如此,也该回来了。 文豆一路到了大理寺后门门口,没瞧见人,只瞧见几把锄头和一条新凿开的沟渠。 大理寺这当口正交班去饭堂呢,吃饱了回来的那人道:“送进去了啊,我亲手交给泉司直的,我饭都吃好了,老人家肯定早回去了。” 晚风吹来,文豆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发汗,身上凉凉的。他看着地上的一条凳那么宽窄的沟渠,道:“这是闹什么呢?” “防涝的沟渠呗。”那人道,忽得也一惊,“老人家不会栽进去了吧?” 文豆哪还同他瞎猜啊,早就绕着那沟渠找去了,真的在树荫底下瞧见钱阿姥掉在里头,额上血淋淋的,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文豆吓得也差点跌进沟里,听见文豆喊她,眼皮子颤了颤,文豆这才顺过来一口气,一扶她就低低的哀鸣,怕是伤得狠了。 泉九和江星阔也出来一瞧,见钱阿姥给自己送饭送出祸来,泉九恨不能自打嘴巴,江星阔四下看了看,道:“阿姥往这边来做什么?” 钱阿姥送了饭,转身走就是了,折到这树荫遮着的角落里做什么? 泉九跟着文豆回去了,江星阔绕了院墙走了一大圈,瞧见几个正在收拾锄头铁锹,准备推着板车走的役夫,见到江星阔倒比见到其他几个水部的小官要紧张些,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 “水部的人都走了吗?”江星阔问一旁监工的小吏,是秦寺正的部下。 “嗯,张主事刚走呢。”小吏道。 “刚走?”江星阔若有所思的重复。 “嗯,他资历浅,可不得最迟走吗?别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小吏看了他们几日,也品出这几人上下高低的参差了。 钱阿姥跌进的沟渠底下是软泥,照理说不会跌得这样惨,而且钱阿姥额头上的伤不对,若是跌进去摔伤的,伤口应该是压在下面的。 “你一直在这吗?”江星阔问。 小吏有些畏惧,轻道:“小人就刚才吃饭费了一会功夫,其余时候都在了。” 江星阔也没有说什么,走到那几个役夫身边,他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江星阔一抬手,几人腿打弯,差点要跪,倒弄得他莫名其妙,只从那成堆的家伙里拿出了一个悬挂的铁坠。 其他东西都是脏兮兮的,唯有这个铁坠干干净净,像是洗涤又擦干过。 江星阔盯着看了一会,对那不明所以的小吏道:“记下,取证。” 钱阿姥遭了这样一难,就是青壮都不一定能好全,更别提她这样一个骨头酥脆的老人家了。 泉九送了钱阿姥回来又走,又带着黄仵作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铁玩意鬼鬼祟祟的在钱阿姥伤口处比划着,两人对了一眼,又走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79节 钱阿姥吃了药,昏睡着,大夫都摇头说尽人事听天命。这年纪的老人家摔成这样,不死也半瘫。 她说不出话来,还紧紧的闭着口不肯喝米油,只望着岑开致。 “阿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岑开致又心疼又焦急。 公孙三娘想了想,道:“可是担忧你的婚事?” “我延后些…… 岑开致话没说话,就见钱阿姥涨红了脸,十分生气的样子,整个人紧绷着。 岑开致明白了,落着泪勉强笑道:“如期,如期,天塌下来也不改了。” 钱阿姥瞬间平静下来,眼睛里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柔和笑意,只是江星阔问阿姥为什么要去那僻静处,钱阿姥眼里显出一种迷茫来,她不记得了。 街坊邻里都知道钱阿姥摔了,病榻前都没缺过来探望的人,瞿夫人天天都来,大家手里有点什么干净的活计,都喜欢去阿姥床前做。 阿囡还想天天在阿姥床榻前伺候呢,有时也被挤得没地方站脚。 自沈平被抓之后,粥铺的大门一直关着,只后门偶尔开出一条缝,胡娘子喊住做了货郎的李才,从他手头买些零碎。 李才和苗娘子打算去看阿姥,顺路把胡娘子要的糖霜带过来给她,胡娘子闻见他们身上一股皂角香,带点她多日不曾嗅到的人气,苍白干裂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走人家啊?” 苗娘子就把阿姥摔伤的事情说了,李才递回去找她的几个铜子,伴随着一声冷笑,门狠狠的关上了。 “诶!”李才甩着手,苗娘子把他指头拿过来看,就见红肿了,明日就要瘀黑了。 李才见胡娘子这模样怪可怜的,整个人性情都变了,也不同她计较,安抚苗娘子道:“算了算了,骨头没裂就行。” 夫妻俩也瞧出来了,钱阿姥总不会得罪了胡娘子,她这是在吃食肆的气。至于什么气,众人不在嘴上说,心里总是有几分明白的。 粥铺的大门一日日都紧闭着,其实岑开致心中也不好受,她有心要送些吃食去,又担心胡娘子觉得他们猫哭耗子,虽不是岑开致的主张,可扣人的是大理寺,岑开致又要嫁江星阔,如何不是一家人呢? 公孙三娘进进出出都看着,也觉得不是滋味,但又不好说什么,难道让岑开致去告罪求饶?也不是这么个理。 或者是劝她说三条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还是沈平活该,罪有应得之类的?这不是上门讨打吗? 这样想来想去,诸多踌躇,胡娘子又闭门不见人,两家原本这样的好,眼下竟是全无来往。 有一日见粥铺门窗翕动,公孙三娘和杨松正装车呢,她忙从车上拿了几样吃食送去。 叩了门不开,好半天等窗户开了,哗啦泼出来一大盆的水,把杨松和公孙三娘浇个透湿,而且也不是干净的水,泡过海货的,一股子腥臭气。 街坊们都出来看,好不尴尬。 李才肿着个指头来探望钱阿姥,阿姥吃了药,还没睡。 卧病在床的老人,屋里还是干爽的,甚至有一股子熏香气。 苗娘子凑到跟前与女娘们说话,李才缩在后边吹手指,岑开致瞧见了问:“指头怎么了?” 苗娘子和李才对视一眼,夫妻俩是有些好奇,借着这个势就问出了口。 可岑开致大喜当前,不好太触霉头,苗娘子委婉地问:“许是与沈平闹得不好了?听我相公说,这几天都不见沈平人,是不是走了?” 公孙三娘在屋外听见一耳朵,忙打岔,道:“来试试菜,婚宴的酒菜。” 厨司送来了婚宴的几道大菜,蜜煎局、茶酒司、果子局还送来点心茶水,李氏都叫岑开致拿个主意。 厨司的菜自然没有难吃的,依着时令将贵的好的食材搬上来,不过其中也有几道别具匠心。 婚宴的主食是一道红丝馎饦,馎饦较其他的面条要宽扁些,盘在碟中如绸似缎,非常的漂亮。岑开致不擅制面食,故而格外好奇,红丝馎饦的做法也特别,取新鲜的生虾捣烂研磨出糜,在用这虾糜子和面,依常法擀切。 虾面煮熟后,自然呈现虾肉之红艳,色美天然。再用鸡肉斩成肉糜,取虾脑煎出黄油后在入鸡糜炒后出汁水,淋浇于馎饦,味绝鲜美。 苗娘子吃着就停不下来,一根长长的馎饦嘬进口中,溅得汁水在唇边腮上,她都顾不得擦拭,好生狼狈,连声道:“好吃好吃。” 第106章 药罐煨鸭和鸡食 正吃着, 就听食肆外有人叫门。迎出去一看,是荆方遣人来送贺礼。他们一家子都来不了,可礼总要送到。 荆方从泉驹口中晓得了钱阿姥受伤的事情,远远的停了马车在桥下, 岑开致受了礼, 带着阿囡去跟前谢他, 荆方藏了孝衣在里头, 道:“我身有热孝, 也不好去探望阿姥。” 荆方与他们往来并不算很热络,阿囡晓得他与自己的爹爹算是故交, 不过没怎么叫过叔伯一类的亲近称呼,多是叫荆大人。 荆方瘦得都叫人认不出来了,岑开致看着他深陷的颧骨, 也只能道:“节哀顺变。” 荆方一笑, 笑容很有点自哀自嘲的意思, 嘉娘怀胎未满三月,故而外人都不知晓。 听说钱阿姥是跌在大理寺正在挖凿的沟渠里, 如今瘫在床上, 荆方似乎没想到会这样的严重, 微微蹙眉, 轻声道:“这实在是大意了。” 岑开致以为他指的是钱阿姥不小心, 道:“是我疏漏了。” 她已经很自责,阿囡忙宽慰,“致姨不要这样说,院里难道就你一人, 阿姥从前也不是没送过, 要说疏漏, 那院里人人都疏漏,不只你一人。” 荆方把目光转向阿囡,小女娘幼时像爹,长大肖母,面容可爱,性情明朗,是个招人喜爱的。 他长久的盯着阿囡看,看得阿囡有些不自在,岑开致也不知道荆方这是怎么了,他这人是喜也淡然,怒也平静,悲也从容的,鲜有这种失礼之举。 “我记得你生在初冬,生辰快到了吧?”荆方忽然道。 阿囡点点头,就见荆方让人抱来一个匣子,双手托着递给阿囡。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透明,阿囡眯起眼,荆方登上马车离去,倒像是消失在阳光里了。 阿囡打开匣子一看,吃惊不小,这套首饰便是出嫁所用也够了。 “这要还回去的呀。”阿囡说着,却见岑开致在出神,半晌才道:“先留着吧。等胡家清静些再说吧。” 多事之秋啊。 岑开致同阿囡回到食肆,就见多日不见的胡娘子挎着一个食篮站在院里,公孙三娘揣着手正堵着她。 难得院里没外人,都去了隔壁院里张罗一道极费工的煨鸭。 这鸭是装在瓦罐里煨煮的,一日只能出五十份,院里摆了一圈的灶,同医馆后边煎药的情形差不多,不过渗出来不是药气,而是香气。 整鸭入瓦罐,落红枣四五粒,撒菇七八朵,若有豪客要求,还可添党参、黄芪等药材,细盐少酱,老酒一浅碗,荷叶封口,粽叶撕长条缚紧。 每一罐皆要煨满三个时辰,吃时才启封,香气不散,精华满罐,鸭肉炖得软烂,汤清不淡,十分好味滋补。 这本就是一道秋日里进补最佳的药膳,原是岑开致做给阿姥吃的,被文豆卖了出去。此时正煨足了三个时辰,一拨人忙着四外送去。 岑开致交代过要给阿姥留一碗,阿娣就提着瓦罐过来了,阿姥这份缚了三节红绳,依着大夫的方子添了许多药材的,弄混可是亏大了。 阿娣同岑开致一个从这个门进,一个从那个门进,正夹着公孙三娘和胡娘子在中间。 阿娣隐晦的知晓沈平在大理寺押着,不过连冯氏也没提,眼下见了胡娘子,有些不知所措,只道:“胡娘子来了。” 她面上点了脂粉,难掩憔悴,也不是不美,更多一份楚楚可怜。 胡娘子没理她,转脸碰上了岑开致,颇为理直气壮的道:“我要去送饭。” 岑开致示意阿囡和阿娣去厨房给阿姥张罗饭食汤药,道:“大理寺送饭要提前一日去门房通告,答允了才许入内。” 岑开致从前给公孙三娘送过几回,很是清楚,不过沈平这情况,肯定不会让胡娘子见。 胡娘子自觉岑开致欠了自己,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不曾想还被驳了,不由得气愤。 “你真是丧良心!”胡娘子掉着眼泪,指着岑开致道。 岑开致觑了眼阿姥的房间,有些担心她会听见,叹了口气道:“我替你问一问?” “不用了!”胡娘子怒冲冲的离去,仿佛岑开致是一个负心汉。 她晓得自己进不去,连着食篮也摔在岑开致足边了,很家常的一些吃食,岑开致甚至能猜到胡娘子准备这些吃食时的想法。 打底先叫沈平吃一碗稠稠的菜肉粥,然后就着小酒吃点咸香臭的芥菜墩,这可算得一顿。 牢狱里没油水,她又去斜街上的馒头铺子买了几个白面大馒头,在熟食铺子切了半只肥鹅,酱烧的鲤鱼是胡娘子自己做的,很糙的做法,用很多很多酱压住鲤鱼的土腥气,咸得很,配馒头也好吃。 岑开致瞧着自己裙踞上的酱色,心里也难过,但可难过也只是难过而已,沈平的下场如何,皆由他过往来定论。 公孙三娘让岑开致换衣裳去,自己忙收拾了这满地的狼藉,倒也好办,扫一扫,拾一拾,倒进鸡圈里就好了。 他人珍重的东西,到了别人手里,也不过就是一摞鸡食。 阿姥养的鸡何曾饿过,吃食也不大积极,只离得近的那只慢条斯理的踱过来啄了几口。 “那我先去隔壁院里了。”阿娣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打院里过,就觉得鸡不大对头,怎么倒下了? 公孙三娘还在归置笤帚簸箕呢,见状忙道:“快把那些饭菜都扫出来,致娘,致娘快出来!” 她喊完也不等人,一拍大腿去粥铺了。 岑开致一看也明白了,同阿娣忙着救鸡,胡娘子是被公孙三娘扯来的,公孙三娘一撒手她就摔倒了,刚好同那只半死不活的鸡躺了个并排。 “这毒不是你自己下的吧?”公孙三娘问。 胡娘子满眼的惊愕,显然不是她。她也不说话,那样子却也不迷茫,谁要沈平的命,她心里清楚。 “谁要杀沈平?”岑开致蹲下身问她。 胡娘子看着她,忽然伸手狠狠推搡了岑开致一把。 “你啊,不是你的好亲亲吗?!好好的饭菜怎么会有毒,你的心思倒快,设计来诈我的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晓得卖粥!有本事你叫你的好亲亲把我一并抓了去,抓了去!” 她跟小孩似得闹脾气,却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动静闹得钱阿姥把阿囡也推出来看究竟,阿囡只看见岑开致跌坐在地上,公孙三娘和阿娣都护着她,胡娘子夺门而出。 泉九得了消息,只是略晚了些时候去找胡娘子,胡娘子却已经不在了,粥铺里一应东西都齐全,仿佛主人家只是串门子去了,可直到第二日,第三日也不见人。 日子要过得平顺,总是要糊涂一些,众人晓得她家出了不大好的事情,却不知她失踪,只以为她窝在家里不出来。 岑开致这几日和江星阔都没怎么见面,江星阔在忙些什么,她也不大清楚,只隐约觉得,会不会同阿姥的事情有关? 阿姥出事之后,次日并非张申当值,做些文书工作于他来说也算休息了,水部没有单独的官廨,与六部的小吏杂居。 住在官廨的小吏多是干苦活没油水的,形容自然也讲究不到哪里去,廨舍中满是油臭之味,张申未到就寝的时辰从不回去,只一人坐在官廨附近的河埠头,盯着水中的月影发呆。 “江星阔大人是想就这样把我推进水里,造个溺亡的假象?”张申忽然笑着开口,他在水中看见了江星阔的身影。 “是你故意推阿姥入沟渠的?” “不是。”张申绝不承认,转脸笑看江星阔,“听闻江大人办案讲究实证,人证皆无,物证含糊,你要如何?屈打成招,还是直接杀了我呢?” 江星阔睨着他,道:“你想诱杀阿姥,是想拖延我和致娘的婚期吗?” 张申没说话,唇鼓动了一下。 “可是阿姥盼着她成婚,断然不许。”江星阔走下一阶,张申不自主往后一缩,倒跌进那河里去。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0节 深秋的河水已经很凉,张申呛了几口水,他虽会水,可慌乱之下只会狗刨几下,反倒离岸越来越远。 江星阔就这么静静瞧着,不知是谁家用破了一只恭桶,随意的弃在河中飘下,此时成了张申的救命稻草。 他抱着恭桶在江星阔嘲弄的目光中爬上岸来,瑟瑟发抖的蜷在埠头上。 “你,我要去衙门告你,告你推我下水!” 此人生性卑下龌龊,还好脑子不甚聪明,总是说些蠢话,做些蠢事! 江星阔甚至笑出了声,道:“人证皆无,物证么,恭桶一只?你怎么告我?” 江星阔并非没法子对付张申,只是稍见不得光了些,婚期近在眼前,不想弄些腌臜手段坏了喜气。 眼见他走了,张申恨得咬碎一口牙,忽听得有一道鬼魅般的声响在他耳畔幽幽响起。 “富贵权势又不只在临安,不如另觅出路?” 张申吓得一抖,还好那只恭桶抵了他一下,没有再度落水。 红漆恭桶摇摇晃晃的飘走了,在混沌的月色下,红与黑没有什么分别,远远看去,一团的黑,倒像是孤零零的一颗人脑袋。 张申自己吓自己,四下惊慌喊叫,“谁,是谁?” 他身前落下一个蒙面人来,俯身对张申低语几句,他先是惊疑不定,而后又渐渐兴奋,似乎江星阔已在他紧握的双拳中化作齑粉。 最后他倒冷静下来,道:“若事成之后,你杀人灭口又如何?” 那人虚虚一咳,道:“你如今死不死的,还有什么分别?与其这样行尸走肉般过一生,倒不如一博。起码我给了你一条登天的梯,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攀高。” 第107章 江府的婚宴和火油 转眼就到了婚期, 大家都要去江家吃席,阿姥还在养伤,不能挪动,格外寂寞些, 不过瞿夫人同公孙三娘说定了, 一个人吃前半席, 一人吃后半席, 留个人下来陪阿姥, 也同她说一说这婚宴上的喜庆。 苗娘子原以为自己是没份进江府的,毕竟瞿家门第要高些, 又是书香人家,杨松、文豆则是与岑开致合伙做生意的,她和李家只是守着田租, 做点小买卖过日子的。 平日里站在一块说说笑笑看不出来, 到底是有亲疏之别, 门第之分,没想到岑开致还是给她下帖子了。 苗娘子和李才一道进了江府, 她颇为紧张, 喜宴吹吹打打的颇热闹, 头顶是漫天的彩灯笼, 灯面上不是鸳鸯彩蝶, 就是大雁成双,都是盼着夫妻和顺的祝愿。 “好大的排场。”李才如坠梦境,喃喃道:“二婚也能这样?” 苗娘子狠狠的白了李才一眼,一把将他推得跌出门槛去。李才爬起来讪笑, 江府守门的小厮却将他一拦, 只看苗娘子。拿着帖子的是苗娘子, 帖子上也是她的闺名,李才不过是她顺带的。 见李才赔罪,又是人家大好日子,苗娘子才放他进来,李才有些没脸,蹭在她身边嘟囔道:“为岑娘子,你也太下我的面子了。” “锅里还有一碗冷饭。”苗娘子笑着对瞿青容点了点头,却很是警告的口吻。 李才不敢再啰嗦,这一桌都是街里街坊,平头百姓,坐在这都有点束手束脚的,自然不比上首招待官员的那几桌来得热闹,人家觥筹交错,吟诗弄月惯了,行酒令也风雅。 他们么,划拳什么的放不开,不过酒足菜美,吃就是了。 红丝馎饦苗娘子同李才提了好几回,一上桌李才就给苗娘子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瞧着众人的筷子都伸过去,生怕添不了第二碗。 也是他多虑了,冷碟还叫人没吃尽兴呢,手边就是一碟高高的撒拌和菜,秋葵、白菘、水芹改刀成丝儿,拌了豆芽,焯水一沸,捞出攥干,拌了油醋酱吃。 这菜瞧着不起眼,初都没人尝,尽吃那糖醋肉、糟拼、熏鱼、盐件儿、桂花藕、山海兜去了。 可这小拌菜怎么就那么香,李才耐不住夹了一口,真是爽口喷香,后来问了送菜的小厮才知道,浇在上头的油是花椒入芝麻油炸出来的,瞧瞧,难怪不是家常滋味了。 喝了点酒,苗娘子放开了几分,四下看了一圈。 江家的亲戚也不多,江海云混在官员桌上,谈笑风生,瞧着心情不错。因江家只来了他夫妻二人,都没另开一桌。 施明依在后头女眷桌上,给了她一个主桌的座儿,她带了几分真情不知,反正摆了笑脸,好话也是说个不断,且都靠她热场子呢。 旁人瞧着,只觉得她好生可怜,娘家叫自家相公和小叔抄了,爹也死了,她还得没事人一般,高高兴兴来喝喜酒,不知是装的,还是疯得七七八八了。 近处瞿家那一桌,还有泉驹带着阿囡坐在一块,瞿先生正喝得高兴,满面红光的同一个年岁与他差不离的老爷子说话。 听小厮说,那老爷子是江星阔启蒙的先生,与瞿先生也有旧。 苗娘子点点头,望了望那边瞿先生又被拽去另一桌喝酒,吟诗作对好不风雅潇洒,又往陈寺卿那桌上一瞧,有些不解道:“泉大人怎么不见人?刚进门还瞧见他呢。” “肯定在新郎官那桌上哄酒呢。”李才想当然的说。 可事实上却是,江星阔出来敬了一圈的酒,早都没影了。 众人起哄要去逮他闹洞房,陈寺卿出来打圆场,笑道:“老大不小了才娶亲,大家也给我几分薄面,放过他,放过他吧。前个不特意请你们几个酒篓子喝了一顿吗?为得就是今日的洞房花烛啊!” 众人笑道:“我就说没有白喝的酒,在这堵我们呢!” 江星阔成亲,大理寺上下都有喜,虽没给他们设下席面,但也不差,光铜子就撒了几大篓,午间的时候又送来的许多果子。 那边开席,这边就是一筐一筐的细馅大包子,水晶包、笋肉包、江鱼包、蟹肉包、鹅鸭包,掰开各个流油鲜香,茶酒管够。 佐酒的菜肴果子也不少,盐件儿、梅子姜、芥辣瓜旋儿、旋炒栗子银杏等,咸酸辣香,吃完了不够再要,吃饱喝足为止。 大理寺原本阴冷沉郁,今夜也沾染上了些许烟火气。 人,其实兽性未脱,总得带点饥寒才能保持警惕,就像荒野里的狼,河溪里的鳄,餮足了总是懒洋洋的,香肉从边上走过去都不愿搭理动弹。 若是饿了就不一样,瞪着眼,看似静默的潜伏着,实则一击即中。 大理寺得了帖子的,不当值的,能替值的,基本都去江家吃席了,不过鲁八和阿田留守在此,吃得也是酣畅淋漓。 几个小的贪吃狠了,倒不是醉吐,纯粹是撑着了,呕了些出来,吐在沟渠里。 呕吐声令阿田皱眉,本要大声斥骂,张了嘴却轻的仿佛梦呓,道:“吐,吐远些,恶,不恶心?” 沟渠边堆着一些挖凿出来的沙土,几人嬉笑着用脚把沙土踢下去,将秽物埋住。 酒不是烈酒,以鲁八的酒量来说,就是再喝多几坛子,走路也不打晃的,可今儿却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靠在地牢边,只觉眼皮子越发沉重。 手下们笑一阵,他眼皮一掀,再笑再掀,终于等到周围也静下来了,鲁八手一松,酒坛子咕噜噜的往牢门里头滚去,大理寺地势斜,下雨先淹牢门。 不论是酒坛子,还是雨水,抑或那沟渠里忽然漫进来的粘稠液体。 酒坛子碎在第一扇牢门边上,大理寺中关着的都是人命案的嫌犯疑凶,每日吃的就是些剩饭菜,外头的肉香酒香他们都闻见了,馋得骂娘。 见到个酒坛子滚进来,虽然碎了,可最大的碎片上还盛着一口酒,那牢房里的罪汉拼命的伸长了手去够,却始终差了一点。 突然,罗裙摇晃,鞋面一点红轻触碎片,将酒推到了他手里,那酒鬼馋疯了,想都没想就端起来一饮而尽,舔着陶片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个蒙着面的女娘。 女娘没有看他,径直往里面去,狱头腰间的那把大钥匙被她紧捏在手中,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发出声响。 “女菩萨发发善心,救我一起出去吧。” 各种喑哑难听的哀求声传来,那女娘却没半分回应。 直到她从里头带出一个还没回过神来的汉子,正是沈平,那女娘便是胡娘子。 大理寺的牢狱中不是重刑犯就是死囚,临死前又瞧见希望,希望破灭的如此之快,怎能叫他们不心生怨恨,一个个大声吼起来,“有人越狱,有人越狱!快来人!” 不管他们如何喊叫,外头都毫无动静,眼睁睁瞧着他们逃出生天。 胡娘子一进一出,看似镇定,其实手脚都是麻木的。沈平看着外头横七竖八躺着的狱吏和捉事人,难以置信的道:“你,你给他们下药? “不是我,只是我收到一张条子,说今夜姓江的成婚,守卫疏松,叫我备好车马径直进来接你就是。” 胡娘子前半生做了老实百姓,因沈平连劫狱的勾当也干了,她不是胆大,她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 见沈平居然还站着不动,胡娘子又急又气忙拽他,“你还赏花不成!?” 沈平反拉住她的腕子,猛地将她晃一晃,道:“闻见没!?火油味!” 一阵风吹过来,先是残余的酒香饭菜香,然后是一点泥土气,随即便如沈平所言,是那刺鼻的火油味道。 胡娘子呆立着,沈平焦急的问:“你,你何必为了我,与虎谋皮呢?我们能不能走得脱且不论,这些人可都死定了!” “那,那怎么办?”胡娘子一慌,所有的情绪都回来了,人也开始哆嗦。 满院醉倒的官差,劫狱逃狱的两人傻子一般站着。 沈平忽然折返回去,俯下身要将鲁八拖拽出去。 醉倒的人按理来说死沉,沈平蹲了几天牢,吃喝上没怎么亏待,手上觉得也不重。 他还没觉得不对劲呢,就觉鲁八的手垂在他腕子上,忽然一扣。 胡娘子不知所措的站着,就见沈平将人拖了几步路,猛地就直起身,快步走了过来,道:“死了也不是咱们的孽,走吧!” 胡娘子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沈平夹着弄走了。 她备下的马车,后边沉甸甸的都是粪桶,恶臭扑鼻,城门早起先开侧边窄门,让运粪的出去,也让城外的菜农进来。 天没亮透,交班的守卫还没来,熬了半宿最是疲倦,呵欠连天的谁细看你,尤其是这些粪桶粪车的。 沈平心中担忧远胜过喜悦之情,他连连追问纸条的来历,胡娘子也给他瞧了,看不出什么线索来。 “能逃你还不高兴?!”胡娘子很不解。 这傻囡!沈平心道,问她:“万一是有人想要灭口设下的局呢?!”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谁知道咱往哪去?从东门出去绕回南门的主路上,随便寻个山里村户落脚,再往闽南去就去。” 胡娘子显然考虑了很多,同沈平待在一处,她镇定了好些,拿起主意来。 沈平不知前头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心事重重的,今日两方对弈,他就是棋盘上的棋子,走或留,哪里是他能选择的? 罢了,既如此就博一把,说不准能绝处逢生呢!胡娘子舍下一切要同自己亡命天涯,只盼着老天爷真待自己有这份宽宥。 作者有话说: 盐件儿我不知道大家吃过没,如果是南边靠海的小可爱们吃酒的时候应该经常见到,冷盘里摆着的一种咸肉,皮是透明的口感香韧,肉是粉嫩的,半点不柴。 山海兜其实是一道春天的菜,春采笋、蕨之嫩者,焯水,还有鲜虾活鱼切块,蒸熟入酱、油、盐,研胡椒,随后用同绿豆粉皮包成三角裹,兜就是把这些食材都包起来吃的意思。 第108章 鏖战不休的一夜和血糯米粥 此时天还未亮, 车轱辘碾过青砖地的声音格外清晰,大理寺中古木参天,树荫和夜色相融,那团黑暗动了动。 “居然是这娘们来救人?真看不出还是痴情种。那老小子也还行, 算是良心未泯, 难怪是一对。” 鲁八不知何时已经攀上了墙头上, 马猴一般垂手蹲着, 正看着远去的车马。 泉九在高处的树干上, 十分不满的看着直打饱嗝的鲁八,包子这东西吃着香, 可若是从胃里反上来的气味,那可真有些恶心。 “你还不跟去?”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1节 “荀海在拐角那候着呢。司直,逮那猴子去吧?” 火油顺着沟渠流进去, 能将大理寺团团围住不说, 多倒上几缸, 甚至还能深入腹地,一点火星就叫整座大理寺没入火海之中。 鲁八和泉九到的时候, 阿田正蹲在张申背上啃一只荷叶包鸡。 荷叶层层裹着, 又装在甑里送来, 此时剥开还都温热。 这鸡去了骨, 分明是吃鸡腿, 却像啃馒头似的不用吐骨头,皮肉细嫩,咸香多汁,痛快急了。 方才都是做戏不作数, 阿田空嚼了许多, 都没咽下, 其实饿着呢。 眼下才是真吃,腮帮子一耸一耸,喉结上下滑动,渗出来的鸡油鸡汁滴滴溅在张申头脸上,他屈辱的涨红了脸,刚吼了一声,就被阿田挥了一巴掌的油。 张申反手被扣着,艰难的抬头吸一口气,脖颈又支撑不住,一脸埋进沙土堆里。 “得,逃了一个,又自己送来一个,今儿也没少人啊。”鲁八提着张申,将他投进沈平的牢房里。 原本以为外头狱吏都醉死了,见到鲁八走进来,牢房瞬间安静的像存放尸首的冰室。 张申嘴里胡乱嚷嚷着什么,泉九困倦也不耐烦听,反正是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明日再审就是。 泉九吃罢一只荷叶包鸡,在鲁八的衣襟上擦了擦手,想到自己吃不到席面,不由得感慨惋惜。 “原本觉得大人用新婚之夜设局好大的牺牲,敢情牺牲的是我。” “你不是好好的吗?哪牺牲了?” 鲁八拎起一坛封口的好酒灌了一口,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疑惑的问。 泉九被熏得差点跌脚,捏紧了鼻子挪远了几步,哀叹一声。 此时鸡鸣已过,今日很多人彻夜难眠,因为亡命天涯的激动和茫然,又或是被人愚弄的痛恨和不甘。 还有些人不入梦乡,并非是因什么伤心感怀的愁绪而难眠,只是纯粹的耽于…… 岑开致原本奇怪,为何这合卺酒尝起来一股子参汤滋味,原来某人早有盘算,将她补足元气,以免还未尽兴,就力不可支的昏睡过去。 恍恍惚惚间,岑开致觉得自己应该睡了一小会,腰间软肉酥痒痒的,她用手拂了一下,一下就暴露了自己已醒的事实。 腰窝处被塞进一个圆枕,岑开致无奈的伸出一双玉臂勾住江星阔的脖颈,嗔道:“还来?” 江星阔俯身吻住她的唇,将她溢出的轻哼统统吞下,鏖战不休。 也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终于得以好眠,满室明亮,红帐也遮不住,她听见帐外有人蹑手蹑脚的在行走,呢喃道:“什么时辰了?” 崔姑笑道:“少夫人再睡会子吧。老夫人昨夜吃醉了,眼下也还歇着呢,不叫您请安了,午间用膳的时候去给老爷上柱香就是了。” 岑开致得了这一句,彻底放下心来,搂着残留着江星阔气味的软枕又复沉沉睡去。 崔姑果然直到午膳前才叫她,岑开致养足精神,亏得她平日里亦有劳动,锅铲挥的勤快,身子也不算太弱。 昨夜欢好也并非江星阔一人强求,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她亦乐在其中,身子也能承受,虽说有些腰酸,倒是不碍事的。 崔姑见她雪肤粉腮,眸光盈盈,将这间屋子都照亮了,忍不住赞道:“少夫人这好皮子,涂了胭脂倒俗气了。” 昨夜星辰裹红妆,岑开致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红,还未细看过这间新房。 说是新房,却也是江星阔的旧居,只是将摆设陈列的更适合容纳一位女主人。 岑开致刚用薄荷茶清了口,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鸟儿翅膀扑腾的声音,西窗外落下一只精神头不是太好的夜枭来,熟门熟路的在站杆上歇脚吃喝。 这灰白色的夜枭岑开致见过两回,也曾飞到小江府里去,听江星阔说这是他小时候在三珠府附近捡来的,一直养着,很通人性,偶尔替他送一送信。 小灰枭大部分时候四外的胡野,只白日里回来吃喝睡觉,总是叨些蛇鼠回来,吓得阿囡和阿娣抱在一块叫。 岑开致抱怨了一回,第二趟就叼金子回来了,还是扁扁一根金签子,真不知是不是成精了。 小灰枭脚上系着一枚小小竹筒,想来是信,只是它的大眼睛跟卷帘似的,一闪一闪,过分的干脆利落,近乎诡异。 岑开致虽不似泉九那般在夜枭窝里落下了毛病,一点大的麻雀都能吓得一蹦跶,但也瞧着发怵,不敢碰。 小灰枭见岑开致不来拿信,径直飞了来,落在她手边铜镜上,撇了腿给她,脑袋滴溜溜的转,似乎不解。 崔姑见岑开致不敢,想替她取信,却险些被叨一口。 “呦,畜生是畜生,倒是也真聪明,晓得您是枕边人呢。” 岑开致只好伸手拿了信,小灰枭卸了担子,飞回站杆上埋了脑袋睡去。 李氏昨夜宿醉,现下也是一副懒惫姿态,掩口打着呵欠,见了岑开致便招呼她坐到身旁来,见她只一人,蹙眉道:“阿潮哪去了?” “有差事呢。”岑开致见她给自己挪出点位置,就没坐在团凳上,往榻上坐了。 “这混账有什么差事非得今日来办?”李氏有些不悦。 岑开致道:“这案子查透了,说不准能扯出我爹的案子。” “噢?!”李氏这才和缓了面色,道:“这倒是该他的。” 李氏的胃口不是很好,只叫厨房上了碗血糯米粥。 原是备了菜的,但岑开致瞧着深红色的粥水,就觉得暖融融的,不论是色的浓烈,还是米粒的韧劲,都远远胜过白粥的寡淡。 “那好,咱们娘俩也不讲究了,一道吃吧。再烹两个鸡蛋来,别打散了,多些油,两面煎得焦一些。” 案几上摆着几样玩意,舂花汁子的小钵小杵,一个滚脸的玉轮,还有一盒抹手的脂膏。 岑开致随手收了收,就见那小钵底下压了封信,李氏的信,她自然不会想着去看,可那上头的字迹熟悉,是柳氏所书。 詹阿姥对李氏打眼色,她忙坐起身收了信件,未免太欲盖弥彰了些。 “前个就送来了,我忙着也没看,一拂手落下地上,叫笸箩压住了,今早上你詹阿姥说分下去的果子不够,笸箩抬起才瞧见这信,看了很气人,你还是别看了。” 岑开致真的就没看了,只道:“可是要您多多规训我?” 李氏见她不甚在意,伸手接了粥碗又靠回软枕上,恹恹的道:“是啊,你娘也委实太记仇了,没让她跟来临安,不是也在明州好好安置她了吗?一口一个教女无方子,恐新妇不贤,凭生事端的,我想着要不要回信呢?” 血糯米粥煲得正好,深红的色泽总让人觉得滋补,米粒与水缠绵交缠,吞咽咀嚼间又能尝到米粒的质感,并不一味的糊烂。 因是糯米,所以微微有些粘牙,其中又添了些红腰豆,嚼起来粉沙沙的,岑开致喝着粥水下肚,唇齿舌尖都是绵甜滋味,此时吃一口用猪油煎过的鸡蛋,香而不发腻。 她吃了个肚饱才道:“娘拿主意吧。” 岑开致真是不在意柳氏了,可惜她心肠不够硬,所以还得替柳氏保下一条命来,可她所做的事,只保证良心过得去,夜里不会难眠就好。 见她并不放心心上,李氏松口气,道:“阿潮晚间可归家用膳?” 岑开致也答不上呢。 秋末时节,岑开致衣衫扣子严丝合缝的,掩住那些红粉痕迹,一张面孔只有端丽婉约美色,昨夜的春情藏在帷帐之后,只有一人可享。 李氏自有她消遣的法子,也不是那些寡居多年,憋得难受,要靠窥伺儿媳儿子房事来纾解的妇人。 所以江星阔院里的事情,她是不晓得的,她若知道两人昨夜翻天捅地的动静,必定不会担心江星阔夜不归宿。 祭拜过江父之后,李氏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呵欠,到底有些年纪了,不比他们胡闹一夜,还是神采奕奕的,岑开致瞧着她是真没睡够,就道:“娘,您再歇歇吧。” 一声娘喊得李氏浑身舒坦,笑着应了。家中人口简薄,繁文缛节李氏自己都不耐烦,更别提拿来约束岑开致了。 食肆算是娘家,讲究些的,应是三朝回门,可说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岑开致就不论这些了,径直回去看过阿姥,品了品阿娣和阿囡上午做出的几道吃食。 她心里还想着小灰枭带来的信件,也没多留,又往大理寺去。 阿田迎出来给她带路,说江星阔在秦寺正院里,不曾想这样凑巧,两人往那去,正好撞见两个捉事人拖着个犯人出来。 岑开致常来送饭,这种情形见得也不少,轻道了一句,“在审犯人,咱们是不是略等等?” 原本死了一般的犯人,忽然动了动,仰起头来。 岑开致亦瞥了他一眼,稍感惊讶,却是步伐未停,交错而过。 是满脸血的张申,应该是上了刑的。 第109章 燕窝汤圆和月下黑影子 张申归秦寺正审问, 江星阔甚至没有露面,秦寺正就听他一个劲在喊叫,“江星阔在哪!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秦寺正掷了签,掴了他十巴掌, 张申还在喊叫。 “这是鹦鹉成精了?”身侧的录笔低声嘟囔。 秦寺正轻咳一声, 这小子顶了老爹来干差事的, 性子还没磨好, 就知道惹他发笑! 最后没法子叫人抻开他的嘴, 敲了他几颗牙下来,方才算老实了。 张申肯交代了, 却又像在瞎说八道,说是有人指使,却又说不出那人姓甚名谁, 甚至连面目都无法勾勒, 只说他那双眼, 像是快死的人。 秦寺正嗤之以鼻! “只说牢里有个叛徒需得灭口!”张申痛得都没有别的情绪了,只晓得痛, “那人是军中的, 我是替军中办事的!” 他以为这事儿不难办, 火油是张家从前做生意时剩下的, 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堆着没出手,用了也查不到来处。 火一点,既可泄愤,又能邀功。 借着张申软弱之际, 秦寺正又逼出了他诱使钱阿姥掉入沟渠, 再用铁坠掷伤了她。 “她最是个心硬的人!”他指得是岑开致未因此事而拖延婚期。 秦寺正却听得半懂不懂, 装着糊涂摆摆手,令人将他拖出去,恰在回廊上碰上了岑开致。 一位是新婚少妇,穿着粉袄绯裙,正掀开金丝彩绣凤毛斗篷的兜帽,露出她平素不常梳的峨髻,只簪了一二红宝金珠,想来是为应新婚的景。 她那张薄施粉黛的面孔华美而玲珑,比之寻常日子里的清丽婉约之美更多一些妍魅,唇边不自觉含笑,昨夜是她真正的洞房花烛,想来是欢愉而美好的。 垂眸一瞥,瞧见这瘫血糊糊的烂泥,纤长的柳眉一挑,似乎惊讶,但也只有一点,她连笑都没收敛。 另一位是受刑人犯,穿着囚服血衣,因为不肯招供,被敲掉了半口的牙,连口水都兜不住。 原本昏死着,听见一丝她的声音,便惊醒过来,抬头望着她。 张申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岑开致也是仰脸看,他立在台阶上,她站在屋檐下。 阳光柔化了她眉头的结,他只觉得惊艳,其实她那样的聪慧,恐怕早就就洞悉了日后在张家的压抑悲苦。 张申很快被拖走,拖到拐角,他与岑开致恰好平行,眼瞧着她往那院里去,没进门里,永不再见。 张申闭了闭眼,认命的低下头去。 他只觉得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早知自己对她这份心无法灭绝,倒不如先了结兄长,带着寡嫂另居,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也能得她几分真心。 弟娶兄妻,自古以来也不稀罕,他何必拘泥于那点规矩体面。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2节 张申做着幻梦,突然被拖过几节台阶,狠狠挨了几下撞,梦也裂了,老天爷让他还能见岑开致一面,也是怜悯了。 “那人居然给张申交代了实底。”张申虽未见到江星阔,但他一直在侧室听着,于这一点上,江星阔有些想不通。 秦寺正坐在下首,掀了茶盖又合上,似乎没什么兴致吃茶。 “有何问题?”江星阔问。 秦寺正歪了歪身子,一张愁闷的老脸正对江星阔,道:“大人,您从明州带回来的赵书吏案卷,还有沈平的口供,都指向任将军弄权敛财,私德有亏。若是这案子上报了朝廷,准保成为攻讦任将军的利器。这案子若坐定,他确有罪责,可削了他,边境又有谁人可坐镇呢?” 江星阔默了一会,道:“难道因为他有用,犯了事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官并非这个意思,只是,”秦寺正斟酌着说辞,道:“大人在军中也有些人脉,不是说亦写了密信请人从军中着手查此事,可有回音?” 回音说到就到,由岑开致携来。 纸上短短几十字,极为凝练,江星阔看罢就递给了秦寺正,柔声对岑开致道:“身子可还便利?” 秦寺正皱眉看得专注,没有听见江星阔这句低语。 一点腰酸并不妨碍什么,岑开致轻推了江星阔一下,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道:“好得很。” 江星阔缓慢的点点头,笑道:“那便好。” 这三字吐得分外有深意,岑开致面颊微红,示意他先忙正事。 等他们这番眉眼官司打完,正好秦寺看完了信,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这,这…… “这已不是新鲜事了。”江星阔替他道。 他前些年被调去榷场办事,结识了现任川陕宣谕使的虞大人。 虞大人有赫赫战功,本是个难得帅才,出任后呕心沥血与各路将领共谋经略中原,收复了陕西许多失地。 可朝廷中求和派势力庞大,力主割地求和,代为诏书说:“弃之如鸡肋。” “虞大人一腔热血渐冷,年岁也大了,一向很喜欢提拔年轻人才,任将军也是借了虞大人的路数,在我之前已有人告知任将军有贪污渎职之举,虞大人十分震怒,正在着手详查,要我将手头证据卷宗一应送去,并案来查。” 江星阔说着就见秦寺正叹了口气,“虞大人的性子最是刚正不阿,又是自己举荐过的人,又怎么会容得下,咱们这查到是枝叶,根却在川陕,一查一个准。” 岑开致默默听着,与江星阔一并回到他的院里。 虽是刑官,动刀动剑的,可案几上的书山卷海都能把人给淹没了。 江星阔短歇的内室中,还有一个竖格挡底座可旋动的书架,与军中贪墨以及与之相关的明州大小案子,其案件卷宗都在上头,边上一把摇椅,想来江星阔是时常坐在此处翻看的。 摇椅宽大,岑开致整个人都窝了进去,信手从书架上拿过几份文书来看。 江星阔手头又不只这一件案子,间或有小厮进来送文书,或是手下的狱官来议事,总之并不清闲。 岑开致随意翻阅着,她有一小癖,书页遇折角就喜欢抚平,一本本的抚过去。 抚了几本之后,岑开致忽然觉出了什么,这些卷宗文书都经过打理,平整无褶皱,只最下角偶有一小折,如此看来,倒像是江星阔翻阅时有意无意的记号。 岑开致连忙反过去,一本本将那记号折回来,手上动作着,眼睛也一溜一溜的看着,纤细指尖在一个名字上顿了顿。 她困惑的皱起眉,又一一翻查,果然每个折页上都有这个名字。 江星阔忙好公事,自外间道:“阿致,回家了。”他其实还在休假中,撇不下这些差事罢了。 岑开致正出神想心事,叫他横一打岔,倒是没捡起来了。 离开大理寺前又听了亲信来报,说鲁八和荀海交替跟着沈平夫妇,说二人并未走远,只是在城外兜圈子,又在村户家中改换了衣裳。 不过要引的人,还没有引出来。 深秋其实已是冬,夜晚尤其如此,风吹来的时候,刺骨之冷。 不过红帷帐后,春意融融,滚热灼烧。 岑开致跌入一片柔软之中,在昏暗中合着眼,急急的喘着气,余韵未消,快意还在经络中游走。 两人又彼此温存了一会,今夜较昨夜,又是一番新天地。 几声谨慎小心的叩门脆响,惊得岑开致咬了江星阔的舌尖,她悻悻然蜷进被窝里,道:“怕是有大事。” 小江府的下人都是从江府里拨来的,各个乖觉,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人多嘈杂,平日里都轻手轻脚,干完了差事就退下,也从不在她跟前点眼。 更别提在夜里叩门了,江星阔应该是深吸了几口气,强耐道:“我晓得,因是收到鲁八他们的消息了。” 他飞快的起身穿衣,在岑开致唇上又一吻,道:“早些安置。” 院里,就见夜里精神头足,又刚抓了老鼠回来戏弄的夜枭正扑腾着要去抓小厮怀里的信鸽。 小厮抵挡不了,差点挨挠,江星阔出来方才老实。 岑开致穿上衣裳,推开一条窗缝,正看江星阔大步的向外走去。 崔姑已经躺下了,听见响动又出来道:“夫人可是饿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岑开致摸摸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灶上可有什么便利的吃食?” “老夫人晚间送来一盘的汤圆生胚。” 崔姑见岑开致似乎不喜,就道:“馅料同寻常的芝麻花生不一般,是用白芸豆和燕窝做的馅料,并不十分甜腻。” “那好。”岑开致满意的点点头,道:“让小厨房做一碗来。” 岑开致这几日其实难眠,昨夜是生生叫江星阔弄得昏睡过去了,今夜虽也酣战一番,她却还余了几分精神,这事儿若得好,养人不耗人呢。 岑开致抚了抚面庞,想起江星阔在她耳畔那句戏谑的,“果然是个贪吃的,可得喂饱了。”她有些面红耳赤。 幸好红烛一照,崔姑也看不大出来,只觉得岑开致生得美,挑灯芯的动作都有种风流态度。 汤圆白白几丸,几粒金红丹桂缀在上头,看不出它的与众不同来,咬了一口,就见是丝丝缕缕的燕窝和细密的豆蓉,清爽舒口,别样薄甜。 灶上大约是有好山药,蒸了送来,崔姑净了手替她一圈圈剥去薄皮,一节节白腻,好似糯米捏就,瞧着就能体会到那中绵密的口感。 山药配了两种浇汁,蜂蜜和虾油,岑开致都尝了尝,各有风味,总之是好吃的,一不小心就吃得多了些。 饱腹就更睡不着了,她抱膝歇在外间榻上,看着西窗外投进来的月色,想着往日种种,近日纷纷。 江星阔出去了,崔姑便抱了被歇脚踏上同她做个伴。 岑开致想心思也没声,屋里静默,仿佛她已熟睡。 此时屋外些许异动,先是夜枭的动静,古古怪怪的叫声。 岑开致眼睁睁看着月色之中,从屋顶落下一个人来,影子印在窗门之上分外清晰。 第110章 仙人洞和八宝饭 岑开致蓦地回过神来, 冷汗已经渗了出来,她谨慎起身,捂着崔姑的嘴示意她看外头,印在门上的影子高大, 是个男人。 崔姑与她一左一右, 藏到高高的花架后, 温室里育出来的百合开得正盛, 枝干挺直, 花朵膨大。 从外间到内室,屋里帷帐一重叠一重, 家中喜事,又逢秋冬寒天,一层纱后还有一层厚实的红帷帐。 那人掀得都有点气闷了, 岑开致就见身侧红帷帐凸起一张人面, 五官含糊不清, 他寻不到开合处,正缓缓蹲下要从底下掀起。 岑开致当机立断, 狠狠将花瓶冲着那人的鼻骨砸了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痛呼一声。 崔姑怕得手抖, 但也学着岑开致的样子, 将自己手边的花瓶也砸了过去。 岑开致砸完还不算, 又拔了烛台上的红烛。 那对龙凤烛台是镀金铜铸的,无比厚重,女娘非双手不能拿起,岑开致拿烛台当锤子那么捶了十几下, 直到有些力竭。 帷帐后也没声响, 岑开致捏着烛台掀开帷帐, 就见地上躺着的人她的确不认得,手上还握着一把长刀。 岑开致缓缓俯身,似乎松懈下来,就在那人睁开双眸准备暴起的一瞬间,岑开致已将尖锐的烛台尖钉没进了他的胸口。 红烛长而粗,才可彻夜燃烧不灭,刺穿红烛的烛台尖钉足有四寸长,倒比一把匕首还好使。 岑开致几乎能感受到尖钉刺破皮肉筋膜,错过骨骼,又刺破胸背,被地面上的厚毯抵住的微滞。 那人不可置信的瞪着岑开致,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要死了,还是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样给一个貌若秋月,手腕细得像茭白的女娘手上。 娇柔与凶悍原来并不矛盾。 岑开致把两个花架子压倒那人身上,又砸又打的动静大,院里已出来了好些人,崔姑咬紧牙关忍住恐惧,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去瞿家寻泉司直!” 原本空灵而清幽的月光在这杀人夜也变得惨白冷然,它落在庭院,也落在青山,它落在水井,也落在深潭。 江星阔怎么想也想不到,沈平居然把人引到了三珠府附近。 虽说此时没有亲眷住在庄子上,这三珠府上住了好些养老的忠仆,养护果林的农人也远远近近的住着。 这万一有个什么不凑巧的,碰上了,谁不是亲娘怀胎十月,受尽苦楚生下来的,难道就该这么倒霉? 不过一细想,沈平许也不晓得这三珠府是他家的庄子。 山林茂密,怪石嶙峋,即便有些响动,又泄露了点踪迹,只要不是明晃晃的站在月光底下,其实很难被人觉察,鲁八和荀海早就跟紧了。 眼下沈平正在仙人洞旁,胡娘子不知被他藏在何处,只孤身一人与几个黑衣人对峙着。 “这几人原也跟着他呢,是沈平自己喊他们出来的,说是他们要找的银子就在这。” 鲁八指向仙人洞,水潭中一轮残月碎了又合上,他不解的挠挠头,道:“他说银子在水里,这不是耍人吗?” 江星阔没言语,脑子里却闪过自家那只总爱来三珠府玩的灰枭,它除了给岑开致带回来一根金签子外,早些时候还曾叨回来几粒碎银子。 李氏觉得很有趣,又喂了它极肥嫩的好肉,它就记住这是个好玩意了,那回是叼回来奉承岑开致呢! 下方几人对峙不休,要推了沈平下仙人洞掏银子。 沈平被他们按在水里,快憋死了又提上来。 反复几次后沈平依旧呛咳着说:“若真想要银子,淹了我没用,找几个好水性的渔民潜进去,临安地下水系四通八达,从那个水旋投下去的银子既没被冲到野村河岸的浅滩上,那就说明它在另一处。我也查了许久,才从一本古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是百来年前有个妇人与郎君吵嘴投河…… 他说着又被按进水里,吸呛了一大口,水激进胸肺里,余下一点性命只用来咳嗽,再说不了故事。 沈平艰难缓过一口气,竭力吼道:“江大人!非要见我死了吗?! 鲁八看江星阔,见他淡淡一扬手,就从腰后掏出双刀,在眼前刮了两下,闪过一片银光,从树间越了下去。 随着他一声喊,顿时从四面八方冒出几十个好手,那几人晓得中计,一刀先劈向沈平,沈平转身一躲,背后被割了开来,跌进深潭中。 江星阔飞身下去,点潭水而过,将他提了上来。 临安只有这个季节少雨,再过几日就说不定了,此时瀑布断绝,没有遮挡潭水。水下深渊,连月都照不进去,只在浅处试探。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3节 荀海搞定几人,探着脖子瞧了眼,就觉得后脖颈冒凉气,哪怕底下真有一座金山银山,他也不下去! 来寻失银的几人功夫虽好,但也抵不过人多势众,为首一人冷笑道:“大半夜的,江少卿还有闲情逸致陪我们几个出来赏月,家中新婚娇娘,如今身子都要冷了吧?听说那女娘模样颇好,也许我那兄弟会手下…… 留情二字尚未说完,就觉剑气迫人,鲁八正提着那人,就觉下腹一凉,眼瞧见江星阔的长剑将那人喉管捅了个对穿,刀尖贯喉,还对着他的宝贝,鲁八赶紧挪屁股,担忧的看着江星阔。 他已转身,纵起轻功离去前冷声道:“留着命,别让血呛了,到了牢里好好招呼。” 鲁八手忙脚乱的给那人止血,心道大人这手也真是够准,这么要紧处刺了个窟窿,却没喷多少的血,不做刑官,也好做医官了,刮骨去痈,哪个比得上他。 一行人上山悄无声息,下山倒是浩浩荡荡。 山腰处的庄子轻轻的开了门,露出一点几不可见的灯笼光,又飞快的掩了进去。 荀海与鲁八对视一眼,也没理会,他们是官差拿人,又不是盗匪夜行,名正言顺,怕什么! 这庄子是胡家的,他们也摸了底,听说是胡家的女婿丁忧去职,陪他夫人在这住着养胎呢,月份浅,还没透出消息去,倒也说得通。 院里灯笼随着人移步走而轻晃,到了后院孤零零的一张石桌旁。 “爷,走了。” 荆方轻轻点头,道:“那你歇了去吧。” “诶诶,爷,您也早些歇了吧。” 荆方没说话,又问:“那个也姓胡的女娘如何了?” “灌了药,烧还没退呢。拿咱这当善堂还是医馆,真是不像话。” 胡娘子是隔着院墙被扔进来的,婢女进屋前院里没人,一出来就一个女娘躺在那,颇吓人。 若不是荆方捂了她的口,喊叫起来就要让嘉娘也知道了。 荆方默了一会,道:“罢了,当做善事吧,别叫夫人晓得了,她如今要心清对身子才好。” 江星阔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小江府灯火通明,屋门口盖着一具尸体,仿佛是江星阔此生看过最为恐怖的东西。 “大人,大人,夫人在,在厨房呢。” 江星阔骤然回神,五感才得以归位,天际晨光微熹,这一夜竟是要过去了。 厨房这院里守卫更多,江星阔旋风一般飞进来,身后跟着一串不明所以追进来的人。 泉九才喝了几口的松仁姜末擂茶给震在地上,他心疼的瞧着,道:“眼珠子白长了,认不出大人来?” 他训斥的也没什么底气,江星阔方才的动作实在太快,到了厨房门口反而慢下来。 这院里有一股子浓郁的甜荤香气,就是从厨房飘出来的,暖光也是厨房透出来的。 厨房里头点了好些蜡烛,灶台上摆着,橱柜上搁着,水缸里飘着,照得堪比白日。 岑开致听见泉九说话的声音了,歪了身子朝外张望,正见到江星阔走进来,原本阴沉焦灼的脸色被烛光一抚,倒是没那么难看了。 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缸里刚被舀了一瓢水,水波晃动又有光,粼粼波光照在岑开致面上,仿佛她是个幻影,只要凑近了就会消失碎裂。 八宝饭已经上甑蒸了,崔姑摆摆手,示意厨房里的人都出去,自己也退了下去。 江星阔慢慢走进,忽然伸手猛地将她拽进怀中,死死抱住。 “我好好的呢。是有些吓着了,所以睡不着,索性来做八宝饭了。” 岑开致掌心有几道不是很严重的血痕,已经上了药止住了血。 “我只动动嘴就好了,不用动手的。” 江星阔浓长的睫毛盖下来,掩住他多少的后怕,“我悔死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岑开致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不过她没有推开江星阔,只是将自己缩了缩,仰脸去啄他的唇。 八宝饭是普通人户的年夜饭最后一道甜点,其实并不只有明州有,南北皆通的。 用正当年的新糯米,在里头撒糖和猪油,搅拌到一粒粒都油松软香,红豆沙也要细细熬煮过,专门令人过筛加了糖粉炒干。 八宝除了糯米之外,一般是再加莲子、红枣、金橘脯、桂圆肉、蜜冬瓜、薏仁米、核桃。 其实也并没有规矩,厨上没有蜜冬瓜和金橘脯,岑开致又觉得薏仁米和桂圆肉不相宜,就用了栗子、松仁、莲子和葡萄干来替代。 白吃了山药和汤圆,等泉九到了,岑开致心里一松,胃就难受,全给吐完了。 吐了之后饿就忍不住了,也不想吃别的,就想吃小时候这一碗又甜又荤的豆沙八宝饭! 甑子上的八宝饭还要好些时候才算蒸透了,江星阔一把将岑开致抱起,道:“再去睡一会子,醒了就好吃了。” 他将岑开致安置妥当,留下荀海镇着宅院,挑开尸体上的白布一看,就见那烛台还直戳戳插在心口上呢。 江星阔轻轻笑,仿佛瞧见什么极满意的东西,随后笑容一敛,叫人瞧了胆寒。 第111章 嘉娘和文小仙童 跟掐算过一样, 岑开致醒来的时候,八宝饭刚蒸好,原本分散的糯米与果干都松软膨胀,从碗中倒扣出来, 饱满莹泽, 凝为一体。 小厨房里做了好些, 荀海和手下的人都有的吃。 岑开致让人一圈白糯米, 一圈血糯米的码在碗里, 蒸出来的时候却并不是红白分明的,白糯米也被血色浑了, 看起来不过是浓一圈和淡一圈的分别。 板栗已经蒸得绵糯,红枣稀软,枣子皮刺口, 在温润的八宝饭中就它需要吐, 岑开致觉得不大好, 像是美玉中的一点瑕疵。 豆沙揉了红糖已经足够的甜,再含进一口枣, 又觉得太甜了些, 故而她喜爱的八宝饭, 少红枣而多莲子。 莲子还要细细挑过, 有些陈莲子, 就是把甑子烧穿了烧裂了,灶台也烧塌了,它还是硬邦邦的一粒,蒸不烂的。 新莲子就好啦, 不必泡水, 直接就能蒸到酥烂, 且不会糊烂,亦不会分作两瓣,依旧是饱满一粒。 岑开致虽念着这一口,却也只吃得下一小碗盏,不过歇一歇,吃了一杯清茶,便又吃了一碗。 崔姑本是胃口全无,奈何这八宝饭香气太过霸道,糯米这东西又是这样的好吃好味,也跟着众人吃了一碗。 一碗八宝饭已经足够的香,更何况这人人手里都捧着一碗,这一大早的,小江府都是香喷喷的甜,半点看不出昨夜的惊心动魄。 嘉娘来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样一股甜荤气味,像是将年节的欢喜提前搬挪到了今日。 人人都在吃又甜又荤的八宝饭,左嚼一口糯米栗子,右嚼一口豆沙莲子。 就算是吃完了这一碗,唇齿里也还残留者松仁、核桃的香气,仿佛是一个错觉,叫人觉得这一辈子,总是满口蜜,腹中饱。 荀海警惕的打量着她,身边一个嘴皮子灵巧的替他开口,“荆夫人不是在养胎吗?又是热孝在身,来这做什么?” 嘉娘其实也不大清楚,有些为难的道:“我夫君说有要紧事告诉江夫人,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要我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她。” 荀海想了片刻,示意同岑开致说一声,岑开致倒是来的快,当着众人的面接了信又拆开来看了。 她面上始终含着一抹恬淡的笑,看信的时候也神色平静,看罢轻轻巧巧的将信纸折了起来,携了嘉娘的手道:“进来说话。” 嘉娘原本顾忌自己身在热孝,不过岑开致算了算日子,送葬过后早已经过了三朝,也不十分打紧,又说李氏给她请来一樽菩萨在家中坐镇,想来是无事的。 江府嘉娘倒是去过的,小江府真是头一回来,顾念着她的身孕,就那么几步路,两人费的功夫都够个来回了。 “我原也不那么矫情,只是我福薄,这孩子来得不容易。”嘉娘歇在躺椅上,婢女又给她讨要脚凳,将她的小腿搁了起来,慢慢按揉。 岑开致倒不在意这些,嘉娘一路拿着信来,因为向荆方承诺过,所以并没有拆阅,难免有些好奇。 “是关于星阔手上的一件案子,荆大人知道一些内情。” 嘉娘不解道:“那,那还不叫人给江大人送去?” “你来了,自有人送信去的。”岑开致淡淡道:“他明白的。” 嘉娘越发听不懂了,岑开致便道:“昨夜我遇袭,也与这案子有关,荆大人既知晓一些内情,也脱不开干系,他令你来送信,信中也交代了要你暂居在此,好叫大理寺的人一道看护。” 嘉娘微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那,那他?” “他定然是寻星阔去了,这案子也该有个了结。” 谎话要说得真,其奥义就是要说真话,只不过这真话,只能说一半,藏一半。 也不知是岑开致的平静令嘉娘宽了心,还是觉得荆方同江星阔待在一块就会安全无虞。 嘉娘还有闲心令人回家取些日常用品,往日的活泼性子渐渐也冒了出来,只是有些不满的嘟囔道:“一个两个神秘兮兮的,连阿沁也不见人影,都忙,就我一个闲人。” 崔姑对嘉娘自然是心有芥蒂的,又觉得岑开致每句话都顺着嘉娘在说,心下有些不解,陪她去小厨房看午膳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星阔早间出门,晚间回来,我一早一晚可见他。” 岑开致的面庞在一团浓白的雾气中,米粥的香这样的淡,但又如此的温厚柔和,似能安抚身心上的所有不适。 崔姑点点头,却更是不明白岑开致要说什么了。 岑开致只要了几样小菜,吃着八宝饭是一顿,吃着白粥小菜也是一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那我若告诉你,嘉娘晚间见不到荆方了,你作何想?” “只今晚?” “不是,往后恐怕都见不到了。” 架子上的那些文书卷宗,江星阔想必都看过,一页页折了痕迹的地方都留有一个人的名字,荆方。 一个小吏,只在御史台做些誊写抄录,复核杂算的活计,如此的不点眼,又如此的能耐。 派去明州查赵书吏的随行官员之中有他,前不久去市舶司查施纶的也有他的份。 甚至连岑父的船只出事至张屈科考舞弊这段时间里,他也在明州,似乎是随着户部去明州府核对账目。 太不起眼了,岑开致耳边响起明州府衙后密密麻麻却又如万人齐齐擂鼓的算盘珠子互相击打的声音。 那些小小书吏面目模糊,名姓也无人在意,但微妙的是,若是挑对了地方,改动那么一小下,很可能使一大笔银子淹没无踪迹。 岑开致走回院中,文豆正抱着账册立在天井里,对于这满院子的守卫似乎有些不解,但也没多嘴。 “岑娘子,可有功夫同我对账?” 文豆虽长了些年岁,可脸蛋小小的,眯眼小鼻,讨喜却也没什么男子气概。 岑开致和嘉娘又年长他好些,都将他看做个半大的孩子,嘉娘也没避,只歇在一旁由婢女捶腿。 岑开致和文豆偶尔说话,文豆是个逗趣的性子,多正经的事情都能添上几句笑话,嘉娘侧眸瞧他,忽道:“你不是文婆子那个小仙童吗?!” 话说出口,嘉娘有些尴尬。 当初毕竟是去求子,那文婆子又问得细,什么夫妻房事也要天时地利,床头朝向,床底搁米,还有欢好时的姿势体态,说得那时一个头头是道,文豆估摸着是全都听见了。 唉,到头来还不是屁用没有。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4节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文豆见状忙道喜,笑道:“看来娘子是个有后福的呢!” 嘉娘轻嗤,倒不是针对文豆,随口说笑道:“你还好意思讲,那个文婆子如此坑骗,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敢开口提那么高的价!” 文豆挠挠头,道:“其实她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哩,只是她的本事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时灵时不灵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看向岑开致,“其实你那趟同阿姥来,她是灵了一回滴。” 岑开致挑了眉毛瞧他,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真上她的身了?” “不是不是。”文豆摆摆手,小声道:“是阿囡的爹。” 岑开致一愣,这事儿她还真是忘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文婆子那招式的确吓人,声音和语气全然似变了个人一般。 嘉娘正是无聊的时候,觉得这事儿有趣,忙问:“然后呢?怎么个灵验法?” 文豆其实也记不太清了,转脸看岑开致,道:“你是不是问他财产来着?我记得文婆子好似是说了个方位?” 西北,在西北。 古怪的语调忽然在岑开致脑海中响起,她心道,“如此想来倒是巧了,那任天希麾下的川陕军不就在西北呢。难道馥娘和刘吉的死也与之有关?” 岑开致面上不显,反而道:“谁还认真记得这个?” 嘴上如此说着,却又瞧了嘉娘一眼,荆方和刘吉虽说是好友,性情却并不投契,而刘吉的案子又与走私铜币有关,其中种种似乎都系在荆方一人身上。 一天十二个时辰,忙起来只觉得眨眼便过了,若是闲在家中,心中有惴惴不安,焦躁难言,便觉得难捱了。 岑开致既不好撇下嘉娘去问消息,也不好在嘉娘跟前露出些什么。 嘉娘心中也担忧荆方,岑开致微微试探几句,发觉她对于荆方更是茫然不知。 枕边人,枕边人,不是了解最深的人,反而是瞒得最严实的人。 “他就是那样一个谁也看不透的性子。”嘉娘似乎看出了岑开致的不解,突然道:“我爹去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那样伤心。我都没想到,我只以为爹看他不顺眼,他待爹恐也是惧怕多过爱敬的。” “那日见了荆大人一面,的确消瘦好些。”岑开致道。 “他丁忧在家,也不是什么大人了。”嘉娘蹙了蹙眉,道:“这小官一个,不做也罢。诶,那信好不好叫我也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案子呀?” 岑开致翻了翻手边零碎,道:“咦?信哪去了?我同你讲吧。案子是件棘手的,荆方恐要忙些时候。” 岑开致虽然举止自然,可她说了同没说一样,嘉娘又不是三岁小孩,心里自然有疑惑,只是不好再追问。 此时临安城外的靠近官道的一个农家别院中,忽然闯进一帮捉事人,那些个看起木讷的老农一下褪掉了畏缩相,手中的锄头和砍刀也耍得惊心动魄。 一番酣战过后,鲁八从别院地窟下抓出一个人来,正是不见了几日的胡沁。 第112章 太平之余晖 荆方斜倚在马上, 远远瞧见了胡沁被鲁八抱上马车,只是掩帕轻咳,道:“多谢。” 江星阔瞧着荆方,道:“妻弟已救, 孕妻也在我府中, 你的回报呢?” 荆方展开双臂一抖袍袖, 无力的笑道:“大人, 我整个人都是你了, 自是你想如何就如何。” 江星阔看着他憔悴的神色,多日忧思疲倦, 心力交瘁,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我即便是不替你做这两件事,你以为自己的马脚就藏得很好吗?” 荆方笑着点点头, 道:“我知道, 自我在明州与任将军的手下碰面被周大人发觉时, 我便知道离事发这一日不远了,赵书吏的下场历历在目, 我又如何躲得过?” 江星阔移开目光, 看向带着胡沁回城的马车驶走, 道:“他们带走胡沁, 是想让你执掌胡家, 好继续为他们敛财输送?” 荆方的胸膛缓慢而沉重的起伏了一下,江星阔继而道:“那胡老爷子的死,是你,还是他们。” “是我, 也是他们。他们暗中下毒, 那毒提炼自金国境内的毒草, 宋境配不出解药,他们驻守边境,能轻易得之。”荆方闭了闭眼,自嘲的道:“此法还是我给他们启发。” 江星阔很快道:“刘吉夫妇也是你毒杀的,为何?就因为他走私铜币?卖给金国?” “就?!”荆方微微提高了音量,又轻咳了一两声,道:“大人手上不是抓过几波走私的客商吗?哪一个不是死罪?” “那他夫人呢?他小女若是误食了酒菜呢?” “他向来喜欢睡前独酌几杯,我几次去,阿囡都已经睡了,他夫人并没有陪在侧,我以为…… 荆方闭了口,没有再自辩下去。 江星阔拾起方才关于胡老爷子的话头,道:“胡老爷子知道你做的事情?” 荆方轻轻点了两下头,道:“老爷子何等精明,我只是借用胡家的生意打了几次掩护就被他发觉了。我瞒不过去,只有和盘托出,没想到他竟答应同我一起凑军饷。当初我俩何等豪情壮志,只以为弄来了钱,养好了兵,挥兵北上指日可待,却不曾想,任将军虽也有此意,但是贪欲更甚。” “刘吉的家财,那些蕃商的资业,都是被你窃夺了。”江星阔已不是在问,一抓住线头,这乱麻也就舒展开来了。 荆方苦笑似哭,道:“大人也猜得到,那是多少的银子。呵,爹死后,我答应他不让阿沁涉及此事,可养大了胃口的狼喂不饱了,就要反噬的。” “此案虞大人已经在查,沈平明日就启程去西北作证,会将他定罪。” 荆方微微诧异,“大人不押我去?” 江星阔冷淡的看着他,问:“致娘的父亲…… 只说了这几个字,就见荆方的面色一变,他那时只想寻一处大额的银子来填补赵书吏的缺漏,船难再合适不过。 他再看向江星阔时,对方双眸微眯,道:“你就死在此处最好,我要她瞧着你人头落地。” 荆方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是罪孽深重,罪无可赦。” “你的手脚还真是多,那张屈的行贿舞弊,也是你给他牵的路数?” “张阿狗走漏风声,被张申从口中探出了些许,虽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只偷了些货,还是被他拿捏着,买通了他在考场守门的兄弟舞弊。”荆方拧着眉头笑起来,道:“说起来,大人与岑娘子的姻缘也算是我做媒。” “快死了,容你多说几句笑话。”江星阔身下马儿轻轻敲蹄,有些不耐烦他们说个没完。 荆方抬眸看向江星阔,道:“我知道您与虞大人关系不错,可惜虞大人老迈,即便他正当年,贪恋一时之太平的朝廷,也不会如何的重用他。他的折子,从来都压在最底下。” 与赵书吏随朝南迁,心念故土有些不同,荆方是归化人。 早些年自金国偷跑回来的汉人很多,有才者如荆方可以科考做官,平庸者融入市井,自做个寻常的小老百姓。 这几年金国不满劳力流失,即便有人从边境逃脱,宋军也会将人送回金国。 虽说金国为稳固朝纲,待汉人已不似刚建国时那般贱视,但荆方幼时应当也经历过不少折辱。 他一个八品小官,能源源不断的挖出那么多军费粮饷,先不论其中人命折损,是非黑白,他着实是个人才。 如此人才,只因归化人的身份就受人歧视,常有人云,若是北地有真男儿,又何至于被金人打得连连败退? 这话细想之下,颇为无稽,但却是世人对归化人的共识。 江星阔乃是混血,其实说来说去,他很能领会荆方的心境,但却不会做出同荆方一样的选择。 荆方如此勤勤勉勉的输送军饷,为得就是两国能够开战,一雪前耻,江星阔想破这一层,许多事情也就清晰了。 斡雷谋在大理寺中被毒杀,也是其为了诱发战争所为。 金宝钱行那几个身份可疑的管事就是军中兵士,金宝钱行背后之主不是别人,正是荆方。 钟家父子平素对他诸多为难设计,瞿青梧既撞在他手里,荆方也就顺势报复回去。 不曾想会引得瞿青容和泉九前去南山寺查案,圆觉与他共谋,只好杀了圆觉,将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去。 荆方一一都认了,官道之上唯有他与江星阔二人,他看着辽远无边际的长路,道:“朝廷如此庸懦,还妄想国祚绵延,即便子辈可享太平之余晖,孙辈恐也只能生活在战乱荒芜之中,如此一想,只觉这世事索然无趣。” 他因此并不想留有子嗣,多年以来与嘉娘行房,总是掐算过她的月事日子,只在不易有孕那几日与她行房,岂料还是怀上了,后来孩子没了,他心中却也难受。 那一回小小胜仗,令他欢喜,再度行房却立即有了。 荆方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之中,自与江星阔交代过后,他便不再开口。 这一日冷得厉害,却是阳光晴好。 轻轻巧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荆方垂着眸子,只见裙摆如莲,他惊讶的抬头,对方见到他的神色,轻轻一嗤,道:“以为是嘉娘?” 荆方的目光稍稍躲闪,岑开致拢着斗篷,道:“嘉娘晓得是因为你的缘故害死她爹,又险些害苦了她弟弟,如今将你恨煞,又怎会来见你?” “那,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她她,如何?孩子如何?”荆方急急问。 “孩子有胡老爷子保佑,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生下来了也不会姓荆。” 难得见岑开致如此刻薄一面,不过荆方能从她口中得知这些,也是她的仁慈了。 “多谢岑娘子。” 岑开致有许激愤之语想说,但是话到嘴边,想到爹爹已经不在,又觉得万般的无用,站了良久,倏忽转身离去。 江星阔站在牢门口等她,小灰枭立在他肩头,因为大白日被带出来,显得困哒哒的没精神。 大理寺外,新支起了一个卖饮子的茶摊,摊主是阿田、阿山的两位夫人陈氏和吴氏,娶亲时岑开致和江星阔在明州,未能出席,只后补了礼儿。 陈氏和吴氏在家中就不娇惯,卖饮子赚些银钱,阿山、阿田屁大一点的官,刚东凑西借的买了新宅,左手拿了俸禄右手就要拿去还债。 夫人肯出来赚银子,他们难道还要骂一句抛头露面不成?自然是千好万好,只心疼夫人辛苦。 冬日里,红枣老姜饮和雪梨炖卖得最好,岑开致在这里存了一罐寿眉老君茶,吩咐她们煮给江星阔及他手下几人喝用。 岑开致给了两人好几张饮子方,食肆里平价的茶糕也许她们配着饮子来卖,两人是一见岑开致就要笑,这样一个又好看又和顺人儿,谁瞧着不喜欢呢? 远远见着两人来了,陈氏忙掏了钥匙去开柜锁,将寿眉茶捧出来,吴氏从蒸锅上取出剜掉了芯子的雪梨炖,将茶叶添进去。 等岑开致二人走到近旁时,陈氏笑道:“再蒸一溜就好了。” 摊子前头生意不错,七、八岁的小男娃抱着茶壶来装红枣老姜饮,说他娘身子不舒服,吩咐来买呢! 他身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一只手抓住了哥哥的腰带,另一只手抓着一个白面的素馅大馒头吃得正香,乌眼珠子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小灰枭。 小男娃怕小灰枭叨人,把小女娃拉到身前护着,小女娃就把馒头递过去,给她哥咬一口。 饮子灌了半壶,陈氏弯下腰递过去,怕孩子吃不住力,慢慢的松手,道:“小心些走。” 岑开致瞧着小小两个人往家中走出,轻笑出声的同时却听江星阔极轻的叹了口气。 “难得听你叹气,娘不是常说,叹气多了会泄运气吗?”岑开致接过吴氏递过来的茶,轻啜一口。 “那日听了荆方悲观之语,虽不曾放在心上,眼下却忽然想起来了。”江星阔转着杯盅,闻见茶香清雅,梨香舒润,不喝闻闻也是舒服的。 岑开致想了想却道:“人一死,闭眼撒手,谁还管得了谁。其实我觉得,乱世好似才是世间的常态,而太平盛世就像是其中的夹缝,生在此时此刻,你我都很幸运,不该想那许多扰乱心境,家国自要紧,过好自己的日子,更是要紧。” 谈起荆方,岑开致靠在江星阔肩上,轻道:“我自觉也是脑子有病,虽恨他,亦觉得他有那么几分可叹。” 江星阔垂眸看她,轻道:“荆方还未曾正式录口供。” 岑开致凝眉一眨眼,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般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碎碎雪花掉进茶摊储水的缸子里,顿时消失不见,没有痕迹证明它曾来过。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5节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章就完结了,小可爱们有没有想要看的番外呢? 第113章 方寸天地 城外的三珠府这几日招待了不少官爷, 沈平说他们从明州转运金银,从来都是投进一处水旋之中,几日之后就会出现荒村野滩之上。 可那一次的金银却不见了,他猜想可能随着水旋被冲到了仙人洞底下。 重赏之下, 也没多少勇夫。只有两个底下孩子嗷嗷待哺的渔民应了差事, 带了羊皮肚囊潜下去, 可下潜了一丈多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能作罢。 闹了几日, 总算是消停了,三珠府今日终于迎来了真正的主家。 江星阔和岑开致用了饭就说要去四外走走, 小灰枭早就盘旋过一周,又将一片小小的金签子搁在岑开致手中。 小灰枭在树间飞翔轻松,他们在林间漫步倒也惬意, 只是越走越偏, 有些累人了。 终于, 小灰枭朝一处绝壁下俯冲而去,江星阔微微蹙眉, 紧紧揽住岑开致, 两人一齐朝下看去。 绝壁之下的窄河好似一条缎带, 两岸的碎金烂银如同妆点, 在阳光之下闪动着惑人的光芒。 “沈平也算能人了, 竟能从古籍之中发现线索,只是偏差了一点。”岑开致有些感慨,“这还有别的路能下去吗?” 江星阔摇了摇头,道:“这绝壁太过陡峭, 用上轻功也不好借力, 若叫官府知晓, 必定派人下去取用,反正他们觉得,跌死了一两个是不打紧的。” “那,咱们不说,就让金银在这吧。反正金矿银矿,本就出自天然,化作钱财,乃是人为所致。” 江星阔点了点头,任天希这一案末了闹得太大,由陈寺卿主审,不过这罪犯挨个上堂,其中却并没有荆方的身影。 他在狱中终日等死,过得浑浑噩噩,不晓天时,不知何时睡着,也不知何时醒来。 荆方在昏睡之中忽感到前胸火石灼烧一般的疼,但又不知为何醒不过来,只能生受着。 后不知过了多久,荆方蓦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口闭塞的棺木之内。 虽知自己会死,可活人入棺也太过诡异,而且这棺木太过狭窄,仿佛是依着他的身量打造,头顶头,脚抵脚,动弹不得伸手只能摸到冰冷的棺材板面和上头暗刻的铭文。 荆方一个个字摸过去,初也不知晓是什么,忽然辨出了馥娘两个字,他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他的罪书,一个字一个钉,将他牢牢定死在地狱之中。 荆方从来视死如归,觉得朝廷贪安,世事无望,倒不如死了。 可真到了这关口,却迸发出求生之本能,拼命的锤击棺面,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厚重沉闷的回声一阵阵的敲在他自己心上。 荆方在这棺木之中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总之是令人绝望的长久,他喊也喊了,砸也砸了,甚至妄图掐死自己,撞死,最后皆化作一片麻木。 正当他与死也没甚分别时,忽又觉得灌木四壁沁进了许多水,这水淌得真慢,可又切实的在流进来。 这水是咸水,荆方只觉得神思惧裂,胸口的灼痛变本加厉,痛得愈发尖锐猖狂,周遭的潮湿仿佛不是渗进来的水,而是他身体里流出去的血。 水没过耳孔,又即将满过他的鼻尖,荆方拼命的抻着身子,额头已贴着棺面,他居然如此如此的想要活命,可早已力竭,一卸劲就浸在了水里。 连挣扎都成了一种奢望。 原来死,就是无边的黑暗。 荆方如是想着,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却又万般的不舍。 沉沉的黑暗忽然被人击溃,光明重新降临,荆方猛地挣了起来,大力的呛咳着,口鼻之中都渗出血来。 他裹在风里,浑身湿透,无比寒冷,却又无比的清醒。 岑开致和江星阔抱臂站在一旁,荆方惊魂甫定,这两人一黑一白,倒似那黄泉引路人。 他看清了自己确躺在一副棺材中,棺材又搁在浅滩上,被一阵阵的潮水拍打着。 “被淹死的感觉如何?”岑开致缓缓吐气,笑问。 荆方定了定神,两手搁在棺材沿上,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烙字,好半天才道:“畏惧,惊恐,罪孽难恕。” 岑开致本还强装冷酷,听得这一句,蓦地转身对上江星阔的胸膛,忍不住落泪。 她多想阿爹能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与子孙们说了遗言,告了不舍再离去,而不是突如其来的被死亡击倒。 荆方晓得他们夫妻二人即便是杀人也不会起凌虐的心思,此番这样对自己,说明他是不必死了。 “为什么?”荆方看着荀海牵来的车马,有些不解。 “死到底是比活着容易。”江星阔道:“你也别以为自己能更名改姓的有什么好日子过,我已向虞大人全盘讲述你之所为,其心虽正,难恕你行之恶。不过虞大人愿意留你一命,你去川陕边境吧,这辈子不准离一步,不然,亦取你命。” 荆方从棺材里爬出来,朝江星阔深深一叩首。 岑开致却冷不丁道:“嘉娘以为你死了,我瞧着她有些伤心,不过日子长久就好了。如今她与胡沁共同执掌胡家,不做你荆方的夫人,又做回胡家的女儿,好不畅快。你当初求娶她就是为了用胡家的生意打掩护,心术不正,待她又是欺瞒伪装居多,她这小半辈子都叫你耽误了。” “是。”荆方颤声道。 岑开致说得这些,他都承认,就算其他的都不论,只他故意接错了骨,害得嘉娘跛足这一条,他这辈子都无颜再面对她。 临安的雪细巧而轻盈,即便积了一夜,也没不过脚背。马车悄悄的辗出两道雪辙,一路往西北去了。 沈平与胡娘子皆在囚车之中,上无顶棚,四面是风,不过在地牢中困了那么多日,能出来透透气也好。 劫狱本是死罪,不过那算是个局,胡娘子就同沈平一道罚入了奴籍,原是被流放去了岭南。 泉九留了一丝怜悯,改笔也是去了川陕,等他们二人到时,虞大人那厢估计也收拾的差不多了,沈平也不至于遭人报复。 两人启程时刚过完年,不过还没出年节,空气中还都是鞭炮硝烟的余味。 泉九这几日歇得好,养得是唇红齿白,与这囚车里的蓬头垢面的胡娘子一比,倒是他更清秀上几分。 泉九将一个包袱塞了进去,叹口气道:“江夫人给你们准备的,路上吃吧。” 说着又吩咐押运的官兵,道:“有个女娘是麻烦点,兄弟几个照看些,回来请你们吃酒。” 沈平知道他这几句话能有大用处,连声的道谢。 泉九却并不耐烦听,翻身驾了马车就要去佑圣观接瞿青容和瞿夫人回家,晚上几人说定了,还要去小江府吃饭呢! 一辆蓝灰的家常小马车没进城门里,此时的临安城正热闹,人流如织。 左道旁是担花来卖的老妪,右站着挑花来簪的女娘。 北门石墩上蹲着捉鱼换银的渔佬,南墙头下是提鱼回家的妇人。 你东来我西往,彼此交错而过,各有各的生活。 沈平看向胡娘子,就见她紧紧抓着囚车的木杈,眼瞧着嵌在城门口这幅景象,盼着自己能融进去。 怕是不能了。 天色渐暗,群鸟归林。 泉驹和阿囡,阿娣和文豆正在家门口的道坦上踢毽子。 两家对门都挂了灯笼,照得这一方亮堂,毽子在空中翻飞落下,看得清清楚楚。 泉驹一脚踢得太重了些,毽子横飞出去,朝着泉九砸去。 泉九侧身一个飞踢,正把毽子踢树梢上去了,四人眼睁睁瞧着,叫一声,泉九哈哈大笑,四人只得一齐去摇树,摇得一身青黄叶,嘻嘻笑闹着要同去蹭饭。 崔姑一想这几人是要喝酒的,喝了酒谈天说笑,荤素不忌,说得这个脸儿红,那个趴桌上笑,关起门来是没什么,还是莫叫这几个半懂不懂的孩子听去了。 江星阔还未归家,菜大多在灶上,饭厅里只小炉上热着一锅赤枣乌鸡汤,温润的香气浸在融融暖意之中。 泉九替瞿青容宽了斗篷,趁机在她腮上亲上一口,笑道:“主人家倒是迟了。” 说话间,岑开致从小厨房出来,火腿三年蒸老鸭、腌青梅红烧肉、缠丝香芋、金桔姜丝蜜、酒醉鸭肝、鹌子水晶脍、叉烧鹿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溜跟在她身后。 岑开致留了一份叫送到隔壁去,崔姑人手有些不够,开了门叫四人进来端菜,一流水的菜端回院里去,阿囡叫道:“阿姥、姨,咱们吃吧!” 公孙三娘从房里出来,瞧着几人欢天喜地的样,笑道:“刚给阿姥喂了枸杞粳米粥,我瞧着她还能吃些,把这栗粉糕撇一两块叫她吃吧,喝点金桔姜丝蜜甜甜口。阿娣,把汤温在炉上,我去叫杨松,你们等不及就先吃了吧。” 她从门里出去,弄堂里恰碰上提了酒回来的江星阔。 马下,公孙三娘笑道:“大人回来了?” 马上,江星阔左手一坛梨花白,右手一坛桂花冬酿,缰绳也不牵,反正马儿早就识路。 围墙之外飘出来淡淡饭菜香气叫这冷冬也柔软,他不禁褪去冷硬,难得心情颇好的道:“何处去?” “致娘送了好菜来,我叫杨松来吃饭。” 她想着几个孩子肯定要等他们才吃,便急急小跑起来。 脚步声与哒哒归家的马蹄声一同响在这平静宁和的方寸天地之间。 江星阔一脚迈进内院门中,就见到廊下等他的人儿笑了起来,提着裙角拾级而下,他张开双臂,一把将美人与美酒都拥入怀中。 那厢饭厅开了小窗,泉九和瞿青容倚在窗边,笑看二人。 “大人啊,吃饱喝足再腻歪可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喽!谢谢大家! 第114章 番外一 父与子 临安没有这么大的雪。 密而急, 漱漱落下,不多时就积了一层白。 宣抚司军帐前,那位荆先生又在看雪。 巡夜的兵士走过,已见怪不怪了。 荆先生来军中足有十余年了, 从上一任虞大人直到这一任秦大人, 他一直都是其麾下的幕僚。 虽说虞秦两位大人有师徒情谊, 但老话说得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荆先生瞧着斯文模样,却实打实有些能耐手腕。 军中自然不比府衙中讲究, 生活起居一切都简便了,伺候荆先生的小杂役早就习惯他总是不睡觉,道:“先生, 眼下还算早, 我去营地东角的粥铺给您买碗粥去?” 陕州乃是宋国与金国之间的壁垒, 川陕的军队常年驻守在此,荆方所居的后路军每隔半年也要与边境驻守的军队轮换, 不过无战事时, 日子还算平静。 营地附近有好些被流放至此的罪奴, 这些奴都隶属军中, 平日各种农事杂活都由他们来做, 军中依工时发放钱粮,倒也能混个温饱。 虽说上头并没苛待这些罪奴,监管他们的小吏反倒动辄打骂,男奴也就罢了, 女奴本就难靠力气活挣钱, 在这种境地, 被欺辱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小杂役知道荆先生同粥铺那两口子是同乡,从前大抵也认识。 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86节 荆先生是怎么来的陕州他不清楚,只晓得立足也很艰难,帮着虞大人从陕州一个大商贾手里榨了好大一笔军费出来,这军中的众将士才渐渐对他有了些敬重。 虞大人问他要什么赏,荆先生就要了那粥铺的两口子,并不是要他们伺候自己,只是叫他们不必再做差役苦活,虽脱不开军户,但起码能过一点人的日子。 小杂役也是虞大人看荆先生要的赏赐太少,特意拨来伺候他的。 荆方看向这个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小杂役,刚到他身边时一个毛头小子,因长得同胡沁有些像,年岁也差不多,荆方待他总很和煦。 后来小杂役求他做媒,娶了军中一个小伍长的女儿。 荆方替人提亲原本很是没底,没想到一句话那小伍长忙不迭就答应了,且喜不自胜,连声道高攀了。 荆方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这么些年,倒也不是白活了。 只是不由得想起,不知胡沁娶亲否? 这念头一起就刹不住了,又想着那个他都没见过的孩子,荆方辗转从虞大人一句闲谈中得知,是个男孩,叫胡楼安。 虞大人怎么会知道这种细枝末节,荆方想,应该是江大人心软了。 “那就买碗咸粥来,不拘什么。” “诶!” 粥铺倒还开着门,沈平正要上门呢,见到小杂役来了忙移开门请他进来。 里头的方桌上坐着个两个少年,女孩看起来大些,是姐姐,正看书呢。 见到有外人来,女孩先是一缩身子,觑了沈平一眼,见他笑得虽有些讨好,但神色也算轻松。 她又看了看小杂役,认得他是荆方身边的人呢,便坐定不动了。 男孩手里捏着把小刀,正在认真的削着一根木棍。 “可是荆先生要吃什么?我杀条鱼!?这小子刚从冰洞里勾上来的。” 沈平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腥不腥?”小杂役吃鱼少,总有些不习惯那腥。 “不会,我用姜汁抹一遍就是。小大人略等等,阿成,把鱼片了去。鱼肉烫一烫就好,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一个妇人也从后头出来,对小杂役笑一笑。 也许是因为陕州苦寒,不比临安柔情,这一张脸上全是风霜悲苦,半点不见从前的娇媚。 胡娘子一般在后厨,这是辨出了人声才露面的。 男孩叫沈成,闻声就钻去后边了,不多时就端了盘子出来,果然是清清爽爽的鱼片肉,不见骨刺,凝白中横亘一道红。 见对方满意颔首,他才端回去叫胡娘子入粥水中煮。 一钵子鱼粥很快就煮好了,小杂役有些狐疑,道:“这样快?熟了没?” “其实没熟,不过您一路端去,就焖熟了,这样鱼肉吃起来极嫩。”沈平解释道。 小杂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家的粥他也是常吃的,粥这种吃食说起来简薄,家常都好做的,可到底是手艺人呢,就是熬一碗白粥,滋味都能更好上一层。 “到底是临安享福地来的,就是有讲究。”小杂役说着就见胡娘子的笑略收了收,有些落寞。 他晓得自己戳中别人伤心事了,忙告辞。 沈平却急急的追了出来,低着头同小杂役说了几句话。 胡娘子的手艺没变,粥底依旧绵密温润,细腻可口,因为煲够了火候,所以粥水和米粒都融为一体了。 不似军中伙夫胡乱扒拉的大锅粥,水是水,米是米,却又浆浆糊糊,还不如汤泡饭来得爽利。 鱼肉虽说烫得时间短,但在保留嫩滑的同时又将鲜美渗到了粥里,又没有刺,吃起来格外痛快。 寒冬落雪,在此地是不可能静谧无声的,风吹军旗军帐的响动,巡逻兵士们的脚步声,都带着一股肃杀和沉闷。 这一碗粥吃得荆方鼻尖都冒出了细汗,小杂役算了算他这一日吃过的东西,晨起的半个饼子,午膳汤面只吃了几口,还得是这一口粥水落胃才熨帖。 “先生,要不我每天早上给您买粥去?军里伙夫手艺糙,饼子您又吃不惯。” 荆方摇了摇头,道:“不要太点眼。饼子这些年我难道吃得少?只是这几日牙疼,有些嚼不动,明日掰成小块在茶水里泡软些也就能吃了。” 他又关切的问:“可多给了些银子?他们养着两个孩子,耗用大。” “给了,每回都多给的。”小杂役想了想,道:“那两口子想请您给谋算谋算,瞧瞧能给他那俩孩子寻条好路子不。” “我也好些日子没见那两个孩子了,长得怎么样?” “男孩蹿个子呢,倒不是那上蹿下跳的野猴子,瞧着稳重。女孩,嗯,生得愈发文雅秀气,瞧着,不像咱们这地界养出来的人。” 小杂役也在军中那么多年,什么污糟的事情没见过?更何况胡娘子自己也受了不少,他知道那两口的担心,多半还得搁在女孩身上,斟酌了一下,还是多添了一句。 “女孩若是好,年纪越大越藏不住。” 荆方眉间已生出纹路,不皱也蹙。 男孩的路子好找,若是夫妻二人舍得,他可以寻一个厚道的百夫长慢慢□□着,军户日后总离不开这条路子。 可女孩…… 小杂役晓得荆方事情多,有些懊恼还带了沈平的话回来,给他添了许多烦恼,赶紧收拾了碗勺,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还是睡吧,明还要去秦大人那议事呢。” 小杂役吹熄了灯,可帐外火把摇动,隐隐有光,荆方合了眼又睁开,瞧着这帐顶上迷迷蒙蒙的光晕。 每一夜,他都是在思念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无战事时,秦大人住在陕州城中,荆方始终记得江星阔的话,他不是来改头换面过好日子的,所以这十余年来都住在军帐中。 陕州此地东临崤山,西面函谷关,南雁岭,北近黄河,得此处者,便扼住了关中与中原的咽喉之地,故而金人一直虎视眈眈,这两年更是滋扰频频。 荆方夜里难以安寝,半梦半醒之间,总有那虚妄又真切的金戈铁马之声。 秦大人比不得虞大人那样呕心沥血,文韬武略皆稍逊色几分,不过为人忠厚勤勉,虽有几分优柔寡断,陕州府城在他治下,倒也还算安稳繁华。 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在陕州歇脚,周边一带的能卖上价的好货齐聚陕州,虽是贵上一些,但客商东奔西跑的,难道不费上几个路钱? 荆方坐在一匹小毛驴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慢行进。 小杂役知道他此时心情最好,瞧瞧他这苍白瘦削的模样,还是多在人气足的地方泡一泡,多沾些烟火气,不然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融化在冬日的暖阳里了。 “哎呀舅舅,咱们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现如今天寒地冻的,石榴早下市了。” 货行的台阶高,少年郎走路也不安分,两阶并做一阶下。 这把嗓子刚脱了稚嫩脆响,已经是沉闷低哑的男声了,与他撒娇的语调不大相称。 不过也能听出来,这少年定然是被宠着长大的。 陕州的石榴最好,饱满丰盈,艳丽甜美,籽肥渣少,不过隆冬时节,自然是没有了。 “回回出来就晓得找各种果子甜嘴吃,就算有石榴,埋在雪罐里带回去也失了新鲜,淮月她什么没吃过,要你个干巴的果子吃?她那般好模样,出身又好,爹升官,娘有财。我偶尔去江府,都能碰见陈家那嫡孙守着她,你要是真有什么想头,这趟回去就收心好好读书,整天上蹿下跳的能有什么出息?” 这声音和絮絮叨叨的语调无比熟悉,荆方一震,从驴背上跌落下去,正好压在那少年身上。 “哎呀,阿伯,是这驴崴了脚,还是你发昏了?” 他倒没生气,有些好笑的揽着荆方的肩头把他扶起来。 两人一对眼,他挠挠头,不解的看着忽然就红了眼圈的荆方,道:“跌得很疼吗?我可给你当垫子了啊,莫讹我!我舅舅在这呢!” 荆方顺着他的转身动作看去,就见多年未见的胡沁正立在他身后,神色复杂。 “楼安,跟掌柜的提货去。” 胡沁的模样没变多少,似乎又长了点个头,气质倒是大变,看上去就是个老道精明又不失利落斯文的大商贾。 胡楼安随着掌柜的去后头了,荆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直到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来,又笑着看向胡沁,道:“多谢你,将他养育的很好,性子真是像你。” “性子是像我,只是长得像你。”胡沁冷冷淡淡的说。 荆方想迈步上前,胡沁一瞥眼,他又卑微的退了一步。 其实这么多年了,胡沁心里真没多少怨恨,他来陕州就想过会遇见荆方,不过他也没特意去寻,明儿他们就要走了,本以为遇不上了,到底是亲生父子,有缘分。 “嘉娘,如何?”声音轻得仿佛自己不值得说起她的名字。 “阿姐住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不如意?我夫人性子温柔,与阿姐相处和睦,小女莲子秉性从阿姐小时候一样,打小就养在她院里。阿姐还要帮我兼管账目,人情往来,忙得很。若不是楼安的样子越大与你越像,她只怕早将你忘了。” 荆方低低的笑了几声,道:“这便好。” 胡楼安很快折返,听他言行谈吐也是大大方方,毫不怯场的,想来是南来北往,胡沁都将他带在身边的缘故。 见胡楼安好奇的打量自己,荆方道:“我同你舅舅是故交。” 胡楼安的目光在荆方脸上凝了一凝,又看向胡沁,依旧笑得舒朗,道:“舅舅,那请不请这位阿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