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爷夫人马甲镇不住了》 Chater 01. One o'clock 上海八月中旬的下午,白花花的日头无比残酷地摧残着路上行走的每个人,肉眼似乎都能看到热浪在空气中挥舞,舔过人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虽然巨鹿路上的法桐还算茂密,整条路上都铺着树荫,但季朵还是走了不到五百米就觉得自己要热晕了,于是一头扎进了旁边一家卖鲜榨果汁的小铺子。 “有没有天理了,榨两根黄瓜要三十五?”季朵一边喝着黄瓜汁,一边气愤地给闺密小秋发微信。 文字发出去没多久,小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季朵接起来还未说话就听到对面一通狂笑:“你活该,抽什么风想起喝黄瓜汁了,你可不要说从现在开始要做什么养生girl啊!” “呸,我还少不更事呢!”季朵插上耳机,空出手来对着镜子补妆,“我在巨鹿路这边找一家修表的店,但外面太热了,我进来蹭蹭空调。” “修表?” “我心血来潮借我爸的怀表研究一下,结果不知道怎么就不走了。我得赶紧找地方给他修好了,不能让他知道。” 等身上的汗消尽,重新补好妆,季朵讲着电话,继续出去寻找修表的店。网上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地图上也搜不出来,害得她一路上都得注意门牌,感觉接近了却看不到什么招牌,季朵嘟囔着:“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也许已经没有了。这年头哪还有私人的修表店啊,而且还在巨鹿路那边,能赚钱吗?”小秋漫不经心地说。 “我也觉得……” 这样说着,季朵拐了个弯却突然瞥见一栋不起眼的小洋房,二楼阳台边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today钟表工作室。 “啊,好像找到了。”季朵仰头看着,忍不住扬了扬眉,心说这年头真是不管做什么都叫工作室,“我先挂了,晚上见吧。” 在她眼前的是一栋非常小的欧式老洋房,在巨鹿路这一片老洋房区里不算显眼,它的左右都有粗壮的梧桐树,不留意可能都看不到。但是不得不说这栋小房子很有味道,整个二楼在屋顶的大三角形中,两边凸出两块耳朵一样的三角形小阳台,外墙大部分是南法风格的奶油黄,屋顶和边缘都砌着红砖,房屋底部也有一部分红砖露了出来。进门需要先上几级台阶,大门很窄小,是普通的防盗门,但一旁有两扇拱形落地窗,各自都有可以打开的双扇门。所有铁质框架和外面走廊的栏杆上都涂着暗绿色油漆,从斑驳的程度上看年份很久远了。 季朵在上海待了几年了,她很清楚巨鹿路这边的老洋房价值几何。她看着那块很不走心的木牌,越发觉得这完全不像是在做生意。 她到了门前,发现门居然是锁着的。她伸手按了一下门铃,与此同时发现一旁落地窗的门是虚掩着的。她迟疑着走过去,把头贴在玻璃上,光线太强,她抬手遮在眼睛上往里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钟表。季朵边叫着“有人吗”,边拉开铁艺玻璃门走进了屋内。 虽然外面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进了屋光线却陡然暗了几度。这类房子外表看着大,但里面可利用的空间很小,眼下这个客厅,右手边放着一张巨大的书桌,左手边靠墙有一个不大的沙发,和低矮的茶几,能一眼注意到的家具也就这几样,剩下的壁炉之类的应该是房子本身就有的,但此时它们全都无法吸引季朵的视线。 她的注意力被琳琅满目的钟表狠狠吸住了,根本无法分神。她是个逛家居店都会略过钟表区的人,所以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同时见这么多的钟表。角落有不止一架比她还高的立式钟表,只要能置物的平台上都放着各式各样的座钟,有些是复古的木质外壳,有些则很现代,还有那种所有机件都裸露着,只套一个玻璃壳子的工艺品。而墙上随意地挂着许多的老式挂钟,钟摆整齐地摆动着。甚至,在壁炉上面还悬挂着一整排的怀表。 大大小小的钟表堆满了屋子,发出和谐而又梦幻的走针声,置身其中,多大的躁动都能被平息下来,时间每分每秒的流淌都变得无比清晰。季朵并没有在想什么,她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转着,感觉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游乐场。 “有什么事吗?”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男声在她的背后响了起来。因为事先完全没听到脚步声,季朵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旋转身体,结果脚跟不稳,失去平衡往后仰倒过去,幸好对面的男人及时伸手抓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大步终于站稳了。 季朵拍着胸口,埋怨道:“你吓死我了……” “你自己进到我屋里,还怪我吓着你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里有玩笑的味道,但又太轻了。他手里握着一个细长的玻璃杯,里面的绿茶品相很好,在底部根根立着。他走回书桌前,把杯子放下,抬起眼问季朵,“你真的只是进来参观的?” “哦,不是!”季朵其实也有点纳闷,自己进了这里之后好像反应都变慢了,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从包里掏出怀表,递给了男人,“我爸的表,我拿来玩玩就不走了,你帮我看看还能修吗?” 男人把表接到手里,轻轻笑了一下:“这表得有个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好像是我妈送他的,当时可贵了。这要是修不好了,他估计又得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一个月。”虽然这样说着,但季朵看上去倒也不是那么着急,她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这些表都是你的吗?” “有些是别人寄存的。” 男人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刚刚那个“又”字,暗暗觉得好笑。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背对着他看墙上钟表的季朵,盛夏时节披散着长发,穿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倒也不像个叛逆少女。 不过……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不由得有些感慨,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种想法并没有妨碍他的行动,他已经坐下来,给左眼戴上寸镜,展开工具包,熟练地找到合适的工具,撬开手表的后盖。很明显是因为缺乏保养产生的老化,发条盘整体都生锈了,不过应该还有救。现在的人爱表的很多,但懂得定期保养的太少了,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而此时季朵已经转过头来正视着这个伏于案前、眼睛上戴着奇怪东西的男人,不得不说,他的气质很好。不太看得出他的年纪,说二十多岁或是三十多岁都有可能,脸部线条很硬派,鼻子超级高,同时眼眶又内陷,下巴的流线也很清晰,阳光从旁边的落地窗透进来,脸上睫毛和鼻梁的阴影非常明显,显得整张脸刀砍斧剁一般锋利。 他留着较长的头发,也不知是自来卷还是烫过,有些凌乱地垂过耳际,身上穿着一件泛黄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肘部,裤子也是宽松款的,让人觉得很慵懒,又有一股流浪诗人的气质。 季朵身边从没有过这种类型的人,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有些眼熟,她没有多想,只是象征性问了一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半点谱也没有。 “应该……没有吧。”男人抬起头,摘下了寸镜,“你是不是见谁都这样说?” “别多心,我可不是搭讪。不过我确实经常这样说,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这个人脑子有病,很多记忆都没了,遇见人和事很容易有似曾相识感。” 季朵双手撑着桌边,等着男人发笑,但并没有,反倒是她很诧异:“别人听我这样说都会笑的,你怎么都没反应?” 男人愣了一下:“请问笑点在哪里?” “我说我脑子有病哎!”季朵向前倾了倾身子,“我是说认真的。可我每次说大家都当我是在开玩笑。” “我相信你是说真的,所以不觉得好笑。”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甚至是冷淡的,可季朵的心里却感受到一阵很稀罕的暖意,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那你不害怕吗?万一我精神不可控怎么办?” 她这么一问,男人反而笑了:“我觉得即便你现在发病,我也有把握能赢的。更何况,你看上去面色红润有光泽。” 季朵嘿嘿笑起来,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真是令人心情愉悦。 “这个放在我这里吧。”男人朝她摆了摆手上的怀表,“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修好了我叫你来拿。” 说到留电话,季朵稍稍迟疑了一下,倒不是她怕留电话,是她的电话实在是很多,有些陌生电话她都不会接,很容易错过。 但男人很显然误会了她犹豫的原因,改口说:“你不想留也行,那就一个星期左右来看看,不过有可能要白跑一趟。” 季朵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的电话很多,担心会接不到。这样,你把你的电话也留给我,我记一下。” 男人没有推脱,从抽屉中拿出一本收据写上了一些东西,然后在最下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之后推给了季朵。 “维今。” 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季朵笑起来:“这个姓好少见啊。” “确实。” 季朵没有直接把收据收回包里,而是打开手机日历,在一个星期后的日期上做了“取表”的备忘,同时标记上了维今的姓名电话。虽然维今没有故意偷看,但一晃而过还是看到了她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备忘。 这让维今多了一点兴趣,年轻的女孩子鲜少有这么具备规划性的。 “工作很忙?”他忍不住问。 “防患于未然。” 季朵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句,将收据收进了包里。维今也没再追问,重新坐下把怀表的后盖安回去,拿起之前正在修的一块手表继续。但季朵仍然站在桌前没动,他没抬头,突然听见她问:“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问。”维今抬头看她。 季朵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你生意多吗?只靠修表……赚钱吗?” 维今微微蹙了蹙眉头,他倒是没有生气,就只是对一个不太熟的人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感到些许诧异,不过转念想,或许现在的孩子就是这个个性。他耸了耸肩,不甚在意地说:“反正……还不至于明天就消失。” “那你为什么选择做这个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别那么小气嘛!”季朵弯腰趴在桌子上单手托着腮,盯着维今的眼睛,“你就当外面太热,我想多蹭会儿空调。” 维今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捧着水杯对着她说:“我喜欢钟表。钟表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寓意层面,都很有意思。” “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现在人们对于表的需求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大了,它不是必需品了。” “或许吧,你可以用手机看时间,好像更方便。但是先不说手机的时间准不准,一个手机你会用多久呢?一年两年你就换了,五六年就不能用了,你丢掉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可惜。但一块好的手表,可以走几十年甚至更长,当你拥有一块表,你会更具象地感受到时间。钟表或许真的不再是必需品,但时间赋予它的仪式感却一直存在,它是人类发明的东西里距离永恒最近的。” 他俩一直对视着,几乎是平视的状态,中间也就隔着半臂的距离。当维今认真去看季朵的眼睛时,就知道她完全没听进去,她那双画着粉色眼妆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孩子专有的好奇与迷茫。维今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简单来说呢,就是我年纪大了,比较念旧。” 季朵歪头枕着自己的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对。她噘了噘嘴说:“你不是念旧,相反,你是喜欢掌控未来的那种人。” 不得不说,那一瞬间维今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正色起来。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会说出这种话,但单看季朵说话的状态又无法确定她究竟是认真思考了,还是出于本能地随口一说。 “那你呢?”他问。 “我啊!”季朵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我最在意的是今天,就是现在这一分一秒。永恒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只要此时此刻。走啦,拜!” 说完她转身从进来时的玻璃门出去了,维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居然站起来跟她走到了门口,抱着臂站在落地窗前。落地窗外有一条窄窄的走廊,连接着大门口的台阶,季朵背靠着栏杆上半身拼命向后仰,抬手指着上面,轻快地朝他叫着:“所以,我喜欢你的招牌!” 然后她迅速地跑走了。 维今从门内只能看到她的一点点背影,很快就消失了。维今也走出去,站在同样的位置向上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信奉及时行乐啊!他走回屋内,锁上了这扇落地窗的门——不过这个丫头现在能这么生龙活虎,也算福大命大了,想要及时行乐也是可以理解的。 重新沏了一杯茶,维今坐回桌前,戴上寸镜开始修表,用最小号的镊子将一根只有头发丝粗细的微小零件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净的布上。每每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很快就会沉静下来,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屋内只有钟表发出心跳一般的声音,一旦静下心来也根本听不到,维今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如同待在一颗水晶球里,根本感受不到时间在走,但却经常一抬头发现屋外已然暮色四合。 傍晚的时候,一阵邪风突然将云层刮来,迅速将太阳遮蔽,风里面裹着潮湿的味道,是从海那边吹来的。在远处肆虐的台风终于开始转移阵地,街上的一些广播开始播放台风预警。然而从维今的钟表工作室离开后,季朵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奔老地方——闺密小秋开的酒吧。 西藏南路上的一个小院子,里面是酒吧,院子里能撸串。在上海的这几年,季朵在这里度过了无数的晚上。小秋是她的初中同学,不过初中毕业后就没联系了,没想到后来会在上海遇见。两个人都不是彼此记忆里的样子了,却发现甚是投缘,小秋和曾经的她一样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女孩,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后果也自己承担。这个酒吧原本是小秋和当时的男朋友合开的,两人分手时男的想用一点钱把她赶出去,那时候小秋砸锅卖铁把周围人借了个遍,硬是一个人把酒吧买了下来,然后找了新的合伙人。有一段日子她穷得两天吃一顿饭,但好在终于苦尽甘来,新合伙人变成了新男友,还是个外国小鲜肉。 “亲爱的,还记得我吗?”季朵正坐在吧台前喝没什么度数的酒精饮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突然走过来,搭住了她的肩膀,坐在了她的旁边,“上次你可是说了,再遇见请我喝酒的。” 季朵抖了抖肩膀,微笑着把他的手甩了下去,眯着眼睛看了他的脸半天,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男孩拿过她的酒杯就喝,挑衅似的抖着眉毛:“别开玩笑了,统共没过几天,咱俩聊了一晚上,你现在翻脸不认人啊?” “你说对了,我真的不认人。”季朵敲了敲吧台,对酒保笑:“给我罐可乐。” 那个搭讪的男孩有点急,赤白了脸,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小秋已经从里面绕出来,默默地给负责看场子的人递了个眼神,男孩就被劝走了。 “怎么,心情不好?”小秋顶着烈焰红唇,坐在季朵旁边。 “没有,你知道我的,我实话实说,他那样的脸不在我的存储范围里。” 小秋大笑两声:“人家长得还挺周正的,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啊?” 季朵接过酒保递过来的可乐,倒进杯子里用吸管嘬着喝,为健康着想,她不能喝太多酒,所以也算是酒吧里的奇葩了。她轻轻晃着酒杯,视线始终盯在上面,心里想着其他人也许会当作是红酒,随口说:“你别说,下午我遇见的那个修表的大叔,还挺帅的。” “大叔?多大岁数啊?” “三十左右?” “那你就叫人家大叔啊,叫哥好不好?”小秋架着她的肩膀,抛了个媚眼,“说说,什么样的,你嘴里说帅的人可是凤毛棱角。” “不好说。他是那种……我们身边没有的类型,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季朵小口抿着可乐,气泡稍稍弱掉就甜得吓人,她微微皱了皱眉,“他身上有一种离世俗很远的气质,让人感觉很不真实,很轻很淡,但是又很亮。 她的五根手指捏合着,又突然分开,做了个绽放的动作:“像星星,你明白吗?” 小秋盯着季朵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点头:“明白!特别明白!你看上他了!” 季朵愣了一下,随后用肩膀撞了撞小秋:“呸!胡说八道。” “我胡说?我就应该给你摆个镜子,让你自己看看刚才你那眼神。还星星?你眼睛都快亮成星星了!” 真的假的……季朵低头笑起来,刚刚那一瞬间她确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那个叫维今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虽然不是一个世界,但偶尔穿过云层照下来那么一会儿,也挺稀罕。 “我就算是喜欢有什么用?”季朵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许过两天我突然就记不得他了,他换个发型打扮和我走对脸,我可能都认不出来了,还是别害人了。” 虽然她在开玩笑,浑身写着不管不顾不在乎,但小秋难得没笑,压低了声音说:“你的病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了吗?都多久没犯过了。” “这东西,就是颗埋在地下的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呢?” 季朵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说这件事。 也就没再提男人的事,两个女孩聊了聊生意、房价、新口红色号,门外忽然就乱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喊打雷了。季朵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跳下了高脚凳:“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去和厂商谈点事。” “行,早点回去吧,等会儿可能有大雨。用我找人开车送你吗?” “不用!”季朵夸张地摆了摆手,“我要是时刻需要别人照顾,才真的是生无可恋了。放心,我自己都没问题。” 季朵很快打上了车,窝进后座之后,困意开始扯动她的眼皮,但回去之后还有事情要做,她使劲儿睁着眼睛,想让自己清醒起来。于是她开始胡思乱想,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轮廓,努力去回想一些人和事情。可是该想起的仍旧是想不起,她的记忆丢掉了一大段,以至于她再去回忆更久远的事情也觉得不太真实了,不仅如此,因为时间的断层,导致她对周围人的印象通通对不上号,她对人的记忆变得非常差,常常会不记得刚刚认识的人。如果硬要季朵形容她活着的感受,她会觉得世界和她一定有一个不是真的,她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层雨水打湿的玻璃,世界看她大概会以为她只是在水晶球里旋转的木偶吧。 突然间,季朵想起了维今。似乎有一些什么在眼前晃动,可她捕捉不到。季朵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记事本,拔下上面插着的笔,开始尝试在空白页上画维今的脸。 尝试了几次,她还是画不出来。季朵突然气急败坏地用力在整页纸上乱画,直到被纷乱的线条涂满,纸页被戳破,她才丧气地将本子丢回了包里。 她是会画画的,但她唯独不会画人脸,她学画画时跳过了作为基础的人像部分。绘画老师对此完全不能理解,她也始终无法解释,为何明明看着模特却画不出来。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花洒打开没一会儿浴室里就是一片氤氲的雾气。季朵租的是高层的单身公寓,内设很不错,就是面积小,但一个人住足够了。她这个年纪在上海这个地方,能租得起这样正经的房子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关水之后,季朵站在被水蒸气糊满什么都看不见的镜子前面,拿毛巾擦头发,她刻意不把镜子上的水抹掉,直到用吹风机把头发彻底吹干,梳顺,镜子上才模糊地映出她的脸。 她将镜子往外拉,后面是一个小柜橱,摆着些平时用不着的瓶瓶罐罐,她从角落拿出两瓶药各倒出一片,出浴室找了杯水把药咽了下去。一种是医生嘱咐要随时补充的维生素,一种是普通的舒缓神经的药,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图个心理安慰。 十七岁那年季朵出了场严重的事故,当时颅脑损伤严重,她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医生都觉得难得。但手术之后的后遗症连绵不断,最明显的是,她丢失了包括车祸在内往前推差不多三年的记忆,醒来后她以为自己初中还没毕业。虽然医生和父母向她解释了情况,她也相信,却始终没有实感。那段时间她的状况非常糟,只要稍有松懈,就会以为自己又活回去了,常常搞不清日子,之后还有过各种空间和人脸的识别障碍。 医生说她这是脑外伤导致的综合征,类似于遗忘综合征。究竟能不能彻底痊愈,医生也说不好,大脑和精神类的疾病是最复杂的,可参照的病例又太少。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季朵基本好了起来,其实根本没有变,而是她对那些小混乱见怪不怪了。她发现只要自己多留神,多算计,多做备忘,应付生活毫无问题。她非常努力地伪装得和正常人一样,她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到现在,手术已经过去七年了,她还是时常会感到头痛,不知是不是平时精神总是紧张,所以难免有点神经衰弱,检查了很多回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医生说毕竟经历过那么大的手术,感官上的后遗症无可避免。 简单来说就是,她应该知足了。 窝在床上用电脑处理了点工作上的事情,对了对今天的账,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季朵倒在床上,睡意却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二十四岁也不算特别年轻了,可她还是那种越晚越美丽的类型,屋外的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闪电一下一下将黑夜照亮。 季朵闭上眼睛,尝试着在黑暗里去勾勒人的脸,却发现只有爸妈有模糊的轮廓,但硬要去想五官,还是想不起来。奇怪的是,当她尝试去想维今的脸,发觉也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越想越觉得维今真的很眼熟,那种眼熟和平时认错人不太一样,因为维今长得并不像谁,她根本找不到对号入座的可能性,可她就是觉得似曾相识。 就这样恍恍惚惚睡着了,睡眠不好的时候似乎就连做梦都带着一份清醒,季朵意识到自己在飞,视线晃动得像偷拍的镜头,她感觉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飞过了路上的矮护栏,摔在了马路中间,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她呈大字形瘫在地上,耳朵里只有刺耳的鸣叫。季朵明白过来,她又梦见了那场车祸。这不是第一次了,七年间她梦见了无数回事故发生这短短几分钟的场景,但因为现实中她已经完全忘记,所以每一次的梦都不太一样。即使她在梦里以第三人的视角去看,她也猜不到自己当时脑袋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忽然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单腿跪在她的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镜头一点点旋转,季朵像是回到了躺在那里的感觉,她的眼睛被血和眼泪糊住,极为模糊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注视着她,嘴巴一直在动,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在梦里季朵像听到画外音一样,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了,当时她想的居然是这个正在看着自己的男人长得真好看,死也值了。那个时候季朵认为自己死定了,而那个男人会成为她生前记住的最后一张面孔。 那是……维今的脸。 咝——季朵倒吸一口气,从梦里惊醒,打了个滚儿坐起来,揪着心口的衣服不停喘着粗气。她瞪着眼睛,瞳孔惊慌地颤抖着,她希望自己能镇静下来,可是等了一分钟,她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相反,心底生出的一团火惹得她焦躁非常,如果不做点什么,仿佛就要被烧成灰。 七年,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车祸那一刻,无论情节多么匪夷所思,这个男人的出现却是固定的。可是一直以来那个人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季朵无从知晓现实中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或许这又是她的大脑使的另一个花招,编出一个在关键时刻出现的superman。 可是今天她终于看清了——季朵跳下床,随手抓过一把雨伞,跑出了门——她应该认出来的,在她第一眼见到维今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她怎么这么笨啊? 凌晨三点四十分,外面依旧风雨雷电交加,季朵站在楼门口,此时连打车软件都没人接单。她举着雨伞往外走,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遇到了一辆肯停的出租车,就算打着雨伞她的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 出租车停在白天那栋老洋房外面,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雨声。她随手塞给司机一张大钞,没等找钱就合着伞跑上台阶。此时落地窗都锁了,里面挂着厚重的窗帘,她站在大门口不停地按着门铃。 湿冷和急切怂恿着她不断地跳着脚,浑身微微发抖。 维今是实实在在被门铃吵醒的,他睡在楼上,门铃声其实有点远。他睁开眼睛回不过神,这大半夜的有人上门对他而言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这里又不是医院,没有哪个修表或者买表的会觉得不马上修或者买就会要命,而他这个地理位置也应该不会有敲错门的醉汉。但门铃声却持续不断,他抓起椅背上搭的睡袍披上,走下了楼,走到门前的同时开了一楼的灯。 季朵先是看到灯亮,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屏住了呼吸,还不等她顺过气来,门就开了。 维今万万没想到会是季朵,一时竟无法反应,只是拧着眉头。外面的雨比他想象中要大,极窄的屋檐上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如同水帘洞。而季朵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被雨淋着。他看到她穿着单薄的家居服,短t恤和短裤,脚上居然还踩着人字拖,从头到脚都是水,配上后面时而出现的巨大闪电,此情此景,还真有点像聊斋里面的情景。 而季朵逆着光看着面前维今的脸,和下午比起来多了一点胡渣,头发也乱乱的,但他皱着眉头迟疑的样子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熟稔的感觉。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她背后亮起来,照亮了维今的脸,电光石火间,七年前的血与泪都被冲散,那张她念念不忘的脸越来越清晰,和眼前这个人融为了一体。 “你还记得我吗?”她想笑,但眼睛里却爬满了血丝。 “下午才见过,我当然记得。”维今侧了侧身,“先进来吧。” 季朵往前跨了一步,不等维今关上门,她就急急地解释:“我不是说这次!我是说更早之前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室内的灯有两层,一层是昏黄的暖色,夜晚休息的时候开,一层是非常亮的白光,工作的时候用,维今刚刚顺手开的是黄色的那个开关。在这样的氛围里,季朵的眼睛却闪着令人心惊的光,附着一层水光的瞳孔看着就像褐色的琉璃。 他大概明白季朵为什么会来了,但这种天气这个时间,未免还是太冲动了一点——维今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站在这里等一下。”关上门之后,维今让季朵就站在原地,然后他转身上楼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季朵定睛看着满屋子的表,非但没有被催眠,理智反而渐渐醒了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滴在木地板上的雨水,偷偷龇了龇牙。没一会儿维今重新下来,递给她两件叠好的衣服:“我的衣服,全新的,没穿过。你穿肯定会有点大,将就一下。上去冲个澡把湿衣服换下来,我们再聊。” 季朵接过衣服,双手始终像推销员一样捧着,纯棉的触感,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味。她的脑袋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仍旧站着没动,咬着嘴唇看着维今。 维今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被盯得有点发毛,抬手在她湿答答的肩膀上拍了拍:“快去。” “哦……”她就这样惶惶然地上了楼。 楼上的天花板很低,有两间屋子一个卫生间,季朵走过维今的卧室,看到被子还维持着急急忙忙掀开的样子。她突然心慌意乱,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门之后,蹲下捧着脸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也太疯了!她肯定是睡蒙了,才会大半夜的跑到一个男人家里来! “啊啊啊……要疯了……”她使劲儿拨弄着头发,脸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烧。 在楼下擦地的维今隐约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倚着楼梯朝上面喊了一句:“有事吗?” “没、没事!” 季朵迅速回了一句,急忙打开花洒,喷了她一身的凉水,她打了个巨大的激灵。 她慢慢调着水温,穿着衣服站在淋浴下面,情不自禁地笑了。 等到季朵冲了个澡换完衣服下来,已经将近五点半了,天都已经有一点亮了,但好在是阴天,加上窗帘足够厚,仍然给了她一种还是深夜的错觉。 裤腰太松了,她只能用皮筋扎了一块,袖子和裤子都很长,有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楼时不自觉变得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杀过来时的气势。 “坐。”维今从厨房端了一杯红茶出来,让她在沙发上坐下,递到了她手里,“红茶驱寒,喝一点。大半夜淋雨,我可不想赔你医药费。” 说着维今从壁炉边上拿过来一条木头板凳,坐在了季朵的斜对面,他的腿很长,坐这种矮凳子显得无处安放。 “夏天淋点雨不算什么。”季朵端详着手里的杯子,准确地说是碗,一看就是手工烧的,粗陶本色的,“碗好看,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烧的。” 季朵瞪了瞪眼睛。不过维今没理睬她的意外,缓缓开口:“所以呢?你大半夜过来砸门,是为了什么?” 真的这样问,季朵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假意喝茶,实则是思索着该如何说起,但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果然她还是不会欣赏茶这种东西。 她朝维今摊开掌心,问:“有没有糖?” 维今哭笑不得,滇红茶本就不算苦,第一泡最是淡雅,自带着一点甜味,她居然还要糖。 “现在准确说是黎明了,一大早就吃糖,也不怕长胖。”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起身去拿了一块方糖,放进了季朵的杯子里。看着季朵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维今心头一片柔软,险些就要把嘴边的那句“真是小孩子”说出口。 “我啊,做了个噩梦。”季朵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咬着杯沿,“然后突然就醒了。我白天不是说看你眼熟嘛,我在梦里想起来了。我就觉得不行,一定得来问问,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我确实白天就认出来了。”维今丝毫不遮掩地回答。 “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维今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点点纳闷的神色,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们算不上认识,对吧?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确定你有没有意识以及你是不是看见我了。我们仅仅是一面之缘,又是那种状况,这么多年过去,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到底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提起来呢?” 季朵大幅度地摇头,把杯子放在了一边的小柜子上,双手压着沙发边缘,身子往前倾,认真地辩解:“我不是不记得了!我梦见了很多次!可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拥有的只是一个很模糊的轮廓、一种感觉……可是我一直都记得,真的——” “好好好,我相信你,别激动。” 感觉她说着说着语气委屈起来,维今生怕她一会儿会哭起来,只想先安抚住她。对维今来说,大半夜被女孩找上门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大麻烦了,他可不想再惹女孩子哭了。 他摸着一侧的眉毛,努力想着措辞:“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确实下车去看你了,但那是因为你正好摔在我的车前面,可能我晚刹车五秒钟,你就会死在我手里。我确实打了120,但周围肯定也有其他人打。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我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关心你,所以你没必要去胡思乱想什么!当然,我昨天下午认出你之后,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挺高兴的。” 他自认为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他不希望季朵拿他当救命恩人。这种念头是很傻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要搞以身相许那一套,但从季朵大半夜的冒雨跑过来这一行为上,维今能看得出她的心里把当初他无意的举动看得太重,他不想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留下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但季朵的理解永远是偏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的脸,嘟囔着问:“你是怎么看出我过得好的?我和七年前比有变漂亮吗?” 维今忍不住笑出声来,低着头摇了摇,无可奈何地说:“要是这样想能让你觉得高兴,我没意见。” “你比那时候老了。” “那当然,我已经过了还能嘴硬说自己永远十八岁的年纪了。”虽然这样说,但维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悲哀,“不过每个年龄段都有它的好处,没必要害怕变老。” 季朵把腿放下来,脚踩在地上,上半身几乎趴在腿上,只为了离维今近一些。她蠕动着嘴唇,好半天才问出来:“那你怕死吗?” 维今愣了一下,他直视着季朵的眼睛,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季朵的身上感受到一个老灵魂的存在。她明明有着一双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举止也稚气未脱,但就是有一缕影子黏在她身后,时不时就覆盖上来。 或许这是创伤后的阴影吧。他想了想,回答:“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 “那你比我强。我很怕死,怕到随时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你想知道你对于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吗?” 她突然欠身向前,抓起了维今搁在腿上的手。维今下意识挣脱了一下,可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却非常用力。维今也只能任由她牵引着,缓缓伸向了她的脸,贴在了她耳朵靠后一点的位置。 不得不说,在那一瞬间,维今的心跳稍稍有一点乱了。 “你摸,头发里面那道疤,很吓人吧。”听到季朵的话,维今才尝试着弯曲手指碰了碰她的头发,很快就摸到了一条清晰的疤痕,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横竖都有,很长很长,我只能这样披着头发,编个辫子都会露出来。但我并不埋怨,事故是我自己撞上去的,我叛逆嘛,我认。当时医生跟我爸妈说手术难度很大,我就算活过来也很难回到从前了,我可能会变成痴呆,半身不遂,或者变成植物人……可我却好起来了,当时确定了我能说话、能活动,医生都叫我‘小奇迹’。” 说到这里,季朵抽了下嘴角,眼圈却突然变红了。她一直拽着维今的手不撒开,维今太专注于听她说话,也忘记及时抽回来。 “可是活过来之后,我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丢失了很多很多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以为是朋友的人已经和我疏离了,我不认识的人非说我喜欢他。我经常平地摔跤、记错日子、认错人……我被定性为精神障碍。可是生活还是要过,我不想再见到爸妈半夜偷偷哭了,我非常努力地恢复生活的秩序,我用事实向所有人证明我已经好了,我完全可以一个人生活。但我其实特别害怕,我害怕认识陌生人,我害怕出错,别人盯着我看,我就会想是不是我又犯糊涂了……虽然活在人群里,每天嘻嘻哈哈的,可我没有一刻忘了自己和他人不同,我的心——” 她用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心口,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更咽,一大滴眼泪滚出眼眶:“每时每刻,我都在和这个世界告别。我从未真正地融入它,它也从未真正地接纳我。有时候失眠我就会忍不住想,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我。而梦中的你,是我那一段人生的硕果仅存,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所以当我想起来,真的是你……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有救,我感觉到了从前的那个我还活着……我控制不了,我必须马上来见你!我……” 她泪流满面,泪痕一层盖一层,在灯下闪动着别样的动人光泽。直到喉咙被眼泪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季朵丝毫没在意自己冒出了一颗明显的鼻涕泡,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别哭,别哭别哭……”维今放在她脸旁的那只手顺势就移了移,用大拇指去帮她擦眼泪,同时站起身来,弯腰从一旁抽出纸巾,走到她面前,双手拿纸巾按在她的眼睛下面,轻声说,“不许哭了。” 越是听到他这样说,季朵就越是止不住,她突然伸长手臂抱住了维今的腰,把脸贴了上去。 维今顿时僵住,维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不敢再动,两只手拿着纸巾也放不下来。 但季朵显然没当回事,她把脸当成煎饼在维今的睡袍上左右翻着面地蹭。虽然还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泪,但维今知道一吐为快后的她很快就能缓过来。 “好了。”他抬起手掌覆在她的后脑上慢慢揉着,“你能撑得过那么危险的手术,你能努力让自己变得这么漂亮、这么活泼,你已经够坚强了。” 本来就快要止住眼泪的季朵在听到他的话后,眼泪再度汹涌出来,她收紧了手臂,把脸深深埋着,瓮声瓮气地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维今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苦笑着摇了摇头。可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弯寂静的月亮,季朵的眼泪在他的心里汇聚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在月光下亮澄澄的,很美,但很寂寞。 他终于彻底弯下腰,极轻极轻地抱了抱她。 天光在他们的背后彻底亮了起来,季朵冷静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擤鼻涕,第二件事是摸着自己的肚子,顶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对维今说:“我饿了。” 维今把窗帘拉开,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到处都是积水,风还是凉飕飕的,昨天和今天的天气简直是两个季节。 人生和天气是一样的,昨天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留一个女孩过夜,眼下还得负责她的早饭,他叹了口气问:“你想吃什么?” “嗯……”季朵想了一下,手指突然一戳,就像冒出一颗灯泡一样,“小馄饨!我来看看有没有外卖……” 她就要掏手机,维今对她说:“别订了,外面的不干净又不好吃。我上楼收拾一下,你去厨房的冰箱冷冻室的第三层看看。” 说完他就上楼去了,季朵不明所以,跑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维今的冰箱里还真是什么都有,蔬菜、水果、鱼肉,都整整齐齐地按层按列按左右顺序摆放着。 “大叔,你是不是强迫症啊……”她自言自语地说着。 当季朵打开冷冻室第三层,惊诧地发现左半边规规矩矩地码着几排包好的馄饨。她在厨房随便找到两只碗,蹲在那里一只只把馄饨捏出来,冻得手发麻,但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这个大叔不只是强迫症,绝对还是个控制狂,季朵傻笑着想。 她在柜子里翻出锅,放上水,等到维今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来,馄饨已经煮上了。他扬了扬眉毛:“还行,我还想着你肯定不会做饭呢。” “是不怎么会,但煮熟总还是可以的吧。”话是这样说着,但季朵果断地让出了位子。 “去洗漱吧,我给你找了一支新牙刷,还有新毛巾,都放在洗手台上了。” 维今说着打开油烟机的排风扇,熟练地开始打蛋。 季朵走到了厨房门口,突发奇想抓着门框旋过了身,在他背后问:“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你确实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维今侧头瞥了她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结婚了吗?有固定女伴之类的吗?” “个人隐私,不予作答。” 季朵蹦蹦跳跳地往楼梯走,双手撑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拉着长音喊:“那就是没有!” 鸡蛋和鸡精下进去后,香味就出来了,维今低着头用勺子在锅里搅着,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嘴角的笑容。 等到季朵洗完脸刷完牙下来,除了眼睛还没消肿,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个小时前才号啕大哭过。维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心里的结解开了,还是她就是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 但刚刚那个足有五六分钟的拥抱,现在想来就像梦一样。 除了衣服上有很多鼻涕口水外,其实可以算是个有趣的梦。 “你把我的衣服洗了?”厨房里有张小餐桌,季朵坐下来对着碗里的热汤吹气,她刚刚上去本想换衣服,结果发现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着,“那我等下怎么走?” 维今把切片面包和两瓶不同味道的果酱推给她,自然地说道:“都是潮的,你也没法穿啊。等下洗好你拿回去晾着。你等下要去上学还是上班?” “我和人约好了谈事情,不过现在还早。我可是老板哎!” 季朵扬着一张期待赞赏的脸,但维今并没有追问,只是说:“那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去。” “好啊!” 失落只维持了五分之一秒,季朵立刻笑靥如花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清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吃饭,厨房很小,家具颜色复古,有些欧式的花纹,虽然是四方形的,却给人一种圆圈的错觉。季朵咬了一口馄饨,里面有实在的虾仁,她拍着桌子叫:“大叔——我能叫你大叔吗?” 维今笑了一声,认真地问她:“你多大?” “二十四岁。” “那我比你大十二岁。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季朵掰着指头算了算:“十二岁……那你就是三十六岁。”她托着腮,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原来三十六岁的男人是这个样子啊。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你大叔了!” 分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维今心里想着,敲了敲碗边:“快吃。” “大叔,我回忆了一下,好像很久都没有人陪我吃早饭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维今也恍惚起来,自己也好久没和人一起吃过早饭了。有多久了呢?好像比十年还长。 他突然撩起眼帘,注视着对面蹭了一脸果酱的季朵,心中多少有一些感慨。但立刻就听到季朵补了一句:“不过我好像也很久没吃过早饭了。” 维今重新低下头,偷偷笑了笑。笑自己,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找什么安慰呢。他早就不在乎,也不需要陪伴能够带来的那点安慰了。 “大叔,我以后能经常来这里找你玩吗?” “最好不要。” 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能来蹭饭吗?我交饭钱。” “最好也不要。” “要不要这么小气!”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季朵气鼓鼓地把碗撂在桌上,“不就是加副筷子的事儿嘛!” “因为……”维今有些头痛,下意识地摸着眉毛,“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听话,只在饭点的时候过来。” 被堵得哑口无言,季朵翻了个白眼,朝维今吐了吐舌头。 吃完饭,维今开车送季朵回家。季朵就穿着男士的家居服出了门,所幸停车的地方路人不多,她像做贼似的钻进副驾驶,立刻关上了门。十几万的车子,不算豪华,但内设还挺唬人的,季朵看了一圈说:“没想到你光靠修表,还攒了点家底啊。” “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家底的。”维今说着想发动车子,一歪头就瞥见季朵没系安全带,他叹了口气,勉强地站起来探过身去,拽住了那根安全带。陡然缩短的距离,莫名加速了季朵的心跳,她只觉得一片阴影和温度飘过来,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她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在维今的锁骨上匆匆扫了一眼,就赶忙低下了头去,耳朵根开始发热。 维今将她的安全带插好,发动了车子,看着边镜说:“出过车祸还不注意安全。” “哦……” 她有些愤愤地瞥了维今一眼,心说你就不能让我的少女心多维持一会儿吗! 车子一路开到了季朵住处的楼下,期间维今一直安安静静地开着车,完全没有和她对眼神。于是季朵也毫不遮掩,无论是接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都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看。 其实维今并不是没有感觉,侧面一直有一束视线,根本无法忽视。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无法扭头去看,因为只要回头就一定会撞个正着。 他知道小姑娘是怎样的生物,冲动,爱幻想,沾火就着,他不想助长这种不切实际的火焰。 “上去吧。”从车座后面把装着季朵衣服的袋子拿过来,塞进了她的怀里,维今忍不住叮嘱,“回去立刻晾起来,把褶皱抻平。” “知道了。” 季朵慢腾腾地开门,又回了次头,依依不舍地看着维今,但又没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就这样下了车,手却一直抓着门边,不愿意关。她站在门外,弯腰对着里面,犹豫着对维今说:“嗯……夜里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喝多了,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都不记得了。”维今抢先给了她回答。 “大叔最好了!” 她雀跃地后跳了一小步,关上了车门。她抱着衣服注视着维今的车子开远,明知道他未必会看到,却还是一直笑着挥手。 她非常讨厌离别。她这种病症如果犯了,极有可能会忘记发生过的事,甚至是正在发生的事。大学临近毕业时,季朵犯过一次糊涂,她的日期错位了三天,她完全不知道那三天哪里去了,那三天里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抹了个干净。所以季朵不会因为相识而喜悦,因为相识和离别的界限变得太模糊了。可以说相识变得无足轻重,那么离别就永远在进行中。所以季朵厌烦一切郑重其事的告别场景,连电视剧都不愿意看见那种桥段。但这一次她目送着维今的车子离开,目送着那一个混乱的夜色褪去,却没有任何沮丧与无奈,相反,她感觉到了脚踏实地的依赖感,就像是一艘在海上无目的地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靠了岸。 “朵朵!我来啦!” 就在季朵蹦跳着要上楼时,楼门后面一个人影突然扑向她。她单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疾跑了两步,让陆海洋想搂她肩膀的姿势落了个空。 “朵朵!我大老远来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嘛!”陆海洋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追着季朵到了电梯口,语速很快地说,“对了,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男人的衣服吧?刚才送你回来那辆车是谁的啊?你说话啊!” 进了门,季朵立刻去晾衣服,视身后叽叽喳喳不停的陆海洋于无物。没办法,她也不想这样对一个老同学,但她深知陆海洋这个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个笑容,他就会认为明天就能扯证结婚。 “朵朵,你看我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了。”陆海洋抓着自己打满发胶的奶奶灰头发,显摆地说。 “你太黑了,不适合这个颜色。” 季朵看了他一眼,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在白得透光、尖下巴的人头上,这叫时尚,在陆海洋这种黝黑的大众脸头上,叫少白头。 “你怎么又跑来了?” 自从季朵决定在上海常住,陆海洋就几乎一个月跑来一趟,美其名曰查岗,当然每每季朵都会回他一句:滚。 然而这次陆海洋往她的懒人沙发上一躺,拍了拍背包,说:“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我这次来就不走了!” 季朵张着嘴瞬间石化,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似乎很满意她这个反应,陆海洋挑衅地跷起了二郎腿。 但陆海洋不会知道,在预感到大麻烦驾到的那一刻,季朵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居然是维今的脸,清晰到令她觉得梦幻。 “刚刚送我回来的,是我男朋友。”她镇定地对陆海洋说,“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我昨晚住在他那儿。” 这一次轮到陆海洋变了脸色,他立刻就暴躁起来,气冲冲地站起身,瞪着季朵,背包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季朵抬着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按理说她对他是无比熟悉的,可此刻她还是觉得只有陌生感。 陆海洋是她的初恋。也是险些害死她,彻底改变了她生活的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 如果非要给季朵和陆海洋的关系下一个定义,那绝对不是爱情。在那个特殊的年纪,陆海洋就是她表现对人生反叛态度的一件工具。虽然现在的季朵也还是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她至少清楚自己不会喜欢陆海洋这样的人。 季朵出生在一个非常安稳的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工作都不错,经济条件比上不足,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仿佛是老天爷不愿意看他们如此顺意,于是天生反骨的季朵出生了,她变成了家里最大的麻烦。 父母放在她身上的期待是无限大的,不厌其烦地送她去培养爱好,但无论是绘画、乐器、舞蹈……她通通没有兴趣,基本三节课以内就会被老师劝退。她无疑是机灵的,很清楚做什么事能让老师忍无可忍,让父母放弃希望。 没有专长也不要紧,上了小学之后父母一刻不停地盯着季朵的功课,但她的学习成绩始终是一般般,雷打不动地停在年级排名中间的位置,她仿佛对此已经很满意,完全不想再努力。这让她的父母头疼无比,假如真的能力不足也没话可说,但季朵是不愿意用全力,她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都被她用在了惹祸上。 她从小就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孩子,自己决定的事从不和任何人商量。小学的时候把应该交给老师春游的钱买了游戏机,每天照常上课,一点心虚都没露出来。春游那天她还开开心心地收拾了书包,等到父母离开学校,她就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晚上再回到学校门口,装成和大家一起回来。这件事瞒了一年多,直到一次家长会她的妈妈和别的家长闲聊才偶然知道。那时候季朵的爸妈就无比后怕地想,完蛋了,这个孩子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季朵到了初中,觉得自己长大了,举止更加肆无忌惮。她有明确的想法,会把成绩维持在中等,这样老师就不会找碴。然而那个时候季朵的业余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她跟女生逛街,跟男生打游戏,她的骨子里喜欢热闹,只要有人邀请她就会应约。 外表已经是少女,但思想还是孩子的年纪,季朵开始跟风穿起大领口的衣服、膝盖以上的裙子,开始买廉价的化妆品,化还没有素颜漂亮的妆。那几年季朵的父母每天都处于惊吓之中,完全无法预测她今天回来会出什么状况,可能突然染了头发,可能又打了一个耳洞。吵过闹过无数回,但叛逆期的小孩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观,根本无法指望互相理解。季朵的老师对她的评语是:聪明,活泼开朗,人缘非常好,并且有领导才能,本性不坏,就是太过自我。对季朵的父母来说,当时唯一的欣慰就是季朵还没有早恋的预兆。 结果高一开始没多久,陆海洋出现了。陆海洋是女生父母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生,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写着“危险”二字。染着一头黄毛,走路吊儿郎当,成绩垫底,小小年纪就开着辆笨重的摩托。但陆海洋的五官还算周正,个子高,运动好,是篮球队的主力,皮肤散发着健康的活力,非常讨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唯独喜欢季朵。 季朵起初没有答应陆海洋什么,他们就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但陆海洋接连几次开摩托送她回家之后,她的父母坐不住了。然而对于叛逆期的少女来说,父母干预感情问题,简直就等于按下了引爆器。 为了宣扬自己的独立意识,证明自己追求自由恋爱的决心,她就故意和父母作对,和陆海洋走得越来越近。从表面上看他们就是情侣,两个人也默认了这种关系,但却没有干出任何越矩的事情,不过就是一起耍耍酷闯闯祸,风风火火到处去玩罢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的季朵和陆海洋在一起很开心,他们一起开摩托去兜风,一起逃课看篮球赛,一起去废弃的烂尾楼里探险,在一起做每件事都觉得很刺激。可是每当陆海洋想有更亲密的举动,哪怕仅仅是拥抱,季朵都会忍不住躲开。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心底还有父母的乖宝宝那一面,还是单纯觉得不舒服。 但在父母面前,季朵的嘴可是硬得很,她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就是喜欢陆海洋,就想和他在一起。后来,当曾经的那个她彻底消失不见了,活下来的那一丝灵魂才彻底和父母和解,她意识到自己的症结在哪里,说到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好,此生注定是平庸的,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她才特别想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她想证明纵使自己不活成父母那个样子,不成功成才,平庸的她至少可以更快乐。 然而高三即将来临的那个十七岁,季朵的父母决定限制她的行为,他们企图用大量的提高班,和车接车送,甚至是锁门,将她和陆海洋隔开。谁也没想到陆海洋居然出了奇招,他在摩托上绑了一架梯子,直接开到了季朵的提高班楼下。下课铃刚响,好学生们到讲台前围着老师问问题,季朵在众目睽睽下从二楼窗户翻出去,踩着梯子直接跳到了陆海洋的摩托车上。临走的时候她还踢倒了梯子,轰隆一声,把一二楼追到窗口看她的老师同学吓了一大跳。 当时她爸爸就在提高班外等着接她,等到老师去通知,她已经跑没影了。爸爸给她打电话,她的心还因为太过刺激而扑通扑通跳,对着电话喊:“不要找我了!我们私奔了!” 事故发生只是电光石火间,季朵完全没有注意当时陆海洋有没有闯红灯,总之当一辆巨大的卡车从斜对面拐过来时,他们往一边躲,却蹭到了后方的另一辆车。摩托车在十字路口失控,旋转了两圈将他俩甩了出去,车子直接滑到了卡车下面,毁坏得惨不忍睹。摩托车只有一个头盔,陆海洋戴着,而季朵身上连一点护具都没有。 当时四周乱成一锅粥,所有的车都停了,发生了好多起追尾事故,刹车声、喇叭声响成一片,可她却什么都没听到,头部受到第一下碰撞后就只剩耳鸣了。 她又怎么会知道,她当时几乎从维今的车前盖上滚过,所幸落地后又翻滚了两圈,维今死死地刹住了车子,才没有对她完成致命一击。 但维今一时间都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撞到她,于是是唯一一个没有避嫌,跑上前查看她状况的人。他试着叫了几次,季朵睁着眼睛,却没任何反应,他迅速拨打了120。 后来警察和120都来了,维今配合警察做了点调查,证明没有他的过失,也就离开了。季朵在他的世界里只是留下了一个稍稍深刻一点的记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变成季朵生命里一个至关重要的符号。意识远离前的最后几秒,季朵完全没有想起陆海洋,她只是想,这个男的长得真好看。 如果季朵当时死了,那么维今就会变成她生命里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但季朵没死,于是维今就变成了她崭新人生的开始。 一个藏在灵魂深处,仿佛全身的细胞和血液都在努力,不愿意忘记的人。 而从季朵醒来的那一刻起,陆海洋却变成了陌生人。她手术后昏迷了很久,又花了很久才恢复一些活力,一开始大家只知道她不记得事故发生的过程了,这是很正常的状况。但当她忽然问妈妈今天几号,离中考还有多久时,父母和医生才意识到她忘记了更多。 虽然父母尽可能细致地给她讲了这几年发生的事,可听别人讲永远都只觉得是故事,季朵钻牛角尖似的想要回忆,却引得头痛欲裂。她除了一个车祸的梦,什么都没剩下,自然,她对陆海洋也没有仇恨。 在发现季朵遗忘之前,她爸妈已经和陆海洋的爸妈打得不可开交了,也在她面前埋怨了陆海洋很多回,她从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当时她爸妈是真的想告陆海洋的,因为他们着实无法接受一点,那就是陆海洋只给自己戴了头盔。 但最终季朵让父母打消了这个念头,陆家担负了一部分医药费,事情也就算了了。因为她从来探病的提高班老师那里了解到了当时的真相,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陆海洋。她是逃出去的,所以并没有想起来头盔的事也很正常。她没想起来,陆海洋肯定也没有想起来。也许是宿命,这就是她命里该有此劫。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她和父母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答应父母以后不再和陆海洋纠缠。 反正,心里已经清楚前因后果,她只是记住了“陆海洋”这个名字,连脸都想不起来,所以更提不上什么感情了。 就在她的情况逐渐稳定,快要出院时,陆海洋终于找到机会来病房看她。陆海洋伤得也很重,但并没有生命危险,早就出院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溜出门。这次事故对陆海洋家的冲击也很大,不只是季朵的医药费,还涉及其他车辆的问题。虽然陆海洋没说过,但季朵猜得到,陆海洋的父母肯定也怪她,如果不是去找她,他家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唯一一个看不清现实的人,是陆海洋。 陆海洋在医院里徘徊了半天,确认季朵父母都不在,才偷偷摸摸地溜进了病房。当时季朵在看书,没注意他,直到听见他畏畏缩缩地叫:“朵朵……” 季朵扭头看他,毫无印象,心想这是哪个男同学啊,犹豫地嘟囔:“你是……” 看到了她的表情,也听到了她的疑问,陆海洋瞪大了眼睛,愣了三秒才冲到她的床前,扯着脖子吼:“你失忆了啊?” 看到他的反应,季朵就猜到了他是谁,却仍旧没有实感,怯怯地叫:“陆海洋?” “我听说你忘了一些事,可我没想到你连我都忘了。”陆海洋坐在床边委屈得紧。 近距离看着陆海洋的脸,季朵心中的疑惑更浓了,她确定陆海洋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虽然她那时也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类型,却觉得陆海洋实在是不吸引她。 虽然陆海洋长得也算精神,放在人堆里算是中等往上,但在那之后,陆海洋在季朵眼里不再特别了,他变得和楼下发廊的tony、送快递的小张、电视剧里某个男三号……长得差不多,一转脸就留不下什么印象。 “是啊,我把之前我们相处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季朵微笑着对陆海洋说。 她以为大家可以心照不宣,发生了这种事,想再当普通朋友都是勉强,不见面对两个家庭对大家都好。她真的以为陆海洋是来和她告别的,没想到听到她的话后,一个已经成年的大男孩,居然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知道你怪我……”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季朵觉得很丢人,她惊慌地摆手,“说实话我真的是怪不起你来,因为我不记得你啊!”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到我了?” “我……” 这简直是个死循环。季朵没办法让陆海洋理解失忆的感受,而她也无法理解陆海洋心中的错位感。前一天还是玩伴的人,后一天就抛开自己长成了大人。 好在这时季朵的爸爸回来了,毫不客气地将还在抹眼泪的陆海洋赶了出去,门被关上之前季朵还听到他喊:“朵朵,我不会放弃的!” 季朵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心里,那个时候就已经和陆海洋划清界限了。 可是并没有,在那之后过去七年了,陆海洋这个人仍没有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后来到上海念书、创业,陆海洋都一刻不停地追着她。季朵之前看偶像剧,每每有失忆的情节,主人公似乎都不会彻底忘记恋人,如果曾经真的深爱,她总觉得应该会有一颗种子埋在自己的心里。 可她完全感觉不到,虽然陆海洋穷追猛打,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前的感情有多好,但季朵也只能这样相信,毕竟感情的事外人也说不好。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她和陆海洋三句话内就能把天聊死,可陆海洋还是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娶个鬼啊!此时此刻季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暴跳如雷的陆海洋,只想让他以最快速度从自己的面前消失。 说实在话,事故之后他们即使有感情也全变成了亏欠,她真要怪罪,也终归有怪罪的理由。所幸她忘了,连气都生不起来,所以总想着能一笑泯恩仇也就罢了。如果陆海洋能安安静静的,她也不是不能做朋友,抛开恋爱,毕竟中间还留存着朋友、同学,甚至是生死与共的情谊。可季朵这点得过且过的心思,也快被陆海洋的胡搅蛮缠折腾光了。 “那个男的是谁啊?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陆海洋嚷嚷。 “他是谁与你无关。”季朵打开电脑,紧盯着屏幕,不再看他,“你想在上海工作随你,但别说你是为我来的,我没空陪你。” “我不信!我一定要知道那个男的是谁!” 说完陆海洋捡起地上的包,风驰电掣地关门而去。 季朵歪头紧张地盯着门,等了大约三分钟,确定了陆海洋不会再折返回来,她眼珠一转,嘴角立刻变成了上扬的弧度,抓过手机拨了小秋的电话,不住地嘟囔着:“快接快接快接……” 一直响到快自动挂断,小秋才接起电话,张嘴就骂:“季朵,你要死啊,你知道上午给我打电话的下场!”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夜行动物,但我事出有因。”季朵说话速度加快,“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店里?” “店里。” “陆海洋现在应该过去找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翻身的声音,小秋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他来干什么?” “他跟我说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要扎根在这儿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再也甩不掉他了!所以我一着急就和他说我有男朋友了。”想到维今,季朵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来得及换的衣服,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肯定不信,现在会过去找你问。” “你有男朋友了?” 季朵捻着衣角说:“没有……随口一说的。不过,如果他问你,你就说有,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超帅超有型,有车有房,反正你随便编。” 小秋嘿嘿笑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不对啊,季朵,你这明显是有人选啊?你该不会和那个修表的大叔……” “哎呀!没有!我、我、我……要去跟工厂谈事了!我挂了!” “等下,先说好,是不是我怎么解决都行?”听筒里出现了磨指甲的声音,“你知道我脾气不好的,他要是和我闹,我是能找人打他出去呢,还是能报警抓他呢?” “随你!” “有你这句话就行。” 撂下电话,季朵伸展胳膊呈大字形向后倒在沙发上,过去的一夜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放,她合拢双手使劲儿搓脸,驱不散的是略微的羞耻和满脸的笑意。 Chater 02. To o'clock 自那之后的三天季朵都在苏州跑工厂,期间陆海洋给她打了不少电话,她都没有接。不过每次挂掉电话之后,她都会翻开电话簿,在维今的名字前停留一下下。一个星期第一次显得那么漫长,有几次她恍惚起来,总觉得自己的时间又错乱了。 回到上海的当天晚上季朵接到小秋的通风报信,说陆海洋不在酒吧,她立刻赶过去碰头。刚进院子就有人叫她,她扭头去看,角落有一大桌子的人,有几个很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她常年待在这里,跟老客人都熟,经常一起吃吃喝喝。季朵也就没客气,走过去坐了下来,顺便让服务员去叫小秋。 季朵的骨子里还是喜欢热闹的,但她又恐惧和太多人深入交往,所以她更喜欢这种敷衍的场合——反正大家不会真的熟悉起来,很可能明天白天在街上相遇就会装作互不相识,但此刻却能像知己好友一样热络地欢聚。 等到小秋出来找她,季朵面前已经堆了不少竹签子,她站起来抹着嘴说:“今天都记我账上。”才跟着小秋进了里面。两人钻进了一个小包厢,服务生进来送了醒好的红酒,就把门带上了。 “喝一点没问题吧?”小秋就给季朵倒了杯底那么一点,开门见山地说,“我跟那小子说了,你喜欢上了一个修表的大叔。” 季朵一口红酒就喷了出去。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心里有鬼啊?”小秋嫌弃地瞥着她,“我查了一下,全上海官方的私人的修表店加在一起没一千也有八百,有本事他真一家家去找啊?我还真不信他有这毅力!” “那就好,那就好……”季朵举着酒杯躺倒在沙发上,突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按理说这种事不该让你替我兜着的,但……” “少来了,你还记得咱俩在这边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吗?” 季朵忍不住笑:“记得。” “当时我很犹豫那是不是你,就试着喊了一声,结果你一回头看见我,就像咱俩前天刚见完面似的扑了过来,还问我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说实话,你是不是吓坏了?” 饶是他们初中时的关系也只是一般,相遇时彼此也变了许多,但在异地他乡猛然被初中同学叫住,回头的瞬间季朵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混乱,就好像在科幻电影中从一道门走进去,眼前的世界就大变样了。她以为自己还在初三,那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周末,走在街上就遇见了同班同学。 不过在小秋的提醒下,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我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吗?我就觉得你也是不容易,之后居然遇到了这么多事,还能一个人过成这样。”小秋摇摇头,想甩开这种沉重的话题,“陆海洋那个小子我也不喜欢,他不合适你。” 两个女生轻巧地碰了个杯,红酒在包厢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美妙的光泽。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又浮现在了眼前,本来季朵是想不和任何人讲的,可她实在是憋不住。她的身体往一边倒去,趴在小秋耳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因为难为情而咯咯咯笑个不停。 “你真这么干了啊?” 小秋激动得猛拍季朵的胳膊,疼得她龇牙咧嘴,脸上却还是热乎的。她搓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我都怀疑是不是你家调酒师给我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应该仔细想想,你对他是不是真有那份心。” 季朵的头往两边来回倒,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你啊……”小秋摇了摇头,给两个人又倒上酒,“你就是那种外荤内素的女人,让你和小鲜肉们吃个饭喝个酒占点小便宜,你也能行,但你心里还是追求所谓的真爱。你问喜欢是什么感觉,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认真去想,刚好在合适的年纪遇见了一个人,彼此条件合适,没什么大的冲突,也就柴米油盐地过下去了。偶尔的小浪漫大多是事情和东西带来的,并不是因为人。” “那有什么意思啊?”季朵颇为不屑地嘁了一声,“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非得找个饭票。到底是手机不好玩,还是饭店不许一个人进?如果不是喜欢到非他不可,何必呢!” “那你也成年挺长时间了,就真的没遇见过一个动心的人?” “你也知道,虽然我养伤前前后后也就浪费了一年,但对我而言却好像整个青春都没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个心思,而且潜意识里也总觉得自己算不得个正常人,所以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稍纵即逝的好感总会有的吧,但很快就忘了,就还是觉得差一点点……” 作为酒吧老板,小秋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但她搂着季朵肩膀晃悠的劲儿,透着一股醉醺醺的慵懒:“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因为它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瞬间。反正你只要和它打个照面就一定能发现,它是闪光的,你不用担心错过。很多人喜欢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动心,怀疑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那其实就是像你说的,还差一点点。而且,一旦遇见了你想躲都躲不掉,什么病啊、麻烦啊,你根本没空去想,想和他在一起的冲动会盖过一切。” 在酒吧待到半夜三点多,季朵才准备回家,临走的时候小秋又和她老生常谈,怂恿她把生意做大,说钱的方面不用太担心,有姐们在呢。但季朵并不是一个事业心那么重的人,想到真要发展就被迫要和更多人长时间打交道,她就打退堂鼓,所以她只是像从前一样敷衍地说再考虑一下。 车子开到半截,季朵突然让司机改了路线,最后停在了维今的房子对面。里面一片漆黑,和那晚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不能再去敲门了。在那里停了五六分钟,她才让司机绕道开回家。 之后几天季朵的日子一如往常,每天对着电脑手机处理杂事,动不动和兼职客服们发发脾气,闲暇时绞尽脑汁地画设计稿,做点小手工。她的生活忙叨又琐碎,但她还是享受这个状态。只是这两天手机每次发出响动她都会惊一下,随后就会一阵失落。 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她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会这么焦急。 直到手机上的备忘响起来,维今的电话还是没来,不过她终于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主动跑过去了。 季朵没有买车子,父母根本不同意她开车。于是她就是传说中的三无少女,虽然赚钱也不少,但因为买什么都不看价,所以没车没房也没多少存款。但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很发达,打车也不算贵,租房也一样生活,她倒宁愿把钱花在自己的光鲜亮丽上。 她花枝招展地坐着空调十足的出租车到了维今门前,特意让车子停得靠后一点,这样就算维今在窗子旁边也不至于一眼就看见她。下了车,季朵溜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屋外的走廊上,贴着墙从花园拱门一样的落地窗往里探头,维今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台她完全没见过的机器,和老式缝纫机的上半部分差不多大小,但看起来动力极大,相当锋利,可以切割金属。维今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似乎在打磨一个非常非常小的零部件,从季朵的方向居然什么都看不到,所幸阳光充足,还能看见一点飞沫。她不敢发出任何响动,怕惊到维今,会伤到他。 她就这样在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维今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清理卫生,她这才松了口气,早已热得脸通红,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季朵刚要敲门,就看见维今从抽屉里拿出了她的怀表,同时拿起了手机。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来不及反应,一直抓在手里的手机就响了。她原本调的是振动,根本不会被发现,但她条件反射地惊慌,手一滑,手机直接就甩了出去。 窗外突然蹿过一个慌里慌张的身影,维今被吓了一跳,他走过去拉开落地窗的门,哭笑不得地看着蹲在外面捡手机的季朵,随手按掉手机上的拨号。季朵蹲在地上,转过身仰头看他,尴尬地笑着挥了挥手机:“嗨……” “你走着来的吗?怎么热成这样?” 让季朵进了屋,维今给她倒了一杯冰箱里放着的矿泉水。她一口气喝光,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埋怨着:“你冰箱里就没点饮料吗?” “我不喝碳酸饮料,果汁是有的,但很不巧,喝光了还没来得及补。” “那你要去超市吗?我和你一起去?”季朵立刻来了精神。 维今完全无视她的神采飞扬,把怀表轻轻放在她的面前:“这才是正事。” 季朵打开看了一眼,确认表针又动了就塞进了包里,长舒了一口气:“这回不用被我爸杀掉了。对了,你刚刚用的那个大的机器是什么啊?修表用得着那么大的东西吗?” 话问出口之后,季朵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直到她撞上维今盯着她玩味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她进来之前维今已经把机器搬到楼上去了。季朵瞬间捂住了嘴,但早已来不及了,她疯狂地眨眼,羞愧地低下头去,心想自己这个藏不住事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说吧,在外面站多久了?” 季朵抓了抓脸:“也没多久……” “来了就敲门。”维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季朵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这种天气在外面傻站着,也不怕中暑。” “我没那么娇气,我看你那么全神贯注,不想打扰你。” “不是什么大事,那是个小型的精密机床,我试试拿它加工些零件,只是练习。” “为什么要自己加工零件?”季朵确实是个好奇宝宝,有不明白的东西就一定要问,“修表的话,即便要换零件,也应该去向厂家买吧。” 维今嘴唇动了动,看起来是很想说,但最后又咽了回去。他摇了摇头道:“说了你也不会觉得有趣,算了。” “别啊!” 季朵跑到他对面,维持着一个难受的半蹲的姿势站在桌子前面,双手托着腮,像朵向日葵似的正对着维今:“你说,我想听。” 在维今眼里,她的姿态特别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这个想象让维今的心瞬间就软了,他站起身朝季朵招了招手,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他开始给季朵这个完全的门外汉讲什么是制表师。 他极少在意别人的想法,也极少反驳别人,更不愿为人师表。但整个讲解的过程中季朵听得特别认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与怀疑,虽然中途她就忍不住开始抱沙发抱枕,盘起了腿,全然一副在自己家的样子,可她聚精会神,甚至是有些向往的眼神始终在促使维今张口。 在国内说起制表师这个职业,太陌生了。大家对于钟表的认识,也就是在商场可以买到,之后就是修表师傅。但如果追根溯源,无论是市面上最普通的表,还是像百达翡丽这种特级表,无论是石英表还是机械表,最初都是需要第一个设计和创造者的,那个人就叫作制表师。 而更高级的独立制表师,他的每一块表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是自己设计加工的,他们的表通常不量产,公开售卖也经常是很低的限量,有些真的是独一无二的。瑞士作为钟表巨头,诞生了很多优秀的独立制表师,然而在中国独立制表师却始终缺乏发展的土壤。但条件困难和没人关注并不能彻底让这一行业消失,总有愿意迎难而上的人,总有愿意为了热爱钻研一生的人。目前中国已经有一些在世界上受到关注的独立制表人了,近年也有被a.h.c.i钟表协会列为候选人的。单单想加入a.h.c.i都是很难的,必须是有资质的钟表师,还要在申请通过后才能成为候选人,而且之后要连续三年参加巴塞尔展,并且每年都要有一款自己独立制作的钟表作品通过协会认可,才能成为正式成员。而a.h.c.i全球认证会员现在也不超过四十位。 成为被世界承认的独立制表师的路就是升级打怪,以年,甚至以十年为计数,从最开始的学徒一步步打到困难模式、变态模式,最后通关,而通关后才会发现背后藏着更丰富的副本。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关的,大多数人会选择在不同的关卡删除游戏,而维今却还在一点一点地累积着经验,不停地向通关层发起冲击。 “也就是说,你的目标是做一个独立制表师。”季朵开始在脑袋里梳理听到的内容,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而独立制表师做一块表除了一些固有的零件之外,全部要自己去设计、去做,是这样吗?” “大致如此。” “可……我有个问题,你别生气。”季朵在沙发上团成了一个球,离维今越来越近,她眨巴着眼睛问,“这个职业,怎么赚钱?” 她问得特别认真,似乎真的在担心独立制表师们的温饱问题,维今低下头笑了一声:“想赚钱也并不难,把设计卖给表厂,接订单……但如果想往深处钻研,就必定需要时间,这个过程里或许付出和收获是不对等的,可一旦被认可,独立制表师做的表都是有市无价的,那个‘无价’要远超过你的想象。” 季朵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感叹着:“懂了。艺术家的想法嘛,就像画家啊、书法家啊,并不是把赚钱放在第一位的,而是把热爱放在第一位。” 不等维今说话,她又突然直起身子,双眼炯炯有神地说:“不过呢,只有这类人才可能做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我觉得你能行,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修表的了,我要做你坚实的后盾!” 她朝自己胸口敲了一拳,结果力气用猛了,唾沫卡了气管,突然咳得地动山摇起来。 维今吓了一跳,赶紧拿过水杯举到她嘴边让她喝,站起来顺她的背,忍不住揶揄她:“就你这还叫坚实呢?” “意外意外……” 说着季朵抬手还要敲,维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别闹了。” 虽然他根本没用力,自然地抓住,自然地放开,什么温度都没留下,但季朵的脑袋里却一直在回放着那个瞬间,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摩挲。 “大叔,我明天能来蹭饭吗?”她赖在沙发上问。 “不行,”没想到维今一口拒绝,“明后天我都不在。” “你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 “旅游吗?”她双手抓住维今的袖子摇了摇,“带我去好不好?” 维今完全没想过,有点迟疑:“为什么?” 季朵眼珠滴溜溜转,理由张口就来:“不瞒你说,我被我前男友纠缠,这两天他总堵在我家门口,我正好想出去躲几天。” “真的假的?” “真的。大叔,我问你啊,要是有个人喜欢你,可你不喜欢他,你都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但他永远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努力一定能成。你会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影响到你的生活了,你可以报警说他骚扰。” “嗯……”季朵被噎住了,半天才想到说辞,“可就算那样关他两天就又出来了啊。所以你就让我跟你去避避风头,好不好?” 维今皱着眉头,很是发愁。他险些就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又多少有些不情愿,这么多年他去哪里都是一个人,实在不习惯与人同游。季朵也看出他的为难,但理解错了,她噘着嘴含糊地问:“你是不是跟谁一起去,不方便带着我啊?” “那倒不是,我习惯去哪里都一个人,不太会照顾人。” “我不需要照顾啊!我自己能跑能跳能吃能喝,会照顾自己的!而且一个人旅游有什么意思啊,都没人说话没人帮拍照。” “这世上呢,有那么一种人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一个人做事情,一个人吃饭看电影旅行,比和一大堆人一起要愉快。”维今发现自己甩不掉季朵抓着他袖子的手,只好将就坐在沙发扶手上。 季朵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物种的多样性……” 结果维今还是听见了,笑着点头说:“你说得没错。” “那这样好不好?我只是和你一起去,然后一路上我都会和你保持至少一百米的距离,我保证,你不跃过无数人的脑袋绝对看不见我!这样总行了吧?”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维今也不得不点头,不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他和季朵约法三章:一是要爬山,所以不许穿高跟鞋,也不许喊累;二是不许不打招呼就消失不见;三是见了人不许乱讲话。不过季朵完全没认真听,只是点头如捣蒜地“好好好”。 当天晚上季朵和所有工作伙伴打招呼,之后的两天哪怕不开张了也绝对不许打扰她。然后像小学生一样,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她忙不迭地跑去和维今会合。维今刚从屋里出来转身锁门,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脖子上挂着很大的单反,背后背着一个超大的双肩包,微长的卷发在后面随意扎了很小一个揪,更显露出他锋利的五官。季朵从他的身上看不出年龄,他整个人的状态和二十多岁没差,可又多了一份二十多岁的男孩身上没有的沉稳,总结起来就是,很迷人。 不过这个迷死人的男人转身看到她,立刻就是一愣:“拉杆箱?我们可是要爬上去的,到半山腰才能住宿,你确定你可以?” “没问题。”季朵把拉杆推回去,把箱子换了个方向,一侧还有两只提手,“我这个也可以当成普通包来提的。” 维今没再说什么,经过季朵身边时伸手提了提她的包,着实不轻。他已经预料到之后会出现的场面,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上海坐高铁到丽水,然后再倒快客,季朵跟着维今到了云和梯田。她和父母去过桂林的梯田,却不知道离上海这么近也有一片梯田,这些年都没来过。夏季树木葱郁,正是梯田最好看的时候,随手拍就是一张明信片。 景点与景点间有景区公交,可以直接坐到山顶。但维今来的目的就是徒步,季朵只能跟着他步行往上。一开始她还很兴奋,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拍照,但走了三四公里之后她就不行了。背包的袋子压得她肩膀生疼,不得不隔一会儿换一边,原本季朵坚持和前面的维今间隔一二百米,但后来就不是她想了,稍一不留神维今就不见了踪影。 她干脆坐在了台阶上,倚着包呼呼喘着气,想到还有一多半的距离季朵就想死。她给维今发短信说:“你先上去吧,别等我。” 收到季朵短信时维今其实已经掉头回来了,他根本没在意所谓的保持距离,只是不自觉走远了,等他回头才发现,已经看不到季朵在哪儿了。和人同行的麻烦就在于此,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顾,心里总是要记挂着,他不得不从上面下来,走了一段就看见季朵瘫在石头上玩手机。 他在季朵身后几步远用力拍了两下手,季朵扭头看到他,他勾了勾手指,说:“快走。” 季朵想喊累,但又想起之前的约法三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勉强爬起来,弯着腰拖沓着脚步又爬了几步。但之后每坚持走几十步她就得坐下来缓一会儿,不然就觉得肺要炸了。 终于走到了一个平坦的公交车站点,季朵看了看又走远了的维今的背影,突然吐了吐舌头,钻进了车站里。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坐车到终点,悠闲地等着维今爬上来。可惜她要坐的那班车还没到发车时间,维今已经折返回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盯着她,她感觉自己就像只要缩进壳子里的蜗牛。 “你才多大年纪啊,走这么一会儿就想偷懒,跟我走。” 说着维今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一路上,季朵其实都在等这只手,可真的等到了她又有点慌张,她反复瞟着维今的脸,用小得意的表情说:“这是你主动的哦。”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维今的手。 维今低头看了看他俩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她,半晌才叹着气说:“我是让你把包给我。” “啊……” 季朵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个透,她羞耻得想死,立刻就要撒手,但刚抬起来一点就被维今更大力气地握紧,拽了回去。 “算了,就这样吧,你比包重。”维今扣住她的手,生拉硬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的心跳猛地一个跌宕,就像坐过山车一般的失重感。 临近傍晚,他们才走到接近顶峰的住宿,最后的一段路季朵几乎是靠维今拖上去的,她什么面子都不要了,只想让自己无限静止。这条路维今从前爬过很多次,也没有一次是这么累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点困难,到终点后,他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满足感。 一旁有一户农家,并不是开民宿的,但维今认识他家的当家人,每年都会在他家买茶叶,所以一来就住这里,比起民宿要清静得多。从房子边上往下望,云雾缭绕,隐隐可见一层一层绿色的梯田,弧线非常抽象,加一点滤镜简直就像梵高的画。 “大叔,这里拍起来好漂亮啊……” 季朵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口音很重的人跟维今说:“这次不是你自己来了啊,这姑娘是谁啊?” 她刚刚那个“叔”字仿佛还在半空中飘荡,突然被这样问,两个人都有点发愣,对视了几眼后,季朵犹豫着说:“侄女?” 维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扑哧笑出了声。 “别听她胡说。”维今在季朵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就是……一个小朋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朋友这个称呼让季朵突然感觉甜得牙根疼。 山上比下面阴凉,坐在院子里的竹桌前,老乡的茶很香,虽然季朵不爱喝,但闻着还是觉得惬意。维今很安静,时常端着茶杯出神,就像灵魂飘在远处的云里一样。季朵陪他静坐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忍不下去了,指着他手里把玩的一颗小齿轮,问:“这是什么?” “护身符。” 季朵伸出手指想捏,维今翻过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比五毛钱硬币还要小一圈,非常多朝右边拐的锯齿,间距精准,但看得出还是有伤痕。她眨眨眼:“你自己做的?” “嗯。” “我要和你讨论一个认真严肃的学术问题,你等我一下。”说完季朵飞快地跑回屋子翻行李,脚步轻快得很,已经完全不见刚才哭天喊地说走不动了的样子。 维今忍不住笑了,年轻就是好。 季朵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和笔袋,又跑回维今身边坐下。她开始用尺子量齿轮内外各项数据,然后飞快地在本子上开始画1比10的指示图。她画得很快很准,线条利落,维今因为没想到,微微有点看呆了。 “我呢,刚好学过点画画,这个回头再和你讲。不要太惊讶,我的人生是很传奇的。”季朵在图的周围标注好尺寸,扭头撞见维今盯着她的眼光,嘿嘿笑着,“我和你说过吗?我现在的工作是开淘宝店,卖自己设计的首饰,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我相信你没有兴趣。我前一段时间突发奇想能不能用上钟表的元素,所以才把我爸的表借来的。说实话,当时我是想拆,结果发现后盖都打不开。” “幸好没拆。” “我原本想得很简单,就是类似这样的小齿轮啊。但听你讲了那么多做表的事情,我突然觉得应该加点新鲜的东西。” 她把速写本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扭头问维今:“你觉得呢?” 维今沉吟了一下,说:“我对首饰没什么研究,不过呢——” 他从季朵的笔袋里拿出一根铅笔,身子往前靠了靠,在季朵画的齿轮边上画上了另一个造型完全不同的齿轮,一半覆盖在这枚齿轮上,然后在中心延伸出一根指针。论画工其实他远不如季朵,放在一起很破坏美感。他啧了一声,有点嫌弃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你用几个零件把它们咬合在一起,就是独一无二的形状了。” 突然有了灵感,季朵从维今手里抢过铅笔,又画了好几种咬合方式。两个人的头几乎挤在一起,却都没有在意。 “这个是不行的,勾不住。”看到不对的地方,维今忍不住把手臂从季朵的背后绕过去,覆上她的右手,握着笔在纸上两枚齿轮间安了一个连接的“吊桥”,“需要一个压片,大概是这个样子。” “那需要几颗固定的螺钉呢?” 季朵转过头,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她的额头差点蹭到维今的下巴,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些微的胡楂,她的眼神忽然没处放了。维今也意识到不对,立刻把胳膊收回,往边上挪了挪凳子。 明明是很热的天气,身边的位置一空下来,季朵却觉出了一丝凉意。 “最少三颗吧。” 维今说完,季朵开始尝试画设计稿。她工作时很专注,仔细地想着配怎样的镂空,镶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石头。维今不得不承认,季朵的审美远在他之上,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美的要求仅仅是自然简单,他只能接收到少有的几种美感,却不能欣赏和运用全部。审美是对自然与艺术的通感,是绝对的天赋,所以好的设计师才千金难求。 “不过这样一来成本就要高很多啊,不知道厂家愿不愿意做……” 没有在意季朵的自言自语,维今悄悄站起来,问老乡家里有没有可乐,回答是旁边有卖。于是他多走了几步去买了一瓶,拧开瓶盖走回来,看到季朵还在画,把铅笔头咬得全是牙印。他用可乐瓶子把铅笔从她的嘴上拨开,说:“奖励你的。” 季朵接过可乐,仰头对他笑了一下,就又将视线转回了纸上。明明以前她总是笑个不停,可这是第一次,维今觉得她称得上“笑靥如花”四个字。 夏天天黑得晚,吃了农家饭,已经八点多了,天还不是全黑,季朵还在消食,维今却已经又背起了包。她赶紧追过去问:“你要去哪儿啊?” “我再往上面走一走,去九曲云环那边露营,等着拍明早的日出。”他说得顺畅,季朵知道他一早就想好了,“你就不要跟我上去了,你就住在这里,等我明天早上下来。” 季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也要去!” “山上蚊子多,帐篷也睡不舒服,你就别去了。” “日出只要四五点钟吧,我不需要睡的,对我们这种年轻人来说,刷个夜很正常。” 到了九曲云环的露营地,维今把帐篷搭上,展开睡袋铺好,季朵尽忠职守地坐在外面守着一盏野营灯值夜,无数的蚊子往灯上撞。 “来,你往里面坐坐。”维今看了看她露在短裤外面的腿,招呼她坐进帐篷里,“不然明天你就要被咬肿了。” 季朵指了指夜空:“星星真好,明早一定能看见日出的。” “你看过吗?” “没有,你呢?” 维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季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说:“就一次。” 虽然很想追问,但看他的神情,似乎有难言之隐,季朵就没有再问。她不想破坏了这份难得的星空下的静谧,和维今在一起的经历都是她生活里极难得的。 那一晚他们好像聊了很多,但都是不用刻意去记的事情。过了十二点,原本说好不睡的季朵,却先一步钻进睡袋昏沉起来。维今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轻,像一枚泡沫包裹着她,她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问维今:“你是不婚主义吗?” 维今回答:“我从来不把事情想得这么绝对。” “那如果你遇到一个你真心喜欢,但各项条件都不符合你心目中伴侣的标准,你会去爱吗?” 犹豫了很久,维今轻叹一声:“我说不好。” “我会。”季朵果断地说,“哪怕我提前知道会悲剧收场,我还是会奋不顾身地去爱的。” 第二件事她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帐篷里睡起来很硬,她只记得自己头痛,但没吭声。没一会儿季朵就感觉到有什么垫在了她的头下面,舒服了很多,她勉强睁了睁眼睛,只看到维今坐在一旁。明明只是一个很小的帐篷,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她却一点都不心慌,感觉自己放松得像被熨平的布,散发着妥帖的温热,很快就睡着了。 维今却是一夜没睡,这个结果倒是从季朵跟他上来时他就猜到了,本来他就准备了一个帐篷,总不能真让个小姑娘守在外面,万一一不小心摔下去岂不是罪过。但维今实在没想到季朵睡得那么坦然,都没等他出去。他发现已经没有回应了,本来是想出帐篷的,却见季朵虽然睡着了,却一直在皱眉头。 忽然间维今想到了她头上的疤痕,有些疤是即使过了很多年触碰起来还是会不舒服的。只可惜是夏天,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用来垫,他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只得把季朵的头轻轻托起来,顺势把手掌垫在了她的脑袋下面。 就这样待了四个多小时,半条胳膊麻得发痛。天尽头的云层颜色有些变了,周围帐篷里也有人醒了,维今觉得该叫季朵起来了,他把手从季朵脑袋下面抽出来,小范围活动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小声叫着:“起来了。” 叫了好几声,季朵的眼睛才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维今又把头低下了一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你要继续睡吗?要是还想睡,我就不叫你了。” 季朵拼命揉眼睛,摇着头表示自己不睡了,但身体还没缓过来,在睡袋里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就是坐不起来。 看她这个样子维今也觉得好笑,熬一夜虽然不算太困,但脑袋多少还是有些发木,这会儿才精神些。他几乎是将季朵从帐篷里拖了出去,连同着睡袋一起坐在外面。 九曲云环这个地方是一处绝好的观景台,可以说是云和梯田的精髓,从上往下望去,梯田弯弯曲曲向下延伸,像河流一样。远处山峦隐在云里,中间正好空出一块凹陷,能清晰地看见日出的全貌。 维今用三脚架把相机架好,又坐了下来。天边有霞光一点点渗透出来,确实是个好天气,算是可遇不可求。但季朵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还是昏昏欲睡,不停地打盹儿。 直到红彤彤的旭日从山下猛地跳出来,无法忽略的光芒灼烧着她的眼角,季朵才微微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维今沐浴在朝阳下的侧脸,胡子又长了些,头发随意飘散着,些许黏在脸颊上,他的眼睛里也有两个太阳,亮得不可思议。 他是真实存在的,可在霞光的渲染下又笼着一层毛茸茸的梦幻。待到季朵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深深地吸着一口气,已经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她的困意消失得精光,眼睛倔强得睁到了最大。 那天下山后季朵躲进厕所给小秋打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对面喊:“一个月里第二次大早上给我打电话,你找死是不是……” 她完全没顾忌,迫不及待地喊出来:“我看到了。” “什么?” “我看到了,我喜欢上他的瞬间。” 从云和梯田回来后,季朵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好好地搞一番事业。 她目前的工作,往好听的说是原创饰品设计工作室,所谓的“室”就是她家。但说实在的,这年头十个人里八个都开淘宝店,算不得什么。反正是女孩子,又有绘画基础,她自己创了一个饰品品牌,因为本身是耳环控,就主打耳环,间或配一些颈饰。起初生意很差,她基本都是手工做,然后自己打包寄售。后来小秋比较有商业头脑,强拉着她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也算是独立设计的店了,山寨的情况也稍微好了一些。她开始找工厂合作,借用工厂的库房代发货。两年间,她的淘宝店已经升到了皇冠,也雇了几个客服,美其名曰是个小老板了。 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季朵而言,其实已经算勉强了,每天都有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问题,做新款的时候要跑到异地的工厂熬夜盯着打板制作。有些时候她还很怀念销量低,可以自娱自乐的时期,和外界打交道,尤其关乎于利益,总是令人心烦。 很多事情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但她又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个性。她之前已经很麻烦父母和身边的人了,所以如今想尽可能自立。正因为此,她总显得胸无大志,只要够温饱就好。 可现在季朵改变主意了,她决定接受小秋一直以来的提议。认真审视一下自己现在的淘宝运营,其实缺陷很多。比如客服不坐班就缺乏监管,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解决客诉能力差;比如没有库房,发货时间长,补货时间长;比如工厂偷工减料,b品数量增多,偶尔会有货不对版的情况;比如消费人群定位偏低,无论是年龄还是收入,所以定价和品质都上不去。 总而言之,虽然她的出货量呈增长势头,却只能走平价路线,单件利润很低。所以这生意维持她的日常生活是没问题,继续下去却难有大的进展。想做成网红店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搞宣传,可季朵最不愿意的就是抛头露面。 她想把生意扩大到不仅仅是淘宝店,而是像小秋一直期待的,是一个说得出口的,可以进商场的品牌。唯有这样,她才能有经济能力支撑维今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她希望维今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钟表的世界。 不仅如此,季朵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只有迈出这一步,才能和维今站在水平的位置。这是一条分界线,她必须迈过才能彻底和之前混乱的、缺失的、得过且过的人生告别,成为全新的自己。 以前季朵很害怕,也没有动力,可如今她至少有了借口。 为了维今。 这个理由从脑海中跳出来的瞬间,她就接受了,并且深深地被说服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季朵没事就窝在小秋的酒吧,跟她研究具体的实施方案。之前说的时候觉得很简单,真的一项项计算起来才意识到有多麻烦。首先淘宝店不能关,一旦客流量没有了,之后想再做起来就难了。现在是电商的时代,就算是国际大品牌也免不了要网络销售,所以这是季朵的优势,绝对不能抛。但她要一点点转型,提升货品档次,又不能太突然,价格得慢慢涨。 另外,她要办实体公司的话,需要租工作室,甚至租仓库,要去和别人谈合作,宣传也是必不可少的。算来算去,季朵发现她平时觉得足够的钱,根本干不了多少事。最重要的是,她大脑空空,虽然想到很多事,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万幸有小秋在,这个年少时就在上海摸爬滚打,还在这里扎了根的姑娘,酒吧在各个点评网站上的排名都很靠前,在这种时候她能够条理清晰地帮季朵分析。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设计,这才是你的立足根本。你必须突出原创,把品牌打响,总有人愿意为了原创而买单。相对地,拍照美工全部都要升级。下次上新品的时候搞一次大的活动,你做个策划出来,我去找人给你买广告位。”小秋越说越兴奋,“办公地点我去帮你找,看看能不能在周边找到办公仓库一体的。最麻烦的是招人,客服、打包都需要招……对了,你还没有车,总要有个车才方便吧。” “啊,救命……” 季朵听得头疼,手背搭在额头上,身子一歪,软趴趴地躺在了沙发上。 “就是有些麻烦,但只要进入正轨就好了。有个关键的问题你得想想,就你一个设计师够吗?是不是需要再请一个?”小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不过那些都以后再慢慢说,现在你坦白一下,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季朵侧身躺着,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眼前总是闪过梯田上的日出和维今的脸,忍不住窃窃笑起来,许久才说:“我想好好活一次。” “恋爱中的少女啊……” 小秋夸张地摇着头,却实实在在为她高兴。在她看来季朵就是缺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恋爱是颗能引燃一切的火星,无论此前的人生多潮湿阴冷。 “恋什么啊,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喜欢我。” “不喜欢你?”小秋眉梢一挑,“一个男人愿意带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去旅游,要么他是浑蛋,图谋不轨,要么他就是对你有意思。也许他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怎么想,那你就让他清楚。” 是这样吗?季朵想着山顶那一夜,维今自然没有任何占她便宜的意图,却也没有表现过太多好感。毕竟是她非要跟去的,难保人家是脾气好,懒得拒绝她。 可就是这样淡淡的,感受不到企图心,感受不到过分的殷勤与索取,才让季朵觉得舒服。待在维今的身边,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徜徉在清水里的鱼。 只是回来之后维今就再没有联络过她,她的表已经取回来了,再也没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见面。不过没关系,季朵才不在乎什么理由,只要她想,她就要立刻出现在维今的面前。 之后的日子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维今那里闲聊蹭饭,下雨的时候就说路过避雨,艳阳高照的时候说太阳太晒;晚上就说吃饱了遛弯,时间尚早当然就顺道来蹭饭。说是蹭饭,但她也从来不在乎维今做什么,一碗面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对于她的这份没脸没皮,维今只有一个感受:头疼。 最开始的时候她在,维今也不好意思太沉迷于手头的事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说。不过季朵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她能从早说到晚,不带重样也不带停的。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小时候的事,上学时候的事,学画画时的事,和朋友吵架,脑袋犯糊涂时的窘迫……她说的话很有意思,可时间长了,维今还是有点吃不消。 一个人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生活久了,突然闯入一个话痨,感觉像是耳边有个蜂鸣器在不停地响。尤其是修表这种事真的需要凝神,不然有些细小问题可能都难以找到。 “你真的……没别的事吗?”维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季朵晃了晃手机:“有啊,事情很多呢,不过大部分手机就可以解决。明天我把笔记本带来。” “……” 维今掐了掐眉心,脑仁疼。 他一开始还真没把季朵的话当回事,他以为小姑娘不过是一时兴起,来几趟就会厌烦了。结果来几趟之后,季朵就轻车熟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公事公办说这里是营业场所,不留客。换别人或许可以,但他和季朵的头没开好,都是留宿加一起吃过早餐的关系了,此时突然变脸倒显得奇怪。 更何况维今毫不怀疑,就算他这样说了季朵也不会在意,估计她会买一堆的表,自己搞坏,然后送来给他修。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维今决定强行恢复自己的生活工作秩序,将季朵当成一个会说话的电动布偶。他开始当着季朵的面处理维修单,用意志力将那些话屏蔽掉,偶尔漏进来的几个字,他就含糊应一下。 好在维今从来都是个专注度极高的人,习惯了之后发现还是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只是季朵毕竟是人,不是玩具,有些时候还是需要给她做一下安排。 “不许碰。”他把拆卸下来的零件小心安放在布上,季朵在他的旁边,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上,一条腿还跷了起来,伸手要拿,他头也不抬沉声说。 季朵本也不是真的想拿,只是想引他说句话。他一出声她立刻就停了手,转头对他龇牙笑了笑。 维今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颇为无可奈何:“你这样待着累不累啊?坐好。” “你这儿有没有零食啊?” 季朵悻悻地坐回椅子上,两条胳膊和下巴全都搁在桌面上,嘴巴一张一合,像鱼吐泡泡似的。 明明无聊成这样,还非得留在这儿,到底图个什么?维今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里却是一片自己都没察觉的化不开的温柔。 下一次季朵再去,发现茶几下面和冰箱里多了不少零食。显然维今自己是不吃这些的,也不怎么会买,就是随意拿的。其实季朵平时也不怎么吃垃圾食品,只是在这里她需要点东西把嘴占上。她当然也知道人家干正事时不能吵,于是变成了咔嚓咔嚓嚼饼干。 维今也说不好哪个更吵一点。 但这种奇妙的氛围居然就这样稳定下来,维今每天坐在桌边修表研究表,季朵就以他为中心换着位置时坐时站,边吃边喝。他俩一个是敌动我不动,一个是敌不动我还是忍不住乱动。有些时候维今看见季朵给自己倒饮料,拿手机摇头晃脑看偶像剧的样子,觉得她才像这个店的老板,自己只是打工的。也好像她已经在这里生活好久了,从一开始就存在,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 将一个人接纳成习惯,比养成一件事的习惯似乎更容易一点,否则维今也无法解释为何他会从一早上就做好了季朵随时会出现的准备。而当时间晚了,他确定今天季朵不会来了,心里会有一丝微妙的空落。 不过他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在意,他坚持没有人能真正改变他的生活,改变他的行为模式。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他恐怕也不会至今仍是一个人。 至少,当时维今是这样相信的。 然而季朵并不是不想去,而是她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弄得她焦头烂额,也不愿将坏情绪带给维今。就在她做着店铺转型的策划,计划着要把那些产品下架,以及怎么和工厂沟通时,她的店里突然出现了很多差评。她店里的差评并不多,大概是因为几十块钱的东西大多数人懒得较真。偶尔出现鸡蛋里挑骨头的,吐槽快递的,甚至没有理由的,季朵也并不在意。她觉得尊重别人评价的权利,才能看到真话,才会知道自己的优缺点在哪里。 可是一周内接连出现差评,并且全都是关于产品质量的,这就不正常了。季朵发现差评集中在两个合集上——她是以元素来划分产品的,这两个合集并非新品,已经卖了几轮,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状况。只是差评里说得都不太详细,基本围绕在材质、色差和脱色这几点上,她主动联络了差评顾客,要对方发几张更清晰的照片上来。根本无须对比,季朵就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工厂擅自换了这一批货的材料。 店里的每一件首饰季朵都会自己手工做出标准来,女孩子总是喜欢各种风格各种材质的小首饰,永远不会满足,为了控制成本,确实无须用特别金贵的材料。她常用的材料是皮革、保色合金、人造珍珠、亚克力彩片、羽毛这一类的,虽然便宜,仍旧有好坏差别,一根羽毛的密度、重量、固色程度都有讲究,她也是要经过多种比对才能确定最佳用料。然后她再带着自己做出来的实物和用料去找工厂合作,目前的情况是绝大部分产品都可以在一个工厂满足,合作一直还算愉快。偶尔有进不到她想要的材料,但她又实在想做的,她就去跑更多的工厂谈合作,哪怕利润再小一点。 这一次出问题的两个合集都出自同一个工厂,她和那个工厂刚合作不久,统共也就出了三批货。前两批都没问题,没想到这一批出了岔子。这一批货主打唯美小清新风,多用绢纱、锆石、珍珠丝绒。这一类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很容易显得粗制滥造。 季朵当机立断,凡是已经收货又觉得无法佩戴的,全部可以退款,并且相应补偿。没发货的也一个个去敲,解释后退款。之后把这两个合集暂时做了下架处理。她给工厂负责人打了电话,负责人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她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取消和这家工厂的合作。 消失了半个月后,她又一次有理由联络维今了。 虽然麻烦令她一个头两个大,也预料到去工厂之后肯定要吵架,但脑海中与维今的关联产生的瞬间,轻盈的愉悦就盖过了一切。 确定了时间之后,季朵给维今打了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虽然提前打好了腹稿,可维今接得太快,还是让她慌了一下,有那么两秒没发出声音。 “喂?”维今疑惑地喊了两声,“怎么了?” 季朵用手指卷着头发,略显小心地开口:“那个……我想问你后天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下周一你能不能开车送我去趟盐城,我在那里的一个合作工厂出了问题,我要去谈解约。” “盐城吗……” 维今沉吟了一下。 季朵以为他是在为难,毕竟上海到盐城开车的话也得四个小时左右,所以这个结果季朵也想到了,她赶忙说:“算了,我就是随便一说,我可以坐大巴去的。拜拜,我挂了。” “等一下——” 她的手指都已经悬在了屏幕的红色按键上,差一点就按了下去,维今开口叫住了她。季朵眼珠一转,慢慢把手机贴回了耳边,听到维今说:“一早去,当天回来,ok?” “没问题啊!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你答应了?” “还有,”维今故意停顿了一下,引得季朵支起了耳朵,“我不是很擅长吵架。” 季朵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她还什么都没说呢,维今就已经预设到了一些可能性。比如她是不是为了找个人壮胆,好去和工厂谈判的。 “放心,这件事是他们有错在先,我有合同的,应该不至于闹得太难看。我找你呢,单纯是因为我没有车,回来时可能要带些尾货,这样方便一点。” “那好,周一早上八点,我准时到你楼下。” 为了防止维今挂电话,季朵赶紧大叫:“你今晚有事吗?我表达一下感谢,请你吃饭?” 维今笑了一声:“你又想蹭饭了?” “喂!我是说真的哎,哪家店都行,随便你挑。” “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做,不想出门。” “你又在研究表吗?”季朵抓了抓后脑勺,摸到了自己的疤痕,又停下手来,“那……我能蹭饭不?” 绕了一圈又回去了,季朵也有点难为情,但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只能继续无赖下去。 维今一时语塞,原想拒绝,但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末了还是说:“行,那你过来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好嘞!” 这个准许对季朵而言就是强心针,她瞬间翻下床,开始挑衣服、选饰品。期间陆海洋的电话打了两通,她没有接,任由电话一直响到停。 到维今的钟表工作室门口时是下午四点多,正巧有个人也在敲门,季朵跟在那人后面。维今开门先把顾客让进来,然后朝她指了指沙发,小声说:“你先坐。” 季朵乖乖地在沙发上坐好,假装在玩手机,实则很用心在听着维今和顾客的对话。顾客拿了一块距今近五十年的古董手表来修复,因为无论是价值还是意义都非凡,所以顾客的顾虑很多,始终拿不定主意。无论他问什么,维今都很耐心地解答着,将修复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都一个个列举了出来,并且着手拆卸了一部分,并辅以拍照,让顾客可以清晰地看到需要修复的地方。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季朵很快就无法集中精神了,而顾客显然已经对维今敞开了心扉,两个人越聊越远,她却抱着沙发靠背眼皮打架了。直到听到拍门的声音,季朵才强行瞪大了眼睛,维今抱着胳膊站在沙发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昨晚没睡好?” “这几天确实都在折腾店里的麻烦事。”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季朵揉了揉眼,“你耐心真好。” “古董表是不一样的。普通表就算修坏了,赔点钱也就罢了,零件也好配。这种古董表都是人家在国内国外的二手市场淘来的,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块了,仔细点也是应该的。” “最后你收了他多少钱啊?我没听清。”季朵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维今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务实。他耸了耸肩,故意逗她:“既然没听见就算了,商业机密。” “我们又不是同行!”他这样说季朵更来劲了,起身跑到桌子前面,收据果然还没收起来。她看着上面的价格,比修她那块贵十几倍,脱口而出,“这么贵?” “已经很便宜了。”维今从她手里夺过收据,小心地放在了应该放的位置。 这下季朵倒是信了,维今的生意倒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门可罗雀。只不过这个地段、这么大的房子,租金实在是太高了,她很担心这个。虽然她可以将之理解为营销手段,有这样的基础在顾客肯定更放心,但压力未免还是太大了些。 她要是自己想想也就算了,问题是季朵但凡想点事情都会挂在脸上,一脸若有所思,还配合着无数挤眉弄眼的小动作,眼神还不断地往她琢磨的对象身上飘,搞得维今就算再不想猜测她的想法,也被迫明白了个大概。 不过维今实在懒得解释,他对于别人的想法和态度一向都是“随他去”。他的心情莫名很好,也不知道是否和季朵的出现有关。他拍了两下手,叫了声:“回魂。” 季朵还真的打了个激灵,不知所措地看着维今,睫毛忽闪个不停。 “想吃饭要看你表现。”维今说着看了下腕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时间确实不早了,总不能真让人家饿着。心里这样想,嘴上他却还是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点东西。” 他转身往楼上走,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工装围裙,顺手解了下来,搭在了楼梯扶手上。直到这时,季朵才反应过来原来维今身上穿的是围裙,之前她居然一点都没觉得奇怪,果然有气质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季朵双手交叠在楼梯的柱子上,下巴搁在上面,眼巴巴地向上瞅着。走到一半的维今改变了主意,又转身回来,站在上层的边缘弯腰向下探头,突然对上季朵直勾勾的眼神,脑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带来了一瞬的空白。 两个人对视了足有五秒钟,说来好像很短,实际上已经长到不正常。最后还是维今先一步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说:“算了,你跟我上来吧。” 季朵小跑上楼,借着光线转暗的这一段偷偷深呼吸,祈祷脸上的阵阵发烫赶紧消停下来。 之前来时卧室旁边的另一间屋子始终关着门,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当时季朵没多想,以为是另一间卧室,或是书房。如今维今推开了那扇门,站在门口朝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季朵走到门前,被里面的情景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一间纯粹的工作间,不大的屋子里,石头和木头的桌台环了一圈,几乎没有空当。宽阔的大理石台面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以及灯具,一面比中药铺小一点的满是抽屉的柜子靠着墙,其他的桌子上也都摊满了工具,插着一圈各种型号钳子的桶,镊子和刻刀码成一排,还有很多瓶瓶罐罐,无数的机芯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里面只有一把可以滑动的转椅,看来是方便维今在屋子里打转的。 季朵对什么都好奇,眼睛都不够看,维今只好赶紧叮嘱她:“我不说话,你什么都别动,不然我会找不到东西。” “我保证!” “来,你坐下。” 把季朵拉到椅子上坐下,推到了一张工作台边,维今从一旁拿了几张设计图铺到了她面前,背靠着桌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你看看哪张比较好看,或者你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说。” 钟表季朵不懂,但设计图她还是熟的。这三张图都是表盘的样式设计,看得出来维今是想加一点中国风的元素,可实在太多了,无法抉择。表盘面积有限,五点钟的位置有一个陀飞轮占据,还要有月份、星期、日历等显示,所以能放装饰的位置很少。虽说外国人非常吃中国风,可手表毕竟不像衣服和建筑,有那么多可发挥的地方,硬是加太繁复或者色彩太鲜艳的图案上去反而破坏机械的美感。季朵看了看设计图上的点子,有祥云、龙,还有汉字,看起来也都还可以,但又总觉得不够好。 她仰起头问:“你要自己做吗?” “嗯,我要做一块表去参加巴塞尔钟表展。” “去申请加入你说过的那个什么协会吗?” 没想到她还记得,维今眼睛里的笑意深了些:“你这记性不是挺好的吗?” “可能分人,你说的话我真的记得都挺清楚的。”季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维今面前怎么能这么不要面子,她好像就是喜欢看到维今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 维今强行转了话题:“机芯的部分我都确定得差不多了,但外观还是没有明确的方向。” “那个钟表展什么时候开始?” “三月底。” “那还有几个月啊,你已经开始做了吗?” “不急。我没打算参加明年的那场,既然要做,就要做个像样的出来,不能拿个半成品。我打算今年年底开始,给自己一年时间,能赶上下下届就好。” 一年?季朵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朝维今抛了个媚眼,问:“那我问你个问题啊,假如我给了你建议,你也用了,可我们在这一年时间里闹掰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那你看着自己的作品,不会觉得别扭吗?” 这孩子的想法怎么这么奇怪呢……维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点发出质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会闹掰呢?” “这可是你说的!”季朵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一年多里你不会赶我走,对吧?” 忽然被将了一军,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对劲,维今怔忡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首先,我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就算真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发生,我也不会牵连到作品。不过呢……我尽量。” 他说的是尽量不会赶她——季朵得意地抖一下肩膀,将头转回纸面上,手心朝旁边一摊,大尾巴狼似的说:“给我支铅笔。” 维今把铅笔搁在她手心里,她开始尝试在一旁仿画一个轮廓,不时咬着铅笔头,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提方案,但具体的可操作性上我得和你商量。” 她认真起来还真像是变了个人。 维今打开桌上的台灯,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你先画着玩,我下去给你做饭。” 季朵做了个ok的手势。 “不许随便动东西。” “知道了。”嫌他啰唆,季朵终于扬头看他,后知后觉地问,“难不成我是第一个进你工作间的人?” 被她这样一问,维今神色一滞。他尝试着在记忆里搜寻,结果发现确实是这样,在今天以前他没带过任何人进他的工作间,季朵真的是第一个。他并没有刻意去想过允不允许别人进入,可似乎还是下意识地保有着领地意识。然而今天他却顺理成章地领着季朵进来了,也没感觉到任何不舒服。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明明没有认识多久。 “真的?”维今的片刻迟疑已经说明了问题,季朵原本只是随口打趣,突然就兴奋起来,“我真的是第一个啊?” 无论是什么事,在一个人的人生里能占有一次第一,总是意义非凡的。 维今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点笑意说:“可能吧。” “我会努力的!” 季朵高高举起手臂,给自己加了个油,就埋头于纸笔间了。维今轻轻退出去,虚掩上了门。 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维今觉得大概是在云和梯田的那天,他恍惚间看到了季朵身上的闪光点,自那以后一直都忘不掉。毕竟在他的人生里除了钟表之外,可以看到的闪光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好在定期会采购,冰箱里的东西做两个人的饭是足够的,维今炒着菜还是忍不住走到厨房门口往楼梯的方向望,季朵倒是比想象中安静。他以往工作的时候会刻意给自己制造安静空间,有时白天也会把门锁上,将窗帘挂起来,装作里面没有人。所以一开始他意识到季朵不是随便说说,真的要往这里跑时,要说内心没有抵触是假的。虽然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可他还是没有当着季朵的面制作过这块表,一是因为大部分工作要在工作间里做,二是因为加工这些零件和普通的维修对于专注度的要求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他害怕自己真的会暴躁。 毕竟这块表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机芯的设计方面集合了他这十几年的学习经验,等于他的毕业汇报,他不能让自己失望,让他的老师失望。所以他做了十足的准备,才决定开工。这块表他是打算拿去参展的,区别于平时给表厂设计的那些基础款,他想一鸣惊人,就得在细节上做文章。就在他卡在外观设计上时,季朵的电话来了,他忽然觉得让外行人看一眼也许可以帮助开拓思路,尤其是有美术功底的外行人。 这究竟是不是借口,维今自己也说不好。频繁接纳一个人进入他的生活,这种事他从小就没做过。可是这个门槛,他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迈过了。 饭熟了之后,维今上楼去叫季朵,他站在工作间门口看到季朵还认真地在纸上画着,似乎连脚步声都没听见。维今有点担心吓到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桌边,没想到季朵余光突然晃见人影,反倒吓了一跳。 “啊啊啊……” 她的身子猛地往左一歪,连带着转椅也往左倒去,眼看着就要维持不住平衡,惊慌失措地叫起来。维今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果断将椅子控制住了。季朵整个人在椅子里晃荡了一下,一时有点发晕,她抬起头看到维今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就像将她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包围圈里。 她的心跳突然疯狂鼓噪起来。 “当心点。” 维今低下头才发觉自己虽然是想抓扶手,但季朵的双手也抓在扶手上,其实他是死死卡住了季朵的手腕。虽然季朵是真的很瘦,以至于他都没感觉到什么阻碍,却还是忧心自己无意间用的力气会不会太大了,他缓缓移开了手,问她:“疼不疼?” 季朵其实都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是傻傻地摇头。眼睛里装满了的是维今鼻梁和睫毛的阴影,令人难以分神。 被她盯得脖子后面汗毛都竖了起来,维今才有些别扭地转过了头,视线落在桌上的设计稿上,却是一愣。他转过身有些急切地拨弄着那些看起来乱糟糟的图纸,心中涌起了一种感觉,就像是狂风在拍一扇紧闭的门,除了哐哐当当的晃动还有挤过门缝时不甘心的蜂鸣,总觉得下一刻那扇门就会轰然打开。 “我想了几个概念。”季朵凑到他的旁边,“因为机械我不太通,所以简单和复杂都考虑了,你随意pass。” 屋里就一张椅子,维今只好半蹲下来,手肘撑在桌边听着季朵说话。两个人的头未免离得太近了,季朵强迫自己不要扭头,然而,单是余光,就已经让她止不住心慌。 “简单的呢,像这种,在中间放一朵深浮雕的莲花,然后周围用云纹。或者,这里可以做成一块祥云形状的挡板,有没有可能到某一个时间带动一个部件。比如说一只燕子,从下面飞过。”季朵一张张给维今做着解释,“再麻烦一点的,就比如有没有一种可能,找到一点镂空的地方,做立体浮雕的正反面穿插。比如龙啊、花枝啊之类的,这样会生动一点。还有,这种我感觉有点难了,就随便说说,假如表盘可以弄两层,像机关一样重叠时是一种效果,打开又是一种效果,又或者到了某个位置就会露出一个汉字。你知道现在老外很流行在身上文汉字的,单纯觉得酷。” 一直认真听她说话的维今终于开口问:“什么字?” “嗯……简单的字呗。比如,真心?永恒?” 她随口一说,过后才觉察出这两个词听起来太意有所指了。季朵摸着耳垂,将头扭到另一边,偷偷吐了吐舌头 而此时维今脑子里转动的全部都是钟表零部件,配合着季朵的图纸,他想到了很多种机芯优化的方案,虽然烦琐,可行性却极高。纠缠了他好多日子的迷雾终于开始消散,他在季朵的启发下茅塞顿开,迫不及待想要动手尝试了。 可他还没忘记季朵来这儿的主要原因,只好对她说:“饭熟了,你先去吃,我等下下来。” “好。” 知道他可能是想整理一下思路,季朵站了起来。维今立刻接替她坐到了椅子上,虽然心里有些急切,却还是转头注视着她。季朵倒退着往门口走,不愿意放弃四目相对,最后抠着门框叮咛:“快点哦。” 维今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维今才开始行动,他迅速找出了所有的机芯设计稿,厚厚的一摞,开始将脑袋里不时跳出的想法还原到纸上。他一下找出了好几处可调整的地方,机芯的厚度还可以压缩,但对于零件加工的要求更高了。之前做出来的那些试验品也都会作废,要再一次重新来过。 他熟练地操纵着椅子在工作间里滑来滑去,抓取一把长度适中的小钢棒,开始用机器打磨到自己要的直径,开始挑选合适尺寸的铣刀加工锯齿。然而他需要的锯齿形状比较奇特,需要反复调整,在显微镜下校准了很久才满意。维今完全沉浸在制作的乐趣中,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走,甚至忘记了楼下还有一个客人。 季朵在楼下等了很久,等到肚子咕咕叫,饭都凉了,她终于扛不住跑上了楼。原本她催促的话都到了嘴边,但站在门外,看到维今忙碌的状态,她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她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看到维今在切割,在拿着一个她没见过的仪表测量,还用气焊火焰烧着什么,因为一颗小齿轮实在太小了,站远一点就根本看不到,所以在她眼中维今就像在无实物表演,特别有趣。这期间维今来回来,侧头好几次,却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她。季朵头靠着门框笑了一下,转身踮着脚尖以最小的声音下了楼。 她一个人吃完了饭,刷了碗筷,然后给维今留了字条,安静地离开了。 寂寞吗?很奇怪,她一点都不觉得。就算在热闹的party里,季朵也经常觉得寂寞,她会觉得自己和周围谈的笑风生都无关。可在此刻她和维今之间没有交谈,她只能一个人吃饭回家,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维系。 她不觉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 一个最简单的齿轮从切割到校准到硬化、退火、打磨、抛光,一系列步骤做下来差不多就要两个小时。三个多小时后,直到一处匹配有了初步结果,维今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眼表,上面显示的时间吓了他一跳,他慌忙起身往楼下跑,边跑边喊:“季朵?” 维今心里真是一千一万个抱歉,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废寝忘食也是常事,不自觉地就把别人抛在脑后了。季朵今天也太安静了一点,明明可以提醒他的。他到了楼下,发现只有厨房开着灯,季朵已经走了。习以为常的寂静更是加重了他心里的内疚,堵得他呼吸发紧。 餐桌上放着字条,季朵的字倒是写得好看——看你在忙,不忍心叫你。菜很好吃,我吃过了,先回去了。你记得要吃饭啊。周一见。晚安。 这个时间应该还睡不了,维今顾不上吃饭,先给季朵去了个电话。季朵刚刚洗完澡,看到是他的电话,立刻接起来:“喂,你出关啦?” “你到家没?” “早就到了。”季朵用肩膀夹着手机,擦着洗手间的地,“你给我发个信息不就好了。” “还是听到声音会比较放心。”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有让季朵微笑起来的魔力,她故意拿着声调说:“不过你真的应该反省一下,亏得是我脾气好,换个人早生气了。照你这样下去,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今天真的是我不对,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下次不会这样了。” “谁要你道歉了?”季朵嗔怪地说,“反正我是不速之客啊,你真不用那么在意我。不过,听你的意思像是很欢迎我下次去哦?” 维今笑了一声:“我说不欢迎有用吗?” “咦,信号不好。”季朵立刻演起来,“你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这丫头真的只有画画时是安静的吧。维今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机开着公放搁在了桌上,边热饭边问季朵:“你大学学的是设计吗?” “是,不过是广告设计。” “那你画画是童子功吗?”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季朵大笑起来,“不过不是,我是高三才学起来的。” 维今愣了一下:“高三?” “对啊,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的人生可传奇了,你有兴趣听吗?” 微波炉在这时响了起来,掩盖住了维今说的“说吧,我听着”,季朵一肚子的话刚要起头,又被堵了回去。 “你还没吃饭呢?” “嗯,正要吃。” “那你快吃吧,周一路上有那么长时间,我再讲给你听。” 其实维今还真是挺好奇的,他鲜少那么想听一个人讲故事。不过他从来没有吃着东西和人说话的习惯,总觉得很不礼貌,所以如果季朵真要讲,他大概又要把饭菜放凉了。眼下季朵突然结束话题,还真的是贴心。 “好吧。”他把手机拿起来贴到耳边,“那你早点休息。” “你做菜真的很好吃哎,要不要考虑开个餐厅什么的,肯定很赚钱。” 明明说着要挂电话,季朵话锋一转,又开始碎碎念些有的没的。维今哭笑不得,觉得她安静贴心,绝对是自己出了问题。不过维今也不觉得烦,半是玩笑地说:“我可不是总做得这么丰盛,今天是你用行动换来的。” “我真的帮到你了吗?”季朵并不太确定,一直以来她很难去帮到谁,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很不错了。 “当然。” 维今的肯定给了季朵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咬了咬嘴唇,试探着问:“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 有片刻的失神,维今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朋友”这个词,还是说了:“当然。” “那晚安啦!” 季朵的喜悦已经透过电话弥漫过来,即使挂断电话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语调里的轻盈和甜蜜。维今尝了一口自己做的菜,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是挺好吃的。 吃着饭余光一直会扫到放在季朵留在桌角的字条,想不通有什么理由,可维今感觉得到自己始终含着笑意。 Chater 03. Three o'clock 周一的早上季朵被闹钟叫醒,她睁开眼睛看着方形的吸顶灯,思绪中梗着一块空白。 今天应该干什么来着?是不是该去找小秋商量事情?可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她晃了晃脑袋,困意却再度袭来。幸好在此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这不是闹钟的声音,而是提醒事项。 季朵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提醒事项里清楚地记录着她今天要去找工厂谈什么,诉求是什么,甚至连她起草的解约合同放在了哪里都有注明。最关键的是,维今膜上闪出七彩的光晕,提醒这层膜的存在。可季朵现在无法放任不理,多在意一个人,就要多想了解一个人,所有的细微表现都会无限放大,吸引着她把手伸过安全距离。 “你有少数民族的血统吗?”她看着维今深邃的眼眶,忍不住问。 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在维今看来其实是无比聪明的迈进,由此他就不得不提到自己的家人、家庭、前半生——那些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他当然可以不说,可那样又显得太狡猾了。听了别人的故事,却丝毫都不分享,这不是交朋友的道理。 朋友。想到这个词,维今禁不住想要苦笑——因为他知道世人对朋友的要求都必须知无不言,掏心掏肺,共享秘密,所以当他听到季朵说“朋友”时,才会觉得好笑又悲凉。 “我妈妈是少数民族。”他淡淡地回答。 “这样……”怪不得他的五官那么深邃,季朵顺嘴问,“那你是哪里人啊?你说话上海口音不重,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我出生在香港,小时候生活在那里,长大后在几个城市都住过。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 母亲常年住在国外,在那边有固定的伴侣。”维今一股脑说完,突然偏过头朝季朵笑了一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季朵丝毫没退缩,竖起一根食指,说:“最后一个问题。” “说。” 维今做好了准备,季朵可能会问他以前在哪里上学、家里是做什么的,这些问题顺理成章,好在他自有一套标准答案。 他听到季朵问:“你过年是一个人在上海吗?” 太过意想不到,以至于维今没有掩饰住错愕。而季朵颇为满意他的反应,神色活络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去三亚好不好?上海的冬天太冷了。” 她开始自顾自地抱怨上海的冬天,说着想去泡温泉,说着海南的物价和水果,仿佛对维今的从前没有任何兴趣。这或许就是季朵真实的个性,想一出是一出。可维今却突然觉得呼吸畅快了,他沉默地看着前面畅通无阻的道路,两侧的指示牌间或闪过,耳边季朵的碎碎念像舒缓的伴奏,并不会让他烦躁,反倒是压力突然消失,让这份平静显得尤为珍贵。 从第一次见面起维今就发觉了季朵异于常人的敏锐,他毫不怀疑季朵是看出了他不想谈,于是在关键时刻果断退开了。 维今的心中生出丝丝感激,其中还混着一些温暖柔和的底调,让他在自己未察觉的情况下就已经放松下来。很多很多年了,他在和另一个人相处的时候很难真正放松下来,而是维持着一种假装放松的标准状态。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两个人在一起能够放松下来代表了彼此间有依存关系,无论是依赖别人,还是让别人依赖自己,维今都做不到。 可季朵是一个例外,她一再强行介入他的生活,维今用理智去考虑,也会觉得无奈,真的见面了却又觉得自然,自然得就像那里原本就有属于季朵的一个位置。 照这样下去,维今觉得季朵要在他的生活里扎根了,但他始终坚信这是不对的,毕竟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养料。 “你困吗?要不要睡一会儿?”维今问。 “你看,我不说话你说我不对劲,我话一多你就嫌烦。”季朵叽叽喳喳地说道,“我才不会睡觉呢,开长途的时候车上的人睡觉对司机很不公平。” 维今笑了笑,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头,手已经离开了方向盘才突然清醒,这个习惯是哪里来的。他的手指又一根根锁在了方向盘上,像克制什么一样更加用力了一点。 到达盐城时已经是中午,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直奔工厂。把车停稳之后,季朵开始补妆,她把眼线尾拉长,换了更深的眼影,涂了个正红色的口红。看着倒是像个女强人,可惜维今看到她现画,实在有点忍俊不禁。 “你别笑。”季朵拿刷子扫着脸颊,斜了维今一眼,“这样比较有底气。” 维今还是隐隐发笑,想和季朵一起下车。季朵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车上等我吧,应该不会太久。”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季朵开门下车,转身对维今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躲在男人身后的女孩。再说了,之前就说好不是找你来帮我吵架的,说话算话!” 维今曾经在表厂实习过很长时间,工厂里的做派他也知道些,他琢磨着季朵顶多会看些脸色,最多吵个几句,应该不会闹太大。他点了点头:“好,那你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季朵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厂子里面走,始终都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维今将座椅调得舒服些,打开了一半窗子,阴凉处的风比空调柔和,他半倚着车门,注视着季朵离去的方向。 他没有选择跟进去,他相信季朵并不需要。一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年轻女孩,坚强和控制力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会恐惧,但不会退缩,所以维今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心。但如果季朵需要,维今不会真的袖手旁观。 然而自从季朵进了负责人的办公室,她就被吼得耳朵疼。那个一脸横肉的负责人根本不会好好说话,又敲桌子又喷唾沫的,逼得她一再后退:“我们厂子人多,效率高,出货准时!你去问问,多少网红店都和我家合作啊?你要的量这么少,除了我们还有谁能给你这么低的价格?” 季朵始终报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您说得都对,人员多,效率高,价格低,出货准时……没错,但您就是没提最重要的一点,品质。您不打招呼就换了材料,以至于这一批货我全卖不出去,这个损失怎么算?” “现在原材料涨价,我也是在帮你控制成本!品相上的差别微乎其微!你的东西统共才卖那么点钱,成本多少你心里清楚,买的人也清楚,他们对质量有多高的要求啊?lv一样开线啊!矫情!” “是,我就是矫情。”季朵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前两天拟的合同。小秋的男朋友懂法,给她修改过,“这份合同是我自己做的,由于您的过失导致这批货的耗损,我不会让您全部赔偿,但我也不可能给你全款结账。我希望我们能好合好散,我要收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负责人冷冷地瞪着她,她也毫不示弱瞪回去,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季朵死死地抓着手里的文件夹,以此保持镇定,以至于当对面的男人一把扯过她手中的文件夹摔在桌上,她浑身震了一下险些破功。 “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卖着垃圾东西,还非要装什么高大上!说白了不就是找到了更便宜的小作坊,想毁约吗,直说啊!” 他气急败坏地砸着桌子翻了几眼合同,随手签上了字,推搡着季朵到外面,叫了个人名:“给她结算东西和钱!” 季朵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虽然狼狈,眼神却仍然凌厉。临走出工厂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对那个负责人说:“希望你一直记得我,因为不久之后我一定会高大上给你看。但那个时候,你注定还在计较着蝇头小利,做着你嘴里的这些‘垃圾’。” 在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季朵拖着几大包尾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厂。直到感觉到阳光,她铆足的力气才一点点消散。就在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忍不住想要蹲下去缓口气时,维今出现在了她的旁边,捏住了她的手。 “给我吧。” 维今想从她手里把那些粗糙的编织袋全接过来,季朵却留了两包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没有什么重量。” “既然不重就都给我吧。”维今却很坚持,“我可没说不帮你搬东西。” 季朵笑笑,松开了手。看着维今人高马大的,将那几个包裹连夹带扛一齐往车子那边搬,背影有点好笑,却很可靠的样子。她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给,擦擦手。”维今把包裹放进后备厢,一坐进驾驶室季朵就递了湿巾过去。编织袋很脏,摸完手上很不舒服,“对不起啊,把你的衣服都蹭脏了。” “小事。这不就是你给我的任务吗,现在任务达成了。”维今低头擦着手,不经意地问,“解决得顺利吗?” “顺利。”季朵痛快地说完,才意识到对维今来说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请你喝咖啡吧。” 想到之后还有很长时间的车程,确实应该休息一下,维今点了点头:“好啊。” 单单是他的应承,就已经够让季朵心花怒放。 随意找了间咖啡店坐下,维今喝咖啡是只放糖不加奶的,而季朵买卡布奇诺都要再加糖加奶。她看着维今面不改色地喝下纯黑的液体,好像已经尝到了苦味,五官皱到一起,念叨着:“苦不苦啊?” 维今看了她奶茶色的咖啡一眼,反问:“甜不甜啊?” “生活已经很苦了,还不多吃点甜的。” “爱吃就爱吃,找什么理由。”维今失笑,“你也少加点,就算不担心长胖,吃太多糖对身体也没好处。” “那你能不能让我尝一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季朵看着维今那杯,突然特别想尝一口。她以前也试过,每次都难以下咽,可这次居然又涌起了好奇心。 维今迟疑了一下,把杯子转了一圈,推给了季朵。 季朵捧起杯子只抿了一点点,就疯狂摇头,咋着舌头喊:“好苦。”把杯子还了回去。维今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喝到了,却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你要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家里放得下吗?” “你说车里那些啊?”季朵喝了一嘴奶沫,像一圈白胡子,自己却浑然不觉,“你帮我拉到我朋友那儿去吧,她那里有的是地方放。等回头我有空,看看能不能拆卸些零件用。”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夹,翻了翻里面厚厚的一打设计稿,有些上面还钉着一些样本模型,鼓鼓囊囊的。 “我主要是想把这些拿回来,虽说可能没什么意义,但实在不想放在他们那里。” “理解。” “你的表进展怎么样?” 提到表,维今的眼睛立刻亮了,开始对季朵讲他的构想,他想打破原先想的传统的圆形表盘的轮廓,变成太空头盔一样的弧形,这样一来内部空间会更大,也更清晰,可以放置一下更加立体动态的组件。他打算设计一个专门的组件,在给机芯干扰最小的情况下完成一个大雁飞过花朵缓缓绽开的变化。然后再加上音乐功能,正好表达雁过留声的意境。 季朵在贵金属和宝石的运用上给他提了一些建议,却完全没有提自己想要成立工作室的事情。毕竟还是摸不到边际的事,她不想以此来分维今的神。她现在才懂,一个人发自内心在爱着某样事物的时候最有魅力。即便她不是那个被爱着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束光。 原本只想喝杯咖啡,结果不知不觉又叫了一杯,等到维今觉得聊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转暗,开到中途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维今想问季朵饿不饿,用不用去前面服务站买点吃的,还没等他开口,季朵的脑袋突然歪向了他的肩膀。 维今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是季朵在胡闹,喂了两声才相信她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有安全带勒着,她歪得很不舒服,随时可能向座椅中间的空隙倒下去。维今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无可奈何,是谁说在车上睡觉对司机不公平的,亏得她喝了两杯咖啡还能睡得着。虽然一肚子腹诽,但维今还是尽可能僵着身体,用肩膀撑住了季朵摇摇晃晃的脑袋。 总算是坚持到了中途服务区,季朵睡得倒是好,可维今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他停下车子,用左手扣住季朵的后脑勺,轻轻托着她靠回了椅背上,又慢慢把椅背调低。期间季朵翻了个身,眼睛似乎睁开了一条缝,却只是嘟了嘟嘴继续睡了。维今俯身看着她,内心一片不知所措的柔软,不敢惊动。 季朵有一张很招人喜欢的脸,算不得特别标致,却很有辨识度,圆圆的眼睛和总像在笑的猫型嘴,让她看起来比本身年龄还要再小一点。和她相比,自己确实是上年纪的人了。维今自嘲地扯动嘴角,终于收回了视线。 车子开过上海的收费站季朵才醒过来,眼睛在车内转了一圈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含糊地说:“对不起啊,睡了这么久。” “没事,挺安静的,我开得都比去时快了。”见她醒了,维今才把空调又调低了点。 “我朋友在西藏南路那边开酒吧,我告诉你怎么走。”想到小秋的脾气,季朵有点为难,被她看到维今,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来。 她心怀鬼胎地先给小秋发微信打招呼,那边直接就炸了,闹腾着要请吃饭。季朵觉得现在强行拉着维今和她的朋友见面真的不太合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维今了解,季朵只要一有发愁的事就会抓头发,他就直接问了。 “我朋友问,要不要去她那里吃饭?”季朵想从维今脸上看出他的态度,却扛不住自己心里打鼓,“算了,我已经回绝她了。” 维今透过后视镜,眼神朝她那边偏移:“为什么回绝?你留下吃不就完了。” “那可不行!我今天麻烦你一天了,邮费和过路费加一起那么多钱,我必须请你吃顿饭。” “必须?” 季朵仰着脸凑近他,一字一句地说:“必须!” 真是没办法,这哪里是想答谢的做派。维今浅笑,没有推脱。 说实话季朵一开始真的没想太多,她只是需要一辆车,就想到了维今,觉得这是个说得出口的理由,他们能在一起待上一天。因为季朵不开车,所以对油价什么的都不敏感,直到早上经过收费站她才突然想起这些事,那么长的往返光油费要多少啊。 这一路,季朵只要想起这些就于心有愧——这跟她睡着并不矛盾。 进了市区之后,季朵先是指挥着维今开到了一家她常去的本帮菜馆,边吃边偷瞄维今的反应,维今实在是不习惯吃饭时被人这么盯着,硬扛了一会儿还是撩起了眼皮,无奈地问:“怎么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爱不爱吃……”季朵噘着嘴嘟囔。 “那你可以直接问我。”维今舀了一碗腌笃鲜,放在了季朵的面前,“还不错。” 终于被他肯定了口味,季朵立刻雀跃起来,想都不想就舀了汤往嘴里送。维今的“当心烫”出口也已经来不及,季朵惨叫一声,咬着舌尖不停地用手扇风。 “你平时也这么冒失吗?”维今哭笑不得。 季朵把舌头伸进冰饮里降温,含含糊糊地说:“才不是。” 还不是因为坐在你对面,害得我想集中精神都没办法……季朵气鼓鼓地看着维今,像只赌气奓毛的猫咪。 从她的反应里,维今能看出一些东西。他低下头,专心吃东西,心里却有一团化不开的忧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并不讨厌季朵。所以维今预感到如果季朵再不控制眼睛里的火苗,他们终究会疏远,他就发自内心觉得可惜。 吃过饭,维今载着季朵到了小秋的酒吧门口,门口本来不能停车,所以季朵也没想多待。小秋找人帮她把后备厢里的东西抬进了院子,维今自始至终没有下车,就看到两个女孩眉来眼去交头接耳,明显是意有所指。 “我就打个招呼,这是礼貌好不好……就打个招呼,我保证!” 季朵又拉又抱,企图阻止小秋朝车门靠近,生怕她说出什么来。奈何小秋比她灵活得多,最终还是从她胳膊下面钻了过去,直接拉开了副驾的门,对维今说了声:“嗨!” “你好。”维今礼貌地点头。 “季朵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 “她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你多担待。她总和我提起你,说你……”季朵从背后捂住了小秋的嘴,劫持似的拖开了:“你别拽我,喂!” 季朵飞快地放开小秋,转身两步跳上车,对着窗外做了个鬼脸,果断说:“开车吧。” 两个小女孩的相处模式在维今看来其实很新鲜,她们一边欲盖弥彰,一边又暴露无遗,把真心包裹在热闹里,像做游戏一样。 年轻人对待感情总是轻松的,可这种轻松维今从来没体会过。 将季朵送到住处楼下,维今终于觉得今天过完了,疲惫到这时才一点点漫上来。他亮起车里的灯,对季朵说:“快回去休息吧。” “今天真的谢谢,太麻烦你了。”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饭也请过了,可以忘记了。” 季朵挑了挑眉:“我可不想忘。” 说完她跳下车子,倒退着朝维今摆手。直到看到维今的车子调过了头去,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几乎贴到她身上,季朵被吓得尖叫一声,连着退了好几步。 “是我。” 陆海洋黑着一张脸,上来就抓她的胳膊。 季朵捂着心口,顺过气之后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利落地甩开他的手,骂道:“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刚那人是谁?”陆海洋刚刚看了个全程,再度看到了季朵手术之前的笑容,这点燃了他的怒火,“就是那个修表的?” “关你什么事!” 这样说着季朵却偷偷摸摸地用余光去瞟维今离开的方向,不看不要紧,她原以为维今应该已经开走了,却发现车子停在了拐弯的地方。 “朵朵,他都多大年纪了?”错愕间,季朵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陆海洋抢上一步又堵在了她的前面,“他肯定是骗你的!你别傻了!” “陆海洋,别说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就算我记得,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分手了。我要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季朵觉得维今应该是看到了她被人截住,因为担心才停下来看一看。她不想让维今介入这档子麻烦事,所以心一横就想往家里跑。没想到陆海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我从来没答应分手!” “分手不需要你答应!你放手!”季朵拼命甩动胳膊,她越挣扎陆海洋就越用力,她忍不住皱眉,“疼……你先放开!” 因为陆海洋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所以她并没看清维今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但维今就突然从陆海洋的背后出现了,伸出手来按在了陆海洋抓着她的手臂上,淡淡地说:“放开。” 陆海洋看到维今立刻转了火,二话不说松开了季朵,昂着下巴对着维今,语气轻佻地说:“就是你啊?” “你干吗要下来啊,走就好了嘛。”季朵冲着维今挤眉弄眼,小声地说。 维今刚刚从边镜里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实在是放不下心,就停下观察了一会儿。眼下他想起了之前季朵提过被前男友纠缠,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我是谁不重要,我也不在意你是谁。”维今的平静就像一块坚固的冰,陆海洋轻薄的气焰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是一个女孩已经表现出不情愿了,你就不该再纠缠,更不该动手。” “你现在装什么清高?给谁看?朵朵太单纯,你比她大这么多,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她骗到手……” “陆海洋,你过分了啊!” 季朵拽了陆海洋一把,没想到陆海洋正奓毛,在劲头上,抖了抖肩膀,反倒把她往后撞开两步。维今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先上楼吧。” “你先走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先上楼,听话。” 维今只想要拍她的肩膀一下,陆海洋却果断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朝他的脸挥拳而去。 “陆海洋!” 季朵的尖叫刚刚脱口,根本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维今似乎只是稍稍侧了个身,随便伸了个腿,陆海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过程实在是太快了,不止季朵,陆海洋自己都蒙了,完全来不及恼羞成怒,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只有维今没事人似的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神色,朝陆海洋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陆海洋犹豫着搭上了维今的手,眼中却突然精光一闪,看似是蓄力想站起来的膝盖其实是朝后倒去,维今被他扯得猛然往前一扑。片刻间确实是惊了一下,但维今的身体重心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是瞬间就稳住了身形,并且掌握了主动权。陆海洋本来是想作势翻身压倒维今,没想到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被反手擒住,维今完全是条件反射将他的胳膊掰到了身后,膝盖还顶在他的背上。 “疼疼疼……”手臂上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让陆海洋顾不得自己单膝跪地的屈辱姿势,忍不住阵阵惨叫。 维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动手了,赶紧松了劲儿,稍稍有点懊恼,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别乱动,只是脱臼了。你是想让我给你接,还是去医院?”他对陆海洋说。 “废话!当然是去医院!你还不得给我接残了!”陆海洋大骂,疼得满头大汗。 近距离看着这一切发生,季朵却觉得很梦幻。之前她一直为维今担心,因为陆海洋之前就是个不良少年,打架的事情干多了,但维今外表上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打架的。尤其是陆海洋使坏时,季朵险些扑上去。然而她看到维今熟练至极地解决了陆海洋,大气都不喘一下,那姿态绝对是个练家子,是打群架的小屁孩不能比的。察觉到维今在看她,她还维持着张口结舌的状态:“你、你、你……这叫不擅长吵架?” 维今轻笑一下:“这不叫吵架,吵是用嘴的。” “所以你擅长的是干脆利落地把人放倒?” “也没有那么可怕。”维今打开后座车门,给了陆海洋一个催促的眼神,对季朵说,“我带他去医院。你回去吧。” “要不我还是……” “回去休息吧,没你的事。” 季朵清楚自己跟去只会助长陆海洋无理取闹的气焰,只是还是放不下心。她放不下的是自己给维今添了大麻烦。 “那……结束之后你告诉我一声。” “好。” 维今没再多说什么,载着陆海洋朝最近的医院驶去。 季朵慢慢上了楼,瘫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浮现出刚刚维今制服陆海洋的瞬间,她翻了个身,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咯咯咯笑起来。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很是糟糕,陆海洋哎哟呻吟着,不时蹦出几个脏字,维今却根本不搭理他。 维今其实有点自责,被算计的时候条件反射做了动作,终归力气下得狠了些。在他看来陆海洋就是个肤浅暴躁的小伙子,街上随便拽一个都这样,虽然讲不了什么道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你今年多大?”沉闷久了陆海洋也觉得没意思,开始没话找话。 维今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与你无关吧。” “当然有关!朵朵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对她有责任!” “责任?” “你知道她头上伤的事情吧,她应该不会瞒着别人。从劫后余生那天起,我就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 劫后余生?维今这才后知后觉陆海洋是谁,他虽然知道故事,但并不知道名字,所以之前对不上号。 原来是这个前男友? 这倒是让维今有些惊异了,发生了那种事,这个人怎么还纠缠,到底是怎么想的? “跟她一起出车祸的……是你?” “是我。” 居然还有点骄傲的语气? “你认为她真的会接受你照顾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 天哪,维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年轻人思想脱节了。他从不好为人师,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感兴趣,如今却不得不说:“她已经忘了之前的事,努力开始了新的生活,你就非要拽她回去,逼着她每天都要想起自己出过车祸,面对头上的伤?你觉得这样有意思?是对她好?还是说你心里觉得她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的选择,所以你这样是补救,是有担当,是值得赞扬的?” 陆海洋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就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我是喜欢她,她以前也是喜欢我的,只不过她暂时忘了,我会让她想起来的。” “要是她永远想不起来呢?” “不可能!” “所以你就一直纠缠她,不顾她的诉求?”维今冷笑一声,“你这不是喜欢她,是自我满足。” 陆海洋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招数,别以为跟我这玩高深,想把我绕进去,你就能得到朵朵啦!告诉你,没戏!我会让朵朵看到你的真面目的!” 车子停到医院急诊部外,维今跟着陆海洋一起下车,跟在后面淡然地付账。为了不在情敌面前丢脸,接胳膊时陆海洋硬是咬住了牙关没叫,汗水把衣服都沁透了。 脱臼不是太大问题,胳膊上吊点东西,养养就好了。站在车边上维今问:“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必。”陆海洋随便挑了个方向,气冲冲地朝前走。 维今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喊:“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也懒得和你解释什么。但我希望你清楚季朵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女孩,你如果连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就别谈什么喜欢了。还有,你当然有追求的权利,但一定要有底线。喜欢一个人的前提是希望她好,我不想看见你伤害她。” 陆海洋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举起能活动的那只手竖了个中指。 鸡同鸭讲。 维今在风里苦笑着摇头,给季朵发了条短信:“都解决了,安心休息吧。” 他上车朝家开去。 将车子停在自家屋后的车位上,他的房子并不在巨鹿路游客多的路段,尤其房子背面这一段十分僻静。维今按下车锁,发觉忘记把手机带出来,又打开车门去拿,看到季朵的回复:“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但你的动作也未免太帅了吧!”后面还跟着个颜文字。 在回与不回间踟蹰,却听到了些微的响动,维今低下头看到一支口红从车底滚了过来。他弯腰拾起,随后就听见了高跟鞋的声音,一个手里握着镜子的女人跑到他旁边,连声说:“不好意思,是我的。” 维今把口红递过去,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听到背后女人略显迟疑的声音:“维今?” 刹那间,维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导致他这个头回得非常缓慢。 “维今,真是你啊?”女人小跑到他的面前,熟络地说,“我是吴瑛。英华集团的吴瑛,想起来没?” 想是想起来了,维今却不太想认。十几年没见的人,那个他不想见的世界的人,怎么又出现了? “我有点印象,不过记不太清了。”他敷衍地说。 “真巧啊,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呢。”吴瑛自顾自地感慨起来,扭头看着身侧的洋房,含笑问,“这是你家?” 她长着张很标致的脸,符合现在的大众审美。维今大概知道她的年龄,成熟却只是加在她的气韵上,倒是没显现在皮肤上。加上她不凡的穿着和精致的妆容,在夜色里也熠熠生辉,是会让人侧目的女人。 只是维今止不住走神,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天很晚了,你还有事吧,我先回去了,拜。”维今大步流星地绕到自家门前,开门就进去了,全程都没有回头看已经追到门外的吴瑛一眼。 这么晚了,还收拾得这么一丝不苟,还拿口红补妆,自然是等下还有安排。既然如此,维今觉得自己少寒暄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门外的吴瑛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口红恶狠狠地丢回包里,默默地咬了咬牙。 “today钟表工作室”的木牌周围没有灯泡点缀,在夜里非常不起眼,吴瑛抬头看了一会儿,打心眼里觉得寒酸。 “我到家了,晚安。” 想了想,维今还是给季朵回了一条,他担心她死心眼会一直等回复。 果然是秒回:“晚安。” 疲惫又混乱的一天,对维今而言绝不是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想到在一天结束时,居然还是尝到了些许满足感。 他完全搞不懂满足感出自哪里,但他由衷地觉得要是没有刚刚那个的插曲,今天其实也算完美。 虽然季朵有美学天赋,但她毕竟不是珠宝设计科班出身,她学的广告设计只是给她打了绘图软件的操作基础,对珠宝设计并没有多少实际助益。她需要系统的学习机绘,以及蜡膜倒模一系列操作步骤。她开始进入疯狂学习模式,看各国珠宝设计师写的著作,翻独立设计师的网站,认真研究各种贵金属与晶石。实话实说,她这辈子都没在学习上这么用心过。正因如此,当她刚刚深入一点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白目。满足于制作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的她,其实连首饰设计的门都没看见呢。 察觉到差距,就是进步的开始,季朵开始报课程,没事还跑去大学旁听,笔记几天就写写画完一本。 季朵正在大学里溜达,小秋打电话来,兴高采烈地问:“你在哪儿呢?” “我刚蹭完一节课,怎么了?” “我在松江这边给你看上个地方,你过来看看?” 松江区啊,离她住处好远,路上都得折腾两个小时。可季朵也知道,一般来说这种仓储都在郊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成,我过去看看。” 折腾到地方,季朵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仓库和办公区,不算很大,但很整洁。办公区开阔,四面都是落地窗,她最喜欢采光好了,适合画画。 “眼光不错。”她用手肘碰了碰小秋。 “那当然。我知道你一开始不要太大,这地方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实在不行买辆自行车呗,骑去车站也还好。”小秋伏在她的耳边,“关键价格便宜,过这村没这店。” “租金怎么算?” 中介利落地报出一个足够吓到季朵的数字,还要一口气付半年。因为之前有小秋的铺垫,导致她的心里落差更大。 这个租金她目前能拿得出,但支撑不了多久,而且租下来仅仅拿它做淘宝生意吗?那她本就微薄的利润,全成给别人赚的了。 钱的问题还是次要,真正使季朵踟蹰的是,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她对自己没信心。所以这些准备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她怕自己每天都会惴惴不安。 “我们再商量一下,麻烦了。” 季朵拉着小秋往外走,中介追着游说,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小秋抱着胳膊问她:“还想压压价?” “不是。我想……再缓缓。” “缓个什么劲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先拿下,钱我可以借你,又不找你要利息。” “我知道你是好意,你相信我。”季朵撒起了娇,“但我真的觉得我个人的准备还不够,我想先系统学习一阵子,然后在圈子里试试水。” 小秋斜了她一眼,一脸鄙视地说:“喜欢上一个工匠,也学会钻牛角尖了是吧?” 本想反驳,一想到维今,季朵脸上已经不受控地荡漾起笑容。 小秋嗔怪地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没救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小秋开着欢乐场,见过的人太多了,她见到维今的第一眼就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季朵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维今身上的气质太奇特了,那份疏离绝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身边的人要么会被他驱离,要么会被他狠狠吸引住。显然季朵就是后者。 这并不是场好打的仗,好在季朵也不是个普通人,永远不能小看一个绝处逢生的人身上破釜沉舟的勇气。 “唉。”想到这里小秋叹了口气,“随你吧。不过,别拖太久,事业和爱情都是一旦有了苗头一蹴而就的好。” “我知道。” 话虽如此,季朵却发觉自己的住处实在局促,她需要买不少的机器。比如注蜡机啦、硫化机啦、气焊之类的,她需要一间像维今一样的工作间。 她必须要搬家。 既然要搬家,不如离维今近一点,之后动不动就能路过打声招呼。季朵本来都打定了主意,结果一查那附近两室一厅的房租,冷水立刻从头浇下来。她顺便搜了搜那附近整租的房子,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本之前季朵觉得维今应付房租应该问题不大,看到具体数字后她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真是左右为难。说穿了就是钱到用时方恨少。然而她在上海多年,亏得小秋照应。小秋难的时候她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她实在无法开口借钱。 思前想后,季朵决定给家里去个电话,遇到解不开的事情,她就会想听听爸妈的意见。其实不是意见也可以,只要听听他们的声音就好。 手术后她和父母的关系极大程度改善了,不仅如此她还一直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父母,因为年少无知,让父母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手术后醒来第一眼看见爸妈就诧异,他们看起来老了很多,虽然她丢失了三年的记忆,可怎知父母不是一夜白头。之后还要承受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一样健康的事实,要时时刻刻为她悬着心。 正因为此季朵离开了他们,她实在没有办法。那段时间父母对她小心翼翼,每天n个电话确定她的位置,恨不得她什么也不做,就安心当个废人。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和父母都要疯掉。所以她坚持来了上海,独自生活,看似狠心,其实是想让父母放心。好在几年过去,父母总算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在季朵看来是种克制,父母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抵触,所以选择退让。他们之间的联络变得非常少,不联络就是好消息。 “喂,妈,你们在干吗?” “没干什么啊,你爸上班去了,妈今天调休。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有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你说。” “我想学珠宝设计,然后,开个公司。”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似乎没听明白,迟疑着问:“你现在不就在做首饰设计吗?” “不是这样的,是值得保存的金银钻石的那种,比如我可以给您和老爸做对戒指。” 她成功把妈妈逗笑:“那倒不用了。不过你想学就去学,只一点,别太辛苦了。” “我知道……但……” “缺钱?”妈妈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季朵挠了挠头,她实在是张不开嘴找父母借钱,“我现在需要间工作室,所以得搬家。之前我在松江郊区那边,看上一套办公仓储一体的房子,可租金太贵了,我怕入不敷出。可我刚刚看市中心单间的租价也很吓人,大概我也要往郊区转移了。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和你们聊聊。” “看吧,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存钱,你呢?总是振振有词,说什么人活一辈子就是不能委屈自己。你说你这两年赚得也不少,就一点钱没存?” “多少也有点,但……真的一个月那么高的房租,撑不了多久也就没了。” “都说了回家来多好,上海那地方花费太高。” “妈!”季朵不耐烦地提高了音调,“这话都说多少遍了,我喜欢这里,而且……” “而且什么?” 季朵含笑咬了咬下唇,试探着说:“而且,我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谁啊?”到现在季朵父母也是听到这个就紧张,他家是绝对不会逼婚的那种。 “总之……是个好人,和陆海洋完全不一样,很成熟、很有安全感。” 季朵妈妈在房间里转圈,碎碎念着:“不行,晚上你爸回来我得和他说,我们得过去给你把把关。” “啊啊啊……”季朵忙不迭地惨叫,“别!千万别!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是我单相思好吧,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那人有这么好,还能看不上我家闺女?” “也就你们拿我当宝贝。”说到这里季朵有点心酸。她想要父母放心,所以始终没让他们知道陆海洋的纠缠,而维今和她的年龄差在父母看来必然是大了点,她必须得让父母相信这段感情不会再是孽缘,“重点是,遇见他以后,我想变成更好的人。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只想得过且过,只想厮混在一起胡闹。我想变成更好的自己与他相配,我想变成能陪伴他帮助他向前走的人。就算不能每时每刻和他在一起,我心里一样有满足感。” 长长的沉默过后,妈妈叹了口气,略显欣慰地说:“看来这次是真的遇上动心的人了。” 知道对面看不到,季朵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既然这样,就别委屈自己。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一个毛病,想做的事必须去做,我还会不知道吗?要你简简单单糊弄一下,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找交通方便的地方,去租套合适的房子吧,我们每月给你贴补点房租。” “不行!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家里的经济情况季朵比谁都清楚,父母虽说有点存款,日后退休金也还可以,但人老了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那钱是万万不能动的。 “我们的钱还不都是留给你的,”妈妈难得强硬,“你要是有出息,以后赚了钱还我们就是了。要是赚不到也没关系,就当是改善生活环境了,之前我和你爸就觉得你那个小公寓实在不像样。” 季朵还想再说什么,言语有些时候却显得特别苍白,根本无法表述出心中真实的感受。她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是说:“我会加油的。” 妈妈轻笑了一声:“有两点你必须答应我。一,永远以身体为重。你做什么工作我都不管,赚多少钱我也不在乎,但千万别学着别人用精力去换。倘若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去医院复查,懂吗?” “懂。” “二,无论多需要车子,你可以找司机,但绝对不能自己去学。这是为自己,也为别人。我和你爸爸年纪都大了,真的不能再揪心了。” “我保证。” “还有,谈恋爱还是要慎重考虑,多观察观察,别像傻子似的一头栽进去。” “你这可是第三条了啊!”季朵故意拿腔作调。 “你这孩子,就知道找碴。”妈妈笑了一声,“对了,今年过年,你是回家来,还是我和你爸过去?” 家里没有什么长辈了,所以季朵家里对于过年的形式感没那么重。之前过年爸妈也来过上海找她,过得也很不错。只不过如果没什么事,她是宁愿自己折腾,也不愿意爸妈折腾。季朵本想说“我回家”,嘴张了张,突然想起维今来。她心念忽地一转:“要么……你们过来吧?反正我搬了家,地方也大了……是吧……” 她说得心虚,但妈妈没多想,只是说:“那行,回头我和你爸说。”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末了妈妈说邻居来串门了,就要挂掉电话,季朵在说了拜拜之后突然又喊了声:“妈妈!” 妈妈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爱你,也替我跟爸爸说。”她还是不擅长说这种话,凭着冲动说出来之后立刻脸上发烫,“好了,我挂了啊!” 她一刻都等不了,完全没办法听妈妈的反应,慌忙地挂了电话。 之后的一段日子季朵就以维今的住处为圆心,开始一圈一圈往外扩展,寻求合适的房子。看了有十几套,把周遭的交通信息、房子优缺点和价位都记录下来,想找到最好的性价比。这期间她手工雕了一枚银杏叶形状的吊坠,送到了首饰店里,要对方倒模做成银的看看效果。 去取吊坠的那天季朵顺道去了维今的工作室,她抬手遮在眼睛上,贴在落地窗外向里望。维今刚好从楼上下来,走到半截就感觉外面有个人影,于是弯腰趴在扶手上往外看。 果然又是她。也不知为何,还没看清楚的时候维今就有预感是季朵,所以真的看清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上次之后季朵真的是有一阵子没来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发些不痛不痒的信息,他看见就回了,看不见也就算了,不过人是一直没露面的。以至于维今想,是不是上次被他忽略,让季朵醒悟了一些。又或许是那股不切实际的冲动总算褪去了,毕竟对季朵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比他这里有趣的地方比比皆是。 这样想的时候维今心里是有些酸涩的,他必须承认,短暂的热闹消失后总会格外寂静,他觉得这是正常反应,可他又发自内心地为季朵高兴。这里是他的永无岛,对季朵而言却是禁锢。 可惜的是,季朵还是来了。 “你又跑来干什么?”维今走到落地窗前,拔下了上面的门闩,放季朵进屋。 “路过嘛,就看看你在不在。” 季朵轻巧地跳进屋子,熟门熟路地把包放在沙发上,发现屋里的钟表好像多了几块新的。不过她也不能确定,就走过去细看,指着一个特别精美的座钟问:“这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我新买的。”维今从柜门里拿了个玻璃杯,放在了茶几上,“想喝什么自己去冰箱里拿,反正你也不懂得客气。” “你这意思好像我给你添麻烦了似的。”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走了。” 她真的提起包往门口走,眼珠一个劲儿地往后瞄,结果发现维今插着胳膊冷静地站着,完全没有想拦她的意思。她的手放在门把上,背对着维今做了个气鼓鼓的鬼脸,心一横立刻掉头回来,把包甩在沙发上,抄起玻璃杯就往厨房跑:“我渴了,喝口水再走!” 维今就是想看看她要怎么收场,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他轻轻摇了摇头,忍俊不禁。 “我真的是路过。”在冰箱前纠结是喝橙汁还是酸梅汤的季朵又强调了一遍,“我去首饰店取东西了,给你看!” 她端着杯子跑回去,从包里掏出首饰店赠的小布袋,从里面把银坠子和她的蜡模掏出来递到维今面前:“我自己做的蜡模,交给首饰店倒模出来的。我现在还没有装备,想先看看效果。还不错是不是?” 手指中节大小的银杏叶,脉络微微立体,形状很完整,虽说有些打磨的问题在,但足以佩戴。 维今挑眉:“想起什么来了?想做复杂的东西了?” “嗯!”季朵猛地点头,蹲在桌子对面,脑袋趴在边缘,神采奕奕地说,“我在找新房子了,也要像你一样弄个工作室出来。你帮我参谋一下呗。” 她又跳起来去翻包,背对着维今,嘴巴不停:“对了,我要用的工具跟你的有很多重合的,气焊啊、切割啊、打磨啊什么的,你给我讲讲。” 她说得这么认真,更加证明了这不是路过,反倒变成谈正事了。她总能有理有据,让维今无法拒绝她。 “那些机器用不好都挺危险的,你刚开始用一定要当心。”帮她看着房屋信息,维今就发现这些房子都是围绕着他找的,从近到远,但远也远不过五站地铁。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季朵托着腮眨巴着眼睛。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维今一时搞不明白她是真的当局者迷,没意识到自己的暴露,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故意为之,季朵究竟是认为他不解风情到了需要一再试探的地步,还是干脆就是在告知他。 可是事到如今,维今觉得自己不能再装傻了。以季朵这种耐心和决心,现在是找近处的房子,过段时间会不会收拾东西搬过来也未可知。他作为年长的那一方,不能任由小姑娘糊里糊涂越陷越深。 “你……盯着我干吗?我脸上有东西吗?”不自觉间维今久久盯着季朵的脸出神,她实在发毛,就开始有各种小动作。 “季朵,我问你个问题。”维今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这话问得太突然,像是随手朝一边放松玩耍的季朵丢了颗炸弹,季朵根本来不及躲闪,反倒是徐徐站直了,眼睛陡然睁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虽然还回不过神来,但是脸却已经红了。 维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到了桌子侧面,离季朵稍稍近了点,斜靠着问她:“你了解我吗?你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和年龄,你还知道什么?就连名字和年龄你都没有确认过。我的家庭背景复不复杂、之前有没有犯罪记录、有没有婚史,这些你都没打听过。万一我是个骗子怎么办,我临时在这里租上几个月,为的是骗钱骗色,然后就消失无踪,你根本找不到我。什么都不清楚,就敢一头撞上来,喜欢不是这样轻易的事。” “没有哪个坏人会苦口婆心地和我说这么多的。” 原本季朵真的被吓到了,她完全没想隐藏自己的心意,可她也没想到维今会直接揭穿,她原以为维今的性格是会装看不见。只不过当她听完维今说的话,理智却一点点回归了。说到底,不过就是劝退嘛。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冒失,然后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动。 她偏不! 季朵转过身,又朝前迈了一小步,和维今之间就夹着一个桌角。她扬起下巴,坚定地说:“我不管你要如何才能确定喜欢一个人,或许是查清楚对方祖宗十八代,但我不是。” 维今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但季朵丝毫没有笑,她的咬肌死死绷着,表达着她的决心:“我或许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可那些东西以后我可以慢慢了解。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没想过你会是骗子。你如果非要我说个理由,可以,你是车祸当时唯一过来看我死活的人;你是带我出去玩一路都在照顾我,守着我一宿没睡的人;你是会给我做饭,为我开往返八九个小时的车子,还为我打架的人。或许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我起码知道你不是为了伤害我。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她身上残存的稚气在此刻完全释放了出来,竟然带着不容小觑的冲击力,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易燃易爆。维今从她不甘示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自己,正在身体里叫嚣着不要让季朵搅入他的生活。 “你不过是依赖直觉,你要知道,当一个人想要伤害你,往往是没有征兆的,你的直觉根本不会通知你。” “那你伤害我啊!” 话赶话到这里,季朵也懒得再装什么成熟理智,她任由火气蹿出天灵盖,直接就甩出了这么一句在维今听来十分可笑的话。只是维今的笑容根本来不及提起,因为在喊出那句话的同时季朵突然扑过来踮起脚吻住了他。 他没有闭眼睛,在错愕带来的窒息过后,感知渐渐敏感起来,他近距离看着季朵卷翘的睫毛,和充满蛋白质的细腻脸庞,终于错乱了心跳。 脚后跟落回地面后季朵的脸颊已经绯红,她抿着嘴唇,有些气鼓鼓地看着他,再开口已经只剩下小女孩的语气:“你不会伤害我的,我就是知道,所以别想吓唬我!” 维今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心跳已经和呼吸混在一起,带来岌岌可危之感。他知道自己没辙了,他不该小看女人的直觉和女孩的冲动。 他用最后的理智找借口:“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吗?要是一个人永远觉得喜欢另一个人也可以适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套理论,你也会觉得困扰,不是吗?” 这句话却真的让季朵的心沉了一下,那话是她说的,她得认。反过来想,自己现在做的事,确实和陆海洋没差。 她脸颊上的红晕还没退,可眼睛里的光却暗淡了不少,微微低下了头,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咕哝着问:“那……那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只要说是,一切就可以有个了结。说是啊,快说啊。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维今,想将他的头按下去。可季朵受伤的表情揪痛了他的心,令他呼吸困难,他不习惯说口不对心的话。 维今翻了个身,背对着季朵,双手撑在桌上,闭眼深呼吸了一次。睁眼之后,他又看到了那些房屋信息,随手抓起来,指着其中一套貌似不经意地说:“就这个吧。” 季朵还没缓过神来,这短短的几秒钟对她而言冰火两重天。后劲儿大得很,她的头一阵阵发晕。然而她又真的害怕维今会判她死刑,剥夺她努一把力的资格。所以,她呆呆地看着那套房子,有点理解不了。 房子是这些里面价格排前三的,但离这里算近,是除了盛夏之外可以步行到达的距离。 “这套性价比还可以,位置也比较安静,周围绿化好。”维今自顾自地解释,“关键是,虽然贵了一点,但会省去你每次来这里乘地铁和打车的钱。” “你的意思是……” 到了这会儿季朵才琢磨出他话中的意思来,这是通行证啊。她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地绽放:“你至少不讨厌我,对吗?” 维今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回椅子上朝季朵招了招手,让她靠近点:“既然拦不住,我只能做好准备。我尊重你喜欢的权利,但我有我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破坏。” “我保证,如果有一天你明确和我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们之间就算再过一亿年也不可能;或者,你有女朋友了。那我立刻就走,绝对一句废话都不说。”季朵竖起两根手指,做起誓状,“这期间如果你嫌我烦,大可以赶我出去,这是你的房子,是你的自由。反正来日方长,现阶段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成。” 现阶段?她还想怎样?熟悉的宁静生活眼看就要风雨飘摇,维今有非常清晰的预感。可很奇怪的是,他居然有一丝好奇。 他已经很久不会对精密机械之外的人和事产生任何好奇了。 “还有,刚刚的话,和刚刚的事,”听他提起季朵就已经不自觉地咬起了嘴唇,让维今的心脏也不得不又跟着漏跳了一拍,他喝了口水掩饰,“以后不许再和别人这样说了,太傻了,更不能……这么发疯。现实不是童话,不是你遇见的每个人都不会伤害你。” “你要是喜欢我,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季朵非常敏锐地找到了切入点,自己好似也知道是找碴,憋着笑,眼睛里还有点得意。 维今的无可奈何化成缓缓流淌的河流,有阳光洒在上面温暖而晶莹。季朵是阳光,避不开的,他轻轻叫了声:“傻瓜。” “我先走啦!”季朵决定见好就收,把东西收进包里迅速闪到了门口,“对了,吊坠是送你的,随便挂在哪儿都行。” 她一口气跑出有五十米,才回过头高举手臂挥动,大喊:“后会有期啊!” 维今站在门口,胳膊撑着门框,认真地问:“搬家用不用帮忙?”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没想到季朵竟果断拒绝了他,转身之后脚步蹦蹦跳跳的,将包抡得好高。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了,维今才关上门。 不该逞强的地方逞强,不该倔强的时候倔强。正是这种近乎愚蠢的烂漫,让她拥有可怕的力量,可以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寸领土,即使对方是铜墙铁壁。 将那枚银杏叶拾起来,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维今拉开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只铁皮箱子,一块布盖在表层遮挡了下面的东西,他掀开一角将吊坠放进了里面。 叮咚! 刚合上抽屉门铃就响了,维今以为是季朵又回来了,开门的同时已经在说:“你又忘带……” 门外穿着一身高档时装、巨大的名牌logo印在胸前的吴瑛朝他举了举手里的两瓶红酒,眉梢轻扬:“你以为是谁?” 维今脸上的生动渐渐冰冷僵硬下来,转瞬间他已回到从前的世界。他微微侧身,让吴瑛进来:“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上次遇见太晚了,都没空聊聊,今天正好路过就来啦。不嫌我打扰吧。” 吴瑛用的是肯定句尾,已经在房子里转悠起来。维今心想,又是路过,看来这还真是个容易路过的地方。 “不好意思,酒你带走吧,我滴酒不沾。” 维今从第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机械表,开始埋头拆卸起来。之后吴瑛和他说的话,他都没有往脑子里面记。 坐在车子上的季朵想到刚刚那一吻,根本忍不住笑,害得司机都偷偷打量她。她拿出手机在这一天写上标注:今天我和维今表白,并且第一次接吻了。虽然是我强吻的,但他没推开我。是个好的开始。 即使换了手机也可以导出来,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失去这一天了。 Chater 04. Four o'clock 搬家从来都不是最累的事情,搬家公司几趟车就会把东西全堆进新房子,根本不需要自己弯腰。可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将那些东西各归各位的过程简直能把人逼疯。 收拾了三天还没彻底变成想要的样子,季朵却发烧了,温度不高,只是头痛欲裂,只能靠吃药压制。订的成套家具还没送来,新买的床垫甲醛味道很重,熏得人头痛,搞得她只能去客厅打地铺。秋天总是短暂的,天陡然就冷了下来,半夜被冻醒时,她模糊间想起了在梯田露营那晚。 她想给维今打电话,对他说自己生病了,想要喝粥。她想只要自己开口,维今应该不会拒绝她。季朵在自己脑袋里幻想了一整集甜甜蜜蜜的剧情,维今的脸少有地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幻想过了也就满足了,她不会真的打这个电话。 她生病的时候不会给任何人打电话,她不想面对其他人紧张过度的样子,好像她不仅仅是发烧而已。 天都亮了,退烧药才起了点作用,她开始冒汗,困意再一次战胜脑袋的沉重感,令她昏昏欲睡。然而电话却在此时响了起来,季朵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来电显示,噌一下就精神了。 维今。 这是心有灵犀吗?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个好的状态,语气轻松地说:“喂?稀罕啊?” “季朵。”维今的语气有些郑重,“你有告诉你那个前男友——我没记住他叫什么名字——总之你有告诉他我的住址吗?” 季朵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打了个哆嗦:“他去找你了?” “是你说的吗?”维今没有正面回答。 “不是!我发誓,不是我,我不可能告诉他的!” “好,我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他不明说,季朵更心慌。 “没什么。”维今却打定主意不告诉她,话锋一转问,“你搬家了吗?” “嗯,刚搬过来。” “你把新地址告诉他了吗?” 提到这个季朵就心烦,她还没告诉陆海洋,她是真的有心就此消失。可当初她缺心眼地把小秋介绍给了陆海洋认识,现在想躲也躲不掉。她抓着头发叹气:“还没。” 维今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几秒而已,却显得无比突兀。季朵尝试去猜他的想法,却摸不到一点。 “我的建议是,你对那个人尽可能多一些提防,他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偏执。”不等季朵说话,维今说了句“挂了”就结束了通话。 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荡然无存,季朵越琢磨越不对,她得去找维今问个清楚,不然安生不下来。她坚持着爬了起来,粗粗地在脸上打了层底,涂了个淡颜色的口红,想显得气色好一些,就直奔维今家而去。 从她的住处去维今那里穿小路也就一公里多些,往常对她来说这距离不算什么,眼下她走到一半却浑身发软。她坚持着走到了,建筑物刚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就明白了为什么维今会打这个电话——在维今家原本温馨的奶油黄色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x,一看就是用油漆泼成的,连带着铁艺落地窗的窗架和玻璃上,还有招牌上也都被波及了。在x的下端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骗子。 结合刚刚维今的电话,季朵不难猜到是谁做的。她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眼眶突然热了。 她觉得羞耻。 所以当季朵看到维今开门出来,她下意识地朝一旁停的车后藏了藏。她看到维今穿着之前的牛仔布围裙,双手戴着套袖,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丁点的尾巴,一只手提着个玩沙子的小塑料桶,一只手提着只大铁桶走了出来,面朝着墙看了一会儿,开始动手刷墙。季朵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到他好看的眉毛一定蹙在一起了。 季朵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维今的身旁,朝他伸手:“给我吧。” “你吓我一跳。”维今真没注意她是怎么过来的,被惊了一下,“看来真的是离得近了。” “对不起。” “关你什么事啊?”维今用原来颜色的漆先覆盖上了骗子两个字,“只要不是你说的,这件事就怪不到你头上。”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来来往往的路人这么多,看到墙上被泼油漆肯定会怀疑住这栋房子的人的品格。 “你别管了,给我吧!”她气冲冲地去抢维今手里的桶,维今不得不用手背压下她的手,扭头看到她的表情,心里忽然一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看来季朵的脸色很不好,更凸显了爬着血丝的眼睛和噘着的嘴。 “好了,你要是真想帮忙,先进去,把东西放下。”知道不让她帮帮忙,她肯定于心难安,维今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摘下胶皮手套,推着她往里走,“我给你找个围裙。” 趁着维今上楼给她找装备,季朵迅速从包里拿了一片退烧药,找杯子倒了水,惊慌失措地吃下了。 刚咽下去维今就下来了,她只好装作喝水。维今手里拿着件和自己身上款式差不多、只是材质不同的工装围裙,把上面的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转身。” 季朵乖乖转身,感觉到维今的手指刮过她的耳后,把脖下面压着的头发捧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脖子有一种微微冒汗的感觉。等到维今在她背后帮她系绳子时,她的背完全僵直了,丝毫不敢扭头。其实维今比她高很多,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她的耳后,好像转头就会碰到一样,惹得她全身都痒痒的,刚刚喝完水又觉得嘴唇发干。 “你来了也好,”维今又把手套递给她,转身去阳台搬来了一把折叠梯子,“你刷下面,我刷上面。” 两个人一起到了外面,维今二话不说地爬到了梯子上,留季朵在下面举着刷子不知道怎么下手。她只能抬头偷瞄,然后照猫画虎。 “你怎么确定是陆海洋干的?”问完了季朵才觉出这话有歧义,但也来不及改口,就听见维今笑了一声,果不其然地抓住了重点:“因为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人对我有这么大意见了。” 季朵噘起了嘴。 “还因为我门口有摄像头。”维今淡定地说,“他真是傻得可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这儿的,我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 维今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低垂着眼帘,像小孩子对老师做检讨,忍不住毒舌起来:“如果非要说这件事与你有关的话,那就是报应。” “为什么?” “因为做人不能双重标准啊。你不是刚向我宣誓完你追求的自由?他也一样啊。我拿你没办法,你也拿他没办法。这不是报应,是什么?”维今在梯子上稍稍跺了下脚,“是你说要帮忙的,不许偷懒。说话妨碍你的手活动吗?” “哦……”季朵这才发觉自己停下了,赶紧随便刷了两下,却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眼神坚毅地说,“我去解决,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和你没关系。” 她言之凿凿的样子,实在过于认真了,让维今不禁担心起来。他说报应其实只是玩笑,放在季朵嘴里竟有了宿命意味。维今在梯子上半蹲下来,仍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停地用手背将扎眼睛的头发蹭到一边,问:“我说报应,只是玩笑,你明白吧?” “我明白。”季朵抬头看着斑驳的墙壁,重刷之后也总觉得不像从前了,还有那块招牌,大概要报废了,“可是他做得太过分了,这笔账只能算在我头上。就算刷成从前的颜色,房东会不会还是要找你麻烦啊?要不要赔钱啊?” 维今被她始终打着结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逗笑了,伸手想在她的额头上戳一下,才发现自己戴着手套,只得伸到一半收回,又蹭了蹭总往前面跑的碎发:“这些你不用操心。这一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他,下一次我会直接送他去警局,就算你求情也没用。” “我才不会求情呢!”季朵忍不住插话表明态度。 “口头教育甚至关个两三天对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我会向他提出一个令他肉痛的赔偿金额,只有经济惩罚,才是最实在的制约。”他又无奈地补充了半句,“虽然他可能会更恨我了。” “我会去和他说的,我保证。”季朵举起了手,结果刷子一甩,差点甩了维今一身油漆。 错愕了一下,季朵咯咯咯笑了起来。 维今拧着眉头,装严肃:“行了,快干活。” 说着他就要站起来,季朵突然把刷子放进桶里,摘下手套说:“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跑回屋,从包里翻出了一个备用的发夹。主体是黑色的鱼嘴夹,但上面有非常鲜艳的条纹蝴蝶结。她跑回梯子下面,仰头朝维今招手:“蹲下。” 维今一脚在上一脚在下屈膝半蹲下来,季朵伸长手臂,将他总往额前掉的那两撮头发拨到一边,用夹子夹了起来。维今没看清楚那发夹是什么样的,但从她憋笑的表情就预感到不好,想拽下来看,季朵笑着按住他的手,闹着说:“就这样嘛!不然你总要拨头发,影响效率。” 根本不用拿下来,维今摸一摸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别扭地说:“我不要。” 在季朵眼里,他此刻戴着小公主发卡,在意又为难的样子简直不能再可爱。季朵忍不住双手捧着维今的脸,踮起脚又靠近了一点,皱着鼻子笑他:“多大年纪了,还闹小孩脾气,就这么在意外表啊?” 距离忽然贴近,占据了彼此视线的全部,说不好是自己没入了对方的阴影中,还是将对方扯到了自己的影子里。维今想要转开视线,身体略微动了动,梯子忽然晃了一下,把他俩都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维今才察觉到季朵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像只抱着树的考拉。 “没事,底下很稳的。”幸好他手套上的漆都差不多干了。维今却感觉到袖口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季朵的手,很凉,“你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干活吧!” 季朵立刻戴上手套,重新提起小桶,嘴里唱着“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维今用手背碰了碰头上的发卡,在摘与不摘中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就当它有助于效率吧,反正也没有多少人会看到,就随她高兴吧。 刷漆是个累人的活儿,新漆和旧漆水土不服,光覆盖上陆海洋泼的红漆是不够的。等到维今觉得大功告成,天都有些黑了,他拍了拍季朵的肩膀说:“走了,去洗个手,喝口水。我带你出去吃个饭。” “好。”季朵点头答应,弯腰系了个鞋带,抬头忽然眼前一黑,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墙,指腹上立刻感觉到了黏稠。 “喂!”维今把她的手拿开,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你怎么了?” 季朵晃了晃脑袋,里面像有颗石子在左右乱甩,她朝维今笑笑:“没什么。” 维今可不听她的,把她领进屋里,按在沙发上坐下,先去厨房拿了只碗,倒了点橄榄油,让她把沾了油漆的手指泡进去。然后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摸她的。温差不是那么明显,可维今看着她的脸色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说实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维今拿棉花棒蹭着她手上的油漆,威胁着她,“你自己不说,我就去拿温度计了。” “我这两天搬家嘛,没怎么睡好,稍微有点低烧,没事的。” “今天来时就在烧了?” “我吃药了。” 维今紧皱着眉头,骂了句:“胡闹。” 发着烧在外面干大半天体力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维今看来连自己的健康都不在意的人,对其他人和事也很难负责任,这绝对会让他在心中给她打低分的。 可他的生气里也混着对自己的,他要是稍稍上心一点,恐怕早就发现了。 都说了,他不是很会照顾人。 “别生气了……”季朵看出他生气了,却探究不出是否关心的成分会更多一些。她忽然饥肠辘辘,想起自己好像好久都没好好吃饭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勾了勾维今的手,软绵绵拉着长音地说,“大叔,我生病了,想喝粥……” 她45度仰着脸,认真地盯着人看的样子杀伤力很强,维今永远搞不清楚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是真诚还是撒娇,却总能让他缴械投降。 “好吧,想喝什么粥?” “白粥就好,如果能放一点咸蛋黄就更好了。” “我去给你做。自己老老实实地把手上的油漆擦掉,别太暴力了,伤手。”维今把棉花棒递给她,往厨房走了一半突然听到季朵问:“大叔,我今晚能住下吗?” 维今停住脚步,心说这孩子得寸进尺得也有点太快了吧。 “我睡沙发就好。”季朵一本正经地说,“我新买的床垫不知是不是甲醛超标,我睡着头痛,这两天都打地铺。家具得明天下午才能给我送来呢,你家沙发总比地铺强点吧。” 如果她能在短时间内顺嘴编出这种谎话,那她可以去干诈骗了吧。维今转身抱着臂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就钻进了厨房。 季朵心里没底,一个劲儿地往厨房探头,他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把粥煮上,维今出来朝楼梯走,招呼季朵:“跟我上来。” 她赶紧诚惶诚恐地跟着跑了上去。 维今推开卧室的门,用手指引领她的视线看向角落非常不起眼的一排向上的楼梯,通向一个只有一人宽的洞口。他含笑说:“上面的阁楼也是一间卧室,只是平时不用罢了。所以我们谁都不用睡沙发,也没有睡沙发很委屈,将就在一起睡一睡的剧情,懂?” “懂!”季朵气得暗暗咬牙,脸上却带着不服输的笑容,表情有些夸张地对维今说,“是你想太多了!人家很纯洁的!” 说罢转身大踏步地下楼去了。 留下维今哑口无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米是打碎了再煮的,很软很糯,还加了点鸡肉,季朵本来毫无胃口,居然喝了两碗。这倒让维今放了心,能吃饭就证明病快好了。 话虽如此,但到了晚上,两个人还是有点尴尬。店做改版,先是做了两套中等价位的产品稳固销量,然后做了品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款独立设计纯手工的首饰出来。在这个间隙里,她还要抽空做这块招牌,想着之后一起拿给维今看。刚刚来的路上,她还那么高兴,满心想着要如何“要挟”维今陪她去迪士尼。可如今,都不作数了,季朵甚至在想是否之前维今一再企图阻止她,是因为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是她太强人所难,天真地说着什么追求的自由,维今才只能随她去。 想到这里,季朵的眼眶红了,在她偏白的肤色上特别显眼,像两团出现在错的位置的红晕,委屈得紧。 然而维今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块木板上,始终横在身前研究着,表情可以说饶有兴味。他随口招呼着季朵:“先进来再说。” “不了。”季朵果断地拒绝了,开口就是气泡音,“反正给你送来了,既然你女朋友在,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就跑,脚步冲得太猛,从第一节楼梯一脚踏到了第三节,倒是站稳了,但上半身猛地朝前扑了一下,自己也吓了一跳,就这样定住了。之前还隐忍得住的情绪,一颠簸就彻底溃败了。季朵的嘴唇使劲儿向下撇着,眼见着就要哭出声。 一只宽厚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得侧过了身,她的眼泪掉下来一颗,顺着脸颊向下滑落,表情却是气鼓鼓的。 突然撞见季朵的眼泪,维今的喉咙突然一紧,原本想说的话瞬间忘了,脑袋空白了一下,手却没松劲。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端着水杯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向外看的吴瑛,在听到这句话后无法自制地沉下了脸,自己喝了一口水。 “是就是,我又不会说你什么。”季朵使劲儿甩着胳膊,想挣脱维今的手,却发现纹丝不动,瞬间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地说,“但你还是应该提前和我说一下呀……” 维今感觉心上浮着一片乌云,沉甸甸的。可季朵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让他有点想笑,乌云里噼里啪啦地闪着还算美丽的电火花。他朝季朵微微倾了倾身,季朵看到了他衬衫下面的锁骨,吸了吸鼻子,没移开视线。只听到维今沉声说:“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被误会。” “真的?”季朵撩起眼皮,用不太相信的眼神盯着维今。 “我不说第三遍。” 维今拽着她往回走,季朵看似不情不愿,实际上还是配合着迈动了步子。吴瑛已经缩回了屋里,就像什么都没注意似的问:“怎么了?” “我介绍一下,这是季朵,我的一个朋友。”维今将季朵推到吴瑛的面前,毫不掩饰地给双方做介绍,“这是吴瑛,我以前认识的人。” 听起来并没有太大差别的介绍,季朵并没有多想,吴瑛却瞬间垮了脸。虽然她极力往上扯着嘴角,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尴尬得紧。 吴瑛确定,这是维今故意说给她听的,敢情她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仅如此,维今接下去开口:“吴瑛,我和季朵有正事要说,所以……” “啊,对了,”吴瑛突然拍了下手,眼神忽闪不定地说,“我看你冰箱里都没有菜了,我去趟超市,你们聊。” “不用了……” 她根本没有听,抓起包小跑到门口,还扭身对季朵笑着挥手:“拜。” 季朵僵硬地举起一只手在胸前,关门声响起后,手指一根根团了下去。她转头看了一脸冷漠的维今一眼,颓唐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仍旧情绪不高。 因为她看得明白,就算现在维今和吴瑛还没确定关系,但吴瑛喜欢维今的意思表现得那么明显,这就是她的情敌。 一个和维今年龄更相仿,长得也比她漂亮,一身名牌价值不菲,举止也很优雅,还是维今旧相识的情敌。 她打得过吗? “来,给我讲讲这个。”维今把招牌摊放在地上,对季朵指了指。 来之前季朵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好好地说一说自己的设计意图,可被这事一打岔,也没了精神。她在招牌旁边蹲下,指着上面的装饰和填充物说:“有些你应该能看出来吧,就是废电池、易拉罐的铝皮,还有塑料袋、旧丝袜之类的,都是废物利用,而且大部分是不好分解不可回收的垃圾。还有就是……你看,人造皮毛,还有象牙,当然是假的,我把小时候的项链拆下来的一颗,还有鹿角,也是假的。总之呢,我是想表达,要珍惜。我们最该珍惜的就是时间,不是吗?” 维今在招牌的另一边蹲下,和季朵相对,低头注视着,手指一遍遍在上面摩挲。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被中和得非常好,彼此衔接,隐藏在沟壑和字体的起承转合里。比如那一小颗象牙,刚刚好作为一个笔画,看上去非常立体,而且不是用胶水粘的,季朵还在上面打了小孔,铆了钉子上去。除了一些被割成齿轮状的金属薄片,木板上还有很多细致的镂空,一看就是费了工夫的。最让维今意外的是季朵的想法,虽然季朵没说太清楚,可他全然明白和接受设计的意图。 过期的物品、自然的消耗、濒危的物种……所有的落点,都是时间。 虽然之前维今就有过季朵明白他想要什么的感受,但这一次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灵魂深处有一条路是通着的。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长辈身上体会到过,可那是他最亲的人啊。当维今再度抬起头看向季朵,物理距离没有丝毫变化,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了一截。 “好吧,我陪你去迪士尼。”他主动对季朵说。 季朵的眼睛这才亮起来,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追问:“真的?” “还不是因为有人老大不小的,动不动就哭鼻子。” 维今站起来去搬梯子,拿着招牌去外面挂起来,季朵跟着跑出去,难为情地分辩:“我哭又不是因为这个……” “你走远点看一看,歪不歪?” 季朵闻言退开几步,抬头看,喊了一句:“再往左边一点点。” 维今听她的,就又往左边移了点,结果又听到她喊:“多了多了,再往右一点。” 就这样来回了好几遍,维今终于转过头看她,还不等问,季朵的一脸窃笑已经憋不住了。维今从梯子上跳下来,往腋下一夹,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你耍我是吧?” “开玩笑嘛!” 季朵吐了吐舌头,叉着腰看着已经挂到两层楼中间的招牌,远看模糊了细节的凌乱,整体上显得更别致。她做的东西,维今还是用上了,这还挺有成就感的。 “行了,别欣赏了,进来吧!” 如果不喊她,维今觉得她能在那儿看上半个小时,这自恋起来也是够可以的。可明明是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却只是因为突然撞见个女人就难过得掉了眼泪,维今想到这里心中突然触动了一下。 他还是低估了季朵对他的心意。 可他呢?他为什么非要追出去解释呢?这明明是个好机会,只要他什么都不说,或许季朵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做给吴瑛看,但扪心自问,在那个当下他真的有想那么多吗? 没有。维今自己很清楚,当时他冲出去,完全出于本能。 “喂!回魂儿!”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季朵不给他发呆的机会,举起手在维今的眼前大力拍了一下。这一下维今是真的被吓到了,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他做了好笑的表情,季朵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的情绪管理是不是太差了?”维今在她脑袋上按了一把。 “没办法,脑袋有伤。”季朵手指在太阳穴旁转了转,有恃无恐地说,“情绪管理真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 “歪理张口就来。”说着维今却带着笑容,问她,“说吧,想什么时候去?” “当然是宜早不宜迟啊,省得你反悔。不过我过几天要去趟北京,等我回来找你。” “去北京做什么?” 季朵顺势一撑就坐到了桌子上,转头撞见维今挑眉,又灰溜溜地下来了,食指挠着脸颊说:“我画了几张设计稿,然后做了一件成品出来,我约了北京那边一个独立设计师平台的负责人谈一下,顺便去798之类的地方走一走,看看有没有设计师的店可以寄卖。” 没想到她还挺认真,只是维今多少有点担忧:“你一个人去?” “我闺密陪我去,你见过的。” 维今不是记得很清楚小秋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感觉是个比较凌厉的姑娘。既然有人陪她去,他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维今点了点头:“行,那等你回来再说。你是怎么打算的?真要自己开公司?” “先不搞这么大吧,如果能碰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个团队,或许可以先开个工作室。前期当然要自己辛苦一点,销售啦、公关啦、摄影啦,可能都得我自己来。”虽然这样说,季朵却捶了捶心口,肯定地说,“不过我没问题的!”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维今想对她说一说创业的难度,她毕竟不是身体状况特别好的人,想针对合适的客户群体做宣传,从而站稳脚跟,达到盈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成本越大,风险指数就越大,压力也就越大,很多时候压力比身体的劳累更令人沮丧。维今想要确定季朵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去做个独立的首饰设计师,而不是受他的影响心血来潮。可他看着季朵清澄的眼神,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季朵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要奔赴一场未知的旅途,或许其中有数不清的不在计划中,也可能有艰难险阻,可这些都不在季朵的考虑范围内,她只是义无反顾地想要迈出第一步。 其实人生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只要迈出这一步,途中遇见的任何事总有解决的方法。这个道理维今是懂的,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格去给季朵泼冷水。 “那……祝你成功。” 季朵踮起脚,有点滑稽地去搭维今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放心!等我发达了,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到时候我赞助你一个更大的工作室。” 维今横了她一眼,抖了抖肩膀,甩掉了她的胳膊,偏过头之后却忍不住偷偷笑了。说到底,他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季朵去经历太多波折,那些波折有可能会磨掉她身上的这份执拗与天真。 在维今看来,那份闪光丝毫不逊色于珍贵的宝石,是值得珍惜的。 两个人并没有聊多久,吴瑛就回来了,没有按门铃,而是用手里提的塑料袋撞门,不停地喊维今的名字。维今的心情一下就从高空跌落,脸色毫不掩饰地变了变。 “我去开吧。”季朵离门近,先跑去开门了。 刚刚维今和她大致讲了讲和吴瑛相识的情况,两个人确实算不得熟悉,只是还比较小的时候因为父辈的关系见过一两次面。她相信这个说法,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吴瑛必然是对维今有意思的。不过这没关系,公平竞争嘛,虽然她感觉到压力,却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恶意。所以开门的时候,季朵还是摆出了礼貌的笑容。 但吴瑛看到开门的是她,而维今连动都没有动,面容甚是清冷。她毫不客气地从季朵身旁挤过,手里提的塑料袋蹭过季朵的腿,里面装的好像罐头盒的金属磕得季朵有点疼。 季朵弯腰摸了摸,没有吭声。 “我给你买了不少东西。”吴瑛提着两只大的塑料袋,直接奔冰箱去,“菜啊肉啊,还有些方便食品,够你吃一阵子的了。” 她刚拉开冰箱,维今就从她背后伸手按住了冰箱门,不让她再动。吴瑛原地向后仰头,发顶蹭到维今的脖子,维今立刻侧身向一旁躲了躲,对她说:“你别管了,等下我收拾。” “好吧。”本来吴瑛也不太爱干这种活,立刻将袋子放在地上。她还挺开心维今不让她上手的,以为是照顾她,其实维今是不想让她破坏自己的习惯。 吴瑛转身婀娜地走到厨房门口,轻轻靠住门框,继续看着维今,丝毫没管季朵还在外面。虽然没回头,维今还是被她的视线弄得很不舒服。随手关上了冰箱门,并没有管袋子里的东西,只是弯腰从里面把收银条拿出来看了一眼,对吴瑛说:“我把钱给你。” “不用了,这点钱有什么可在意的。”饶是吴瑛现在捉襟见肘,还是立刻这样说。这不是刻意的,而是习惯了,她到现在还活在“钱不算什么”的梦中。 “要么我还你钱,要么这些东西你就提回去。”维今用公式化的语气说。 “唉……”吴瑛叹了口气,含情脉脉,“好吧,听你的。” 她搞不懂维今这个男人,她不知道维今的淡漠是本性使然还是刻意为之。她从小习惯众星捧月,长大后容貌越发出挑,路遇的陌生男人也会主动给她帮助,吴瑛前面三十年的人生拥有别人给予的用之不尽的温柔,所以她的尊严让她不愿意相信维今是真的很讨厌她。可是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着维今身上捉摸不透的气质,会觉得疏离。那份疏离,令她沮丧,甚至害怕。 吴瑛不喜欢维今这样的男人,纵使她觉得维今外形出众,举手投足又很有教养,倘若一起走在街上会招人羡慕。可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烟火气的人,她宁可喜欢那种有点世俗的有点粗鲁的男人,至少有意思。 但此时此刻她顾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当生存问题摆在眼前,情感根本就是浮云。吴瑛也期盼维今能对她柔和一点,这样以后的日子终究会好过一点,可假如做不到,能各取所需,相敬如宾,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先走了。”维今刚把钱转给吴瑛,季朵突然探头进来说,“那等我回来通知你。” “好。不过别太晚了,赶上小朋友们放寒假,人就真的太多了。”维今说了声,“借过,”从吴瑛身边侧身经过,送季朵到了门口,叮嘱道,“出门在外当心一点。” “知道了,啰唆。” 季朵挥着手倒退,脚后跟踩出楼梯才反应过来,万幸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她拍了拍胸脯,虚惊一场,转身前还不忘对维今傻笑。 看着她走远,维今苦笑着摇头,关上门,忍不住说了声:“傻孩子。” 这一幕被吴瑛完完全全看在眼里,她忽然意识到维今不是块化不开的寒冰,只不过她不是那汪春水罢了。这一方面让她很受伤,另一方面又觉得维今眼光有问题,居然会喜欢那种平凡的女孩。 既然情敌已经走了,吴瑛的高姿态也放下了一点点,但她的举止做派是从小练就的,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甭管坐在哪里,她都腰背挺得笔直,腿摆出优雅的弧度。她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扬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跟维今打趣:“怎么,喜欢这个姑娘啊?” 维今的眉心突然跳了一下,心上像是有根弦被拨动了,虽然是非常非常轻的响动,余音却缭绕不断。 “如果你说的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喜恶的话,”维今斟酌着语言,以至于表情有些严肃,“我确实挺喜欢她的。她很单纯,也很有意思。” 单纯?吴瑛冷笑出声,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说:“当然,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人,从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单纯是最吸引人的。” 走到桌边,本打算坐下的维今,手突然在桌角撑住,五指用力到指节变色,他眼神犀利地看向吴瑛。吴瑛没抬头,却已然感受到了一股寒光,抬眼和维今对视,不禁吸了口气。 她这次确定,维今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不一样。”嘴唇抿成薄薄的线半天,维今这口气才算顺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拉开装满机械表零部件的抽屉,语气虽然算平稳,却还是一字一句突显郑重,“我和你,并不是一样的家庭。” 吴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没想到维今对身世还耿耿于怀,在她看来这完全没必要啊,反正维今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但她还是表现得很抱歉,连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抽屉中挑出两个大小有些微差别游丝部件,维今开始动手整理。机械表的游丝类似于弹簧,以阿基米德螺旋线形状固定在擒纵机构上,决定着手表走时的精度。游丝极其脆弱,粗细只有头发的两三倍,手工盘整极可能引发不可逆转的伤害。虽然游丝盘的绝大部分可以靠机器制作,但如果要做一块无参考对照的原创表,游丝末端的曲线终归是需要手动调整的。而且平日里如果接收已经配不到原装游丝盘的古董表,也只能尝试手动修复。这个活儿,得练。 所以维今拿盘游丝当成自己的娱乐,也是保持心平气和的手段。他曾经听说过有一支世界级球队,每次高强度训练了几十分钟之后,马上就会要求队员去串豆子。明明已经累得只想躺下,却还要干精细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随时保持高强度的集中力。 “你在干什么啊?”看到维今又戴上了那可笑的眼镜,开始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吴瑛就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不想显得自己那么不愿意理解人,还是走到桌前弯下腰假装很感兴趣。 有什么可感兴趣的——在吴瑛看来这根本就是浪费生命。 维今没有说话,他握着专门的游丝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在外桩附近,轻轻一拉,有几处就归位了。但还是有不平整的位置,他需要更谨慎地一点点移回原位,最后恢复完美的平和圆。这几个游丝盘都是他练手玩的,已经有损毁了,每次结束他都会测量秒数的偏差,然后再人为打乱。 他的沉默让吴瑛窝火,特别想伸手把那小玩意儿抢过来扔掉。吴瑛觉得如果是季朵在这里问,维今不可能不回答。 越是这样想,吴瑛就越生气。 “我能理解你喜欢钟表,谁还没个爱好呢!”吴瑛强压着火气,争取把每个字都咬得漫不经心,“但……你为什么不开个公司呢,做个品牌什么的,不是更好吗?” “哪里好?”维今终于开了口,不过没有抬头。 “至少钱多啊。” 吴瑛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我现在应付生活没问题,所以对那些不感兴趣。”放大镜的倍数有点不够了,维今摘下来,揉了揉眼睛。他的视力又有些减退了,做这行就是费眼啊。他起身想去楼上拿更大倍数的放大镜,站起来的瞬间余光瞥见吴瑛站在桌前,他突然有些晃神。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一直知道吴瑛在这里,所有的话也都有听到,可他居然完全没往心里去。他们之间就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却因为吴瑛这个人不在他的心里,他就几乎感觉不到。 他恍然大悟,原来他会觉得季朵吵,是因为季朵的存在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而吴瑛不知道他的想法,吴瑛心中的不可思议,来源于维今的“不思进取”。有这么一笔本金,有的是利滚利的方法。这栋房子还不错,好好装个修,单纯做住宅多好,非得弄得这么乱,谁都能进门。再说了,这房子要是卖了,足可以换套新的商品房,早几年做做差价都赚翻了。吴瑛自认没什么商业头脑,她都能想到这些,维今却根本没想过,这让她无法接受。 修表、做表,当成爱好不就完了。只要有钱,什么表买不起啊,吴瑛想不通这些。 “那你有投资什么吗?股票、基金之类的?”她忍不住追问。 维今干脆就不回答了,径直往楼上去,走到一半对吴瑛说:“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等下有事做。” “我在这儿不会耽误你的呀!” “会的。”维今仍旧客气地笑着,说话却不留余地。 吴瑛咬得下唇翻了一下,口红都花了,她跺着高跟鞋去抓包,本想一鼓作气摔门走人,可走到了门口还是背对着维今停下了脚步。她不停地深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对自己说莫生气,生气你就输了。待她再度回过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语气里还带着丝不自知的挑衅,调笑道:“那你会赶刚才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季朵——你会赶她走吗?” 维今点点头:“会啊。” 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不走啊。 “那我就平衡了。”吴瑛粲然一笑,“走啦,改天见。” 之后吴瑛才开门离开,看着地板上的阳光亮起又消失,维今迅速跑上楼又下来,很快就将她抛在脑后。相反,维今倒是在休息的时候查了查北京的天气和迪士尼的攻略。电话打断了他的兴致,是他的妈妈从国外打来的。 他挂断了两次,对方也就再没有继续打了。 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要钱罢了。钱他会寄的,但话真的不必说了。 Chater 05. Five o'clock 在北京的几天季朵的行程非常忙,她和两个独立设计师网站的负责人见了面,还和几个同样是初出茅庐的设计师约了一起喝下午茶,大家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其他人都给她分享了现有的资源,这对她的帮助很大。 这一行说竞争也有,但想出头还得靠真本事加运气。毕竟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新手,只要掌握了流程也可以自己做出首饰来,但有没有人买单就不一定了。所谓的独立设计师多如牛毛,真的打出名气的又有几个。不过季朵本身拥有一个皇冠店,这在大家看来都是不错的基础,至少温饱上她不用太担心。 后来季朵还在798艺术园区听了一节首饰设计的课,通过跟人搭讪,被指引着去逛了几家独立设计师的配饰店,跟店主仔细聊了聊。有一个小姐姐跟她说,现在全国各个艺术园区的商业化都越来越严重,房租日渐上涨,很多原先有自己单独店铺的店主,不得不改为和他人合作。最后季朵将带去的项链放在了一家店里,店主仔细地咨询了她的成本价和心理估价,最后商定了一个售卖的价格下限,答应替她摆出来卖卖看。 诸多的周旋让季朵很是头疼,她虽然不怯场,但有点不认人,万幸有小秋在她旁边默默提点着她。每天回到酒店季朵都第一时间扑到床上,哀号:“好累啊……” “我可是放下自己的生意陪你来的,你还嫌累。”小秋一闲下来就是和店里通微信。 “我知道你最好了!”季朵看她一脸荡漾,就知道是在和男友发信息,突然也想给维今发个信息了,可是她拿起手机又不知该说什么,在输入框里反复写了又删,“不过累归累,还挺有意思的。” “这才刚开始呢,现在说有意思还太早吧。” “我不是说这个,”季朵翻身起来,盘腿坐好,揉着酸痛的小腿,“认识这些人就让我觉得有意思。从前我总觉得街上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什么表情,没什么知觉。我想大概很少有人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了,曾经的我也是这样。总觉得怎样不是一辈子呢,人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必为难自己。直到我认识维今,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怀揣着那么明确的目标生活,不畏惧失败,不甘愿随波逐流。是他帮我推开了一扇门,我从那扇门走出来,才发现真的还有那么多的人是有梦想的,他们会妥协,但不会放弃,他们眼睛里的光会将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也想这样活着。” 小秋一脸坏笑地斜看着她,啧了好几声说:“大道理我听不懂,我就听懂一点,那个大叔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不过,看起来是好的影响。” 季朵浅笑:“他答应等我回去后,陪我去迪士尼玩。” “挺好啊,估计这趟回来,你们的关系就能再进一步了。” “真的?” “那当然,别管性格多死硬的人,在唐老鸭的屁股面前都会心软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恶趣味啊!” 季朵随手抓过床上的靠垫丢向小秋,小秋眼疾手快地躲过,说着:“小样,你长本事了啊。”然后扑到床上,跟季朵嬉闹成一团。 “你说,他究竟会不会介意我脑袋的问题啊?”闹了半天,两个人的头发被床单摩擦出静电,炸得像鸡窝一样,头对头躺在一起。季朵呼呼喘气,声音里还带着笑。 “他不是没表现出什么吗?” “现在是,毕竟做朋友怎么都可以啊,可……做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吧?” “别想太多,感情到了这都不是事儿。”小秋伸手从她脖子下面绕过,揽住她的肩膀,“再说了,你这又不是什么绝症,普通人也有点小迷糊啊,怕什么。而且你还有特长,优势大于劣势。” 忽然吴瑛出现在了季朵的脑海里,她想不起吴瑛的脸,却能想起她的姿态、衣服、首饰等等。那个包回家后她上网查了查,六位数的价格令她咋舌。就算她功过相抵,甚至优大于劣,可如果有一个满是优势的人在面前,维今真的会选择她吗? 这种事季朵也就自己想一想,没打算和小秋说。现在也没有证据说明吴瑛会成为她的阻碍,更何况感情的事,她自己能解决。 临睡的时候季朵还是给维今发了条信息,说自己两天后回去,会给他带烤鸭。没过多久维今回了一个字:“好。” 只是这样就足够季朵睡个好觉了。 在谈事情的间隙季朵抽空去了趟故宫,着重逛了钟表馆。在对钟表有了一些了解和兴趣后,再去看那些古董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每一个都精美得令她惊叹,她像只蝴蝶在场馆里纷飞,小秋一转眼就找不到她在哪儿。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的小秋,只能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翻白眼。到了最后半天季朵才补偿小秋,陪她去逛街,南北方的商场衣服款式也有不同,她俩都买了些新衣服,和不知道好不好吃的土特产。为了新鲜,临去机场前季朵才特意跑去全聚德总店买了烤鸭,只是她们低估了北京的交通,差点就没赶上飞机,真的是在机场广播叫她俩名字的催促里踩着点上的飞机。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重色轻友呢!”坐到座位上心脏还怦怦跳得厉害,小秋抚着心口揶揄季朵。 季朵用手指绕着发梢,不好意思地笑着。 到达上海的时间还早,小秋的男友在机场接机,将季朵送回了家。行李箱都没收拾,季朵就拿起给维今带的特产,又急匆匆出了门。 “刚回来就不能歇歇吗,非得马上过来?”维今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么快就跑过来。 “烤鸭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呀!今晚我就在这儿吃饭了是!” 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到维今的怀里,季朵大大咧咧地瘫倒在了沙发上,这才打算休息一下。虽然她想起了吴瑛站和坐的姿态,也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过最后也只停留在想一想。何必学别人呢,她就是她,是不一样的烟火。 她一句要留下吃晚饭,忙的可是维今。总不能两个人只吃烤鸭吧,为了这盘烤鸭,维今又得为她做饭了。架锅把鸭架加水熬了汤,为了提味放了些自己的佐料进去,又加了些蘑菇,没一会儿香味就漫了出来。季朵不住地耸动鼻子,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飞机餐好难吃,她午饭等同于没吃。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呀?”她走到厨房,站在维今旁边,看着维今切青菜。 “拿三个鸡蛋,敲在碗里,搅匀,能干吧?” “能!”季朵忙不迭地去冰箱拿了鸡蛋,然后就端着碗在厨房里晃来晃去,手里的筷子不停打转,“对了,我这次特意去故宫看钟表了,里面允许拍照,我拍了好多漂亮的钟表回来,等下给你看。” “我很多年前去过。” “估计展品会有不一样吧。”季朵提起筷子,把碗端到维今近前,问,“这样可以了吧?” 维今刚热了锅,扬了扬下巴:“转圈倒进去。” 季朵伸长了胳膊,把鸡蛋倒进锅里,鸡蛋遇油立刻发出了嗞嗞的声音。这声音在会做饭的人听来很舒爽,在季朵听来很恐怖。她隐约看见油星蹦出来,立刻跳开了三四步,紧张兮兮地抱着碗。 “至于吗?”维今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忍不住笑出来,“行了,出去等着吧。” 没天理啊,怎么会有人嘴角的笑纹看起来都那么性感,季朵痴痴地想。 开饭之后,季朵先一门心思地吃,维今看出她是饿了,给她舀了一碗汤放在旁边,叮咛着:“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嗯,舒服多了。”给肚子打了个底,季朵的精神又足了,她拉着椅子到了对面,挤在了维今边上,翻动手机相册,“你看,这个座钟是不是特别精美?两百年前的啊,我都不敢相信,你看这个铜人,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珐琅的立体雕花,太精致了,花蕊都看得到……” 对这些维今确实很有兴趣,季朵一张张滑动他就随着看,有些时候想要多看看细节,他会叫停一下,季朵就把图片放大一点。看前人的作品总是感慨良多,现代虽然拥有更便捷的工具辅助,但人的思维模式却被时代禁锢,很多过去能做出来的东西,现在却做不出来了,不是技术达不到,而是根本想不到。“我现在就在考虑装饰上面的效果,为了看清楚一个雕刻的纹路,维今不自觉就从季朵手里把手机拿了过去,半是沉吟着说,“如果单纯用模具做出成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觉得少点什么。” “因为太小了,这么小的东西倒模的时候是很难做出细节处的精度来的,还是要靠后期手工去调整。”季朵吹着汤的热气说,“立体浮雕,又是细小处,用錾刻比较合适吧。” “你应该知道錾刻对手艺的要求多高,一旦失手无法补救。”维今感慨地说,“钟表需要的是精雕,好的精雕匠人真的万金难求,所以很多独立制表人会去进修绘画雕塑等等。” “但我觉得你又不是要雕龙啊人物啊那种特别麻烦的东西,你只是需要更立体、更精致,不是吗?我觉得可以做到啊。” 汤的热气熏得季朵的脸颊红扑扑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赶忙放下了碗,激动不已地拍着维今的胳膊,说:“对了对了……你要是真的想近距离感受一下錾刻,我倒是能给你指条路。我大学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去采访过苗族的一个打银工匠,住在贵州,你去看他工作一天肯定受益匪浅。” “在哪里?”维今的眼睛亮了。 看到他上钩了,季朵一脸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饰,手指敲着自己的下巴,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话,让维今更着急:“那个地方吧……我想想在哪儿啊……那里交通不便,只能开车,要是没有认路的人,很麻烦的……所以吧……” “行!带你去!” 维今算是看出来了,不带她去,是不可能从她嘴里问出实话的。 “你说的哦!”季朵立刻扬起下巴,指着维今的脸,噘着嘴要他保证,“不许反悔!等你陪我去完迪士尼,我就告诉你在哪里。” 维今握住她的手,在空气中转了个方向,季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手势也没动,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朝自己的脑门上戳来。 “知道了,吃饭。”维今松开手,笑了一下。 摸着自己的脑门,季朵嘟嘟囔囔地想要转正身体,桌子下面的腿却和维今的碰到了一起。维今也低头看了一眼,两个人这才意识到彼此离得多近,椅子间根本没有一人的距离,如果他俩有一个是左撇子,肯定会搅在一起。 “我、我、我……挪挪……” 有那么一点难为情,季朵搬着椅子往边上挪了挪,但也差不多只挪出一拳的距离。那么大的桌子,三面都空着,非得挤在一侧吃饭,这算怎么回事啊。然而向来不习惯吃饭时身旁坐着人的维今此刻却只觉得好笑,没感觉有什么别扭的,甚至季朵给他夹菜,他也只是顿了顿,就顺势吃掉了。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门铃响了,时间还不算太晚,还是会有客人上门的,维今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吴瑛看到他就露出标准的笑容,举起手里的生煎包问:“吃饭了吗?还热着呢!” 季朵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听见外面的声音也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停下手,还是将摞在一起的碗筷都拿进了水池,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声一响,吴瑛也意识到屋里有人了,她不由分说地进了门,直奔厨房方向。虽然她已经猜到是季朵,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猛地一沉。 “看来我来晚啦,你们已经吃完了。”她笑着和季朵打招呼,然后说,“麻烦你了。”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季朵只是来她家洗碗的。季朵不像她那么会控制情绪,虽然想装成若无其事,但笑容非常勉强。 “我来吧。”维今走到季朵的旁边,伸手想接替她。 “不用了,我都快刷完了,没必要再倒手了。再说了,你做饭,我洗碗,这样才公平啊。” 于是维今也没再勉强,拿了布在旁边负责擦水,顺便问:“你到底打算哪天去?” “等我看看天气。嗯……周末好像就要变天了,周五?” “行,我订票,把你的信息发我。” “我自己订……” “本来就是你做招牌的回礼,应该我订。”维今正经地说。 季朵也不甘示弱:“招牌是我用来替陆海洋向你道歉的,跟这个无关。” “我说过那件事和你没关系。”逻辑方面维今从来都很在意,“而且之后还要靠你带路啊。” “我说你这个人总要算这么清楚吗?” 为了付一张票的钱,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倒像要吵起来,季朵双手叉腰,气冲冲地瞪着维今。 两人这样对视了几秒,季朵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错愕了瞬间,维今也无奈地笑了。 而距离他俩几步开外的吴瑛被彻底无视了,吴瑛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隐形的,维今和季朵两个人的身边围绕着一圈结界,不仅将她隔绝在外,甚至要抹杀她的存在。 曾经的屈辱在心上打下的烙印又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爱得死去活来的未婚夫被她撞见出轨后堂而皇之地搂着第三者对她说抱歉,说她已经不能给他想要的。在她哭闹之后,未婚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说了大堆她的错处,说自己早就厌烦了她,对她没有感觉了,每次见她都觉得痛苦。然而就在一个月前,在她爸爸还没被抓起来,在她家还没有破产时,他俩还商量着年内结婚呢。 那个时候吴瑛对感情就已经死心了,伤心到极点,就只剩下愤怒。她不想再被抛弃了,她不想输,她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们要去哪里啊?”吴瑛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刻意抬高了音调。 维今本来想要敷衍了事,没想到季朵大概是不想气氛太尴尬,嘴快地说:“去迪士尼玩呀。” “这样啊……” 周五,迪士尼。吴瑛在心里记下了这个。 “我送你回去吧。”收拾完厨房后,维今对季朵说。 “不用了,又不远。” “走吧,就当饭后吹吹风。”维今拿起车钥匙,转头默然地看着吴瑛。这样一来,吴瑛也没办法赖着不走了。 三个人一起出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落下,吴瑛主动说:“那我先走了,拜。” 她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刚好看见维今替季朵打开副驾门。她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周五,迪士尼。 “她经常来吗?”车子发动后,季朵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是什么旅游景点呢。” “她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上市公司ceo的千金。” 维今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惊得的季朵下巴都要掉下来。 “怎么,很羡慕?” “倒不是羡慕,出生这条起跑线没得选,羡慕不过来的。就是觉得……是很遥远的世界,我第一次认识这种背景的人。”说到这儿季朵想起来另外一件事,疑虑地看着维今,“那你说你们是通过父辈认识的,那你家……”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陡然用力,有一些褪色的画面在眼前闪动了一下,维今借助并道,将脸扭向窗外,压了压心绪,敷衍地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哦。” 季朵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不是看不出来,从一开始维今就不太想提家庭的事情。如果她刨根问底大概也能问出来,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想说自然有不想说的理由,而且一般都不是什么好的原因。不过想到维今说过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在国外,应当是和吴瑛的家庭完全不同。 车子开到楼下,季朵打开车门又忍不住回头嘱咐:“周五,别忘了哦。” “知道,早上我过来接你。” “好!晚安!” 季朵跳下车,突然抬手在嘴上拍了一下,然后弯腰对着窗户缝往里吹吻,之后才欢天喜地地蹦蹦跳跳上楼。这一系列的操作维今是真没见过,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她还真是有本事,总能让他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 开回去之后,维今才看见吴瑛买的生煎包还在茶几上,他没有打开袋子,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他和吴瑛不一样,现在的他和从前不一样,他不要再回去了。 维今拿起手机打开上海迪士尼官网,选择票类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勾选了两日票。有备无患,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周五早上六点多季朵就醒了,处理了一下夜里的订单和留言。雇的客服比她起得还晚,也不知有什么用,她确实是不擅长管理的。 她将店里之前那些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都撤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设计和精度都比较唬人的中档合集了。她决定把普通合金的中档线和真正的金银的高档线分成两部分,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客源。自从她完成转型,销售量略有下降,但销售额却一直在上涨,这个势头让季朵松了口气。她将自己做的纯银点缀有自然波纹的古典琉璃的项链请美工做了大的海报放在了店铺首页,虽然价格鹤立鸡群,一个月里倒也拍了三件。 她的琉璃存货不多,也就能做个六七条。这几块彩色的天然琉璃还是她在二手市场上偶然发现的,那串项链整体非常丑,可琉璃的通透度和自身的纹路太好看,她就买下来把琉璃拆了下来。如今再要找,还真不好找到一样的。 所以季朵算计着顶多再卖一条就要把海报撤了,后台可以看到还有三个加购物车的潜在客户,这样一来反倒成了饥饿营销,有益无害。 这些东西她也只是在脑袋里随便过了一下,对季朵来说,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玩。因为起床早,一切都有条不紊,可以仔仔细细地化妆,不满意就擦了重画。可惜的是,她把手指插进两侧的头发里,尝试着撩起来,编个辫子,换个发型,凸起的疤痕一下就露了出来,季朵沮丧地放下了手。镜子里的人垂头丧气的,季朵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勾起了嘴角。 等过了八点,直到九点,维今还是没来,季朵稍稍有些着急了,始终站在窗口向外望。迪士尼当然几点去都行,只是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玩一天就好,所以当然希望时间能够长一点。 一直等到十点都过了,季朵终于决定要给维今打个电话催一下。第一通电话没人接,她又继续打,还是没人接,她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焦急和担忧笼罩在她的头顶,她站在阳台上举着手机来回转圈。 打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电话终于接通了,此刻季朵的情绪已经濒临爆炸,不等维今说话,她已经脱口而出:“你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我这边……有点急事……”电话那头维今的声音低得不可思议,明明他那边很安静,信号也好,听起来竟有些模糊不清,“我要出趟国……抱歉,忘了告诉你。票我订好了,你自己去吧。我先挂了。” “喂!喂……” 不等季朵做出任何回应,维今就挂了电话。这通电话只有十几秒,可结束的却是季朵大半个月的期待。她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感觉自己像是在长长的梯子上爬了很久,终于爬上了云端,突然间梯子却被撤走了,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人想哭。 她实在不甘心,再打过去,居然已经关机了。看来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维今是不可能陪她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突然要出国?几天时间一个人的态度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太多的问题在季朵脑袋里打起了结,她太想理清楚却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她从阳台僵硬地走回屋里,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眼神涣散。从失神中醒过来时季朵发现居然已经中午了,两个小时的记忆凭空消失了。 这个发现激起了季朵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四处看,想找到一些痕迹来证明她这两个小时里究竟是真的都坐在这里发呆,还是做了别的。她发病最严重的阶段,有过一次突然发现自己在大街上的经历,但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上街的。那件事让她十分后怕,担心莫名其妙就被车撞了,还害了别人。总之那种无法控制自己人生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支离破碎。 只可惜季朵的屋子又不是像维今那么整齐,她转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线索。季朵又尝试着给维今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她看了看自己已经稍稍有些褪色的妆容,不甘心终于占了上风。她决定自己去迪士尼,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总是容易往伤心上面想。再说了,就算为了好不容易化的妆,这个门也得出啊! 乘公共交通到迪士尼花了一个多小时,季朵在门口取了票,没想到一个身份证把两张票都取了出来。当她看见票上印着的“两日票”字样,心中对维今放鸽子的气恼和委屈渐渐化开了,亮澄澄地倒映着之前的种种相处与交谈,她相信维今是真的想陪她来的。 所以,真的是有突发情况吧?出国?维今好像提过他妈妈在国外,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呢? 季朵的心情急速回升了,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水位线的升高。她真的不是个矫情的人,她只是讨厌憋屈,但为了自己脆弱的脑子,季朵不太愿意烦恼,这些年里,她已经养成了一套面对烦恼时的应急方案,无非两点:原谅别人,或者原谅自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不过一旦习惯了,就能做个和所有人都红尘做伴潇潇洒洒的快乐女孩。 她短暂地进入迪士尼乐园转了一圈,拍了拍城堡,和唐老鸭、米奇、史迪奇都拍了照,但太长的队伍她都没有排。毕竟身边根本见不到孤身一人的,难免会觉得寂寞。她这么做一是想发朋友圈给小秋一个交代,这事她不想让小秋知道,依小秋的性格肯定会把维今大骂一顿。二是想等维今回来,让他宽心。 天黑下来之后,季朵离开了迪士尼,原本是想回家,地铁坐到离维今更近的那一站时,她忽然动了心。敞开的门在她眼前发出无声的召唤,和她的理智来回拉扯着,在关门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季朵抬步冲了出去。 没别的想法,反正走着也不远,她就是想路过一下,这样才能心安。然而原本应该隐藏在黑夜里的房子居然亮着灯,季朵停在几步开外,好似喉咙被人扼住,不住吞咽还是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正门开了,吴瑛走了出来。季朵站的位置没有灯,其实并不显眼,可她的余光还是扫见了人影,并且立刻确定是季朵。她在门前迅速转身,几乎和随后走出来的维今贴在一起,她抬手按在了维今的肩膀上,上半身微微前倾。 在看到吴瑛出来的那刻季朵浑身发冷,而后她看到维今走出来,僵硬的身体打了个巨大的战栗。她听到了破碎的声音,与其说是心碎,不如说她觉得自己像座被打碎的冰雕,无法拼回原状,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她一步步向前,直挺挺地从门前的楼梯下面经过。这下维今也看到了她,季朵的突然出现对维今来说就像幽灵一样,先是引得她头皮发麻,之后竟是一阵心慌意乱。他挥臂将堵在面前的吴瑛推开,向前急跑了两步却刹住了,他的手紧握在楼梯旁的铁栏杆上,没有走下那几阶楼梯。 季朵本想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走开,可当她感觉到维今朝自己追过来时,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可惜这一次再没有人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了,她等了又等,终于死了心。 她转过脸,咬着嘴唇,寂寂地看了维今一眼。 在背后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衣的维今浑身弥漫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幽暗冷峻的气息,像是地狱来的使者。然而此时此刻,季朵真的无法去注意这些了,那份不似凡人的气质,落在她的眼里只有陌生。 维今动了动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抱歉……” 不可思议的是季朵觉得自己听见了,可她原本还能控制的情绪差点因为这两个字而崩盘。抱歉什么?抱歉将她骗得团团转,还是抱歉最后没有选择她? 季朵在眼泪涌出来之前,转过头迈着大步离开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啊……”吴瑛在维今背后满脸无辜地嘟囔。 “吴瑛,你回去吧,我不想吃东西。” 没有搭理她,维今转身走回屋里,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双手按住桌边,低头难耐地紧闭起了眼睛。 “刚才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你得吃点东西,吹吹风……” “你先走吧。”维今没有转身,疲惫地撑在桌上,闭着眼睛,声音冷了几度,“走。” 吴瑛听出话音不妙,决定见好就收,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她走到维今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那我走了,你想开点,早点休息。” 维今耸了耸肩膀,沉默地点了点头。 吴瑛前脚离开,后脚他就把整栋房子的灯关上了,将自己扔进了黑暗里。维今坐在沙发上,手机的白光照亮了他眼中的血丝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他迅速给季朵打了一条信息:“今天真的很抱歉,事出突然,我忘了主动联系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有机会我再陪你吧,如果你还需要的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也很混乱,你现在能回来听我说说话吗?” 输入界面就这样停了几秒,维今按下键盘上的删除键,将最后一句话删掉了。 仅仅是一条道歉的信息,季朵当然不会回复。 维今整个人在沙发上蜷缩起来,长腿几乎无处安放,他将手臂搭在膝盖上,沉沉地埋下了头。 刚刚季朵那个包含了委屈、不解,甚至愤恨的眼神与今早突然接到的那通报丧电话拧成了一根沉重的绳索,将他一圈一圈缠紧,锁了起来。 维今这些年努力活得淡然,甚至出世,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受外界影响,不被他人撩动心弦。因为他发觉享有多少欢宴,就要承受多少孤寂。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也足够淡然,可以做到不我执,也不执我——可居然还是会有这样的时刻,让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是因为季朵吗?在他手上绑了一根绳子,让他感觉到了与外界的关联,于是他终于懂得了何为失去的痛。 同一时刻,季朵蹲在一盏陌生的路灯下咬着嘴唇抽泣。丁点的冰凉落在脸上和颈间,幻觉一般,她抬起头发现细小如飞虫般的雪花在灯光中飘着,落下来就成水滴了。 这个冬天会很冷吧。她环抱住自己,任由头发渐渐变得潮湿。 北京寄卖的店给季朵打电话,说是卖出去了,而且买家的闺密还想要条一模一样的,问问还有没有。季朵答应再做一条寄过去,对方和她说有新品的话还可以继续寄卖。她撤掉了店铺首页的推荐,换上了新品的预定。她还找人做了主页,开了官方微博。之后的时间季朵就窝在家里,在小小的屋子里面疯狂地做着新品。 小秋上门来找她,敲了半天的门都没人开,打电话也听不到门内有声音。这让小秋有些担心,跑到楼下找了物业,叫了开锁公司的人上来。开锁的师傅刚把工具拿出来,门突然开了。季朵一脸惊讶地看着屋外的一票人,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别人吓到她,她的模样也把别人吓得不轻。她用宽发带把头发整个束了起来,但因为根本不会梳丸子头什么的,头发七扭八歪地炸着,看上去像只发疯的菠萝,还穿着一件小猪佩奇的围裙。 “不好意思啊,麻烦了。”小秋忙给物业和开锁公司的人赔不是,目送人家下楼之后,转头就骂季朵:“你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死屋里了呢!” “我刚才听见你敲门了,可那时候我在做退火,中途不能断。等我开门,就没人了啊。” 季朵自知理亏,赶紧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两边拨弄,空出地方让小秋坐。小秋坐下后,这口气才徐徐放下,却仍然没好气地斜眼看着季朵。 这是她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季朵,还得自己找上门来。其实现如今大家都忙,就算是好朋友几个月不见也正常。可放在季朵身上就稀罕了,之前就算再懒再宅,一两周她也会去酒吧露一面。这两个月季朵非但没去过酒吧,连她发信息都回得很慢,唯一一通电话是问她有没有朋友能帮忙在微博上搞个广告投放。 一开始小秋也以为季朵是在专心工作,可后来仔细琢磨一下,越发觉得不对。以前季朵嘴里天天“大叔”个没完,这次却连去迪士尼的具体情况都没和她说。她就意识到,有情况了。小秋原想她自己冷静冷静可能也就想通了,毕竟之前每次季朵心情不好,都是去她酒吧絮叨一晚上就缓过来了。然而这次时间过得有点太久了,所以小秋趁着开店前的这点时间来看看她。 “你等下!”季朵跑到里屋,拿出一个首饰盒,摆在小秋面前,“送你。” 首饰盒里有两枚戒指,造型一样,材质是银和玫瑰金两种。这次没有镶嵌,但工艺比之前复杂得多。一双翅膀交织起来,一扇在前,一扇在后,翅膀的形态并非是普通的飞翔状态,而是稍稍有些合拢向下,是静默状态下的翅膀,将手指环抱住。翅膀不是镂空的,而是写实状态,可以看清一根根羽毛,有一定的厚度和层次。光是切割胶膜就几乎耗尽了季朵的心血,要不是她刻意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上面,可能早就暴躁地丢在一边了。 所以工作真是对付失恋的一剂良药。 “你这些日子真的都在做首饰啊?”小秋拿起一枚往食指上套,大小刚好。 “是啊,你随便坐,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我那边还要清洗一下,马上就好。” 说完季朵回到屋里,将刚刚退火完的戒指泡进配兑好的溶液里,小心观察着变化。小秋跟在她后面,倚着墙看着,屋内乱七八糟,工具机器扔得到处都是,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窗帘拉着一半,好像是故意保持幽暗。 处理完最后的工序季朵把窗帘拉开,把戒指晾在窗台上,这才转身出来,从冰箱拿了两罐啤酒,把其中一罐递给小秋。小秋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开始喝酒了?” “一点点没关系啦。” “你可别忘了,你那个病按理说是禁酒的。”小秋不顾季朵的阻拦,打开冰箱,发现还有几罐库存,全都拿了出来,“等下我带走。” 季朵哀号:“我在你那儿偶尔也会喝一点呀,别这么大惊小怪!” “人心情太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都容易醉。”小秋抬起拉环,喝了一口,露出了难以下咽的表情,她好久没喝过这么难喝的啤酒了,“所以,你是哪种?” “你少套我话,我好着呢。” “得了吧,你就全当我八卦,快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这段日子季朵只有全身心投入不能有一丝纰漏的首饰制作里时,才无暇去想之前的事。只要一停手,那晚的画面就像过堂风,从她的脑海中穿过。那天后面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回到家,直接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那股强烈的疲惫感就好似大气都不喘地一下跑完了马拉松,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积攒的所有痛苦一股脑涌了上来,将她压扁,连手指都不愿意动弹。她那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后才看到维今的信息,她不知道该回什么,将手机捂在心口,感觉灵魂的一半被抽离了。 她输了。她曾经说过,如果维今有了女朋友,她就会放手,这是做人的底线,她必须说到做到。所以,季朵只能躲进工作里,这种时候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自己在事业上做出的这个改变的决定,至少喜欢维今还给她留下了一点好的慰藉。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季朵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和小秋说了,小秋倒没有如她想象般义愤填膺,捏着自己的尖下巴问:“那女的什么样啊?” “看不出具体年纪,比我大些,很漂亮很时髦,走路姿态特别好,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很贵,据说是上市公司的千金。” “我觉得吧……像维今那样的男人,不会折在那种女人身上。” “怎么说?” “你说他俩是旧相识了,要是真的郎有情妾有意,还会等到今天,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吧?再说了,心能变得这么快?几天前他还跟你说得好好的,几天后他就疯狂地爱上那个女人,以至于撒谎放你鸽子?这不合逻辑。” 季朵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结果摸到了丝滑的发带,她烦躁地一把将发带拽下来,头发立刻爆炸。小秋看了她一眼,笑得把啤酒喷了出来。 “你别笑了。”在好朋友面前要什么面子,季朵捧着脸发愁,“可那之后他也只给我发了条道歉信息,音信全无。我们完了,肯定的。” “你这两个月就没真的再没去过?” 在小秋“不出所料”的眼神下,季朵咳了两声说:“也去过两次……一次没人在,贴着出门的告示……第二次有人,但我没敢进去……” “把那信息给我看看。” 季朵连忙翻出那条信息递给小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经明显体现出她的不死心了。小秋读了一遍就把手机丢还给她,说:“人家说得不是挺清楚吗,事出突然,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还说了如果你还需要,这些都是台阶啊,你好歹得下一次,话才能继续说下去啊。” “照你这么说,还怪我了……”季朵不爽地嘟囔。 “他放鸽子肯定是他不对,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个渣男吧。你无非就是在一个太敏感的时间段看见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又没捉奸在床,你什么都不能确定啊。这种情况下,你好歹应该问一句‘事出突然’的那个‘事’是什么吧。而且你也说了,你中途去的时候发现他外出了,或许真有需要出远门的要紧事呢?”小秋潇洒地把空易拉罐准确无误地丢入两步开外的垃圾桶,故意朝季朵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说,“当然,如果你下定决心就这样算了,我也没话说。”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啊……” 现在季朵再看维今发来的那条信息,居然看出了和当时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从前根本听不进道理,结果吃了大亏的她,现在还是很愿意听人劝的。可是她捧着手机纠结了半天,还是磨不开面子主动开口。很多话只有第一时间说才有效,几天过去了突然再提起来,实在太尴尬了。 她抬起头,用眼神向小秋求助。 “你现在跟我去店里,我有办法。”小秋嫌弃地打量着她的造型,“前提是收拾得像个人,不然休想上我的车。” 于是季朵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收拾得干净利落,和小秋一起去了酒吧。 小秋让她随便坐吧台边上等着,之后就像蝴蝶一样满场飞了,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季朵等啊等啊,完全不知道小秋想干什么,每次问都被告知再等等。 “别等了!你就为了骗我出来散心的吧?”季朵终于忍无可忍,跳下椅子抱住了又要飞走的小秋的胳膊。 “你急什么啊,时间再晚点才好使!”小秋掐掐她的脸,“听话!” 虽然不解其意,季朵还是慢腾腾地松开了手,趴回吧台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小秋才回到吧台里面,在她面前拍了拍:“把你手机给我。” 此刻酒吧里非常吵闹,音乐声音完全可以盖过通话的声音。季朵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还以为她手机没电了,想都没想就递了过去。小秋就靠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拨通了维今的电话:“喂?是维今吗?” 季朵一下就慌了,手舞足蹈地想要去抢手机,小秋把手机举高在头顶晃了一圈,换到了另一只手,对她打着手势,无声地说“我是在帮你”,然后指了指手机,示意维今说话了。 “啊,对,不好意思啊,我这边有点吵。”看着小秋熟练地说话,季朵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又想阻止又想听,“我是季朵的朋友,叫小秋,不知道你还记得吗?是这样,季朵在我这里喝多了,我又走不开,让别人送她回去我又不太放心,你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来接一趟她?我知道这有点麻烦,但……” 就在季朵在心中赞叹小秋这个主意很妙,戏精上身马上就想趴倒装醉时,却看到小秋的脸色暗了下来,声音也弱了:“你现在不在上海啊……那没事,我再找别人吧。放心,没事的,不就是之前被你放鸽子,心里还是不爽嘛!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啊……” 能开得起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小秋是很懂话术的,跟维今倒是聊得顺畅,可季朵听闻维今不在上海,心中就只有沮丧了,连之后小秋还说了什么都没太在意。 挂断电话后,小秋问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坏的就是他不在呗,好的是什么?” “好的是他真的挺关心你的,我听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不是不愿意来,还说了好几遍让我保证你的安全。” “那……他现在在哪里呀?”听到这话季朵难掩窃喜,默默地捏着耳垂。 “他说,在嵩山那边……”电话也不太清楚,小秋仔细回想了一下,“对,是嵩山,他提了河南嘛。” 嵩山……去那里做什么啊?散心吗?季朵想到之前维今就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可怎么忽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店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吗?还是说……不是一个人去的呢? “我觉得他是自己去的,”小秋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因为他说话很坦然。假如像你以为的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还一起出去玩,那么这个时间他大可不接你的电话。” 季朵突然抱住小秋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神清气爽地说:“你说话怎么总让我觉得那么有道理呢?” “咦,你真恶心!” 小秋夸张地用手背蹭着脸,却是笑着的。 放宽了心的季朵精神熠熠,觉得等到维今回来总会和她问好的,她拿着手机有一搭无一搭地搜索嵩山的介绍。一个词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季朵的面前,她迟疑了一下突然拍案而起,惊得酒保摇壶的手都僵住了。 “不会吧?” 嵩山最著名的景点,是少林寺。 上一次维今教训陆海洋时季朵就觉得他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可没多想,如今她看见少林两个字,头皮突然一炸。 “你几个意思啊?”小秋刚跟其他人聊了个天,转头发现她又一惊一乍了,不由得头疼。 “他……不会遇到什么事,想不开,去少林寺出家吧?” 小秋被季朵突如其来的脑洞惊呆了,非常想要爆笑,又碍于季朵十分认真的表情,只能到忍俊不禁的程度。 “出家?你怎么想的啊?” 季朵却越想越慌:“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的状态,可能还不如和尚接地气,是真的有这个可能性的!” “你别胡思……” “不行!我先走了啊!” 不等小秋说完,季朵好似一阵风从人群之中穿过,推门跑掉了。小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门口,忽然笑岔了气。 罢了罢了,随她去,能发疯总比憋成内伤更好。在小秋看来,维今这个禁欲的和尚,碰上季朵,铁定是要还俗了。 而此刻的季朵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已经飞速地拿手机订半夜去郑州的火车票,结果才想到正是春运,哪里还能买到最近的票。她又赶紧查机票,全价买了明早第一班。 这一夜季朵根本没睡,简单装了一个双肩包的行李,又在店内挂了个外出推迟几天发货的公告,摸着黑就赶往了机场。坐在空荡荡的机场里,她抑制不住地抖腿,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到了这一刻,季朵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维今。原来之前她一直用工作强压着情绪也不过是暂时的,再忍一忍她早晚会被想念摧毁的。 人生苦短,想见的人就马不停蹄地去见,这才叫及时行乐。 清晨五点维今起床,寺中的僧众已经都起来了,鼓声响起后早课开始,之后武僧们开始练功,寺里和周围武校里面的孩子们也开始扎马步,打五行拳和七星拳,干脆利落的喝叫声在山间清爽的空气中回荡。维今很喜欢这种规律的生活,每天打打坐、练练功,等到游客进来后,他就跟着一众僧人一起去后山的农场做农活。 虽然现在都在说什么商业化,每一年回来他也会觉得喧嚣更胜从前。可每当维今看着武僧们利落的身手,看到孩子们因为简单自律的生活和军事化的严格训练养成的健康的体魄,和无忧无虑的笑容,以及世界各地慕名而来拜在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精神的力量。 值班法师就位,各个殿门同时打开后,游客很快就会到,维今回后院的厢房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和师父告辞。他才住了三天,本想待一个星期的,可是昨晚接到了季朵朋友的电话,一夜都没有睡好。心不静,待在哪里都没有用。 就在维今握着手机在寺内寻找师父的身影时,手机突然响了,居然又是季朵。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接了起来。 “喂,你现在在哪里呀?” 这次倒真是季朵打来的,听声音很清醒,只不过维今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有点摸不到头脑:“什么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现在在一个巨大的门下面,上面写着嵩山少林。” “什么?”维今难得这么惊讶。他知道季朵现在就在景区入口的石坊那里,一夜的时间确实也来得及赶过来,可在维今看来还是像瞬间移动一样不可思议。 “你没听错,我就是在这里呀,难不成你不在?” “我在。”维今终于回过神来,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跑去,“你顺着路标往里走,走到少林寺山门这里来,就是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那里。跟着人群就行,我在那里等你。” 此刻游客刚刚上涌,他是人群中唯一一个逆向而行的人。穿过一座座森严的宝殿,穿过一张张或热闹或肃穆的脸,穿过碑林百年的松柏,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快得好似可以将前尘往事拉成一道模糊的弧线,只有前方的目标是清晰的。 山门处是游客来少林的第一站,维今站在那里只看到乌泱泱地朝自己涌来的人头。他不断向外挤,焦急地寻找着季朵的身影,明知道季朵应该不会走得快,却他还是不敢放松。在寺里他也穿着简单的灰色僧袍,头发也为了简洁束在了脑后,和周围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人相比,他略显单薄的装扮是很显眼的,游客们总转头看他,似乎在好奇他怎么有头发,嗡嗡嗡的嘈杂令他有些烦躁。 终于,维今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挡在面前拍照的一行人散开后,他看到了一边挥手一边朝他跑过来的季朵。 到这一刻维今才敢确定这是真的,她居然真的因为电话里他无心提及的一句话,就这么不打招呼地跑过来了。如果再晚几个小时,他或许就离开了,到时候这份劳心劳力的错过不是会更伤心吗? 他搞不懂季朵的想法,上次的事情过后他想也许这样断了联系,季朵会因为生气很快想通放下。受一点点伤,就及时止损,维今以为季朵会是聪明的。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在季朵的身上,勇敢的光比聪明更加明亮。 也更加令他不敢直视,却又无法躲闪。 “还好还好……”季朵这一路是跑过来的,累得肺都要炸了,直到站在维今面前,心中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在她眼里维今穿什么都精神,一身素衣融在这山林中显得出世绝尘,她只是忍不住踮起脚按在维今的头上,长吁一口气,“没秃真是太好了。” 维今茫然地看着她,满头问号。 “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啊?”季朵收回手,转而掐了掐自己酸痛的肩膀,埋怨着。 “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朵努了努嘴,琢磨着不能说实话,肯定会被笑话的。她只能哼哼唧唧地敷衍:“就……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来过呢,所以……” 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理由,再结合刚才她那句莫名其妙的秃不秃的话,维今猛然明白了她的行为逻辑。 “你啊……”维今掐着眉心摇了摇头,真是啼笑皆非,“我真是服了你。来吧,我带你转转。” 维今带着季朵一个殿一个殿地转,季朵对他嘴里讲的什么建筑特点啦、来历寓意啦,其实都不是很感兴趣,连佛像也认不太全,可她还是很努力地听。有几次路遇僧人,维今立刻站定,双手合十,她不明所以,也只得跟着学。 这感觉很奇妙,他俩前一次见面不欢而散,当时的情况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此刻再见竟又像是时间倒转,她预想之中的尴尬全都没有发生。 以前季朵很不屑那些只追求语感却根本说不通的爱情鸡汤,她觉得爱情没有那么玄,无非是两个人的选择罢了。亲身经历了她才明白,爱情最玄的一点在于置身其中会不由自主地将一切美好的词汇往上面套,看别人说的感受都像在说自己。季朵知道自己和维今的相遇确实是久别重逢,而她又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好久不见却像分别只在昨天。 “你想上山吗?”想到之前梯田的海拔就已经让季朵崩溃了,维今还是先问一句,“三公里左右的栈道,风景很好。” “我累了。”果不其然季朵立即拒绝,软绵绵地说,“我昨天一夜没睡,今天一早又坐飞机。” 闻言维今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不早说!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休息。” “你住在哪里呀?” “我住在寺里,但你是外人,而且是女客,不能住的。”附近有什么住宿维今还真是不清楚,但山上肯定是没有什么好酒店了,都是些私人客栈性质的,条件真的称不上好。眼见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季朵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问:“怎么了吗?” “这附近没有太好的酒店,你只能将就一下了。你好歹歇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我们,这个词让季朵的心脏漏跳一拍。 “还以为什么事呢!”季朵凑过去看住宿网页,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又不是上市公司的大小姐,没说过一定要住五星级啊。” 维今当然听出她话里有话,扭头看她,她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假装看天。 最后挑了在当地算是不错的一家宾馆,条件其实还是不太跟得上,胜在地段好,离寺院就几分钟的路。当天的大床房已经没了,最后定了间双床房。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武校的练习场,有小孩子在打拳,季朵看得津津有味,维今自觉自己的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过于显眼,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屋内环境,对她说:“你冲个澡,睡一觉吧。睡醒给我打电话,晚上我带你去看演出。” 季朵本来想说“好”的,结果她一回身就看见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色爬虫在地上。她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惨叫,退到无处可退,直接坐到了窗台上,幸好窗户不够大,否则她非得翻出去。 “怎么了啊?”维今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震出一身鸡皮疙瘩,也顾不得想太多,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如果不是特意找都看不见那只虫子。他看了看虫子,又看了看吓得花容失色、不停地念叨着“虫子”的季朵,突然笑了起来,“就一只甲虫,你至于吗?” 先将虫子踩死,然后弯腰用纸巾捏起来到厕所冲掉。回神时透过镜子维今看到了自己的脸,他这才意识到和从前一样轻松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一周多,他根本没有笑过。 “山里虫子难免多些,不咬人的。”维今朝她招招手,“别坐窗边,下来。” 季朵脚步急促地跑到维今面前,伸手抓住了维今的袖子摇了摇,小声说:“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啊……” 维今低头看着她的手,心脏缩了一下。 “我没别的意思,可是我真的怕虫子……反正这里也有两张床嘛……”季朵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的脸反倒红了,“而且而且……有些事我们应该聊聊的,对吧?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回头再说吧。” 犹豫了几秒钟维今还是这样说了,他在季朵的胳膊上象征性地拍了拍,转身走出去。只不过门锁碰上的声音却让维今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撑在一旁的窗台边,面色沉寂地看着窗外茂密的树木和青色的山峦。 他一向不习惯与人交心,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凡是他能够解决的,他便不愿意和人掰开揉碎地讲。当季朵说要谈谈,维今知道要谈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说。因为维今清楚如果要讲那天发生了什么,难免要引申出自己的过往,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会像倒塌的沙堡一样将他掩埋。维今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尝试过泄露脆弱,那感觉想想就毛骨悚然,就好似被强行去了壳的乌龟,毫无安全感可言。 可是,维今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无法真正做到六根清净,无法在心中说放下便能放下。是凡人,总会想要倾诉的。他扭头看着那扇门,季朵并没有追出来,门内一片安静。可他的眼前却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季朵此刻就站在门后,脸上是若有若无的落寞,眼神直勾勾的。 夹在他俩之间的这扇门,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它变成了天平的中轴,变成了一道a与b的选择题,变成了深入内心的诘问。 窗外有一只不知品种的巨大的鸟飞过,隔着窗维今听到了它扑腾翅膀的声音,它掠过的影子却好似带走了维今心中的阴影。他搁在窗台上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了,重新走回门前轻轻敲了敲:“季朵,开下门。” 房门立刻就开了,快得像声控的。 “你先休息,我回去收拾东西,跟大家辞行。”撞见季朵期待的眼神,维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感到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了。 “好!”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季朵二话不说把房卡拔了塞在了维今的手里,眼睛里有雀跃的光在跳动,“我不会出去的,你拿着吧!” 这次关上门后季朵大笑着扑到了床上,虽然又一只虫子从床头经过,惹得她马上就惨叫着滚了下去,但她的内心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喜悦。 回到寺内维今先去找了师父告别,他的东西本就收拾好了。他拜师那年,师父还正值盛年,如今也已经上了年纪,却完全不见老迈,每次回来维今都觉得师父半点都没变。于是他总有种错觉,这世上是有不变的事物的,如果说什么是他毕生的追求,其实是永恒。 “师父,我来向你辞行。” 千佛殿高大的毗卢佛铜像侧面,维今恭敬地和师父告别。千佛殿是他最喜欢的大殿,墙上古旧的“五百罗汉”壁画无论何时注目都会从中感受到岁月的流淌。地面上排列着几十个练功留下的脚坑如今已经成为游客的观光点之一,维今却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在这里扎马步的情景。 “往年你回来,少则七日,多则半月,这还是你第一次提前离开。”师父说,“你来这里是寻找宁静,也是避世,看来山下终于有你放不下的人事了。” 自己都未察觉的隐匿之处被照亮了,维今被迫与心中的自己对视,他看见了一双有牵念的眼睛。 “师父,保重身体。”维今合掌,深深地鞠躬,“阿弥陀佛。” 回到房里换下了衣服,拿着自己的行李出来,路上又和寺中熟悉的师兄弟寒暄了几句,待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怕有什么不方便,虽然拿着门卡,维今还是先敲了敲,但半天也没动静,他才用房卡开了门。果不其然,季朵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连鞋都没有脱,腿半垂在床下。 他轻轻将东西放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帮季朵把鞋子脱了下来,又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来,好好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爱折腾,吃的亏还不够吗?”看起来季朵确实是累了,自始至终动都没有动。维今安心地看着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手悬在那里停了停,最终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坐在自己的那张床上,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特制的盒子,里面有非常多小的格子和置物的海绵夹层,将细小的零部件固定。维今那只半成品的表就放在里面,基本上机芯的部分已经确定,所以一部分可以确定的齿轮都已经打磨完毕。剩下的就是外观设计和擒纵机构间的整合,这部分还都只是粗糙的雏形。动态组件虽然大致做出来了,可运行上还是有问题,卡顿无法解决,他已经愁了很长时间。大雁和花朵的倒模他也简单地做出来了,只是还不满意。原本维今随身带着只图安心,他没想到季朵会来,这样也好,可以给她看一看。 认真想来,在参展之前,季朵应该会是除他之外,唯一见过这块表的人。 这一觉季朵睡得很实,以至于醒来后有点恍惚,直到转头看到靠在床上看书的维今才一下清醒过来。维今用余光都能看到她夸张地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书,淡淡地说:“醒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季朵看了眼手机,自己居然睡了近四个小时,“你怎么不叫我?” “我为什么要叫你,又没有什么急事。” 季朵围着被子坐起来,问:“那你回来多久了?” “三个多小时吧。” “啊?” 那岂不是她刚睡着不久维今就回来了,想到维今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她睡,季朵既觉得难为情,又沮丧自己浪费了时间。她其实算是安于享乐的人,可和维今在一起却总想珍惜分秒。 “想出去吗?”维今把书倒扣在床头柜上,问她。 “好,我去收拾一下,再等我会儿!” 季朵赶紧下床往卫生间跑,鞋子没有穿好,还绊了一下,不过她完全没在意,脚步都没有停,为了缓解尴尬还傻兮兮地笑了笑。 傻孩子。维今无奈地摇着头,却感觉到心中略显笨拙的柔情缓缓流动起来。 晚上,维今带着季朵去看了禅宗少林的演出,看得出来季朵很喜欢,她喜欢色彩,喜欢音乐,喜欢新鲜的事物。整个演出维今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看着她,那些光影经由她瞳孔的过滤再反射出来,看起来竟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阿嚏!”转场的时候季朵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把前排的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她双手捂着口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里比城市冷,你怎么都不懂得穿件厚外套来。”维今脱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不用了!真不用!”季朵用力推脱,脱了大衣之后维今身上也只穿了件棉质的衬衫和薄毛线的马甲,根本抵御不了山里的阴冷,“我穿得够多了,你这样穿得比我还少呢。” “老实穿着,我身体比你强壮得多。” 维今双手强硬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加上男式大衣本身就重,季朵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外套上存留的体温和熟悉的木质香味包裹了她。 只不过在维今的手要收回前,季朵先一步屈肘摸向自己的肩膀,两个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维今愣了一下,想抽回手指,但季朵只是稍稍用了点力,他就停了下来。两只手就自然地垂了下来,搁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并没有刻意握紧,却也没有松开。 心里荡漾的波纹逐渐平息后,反倒升起了无限的安全感。 不期然,维今看到了季朵手上几道还新鲜的伤痕,他翻了翻手腕,面色沉了沉,问:“怎么弄的?” “哦,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季朵低头看了一眼,“总要拿刀割来割去,划到一点也很正常。你手上不也有吗?” “当心一点,降低自损也是能力的体现。” “就不会说得好听点……” 季朵嘟囔了一句,维今照常装作听不见。 回到宾馆已经很晚了,走廊里有声音,但外面寂静一片。各自收拾好躺到床上已经是深夜,两个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维今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他从包里把装表的盒子掏出来递给季朵。 “哇,你打磨得太细了吧。”零件太小,季朵只敢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来看一眼,立刻放回原处。她清楚这每一个不起眼到掉在地上都找不到的小东西,背后都有少则几个小时多则几十个小时的心血,“拼起来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维今俯身过去,手肘撑在腿上摆弄,但还是抻得有点累。季朵拍了拍床边:“你坐过来不就完了。” “大概就是这样,还差几样东西,所以动不了。”维今仍然保持这个姿势,把机芯盘和装饰部分叠到一起,托在掌心中给季朵看,“表针转动一月,梅花花苞开,转动半年再开一点,到一年整花才会完全开放,会看到下面镶着红宝石的齿轮。” 随着他的介绍,季朵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清晰的画面,她对人脸的识别很差,但其他画面感都极佳。她确定,如果真的可以按预想做出来,一定可以称之为艺术品。本来季朵还想,雕刻她也会一点,若是维今信得过她可以试试。现在她可不敢说了,别管维今能不能忍,她绝对不能忍受一丁点的瑕疵出自于自己的手。 “其实只要一点点立体的浮雕就可以惟妙惟肖了,找大师指点一下就好了。”季朵把手搭在维今胳膊上,“等到过完年,天暖一点,黔东南那边会很好看,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好。”维今笑笑,开始将零件各归各位,“睡吧。” 所有的灯都关上后,屋内黑得有些出奇。山中不像城市,夜里也有灯光,连月亮也没有,一层薄薄的窗帘就能将夜拢得严严实实。不知究竟是下午睡太久,还是维今睡在两步开外的缘故,季朵半分睡意也没有,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动都不敢动。 “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儿季朵忍不住问。 “还没。” “那……”季朵终于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看着维今,“你能和我说说那天的事了吗?你究竟为什么突然放我鸽子?吴瑛又为什么在那里……没关系的,只要是真的,我都能接受。” 在黑暗里,被床头柜阻隔一半,可维今仍然能感受到她灼灼的目光,维今没有扭头,将手背搭在了眼睛上,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感觉到一些情绪想要出来,却被强大的阻力拦截着,像经过一个闭塞的泵口,只能一滴一滴地落下。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从瑞士打来的电话,我的老师——带我进入钟表世界的人——去世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浑身一震,当即不知所措地支起上半身来。季朵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她错过了走进维今心里最好的时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应该留在维今身边支撑着他的时候,她却在闹脾气。 想到这里,季朵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傻瓜,你对不起什么?”维今就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终于微微侧了侧脸,手却仍压在上面,“因为在那之前我对他生病一无所知,所以当时我确实慌了,第一反应是立刻去瑞士,可我收拾东西时才发现签证已经过期了。后来吴瑛来了,她知道了事情后就一直留在那里陪我,我赶了她几次,她就是不走,我也真的无力管她。晚上的时候,我的情绪缓过来一点,她可能想劝我出门换口气,非逼着我和她去吃点东西。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她毕竟也在那里待了大半天,我只想敷衍一下让她离开,没想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想到她出现了,不仅什么也没问,还冷面横眉,没分担半点。知道真相后季朵再去回忆那晚自己的状态,只觉得愚蠢透顶,她撇着嘴,抬起拳头捶了自己的头一下。 “你干什么?”维今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飞快地翻身坐起,伸手过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紧紧蹙着眉,“说了不关你的事。” 季朵的脸仍然皱着,黑漆漆的瞳孔在夜色里像两滴要落下的墨汁。 维今朝她的枕头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放柔了些:“听话,回去躺好,把眼睛闭上。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讲给你听。” 季朵慢腾腾地躺回去,看着维今的脸眨巴了几下眼,才不太甘愿地闭上了。她在现在的维今身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可闭上眼她却看到那一晚一身黑色的维今站在眼前,虽然面目不甚清晰,可身上的悲伤却像幽灵一样纠缠住了她。她也学着维今的动作,抬手遮在眼睛上,却压不住眼底的酸楚。 而维今再度躺回去后,情绪却忽然失去了阻碍,泄洪般奔涌了出来。他看见黑暗里出现了一个时钟,秒针分针时针一齐飞快逆时针倒转。模糊的汽笛声从记忆深处传来,身下的床垫微微凹陷,变成了海浪将他托起。 他知道故事应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了。 Chater 06. Six o'clock 那一年维今不满十站,里面有大赛简介往期获奖精选什么的。比起那些繁复的文字,季朵更愿意看那些设计稿,一个个都很精美。 “这个比赛含金量挺大的,得奖之后各大珠宝厂商都会抛出橄榄枝。你记得之前在北京,那些人也说比赛也是条路。” “你太抬举我了。”季朵把手机递回去,继续低头吃冰激凌,“这可是国际大赛,大多数参加者都是各大公司的设计师,个人想入围太难了。而且你没看到吗,个人就算过了初赛,也必须找到赞助商出资做成实物才行。” “你认为这样的比赛,你能过初赛,会没有公司愿意赞助吗?一件样品而已,对于公司来说不算什么。你只要愿意参加,到时候我帮你去跑赞助都行。” “再说吧,再说吧……” “你好好想想啊,截止日期就到六月,错过就又得等一年。” 不能说不动心,可季朵觉得为时尚早,她对自己设计的能力还不满意,看到别人的画工如何精细,就明显感受到差距。更何况她的软件基础很差,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想到这儿,季朵翻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的店铺,几个新款卖得都非常好,可光是做都够她呛,如果要更大量的出货,还是要找合作工厂。但要求工厂像她做得一样精细,又是小批量的单子,价格肯定会很高,成本控制是大问题。有时候季朵还是忍不住想,自己何苦来的,像以前一样做点小本买卖不好吗,冲动害死猫啊! 小秋突然想起来:“对了,你最近见过陆海洋吗?” “没。” “看来这小子是真放弃了啊,最开始隔三岔五就来我这儿瞎晃,被我赶了几次就没再来过了。” “那挺好。”季朵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没准已经回家了呢。” 要是陆海洋真的放弃了,对她来说可是值得放鞭炮的大好事,她和维今之间的障碍就彻底消灭了一个,只剩下吴瑛。 季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一下。 她这才想起来要给维今报个平安,可微信发出去半天也没个回复。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现在维今和吴瑛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另一边维今按照吴瑛发的定位接到了她,看她一身伤,也没多说什么,就想赶紧带她去医院。走到车上的那几步,吴瑛上半身紧紧贴着维今,手也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不住地说:“麻烦你了。” 维今一声不吭地开着车,往最近的医院去。到了医院,扶吴瑛进了急诊,交给医生,他就转身要出去。 “哎!”吴瑛赶忙叫他,“你去哪儿?” “就在外面,结束了叫我。” 看着维今转身掩于墙后,吴瑛低下头一脸不高兴,维今的表现总是伤她自尊,好像和她共处一室有多难受似的。 身上都是皮外伤,清理干净也无须上什么药,倒是脚踝扭得有点严重,按摩之后上了药,稍稍一碰吴瑛就叫得凄惨,医生都觉得夸张。结束之后,开了取药单,医生朝外面喊:“家属进来吧!” 完全没人回应。 吴瑛面子上过不去,笑着和医生说:“可能走开了吧,”象征性地喊了声,“维今?” 维今闻声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诊室,显然刚刚就坐在墙边。 “去拿药吧。”医生推了取药单给维今,“拿回来我告诉你们怎么用。” “给,拿我的卡刷吧。”吴瑛赶忙掏出钱包。 维今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并没有接,拿着单子出去了。吴瑛举着钱包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才又收回包里。她很满意维今主动付钱这个行为,可刚刚维今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竟让她打了个哆嗦。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太清亮了,好似什么都能在里面投下影子,让吴瑛觉得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听完医嘱,吴瑛起身想随维今往外走,脚半天没踩地,突然一用力还真是疼。她哎哟一声,顺势扑倒在了维今的身上。 维今猝不及防,掐住了吴瑛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扑面而来的体温和衣服上残留的高档古龙水的味道居然让吴瑛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并未感觉到维今动作里的抗拒。 “不好意思啊,我……”直到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面颊上带着点温度抬起头,忽地撞上维今的面无表情,像冷风突然拍了脑门,一下子就清醒了。 “走吧。”维今平淡得就像仅仅是帮朋友一个忙,确实,他也真的就是帮朋友一个忙。 可吴瑛不甘心啊,她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好,正常男人对她这样外表的女人总会多些谦让吧,更何况她还有伤在身。为何在维今这里,她半点温柔都换不来。她毫不怀疑如果维今在街上看见个受伤的普通人,助人为乐可能都会比她热情。 所以,吴瑛突然明白过来,维今在故意疏离她,摆明了朋友也懒得做。 “我手机没电了,你能借我手机,让我打个电话吗?”走到医院大门口,维今要去开车,吴瑛突然对他说。 维今也没多想,按开指纹锁,丢给了她。 车子就停在边上,开过来顶多一分钟,吴瑛迅速打开维今的微信掠过聊天列表。维今的生活很简单,聊天列表里几乎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人。在这个什么软件都想搞社交的年代,维今安装的app少得出奇,连微博都没有。吴瑛试着在维今的微信里搜索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结果,这代表维今从未与人私下提及过她。还不等她确定哪个账号是季朵,维今已经把车开到眼前了,吴瑛立刻惊慌失措地将手机举到耳边,说着:“妈,没事,放心……” 手机在掌中震了一下,让吴瑛的半边脸起了鸡皮疙瘩。她假装挂断电话,看向屏幕,只见一个微信弹窗,上面写着:“忘了和你说,我和小秋在外面吃饭呢,一切都好。你那边呢?” 不用怀疑,这个叫“社会你朵姐”的就是季朵了。 吴瑛用了一秒钟将季朵发来的这条内容删除了,然后她微笑着将手机还给了维今。 就让季朵多等一等吧,等待是会助长心中的鬼怪滋生的。 “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回去。”维今问。 “我在上海有套自己的房子,不过最近几天我妈来看我,改天再邀请你来坐坐。” 车子沉默地朝她说的住处行驶,她原以为维今不打算出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找话题,不料维今突然问了一句:“你家,都还好吧?” 吴瑛的心猛然一沉,恐惧像两只利爪,掐紧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强行绷成一条弓弦。 “挺……挺好啊……我爸还那样,特别忙,天天见不到人。我……我不想进公司,你也知道的,公司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不愿意看人脸色,听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 她控制不住地说了一堆,最后维今不过淡淡地应了声:“哦。” 明明白白在说是她想多了,刚刚那个问题不过是没话找话,并没有任何深意。 想想也是,虽然吴瑛父亲的事上过新闻,但不是业内同行,谁会留意。尤其是维今这种跟商业不搭界,也不玩股票的人,应该是想不到的,除非刻意去搜。 一直到了楼下,吴瑛这口气才算顺过去,虽然她很想让维今送她上去,但万一要是碰上妈妈容易难堪。她故作坚强地自己下了车,对维今说:“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快回去吧。” “那你自己当心。” 礼貌地说完这句,维今抓起手机看了看,问:“对了,你的通话记录删了吗?” 手机通话界面根本没有刚刚吴瑛打的那通电话。 吴瑛用力吞咽了一下,瞳孔直颤,勉强说道:“删了,习惯。” “这个习惯挺好的,就是当心别删错东西。” 撂下这句看似随意的话,维今发动车子扬长而去,留吴瑛在原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个男人洞若观火,居然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Chater 07. Seven o'clock 离过年还有一周的时候季朵的爸妈来了,在来之前她特意做了大扫除,窗明几净,看着非常像正常人的居所,不然她会被妈妈唠叨死。现在屋子大了,也不用住酒店了,虽然有间屋子是工作室,不能睡人,但她之前未雨绸缪,客厅沙发买的是可以打开成床的那种,让爸妈去睡她的屋,她自己睡沙发不委屈。 无论多少岁都一样,父母一来就得装乖,熬夜啊、吃饭不规律啊、长时间看手机啦,都会被念,不过这也算是甜蜜的烦恼吧。父母在这儿也就住个把月,季朵的对策就是能顺着就顺着。她连小秋那里都不敢去,父母这辈人对“酒吧”多少有点偏见,她一直说小秋是开饭馆的。好在临近过年,小秋和男朋友就出国玩了,店丢给了经理看。 正因如此,大年二十店和微博一下涨了几千粉丝,私信堆满了,淘宝店的客服号更是炸开了锅,这日子本来客服就没怎么上班,根本没人回复,全都在跳。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季朵的第一反应是坏事了,她心惊胆战地点开,才发现几乎全部是对一条项链的咨询。她顺藤摸瓜地找到消息来源,发现是之前小秋提过的那个明星出了组很棒的机场照,脖子上戴着她做的项链。现在人们的搜索能力都强,粉丝们随便一搜就搜出来她微博上发过的图了。 季朵是个不怎么追星的人,所以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当初小秋跟她提这事时,她真是没上心,想着权当是帮小秋还人情了。结果,还真是帮到了她自己。 然而麻烦的是,这条项链季朵统共就做了两条,根本没打算卖。她当时只是想试试烧珐琅,家里没有条件,她还是找了个培训班借的窑。一条烧出来颜色不好,好的那条她就给了小秋。微博的图她也就是随便发一下,她原本是想等以后条件成熟些再做这款。 可现在等不了了,机会难得,只要她能在热度消退前把链接放上去,她的品牌就能站稳脚步。之后的两天季朵做了无数件事,打了数不清的电话,抱着笔记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头发都咬碎好几根。她先是找美工做了大海报,然后不停地和烧窑工厂沟通,计算定价,开订金链接。由这一款也带动了其他款的销售,看着付款提示不断蹦出来,季朵的慌乱一点点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骄傲和源源不断的动力。 她的转型经由这个契机彻底完成了,定价比她之前估计的还要高一个档次。但她并不想彻底驱赶之前的客源,她决定开两条产品线,一条高端,一条中档。 “既然你这么忙,我和你爸就回去了。”见她事情这么多,忙到没时间说话,妈妈主动提出离开。 季朵真觉得过意不去,可她马上就得去跑工厂,也实在是没法陪父母。她抓着头发为难地说:“要么你们再多住几天吧,我要出去和工厂谈合同,家里也没人,就当给我看家呗。” “我和你爸有自己的家,出来这么多天,也该回去了,你爸那些花花草草也得看啊。临走时我给你炖点肉,做点放得住的菜,你也不能天天吃外卖。”妈妈拍着她的手叮嘱,“你可得记得,忙归忙,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我知道。” “还有,你喜欢的那个人,我和你爸想见见……” 这倒是让季朵想不到,她摸着自己升温的耳垂,含糊地说:“还不是时候……” “人家要是真不喜欢你,那就是没缘分,你也别强求。” “我知道,不过……” 季朵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凑近妈妈挤眉弄眼小声说:“我觉得,有戏。” “瞧你这样儿!”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她,“行吧,那但愿我们下次来的时候能见着。” 爸妈走的那天,季朵生拉硬拽非要中午出去吃顿好的,三个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迎面就撞见了两手都提着礼盒的陆海洋。季朵瞬间石化,甚至都顾不上去看身边爸妈的表情。 “叔叔!阿姨!你们还没走真是太好了!”陆海洋真是浑不在乎,一脸笑容地迎上来,头发上发胶打太多,看着不太爽利。 “季朵,这是怎么回事?”之前的美好氛围都没了,妈妈气得转身就往回走,爸爸也气冲冲地问季朵。她又气又慌,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更显得没道理。 “你又跟他和好了?” “不不不……” 这个误会绝对不能有,季朵疯了一样地摇头摆手,转脸就对陆海洋吹胡子瞪眼:“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陆海洋无辜地摊手,两手的礼盒在晃荡,“我听说叔叔阿姨在这儿,所以想来看看。买了点上海这边的点心,叔叔阿姨也可以带回家。” “我们不要,拿回去。”季朵的爸爸看都不看他,拽着季朵就要回家。没想到陆海洋在后面突然无比诚恳地大喊了一声:“叔叔阿姨,我以前不懂事,可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 爸爸丝毫没停步,但季朵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下头。这个回头给了陆海洋鼓励,他就硬是追上了楼。 场面会闹成什么样季朵真的不敢想象,她在心里大骂陆海洋,自己就不该相信什么改邪归正。结果走到了门口,门明明开着,陆海洋却没进来。他猫着腰把东西放在屋里的地垫上,就乖巧地站在门口,对着季朵爸妈说:“叔叔阿姨,之前我们都年轻,造成了那样的后果,我也难过,我也得到了惩罚。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长大了,我现在也在上海工作,我只是想尽可能对朵朵好一点,只要能和她做普通朋友就好。” 屋子里三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降到冰点,季朵浑身难受,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在陆海洋见势头不对,最后说了句“叔叔阿姨,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就真的转身走了。 季朵半天才反应过来,陆海洋居然学会知难而退了? “你们听我说,他是在上海工作,但我们没什么联系。”季朵把地上的点心拾起来,“人家也长大了,不是说了最多就是普通朋友吗!” 妈妈仍是气得不行:“你说的人,不会是他吧?” “这真不是!我现在眼光可好呢!别生气了,这点心可好吃呢,别跟吃的过不去嘛!”季朵挤眉弄眼地哄着,“我都饿了,去吃饭吧,不然赶不上飞机了哦!” 她又解释了半天,这才又出去吃了饭。饭桌上妈妈让季朵保证,绝对不能再和陆海洋来往。就算他们相信陆海洋是真心求和,也不希望季朵和他做朋友。先是普通朋友,保不齐相处着就生了其他的心思。这种情况下,季朵也只能答应。 她算是看出来了,对父母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谈冰释前嫌,太难了,更何况是关乎于她性命的过节。不过今天陆海洋的表现倒是让季朵有些刮目相看,她原本也没有怪过陆海洋,假如真的能单纯地当个熟人在这里守望相助,也未尝不是好事。 当然,季朵不敢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 傍晚,季朵把爸妈送上飞机,回来的时候让司机拐去了维今那里。没有提前打招呼,想着如果他不在就算了。她马上就要出门,还不知道要几天,走之前就想和维今见个面。 车子停在门口,她发现落地窗上的一扇小门是开着的,不等走过去季朵就看见吴瑛在屋子里迈着台步。季朵内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劝说自己人家只是朋友,慢慢走到了那扇小门跟前。让她意外的是不见维今,反倒是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吴瑛站在对面正笑意盈盈地说话。 “您放心,我……” 吴瑛的余光突然瞥见站在一旁的季朵,顿时一脸惊吓,话也一下收住了。 沙发上的男人见有人来了,也主动站了起来,对吴瑛非常客气地点头说:“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走了,你替我和他说一声,过些日子我再来。” “没问题。”吴瑛的脸上重新堆上笑容,引着男人往正门走,还站在门口低声说了些什么,端庄地不住挥手,“您放心,慢走。” 最让季朵难受的就是吴瑛身上的那股势在必得,每每看到吴瑛在这栋房子里,她就觉得吴瑛就是主人,季朵那么努力才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维系,跟吴瑛一比,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就像现在,季朵一开口就显出弱势来:“维今不在吗……” “他在楼上忙呢,”吴瑛收拾了茶几上的水杯,若无其事地和季朵说,“你上去找他吧,我收拾一下。” 她这样说倒搞得季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浑身别扭,好像自己只是来找维今谈事情的。 “哦,对了,季朵,我和你商量个事呗。” 洗完杯子,吴瑛用手帕擦着手,走出来和季朵说话,语气十分轻松,就像和朋友闲聊似的。 “什么?” “刚才那个人你看到了吧?那是一个钟表厂家的小领导,来了好几趟了,就想请维今按照之前做过的一款腕表,再做个升级版。人家诚意很足了,给的价格也很高,可你也知道维今的个性,特别不给人家面子。其实对他来说这就是个小事情,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这年头要生存总得讲人情,不然以后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也困难啊,再说何苦和钱过不去。所以你能不能劝劝他答应,你刚才也听到了,过几天人家还来。” 吴瑛说的这些季朵也觉得有道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何苦和钱过不去。虽然她知道现在维今一心扑在制表上,但总也需要应付开销吧。然而季朵担心自己插手这些,维今会不高兴,她为难地问:“为什么你不直接和他说啊?” “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比较听你的话。” 来自情敌的恭维顿时令季朵心情大好,虽然还是勉为其难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动着小骄傲,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等下劝劝他。” “你劝他肯定听。那你上去吧,我走了,跟他说注意身体啊。” 听到季朵答应,吴瑛潇潇洒洒地离开了。看着她妖娆的背影,季朵又有了一种女主人有事不在,自己这个保姆来上班的感觉,噎得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她深呼吸了几次,拍了拍胸口,才把如鲠在喉的感觉压下去一点,尽可能地带着一身轻快跑上了楼。 维今果然在工作间里,门是锁着的,她轻轻敲了几下,听见里面问:“谁?” “是我啊!听得出来吗?知道我是谁吗?”季朵贴着门朝里喊,懒洋洋地拉着长音,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不爽透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维今开了门,侧身放她进屋之后再度锁上了门。季朵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要锁门?” “怕吵。” “谁吵你了?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人家吴瑛可是在下面帮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就那么安心啊?” 听出她话里的酸味,维今挑眉笑了一下:“我早就请她离开了,她没走吗?” “现在走了,走之前还嘱咐你注意身体呢!” 她故意把“注意身体”四个字咬得重,听上去有点童音,维今忍不住逗她:“难道我不该注意身体吗?” 季朵不乐意地咕哝着:“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听话,安静待会儿。”维今看了眼手机,顺手丢回不重要的角落,重新坐在椅子上,滑动到了工作台前,头也不抬地对她说,“旁边还一把椅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季朵才发现有把类似吧台凳的可移动的新椅子藏在一张工作桌后面,她坐上去用脚蹬着地滑到维今旁边,问:“专门给我准备的吗?” “嘘。”维今在唇边竖起一根指头。 季朵看出他今天状态不对,知道可能真的是有比较严重的问题,于是自觉地拉开了距离,老实巴交地趴在了桌子边上,遥遥注视着。 只见维今双手五指都戴着胶皮的手指套,左手拿着半成品的手表,右手不断地转着表冠,观察着上面的机栝运转。工作室里挂着窗帘,只有维今头顶专门的工作灯开着,暖黄色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加重了他五官的阴影。季朵就这样看着,看他的眉头不时皱起,睫毛在镜片下不停忽闪,嘴唇无意识地咬着。除夕那夜的情景,忽然就浮现了出来。她此地无银地翻转了一下脑袋,把后脑勺对着维今,偷偷舔着嘴唇笑了。 然而此时维今真的是顾不上她,他自己设计的装置,第一次安在了底座上尝试着根据时间变化,却出现了奇怪的问题。明明单独看每一个节点的活动都没问题,可组装在一起,配合时间进程之后,就是有一些部分会脱离设定的凹槽,导致运行分支卡住。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试了几种方法,居然都治标不治本。机械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如果实在找不到问题,那就只能全部卸掉重来了。 他心烦至此,表厂的人又来了,还是磨他做新设计,所谓新也不过是在他之前的某个卖得好的设计上做点变化而已,他已经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东西他不做。刚以急事为名强行送客,结果吴瑛又来了,缠着他问个不停。他知道吴瑛不会那么容易走,所以干脆不管不顾地上楼锁了门。他的一楼除了表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平时经常开着门没人在,他想着吴瑛待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该走了。 维今摘掉眼镜,紧紧地闭了闭眼睛,居然有些定不下神。 “好了,别皱眉头了。”冒着被骂的风险,季朵还是靠上前去,歪着身子卡到维今对面,抬起大拇指在他眉心按了按,噘着嘴说,“有句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一下。不要这么和自己过不去,我会心疼的。” 她怎么能把这种又肉麻又不着调的话说得这么自然?维今看着她在灯光下的眸子,心里的烦躁似乎被吸走了一些。他放下了手里的镊子,将指套褪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终于允许自己松口气,问:“你爸妈走了吗?” “嗯,刚送他们上飞机,然后我就顺道过来了。” “又来蹭饭?” “不吃也没关系,我中午吃得晚。过几天我又要去跑工厂了,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季朵把自己店莫名火了的事情和维今讲了,然后又说了自己的计划。为了保证质量,珐琅和陶瓷这类她想去景德镇找窑厂,其他的材质她肯定还得去别处找。不过等把所有工厂都落实下来,也就算步入了正轨,她就真的可以租办公区和仓储了。她的运气还不错,进程比她想象的要快,自然也有些措手不及。 “等我真的租了宽敞的地方,就可以买那些大件的制造机器了,到时候你要是需要也可以过来啊,肯定比你这个小屋方便。” “资金方面呢?” “哟!”季朵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对这方面完全不敏感呢!” 维今将食指和拇指叠成一个圈,举在季朵脑门前面作势要弹,她赶紧双手捂着脑袋求饶:“好好好,我好好说……放心,实在不行我就找朋友借点,让朋友入个股,只要把前期度过去就好。” “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季朵立刻打断他的话,“你赚钱比我不容易多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这一副教训晚辈的口气,让维今失笑。季朵也察觉到不对劲,不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梗起脖子,嚣张地强调了一句:“听见没有?” “小傻子。” 从前季朵的存在总是让维今无可奈何,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是季朵让他松弛下来。季朵的年轻、清澈、坚定,就像一团干燥柔和的光,没有多少攻击性,却能缓缓地穿透所有的沉郁。维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朝一旁偏了偏头,示意她往旁边坐坐:“再给我半个小时,你可以想想晚饭吃什么。” 这半个小时维今没有纠结,他着手把自己花了那么长时间设计制作的组件全部拆掉了,大大小小的分支又变成了看似无意义的金属片,按类别一排一排码好。不破不立,反正还有时间,与其错误地调整,不如推翻重来。 看着他把自己做好的东西一点点拆碎,倒是不见烦躁了,只是小心到近乎虔诚。季朵忽然想起吴瑛拜托她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了,因为维今现在的心思真的全部在这里,又何苦逼他做不喜欢的事呢。 晚饭过后,维今陪着季朵朝她家慢慢走,天气已经明显转暖了,即使是晚上风也不是那么硬了,季朵伸长胳膊在头顶撑成圈,问:“你能等等我吗?等我把工厂的事落实了,就陪你去那边,刚好我也想去采风。” “好,不急。” “还是要急的,白驹过隙啊,总不能卡着时间做事。” “这话真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季朵努力踮着脚,把手肘搁在维今肩膀上,对他抛了个媚眼:“别急,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了解我呢!” 看意思他这辈子是甩不掉她了。以前这样想的时候维今总是头疼,现在却只剩下一丁点的无可奈何,里面好像还混着那么点庆幸。 两个人的路途总显得比一个人短很多,晃神间就已经走到了季朵家楼下。平常开着车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次走路过来,到了离别时刻竟莫名生出了些尴尬。季朵用手指绕着头发,回头看了看楼门,又看了看维今,扭捏地问:“要上来坐坐吗?” “不了。”维今单手插兜,空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快点上去吧。” “啊,对了,陆海洋那天跟我承诺他他会改邪归正,下次我让他来和你道歉。” “不用了。” “这可是他重新做人的第一步,全靠你给他机会了。” “一个人想改变,不用靠别人给机会,我也没有义务给他这个机会。”听他这样说,季朵还以为他不高兴了,没想到维今话锋一转,“不过,我愿意给你面子。” 也许这就是爱的魔力,面前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说的话怎么会这么让她舒服,她的嘴角不自觉就扬了起来。 “你真好。”说话间季朵快步向前,跳起来在维今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只碰到了一点点,就扭头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楼道里。 非常轻微的触感,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反倒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咚的一声,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平静与激烈共存。维今用指背蹭了一下脸,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任由初春的晚风缠绕着他的发梢,给他带来了一股难得的悸动。 冬去春来,陌生熟悉,所以说,时间是最浪漫的。 半个月后,钟表厂的人又带着伴手礼来找维今,让他头痛不已。他认为前两次自己已经把理由说得很中肯了,上一次甚至强行送了客。说实在话,表厂不是不可以稍作改动,仿造一块相似的,却还是顾忌着他的专利,一而再地请他帮忙,这种负责任的态度,在如今山寨泛滥的大环境下是让维今很感动的。他并不是个食古不化的人,更何况曾经在一起工作过,总有情分在。 所以虽然维今对适应市场、做重复的产品完全没兴趣,又对自己目前的工作重心十分清楚,可看着人家都三顾茅庐了,他心里也知道再赶不得,已经打算要答应了。 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表厂的负责人先开口了:“所以,现在进度如何了?” “什么?” 维今没听明白,犹豫着想是不是问他参展的表的进度,可他又不记得自己跟对方提过这件事。 “表啊,距离我上次来也半个月了,以你的速度,基本方向应该有了吧。我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次的变化,没做完也没关系,回头你发我邮箱也行。” “你是说……”眼下的状况太难以理解,维今缓慢消化,连语气都不确定起来,“上次我答应了?” “你女朋友答应的啊!她没和你说?” 维今原本还有点恍惚,听到这句身体却忽然一震,眉头即刻锁死了。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女朋友?” “对啊,季小姐嘛,她说你最近忙,不太爱折腾合约什么的。她和我谈的啊,打包票说只要她答应了你就会答应。你这女朋友可真会谈判,就因为她跟我磨点数,我可是给上面打了好几通电话。”说着负责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合同放在茶几上。 “季小姐?” 一个又一个疑问、一次又一次爆炸,太过猝不及防,维今的脸色变得无法控制,越来越暗。 表厂的人也看出不对劲了,可又想不通怎么回事,嘴巴几次一张一合却没说出话来,坐在沙发上焦虑地搓着手。 “我最近是比较忙,但您放心,既然答应了,我肯定做到。”还是维今主动打破了这层略显尴尬的气氛,脸色却仍然不好看,说话声音缓慢而低沉,但不失客气,“再给我一点时间,您也不用总跑了,更不用带东西。之后我会全部整理好给您发过去的,您相信我的能力。” “好好好……没问题!” 维今走到茶几上,迅速翻了合同,确认了上面修改过的条款和价格,嘴角扯出了一丝冷笑。他挥笔签下了名字,重新旋上笔帽时情绪已经恢复如常,看似随意地说:“您以后有什么事还是找我,这种事情我不太喜欢被人替我决定。” 负责人收起合同,起身准备告辞:“你看这事闹的……怪我,千万别因为这个惹得你俩不愉快,我想季小姐也是好心,你可千万别怪她。” “放心,不会。” 礼貌地将客人送走,把合同收纳进规定的地方,维今给季朵发了条微信:“你上次来见过一个表厂负责人吗?” 收到维今微信时季朵正站在路边打电话,她这些日子跨了几个省,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参观工厂,为了压一点价和人软磨硬泡据理力争,嗓子都哑了。撂下电话看见来自维今的信息,竟让她觉得自己难得地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只不过维今的话她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用语音说了句:“见到了,我来时他还在,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你现在在哪儿?” “在江苏这边,就快回去了。” “我听你声音怎么不太对,感冒了吗?” 季朵带上笑容,用脚尖踢着地砖,故意声音发嗲:“没有,就是话说得太多了。” “记得多喝水。” “喂喂!你这话太直了吧!” 两个人调笑了几句,季朵很快就把维今最开始的问题抛在了脑后,她记性本就不好,又不爱回溯。所以当时吴瑛的嘱咐,她根本就没想起来。正说着又有电话打进来,也就这样自然而然中止了对话。 维今翻动手机通讯录,脸上的柔和渐渐沉淀,眼神像经过锐化一样锋利起来。他找到吴瑛的号码,拨了出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吴瑛打电话。 “喂?”吴瑛正在做全身spa,趴在床上,在香薰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直到看见维今的名字闪烁她才突然来了精神,“稀罕啊,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吴瑛,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啊。” “你现在有工作吗?” 一句话就让吴瑛浑身都僵了,连背后帮她推精油的柔软的手都让她觉得别扭了,她捂住手机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要求暂停。等到包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她拽着胸口的浴巾坐起来,故作不在意地说:“没有,怎么了?” 她希望维今明白,她本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样庸庸碌碌,如果她愿意,职位有得是。 “怪不得……”维今淡然地说,“你那么闲。” 吴瑛心里咯噔一声:“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谢你替我接的生意,合同谈得很好。但希望下一次你做好事,留自己的名字。” 话已至此,吴瑛也明白是什么事了。她慌了一下,抱歉的话含在齿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是吗?那我可能搞错了。上次在我那里你和季朵遇见了,对吧?” “是啊,我正要走,她就来了,还站在门口和来找你的那个人说了半天话呢,至于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维今笑了,“那这个忙就是季朵帮的了。她也是,既然都帮我谈好了,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吴瑛死死地咬着下唇,硬是没说出话来。 “我还以为她没有那么闲,毕竟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不像你。没什么事,挂了。” 说完维今自顾自地挂了电话,根本没等吴瑛的回答。而吴瑛此刻别说回答,连气都喘不匀。她原想只要季朵开口去劝维今了,就会引发连锁反应,维今当时同不同意都无所谓,之后只要他发现季朵已经擅自替他答应,都会联想到当时季朵的劝说,由此深信不疑。维今那种自尊心极高的人,最烦别人干预自己的事,必然会对季朵生气。 可没想到季朵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答应得好好的居然什么都没和维今说,这样一来维今从时间上来推算就很容易怀疑到她。吴瑛心中除了功亏一篑的愤懑,还有强烈的不甘,她不明白维今为何丝毫不怀疑季朵,而是直接就认定是她。凭什么从一开始就只对她一个人敬而远之,却给予季朵无限信任?鬼才信季朵就那么干净,什么也不图,什么手腕也不使,无非是藏得深罢了! 是她轻敌了! 吴瑛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手指紧紧攥成团,指甲陷在掌心里。一定是她和季朵说的时候,季朵就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又或许是她在门口介绍自己姓季时,季朵已经听到了。 她对自己发誓绝不会和季朵善罢甘休。 自那之后,吴瑛再去找维今,发现维今对她的态度比之前还要生冷。吴瑛知道楼上有间屋子对维今来说很重要,她原本完全没兴趣探究,可眼见着季朵可以随便出入,她却不被允许,她就是不甘心。她特别不愿意借别人家洗手间用,却也用了两次这个借口,结果却都碰上了锁门,就好像是故意提防她似的。 屡屡碰壁让吴瑛的焦躁达到了顶点,她不懂这是为什么,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维今虽然性格偏冷淡,底子里却还是个温煦的人,连陆海洋三番两次的挑衅都能容忍,却唯独对她这个有故交的女人怀有敌意,凭什么啊? 一天清早,吴瑛就提着早点到了维今那里,因为时间太早,维今也才刚刚收拾妥当,开门看见是她,神色中就带着一点不耐烦。 “我都是自己做早餐,你吃吧。”他接都没接,撇下吴瑛,转身就往厨房走。 “我到底哪里让你讨厌?” 在维今身后,吴瑛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骤然开口。 维今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是真的对她的突然发难感到莫名:“我没有讨厌你。” “你有!”吴瑛委屈起来,眼中开始泛水光,“从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爱搭不理,我们能在这里重新认识,我是真的很高兴,我觉得这就是缘分……可你为什么连个做朋友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 吴瑛在沙发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了脸,指间只露出眼眶的红晕。 而在维今眼里她仍旧不真实,她足够美丽,穿着金线织就的线衣,上面遍布蝴蝶结状的品牌logo,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卡在走光线上的短裙,过膝的长靴,她坐在那里看似情感外露,可姿态太笔直,就像在聚光灯下拍杂志封面。不过维今知道自己没必要去为难一个女人,他只希望得到清静。 “是我的问题。”维今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很抱歉,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就算他温柔,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一直以来维今都觉得把话说得清晰明了,尽量少浪费彼此的时间,是待人最大的温柔。所以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季朵的,可惜没用。而此刻吴瑛听到他的话后猛然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我不懂……我不懂我哪里不好……我的未婚夫有了其他人,到最后也没给我一个解释……很长时间里我都对爱没有期盼了,爱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甚至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直到我在这个门口遇到你,我突然又感受到了一丝可能性,原来我心底还有一息尚存的希望……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半真半假的话还是勾起了吴瑛的一些悲伤的回忆,她把手掌按在眼睛上,无比冤屈地大哭了起来,全然没顾妆花得厉害。 维今起身走过去,把纸巾盒放到了她的面前,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这里真的是犯桃花债啊,怎么女孩都喜欢到这儿来哭。 “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我想和你的那个圈子彻底划清界限。”维今抽了纸巾塞到吴瑛手里,“我针对的不是你,而是我的过去。” 在他撒手之前,吴瑛突然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将脸贴了上去。 他的眉头微乎其微地颤了一下,坚持了三秒钟,还是强行抽回了手,转过身之后用随手抽出的纸巾擦了擦手背上沾的眼泪。 “别哭了,以后你要是真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不会不管的。至于其他事,就无须再提了。” 话已至此,吴瑛知道再说什么就适得其反了,维今这是对男女关系干脆地拒绝,却还是被她挽留住了一层浅薄的友人关系。她有心跟维今就身世的问题深入讨论一下,却最终迟疑着放弃了——如非必要,她还不想触维今的逆鳞。 “我去楼上洗下脸,补个妆。”吴瑛吸了吸鼻子,用纸巾遮着脸,眼周一片乌黑,不等维今答应就快步跑上了楼。 上楼之后,吴瑛回头发现维今没有跟上来的打算,她先是碰了一下卫生间的门,用来迷惑维今,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那间屋子。果然如她所料,早上是维今容易放松警惕的时间,门虽然关着,却并没有锁。 其实吴瑛早就知道这是工作间,她对那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是不想输给季朵罢了。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各处都整整齐齐,只有一张桌子上摊着东西,似乎是做了半截搁下的。因为有一个表的底座在,她多少也能看明白是正在做的表,但她仍然没有兴趣。她意识不到每一个零件有多耗时,就算意识到也只是觉得这是自讨苦吃。不过吴瑛至少确定了一点,这应该就是维今正在忙的事情,在维今心中的分量应该是很重的。 一个可能性在吴瑛脑中渐渐明确起来。她什么也没碰,悄悄退出去,到卫生间迅速整理了妆容,下楼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 她丢在地上的东西已经被维今收拾干净了,维今安静地吃着早餐,翻着一本厚厚的时尚杂志,显然心情没有受到一丁点影响。 这座房子的朝向好,阳光一早就会蔓进来,点缀在维今的头发上,打出一个耀眼的光点,将整个侧脸的线条衬得特别梦幻。吴瑛倚在楼梯扶手上看了一会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就算单论外形,维今也是个优质股。那么多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都已经开始发福,任由自己的皮肤变得粗糙,啤酒肚突出,心安理得地沦入油腻的中年。他却还是站在一个年龄模糊的节点上,好像是从少年走向成熟的那一瞬间时间停住了。虽然看起来他并没有专门地锻炼身体,却身材紧实,姿态挺拔,只是他的打扮总是偏寡淡,衣服以舒适为主,不太在意潮流,如果刻意打扮一下,可能会显得年轻好几岁。 其实在遇见维今之前,吴瑛也试过和一些比她更年轻的富二代交往,以她的容貌,去几个有名的酒吧转一转,不难找到人选。可试过才知道,那些关系都无法长久,她需要的不是几个包,而是更坚不可摧的东西。 她二十出头那会儿太傲慢,又因为和喜欢的人关系太稳定,经常连场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得罪了不少对她有觊觎之心的人。这或许也是在她家遭难后,她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的原因之一。然而现在就算她再想低头也已经来不及,商圈里的都是人精,只要她试图接近,对方就会知道她的目的。 然而就在那时她在超市偶然看到了维今,起初吴瑛并不敢确定,她特意编了赶时间的谎话,插了个队,站到了正在结账的维今后面,看见了他在单据上的签字。从那时起,吴瑛的生活有了重心,她跟踪调查,掌握维今的动向和目前的生活状况,得知维今是单身独居,所以两个月后,吴瑛丢下了那支口红。 吴瑛以为维今是老天给她的补偿,一个最完美的避风港,正因为维今对商圈不感兴趣,才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她,不会当她图谋不轨或是嫌她是负累。她计划着等到两个人的关系熟络起来,她就找合适的时机“无意”中暴露真相,到时候她狼狈的伪装、无以为继的自尊心,会为她获得更多的同情。到那时,她就可以予取予求了。 可惜吴瑛没想到维今会那么不好接触,以至于他俩连熟悉起来都很难。她更没想到的是,虽然维今还单身,可已经有人先一步进入了他的生活,就比她早那么一点点。 “我走了。今天的事,很抱歉,你不用在意。”下楼之后,吴瑛径直往门口走,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没看到季朵啊?” “她有点忙。” 维今平淡地答了一句,并没有过多解释。 忙?也就是忙着糊口吧。吴瑛倒是希望季朵自此收手,也省得她麻烦。 从维今处离开后,她还是给陆海洋去了信息,要陆海洋务必在和季朵定好去给维今道歉的日子后通知她。 “为什么?” “我有个可以让我们两个都获利的方法,但一定要四个人聚集在维今的房子里。”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但你要是敢伤害朵朵,我绝对不放过你。” “放心。” 回复这条时吴瑛的眼神又冷又暗,季朵身上附着的爱越多,她就越恨。 Chater 08. Eight o'clock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等到季朵把工厂全部敲定,确保可以安安稳稳地出货后,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幸而她在外面的跑的同时,小秋已经帮她找到了她现在需求的小型仓库,并且先帮她交了定金。她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找办公区,避开了繁华地段,租了高层写字楼,里面的小屋子做客服部足够用,大的改造成了设计间和会议室。注册挂牌后,这个原创设计品牌就算实实在在地成立了。随之而来的改变,是季朵的存款真的花得不剩什么了,还多少找小秋借了点,以前她要真是看上件衣服,是不怎么在意价格的,现在居然也开始先看价签了。 创业难啊,自己这又是何苦,季朵隔三岔五就哀号一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看着保洁正在打扫的有整面落地窗的工作室,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豪。 然而一个中午当她热得忍不住挽起长袖衬衫的袖子时,才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她给维今发信息:“你要不要来我这里参观呀?” “你都准备完了?” “嗯,差不多了。抱歉啊,拖这么久。” “你完全没必要对我抱歉啊。” 季朵在语音里大笑起来:“我的意思啊,拖了这么久,害得你这么想我,是我的不对啊。” 那边半天都没回过来话,季朵都能想到维今语塞的模样,她刚想说“好了,逗你的”,维今却回了过来:“算起来是有很久没见过你了。” 他声音里听起来有种刻意的平静,像在隐藏了什么,季朵反复听了两遍,扑哧一笑:“你这个人真是的,想我了就直说嘛。” 这次维今干脆就没有回。不过这样一来就更此地无银了,惹得季朵对着手机神经病似的笑个不停。 季朵的工作室正式开始运营几天后,维今找了个晚上去晃了一圈,经过客服部门口时刚好看见一个男孩飞速地缩小自己的聊天窗口,季朵只是咳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客服这个岗位的人员流动本身就大,她也不愿意每天对别人冷着张脸,偶尔偷点懒没什么,只要别耽误正事就好。更何况季朵此时很喜欢这些人八卦的眼光,追着她问是不是男朋友,季朵摆手说不是,笑意却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你看,这就是我的设计间,现在看着大,但之后我是打算再请别的设计师来合作的,所以还要打隔断。”季朵带着维今转完,两个人走到了落地窗前,这地方居民不多,晚上很清静,灯火都在远处,“设备还没入完,等到都齐备了,我打算去美院找找科班出身、想要走这条路的孩子。我在专业性上有欠缺,他们有这方面的优势,天赋固然重要,人品和决心也很重要。” “你想给初出茅庐的孩子一个机会,也要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 季朵闻言偏头看身旁的维今,被他脸上的郑重逗得莞尔一笑。工作室里的灯非常亮,前面又有玻璃的反光,在她转动的眸子上划下了一道流光,维今忽然觉得比起最初遇见,她成熟了不少。 “不只是我想给他们机会,而是我也需要别人的成全,很多事情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她抱着臂转过身面对着维今,“我知道你主要还是担心钱的方面嘛,只要熬过初期,就会好了,你要是真的担心的话……” 她脸上认真的神色一下子就散了,又换成了平日的狡黠顽皮,摊开手臂要往维今身上扑,嗲声嗲气地说:“等你赚大钱了来包养我嘛……” “乱说。” 维今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抵住了她的脑门,没让她扑到,季朵扑腾了两下,嘴巴翘得老高。 成熟?不存在的。维今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吃饭的中途,陆海洋发来信息,催问季朵什么时候去找维今道歉。这件事陆海洋都催过八百回了,让季朵有点意外。原本她都要忘了这回事,没想到陆海洋这么有诚心,她要是含糊过去倒显得示弱了。这样想着,她转头问维今:“明天我能带陆海洋去你那儿道歉吗?” 维今蹙了蹙眉头,有点犹豫。 “不是我逼他的,他自己强烈要求的。”季朵举着手机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随便吧。” 陆海洋的态度转变令维今有些奇怪,他并不认为陆海洋会发自内心地认错,就算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不是很在乎。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维今也懒得多想。 “放心,我不会让他多待的。我正好趁机考察一下他,如果他态度良好,以后我仓库打包之类的活就让他也去帮忙,钱照付,他现在那点工资生活也不易。”季朵边喝粥,边慢腾腾说着。 “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他的。” 这家店的菜色如常,但维今却忽然觉得淡了点,淡得就像他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一般,食欲竟也跟着消失了。 他刚把筷子撂下,对面伸过来一个小瓷壶,果断地往他的粥里倒了几滴醋。维今愣了一下,抬眼不解地看向季朵,后者放下醋壶,眉梢一挑,语气无辜地说:“我以为你喜欢吃醋呢。” 维今一时竟像心里有鬼,不知道该怎样直视季朵,只能掩饰似的低头吃饭。那几滴醋真是酸,可居然让他觉得好吃多了。 “对了,”偷笑了一阵,季朵决定见好就收,“我抽空联系了我当年去那个村子时送我的师傅,他还在那里。再过两天,等我设备进齐,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我们飞哪里?” “飞凯里,然后到雷山县,再从雷山县打车到西江的千户苗寨,那里有个师傅可以送我们过去。村子不通公共交通,都是盘山路,虽然可以自驾,但还是老司机比较安全。”想到那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季朵就头痛,她摸着眉毛说,“我可和你打好招呼,虽然平时在城市里我不晕车,可那种路我真的受不了,肯定会吐很惨的,你可不许嫌弃我。” 维今心里的担忧立刻占了上风:“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如果路上真的那么辛苦,你就不要陪我去了。” “我要去!”季朵恨不得动用全身所有毛孔来表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多难得的机会啊,以后不见得还有没有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又不喜欢我,万一你哪天有喜欢的人了,这就变成我一个人的回忆了。” 她还是讲笑话的语气,眼神里却有一层实打实的凄哀,看得维今的心突然一揪。 “吃饭,凉了就不好喝了。”维今伸过手去,将季朵的碗端了起来,送到了她的唇边。季朵双手捧住碗直接抿了一口,隔着碗听到维今说,“我又没说不喜欢你。” 她惊得把米粒吸进了气管,惊慌失措地把碗放下,捂着嘴咳嗽个不停,眼睛却还是瞪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维今。 “眼睛睁这么大有用吗?”维今哭笑不得,递杯子给她,“快喝点水。” 季朵已经自行顺过气来,双手抓住了维今的手腕,不住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样子活像个得了奖励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维今沉吟了一下,反问道:“我刚说什么了?” “反正我听到了,你不许耍赖!” “听到了还问!”费了好大劲才把胳膊挣脱出来,维今夹菜到她的碗里,“我的意思说,你别总说得可怜兮兮的,你挺好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你啊。”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那种喜欢……” “那正好,我对你的喜欢,好像也和那种不太一样。” 在看似淡定的两个人之间像有一面滔天巨浪缓慢地翻起,又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拍而下,溅起的水花又形成一片新的浪头。季朵不想再出糗,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一点,心里的小鹿都已经飙到180迈了。 “这就够了,我会等你确定的。你必须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你爱我,一点都不能含糊。”她面颊绯红,却无比坚定地说,“反正我不急,我永远都比你年轻,我有的是时间等。” “傻孩子。” 深深吸引着维今的正是季朵这一份纯净的勇敢,她太坦诚了,以至于说起“爱”这个字竟不会让人察觉到丝毫的做作。可令维今犹豫着不敢伸手碰触的,同样是她的天真赤诚。 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心。 他伸出手在季朵的脸上摸了摸,明显高于正常值的温度也熨烫着他的掌心,在他心中烘出一片柔软来。 第二天上午,季朵带着陆海洋往维今那里去,因为陆海洋下午还要上班,她想的是略坐坐就走,她也还要去工作室盯着。路上陆海洋颇为乖巧,就是一个劲儿玩手机,话都没说几句,这算是季朵失忆之后和陆海洋在一起最舒心的一次了。 可惜的是,到了维今那里就发现吴瑛已经在了,正在厨房里榨果汁,新染的栗色头发非常漂亮,见到季朵热情地打招呼,还看着陆海洋问:“这是谁啊?” “说来话长。”季朵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决定敷衍过去,给陆海洋递了个眼神,“有什么话说吧。” 维今斜靠在桌边,翻着最新的时尚杂志,看上面关于腕表的内容。他知道周围在发生什么,却并不太在意。他这副样子落在陆海洋眼里就是矫揉造作,但此时陆海洋敢怒不敢言,硬逼着自己摆出好学生的样子在维今面前低下头。天知道,他从来没做过好学生。 “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对你也有误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和损失。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可我不会逃避责任,我会一点点还的,请你……原谅。” 这几句已经在心里练习无数遍的台词,陆海洋说起来还是无比艰难,只能用力抓着自己的裤边。 “行了,钱不用赔,道歉我收下了。”维今没看他,只转头看了季朵一眼。 季朵原本贴墙站着,见该说的也说了,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尴尬,就想先带陆海洋走。她带着笑容想走到维今身边说句悄悄话,刚一迈步就和从厨房出来的吴瑛撞了个正着。吴瑛一口气举了三杯果汁,用两个杯子夹着一个杯子,本就摇摇欲坠,撞上季朵的瞬间三个杯子都脱了手,里面橘红色的果汁泼得她俩衣服鞋子上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她叫得比季朵夸张得多,地板上一片狼藉,果汁里还夹杂着玻璃碎片。最近的桌边就有纸巾,她猛抽几张去擦季朵的衣服,惊惶无措地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你的衣服也脏了,给自己擦擦吧。” 季朵虽然吓了一跳,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她的衣服也不太贵,大不了就是丢了。她还想安慰吴瑛,抬头却撞上维今严肃的面孔,眼睛里隐隐有怒气。她对维今笑笑:“没事的,就是意外嘛。” 吴瑛显然也注意到了维今的目光,紧张到眼圈发红,小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家离得近,回去换件衣服就好,没关系。”季朵不住地打圆场,看了眼陆海洋,“你等我一下,我上去冲一下鞋子,我们就走。” “我跟你一起去。”吴瑛跟着季朵跑上了楼。 想到楼下只留维今和陆海洋,季朵多少有点担心,转念一想维今应付陆海洋绰绰有余,反正又不会吃亏。更让季朵在意的反而是陆海洋刚刚的神色,以她对陆海洋的了解,刚刚陆海洋早就该奓毛了,可她回头看的时候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一层薄薄的疑惑。 “给。”吴瑛递了干净的布给季朵,“沾水擦一擦,幸好现在天不冷了。” 季朵把布浸了水,专心地清理着衣着,没注意到吴瑛什么时候出的卫生间。等到季朵想要下楼,却突然听到一旁屋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是维今的工作间。她下意识地走过去推开了虚掩的门,还以为里面是维今,却发现吴瑛背对着她站在维今常常坐的桌旁。 “你在干什……”待季朵走近,看清吴瑛手里握着的是什么,脱口一声惊叫,“你别动!” 吴瑛回头看她,嘴角斜斜一挑,刻意放慢翻转手腕的动作,将手里握着的那块半成品手表摔在了地上。 本就还在制作和调试期,零件并没有完全铆死,是吴瑛胡乱塞在了一起,还将上面的玻璃也虚扣在上面了。这一下摔得四散,一片叮当作响,很多零件都不知蹦到哪里去了。 在听到落地的第一声响的瞬间,季朵的心仿佛也跟着落了地,咚一下,震得她手脚发麻。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直接跪趴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头顶却传来吴瑛的一声尖叫。 木地板本就没什么隔音,有东西掉落,楼下是听得到的。所以吴瑛的尖叫还未落下,维今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陆海洋也跟在后面。 “对不起……”季朵跪坐在地板上,手里握着一把金属件和一片虽然没碎,但已经有了划痕的玻璃,紧张地盯着维今,道歉脱口而出。 她这样倒是让吴瑛省了不少事。吴瑛立刻跑到维今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玩命解释:“你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季朵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拿住……” 眼前的一幕确实让维今的情绪有片刻的崩盘,他用力甩开吴瑛,冲到季朵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起来,从她手里抢过那些钟表零件,气愤与紧张令维今的咬肌都微微发颤。他抬起眼看了季朵一眼,季朵只觉得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暗,简直是万丈深渊。 “不是我……”季朵背脊发凉,转头看吴瑛,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不自觉提高了音调,“不是我!我……”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维今转过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背对着所有人,淡淡地说。 季朵一口气鲠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她伸直胳膊指着吴瑛,咬了咬牙,却探身问维今:“这不是意外,也不是我做的。你不相信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吴瑛好不心虚地回嘴,“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我进来时正看见你摔,你怎么还推我身上?” “你!” “季朵,你先走。” 仿佛根本没有听她们的争辩,维今再一次下了逐客令,却是只针对季朵的。季朵闭了闭眼睛,虽然鼻子发酸,眼睛里却没有泪水,只有气不过。 “好!我走!”季朵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重重撞过吴瑛的肩膀,对陆海洋拨了拨下巴:“走!” “不能走!你就让他这么欺负你啊?” 陆海洋要上前和维今理论,完全忘了刚道过歉不久。季朵狠狠地拉住他的胳膊扯了一把,怒气已经快压不住:“我说了,走!” 她手上下了死力气,就像刚刚维今扯她起来时一样,到现在她的手腕还能感觉到那份疼。 她不在乎那些,她在乎的是维今居然不相信她。如果是她做的,她会认的,她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伤害到他的事情啊。 从维今店里离开,季朵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路上的人都在看她的衣服,她都没有注意。倒是陆海洋,不停地冲人家投以吓唬的目光。季朵满心都是失落,也没顾上陆海洋,就任由他跟着自己一起回了家。 “朵朵,你先去换身衣服吧。”看出她心情不好,陆海洋也不敢多说话。 “哦……” 季朵回到卧室,锁上了门,慢腾腾地换着衣服,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情绪重到一定程度,其他的都会被挤掉。陆海洋倚在门外,抬高嗓门说:“要不,下午你陪我去上班吧?” “我为什么要陪你去上班?” “今天轮到我扮玩偶,很有意思的。你去看看再走也行啊。” “也行。” 季朵只是不想多说话,却惹得陆海洋在门外振臂高呼,雀跃得不行。吴瑛说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果然如此。虽然看到季朵伤心,他也很难过,可想要让他们关系破裂,伤心总是难免的。接下来只要他能逗季朵开心,就大功告成了。 而季朵换好衣服坐在床边,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看了好一会儿,身体向前俯撑在膝盖上,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镜子里的人有一双通红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着。 陆海洋工作的店一到周末就要有人穿玩偶服发传单,这周轮到了他,玩偶服倒是实打实的厚,大头是硬壳的,非常重,虽然还没到盛夏,但穿不了多久就一身的汗。他并不怎么在意,很活泼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还跟小朋友合影。季朵在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边看着他,一边发呆。 “这位小朋友看起来不太开心啊!”陆海洋走到她的面前,用巨大的手拍了拍她的头,另一只手非常不方便地在玩偶服中间的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根棒棒糖,“给。” 因为隔着头套,他的声音听来很小,有些失真,反而显得比平时温柔许多。 季朵接过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躲在头套背后的陆海洋目瞪口呆,一颗心乱了节奏,疯狂鼓噪。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季朵车祸醒来,再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对他笑过。 这一个笑容让他觉得之前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你就像这样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季朵站了起来,面对着圆头圆脑的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到那个时候你会明白我的。”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掐灭,不甘心的烟雾却飘散开来,迷了陆海洋的眼。他的双手在玩偶服的掩饰下攥成了拳头,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可我喜欢的是你啊!” “好好工作,多喝水,当心别中暑。我还有事,先走了。” 知道他听不进去,季朵却还是说了这一嘴,人说服不了自己,却还总想着说服别人。不过多亏了陆海洋这根棒棒糖,将她混乱的思绪凝聚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她塞了瓶矿泉水在陆海洋胸前的口袋里,临走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你有吴瑛的联络方式吗?” 陆海洋身子一僵,热汗都变成了冷汗,幸而季朵看不见。 “你怎么会有呢,我也是糊涂了。”不等他回答,季朵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自嘲地笑了笑,“走了。” 看着季朵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步行街的人群中,陆海洋第一次在心中承认季朵已经变了太多,他记忆里的季朵还是那个在肥大的校服上画卡通图案,里面穿着破洞的t恤,挑染着几缕彩色的头发,梳着双马尾,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虽然现在的季朵比那时更美丽、更端庄,却越发让他看不透了,即使他觉得近在眼前,伸出手去却发现只是幻觉,季朵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感觉到背后有人拽他的尾巴,陆海洋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往后甩手。小孩穿透力极强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小孩家长一个箭步上来和他理论。他摘下头套,头发已经被汗洇透,软塌塌地贴在脸上,他难得没有还嘴,任由孩子家长推搡了几下,也就平息了事态。 犹豫了许久,他将吴瑛的微信号转发给了季朵,后面附上了一句没什么可信度的解释:上午的时候加的。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看不惯吴瑛那么欺负季朵。他和任何人都不是一伙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季朵不受伤害,这是他的责任。刚刚维今的反应已经证明他一直以来的看法是对的,那个人根本不能给季朵带来幸福。他相信季朵已经看清了,只是需要点时间了结。 他可以等,因为他相信自己是这世上唯一能给季朵幸福的男人。 只剩吴瑛一个人后,维今许久都没说话,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房间里太安静了,只是钟表嘀嘀嗒嗒的声音,非但不能让吴瑛的心静下来,反而开始汗毛倒竖。 事情的发展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想,她没想到维今会二话不说就赶走季朵,可奇怪的是,她的得意只有瞬间,眼下却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你也别生气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她轻轻走到维今的背后,抬手搭在维今肩膀上,“严重吗?我看大都是金属的,应该也摔不坏吧……” “够了吧?”维今突然用力抖动肩膀,将她的手甩了下去。吴瑛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维今转过身,半靠在桌边,神色十分疲惫,像是跟她说话都觉得累:“够了,吴瑛,你的戏演都这里可以了,我又没有什么奖能颁给你。” 吴瑛强撑着面色不改,眼睛里却还是露了一丝胆怯。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明白。”她喉咙发干,不住地吞咽。 “这件事不是季朵做的,我让她先走,只是不想场面太难堪,不想你再往她身上泼脏水,同时也是给你留最后一点情面。”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是人都可能失手的!我又没有说她是故意的!” 维今抬手穿过额前的头发,冷笑着摇头:“如果真的是她的无心之失,以她的性格,她会承认的。” “她已经承认了啊!”吴瑛气急败坏,“你没听见她说对不起吗?” “她那是在替我伤心!” 她没完没了的狡辩彻底激怒了维今,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边,闷响不大却震得吴瑛一哆嗦。 而维今说完这句心口却是阵阵发酸,起初他确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之后琢磨过滋味来才意识到季朵那句对不起的真实意义。在那一刻季朵没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害怕他会伤心。 在澄澈面前,乌七八糟的东西就显得更加无法忍受,维今觉得是时候该说清楚了。 “吴瑛,原本你想过怎样的日子,你在人前想表现成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但你执意要影响我的生活,我还是把话说明吧,你家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在我面前你不必继续装了。” 直到这一刻,吴瑛脸上的血色才彻底褪尽。 “虽说巧合是存在的,可我真的不信在这偌大的上海,你的口红偏偏落到我的车子下面。” 吴瑛的嘴唇都在发抖:“你听我解释,我……” “我不在乎。” 维今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让你重视我,你懂得没人重视的滋味,为什么还这么对我……”一滴眼泪滚出眼眶,吴瑛的鼻子变得红红的。她非但没有走,而是一步步靠近维今,固执地仰着头,“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啊?你和我一样,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你要是没有一个好爸爸,现在哪里来的闲情雅致在这里摆弄这些破玩意儿?” 既然维今把一切都看透了,吴瑛也懒得再拿腔作势,她也要打碎维今的外壳,让他们两人当面锣对面鼓,保不齐还能险中取胜。 “好爸爸……嗬……”维今哼笑出声,“看来你对我的了解真的不少,那你应该也清楚遗嘱上有什么。这栋房子是我妈妈的,另一样东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值钱,而且来路恐怕不是那么干净。你如果想要钱,应该去找他的另一个儿子,相比之下,我拥有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干净?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闻惯了铜臭味,见惯了表里不一,你还奢求什么干净?难不成你还相信你妈妈这么多年跟着你爸爸,执意生下你,是因为爱吗?那是因为钱啊!” 吴瑛的眼泪簌簌地向下掉,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假装,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更无法控制。她不断地戳着自己的心口,下巴到脖颈绷得死死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来:“你知道自从我爸爸出事,我面对的都是什么吗?我眼见着高楼塌倒,手无缚鸡之力,被埋在下面,浑身是伤地爬出来,才明白世界不是我原来以为的那样简单。你觉得季朵单纯,当然,因为我们经历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可同样,我们拥有的,她一辈子也不会拥有!” “我们拥有什么?”如果说吴瑛现在看上去像一把燃到顶点的火,那么维今仍然像一块冰,他早已习惯了把情绪往身体里面按,从内向外一层一层结起冰花。他刚刚那一瞬间的情绪失控,是为了季朵。 “我们拥有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资本,我们能跌落,也能爬起来。”吴瑛的眼泪停了,双眼中闪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执拗到了疯狂的地步,“所以,我们结婚吧。” 维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惊呆了,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咋舌表情,半晌才说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需要钱,但我也不会让你吃亏,我自认是个拿得出手的女人,我可以人前人后给你做个完美的太太,让所有人都羡慕你。我爸很快就会出来了,只要有钱,他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人脉,东山再起不成问题,到时候你的还是你的,只赚不赔。” 她彻底回归了镇定,语气像是在谈合约,跟“结婚”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反正我早就不相信爱情了,我想你也从来没信过吧。既然如此,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都说出来了。虽然在计划中不会这么早,可择日不如撞日,吴瑛此刻通体舒畅,再也没有什么压力了。她仍然坚信自己不是没有胜算,尤其当她注视着此刻维今脸上莫测的表情,她知道那个没有爱的童年仍旧是维今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如果早个一年多,你这样对我说,我或许真的会考虑。” 听完吴瑛理直气壮的话,维今确实有那么一两秒的出神,他并没有想起什么不快的事,而是反复问自己“你相信爱情吗”,答案一点点浮现出来,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倩影。他居然笑了一下:“但现在我相信爱情的存在,所以我不可能答应你。” 吴瑛的嘴唇死死抿着,很艰难地才张开一点:“因为季朵?” “对。” 维今再度背过身去,开始认真检查拾回来的那些齿轮和螺钉,计算着还有多少没找到。 “不送了,以后也请不要再来了。” 好像听到了几声略显沉重的深呼吸,但维今并没有回头,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吴瑛终于以平时那种淡定又刻意的步调离开了,楼上和楼下的摔门声并没有相隔太久。 暂时没管表的事情,维今开始给季朵打电话,他早就打定主意和吴瑛说清楚后就去和季朵解释自己并没有怪她。只是他拨了好几遍,对方都是不在服务区。他后知后觉,这是……把他拉黑了? 吴瑛离开维今的住处,大步流星地朝一个方向走,他的脑袋沉甸甸的,实在无法思考。她只知道她输了,她赌得太急了,如今功败垂成,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再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都是因为季朵,如果季朵不出现,自己就不会输了……维今手里拥有的这一切,季朵那样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也不懂得经营,那些都应该属于她! 对季朵的恨意,已经凶狠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吴瑛停住脚步,咬着牙关大吼了一声,第一次顾不得路人的眼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却响了,微信提示,季朵请求添加她为好友。 吴瑛毫不犹豫地点了通过。 “我想和你见面谈一谈。”季朵开诚布公地说。 “就这样谈吧。” “那好。吴瑛,我从前觉得在对方确认有伴侣之前,每个人都有竞争的自由,我对你没有任何不好的看法,就算察觉到你针对我,我也觉得是正常的。” 吴瑛忍不住插嘴:“别假了。” “你可以觉得我假,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也只说这一次。”季朵的声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今天的事让我看清了,你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你针对我可以,可你连他的梦想也不尊重,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害他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伤心,这不是爱。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容忍你,我绝对绝对不会把他交给你。无论以后我和他的结局如何,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可绝对不能是你。”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懂什么?无非是因为你现在还没和他在一起,所以你才可以道貌岸然地夸夸其谈。两个人一旦在一起,生活就是绑定的,你自然会希望对方为了你们两个的生活而改变。维今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更舒适的、更光鲜亮丽的人生,他只是在和自己闹别扭。他就像一条河,明明可以有更宽敞的河道,却贪图一时的景色,偏往崎岖狭窄的地方流,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早晚会把他拖累到搁浅的。我想让他清醒过来,我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好!” “他的人生是他的,你的人生是你的,要通过改变别人来满足自己,你爱的是自己而已。当你是水上的浮木时,你才会害怕随波逐流,害怕搁浅。而我不怕,我要让自己成为海洋,守在前方,总有一天他会奔向我的。” 言尽于此,季朵觉得胸口舒畅多了,她利落地删掉了吴瑛的微信。下午她还约了一家时尚网站的编辑来工作室考察加采访,她得回去做好准备。 另外她刚刚和吴瑛说了两句,脑中居然来了灵感,她想以江河与海洋来寓意爱情,做一条项链,一个雏形已经在她的脑海中成型了,她决定去参加小秋之前发给她的那个比赛。 人家都说情场失意,事业就会得意,季朵倒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 回到工作室,客服们把上午的电话记录和今天的工作内容给了她,季朵不爱管人,但工作内容交代得细致,她自己做了很多表格,方便做订单,物流和客户年龄层、工资水平和预期价格之类的汇总,一旦规矩立起来了,大家每天做,也就不那么麻烦了。 她急急忙忙在纸上打了个草稿,网站的人就来了,她们进了安静的房间,关上门开始进行采访。所以维今来的时候,季朵并不知道。 “老板在里面接待客人呢。”之前见过维今的员工对维今说。 “你们去忙吧,我等等她。”维今把手里两只凉飕飕的袋子递给他,“一袋是给你们的,去吃吧,另外一袋先放冰箱里。” 员工打开袋子发现是哈根达斯冰激凌,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这……” “没事的,拿去吃吧。” “谢谢。” 年轻的孩子们回了屋就嘻嘻笑笑地分冰激凌吃,声音有点大,维今害怕他们吵到季朵,站在门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等了很长时间,期间也看到了季朵反扣在桌子上的草稿,看起来是非常繁复的设计。能把气愤发泄在工作上,也算不错的纾解。 送采访的人出来,季朵看到维今在有些诧异,脸色不受控制地变了变,不过念在有人在,她转瞬就换上了笑容,直到将人送下楼才转身回来。经过维今身边时她目不斜视,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还生气呢?”维今倚着门框打量着她那副越想装淡定就越气鼓鼓的模样,“给你买了冰激凌,消消火。” 季朵头也不抬:“我还有事忙,你先走吧。” 这报复来得可真快,维今却觉得好笑,往里面走了几步,来到季朵的身边,伸手掰正她的肩膀。季朵不肯抬头,咬着嘴唇将视线垂在桌上。 “不管你现在听不听得进去,我还是要说。我从来没以为那是你做的,我先让你走,是不想吴瑛胡搅蛮缠把场面弄得更难堪,不想她再给你委屈受。我刚和她讲清楚,就来找你解释了。” “她不会让我觉得受委屈。”季朵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与维今对视,虽然极力忍耐,一开口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委屈渗出来,“你才会。” 随后她在维今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抖落肩膀挣脱开来,向一旁挪了一步,再度将头扭到一侧,轻声说:“放心,我就是有一点点生气,给我点时间就好了,你先回去吧。” “冰激凌记得吃。既然只有一点点生气,那就把我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放出来吧?” 看到季朵点头,维今才转身往外走,还没等出门,就听到背后那人小声问:“你的表……没问题吧?” “没事,反正都在屋子里,应该都能找到。找不到再做罢了,幸好时间还够。” 维今回过头,刚好看到季朵长舒一口气的表情,就像在他心上呵出一口湿漉漉的白雾,包裹着他,温暖又寂静。 “我要订机票了,到时候不管你消没消气,还是要出发的。” 没听到反驳,那就是默认了,维今这才放心离开。确认他真的走了,季朵才忍不住扯开笑容,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半个月后,季朵和维今一起出发去往控拜村,那是一个群山之中非常小的村子,只有千余人口、百户房子。控拜村位于贵州黔东南,距离雷山县五十多公里,距离全世界最大的千户苗寨只有十几公里,可它却像一颗遗珠,安静地置于山顶,从上空俯视唯一的那条公路以惊人的弧线在山中盘旋,那一小撮吊脚楼掩于葱郁的树木中,像覆盖在山顶的几片黑瓦。 正是这条公路,简直要了季朵的命,大四那会儿她和同学一起来,大家都吐得半死。这次她有心理准备,已经提前吃了晕车药,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她双臂紧紧地将背包抱在胸前,压制着胃里的翻腾,不住地在座位上换姿势。好在她还在和维今闹脾气,这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现在她更是打定主意装冷漠了,她可不想在维今面前吐出来。 “不舒服?”好死不死地,维今对她特别关心,一个劲儿问她。 季朵只能摇头,憋得头疼。 “座子后面有袋子,想吐就吐,没事。”司机也很热心地提醒,“你们城里人走不惯这种路,不过这路修得挺好的,看着险,其实没事。” 又是三个急弯,季朵再也忍不了了,她仓皇地从座套后面的口袋里摸出塑料袋,甩了两下都没打开。身旁的维今从她手里夺下袋子,帮她撑开来,季朵也顾不得好不好看,胃酸烧得嗓子疼,不停地咳嗽。 “吐出来好受点了吗?”维今空下一只手,不住抚着她的背,手心的热度传进她的身体里,给了她一点安抚。 她拿水漱了下口,把袋子封严,摇了摇头:“没事,你还是别看我,见别人恶心,自己也容易犯恶心的。” “我这方面的忍耐力特别好。”维今笑笑,忽然从她背后伸过手,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闭眼休息会儿,留着点力气等下才能继续生我的气。” 季朵当然不会再挣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交通不便,不远处又有千户苗寨那样盛大的景点,所以控拜村几乎是零商业化的。虽然苗银现在吸引了国内外的目光,是个人都知道苗族出银匠,却很少有人知道控拜村才是中国唯一的银匠村。这个村子里基本上每一户都是银匠,并且世袭下去。眼下虽然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但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们却仍旧在日复一日地做着手工银饰锻造。无数纪录片团队来这里采访,也有无数像季朵这种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来这里造访,却丝毫不会改变控拜村的生活。 这里的生活颇为不便,吊脚楼老旧,基本是外搭的旱厕,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习惯。所幸村子里偶有外人来之后,一个著名的银匠将自家的房子建成了一座三层小楼,当客栈用。底下还开了一个银匠体验馆,来此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外国友人。村子里的订单也开始多了起来,但无论市场多么紧俏,尽管外面的银匠已经都开始用机器模具,甚至用白铜充数,而这里还是遵循古法。 到了客栈,老板见到维今和季朵两人,直接就给开了一间房。季朵想换,老板笑意盈盈地说:“没有啦,有一批老外比你们来得先,差不多都住满了。” “没事,就这样吧。”维今就把钥匙接了下来。 房间在顶层,能看到整个村子的景色。只可惜只有一张床,床倒是不小,睡两个人没问题。季朵把东西放下,偷瞄维今,心想之前两张床都那么矜持,现在他倒是无所谓了。 “你看什么?”一抬头就撞见她心怀鬼胎的眼神,维今一愣。 “没、没……没什么……” 季朵摸着后脖子,佯装淡定。不怕不怕,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孩。 稍事休息了一下,季朵带着维今往外走。村子里的路弯曲狭窄,没什么章法,到处可见鸡鸭、扛着扁担的阿婆,和戴着沉重银饰的女孩。除了打银之外这里的人单纯务农,自给自足。在历史的变迁中苗族经受过苦难与贫穷,可他们对于银的喜爱没有被任何事情抹灭,在不舍得吃的年月,他们仍旧舍得将一整块银溶掉,给女孩们做精美至极的头饰,这就是他们的文化和信仰。大四那年季朵拜访的银匠还认得她,热情地迎她进屋,嚷着让家人做饭。 “这是我……朋友,”季朵回身介绍维今,“这次是他想来看看,找您请教一下。” “请教谈不上,我这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得会的,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看就看看……” 师傅还像季朵记忆里一样热情,这里家家户户都是银匠,想采访谁家都一样,只是看个缘分。那年季朵找来这里,是看了一个几分钟的纪录片,这个师傅要錾刻出一只瞳孔,就一个圆而已,他落刀时那十成十的虔诚深深感染了季朵。师傅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体格不错,但眼睛不太好了,他的儿子虽然也学了,可心不在这儿,还是想往大城市去,他也强求不得。他给季朵和维今讲自己年轻时怎么提着沉重的箱子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去别的村子给人打银,讲时代的变迁对银匠的影响,其实这些话之前他已经对季朵讲过一遍了,只是他不记得了。大概这就是他一生的故事,所以忍不住想和人分享,季朵偏过头,发现维今听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却不是烦闷的神情,更像是和知己之间谈及人生的那点怅惘。 他们都算是手工艺人,灵魂是相通的吧。不过季朵转念一想,自己也算呀,她像只想吸引注意力的猫一样,悄悄往维今身侧靠了靠。维今感觉到了,只是眼珠朝她这边偏了偏,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 得,还真跟撸猫似的。 季朵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持续了半个月的高冷,完全破功了。 午饭是在师傅家吃的,做了一桌子的菜,弄得他俩都挺不好意思。当地的酸汤鱼特别好吃,但季朵只爱喝汤,不爱吃鱼。里面的鱼是从村子旁边的梯田里钓的新鲜的稻花鱼,当地的做法是煮的时候只去内脏不去鳞,保持鲜味,虽然佐料调和得很好,可季朵还是觉得有些腥味,而且这鱼小刺极多,吃着累。 维今看出她在挑食,花了很长时间将一大块鱼肉里面的刺一根根挑出来,夹到了季朵的碗里,只说了一个字:“吃。” 当着别人的面,季朵脸上立刻就有了热度,夹起来放在嘴里毫不顾忌地嚼了起来。 “注意点,万一有特别小的刺没挑干净呢。”见她这样吃,维今还是不放心。 也是奇怪,以前他怎么不觉得有人这么让他操心呢? “啰唆。”季朵用嘴型埋怨了一句,下巴一抬,“我还要吃。” 饭后,维今去观看师傅做订单里的一支银簪子,凤凰翅膀的花纹全部是手工錾刻出来的,精细得不可思议。他也开始分享自己制作手表的经验和有趣的事,没想到银匠师傅也很感兴趣。 “你这东西对我们来说也不算难度高的,你看看我们阿勒头上戴的银角就知道。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难。最关键的啊,是先要心里有图,我们想做什么,都是没有稿子的。”师傅戴着眼镜看维今画的图,“其次你得有趁手的家伙,那刀买不到合适的,你得自己做,用什么钢都行,主要是头的形状你得自己调。来,我给你看看……” 亲眼见大师做一次示范,是真真正正胜读十年书。这里的人在打银雕刻方面,都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也是季朵一定要带维今来的原因。见他们聊得好,季朵对维今说:“你在这儿跟师傅聊吧,我想出去画画,晚饭前我会回来的。” “当心点,别走太远了。” “统共就这么点大,我能走多远啊,放心吧。” 回到住处背了包,季朵一个人往更高处去。她想找个视野开阔的高点,可以画出村子的全貌。她十分喜欢这里山峦的弧线和那些陈旧的挤挤挨挨的瓦片,拍照的时候,她也更喜欢街巷和建筑的细节,这些东西将来都可以运用在珠宝的设计中。 在银匠师傅家里的一下午过得非常快,天已经热起来,没有空调的老房子,加上工序里面总要加热,维今很快就大汗淋漓,注意力却没分散半分。古法做银,完全是靠那双手,錾刻的时候每一下都要干脆利落,看似不经意的清浅敲击叠加在一起,竟能让图案栩栩如生。看着师傅一下下敲击,维今脑袋里的混沌也渐渐散去了,想法开始形成具象。等他注意到人家家里又开始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时间流逝,也开始奇怪季朵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好在人家这里吃两顿饭,维今借着去找季朵的借口就先离开了,可他打季朵的手机,始终是没人接。原本他也没太着急,反正离天黑还早,画画忘记时间也正常。只是电话总是不接,难免让他有些心慌。维今回到住处,发现季朵的手机丢在床上,压根就没带走。 “这孩子真是的……”手机上信息一堆,微信几十条,除维今之外还有一些未接电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老板也是够让员工费心的了。 想出去找,又怕两个人走岔了,维今就坐在屋里想再等等,于是开始在纸上研究自己需要的錾刀的规格和刀刃的形状,再一抬头窗外已经有一层粉红色的晚霞了。维今实在等不下去,还是握着季朵的手机出去找了。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联系不上,季朵居然能把手机落下,也不怕他担心。维今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穿梭,村子就这么点大,他从南走到北,从上寨走到下寨,还是没看到季朵的半点影子。天色越发灰了,山里真的黑下来可比城市里吓人得多,维今越发着急,脚步也加快了。 “请问,您有没有见过外面来的年轻女孩?大概这么高,长头发,穿着白色的上衣和牛仔裤,手里可能拿着个本子之类的。” 维今逢人便问,有些老人根本不会说普通话,彼此都说不明白。来回来去地解释,心中的焦躁尘嚣之上,彻底让维今心慌起来。 青石路一直走到头,眼前出现了一条不宽的河流,两个穿着漂亮的蓝红相间的传统服饰的少女从桥上走过来,维今拦住她们继续问。其中一个女孩犹豫了一下,回身指着河的上游说:“下午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这么一个姑娘,往那边走了,不知是不是去看碾坊。” “好,谢谢!” 河的对面也有房屋,只是不如这边多,散落在半山腰上,大多是农田。上游有个碾坊的遗址,维今去看了,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了。他只得大步往山上爬,继续找人问,回过头夜色已经占据了主导位置,一片含混中,吊脚楼内有黄色的灯逐渐亮起来。非常美丽的情景,他却根本无心细赏。时间拖得越长,他的心跳就越没有章法,焦急的后面居然有胆怯一点点蔓了上来,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不知道在半山腰跑了多久,维今居然也忘记了看表,无意间发现的一件东西彻底扯断了他的神经。一个粉红色的笔袋裹着落叶躺在一面缓坡之下,他弯腰拾起抖了抖,打开来,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铅笔和橡皮,没有东西说明这是季朵的,可维今确信这一定就是。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笔袋才会滚落下来?稍稍试想一下维今就打了个巨大的冷战,像是被凄风冷雨包裹着,连呼吸都困难。他再也无法自制,开始大喊季朵的名字。 季朵跟着一个上山采菌子的老伯往外走,心里同样起急,以至于她隐隐约约听到维今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天还只是稍浅的藏青色,树木遮盖的小路上却已经漆黑一片了,老伯连手电筒都不用打,仍是健步如飞,季朵一步也不敢落下,只得像根尾巴似的紧跟。可维今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忍不住原地转圈,用不大的声音叫:“维今?” 话音未落,一束手机电筒打出的白光就从侧面出现了,维今从稍高的地方直接跳了下来,落到了季朵面前,带起了不少草叶。看到他之后,季朵长出一口气,先回身向老伯道谢,待到老伯独自走远了,她抬起头借着电筒的光仔细打量维今的神情,知道他生气了。 今天这事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季朵摸着头发,视线往下就看见了维今手里抓着的笔袋,脱口一声惊呼:“咦?你在哪里捡到的?” “前面。”维今闷闷地说,声音里满是紧绷的克制。 “我还以为找不到了呢!”季朵从他手里把笔袋接过来,手在上面扑了扑,软绵绵地解释,“大叔,你听我说啊,我在上面找了个特别好的地方画画,可能是因为坐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脑袋就蒙了,忽然搞不清路了。好死不死的,笔袋从坡上滑下去了,我想去捡,还差点摔了一跤,再起来就彻底迷糊了。我好像越走越偏,幸亏遇见了那个老伯带我出来。我这个脑子有时候就是这样,方向感说没就没,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没……” 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打断了季朵的话,她整个上半身被维今勒在怀里,好像听见腰发出嘎巴一声。她的脸埋在维今肩膀下方,都没什么转动的空间,能听到维今在她耳边呼吸的声音。 维今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手电筒的光从脚下照上来,像在他俩身旁围了一圈结界。是独立于人世的小空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 “我没什么事,也没有受伤。对不起,害你担心了。”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季朵缓了缓才抬起胳膊抓住了维今背后的衣服,靠得牢了点。她能感觉得到,这个拥抱和之前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心跳更剧烈了。 “你还知道会让人担心啊……” 下巴抵着季朵的发顶,维今心里的后怕非但没有消退,反倒更加汹涌地一层一层翻覆。他不自觉地收紧手臂,想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好像怎样都还是不够。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认命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你说什么?”季朵被超强的预感激得汗毛直竖,拼命想要抬起脑袋,却被按得死死的。 “刚刚在找你的时候,我很害怕,只要想到我可能要失去你了,我就发现自己受不了。所以,我们在一起吧,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说完维今才将身体后撤,双手握着季朵的肩膀,相对而立,任由季朵用无比澄澈的目光审视着他,检验他的真心。 以前他是怕的,他怕将真心捧出去,再被这个冰冷的人世、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准则践踏。可现在他不怕了,他找到了停靠的码头。 而季朵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很多记忆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荡去,却又很模糊,像隔着一层薄纱,他们相识以来的那一幕幕都是真的吗,她的执着真的换来结果了吗?她很想问是真的吗,你不是开玩笑吧,可当她凝视着维今很黑很沉的眼睛,明明幽暗到连她的影子都映不出,她却从中看到了整个宇宙。于是季朵将所有的纠结迟疑都一把挥去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她仰起头,微微噘嘴,下命令的口吻:“亲我。” 维今没有片刻犹豫。 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季朵才算彻底回过神来,他俩这就算在一起了,关系就这么变了,虽然始终期盼着,真的到来了却又觉得太快了。她和维今躺在床的两侧,中间隔着足有一人的距离,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她的眼珠转到维今那边,偷偷勾起了嘴角,翻了个身,就像毛毛虫一样蠕动了过去,伸手拽了拽维今背后的衣服。 “怎么了?”维今刚想回身,就发现季朵已经快贴到他背上了,留给他翻身的余地都没多少了。等他翻过身对着季朵,胳膊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得从枕头上摊过去,搁在季朵头顶上面。 没承想季朵倒是不客气,拉下他的胳膊直接就垫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膝盖又往前拱了拱,直接就钻进了维今的怀里。维今哭笑不得,心说这丫头表面上有害羞的生理反应,心理上可能都不认得害羞这个词。他也缓下心神,渐渐松弛下来,另一只手搭在季朵的背上,挑着眉问:“想什么呢?” “想……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吧。” “真算起来,应该是好几年了吧。” “也对。”被这么一提醒,季朵更加唏嘘了,认真想来,维今从她重获新生后就在她的生命里,后来的遇见只是时间到了,他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注定这个词,说起来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季朵微微仰起头,在黑暗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维今的下巴线和脖颈,心里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这一年里我们倒是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嗯,那倒是。” “我们以后还会一起去更多地方吧?” 仔细想来,之所以他们一起去了这么多地方,还不是因为她每次都强行跟着,维今懒得戳穿她,抬手揉着她的头发,低声说:“会。” 困意一点点袭来,眼皮开始发沉,季朵打了个哈欠,往维今胸前缩了缩,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开口:“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真的不在意我头受过伤的事吗?这道疤姑且不说,可毕竟我还是有点后遗症的,容易忘事,有时候也记不住人脸、方向感差……” 季朵的头发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中药的味道,和普通女孩子爱用的那种花朵水果的味道不同,闻起来很柔和,维今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去揉她的头发,也已经习惯了那条疤的存在。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之前在街上看到老太太带小孩,手腕上戴着一副类似于手铐的东西,一头连着自己,一头拴在孩子身上,中间是弹簧。我觉得那东西不错,以后可以买一副预备着。” “铐吧铐吧,当心想甩的时候就甩不掉了。” 季朵沉在越来越厚的幸福的泡泡里,自然而然地入了梦。这个怀抱太舒服,像漫长余晖下波澜不惊的海面,而她是岛屿,千年万年的陪伴却也不会觉得无趣。 感觉到她呼吸平稳了,维今也不敢动,就维持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睛,临睡前还是忍不住将一个吻落在了季朵的发间。 他们在控拜村待了三天,因为季朵那边有批货急着要发,她不去仓库盯着,实在是放不下心。这三天的近距离观摩对维今而言影响是巨大的,苗银古法技艺和现代钟表之间的联系在他脑海中生成了,之后更多的是需要他自己的钻研。临走的时候,季朵在屋里收拾行李,和店老板定车子,维今自己出去了一趟。他去要了村子里唯一一所小学的地址,然后按学生人数订购了全套新的学习用品还有一些基本的医疗用品,过段日子寄过来。 “你去哪儿了?”等他回来季朵问。 “没什么,出去转了一下。” 在维今看来,村子里的人虽然拥有手艺,并不缺钱,但因为过度封闭,教育医疗环境还是太落后了。他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权当是自己在人家这里获得了一些东西,就一定要还,不过没必要留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又是一路舟车劳顿,等在虹桥机场落了地,季朵累得身体都要散架了,哪里还想着去仓库,她只想回家睡觉。可是时间紧任务重,本来就是预定品,顾客已经等了很久了,能早发一点最好。而且打包工人刚上岗,盒子里面的适配也要她定规矩。 “想睡觉……”她一头栽在维今肩的膀上,撒起娇来。 维今捏了捏她的肩膀:“要么你去我那歇会儿,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好。” 刚一到维今家门口就看见吴瑛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季朵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做什么表面功夫,没人领情,只会给自己添堵。 “走了。”维今拍了拍她的手,率先下车去取行李箱,然后把一个箱子递给她,牵起了她空着的那只手捏了一下,“回去给你做点吃的。” 他俩从吴瑛身边经过,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屋。吴瑛站了起来,视线牢牢地钉在他俩牵着的手上,眼下的乌青显得更明显了。就在维今马上要把门关上时,她扑到了门前,把手卡在了门框上,大叫:“等一下!” 害怕夹到她的手,维今还是松了劲,任由门开着一半,却没有闪开。季朵将行李箱靠墙放好,立刻瘫倒在了沙发上。从门口的位置是看不到沙发的,但吴瑛还是站在门口对季朵说:“季朵,之前的事是我错了,我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就是太想和维今在一起,所以走错了路。这些天我每天都来,我想和你道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维今的,丝毫没打算往里面瞟。季朵侧倒在沙发上,也根本没抬头,懒洋洋地说:“我听到了。我不怪你了,但也不原谅。因为你压根就不该对我道歉,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了。” 维今再度抓住了门,做出要关的样子,颇为冷淡地说:“就这样吧。我们等下还有事要出去,赶时间,所以就不留你了。” “你们……在一起了吗?”吴瑛嗫嚅着嘴唇,声音微小。 “是的。” 门缓缓合拢,在最后时刻吴瑛还是将手从门框上拿了下来,随后就听到咔嚓一声。轻微的碰锁声竟惊得她浑身一震,她走下台阶到马路对面,隐约能看到季朵蹦蹦跳跳地从落地窗前经过,把下巴搭在正低头从抽屉里翻东西的维今肩膀上。 他们拥有爱情,拥有梦想,拥有财富。 他们多令人羡慕啊。 为什么是他们呢? 吴瑛的眼中再没有一丝热度,她原本还保有的那一点求和的希望也破灭了,她也不打算再尝试了。她转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肩膀低垂,关节僵硬,像一个劣质的布偶。 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撞见保姆遮遮掩掩的神色,吴瑛鞋都没换,推开挡在面前的保姆,就看见客厅的地上丢了一堆纸袋、布袋和各种卡片。一路走到卧室,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妈妈穿着一身吊牌还没摘的新装,挎着两个不同款的包,在镜子前面来回扭动。 “你有这个钱为什么不还点贷款?”吴瑛的心里火烧火燎的。 “反正也是还不清的嘛,等你爸回来再想办法吧。”妈妈喜滋滋地敞开长臂,手腕上各挂着一只包,“哪个好看?” “都不好看!”吴瑛冲上前,把包抢下来摔在床上,紧接着就要从她身上找裙子拉链,手脚粗鲁地推着妈妈转圈,“我现在就拿去退了!” “你干什么啊?你疯了吧?” 母女俩几乎撕扯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妈妈才从吴瑛手里挣脱出来,身上的裙子已经皱皱巴巴,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红着眼睛对吴瑛大声咒骂。 仅存的一点自尊心支撑着吴瑛把门关上了,保姆在外面不知所措。吴瑛倚着门坐在了地上,额头抵着膝盖,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多少岁了,你知不知道爸爸已经多少岁了?他还能东山再起吗?他怎么补上那个窟窿,把我们的房子赎回来,你替他想过吗?” 妈妈低头抚着衣服上的褶皱,突然噤了声。 “你爱爸爸吗?还是说你只是爱他给予你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我当然爱过……”辩驳的声音却又弱了下去。 “爱过?”吴瑛冷笑一声,泪水烧得眼角发红,却没有落下来,“那我问你,假如爸爸回来后再也没办法赚大钱,我们的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只能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了,你能接受吗?”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吴瑛的妈妈终于动了,她从床上滑下来,蹲在吴瑛对面,脸上的神情介乎于极度慈祥与疯癫之间,瞪着眼睛问她:“那你呢?让你把柜子里那些限量版的包和首饰都卖了,你愿意吗?每个月赚几千块钱的工资,再嫁个赚几千块钱的人,连定个外卖都得计算价格,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了吗?”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 吴瑛扑到妈妈肩上大哭起来,眼泪太汹涌,冲散了眼线,划下一条条乌黑的泪痕。而做母亲的却始终没掉一滴泪,皱纹的拥挤更衬托了双目的空洞,和刚刚的吴瑛如出一辙。买了新衣服和皮包的喜悦只支撑了那么一小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那之后,吴瑛开始尝试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为了钱,只是想让自己有点事做。她疯狂地投简历,招来了不少皮包公司和骗钱中介。好的公司和职位永远石沉大海,偶尔有那么几家让她去面试,大都会问她的简历为何一直空白,还会考虑她这个随时可能结婚生子的年纪。多次失望而归后吴瑛算是看清楚了,别说是她理想中的工作找不到,就连她看不上的服务行业,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吃香了。 站在桥上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背后是永远都显得那么焦虑的人群,吴瑛觉得自己就像个无主的气球,飘啊飘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到水面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啊?跳江啊?”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吴瑛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到陆海洋踩着一辆共享单车。 “我到底是有多背,出门还遇到你。”吴瑛嘟囔一句,不耐烦地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上班啊,我可不像你这种大小姐。” 怎么会有人说每句话都能火上浇油,吴瑛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他,转身就往桥下走,临走前潇洒地甩了一句:“亏你还这么有干劲儿,你女朋友都已经和人家跑了,现在没准都住在一起了,你那时候连手都没拉过吧?拜拜!” 陆海洋停在那里越琢磨越不对味,自从他和季朵和好了,他还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挺开心的。终于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工资虽然不算高,也还过得去,和同事相处也和睦。累是累了点,但吃的玩的终究比小城市有意思。尤其现在他给季朵发消息,也都有回复了,虽然提见面她总是推脱,但要是在季朵朋友的店里遇见,她也不会再给他撂脸色了。慢慢地陆海洋就飘飘然起来,动不动就幻想着自己能抱得美人归,还是个事业有成的美人,然后舒舒服服地在上海扎根。到那时候他要给所有的初高中同学发信息,请他们来参加婚礼,让那些曾经觉得他不成大器的人惊掉下巴。然而刚刚吴瑛的话又将他从美好的幻梦里面揪了出来,难不成季朵和那个大叔真的成了?他之前见季朵也没听说啊? 下了班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陆海洋还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季朵家。之前他打电话始终没人接,害得他在上班期间心神不宁。跑上楼边敲门边喊,最后邻居出来骂他,他才相信季朵还没回家。 该不会真的和维今住在一起了吧?陆海洋在楼下急得团团转,不住地咬着手指上的倒刺。他决定在这里等,如果等到零点季朵还没回来,他就去维今家砸门。 找了个能看见楼门口,但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陆海洋的眼睛一刻不离楼门,神色阴鸷非常。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季朵坐在他摩托后座上,先是双手抠着车尾,后来实在不安全,才不情不愿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两侧,却死活不肯搂他的腰。于是他只能不时莫名降速,引得季朵撞到他背上,几次下来季朵就猜到他是故意的,开始发狠地拧他的腰侧,疼得他嗷嗷叫。在那个敏感的年纪,人人向往大人的生活,季朵的矜持在陆海洋眼里反倒像是欲擒故纵,他是愿意配合的。谁知后来会出那样的事,他所有的快乐都被夺走了。 维今送季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车子停在外面,两个人手牵手走进来,谁也没注意到躲在暗处的陆海洋。季朵打着哈欠拉着维今上楼,开门之后自己就先一步将自己摔到了沙发上,门都没关。 “回床上睡。”维今转身关门,走到沙发边俯身拍了拍她。 “抱。” 季朵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双手举高高。 还能怎么办,惯着呗,维今只能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卧室床上,结果手还不及抽出来,季朵突然揪住了他的脖领,支起头亲了他一口。维今一条腿靠着床边支着,一条腿跨在季朵身侧,就这样悬在季朵正上方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脸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话说得充满调戏,疯狂忽闪的睫毛却泄露了季朵的心虚。 维今真的是被她的眼睛晃得头晕,忽然起了坏心去逗逗她,于是又把头压低了一点,距离一下近到连呼吸都分不清,季朵的眼皮顿时就僵住了,眼珠都不动一下。三秒不到,维今就扑哧笑出了声,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揉着她额前的头发,用特别特别低的声音问:“季小姐,请问你是存心想把感冒传给我吗?” “啊,是哦……”季朵这时才又感觉到自己鼻塞,可她觉得自己的头晕晕沉沉的,大概不只是因为感冒。 “我这个人做不出欺负病号这种事,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好好睡觉。”温热朝自己落下来,季朵下意识地微垂眼帘,维今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轻轻哄着,“乖。” “那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钥匙你就放在门口地垫下面就好。” “好。” 维今翻了个身,落在季朵另一边,手臂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过搂住了她的肩膀,朝自己紧了紧,季朵就在这已经习惯的温度下带着微笑闭起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她确实是累了。开了公司以后一刻都闲不下来,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每天一睁眼就是房租、水电费、员工工资压在身上,担负着别人的生活就不得不更加努力。最让季朵头疼的是只要走关系,谈合作,就得应酬,一应酬就免不了要喝酒,可她的病又不能总是喝酒,实在推不掉的时候,她就得带个男员工去替她挡一挡,可有些时候她心里又过意不去。 今天中午请了一家时尚杂志的部门负责人吃了饭,虽然就喝了点红酒,但兴许是餐厅的空调开得凉了点,她忽然就感冒了。回公司之后,她给新来的两个设计师布置了任务,傍晚实在挨不住了,就跑去维今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吃着饭看着维今给表针做退火,这套工序她熟悉,不过看着别人做比自己做有意思多了。铁受热以后会形成薄薄的保护层,保护层会根据温度变换颜色、时机和光泽度,多一秒少一秒都会有差别。做了三次才得到维今想要的颜色,之前只有在光源下面才会看到一丁点的发黄,而现在就只是少了一秒而已,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她原本是想吃过饭就走的,结果被维今掰着嘴巴塞进一颗感冒药,迷迷糊糊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半夜。要不是她有东西在家,明天要用,她今天就留在维今那里不折腾了。 不过季朵一点都不想抱怨,她那么幸运,能和维今相爱。不管多忙多累,只要看到维今,她身上所有的焦躁都会被抚平,人生可以得这样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是让人心满意足的。 看着季朵睡着之后安宁的眉眼,维今心中也是一片化不开的柔情缱绻。他从前以为自己根本不相信爱情的存在,现在想来只是他没有遇到。人的本性里应当是相信爱情的,只是有可能没有从父母亲戚那里见过,又看了太多的负面新闻,就会怀疑爱情是不是只存在于艺术创作里。直到遇到那个心动的人,才彻底明白质疑和恐惧的从来不是爱本身,而是长久。维今第一次发现自己心中有一团火,始终在烧着,从前是冷的,而现在逐渐滚烫。原来他一直都在傻傻地等着、找着,那个能相伴走到尽头的人。 恋恋不舍地将季朵在枕头上放好,盖好被子,维今走到客厅,顺手整理了一下杂物,才轻轻地带上门离去。 看到维今下楼,陆海洋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天气是热的,可他的心却凉透了。一直珍藏着根本不舍得拿出来的玩具,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早已经被别人拿走了,这种憋屈真让人发疯。 一小块阴影在陆海洋心中迅速扩散,发酵成了一片令人泥足深陷的沼泽。 Chater 09. Nine o'clock 这一年的夏天仿佛比上一年还要热,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季朵太忙了,没有像往年一样每天宅在家里靠空调活着。可这却是季朵有史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夏天,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公司新品的销量都很稳定,客户群逐渐建立起来,广告打出去效果也很好,完全做出了一个小众品牌的样子。唯一可以算坎坷的是,招来的设计师过度借鉴了他人的作品,幸好提前发现了,换了两轮之后,设计团队也算固定下来。季朵的打算是主要培养新人,但介于她自己也是新人,等以后有钱了,她还是想去挖个大牌设计师来,前提是适合自己的品牌。 琐碎的事情都有了规矩后,季朵也得空了一些,重新报了班进修绘画和各种绘图软件。不过无论她的时间堆得多满,只要不出远门,一周至少会和维今见两次面。维今的世界永远是安静的,他就在那里,任外面如何烈日炎炎,任人们多么心浮气躁,他自岿然不动。这对季朵来说是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在外面就是只跳跳虎,每天像踩了弹簧一样停不下来,但只要一到维今身边,她立刻就踏踏实实地断电了。不需要再去伪装什么强势能干、文艺稳重的女精英,她就是个糊里糊涂、会丢脸会说没营养的话、会不讲道理的神经病女青年。 她就是喜欢看维今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好事不仅这些,还有吴瑛再也没有出现过,季朵和维今都再没有提起来,以及陆海洋变得非常乖,甚至在她开诚布公地告知自己已经和维今在一起之后都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有时候会去仓库帮忙,也从来不多说话,公司里的人从没嚼过舌根,完全相信他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最大的惊喜是,季朵过了那个珠宝设计大赛的初选,几乎没费力就拉到了一家老牌珠宝品牌的样品赞助。原本根本没报期望的事,突然过了第一道门,她也不免开始幻想能走到最后。 日子过得太和顺了,有时季朵也会害怕,物极必反还是有道理的。不过这种担忧通常只会出现一瞬间,她可不愿意为了没发生的事伤半点脑细胞。 “谁是季朵?有快递。” 正开着会,突然有快递来,季朵也没接,就让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等到开完会,她半天才想起来去开,盒子小小的,不是她自己买的东西。快递单上的印子很浅,几乎什么信息都看不清了,但隐约能看见保价栏上有数字。 拆快递是极其有乐趣的事,反正说了是给她的,季朵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拆开了。打开盒子里面又是充气袋又是泡沫和层层胶带,害得她又戳又剪拆了好久,才终于勉强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这一看就是个首饰盒,不过不算精致,就是普通的红盒子。季朵莫名有些期待,掀开盖子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盒子里是一个素银的手镯,纤细洁白,在自然光下色泽非常好看,镯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样,只在开口处有装饰,一侧尾部有一个小小的半开的花骨朵,另一侧则只有一个小小的圆,仔细看才发现居然有简单的时针,是个表盘。 虽然盒子里没有只言片语,季朵却已经知道是谁送的了。 心里有了谱,再去仔细分辨快递单,隐约能辨出贵州的字样。这是他们在控拜村的时候,维今委托那里的师傅给她做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季朵把镯子扣在手腕上,大小正合适,基本不需要调。她忍不住一圈一圈转动着银镯,脸上的笑容根本压不住。 “晚上我要请你吃饭,吃特别贵的!”她立刻给维今打电话。 “你这又是在抽什么风?” “我收到你的订婚礼物了。” “什么?” “哎哟,我说错了,”季朵的语气特别故意,“是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维今带着气音笑了一声:“收到啦?” “可喜欢了,这辈子都不要摘下来了。” “喜欢就好,就不要出去吃饭了,你有空就过来吧,我们去超市买东西,在家里做。” “好!” 从维今嘴里说出来的“家”,让季朵突然心跳加速。虽然暂时还有事不能离开,可是三魂已经飞出去了两个半,还剩半个在想入非非。 想着能早点走,可惜每次杂七杂上做一些营销,差不多就可以申请入驻品牌旗舰店了。季朵完全没有营销头脑,还是专门找人学了才有这个意识。不过她还是喜欢没这个意识的自己,她总是担心脑袋里考虑的利益层面太多,会打搅作品的纯粹。 她知道维今制表的时候丝毫没有去想这块表值多少钱,以后会不会出现在拍卖场里,而这正是她喜欢维今的地方。 “大家……”季朵拍着手说,“明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喝酒,只要有空就都来。” “谢谢老板!” 有这样的好事员工自然高兴,尤其是还不用值班了,欢呼声此起彼伏。季朵却转念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还是想为维今做点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她决定走出这一步就是为了能让维今更加安心地专注在自己的世界,现在这个想法没有变。在香港的时候她转了男装、数码产品和一些收藏品,却始终拿不准主意,她知道自己无论送什么维今都会高兴,可领情和需要是两码事。思前想后,季朵觉得自己莫不如去帮维今交半年的房租,这最实际了,毕竟她觉得维今最大的开销应该就是那栋房子的房租。 想的是挺好,可她不知道交到哪儿啊,总得知道房东信息才行。今天她差点脱口问出的就是这个,但想也知道维今是不可能告诉她的。季朵暗自琢磨,维今平日把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合同之类的肯定都放在一起,她找个机会偷翻一下就好了。 第二天下班之后,公司的人分批搭车去了小秋的店里,这不算真正的饭店,只有烧烤、小食和一些简餐。不过季朵一早就安排好了,订了不少东西在包厢里摆了个自助,大家以热闹为主,谁也不在乎吃什么。 都是年轻人,在酒吧这种气氛下很快就玩嗨了,季朵独自出来,遇见了吴经理,寒暄了几句。她没想到小秋走得这么快,从香港回来之后立刻就又飞了。这一次说不准要去多久,经理要顾的事情多,整晚都闲不下来。 “听说你飞黄腾达了?”店里的酒保都跟季朵熟,见她到了吧台边就主动搭话。 “可能还没你赚得多呢,这也叫飞黄腾达?” “别逗了,我这是打工,你都给别人发工资了。” “那你是不知道把赚到手的钱再掏出来有多肉痛!” 有一搭无一搭地开着玩笑,喝着专门给她调的低度数的鸡尾酒,季朵放松了不少,趴在吧台上跟着音乐哼哼。身后一个人晃悠着靠近,坐在了她的旁边,因为对着她的后脑勺,她根本没察觉。 “好巧啊。”直到那人开口的同时,用手里的杯子撞了她的杯子一下,她才毫无防备地扭过头来。脸颊发红、眼神迷蒙的吴瑛赫然出现在了季朵面前。 “是,好巧。” 突然见到吴瑛居然令季朵后背发紧,但她随后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在心里笑话自己,她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别害怕!”她的一点点反应,吴瑛都看在眼里,露出了一丝嗤笑,“我又不会吃了你。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会在这儿,真的是偶遇。” 也是,没人知道她今天请客,吴瑛又不是能掐会算。季朵放下心来,只是还有些尴尬,硬撑着问:“你妈妈怎样了?” 结果她问了最不该问的,吴瑛如鲠在喉,猛地咽了一口烈酒,似笑非笑地说:“还成,反正这次算是挺过来了,只是腿脚不太灵便了,说话也含含糊糊的。” “抱歉啊……” “抱歉?你抱什么歉?这是你造成的?” 季朵听不出吴瑛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她不住回头寻找公司的人,想借机脱身。但她的企图再度被吴瑛看穿,在她要跳下吧台椅的瞬间,吴瑛抓住了她的手腕,说:“别急,陪我聊聊天有这么难啊?” “你喝多了,等下我让店里的人帮你叫辆车。” “看来你和这家店很熟啊。真好,你到处都有朋友。”吴瑛松开抓着季朵的手,开始摇晃杯子里的冰球,眼神呆滞又疯癫,“我就没有朋友。不过,你去问问维今,他也没有朋友,所以他才每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摆弄那些破玩意儿,因为他太寂寞了,不如装作自己喜欢寂寞。” “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他。” 原本季朵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吴瑛说什么她都不在意,没必要和一个喝多的人讲道理,更何况她妈妈生病了,心情自然不好。可吴瑛提到了维今,她就忍不住要分辩了:“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这么多年他是坚持不下来的,现在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他目标明确,就是想自立门户,不然你想想光租那个房子就要多少钱啊,还不如去给工厂做顾问。” 一提起维今,季朵话就多。直到抬眼撞见吴瑛直勾勾的眼神,她才咬着嘴唇止住了话。吴瑛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盯着她,灯红酒绿将吴瑛眼中的不可置信晕染得更加诡异,季朵被盯得起了鸡皮疙瘩,隐隐觉得自己背后站着只怪兽。 就在季朵实在撑不住打算问怎么了的前一秒,吴瑛终于狂笑起来,先是看着她的脸笑,最后笑到趴在吧台上拍桌子。疯客酒保也常见,只当是喝多了,露出鄙夷的表情,还冲季朵使眼色做鬼脸。可季朵此刻只觉得毛骨悚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你……你笑什么……”她那点微小的声音,瞬间被周围的喧哗盖住,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哈哈哈哈……” 吴瑛几次想停下来,可只要一看见季朵的脸就又忍不住了,笑到喝下去的酒都要呛出来,笑到五脏六腑都疼,笑到眼角渗出眼泪。她笑季朵,也笑自己,机关算尽,结果却输给了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果然,高段位的是维今啊,她和季朵都是傻子。 “你别见怪,可这真的……真的是太好笑了……”吴瑛不断地深呼吸,压着想笑的冲动,抹着眼角不断淌下的眼泪,酒劲儿上来了,脑袋一阵阵发蒙,“之前我误会你了,我觉得你假惺惺,得了便宜还卖乖,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怪不得之前维今说喜欢你单纯,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客套话,结果,你是真傻……哈哈哈哈……喀喀……” 吴瑛被自己的笑呛得咳嗽个不停,却全然不在意,把杯子推向前,还想要酒。季朵突然探身上前抢下她的杯子,认真地问她:“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我是说你傻。你傻!你以为维今真的就是个擅长修表的普通人吗?你以为他除了这条路,就无路可走了吗?你以为他那个房子是租的吗?不了解他的是你,不是我!” 时间越晚这里就越热闹,为了炒热气氛,音乐的节奏越发激昂,舞池里晃动着一团团肆意扭动的黑色影子。坐在热闹之中的季朵却逐渐开始觉得冷,吴瑛的话像是一股强烈的寒流,将周围的光影音乐中推杯换盏的人群一寸寸冻住,冰贴到了季朵的肉才停下,她甚至能感觉到汗毛被冻住的刺痛。她原本特别想听吴瑛说下去,可如今却又不敢听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拉扯得她不知所措。 然而吴瑛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一股脑说了个痛快:“陆轶男,你搜这个人,百科会告诉你答案的。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吧,维今的家远在我家之上。我爸爸不过是个小合伙人,他家可是一辈辈累积下来的,现在公司还好好地开在那儿。他根本不姓维,他应该姓陆,而他之所以隐姓埋名,不过是因为他是个私生子,上不得台面!但私生子又如何?只要他愿意,稍微使点手腕就能得到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你居然还觉得他不容易?他是住在自己的小洋房里附庸风雅呢,用不着你可怜!” 听着吴瑛的话,季朵已经拿出手机查了那个陆某人的名字,确实很容易查到。一大堆的名号让人眼花缭乱,不止一个公司法人,还有很多杰出贡献的表彰,总结下来就是个厉害的人。但这些生平里,没有提到私生子,不过这也正常。 季朵失神地喃喃:“他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一旦你了解了真正的他,他就会怀疑你的爱是否纯粹。”吴瑛忽然俯身向前,季朵本就怔忡,来不及躲闪,抬眼时吴瑛的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吓得她脑袋嗡的一声,“你还不明白吗?你爱上的只是他想给你看的幻影,他每次看见你这张一无所知的脸,心里应该像我一样在笑吧。傻姑娘,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一个连自己的身世过往都不愿意坦诚相告的男人是爱你的吧?” 留下一连串刺耳的笑声,吴瑛扬长而去,她根本走不成直线,在人群中撞来撞去,被人骂了也不在意,仍然笑个不停。 本来季朵是想安排车的,可此时她坐在位置上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吴瑛在她心中丢下了一颗恶魔的种子,耳边余音不绝的笑声仿佛是催化剂,黑暗不住翻涌出来,下面藏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地和她对视着。她只要怀疑,只要虚弱,就会立刻被吞掉。 所以季朵不敢凝神去想,只能像株植物一样扎根在那里,她担心自己稍稍动弹一下,就会溃如一地散沙。 “老板,有点晚了,我们先走了啊!” 员工陆陆续续和她告别,季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承的,可能她只是动了动眼皮。但每个人都很快乐,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最后,留下来的只剩她一个了。 “你怎么了?”酒保忽然问她。 季朵摇摇头:“没事啊。”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啊,我没……”她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眼泪,她颇为意外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许久才说,“我没事,今天高兴,给我杯酒吧。” “你确定?” “我确定。” 如果小秋在这里,肯定不会由着季朵喝酒,但眼下没人顾得上她,就任由她一头栽在了自我怀疑中。不止一次季朵想要打听更多维今过去的事,可她太敏感了,她能感觉到维今的抗拒,于是关键时刻她再次瑟缩起来。她总想着时机到了维今自然会说,她暗自期待着维今会主动对她敞开心扉。可她万万没想到维今的背后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这么长时间却半点没有泄露,甚至连她一次次的质疑经济状况,维今也不做半点解释。这已经不是愿不愿意讲的问题,而是刻意地欺瞒。 吴瑛说得对,是她傻。 不对,维今一开始就提醒过她了,让她不要不明真相就一头撞上去。是她不听话的,是她口口声声说相信自己的直觉。到头来,她真的连自己爱上的是谁都不知道。 心情不好的时候好像特别容易醉,也可能是季朵的酒量真的太差了。她的灵魂分成了几瓣,每一瓣想的都是不同的事,有医生和她说酒精会影响她脑内的某种平衡,极易诱发病症,也有一些不知真假的关于爸妈的记忆,但更汹涌的是她和维今一路走来的种种细节,最终将所有感官都覆盖了。等到陆海洋找到她,她已经快要人事不省了。 “朵朵朵朵……”陆海洋推了推季朵,季朵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眼睛半开半合,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神智。 今晚陆海洋本来想约季朵吃饭的,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没想到和室友打着半截游戏突然收到吴瑛发来的信息,对他说季朵在酒吧喝多了,他的机会来了。他虽将信将疑,却还是来了。 他架起季朵就往外走,嘴里念叨着:“你干吗喝这么多啊?” “维今……” 季朵不断喊着维今的名字,听得陆海洋一腔无名火,可他的脸上还是飘着一层喜悦的浮沫,因为他鲜少有机会离季朵这么近,于是他一次次地收紧搂在季朵腰上的手臂。 “这是怎么了?”他带着季朵出了门,刚好碰上送客出门转身往回走的吴经理,两个人都是一愣,“喝醉了?” “嗯,没事,我把她送回家。” 门口就有等客的出租,陆海洋将季朵塞进其中一辆的后座,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吴经理对他俩之间的事略有耳闻,再加上平素小秋也没少说陆海洋的不是,心中颇有些顾虑,走上前来对陆海洋说:“要不我找个熟人送你们吧?” “不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俩老同学了,我知道她家住哪儿。” 陆海洋的语气更是急,对出租车司机报了季朵家的地址,就催促着开车了。吴经理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还是掏出手机给小秋打了电话。 万幸小秋很快就接了,听完他的汇报后立刻觉察出不对,撂下电话就打季朵的手机,始终没人接,打到第三通时居然关了机。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小秋人已经在国外,干着急也没用,她心念一转,想起了维今。 可惜她没有维今的电话,之前那次是用季朵的手机打的,幸好她够机灵,立刻想到去查询钟表工作室的信息,从那上面找到了一个座机号。只是这一来二去,还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听见楼下电话响时维今正在洗澡,也没有在意,反正已经是非工作时间,座机电话可接可不接。然而等到他收拾妥当下楼倒水时,电话又响了,他疑惑地看了看时间,还是接了起来。 “喂?您找……” “你可算接电话了!我是小秋。我想问你,你和季朵是怎么回事?吵架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维今摸不着头脑,别说吵架了,今天他就跟季朵通了几条信息而已。单从信息的语气看,季朵的心情应该很好。而他这一整天都没离开屋子,晚上更是一直在楼上干一个细致活儿,在表的底座内侧和齿轮背面刻上了他自己设计的他和季朵名字的缩写。 “没有,怎么了?” “哎呀,先不管这些了!总之你现在快点去季朵家,她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喝多了,我又没在,刚刚我家经理说是陆海洋送她回家的。我心里不踏实,那小子心术不正,万一趁机……”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本来维今已经打算睡了,却被小秋的话弄得困意全无,他立刻就想挂掉电话取衣服出门,小秋抓紧喊:“你到了不管有没有人都告诉我一声啊!如果没人的话,我让我店里的人去翻周围酒店,不信翻不出他来!” 维今连吭声的时间也没有,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就跑了出去。他离季朵家很近,以前送季朵回去时总觉得没说几句话就到了,可这次他却觉得很远,多一秒都是煎熬。 他一直是一个试图掌握时间的人,他知道多少时间里能做多少事,他极少失控,极少失去时间空间感,更是极少有连思绪都无法聚拢的时刻。之前丹尼尔去世时他是这样,可如今一通电话就把他搞成了这样。 他终于清楚了季朵在他的心中有多重,早已超出了他的自以为。 到了之后维今大步流星地往楼上跑,他手里有一把季朵家的钥匙,于是他根本没想敲门,直接开门进了屋。客厅的灯是关着的,可卧室却透出光亮,维今心中一紧,也没掩饰脚步声,径直冲了过去。 一路上维今其实什么都没想,他和小秋一样,只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慌。但他并不喜欢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他只是不希望陆海洋陪在季朵身边。 所以当维今踹开虚掩的门,借由床头灯那点暧昧的光亮看到陆海洋光着上身,双手撑在熟睡的季朵身体上方,惊慌到来不及滚下来时,太强的冲击力让维今引以为傲的理智瞬间崩盘了。 陆海洋连一句解释还没说出口,拳头就已经挥到了他的脸上。他整个人从床的另一边翻落在地,双手死死地捂着鼻子,摸了一手鼻血,他觉得自己的鼻骨断了。可维今没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片刻间就追了上来,单膝跪在他身侧,一拳一拳地往他的脸上揍。 起初陆海洋还想挣扎,但很快他就发现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用胳膊夹住脸被动承受。透过胳膊的缝隙,陆海洋看到灯光从维今的一侧照过来,用阴影将那张本就阴沉至极的脸衬托到了阴狠的地步,目眦欲裂地紧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却好似无焦点,咬肌死死地绷着,可想而知牙关咬到何种地步。恐惧一点点渗了出来,甚至盖过了疼痛,陆海洋觉得维今真的可能会打死他的。 “我什么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 顾不上难不难堪,求生欲迫使陆海洋喊出了声。他尽可能向后蜷缩,倚着墙根坐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解释:“我就是一时犯糊涂……” 维今真的是恨红了眼,下意识地抓住他指向季朵的手就要掰。陆海洋感觉自己的手腕离折掉只有一秒钟,大声哀号起来,不住地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是不甘心,我……” 他的叫声在夜里显得尤为刺耳,想必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可床上的季朵却没有醒,只是不安地翻动了几下,嘴里嘟囔着什么,听起来竟像是哭一样。正是这个微小的声音唤回了维今的理智,他不想把季朵吵醒,他不想让季朵知道这一切。 “滚!”他狠狠地甩开了陆海洋的手,咬着牙,强压着心底仍在灼烧的怒火,“以后不要让我发现你再出现在季朵面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揉搓着自己手腕的陆海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已经鼻青脸肿无法直视,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和颧骨了。可他自知理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抓起自己丢在地上的衣服,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后维今忽然泄了力,他双手撑在窗台上闭着眼睛不断深呼吸,他的手背也带了伤,尤其是掌骨的位置,已经肿了起来。 可他根本感觉不到疼,因为他气得心绞痛。 待到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维今才坐回床边,静静地看着季朵皱着眉头的睡脸,伸手抚去了她脸上黏着的发丝。一滴眼泪从季朵的眼角滑落,他用手指碰了碰,看着指背上的那一小片湿润,不住叹气。 这是怎么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眼前季朵的样子着实狼狈,妆自然是没有卸,眼泪早已把眼线和眼影晕开,以至于眼下一片乌青,看着像生了重病似的。因为聚会,她穿得很正式,一袭丝绸的吊带长裙,外面为了保暖披着件毛茸茸的开衫,此时这件开衫差不多被扒掉了,只是胳膊没有抽出来,扭曲着压在身下。想到这是陆海洋干的,维今就感觉血往头顶上涌,他相信陆海洋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可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晚来一点会发生什么。 也许陆海洋最终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可无论如何他有这个心,就已经够浑蛋了。一旦季朵醒来,看到他在旁边,心理打击可想而知。 幸好。维今再次长舒一口气,伸手捞着季朵的脖子把她撑起来,彻底脱掉了她的外套,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幸好,他及时赶到了。 直到现在维今才想起应该给小秋回个电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小秋打的是座机,他急急忙忙出来,哪里来得及记电话。 这还真是左右为难,他知道接不到自己这通电话,身为闺密的小秋肯定放不下心,可他又不可能放季朵自己在这里,再回去查电话。维今看见季朵的手提包倒在床头柜上,手机滑出来一半,虽然他知道未经允许动别人手机不对,却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用季朵的指纹开了屏,上面好多信息,维今一条也没看,直接进通讯录找到小秋的电话打了过去,那边果然在等着,响了一声就接了。 “没事了,我现在在季朵家。” “那就好。”看到季朵的电话打来,小秋就已经放了心,只是还有些疑惑,“你俩真没吵架?” “没有。” 小秋啧了一声:“那她突然犯什么病啊。我是外人,具体情况不知道,可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你。自从和你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你,你可以看看她的备忘录,恨不得把与你有关的每一秒都记下来。在香港的时候,她还想着奖金能帮你交几个月房租呢。就算她有些别扭、任性,但毕竟是女孩子嘛,你比她大那么多,多少让让她。” “我知道。”维今转头看着季朵的脸,沉声说,“也许……不能怪她。” “你们明天好好谈一谈吧,那就这样,我先挂了。” 有一句话一直在喉咙口盘旋,到最后维今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一件事,以后请你帮忙留意一下,不要再让陆海洋接近季朵。” “他干了什么?”小秋很敏锐。 “现在没什么事了,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更不希望他再有机会接近季朵。今天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了,如果季朵问起,你就说从头至尾就是我送她回来的。” 虽然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可小秋却还是听懂了。一定还是有一些难堪的事情发生了,并且和陆海洋有关。小秋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语气倒是平静:“好,我知道了,休息吧。” 结束通话后,维今握着季朵的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不觉点开了备忘录。他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备忘录里有那么多的东西,他飞速往前拨动着,不断地看见他的名字。 第一次听他讲关于制表的事情、第一次和他牵手、第一次被摸头、第一次接吻……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加上日常生活中已经被他遗忘的小细节,全部被季朵小心翼翼地收藏进了珍宝箱里。如今他翻开盖子,如同无数的蝴蝶翻飞而出,维今在汹涌的记忆碎片中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用尽心力的一往情深。 他紧紧地闭了闭眼睛,眼底的酸涩却压不下去。把手机放回桌旁,维今侧身躺到床上,将季朵牢牢地抱在怀里。他埋头在季朵的头发里,轻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 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虽然他不知道季朵为何突然爆发,可他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当一个人用情太深,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将自己奉上时,感官也是全部打开的,对方一举一动的意义都无比清楚,什么敷衍、什么隐瞒,都无所遁形。可正因为太爱了,所以只能蒙住自己的眼睛,拼命说服自己只是多心了。久而久之,心中该堆积多少委屈啊。 似乎是被箍得太紧不舒服,季朵挣扎了一下,眼皮不住滚动,显然睡得非常不踏实,却又醒不了。维今将耳朵靠近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终于在她哼哼唧唧的呓语中听清楚了一句:“你爱我吗?” 像一记重拳狠击在心头,漾开的却是流经全身的酸痛,维今只得不住地在季朵耳边说着“我当然爱你啊,傻瓜”,可即便这样仍旧无法真正缓解。 他知道这是惩罚。无论如何,让自己的女朋友如此没有安全感,就是他的错。 Chater 10. Ten o'clock 被尿意憋醒时,季朵发现天已经亮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飘向卫生间,就像平时一样。虽然看起来是醒了,其实魂儿还在睡,只是肉体在行动而已。只是今天她每走一步都头痛欲裂,不过季朵习惯了头痛,也不怎么当回事。 直到她上完厕所,晃晃悠悠地走到洗漱台边打算刷牙洗脸,才被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的头发像鸡窝一样炸着,脸上是一团团晕开的妆,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像睡裙一样,吊带还耷拉下来一面。 “啊——” 她捂着脸惨叫一声,抓着头发转着圈想,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想不要紧,仔细回忆起来季朵发现自己连今天是什么时候都搞不清楚,她最近一段清晰的记忆是她在公司跟大家说明天去聚餐,可那时候是下午啊,那……现在呢? 季朵赶紧刷牙洗脸,把身上皱巴巴的裙子脱了。卫生间里没有睡衣,她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内裤就走了出去,反正家里也没别人。她急匆匆地想去看现在是几号几点,好确定自己忘了多少事。就在这时,季朵却听见了一声脆响,好像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她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声音来自厨房,季朵轻手轻脚地朝那边走了两步,正好撞见维今端着个小的陶瓷锅走了出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愣住了,维今的眼神有些飘忽,季朵一开始只是惊讶他为何会在这儿,还是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哪里不对,这才僵硬地一寸寸低下头注意到了自己的装束。 “啊——” 大清早第二声惨叫,比第一声凄厉得多,季朵以平生未有过的速度冲回卫生间,把门拍得震天响。 维今后知后觉地挑起了嘴角。 “好了。”他把锅子拿到了卧室,放在了床头,回来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既然收拾好了,出来吃饭。” “睡衣……从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身睡衣给我。”卫生间开了一条门缝,季朵露出一只眼睛。 换好睡衣,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季朵才扭扭捏捏地走出去。虽然被维今看光了,但也算不得吃亏,只是这情景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该尴尬还是尴尬。 “你怎么在这儿啊?”当尴尬退去,她才回想到了起床时自己的那副鬼样子,一个可能性噌一下窜上脑海,她瞪圆了眼睛问维今,“我们不会是……那个那个……” 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脸上已经绯红一片。 “头疼不疼?”区别于季朵胡思乱想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维今的脸色一直都有些阴沉。 “疼。” “肚子饿不饿?” “饿。” “那还不快吃饭?” 掀开锅子,里面是煮得又软又糯的粥。季朵坐在床边,维今盛了一碗塞到了她的手里。 “吃完饭以后吃药。今天你哪里也不许去,老实在家里待着。” 今天?现在几点了?季朵扯过维今的胳膊,借他的表看时间,结果发现是早上上一搜就能找到。可是找到又如何呢,在那样一栋警卫森严的写字楼里,她又能做什么? 脑袋里始终纠缠着这个问题,吴瑛到了维今门前。维今来开门时正在讲电话,以至于什么都没和她说,只是回身让她自己进门。但吴瑛还是看见,在看见她的瞬间,维今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想去意大利吗?想去的话就列在行程里,这次一起去。” “没关系,等下我把我当时的资料发你,你改一改就行。” “有我呢,我陪你去申请,不会不过的,放心。” 听维今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对面是谁,吴瑛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结果,她低估了季朵,明明裂缝就在那里,为何她每次都能跨过去? 许久不见维今,竟让吴瑛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又长了一岁,维今的容颜和气息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是个奇怪的人,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岁月赐了皱纹给他,但那不过是皱纹而已,和老没有半点关系。吴瑛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她和维今的第一次见面,她当时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孩真好看,比她学校的男孩都好看。可是之前在外面,大人们的脸色那么奇怪,很显然这个男孩是不受欢迎的,她不能和不受欢迎的人玩。那天离开后,她问爸爸男孩是谁,爸爸对她说不重要。重逢之后吴瑛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她对维今有那么一点点示好,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专心讲电话的维今,挺拔的身姿、修长的手指、不俗的谈吐,她越发确定此生她不会再遇到这么好、这么适合她的男人了。 现在吴瑛什么都不求了,她愿意让维今继续研究钟表,她也可以不求赎回家里的房子。她只是单纯地想留一个男人在身边,能给她一个肩膀靠,能帮她照顾一下家。 她想通了,可她还有机会吗? 维今放下电话,弯腰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余光感觉到吴瑛走到桌前才撩眼去看。乍一看过去,吴瑛眼底的红肿和那一抹水光,竟让维今心里一惊。他徐徐直起身来,问:“有什么事吗?” “哦,我来是为了……”吴瑛吸了吸鼻子,目光流转,眼中的水光反而更重,“还钱。” 她将包里的一打现金放在桌子上。 “我说过不用还了。” “你既然对我无心,我就没理由拿你的钱。” 维今知道吴瑛的自尊心极高,也不愿多推脱,伸手把那打钱拿过来,放在了一边,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季朵没和你说吗?” 突然提到季朵,维今不由得眉头一皱,一个久远的疑惑再度从心底浮了出来,他反问吴瑛:“她应该和我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季朵这么能忍,居然连见过她都没和维今提起。每一次她都自认为正中季朵的要害,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绝对会把别扭闹大,转眼他却发现季朵默默地将一切都消化掉了。 爱人之心真的能到如此地步吗? “没什么。”吴瑛只得硬生生地将话题岔开,到这会儿才想起刚刚那通电话,越想越不对,神情中有了一丝急切,“你刚才电话里……要出国?” “去参加钟表展。” “她……和你一起去?” “还有什么事吗?”维今不想应付吴瑛对于季朵的刨根问底,委婉地送客。 谁知吴瑛根本不打算停下来,连珠炮似的问:“去多久?除了去那什么展,还去干什么?你们不是要结婚吧?还回来吗……” 她陷入了可怕的幻想,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她觉得所谓的钟表展只是个借口,维今和季朵这一去就不会复返了。那么她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她就彻底被抛下了。她在这里唯一的念想就是维今了,她害怕有一天来到这里,发现人去楼空。 “吴瑛!” 看着她这副混乱的样子,竟让维今觉得背脊发凉。维今不得不喝止她,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企图用气场逼迫她离开:“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吴瑛非但没有退,反而直接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抓着维今背后的衣服,脸贴在维今的胸前,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上面。她的眼泪不断地翻涌出来,脸上却没有哭的表情,眼神无比空洞,嘴唇抖得厉害,不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之前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维今往后退了一步,掐着吴瑛的肩膀,想把她推开,却发现吴瑛下了死力气。不得已他也只能用力,像揭膏药一样将吴瑛从自己身上甩开,吴瑛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抱着头蹲了下来。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在季朵之前来到你身边,你会像爱她一样爱我吗?” 她将最后的一缕希望抛出,竟映得站在几步开外的维今如神祇一般,遥远冰冷,好似一眨眼就会消失。 “不会。” 一句实话,有时候比一百句谎言都伤人。 面对维今最后的坦诚,吴瑛感受到的只有冰冷,被拔掉最后一根羽毛,只剩一副翅膀骨架的那种冰冷。 这个人居然连一丝温柔都不愿给她,这个人比曾经拒绝过伤害过她的所有人都恶毒。吴瑛站起来,脸上泪痕还闪亮着,她却对维今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知道了。再见。” 她将那本时尚杂志抽出来,潇洒地抛在地上,看不出任何气愤,越是这样就越显得行为失常。之后吴瑛扬长而去,关门声还是轻轻的。 维今捡起那本杂志,看到季朵的脸上布满了指甲印。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开门追了出去,却已经不见了吴瑛的踪影。 收到吴瑛短信的时候陆海洋刚给一户人家送完餐,迈上电瓶车,打算去送下一家。他单脚踩着地,看着吴瑛发来的“最近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寒风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哆嗦。 回到老家之后,陆海洋在一家同城配送的公司找了份工作,主要就是各个平台的送餐,加上些跑腿的活儿,工资不算低,只是风里来雨里去比较辛苦,不过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父母自然很高兴他能回家,但早已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当年的事故几乎掏空了他家的存款,如今爸妈都还在上班,平日里都不怎么碰得到面。 认真想来,陆海洋的日子过得也算顺遂,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只是每天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送东西,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机器人,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心。 唯有收到季朵消息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他走后一个多月才收到季朵问他有没有空去仓库打包的消息,陆海洋借机说了自己回家的事,虽然是文字消息,但他还是能看出季朵很开心。他却开心不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现在他只要想起季朵,就会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险些干出的浑蛋事。 他险些铸成大错,这份愧疚压在他心头,竟比当年的车祸还要重。或许是因为当年他年幼,而如今他终于长大了。 于是陆海洋陷入了冰火两重天里,他既盼着季朵能给他发只言片语,又不敢面对来自季朵的任何惦念。以前陆海洋觉得自己确实是喜欢季朵,那种喜欢轻飘飘的,像喜欢一件玩具,玩具没有不可取代一说;可如今,他越发觉得季朵无可取代。 同时陆海洋却终于明白了,他和季朵不可能了。 正因为清楚明白,当陆海洋再度收到吴瑛的试探消息时,立刻就猜到不会有好事。不是针对他,一定是针对季朵。他当即做了决定,隐瞒自己离开上海的事,看看吴瑛究竟想干什么。所以他回道:“我还能干什么,上班睡觉。” “你放弃季朵了?” “人家都在一起了,我不放弃又能怎样。” “没出息。他们一天不结婚,我们都有机会。你知不知道他们要一起出国了,这趟就算旅行结婚也未可知啊,而且维今的钱足够他们在国外定居,你以后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不得不承认,得知这个消息,陆海洋的心还是颤了一下:“那我能怎样?” “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你要不要帮我?” 保温箱里还有一份饭要送,此时已经过了平台承诺的时间,等下又要好说歹说求人家别给差评了。可是吴瑛的话让陆海洋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手机,他害怕自己晚回复一秒钟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要我帮你什么?” “制造一点小事故,让他俩不能出国,让他俩知道世事不会尽如他们的意。”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维今如此践踏我的自尊,我怎么能让他好过。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和我配合,把季朵调开,我并不针对她。当然,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自己想办法。” “我答应。” 陆海洋飞快地应了下来,对着手机屏幕呆滞了两秒,他突然给吴瑛发了一条:“但你懂的,我不能白答应。” 过了一会儿,吴瑛发来了一笔转账,钱数不多。陆海洋收了下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过几天再联系。 他知道自己又要回上海了。 说来也可笑,他的一生可能就是这样了,匆匆来,匆匆走,留不下什么,谈不上长久。 可这一次陆海洋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是带着从未有过的决心踏上去往上海的火车的。 听到季朵在旁边重重地唉了第三次之后,维今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了。 三天后他们就要飞巴塞尔了,他现在在做最后的调整,确保时间误差在国际标准内,并且整个机械分支运转正常,不会出现卡顿和偏离,确保音乐在对的时间响起和结束。钟表本就是精准的代言,一丝一毫的瑕疵都是不可原谅的。 维今遇到的比较大的难题是发条过于纤细,稍有阻力就有可能会停滞或是影响精准度。所以他就一天天上了发条,等着看是不是停了,停在哪里,然后再拆开,在显微镜下一点点打磨得更薄。这种无限次的返工,在别人眼里肯定是苦差事,维今却乐在其中。 这种创造的快乐,不切身体会是不会懂的,一个零件是死的,可无数死的零件,最后却能组成一件拥有生命的东西。能感受时间,并在时间里留存下来的东西,都是拥有生命的,钟表也是。 他相信季朵是可以懂的。其实活在世间找到一个懂自己的人,比百年之后留下些东西还要难。 所以他褪掉指套,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隔壁桌前趴着的季朵背后,俯身下去,双手撑在季朵两侧。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将季朵罩在了里面。 “我想给小秋做一套婚礼首饰嘛,刚好之前合作过的一家钻石品牌愿意帮忙定制,价格也合适。”季朵仰起脸,头顶抵住维今的胸口,咬着铅笔头噘嘴,“可是我画了n稿了,都不满意。” “挺好的啊。” 维今看着纸上的项链图样,他不太懂这些,但确实是很好看了,不逊于店里卖的那些。他把铅笔从季朵嘴里拔掉,像哄小狗一样挠了挠她的下巴。 “可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就是没有以前的那种灵感突然上来的电火花。虽然看起来还不错,但也没什么特别的。” “你啊,是看得太重,要求就高了,当然怎么都不满意。没灵感的时候逼也没用。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季朵伸了个懒腰,顺势勾住了维今的脖子,向背后的怀抱靠了靠,点了点头:“好。” 晚上九点多钟,街上还算热闹,从维今这里无论是往南京路还是往静安寺的闹市区走都不远,不过他和季朵散步基本不会去那边,就是在巨鹿路周围大小路上走一走,相对安静,车子也少。季朵从前没有散步的习惯,她更喜欢躺在床上玩手机,认识了维今以后才被带着空闲时间就到外面吹风,如今倒也养成了习惯,一天不走走就浑身不舒服。 “我最近想新品的时候,也都找不到什么感觉。以前我灵感来了,二话不说就能确定下来,我知道那是好的。可现在虽然大家都说好,我却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好。”季朵拉着维今的手前后摇晃,一脸闷闷不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瓶颈啊?” “瓶颈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创作者都会遇到。本来就是超越别人容易,超越自己最难,正因如此,才会有很多人成名即巅峰啊。” “可我不想这样……” “你不会的,你的路还长着呢。”维今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街边。维今顺着她的眼神回过头,看见一家奶茶店,外面的大海报上画着什么网红奶茶,画得倒是很好看的样子。他不禁失笑,亏得自己还想安慰她:“想喝?” “嗯!”长不长胖的纠结只闪了一下,季朵还是像往常一样臣服于馋虫。 虽然维今自己不喝这种东西,却也不拦着季朵喝,只要不过量就好了。他给季朵买了一杯海报上的那种奶茶,两个人走下便道,打算过人行道到对面原路返回。这是个t字形的路口,身侧那条主路是普通的双向车道,中间的隔离带开了一个小口,是供调头用的,但他们走的这条是单向车道,只能出,不能进。所以他们过马路的时候只往会来车的那一边看,并没有多留意车来车往的另一侧。 季朵边走边用吸管搅拌着上面的奶油,突然被旁边照过来的远光灯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刚想骂一句“哪个该死的又开远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车灯的方向好似不太对。她半眯着眼睛偏过头去,强行往车灯来的方向看,一片白光里隐隐能看到一辆车从隔离带的缺口处冲了出来,没有一丝偏移地朝她开来。 在远光灯的照耀下季朵无法掌握距离,开始她觉得那车子离自己还很远,但忽然间又觉得近到躲不开了。白光彻底笼罩了她,却有一些早已丢失的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黑白的,布满刺眼的雪花,像最古老的默片不断跳帧,画面里有她站在摩托车后座上的笑脸,有被卷进卡车车底扭曲变形的摩托车,有无辜被牵连的路人,有……维今。 想到维今,让季朵的意识回归了一点,她先是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住了她,随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就将她撞飞了出去。奶茶杯子在半空中划下巨大的弧度,里面的液体溅了他们一身。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体被紧紧箍住的感觉却始终存在,她拼命想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却还是在停下来之后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无星无月的夜空,这让季朵有一种做梦的不真实感,可当她尝试着偏了偏头,映入眼帘的却是维今紧闭双目的脸,一行血从他的头上淌下来,一部分积在眼角,糊住了睫毛。 “维今!” 整条街恐怕都能听到季朵的惨叫,她直接挺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没什么事,而维今的一条胳膊被她压在身下,一条胳膊还搭在她的身上,已然不省人事。 那辆车是冲她来的——季朵回想起了刚刚自己被内心对于车祸的恐惧魇住时,在她另一侧的维今是如何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地挡住车头的——她猛然回头,看见那辆车仍旧没关远光灯,竟加速从她的背后开过,在这条根本不属于它的单行道上逆行跑掉了。 可车子和季朵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还是看见了驾驶室里的人。她像被毒蛇一圈圈缠紧了脖子,不知道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究竟是恐惧,还是恨。 是陆海洋。 “维今!醒醒,醒醒……”在等救护车的那段煎熬的时间里,季朵始终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眼泪,因为不知道维今伤在哪里,有多少的关切,手却只能悬在半空哪里也不敢落,“求求你,看看我,好不好?” 这一刻像是时光倒转,多年以前维今正是这样蹲在她的面前,变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幅画面。或许从那天起,他俩的故事就是注定的了。 只是如果维今因为她出了什么事,季朵宁愿他们没有这个注定,她宁愿他们从未遇见过。如果没有她,维今就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她的眼泪不断滴在维今的脸上,很烫,但很快就冷掉了,维今恍恍惚惚还以为是下雨了,他的耳鸣渐渐减弱,首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随后才是嘈杂的人声。首先分辨出来的肯定是熟悉的声音,他终于听清季朵的哭腔:“大叔,你别吓我好不好……” “姑娘,你也得检查一下。” 救护车上的大夫想让季朵躺平接受检查,可她根本躺不下来,只想握着维今的手不放。 “我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看他就好了!” “你毕竟也被撞了……” “我真的没事,我自己知道的……”维今的手指动了动,季朵立刻察觉到了,扑到担架边上,紧盯着维今的脸:“大叔?” “听医生的话。”维今撩开了沉重的眼皮。 谁料看见他醒了,季朵之前还勉强撑得住的理智彻底崩盘了,她抓着维今的手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得有千斤重的恐惧压在她的身上,必须用眼泪才能冲刷掉。 维今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声音虚弱地说:“再哭救护车就要被淹了。” “你讨厌!” 季朵也不想这么丢人,可她根本停不住,鼻涕都哭出来:“你以后不许这么吓我了!” 再来一次他这把老骨头也受不住啊。维今笑了一下,肋骨却疼得他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哪里疼吗?”季朵顿时紧张起来。 “没事。” 看着她生龙活虎的模样,维今由衷地觉得这点小伤没什么。看见那辆车径直朝季朵撞过来时,因为他在季朵的背后,同样被晃了眼,根本看不清距离,他只是下意识地扑过去,将季朵抱在了怀里。原想着能躲开,可还是没来得及,一侧的车灯还是蹭在了他的身上。 但在那一刻维今终究还是庆幸更多,庆幸他没有让季朵受到同样的伤害。 在急救室外等待的时候,警察来问询了情况,季朵照实说了,包括那个人她认识,叫陆海洋。既然是认识,又是这么明显的违规,那就可以断定不是意外而是故意了。警察问:“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季朵捂着脸不断摇头,她想不通,之前陆海洋明明已经回老家了,每次说话都很正常,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 “放心,到处都有监控,过不了多久就能抓到他。” 做完笔录,留了联络方式,警察就要先离开,季朵犹豫着叫住他们:“如果抓到他,麻烦通知我一声,我想见见他。” 她想亲口问问陆海洋,为什么会那么残忍,居然想让她重温噩梦。 等了很久维今才被推出来,仔细检查之后可真不是什么小伤,一只手肘骨折很严重,肋骨也有一些骨裂,脚踝虽然骨头没事,但扭得很厉害。好在脏器没什么问题,头上缝了几针,脑震荡是肯定有的,总结起来就是需要住院好好休养。 “疼不疼啊?”季朵倒是真没什么事,维今把她的头保护得很好,加上冬天衣服厚,只有一些青紫,连血都没流。可她坐在床边,看着维今,觉得还不如躺在那的人是自己。 “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可能麻药还没过,不怎么疼。”看她又红又肿的眼睛维今又心疼又想笑,“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家睡觉吧。” 季朵终于把眼睛瞪大了:“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也得休息啊。” “休息个大头鬼!大夫都说了,脑震荡要观察!” “医院有医生护士,用不着你……” 还想再说服,结果撞见季朵毫无商量余地的脸,维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这样,你去问问大夫,有没有单人或者双人间,这样也方便一点。还有,我是要住院的,你怎么也得回去帮我收拾点日用品过来吧。” “好吧……那我去去就回,你要乖乖的。” 维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哄小孩的语气逗笑了,一笑肋骨就疼,笑里含着吸气的声音,他举起打点滴的手朝季朵勾了勾。 “你啊!”季朵把头靠过去,温热的呼吸扑到她的耳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你又不是我长辈,你是我男人。” 被季朵理直气壮的小表情逗得不行,居然没有任何受伤的郁闷,维今用手指背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说:“路上小心点,不许再愣神了。” “不会了,我保证。” 刚刚的神采一瞬间就消弭了,又换上了戚戚的眼神。 跟医生咨询了病房,说好等到明早病情没什么变化就可以搬之后,季朵先是回了自己的家,收拾了几身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又回了维今的家继续收拾。工作间还开着一盏小灯,她走到桌前收拾了自己的稿纸,扭头看到那块用玻璃罩子扣住的表,心猛地一沉。 完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维今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去不了巴塞尔了。 一年多的努力,却毁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恐怕维今早就意识到这点了吧,但他却没有提起半点。 怕她自责吗?她不该自责吗?如果受伤的是她就好了,至少维今还可以去参加钟表展,申请a.h.c.i候选人。 膝窝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季朵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头,恨不得将脸埋在桌子上,眼睛又开始发胀。可她不想哭了,哭根本无济于事,她什么资格为此而哭呢。 这一夜太过激烈的体力与情绪的透支带来的副作用,终于在她的自我厌恶下被诱发了,脑袋突然一跳一跳地疼,季朵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居然一阵晕眩。 不想被维今看出她有异样,季朵吃了止疼药,坐在那里缓了半个多小时。刚要回医院,手机突然响了,她心惊肉跳,生怕是医院出了事,接起来却被告知是警察:“抓到肇事者了。” 虽然季朵坚持要见陆海洋,但警察办案有他们的程序,只能在审讯清楚后再说。季朵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听到警察抓到陆海洋了,她并不觉得解气,却有些欣慰。如果是她没发现陆海洋已经偏激至此,那么她希望能有人在陆海洋做出更多错事前拦住他。 走之前季朵在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店主身体抱恙,要休息一段日子,急事电联。 Chater 11. Eleven o'clock 回到医院,病房内很安静,季朵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到维今的点滴换了一种,而他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头上的绷带衬得他脸色苍白,眉心的那点纹路都重了几分。季朵很喜欢看着他的脸,尤其是在清晨的光线里,趁着他还没醒的时候。他睡着的表情总是有些严肃,即使头发乱糟糟的,面部轮廓却还是那么好看。有几次季朵就这样盯着他,忽然维今就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让他的五官一下就活了起来,也把她吸了进去。 “回来了?”维今听到身边的动静,睁开眼睛,正对上季朵盯着他发呆的脸。平时这情景也挺熟悉的,可今天季朵的神情明显不对。 季朵猛然回过神,又被抓包了,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紧张起来:“你怎么没睡啊?疼得睡不着吗?要不我让大夫用点止痛药?” “我等你呢,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我回来了,你安心睡吧。” 把东西安置好,季朵双手交叠在床边,趴了上去。维今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没事啊。” “还说没事。”昏暗光线下季朵脸上的强颜欢笑更加明显,从前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会有现在这样隐忍的神色。维今就是看不得这样,像是很美好的东西破碎了,令人扼腕,“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和我在一起,让你变得不开心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鼻子突然一酸:“就是怪你,你要是骂我几句我反而好受。” “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三天之后怎么办?”听到她说这个,维今倒是沉默了。季朵反而能理解这个反应,恨不得把头扎在床底下去:“都怪我。” “你替我去。” 维今语气平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 “对,除了你还能有谁。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可是……”季朵没想到维今会这么提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不好,“可以找人代替吗?而且我英文很差,那些术语我更听不懂。再说了,你在这里也需要人照顾啊。” “我可以请护工。英文这些更不用担心,每年中国都有很多老一辈的制表人也会去参展,他们的英文也不好,但没有关系,你可以带一个翻译机,最重要的是,只有你最清楚我这一路走来做了什么,也全程目睹了这块表的制作。至于能不能申请成为协会候选人,其实我不强求,我想的只是既然已经做出来了,就该在最好的时间展示给全世界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好这件事。” 季朵注视着维今的眼睛,想要确定是安慰还是真正的信任,最终她终于笑了一下:“好吧。我试试。” 虽然是转瞬即逝,但这至少是她出事后第一个笑容,维今也心安了一点。 身上到处隐隐作痛,不只是骨头,肌肉的损伤痛得更明显,不过有季朵在身边,这混乱的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天隐隐泛青时还是睡着了。季朵这一夜确实没有睡,她有些头晕恶心,吃了止疼药也只是好了一点,关键是她脑子里涌动的事情太多了,陆海洋、维今的伤、钟表展等等,根本歇不下来。但她根本不敢动,就维持着一个姿势忍着。 一直到病房里有人活动了,她才直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在这时她看到放在枕头边上维今的手机屏幕亮了,她伸手拿过来,发现因为一直静音,上面已经有好几通未接电话了。 包括现在打进来的这通,全部来自于吴瑛。 “喂?”季朵走出病房,倚着墙壁接起了电话。 听到是她接,吴瑛居然没有什么意外,说话滴水不漏:“是季朵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是从维今这里路过,看到了门上贴的字条,想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早上六点多,说路过是不是也太刻意了点。季朵在心里吐槽,嘴上却还是说:“昨晚……出了点小意外,我们现在在医院。” “意外?严重吗?” “我没事。他……骨折。”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话音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在意的空白之后才由急切变客气,“毕竟我们也是认识人,我想去探望一下,你不介意吧?” 在季朵的记忆里,她和吴瑛上次碰面,吴瑛给她道了歉,她至少嘴上说原谅了。在那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她也没怎么想起来过。可不知怎的,今天再度和吴瑛打交道,她心里的别扭居然有增无减。她觉得很纳闷,也说不上理由,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什么可介意的,你想来就来吧。” 撂下电话没过多久维今就醒过来了,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换到了双人病房,隔壁床还没住人,在那之前季朵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他们还没收拾妥当,吴瑛就提着水果来了。季朵正在前台签字,远远地听到高跟鞋声就有预感,一转头还真是她。 季朵也没什么表示,转身往病房走,吴瑛就在后面跟着。倒是维今看到这幕颇为意外,认真地去看季朵的表情。 “我下楼买早点,你想吃什么?”察觉到他的眼光,季朵朝他歪了歪头,很是轻盈的样子。 “清淡一点就好。” “好。” 季朵拿了手机和钱包转身出病房,象征性朝吴瑛点了点头。吴瑛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攻击力。 “怎么弄成这样啊?”病房里只剩她和维今之后,吴瑛迅速走到了床边,把水果放下,掏出了一个苹果,“吃吗?” 维今摇头:“我等着吃早餐。” “车祸?” “嗯,没什么事。” “在哪里啊?” 对于吴瑛的刨根问底,维今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重要吗?” “问问都不行吗?”吴瑛很受伤的模样,“我可是一知道你住院就赶过来了。对了,那你没办法去那个钟表展了吧?” “季朵替我去。” 从进门起吴瑛身上就带着一份许久没出现过的从容悠逸,却在维今说出这句话后骤然结冰,绽开了一道裂痕。她提了提眉,略显刻薄地说:“她?她行吗?” 维今没说话。 “我替你去吧。”吴瑛从隔壁床挪到了椅子上,离维今的病床更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我替你去更合适。我的英语口语肯定比她好,最重要的是我不怯场,无论是多大的场合、面对多少人,我都能应付。从小我就被我爸带着去应付各种场面了,你能想到的。更何况季朵还得留在这儿照顾你啊。” “你说得对。论英语,论经验,她可能都不如你。”连和她说话维今都觉得累,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窗外美好的初春上,“但现在,我只相信她。” 沉默在病房内无限蔓延,吴瑛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开口,维今就没有话再和她说,被这份沉默挤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只有她而已。 她原本也没想维今能痛快答应,可这确实是一个有利无弊的提议,她在来的路上打了无数遍腹稿,越想越觉得维今只要会分析利弊,就会给她这个机会。 而她,只想要一个机会。 可吴瑛万万没想到,维今用了“相信”这个词。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除了季朵,谁也不相信。 “我是真的好奇,她有什么好?就算她的条件不差,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吴瑛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个人都值得被爱。这是她让我懂的。” “那我呢?” “如果你愿意往前走,总会遇到那个人的。” 往前走……正因为前路一片漆黑,她才想找一个人帮她掌灯啊。吴瑛看了看维今胳膊上打的固定,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柔软:“伤得重吗?” “不严重,养养就好了。” “那……你好好养伤吧。” 吴瑛站了起来,转身朝门走。此时此刻,她居然感到万分疲惫,像在暴晒的沙漠中走了很久,每迈出一步都只想倒下去。不再考虑什么美丽的姿态,就保持着当下的姿势趴伏在地。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才发现不是她的,至死也要不到。 看着吴瑛缓慢飘忽的背影,维今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莫名确信了,这一次吴瑛是真的要走了。以前的每一次吴瑛哭闹也好,道歉也罢,他都只觉得不耐烦,因为他看得到吴瑛身上没熄灭的火光,哪怕一点点都能燎原。可就在刚刚,最后一颗火星灭了,只剩一把风一吹就会散的薄灰。 “我还有一个问题,只是问问,你可以不回答。”手放在门把手上,吴瑛回头看着维今问,“如果有一天季朵变成像我这样身无长物,只能指望你的爱活着,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她吗?” “我会。但……以她的性子,如果真有那天,恐怕她会主动离开我。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维今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太过认真了,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就在吴瑛想要拉门的同时,外面也有人拉门,门有些突然地开了。门外站着两个警察,见到吴瑛亮了下证件:“你是吴瑛吧?” 脸上只有一闪而逝的惊讶,随后吴瑛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容:“我是。” “由于你牵涉进一起故意伤害案,跟我们走一趟。” “好。”警察拿出手铐,她也很配合地伸出了手,只是小声问,“可以拿东西给我挡一下吗?不好看。” 远处季朵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刚刚好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地慢下了脚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吴瑛朝她笑了一下。这是她认识吴瑛以来,见过的最友善的一个笑容。 “给。”季朵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抽下了肩上的披肩,挂在了吴瑛的胳膊上,刚好挡住了手铐。 “谢谢,可能没法还给你了。不过我欠你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条披肩了。” 跟着警察一直往前走,吴瑛最后一次回头,眼中含泪,脸上却仍是笑着说:“季朵,我真的很羡慕你。” 回到病房,季朵还是满脸回不过神的震惊,她想把手里提的饭盒放在桌上,不知怎么回事竟脱了手。饭盒从桌子边缘翻倒下来,季朵手忙脚乱地去接,幸好还是接住了,只有一点点洒在了她的手指上。 “烫到了吗?”维今想拽她,但能活动的手在另一侧,够不到,只能干着急。 “没事。”季朵重又把饭盒放好,拿纸巾擦了擦手,举给维今看,“真没事。” “我也很意外。” 季朵坐在床边,维今捏了捏她的手。刚刚的事情从维今躺的角度看不太清楚,不过他能听到一些话。再结合之前吴瑛身上万事休矣的气息,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我还没和你说。”本来季朵想等警察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告诉维今的,可刚刚的事对她的冲击太大,她脑袋瞬间卡壳了,“昨天那个司机……是陆海洋。” “什么?”抓着季朵的手加重了几分。 “所以是他们两个……”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可季朵还是有些迟疑。吴瑛一向嫉妒她,又因为家中巨变,性情偏激,会这样做也不奇怪。只是季朵的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弄得她浑身难受。 维今同样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努力去回忆事故发生时的细节,却逐渐理解了季朵的失忆,果然身处混乱中心是记不得太多的。但维今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当时的车速非常慢,不然他也不会伤得这么轻。这本身就很奇怪,那辆车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来,不惜开进逆单行道,让自己变得那么显眼,却一直在降速。如今维今已经不确定当时究竟是自己有意识地抱着季朵往边上闪了,还是那辆车主动打了方向盘。 陆海洋真的想伤害季朵吗? “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见见陆海洋,当面问清楚,也许……” “也许什么?” 季朵想知道维今想到了什么,但维今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我们属于受害方,估计陆海洋家里人也会找你说情,到时候肯定有很多麻烦。” 想起可能又要和陆海洋的爸妈见面,季朵就头疼,她真的要被当成扫把星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维今抬高手,季朵把脸靠了上去,眼中还有忧虑,却还是挤出了笑容。 那三天季朵忙到已经感觉不到忙的程度了,她根本无暇停下来说一句“累死我了”,脑袋和身体全在路上。她既要管公司的琐事,又要顾着医院这边,恰好有一批货要发,她打算趁着这几天把第一批货发完。事情与事情的间隙里她全在练口语,往常拿起手机还能刷个微博,现在拿起手机就背单词。她拼命地向维今讨教专业术语,还专门写了几篇稿子来背。天知道背书对她来说有多难,忘不忘根本就不受她控制啊,为了印象能深一点,她想尽了办法,用中文谐音标,用图案辅助。以至于她夜里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脑子还在躁动,只是越来越疲惫。 就在出发前一天警察找季朵过去,她终于还是和陆海洋的父母碰面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陆海洋的父母见到她居然畏畏缩缩,不住地道歉。她对于这对父母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有一次他们在病房外很大声说话,听起来很凶,和眼前畏畏缩缩的人完全对不上号。 警察说陆海洋对自己故意撞向他们的行为供认不讳,并且供出了自己是受人指使,如今证据确凿,差不多可以结案了。现在的问题是陆海洋的爸妈找了律师,可陆海洋见都不见,一副不愿配合的样子,愁得她爸爸心脏病都快犯了。 季朵和警察好说歹说,想和陆海洋见一面,哪怕几分钟都好。毕竟她是受害者,也是曾经的朋友。等她回来,陆海洋可能就要从羁押转看守了,到时候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警察还是将他们带到了专门的一间屋子里,两个警察就站在旁边没有出去。 陆海洋的胡子都长了出来,显得很落魄,坐下后始终没抬头,季朵看不见他的眼睛。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可真到了此刻季朵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显然陆海洋也是这样觉得的,并没有开口的企图。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对不起。”陆海洋的声音很轻,仍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为什么?就因为吴瑛给了你钱?” 这次陆海洋摇了摇头。 “说话!”季朵忍无可忍拍了下桌子,“到底为什么?” 屋子没有窗,又阴又冷,这种氛围让季朵很不舒服。正因如此,陆海洋的沉默才更令她暴躁。大概是看她真的急了,陆海洋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看她,居然笑了:“看来你真的没事。” “我是没事,但维今……” “帮我对他说声抱歉吧,但……”陆海洋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季朵却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宁愿是我。” 在陆海洋布满血丝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像一颗流星,握不住,却刚好砸进季朵心里已经存在的怀疑里,引得她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冷战。她瞪大了眼睛,对于一个想法的信与不信在她脸上交错更迭,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声来,只有嘴型:“你疯了?” “你相信我,我是不会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你两次的。”想到这里,陆海洋再度低下了头,他想起自己当时一只手紧紧地抠着方向盘,一只手在挡位上,随时准备急打方向和挂倒挡。在维今突然扑上前抱住季朵时,他还是愣了一下,只晚一秒再转方向盘就来不及了。他先是后怕,之后就只剩下欣慰,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但我现在相信了,他是真的爱你,他愿意用生命保护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你就是为了确定这个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你是因为害怕吴瑛找其他人,或者自己来做这件事,才宁愿自己遭受牢狱之灾吗?你是故意替我解决掉吴瑛这个麻烦的吗?季朵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可警察在侧,她什么都不敢说。 “走吧,别再来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吧。走到今天,是我自己选的。” 是他主动找吴瑛揽下的这件事,是他跟踪了维今和季朵两天才找到了这个机会,是他故意选了显眼的单行道,是他故意逃逸再被警察轻而易举地抓获,当然也是他故意留下完整的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 是他让吴瑛变成了教唆犯。 他不后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 从季朵的表情了解到她已经懂了,陆海洋主动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经过季朵身边时他略停了停,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忘记把头盔给你戴。”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穿了季朵强撑着的心理防线,季朵仍旧坐在那里,却得死死地捂着嘴才能不哭出声音。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能不能请你相信,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季朵捂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警察带着陆海洋出了门,季朵终于站起来朝他背影喊:“走出来吧!别再活在过去了!” 陆海洋的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季朵知道。 她从未正视过陆海洋对她的喜欢,她那么绝情地忘记了从前的一切,根本没有意识陆海洋仍然活在过去,仍旧站在那个打碎他们生活的十字路口。 直到现在,季朵才明白吴瑛临走时那句羡慕的真正含义,恐怕当时吴瑛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怎么了?”季朵刚一走进病房,维今就看出她哭过,紧张得支起头来。 季朵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径自坐到床上,侧躺下去,轻轻将头放在了维今不碍事的那一侧肩膀上。在他身上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药味包围下,闭上了眼睛。 刚好没在打点滴,维今弯曲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再问什么。 就这样靠了好一会儿季朵才缓过来一点点,维今的怀抱就像她的充电站。她抬起头问:“我这样会压到你的肋骨吗?”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要有好几天看不见我,疼也忍忍吧。”这样说着季朵还是直起身子,双手撑在维今身体两侧,脸上恢复了一点神采,“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别把自己搞丢了就行,其他都不要紧。” “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啊?” “哦,对了,还真有一件事,”维今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无论现场有多少人想要买下你手里的表,无论他们开出什么价格,都不卖。” “真的什么价格都不卖?” “对。这块表还不够完美,所以仅作展示。如果真的有人想要,你可以帮我接一块到两块的订单,可以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一些外观上的改变。” 季朵能理解维今的想法,却又觉得何必和钱过不去。看她来回努嘴,就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纠结什么。 “小财迷,”维今忍不住戳了她额头一下,“那块表,是送给你的。” “我?真的是送给我的?” 因为之前完全没想过,突然意识到维今可能一早就是这样决定的,季朵难以自制地喜笑颜开,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光越来越亮,像整片星群从云雾中透出来。 许久都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季朵成长起来,她就越来越稳重,可身上也包裹着越来越厚的疲惫。这个瞬间维今仿佛又看见了最开始那个天天来找他打发时间,不管不顾不讲道理的季朵,这竟令他有些感动。 他突然将季朵朝自己拉下来,季朵怕碰到他,有一些拧巴,两个人的嘴角将将擦过,听到他在耳边说:“当然,我想给你独一无二的。” “可……我值得吗?” 又想起了陆海洋,想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变成她通往幸福的垫脚石,季朵将脸埋在维今肩头闷闷地问。 猜到她可能在警局知道了什么事,可她不愿说,维今也不想问。 “你是我的。所以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每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是一年一度的巴塞尔钟表珠宝展,为期站的、杂志的、报纸的记者们团团围住了,还有一些品牌的负责人,叽叽喳喳都要和她约时间,回国后和维今见面。她只能全都应下来,仔细记住每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名头以及诉求。记着记着季朵忽然感伤起来,她是到这时才彻底意识到维今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新候选人产生的快报立时出现在了国内外各大手表爱好者的论坛上,等到一系列采访在国内发表后,维今受到的关注会更多,估计来工作室修表的顾客都会多起来。可以预见的是,之后的一年维今会非常忙碌,可相对地,他的世界也会变得丰富多彩。 而季朵能为维今做的,可能也就只有手头上的这些小事了。 直到展会最后一天还有人找季朵问手表卖不卖,来这里的人经济条件都不差,不乏有人让她自己出价。她还真是心动啊,不过最后还是全都拒绝了。等到这一切都完结了,季朵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在手腕上比了一下,摆摆样子就又收了回去。她可不舍得戴,平时磕磕碰碰是会心疼的。 因为太过在意,突然注意到背面镂空的边缘有东西吓得季朵心里一紧,还以为是划痕,赶紧贴到眼前仔细看。刻痕圆滑,一看就是故意为之,季朵眯着眼睛调换方向,半天才看懂那是什么。 是她和维今名字缩写的结合。 这个大叔,闷声不坑,倒还挺浪漫的嘛!她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一次她终于把表戴在手腕上系牢了,理直气壮。 本来这趟旅行季朵和维今商量着是打算好好玩的,现在变成她自己来,现在她只想要赶紧回去。一方面维今还在住院,临走的时候,维今让她把工作室里急修的几块表拿到了医院,非说自己一只手也搞得定,但她还是不放心;另一方面她这里有那么多的信息要给维今,怕耽误事情。 只有一天的空余时间,季朵只打算去逛一逛苏黎世美术馆和跳蚤市场,反正她也要从苏黎世飞上海。苏黎世美术馆里有很多她喜欢的画家的真迹,尤其是莫奈的长幅睡莲和滑铁卢桥。最初令季朵心潮澎湃,对绘画突然产生的天赋有了认识的就是莫奈,她当时在画册上看到莫奈晚年在白内障手术后视力逐渐下降时画的睡莲,用色非常灰,可里面细小色块的颜色之丰富令她震惊。灰完全不会遮挡色彩与光影的流动,她坚信莫奈是一个对色觉非常敏感的人,由此她也发觉自己的色感变得比手术前更敏感了。如今季朵有幸能看到真迹,一路上都很兴奋。 可是当季朵走进这座门口竖立着罗丹《地狱之门》的知名美术馆时,兴奋却在一点点消失。当她经过了贾科梅第特点鲜明的雕塑、蒙克的版画,还有塞尚、梵高的画作,最终停在了那两张长幅睡莲面前时,怀疑变成了肯定,兴奋也终于变成了恐惧。 之前在铜版纸上看到印刷的画作她尚且会激动,可如今她站在真迹前面,神经居然只是轻轻地颤了颤——就是普通人看到一幅传说中大师的真迹,被价值吓到的那种极普通的震颤。她看得清楚,那些色块是如此厚重粗犷、惊心动魄,然而她却只能从技法上去分析这些,曾经拥有的灵魂上的共鸣、对于印象派独有的见解,通通不见了。不仅如此,季朵觉得真迹比印刷灰很多,这当然是她的问题,是她的色感变弱了。 不,不只是色感——季朵站在空旷的美术馆里,过多的留白令她眩晕——她早该想到,画不达意、灵感缺失、鉴赏力减弱……是她那“因祸得福”的“福”,过期了。 她会慢慢地变成一个学过画画的普通人,她的游刃有余终会变成艰难,加之她本身的绘画功底浅薄,她根本不知道没有天赋加持的自己能画成什么样。 季朵逃也似的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整个人魂不守舍,飞机开始滑行了她才想起忘记给维今发消息了。虽然这趟飞机算最快的了,只有十二个小时,她却还是担心维今会等一夜。 窗外漆黑一片,半点云层的轮廓都看不到,头顶小小的阅读灯将她的脸模糊地映在窗上。季朵看着看着,忽然看见了维今的脸。一瞬的幻觉竟将千斤重的沮丧掀了起来,她溺在里面,鼻子被塞住。她将座椅放低,面朝舱壁捂着脸蜷缩起来。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美术上的天赋,如果她没有帮到维今半点,如果她真的身无长物,维今会爱上她吗?这个假设太可怕,稍一动念头便溃散开来,无法收拾,像无数小虫子蚕食着她的意志与信念。 明明是趟功德圆满的旅程,下飞机的时候季朵却憔悴异常。她一分钟也没有睡,困倦明明拉扯着她的眼皮,可太阳穴上却有一根血管跳个不停,让她心力交瘁。开机之后,先涌进来的果然是维今的消息,一连好几天,最后一条是:“我查了航班没晚点,我给你定了接机的车,先来医院吧,我想看看你。” 果然她还没取完行李,司机就打来了电话。季朵在车上补了点妆,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好一些,尽可能精神抖擞地到了医院。 “我回来啦!”没探头看就推开了门,结果靠门的这张空床住上了人,被她吓了一跳。她不太好意思地点头抱歉,抬眼就瞧见了维今乐不可支的模样。 “你啊,嘱咐你多少次,让你出发前告诉我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 维今见季朵回来,这颗心才算放下。这一夜他也算睡了,可睡得真不踏实,一小时一醒,醒了就看手机。 “对不起嘛,忘记了。” 屋里有外人在,他们也不好再像之前一样腻乎。季朵把行李箱靠墙边放好,刚走到床边,维今就伸过手来拉住了她的手。看到她将表戴上了,维今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看。” “你这是夸自己吧。”季朵打量着他,比刚住院时状态好多了,“对了,我和你说说展会的……” “不急。” 维今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不放心,想看看你。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看你的黑眼圈比熊猫还宽。” “你让我和你说完嘛!不然我睡不着。”季朵噘嘴。 “好吧,拿你没办法。” 八天,乱七八糟的人事,还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讲完的。诸多细节季朵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幸好她手上勤奋,本子里事无巨细。看到她整理的东西维今都有些惊到了,天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上心的,我都没关系。我是不是给你太大压力了?”感动归感动,维今却有点心疼。 季朵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啊,做这些我很开心的。” “我慢慢看,该联系的我会联系。你回去睡吧,”维今摸摸她的头,“把这些都忘掉。” “不用你说,我很快就会忘掉的。抛诸脑后这件事,我可是无师自通。” 离开医院回到家,季朵径直扑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她给公司打了通电话,然后上网搜了搜关于维今的新闻,果然看到了几条,其中好像还有些关于她的。才回来几个小时,可她看着巴塞尔之类的词语竟已经觉得像是一场梦了。 不知为何明明现在她离维今很近,他们的幸福可以说到了顶点,可她的心却空落落的。季朵无意识地握着手腕上的表,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段时间过去,维今的胳膊已经彻底好了,肋骨和脚踝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有了行动力之后,他就没办法在医院待下去了,坚持出了院。他那房子总是要上下楼,季朵还是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出问题,所以偶尔会留宿下来。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时候季朵总是开心的,可夜里她时常做光怪陆离的梦。像水晶球一样的玻璃房子,灯光照得四周闪闪发亮,还透着一层奇妙的蓝。房子里有许多垂坠的树木,如同热带雨林,美丽而幽静。中间有一个t台,同样是玻璃的,有钻石一样的切割面,舞台下面朝上打的小灯将那些折射面衬得流光溢彩。围绕着舞台摆放着丰富的自助餐食,穿着高档西服和美丽晚礼服的先生女士悠闲地穿梭其中,但他们的脸却全部模糊不清。 庄严又悠扬的弦乐响了起来,季朵晃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t台长的那一端的尽头,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手上还戴着高雅的蕾丝手套。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穿着燕尾西服的维今从对面的一侧走出来。维今的头发又长长了,和他们初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卷曲的弧度配上他深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像是混血王子。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正对面,季朵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是婚礼吗?这是他们的婚礼吧。 明知应当等维今朝自己走过来,可季朵已经没出息地提起裙子朝维今跑了过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t台在她面前无限延长,她无论怎么跑都是原地踏步。音乐却还在奏着,底下那些模糊的面孔全部注视着舞台另一端,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孩从维今的身侧出现,维今朝那个女孩微笑,执起了那个女孩的手。 “不是她,是我,不是她……” 季朵拼命奔跑,像笼子里无助的仓鼠,却只能看着维今和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站在对面。她张开嘴大喊,却没有人听见。 “是我啊!是我,我在这里,是我……” 她急哭了。 “季朵,醒醒,醒醒——” 感觉到脸上痒痒的,季朵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像刚跑完步一样跳得厉害。她错了错眼珠,看到支起身晃醒她的维今。她吸了吸鼻子,突然伸长手臂抱紧了维今的脖子。 “做噩梦了?”维今被她拉了下来,侧身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放在她的颈下轻轻地拍,“没事没事……”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季朵瓮声瓮气的,眼里的湿润还没彻底干掉,可终究缓过来一点。 “梦见什么了,至于喊成这个样子?” 真要说婚礼,季朵还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梦嘛,都是无厘头的,讲出来就太傻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个有点可怕的梦。” “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维今亲了亲她的发顶,拍了一会儿她的背,企图哄她睡着。季朵也闭着眼睛装睡,却一直似睡非睡,有一层意识始终在活动,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最近,她越来越怕了。即使好好地待在维今身边,即使是肌肤相亲,那份恐惧就蛰伏在幸福背后,冷不丁就让她打个哆嗦。 只不过季朵不愿让她这份庸人自扰,打搅维今的生活,所以她清醒的时候总是尽量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大概正因为此才会转移到梦境里吧。 毕竟维今时间紧任务重,一年时间他得设计出一款全新的机芯,并且做出成品来。回家之后他支棱着胳膊,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设计。按理说维今应该非常忙碌,季朵在巴塞尔遇到的那些媒体仍旧想要采访他,不少钟表品牌也朝他抛出了橄榄枝,更别提一些与钟表相关的座谈会、私人聚会等等。结果连季朵都没想到,他真的完全不在乎那些,十个采访推九个,那些活动他只参加能学到东西的,纯社交他不感兴趣。所以在季朵看来,维今的生活并没有变样,他大多数时间都还是安静地沉浸在时钟的嘀嗒声里。 他果然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看着这样的维今,季朵却隐隐不安。 恐怕维今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爱人吧。如果他有一天发现她身上的改变,会有什么想法呢? 好在现在这个改变还只有季朵自己知道,从巴塞尔回来的几个月里,季朵一点一滴地承受着那所谓的后天学者症候的消失,她从一开始抛开设计至少还能画出完美的首饰设计稿,到后来连画都开始出现瑕疵。那瑕疵并不大,在别人看来或许可以忽略不计,在她眼里却是颗沙砾。 所以季朵又招了两个新的设计师,她会参加他们的讨论,却很少自己画了。她不声不响地从设计师的身份中抽身出来,专注于打理品牌。这在他人看来也是无可厚非的选择,毕竟平日里琐碎的事情太多了,她这样反而效率更高。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实在不想有一天听到大家在背后偷偷议论,说她的设计大不如前了。 不过季朵没放弃,她更努力地巩固基本功,学习机绘,掌握流行趋势。之前是命运给她的小小补偿,让她得以一下子站在很高的地方望出去,如今山川变平地,她的视野变小了很多。但没关系,只要她还看得清楚,只要她能努力在这方寸之间看到美就可以。 她是这样劝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只有在面对维今的时候她才会害怕,她怕有一天维今再像从前一样征求她的意见,她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游刃有余。最重要的是,季朵现在不再自信了,原先她虽然自卑曾经的九死一生,自卑头上的疤和不稳定的神经,至少她还有值得自信的方面去抵过,可现在,没有了。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敢给维今那么重要的表提建议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会做那块不知所谓的招牌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是不会在伤心之余设计出一款得奖的首饰的。 如果是现在的她,配得上维今吗? “喂!” 贴在耳边巨大的喊声吓得季朵的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站在她眼前的小秋提着抹胸婚纱的两侧防止走光,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问:“你怎么回事啊?让你陪我试个婚纱有那么无聊吗?魂都飞了!” “对不起。”季朵嘟了嘟嘴,转头看镜子,“还是刚刚那件更好看吧。” “是吗?” 小秋歪头沉吟了一下,季朵立刻心慌起来,也开始不确定哪件更好看。以前她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审美的,可现在她犹豫着想要改口,不过小秋先她一步转头对店员说:“那就定下来刚刚那件吧。” 季朵暗暗松了口气,但自我怀疑的小火苗却并没有熄灭。 “怎么,昨天没睡好啊?生活太和谐了?”定下一件就去挑下一件,小秋边拨弄着衣架边意有所指地瞥了她一眼。 “呸!说什么呢!” 在这种话题上季朵还是脸皮薄,一开玩笑耳朵就红,偏偏小秋还就爱这么逗她。她捏着耳垂说:“半夜做了个噩梦,好久才睡着。” “你说你俩一个月也就在一起住几天,你居然还有心思做噩梦。你干脆搬他家去得了,还省房租。” “现在这样挺好的,他工作需要安静,我经常在那里,他总得顾着我。再说了,我家那间小工作室,我也舍不得扔,偶尔还能做点小玩意儿。” “不过也好,反正一旦嫁了,就得在一起过几十年,现在省着点用也对。”小秋煞有介事地点头。 什么省着点用……季朵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着推了她一把:“胡说八道!” 两人正闹着,店员举了几件伴娘的小礼服过来给她们看,不等季朵挑,小秋就摇头:“有没有长款的啊,就跟婚纱类似的那种。” “这种就挺好啊!”季朵想随便挑一件,伴娘而已,不该抢了新娘风头,“为什么要穿长的?” 小秋坚持让店员去找,一把搂过她的肩膀说:“我,朋友遍天下,为什么非得找你当伴娘,你想过没?” “为什么?” “还不是想帮你提提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他更老大不小了,还等什么啊?让他看看你穿婚纱多好看,再拿婚礼的气氛一烘托,准保他回去就向你求婚。” 提起婚礼,梦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季朵用力吞咽了一下,强行压下心慌,咕哝着:“算了吧,我是要给你当伴娘的,肯定要待在你身边啊,我没打算让他去蹭饭。再说了,他愿意娶,我还未必愿意嫁呢……” “少来!就你那点出息!”小秋嘁了一声,“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折他身上了。” 季朵想反驳,张了张嘴巴,完全没有底气,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 结婚真是件麻烦事啊,尤其小秋这还是个跨国婚姻,男方家人也多,两个人朋友又多,计划是越定越大。看着小秋不厌其烦地试衣服,期间不停地发视频给未婚夫看,季朵虽然也觉得幸福,可她实在吃不消这种折腾。都说没有女孩不期待婚纱和婚礼,但季朵还真不强求那些,她更想要简简单单的,只要能让她有归属感就好。 快结束的时候维今来了电话,她接起来听见维今问:“你们结束没?” “快了。” “我刚从超市出来,你要是之后没什么事我就去接你。我看你最近睡眠不好,给你炖点糖水喝。” “让他来,让他来……”小秋用嘴型和季朵说。 “好啊,那你过来吧。” 撂下电话之后,不等季朵反应过来,小秋拽着她就塞进了试衣间,跟店员说:“把我那件鱼尾的婚纱给她穿上。” “不要了吧……喂!” 反抗无效,最终季朵还是穿上了婚纱,店员一根一根把后面的抽带给她勒紧,鱼骨箍得她不得不挺胸抬头,还呼吸困难。 这还不算完,小秋又问人家要卷发棒,把季朵的发尾卷成螺旋状,看起来真的像人鱼公主。在维今来之前,她就一直被塞在试衣间里。季朵一早就知道小秋想干什么,她本来还不当回事,可如今真的穿上了婚纱,干等着维今来,她居然也逐渐紧张起来。 “季朵呢?”听见外面传来维今的声音,季朵面朝门外站了起来。 “出来吧。”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季朵紧张得想抓裙子,结果鱼尾裙包身太合适,她手都没处放。她盯着维今的眼睛,扭捏着走了出去。 她会穿成这样是维今没有想过的,所以第一眼看到时,他眼睛里的惊讶完全没有克制。看着她慢慢地靠近,像是看一颗星星越来越近,那光芒纯白耀眼,不染一丝尘埃,不带一丝欲望。 是维今一直以来最想拥有的。 “是她一定要我穿的……”季朵停在维今面前,指了指一旁看热闹的小秋,“好看吗?” 维今的目光贪婪地在季朵的脸上流连,半晌才抬手捧着她的脸,浅笑着低声说:“好看。” 季朵少有地被他的眼光烧得不敢抬眼,又听见小秋在一旁的笑声,脸颊越来越烫,维今的掌心都感受到了温度。 “回家了。” “好。” 坐在维今的车上一起回家,季朵心里还残留着刚刚的紧张与悸动,难得地没有叽叽喳喳。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到了维今家门口,季朵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还没来得及拉,维今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怀里。她的下巴抵在维今的肩膀上,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想吗?”维今在她耳边问。 “什么?” “想结婚吗?” 他一句话就引得季朵的心狂跳,所有毛孔好似都在诉说着慌张。季朵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无措,维今笑了一声,说:“我有点想娶你了。” 所有的慌张在一瞬间都静了下来,凝结成了花骨朵,万千的花朵在季朵身上徐徐开放了。她将脸往维今肩头埋了埋,仍旧压不住上面越咧越大的笑容。不过她还是得便宜卖乖地说:“一点点可不行。要你很想很想娶我,这辈子非我不娶,我才会考虑。” “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娶的啊。”维今向后撤身,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自然地说,那语气听起来竟好像在疑惑她居然不清楚这件事。 仿佛这已经不算是情话,而是两个人应当心照不宣的约定。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让季朵鼻子发酸。她是真的没想过,维今原来早已下了这样的决心。 “在你出现之前,我对爱情没什么念想,我不认为自己在期待。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普通人那种完整的家庭概念,我总在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给另一个人一个家,我不知道自己的爱够不够。”维今几乎是箍着季朵的脸,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予你想要的爱情,我更不知道家庭生活是怎样的。可我确定我爱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方式。如果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婚,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你就告诉我……” 季朵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朝自己拉下来,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她要用心跳和温度让维今知道,无论他说没说出口的,她都懂。 只是季朵总是忍不住想,现在的她何德何能啊。 小秋婚礼那天天气特别好,不是暴晒,也没有狂风,虽然稍显阴沉的天色对拍照有些影响,但对于户外婚礼来说还是件大幸事。 婚礼在青浦的一处庄园里举行,天然草坪,还有湖泊相傍,旁边是一栋栋欧式别墅,宾客如果喝多的话可以留宿到第二天再走。场地是以紫色为主,小秋爱热闹,起初婚礼策划想弄纯白西式,被小秋反问是葬礼吗,才改成现在这样。作为伴娘季朵一早就到了,陪着小秋在新娘房里鼓捣,还有三个伴娘,季朵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实在没什么印象,人家对她倒是熟络。 “他真不来啊?”抻着脖子被造型师做头发的小秋又问了季朵一遍。 “真不来。他谁都不认识,来了也就只是吃顿饭,不如让他安心在家工作。反正红包给你带到了!” “那倒是。”小秋也没勉强,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她靠过来,小声说,“等下我把捧花丢给你,你可给我接好了。” “喂!你知道我最不擅长接东西了!” “这要接的可是你的终身幸福,不许掉链子!” 她这信誓旦旦的语气真是把季朵逗笑了。 在小秋的伴娘里面季朵是模样最漂亮的,于是递捧花的任务就交给她了。戒指盒就放在捧花上,如果是婚礼策划公司做这些,以防万一是会用假戒指的,不过现在既然交给了季朵也就省得麻烦了。那么贵的钻戒放在她手里,季朵可是压力山大,礼服又没有口袋,她一会儿放在手包里一会儿抓在手里,完全不敢放松。 虽然大半天的时间都在闲着,但流程一旦开始还是焦头烂额,小到宾客座位安排,大到舞台走位,各种细节要调整。好不容易要开始了,她们这四个伴娘是要跟在新娘婚纱拖尾旁边一起往前走的,司仪在台上控场,音乐响起,新娘穿过会场徐徐走向新郎。比这个大的场面季朵也不是没见过,可这是她最好朋友的婚礼,她双手将捧花扣在身前,全程紧张得像个第一天上班的礼仪小姐。 终于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司仪给季朵使了个眼色,她赶紧两步上前走到了新郎新娘中间,面对宾客,将捧花交给了新郎。身为一个外国人,虽然在中国待很久了,恐怕对这种婚礼模式还是不太习惯,又或者是太激动,新郎接过捧花看都没看,扑通一下就单膝跪地了。 还是季朵第一个意识到……戒指呢? 原本应该插在捧花里的戒指盒不见了,季朵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刹那间慌到大脑一片空白。 婚礼全程录像,该怎么叫停。更何况根本来不及,她还没回过神来,小秋和新郎,包括司仪都发现了,齐齐看向了她。 这一来季朵感觉自己就像处于追光灯中心,脑袋直接死机了,她想回忆,却像卡住的磁带只能在这一秒钟反复跳帧。 “去找,去找,快去找……” 司仪催促着她,脸上满是焦躁,转头面对宾客却是一秒变脸,熟练地打起了哈哈。季朵根本不敢去看小秋的眼睛,转身往回跑,梳妆台上没有,床上没有,她的包里也没有……她惊慌失措地跑,高跟鞋一崴,险些跪在地上。她根本没当回事,顺势踢掉高跟鞋,光着脚在房间里跑,终于被她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 季朵攥着戒指盒长舒一口气,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却暗淡了下去。 她搞砸了最好朋友的婚礼。 急匆匆地冲出门去,踩到楼道冰冷的地砖她才意识到忘了穿鞋,季朵啧了自己一声,再跑回会场已经过了好几分钟。虽然司仪拼命尬聊,会场气氛还不错,毕竟是户外,大家也都比较放松,可当她举着戒指盒跳上台时,还是感觉到了周围的眼神和音量的变化。 “对、对……对不起……”季朵把戒指盒交给新郎,当即就想落跑。小秋是时候地拉了她一把,朝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这份体贴反倒令季朵更加心酸,她退到了舞台下面,倚着墙待在角落,难掩落寞。 婚礼后半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临结束的时候小秋背对着往外丢捧花,现场一下沸腾起来,座位上的宾客都跳起来往前涌。看着捧花在半空划出抛物线朝自己坠下,季朵伸手去接,却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捧花从她手上弹走,被其他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她感觉手上有一处很疼,定睛去看才发现手指被花枝划了道伤口,渗出一颗血珠。 不是什么大事,季朵的心却忽然一紧。 没吃多少东西,也没有待太晚,发觉没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事后季朵就先离开了,小秋作为主人公忙得要命,都顾不上看手机。她发了一条“新婚快乐,永远幸福”,坐上了回市区的车。 这一趟时间很长,期间小秋回了她一条“戒指的事别在意,有点小插曲才特别啊,我还挺高兴的”,没一会儿维今就打来电话,问她:“你今晚还回来吗?” “我在路上了。”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愿让维今担心,季朵懒洋洋地说,“穿了太久的高跟鞋,累了。” “那快点回去休息吧。我有件事要和你说,我过两天要去香港参加一个钟表展,你和我一起去吧。” 往常季朵一定会立即说“好”,可眼下她却有一点迟疑,末了她只是说:“我要看看公司有没有事,等我到家再给你打电话吧。” “好,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 维今在这方面真的很敏感,季朵只能努力笑了两声,以打消他的怀疑。 挂断电话之后,季朵始终看着手指上的那道伤口,已经愈合了一些,只剩一条红色的线,并不显眼,可她就是移不开视线。她终究还是让自己的终身幸福从手上溜走了,虽然只是个玩笑,她却只扯得动一丝苦笑。 到家之后,季朵卸了妆换了家居服,从冰箱里拿了一小瓶可乐,窝进了乱糟糟的沙发,心情才终于好了一些。翻看着日历上面的备忘,和公司的会议记录,觉得走开几天应该也没问题,就打算答应维今一起去香港。 她一边拨维今的电话,一边往水杯里倒可乐,电话那头传来维今的声音时她举起杯子想喝,不知怎的竟脱了手,杯把从指间滑落时季朵心里咯噔一声,想挽救已然来不及。本就不算轻的陶瓷杯子还装满了可乐,这一下砸在茶几上声音震耳,更别提她为了躲避泼洒出来的可乐跳起的慌乱。 “怎么了?”维今吓了一跳,紧张地问。 “没事,饮料洒了。” 季朵拿了抹布擦茶几,拖地,二氧化碳还在爆炸,冰凉凉的气泡溅在她的手上,让她觉得手麻麻的。维今在那边还在说着什么,可季朵听不太清楚,她把刚刚握杯子的那只手摊到眼前,缓缓地握了几次拳头。 有那么片刻季朵觉得自己的手指因为无力在发抖,可当她仔细尝试却又无迹可寻,看起来一切正常。 只是最近这大半年里她身上许许多多的变化早已埋下了一道道伏线,如今就像这杯可乐,全都溅了出来。 “那个……那个……”在维今那边喂了好几次之后季朵终于开口,“我想和你说,香港的展会我就不陪你去了。” “公司有事?” “对。” “那好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买给你。” 季朵干脆抱着膝坐在地上,轻笑了一声:“你突然问,我还真想不起来。再说了,我要是给你列一张化妆品的单子,你真的买得齐吗?” “我可以试试。” “好,那我想到了就发你。” 有那么一小会儿不约而同的沉默,倒也不尴尬,听着对面呼吸声带来的细小杂音,也让季朵心生安慰。就在她打算挂电话时,维今先一步叫了她一声:“季朵……” “嗯?” “你真的没事吧?” “你今天都问好几遍了!”维今每问一次,季朵心就越发慌,忙抬高音调,“我能有什么事啊!” “没事就好。” 话虽如此,维今放下电话仍是心神不宁,他分明能从季朵的语气中感觉到什么,那是危险的信号。最近这段日子他总觉得季朵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甚至像在隐瞒什么,可他没有证据,仔细去分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说到底就只是预兆,像是明明晴空万里,乌云都还没来得及层叠,就已经从远方飘过来的带点咸腥的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季朵在擦干净饮料,洗了澡之后,蹲到床头的柜子前,从里面的医药箱里取出了自己的病历本。随手翻了翻,发现上一次去做详细检查已经是三年多以前了。 或许是她的病又反复了,季朵决定趁维今不在的这几天去医院做次脑部的全面复查。 至于为何要趁维今不在,她也说不清究竟自尊心和恐惧,哪个占比更多。 Chater 12. Telve o'clock 诊室内安静得有些异样,自从季朵取回自己的脑ct,医生把它贴在光里,之后很长时间都是抬头看片子,低头看病历,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对患者来说,医生发出这种不祥的声音,实在是让病人心里发毛。 本来季朵来的时候并没有太紧张,她想的是大不了就是老毛病又严重了,结果医生沉吟的时间太长,导致她也有点坐不住了。她忍不住开了口:“大夫,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您也看见我病例了,之前多差的情况我都过来了,没事。” “倒不是这个问题。遗忘症也好,神经失调也好,都是比较难抓根源、难定性的病症,但现在你这个片子里有一个问题更明显。”医生举着杆子在ct上指了指,“你的脑沟明显增宽加深,这是典型的脑萎缩的症状。” 明明诊室里仍是一片安静,季朵却听到哐当一声,似有千斤重的铁锭从天而降,就这样一层楼一层楼地砸穿下去,回声在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她呆若木鸡,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发颤,张了几次嘴,又死死抿住。 脑萎缩?那不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虽然季朵于医学不通,可也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病。正因为知道,她才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基于你之前做过开颅手术,可能也有所相关,属于大脑机能的退化。但你也别太担心,你现在这个程度还不算严重,只要积极治疗,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积极的心态,脑萎缩的病程可以很长的,有些患者十几二十年仍然可以好好生活。” 十几,二十年?季朵突然笑了出来,用眨眼来抵抗着眼中的酸涩:“可您也说了,我这可能和当初的手术有关,所以会不会加速恶化,也未可知,对吗?” 医生沉默。 “告诉我,如果萎缩严重下去,症状会如何?” “每个人体现的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多数表现为无力、走路步态失衡、记忆力减退、行动迟缓……” “最后呢?发展到最后,我会痴呆吗?” 医生摇了摇头:“痴呆往往伴随着脑萎缩,但脑萎缩未必会演变成痴呆。最关键的是你的心态和生活方式要好,脑萎缩并不影响寿命,既然大脑机能减退,那就更努力地去锻炼大脑,保持充足的睡眠,坚持运动,是有可能维持在一个不影响生活的状态的。” “所以,我从今以后真的要开始养生了,是吧?”季朵还能开玩笑,不知怎的她居然觉得浑身轻松,甚至有些毛毛躁躁的,坐都坐不住。她笑靥如花地站起来,眼眶里含着的泪水掉落一颗,刚好滴在嘴唇上,“那……您给我开点药吧。” 拿着医生开的促进脑部血液循环和补给营养的药,季朵面色平静地走出医院,脸上虽有些湿润,却并不显眼,就好像下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她一路朝着本能选择的方向走,腰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定,只是视觉神经罢工了,没有将眼前的画面装进记忆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没有终点的一大片茫茫白雾里。 是一个推共享单车的人将季朵叫醒了,人家往后倒了一点打算转弯,便道很宽,她却直挺挺地撞了上去,腿撞在后轱辘侧面,上半身猛地往前扑,还是推车的人拽了她一把才稳住。 “你没事吧?”推车的人三分关切七分嫌弃地问。 季朵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嘴角刚一牵动,白雾全部凝结成了尖锐的冰锥,将她刺了个千疮百孔。她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眼泪已然决堤。 她扒着一辆共享单车的车座缓缓蹲了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藏身于一大片胡乱码放的共享单车中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十字路口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何为粉身碎骨,到这时季朵才懂。 从幸福的顶点一跃而下,明明知道目标是十八层地狱,却根本停不下来。恐惧与不甘钻入骨髓,流进血液,从内部摧毁了她,她无论怎样用力地哭,仍是呼不出心内的痛。 根本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期间很多人,包括协警都来问候她,季朵却完全站不起来,只能不住地摇头。直到她真的哭累了,眼泪还在掉,却已经使不上力了,抬头一看竟然已经暮色四合。 傍晚的云层像鳞片一样,目光尽头又红又紫颜色奇异,竟不像真实的世界。季朵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从火烧火燎终到冰凉一片。 或许她是应该和从前的那个世界告别了吧。 “喂,小秋。”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给小秋打了个电话,“我知道现在还是你的蜜月期,我不该打扰你,但……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酒吧里住几天?” 其实小秋并没有去度蜜月,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她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了,此时就在酒吧里。听到季朵的声音就知道不对,但她也没多问,只是说:“行啊,来吧。” 酒吧里面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员工休息的,另一间是小秋和男朋友偶尔住的。季朵一到,小秋就直接领着她进了那间私人卧室。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挂衣服的简易衣架,却还是乱得下不去脚。小秋也不管是什么,随便乱踢,将季朵按在床上,抱着臂倚着梳妆台边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和维今分手。” “什么?”小秋弯腰在她脑门上摸了一把,才笑道,“多大了?吵个架就闹分手?” “我们没吵架。他现在在香港,过两天才能回来。” 季朵嗓子疼,说话非常生冷。她没说的是每天晚上维今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今天应该也不例外。 “那怎么回事?” 从包里把病例拿给小秋看,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但脑萎缩三个字还是看得懂的,小秋的眉头拧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季朵眼神悲哀:“所以,我必须和他分手。” 事出突然,小秋也蒙了,拉了凳子坐下,手撑在桌子边,不住地咬着指甲。同为女人,她能明白季朵所想,也能理解这个选择。可作为朋友,她坚信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个病也不是说一定会恶化到什么程度吧?也许只是记性差点,或者反应慢一点,而且又不是瞬发,没准过个几年才会到那种程度。”小秋想要说服季朵,“你之前不是说过,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眼下吗?你不是从来都觉得结果不重要,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赚的吗?所以何必为了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提分手呢?” 是啊,没错,季朵之前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可现在她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洒脱。或许是因为她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一个人,不再是孩子一样的喜欢。所以当她意识到已经无法给予对方最好的自己,甚至无法完整地陪伴对方一辈子时,季朵发现自己只想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如果我明天就会死,那我现在就会飞去香港,我会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因为我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他终究会忘了我。但如果我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和他在一起,早晚我会变成他的拖累。”季朵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就算是最好的结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才会有一些不可抗的变化。你想想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他要反过来照顾我,要多吃力。可如果没有我,他就还有可能有别人,即使他的一生真的再没有别人了,以他的性格,他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一个人从从容容地生活。我留下来,只有弊,没有利。” “感情是不看利弊的啊!”听她分析完这些,道理都听得懂,小秋的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跳起来对她喊,“你替他想这么多以后的事,你就没想过现在吗?万一他爱你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要怎么接受你突然提分手?为了几年、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你就逼着他现在忍受痛苦,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季朵手肘撑膝,双手捧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到了手背上。 她曾经多么期盼维今爱她,如今竟会盼着维今没有那么爱她。 “我决定了,别劝我了。我在你这里住一段日子,我不会接他的电话,如果他打给你,你就说不知道。” 小秋被她气得大喘气:“你这是……玩失踪?” “他太聪明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稍微等一等,至少让他明白我在躲着他,这样他会有一个心理准备,到时候我会去当面说清楚的。” “作孽啊……”小秋不住慨叹,“人家一个不入红尘的大叔,硬是被你拉下来。现在你又要人家回去,情劫没过去,修行也没了,还怎么回去?”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算了,我不管了。”嘴上说着不管,小秋心里却有了个模糊的主意,伸手抓过季朵装药的袋子,看着那些药盒,“从今天起,我看着你,早睡早起,合理饮食。” 季朵想笑一下,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那几天季朵躲在酒吧里的小屋中,外面震天响,她也不是很睡得着,明明已经开始退化的脑子却被迫一直运转着。这件事她暂时不能让爸妈知道,爸妈已经为她担惊受怕太久,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她实在不忍心又揪他们的心。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为了爸妈,她也得好好活着。只是季朵有些害怕,离开维今之后自己还能在上海待下去吗?这座城市处处都有他们的回忆,他们两个万一再遇到该怎么办?想到这儿,她就想把公司转手,可她又实在舍不得,关键是如果连公司都没了,她就一无所有了,她不想现在就承认自己是个废人。 思前想后季朵还是给爸妈打了电话,只说自己要和维今分手。如果维今真的找到他们问,让他们只说不知道就好。 她这个分手说得有些突然,毕竟之前过年带回去,在老一辈心里这就算是比较正式的了。妈妈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季朵不敢多说,怕说多了会被察觉。但临挂电话前爸爸还是突然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吧?” 那语气是真的在疑惑什么,恍惚间季朵想起维今叫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或许这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直觉。她笑着说“当然好了”,撂下电话翻身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三天,她不回维今的信息,不接维今的电话,可她舍不得把他拉黑。拉黑之后,标注“大叔”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的屏幕上,单是想想季朵就觉得心里破了个洞。 联络不上季朵的第二天维今就知道出事了,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过多的惧怕,因为他知道季朵本人是安全的,这个失联是另一种出事。早在他出发前就隐隐有所预感,现在只是放上了最后一块积木,所以他原本答应和一个前辈吃顿饭的,结果临时决定回上海。 好在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在香港钟表展遇见了一个当时巴塞尔钟表展也在的发烧友,相谈甚欢,于是接了一块私人定制。那人还问他这次女朋友怎么没一起来,维今笑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一定会的。坐在回上海的飞机上,维今不断说服自己安心。 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的,又或者说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他比季朵早经历人事这么多年,理所应当为她多扛一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这样轻易放季朵离开他身边的。 回到上海之后,维今先去了季朵家里找,显而易见没有人,但东西全都放在原位,甚至连垃圾都没倒,能看出主人离开得多么仓促。他随后又去季朵公司,公司的人说今天还有通电话,但这几天季朵都说有事没过来。担心员工胡乱猜测,维今也没敢问太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那就只有一处可找了,他果断地给小秋拨了电话。 接到维今电话时小秋已经在酒吧了,因为季朵住在这儿,小秋也放心不下。她低头看了眼来电,又看了看眼坐在床上摆弄笔记本电脑的季朵,眼珠一转,接起了电话。 “喂?稀罕啊,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好几天联系不上季朵了,她在你那里吗?”维今问。 “啊?联系不上?我不知道啊。”季朵猛然抬起头,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谁,她紧张地盯着小秋,“我帮你联系看看吧,应该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些许的沉默过后,维今沉声说:“好,麻烦你了。” 两个人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这过程比季朵想象的要快很多,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失望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只是应该而已。 “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了。”小秋摊了摊手,将手机收回口袋。 季朵并没有问维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是怎样的状态,她不敢问。她现在处于戒断期的最开始,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全身上下的血液毛孔无不在渴望,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将自己捆在一个距离与维今有关的一切回忆都安全的地方,甚至她都不敢轻易动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怕稍一倾斜就会一泻千里。 直到季朵去了卫生间,小秋终于逮住了机会,她飞快地翻出季朵的病例,拍了两张照片,发给了维今。 就在刚刚,小秋在季朵的眼皮子底下和维今发了几条信息,是撂下电话不久维今就发过来的:“我知道季朵在你那里,作为朋友你照她说的做,我能理解。我只想确定一下她现在好不好。” “还凑合吧,你怎么那么确定她在我这儿?” “要是她不在你那儿,你不会这么淡定,至少会问东问西。” “怪不得她说你人精,真是的。我这人不会绕弯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她现在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分手,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她心里有了别人,离开我之后她会生活得很好,我答应。但我想,我有基本的知情权。” “如果她心里还有你呢,只是因为一些不可抗力……” “只要她心里还有我,就没有不可抗力。” 是这句话让小秋彻底下了决心,她这些年阅人无数,所以她愿意信维今这一次,她想帮季朵赌一个更好的结局。 等到季朵从卫生间回来,病历本早就回到了原位,小秋有点做贼心虚,不过季朵也无心去注意。她只是缩回床上,变成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脑袋空空地对着设计软件发呆。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会这样在床上生根,变成一朵蘑菇。 在看到小秋发来的“分手”两个字时,维今还是有点呼吸不上来。虽然事先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直到看见小秋发来的并不太清楚的病例,他那口气卡在了最难受的位置,整个胸腔都因为缺氧而发痛。 即使他以为自己考虑得足够多了,心理建设也足够坚实,却还是低估了命运的凶狠。根本什么都不用说,维今完全能够理解季朵在顾虑什么,他绝对可以复述出季朵说的想要分手的原因。 但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 维今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在乎什么,除此之外,任何世俗的烦扰都不能撼动他分毫。许多在常人看来迈不过去的槛,需要瞻前顾后计算利弊的事情,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 毕竟他这一生注定是任性的,就连他的出生也是场任性,既然如此,干脆任性到底。 病历上能看到医院和医生的名字,维今找过去详细问了情况。一开始大夫顾忌病人隐私还不太肯说,直到维今拿出照片,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她丈夫。她从这儿离开后就没回家,这还是她朋友发来的,我必须知道具体情况。” “唉……”医生打量了维今两眼,担忧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叹了口气说,“我都和她说了,心理压力没必要太大。多得是老年人在自己有意识的训练下,连记忆力都能保持。只要好好保养,好好锻炼,放松心态,是可以控制病程发展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后期在行动上语言上出现了什么障碍,积极做康复也是有机会好转的。” “请您把这个病的禁忌,和一些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诉我。” “主要就是忌烟酒,合理饮食,作息正常,保证睡眠,脑供血才能充足。定期体检,如果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要及时控制。多运动,多动脑,还是要尽量维持正常生活,家人生活的陪伴很重要。最关键的是,她自己一定要心情好,病人的心态对病程发展至关重要。”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维今站起来,面色已然平和,“我最后再确认一点,无论这个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就算丧失行动能力,但它并不致命,是吗?” “是的。”医生十分肯定,“主要是她太年轻了,以前又做过大手术,觉得害怕也是难免的。” 离开医院之后,维今并不知道自己走在那天季朵同样走过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想着季朵独自面对这个结果时该有多害怕。饶是怕得要死,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和他分手。 原因不言而喻,在季朵心中,他的位置是排在自身之前的。 明明是最需要他在身边的时候,却还要故作冷漠,用尽浑身力气疏远他,季朵现在一定很难过。这份难过经由两个人身上尚未切断的那根无形的丝线传到了维今心中,他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维今现在就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季朵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他知道还不是时候,以季朵的倔强,此时的强迫只能令她更痛苦。 但维今最后还是去了,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之后,他不打招呼地走了进去。小秋一眼就看见了他,紧张地把他往外推:“你这样直接找来是出卖我哎!” “你就说我是自己来的,你先去和她打个招呼。” 小秋颇为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转身往后面走。 听说维今找来了,季朵哪还有心思想别的,光着脚冲下地就要锁门。小秋哎呀呀地喊着,说外面还有事,赶紧钻了出去,不然也会被她锁在里面。锁好门之后,季朵就贴着门坐了下去,闭上眼睛能听到维今的脚步声靠近。 “季朵,”维今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是我。” 那两下就像叩在季朵的心上,她这么多天的封闭竟瞬间出现了裂痕,而且这个裂痕还在不断扩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逼你。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我希望你能回家,在这里你睡不好,回家好好休息,照常生活。你不用在意我,我会等着,等你想好了来和我说。” 说完这些维今又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如果你听到了,就回应我一下。答应我,回家吧。”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维今的声音听起来怎么会那么温柔。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扇门能关得住这份温柔,季朵来不及抵抗,就已经被牢牢包裹住。她的脑中已经像梦中梦般开始循环自己打开门扑到维今怀里的画面,可最终她也只是抬起手,在门上微乎其微地敲了两下。 门外的维今轻轻笑了,他蹲下来,循着声音的出处,又敲了一下。这一下离季朵的耳朵很近,她打了一个激灵,翻身跳起来,险些要破功。就在这时她听到小秋惊讶的声音:“这就走了?” 没听见维今的回应,但她知道,维今要离开了。季朵已经按在门把手上的手,渐渐收了回来,双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紧绷的脸,才发现已经沾满了眼泪。 从酒吧离开后维今径直开车到了季朵家门口,将车停在小区大门靠前一点的路边,就这样一直等着。等到了晚上十点多,他终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季朵的身影。维今打开门,偷偷探头出去,默默地打量着季朵,怎么看都觉得她憔悴了很多。 就这样目送着季朵进了小区,维今才踏实下来。他回到驾驶座上坐好,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他也会有今天,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 到家之后,维今才察觉到自己的饥肠辘辘和疲惫,可他坐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弹。他一遍一遍环顾着这栋房子,里面的装修细节都是出自他的手,屋子里的这几十块表也都是他这么多年一块块收集来的。曾经维今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离开这里,他本也是个不愿颠簸的人。可如今这栋房子对维今的意义和从前不同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季朵的影子。这几天里他做过最坏的设想,想他如果真的无法挽回季朵,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可是当他在工作间切割齿轮时,会有那么一个晃神,看到季朵坐在另一张桌前的背影。他下楼喝水,会看到季朵在冰箱前的背影。他看到别人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季朵还抱着靠背垫窝在里面。这些幻觉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他就知道不行,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也终于明白,房子不是家,有家人的房子才是。 最后看了一圈,将回忆牢牢刻在脑海里,维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天哪,你这是……按错了?”他竟然会主动打电话,这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我就是打给你的,我有件事要打声招呼获得你的准许。” “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对方的语气更是吃惊,“什么事啊?” “我急需一笔钱,所以我要把房子卖了。” “卖了?那你住哪儿啊?” “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一阵尴尬的沉默,电话那头只有呼吸声,维今也没主动说话,就这样等着,等到妈妈终于再度开口:“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偶尔度个假还可以,要是一个人长期待着会憋坏的,你要是真打算立地成佛,就干脆去庙里呗,至少还有和尚跟你说话。要不你过来找我,我找心理医生给你做抑郁症测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句两句和你说不清楚。总之我有自己的想法。”维今有点哭笑不得,“你就说同不同意吧。卖的钱我留一半,剩下一半我打给你,如果另一半你也想要,之后我慢慢还。” 电话那头的人轻笑一声,完全不像是这么大年纪的人:“卖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有几年可活啊,拿笔钱好好过日子也不错。” “行,那我尽快操作。” “哎,你先别挂!”妈妈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但语气还像是在开玩笑,“不会等你卖完房子,给我分完钱,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吧?” 维今掐着眉心摇了摇头:“不会。你随时都找得到我,要是哪天你在外面玩够了,想回来了,我养你。”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说过的最有感情的一句话了,甚至维今自己都不清楚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更别提电话那头的母亲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并非一日两日可以弥补的,其实两个人都已经放弃了,但只凭今日维今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他们终究还是母子。 “废话,不然我生你干什么?” 回应他的仍旧不是什么好话,换作之前维今只会觉得刺耳,就好像他的出生只是场交易。可今天他却只觉得好笑,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后面隐隐的更咽吧。 结束这段久违的通话,维今站起来深呼吸,他明显感觉到一些陈旧的过去朝着深不可测的地底沉了下去,再也不会浮起来。原来那些心灵鸡汤也有真的,爱上一个人真的能让他学会接受自己,原谅这个世界。 既然做了决定,维今再没有犹豫,接下来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将房子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挂出去,要求全款,或者至少是低于50%的贷款。然后开始列计划清单,购买条目,算账。要快,越快越好。 就这样过了一周多,已经有买家来看房子了,维今的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在等,等季朵来找他。 凌晨两点,他还在工作间里调整座钟设计图的细节,这次他想将小时候玩的那种走珠迷宫应用在表上,再配合时间的变化让珠子自然行走。现在维今要做的事情太多,他必须争分夺秒,所以也开始半夜赶工了。他揉了揉眼睛,拉开窗户想透口气,才发现外面雨下得很大。 正是这样的雨夜,季朵全身湿淋淋地跑来,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 心中所想与现实突然契合,敲响了预感的钟,维今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门前,却有些克制地拉开了。撑着伞的季朵站在外面,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下铺下阴影,显得无比落寞。 “为什么偏要这么晚来啊……来,进来。”维今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还没碰到就看到季朵手腕翻转,想要躲避,他的手僵在那里,慢慢地收回了身侧。 季朵在家实在睡不着,看着外面的雨,就想起自己因为一个梦冒冒失失地跑去找维今的那夜。她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就在今夜,放维今自由。所以她提着这口气,只迈进了门,再没有往前一步。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她看着自己的脚尖,静静地开口。 没想到维今大大方方地装傻:“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季朵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维今终于看见了季朵的眼睛,眼底红肿,一看最近就经常哭。这副又气又委屈的样子,让他又心疼又想笑。 “我们分手吧。”飞快地说完这句,季朵咬住了下唇。 “为什么?” “一定要有原因吗?就不能没有理由吗?我就是想分手,不行吗?”这么多天季朵一直想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让维今可以接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她站在维今的影子笼罩下,头脑一阵阵发晕,双手交握在雨伞把上胡乱抠着,“我就算和你说我喜欢上其他人了,我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会信吗?” 她终于仰起头,两行泪水齐齐滑落。她还没看清维今的脸,就已经被大力拥入了怀抱。她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她和维今的脚下,溅了两人一裤脚的水,可谁都无心去看。季朵很想挣扎,可她太想念这个怀抱了,光是克制着自己不抬起手臂就已经用尽全力。 维今死死地箍着她的肩膀和腰,将她扣在怀里,心中太过强烈的渴望涌出来,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像条在岸上奄奄一息,此刻才终于跃入水中的鱼。 “我不信,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他贴着季朵的耳畔说,“如果你真的想分手,我答应。” 季朵的眼睛陡然睁大,身体僵了僵。 答应,他说答应。 “我答应。” 像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维今又重复了一遍:“但你也要答应我,要对自己好,不要再哭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为了躲着我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所以,从现在起,他们就没有半点关系了。想到这里,季朵突然撑着维今的胸口退开了一点,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维今的脸。 就让她再看一看吧,最后一次。 “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耽误了明年巴塞尔的钟表展,不要因为我改变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快点忘了我。” 维今伸手抚在季朵的脸上,拇指不断擦拭着她的眼泪,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充满安抚的笑容。 那笑容让季朵欣慰,却也让她痛不欲生。 “前面的那些我都答应,只有最后一句……可能有点难。” 他低头吻住了季朵。 感性忍不住想要缠绵,理性却拼命想要疏离,季朵被拉扯得呜咽出声,险些崩溃当场。她用尽全力推开了维今,转身抓过地上的伞一鼓作气地跑出了门去。她撑着伞在雨里大踏步地往前走,像孩子似的不断用手背抹脸。雨声给她打了掩护,她终于变本加厉地号啕痛哭起来。 维今站在檐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口气松下来,眼中才爬满血丝。他从更着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傻瓜。” 又过了不到两周,维今离开了。临走时他给小秋发了条消息,让她有空多照顾一下季朵,不要让她亏待自己。 “你要去哪儿?”这种关键时刻维今却选择离开,不就等同于彻底告别吗?小秋真的搞不懂他,之前还以为告诉他真相,他会死不放手,没想到却从季朵那里得知他二话不说就同意分手了。小秋正火大呢,现在听说维今要走,立刻就炸了:“你还回来吗?亏我之前还看好你!” “我会回来的,至多半年,也许更短。总之,我一定会回来。下次我回来,会接她离开这里。” “去哪儿?你没有放弃?” “别问了,我要登机了。”维今将票递给地乘,飞快地按着手机,“我说过,只要她心里还有我,我就不会放弃。帮我照顾好她,如果怕她伤心,就尽量别和她提起我,别让她去我那里,谢谢你。” 小秋本也是放心不下,跑到季朵公司送了点吃的,和维今发着信息回头看了一眼自从分手就努力用工作麻醉自己的季朵,决定先将这些瞒住。 她只能暗暗祈盼维今说的是真的,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会将季朵带到幸福的彼岸。经受过苦难,却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的人,是不该被辜负,更不该在寂寞中独自凋零。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季朵只是不哭不笑、循规蹈矩地生活。和维今分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司里,用经验去弥补天赋上的缺失。她知道设计圈有绝对天赋的人并不多,而时尚又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她现在失去的只是对自己的信任。说来也可笑,这份自信居然还是维今帮她找回来的,她将分手那天雨水从伞沿不断淌下的画面做成了设计,没想到获得了公司设计师的一致称赞,放上预售之后量也很大。 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她的眼泪。 季朵没有再提起维今,手机里电话信息一多,维今的名字很快就被挤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备忘录里所有关于维今的消息,她都删掉了——那是因为她知道手机系统已经自动将那些上传到云端了,她不过是只鸵鸟而已。 想丢掉,舍不得。想忘掉,忘不掉。 只有夜里比较难熬,季朵努力想要维持每天八小时睡眠,却总是被迫熬到累极了才能睡着。除此之外季朵的生活很平静,她只是记性越来越差,前一刻在想的事情,后一刻就变成了一片空白,除了正式场合外,她不再穿高跟鞋,因为实在很容易磕绊,不过普通人也难免提笔忘字和平地摔,没人当回事,她也一样。 就这样一整个夏天过去了,季朵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走出来了,她还能和小秋开玩笑说失恋也没那么要死要活嘛,却没想到在超市货架上看见一排蘑菇罐头,忽然就失了神。从超市出来后她本应该回家,坐在出租车里玩了会儿手机,再抬眼却发现路线不对。 她原想问怎么会走这条路,可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季朵的话又吞回了喉咙里。司机最后将车稳稳地停在了维今家门前。 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上车时她说错了目的地。 本想让司机继续开,眼神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往窗外飘,季朵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做的那块招牌不见了。她咬着下唇沉吟了两秒,还是慢腾腾地下了车。 不仅仅是招牌不见了,台阶上铺着尘土和落叶,往常总是很干净的栏杆上也挂着一层浮土。季朵本来只想远远望一眼,却不知不觉被这份寂寥吸引住。当她将脸贴在落地窗上,看到房子里除了基本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曾经挂在墙上、摆在壁炉上的那些钟表全都消失了。 “嘀嗒,嘀嗒,嘀嗒……” 指针倒转,那个盛夏的下午,季朵就是从她现在站的这扇门前一步迈入了这间钟表的乐园。当时房间里萦绕着的神秘而和谐的声响至今仍在她的耳畔回响,待到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如今只剩她越来越慢的心跳。 维今走了。 季朵失魂落魄地走到台阶最下层,不顾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头靠着一旁的栏杆,寂寂地闭起了眼睛。 骗子,明明说好不会因为对方影响自己的生活的!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大动干戈地抛弃一切逃离呢?是不是他心里的痛苦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呢? “大骗子……” 你现在在哪里啊——季朵眼角已经感觉到湿润,可她快速地伸手抹去了。她张开眼睛努力看天,不让眼泪流下来。维今可以当骗子,可她不行,她答应过不再哭的。 然而自从知道维今走了,季朵反而放开了心底的思念,不再强行去屏蔽、躲避。只要没事季朵就会去空房子前坐下来,一坐就是很久,有一次她甚至靠在那里睡着了,最后还是被环卫工叫醒,怕她出了什么事情。 睁开眼睛之前,她模糊地有人在看着自己,心中竟生出一丝期待,下一刹那期待就像泡沫一眼无声无息地破灭,落下了一滴水在她的脸上。 天气逐渐冷下来,季朵开始在心中计算着距离三月还有多久,虽然已经和她毫无关系,她却仍然像是自己的工作一样紧张着。她期盼着到那时自己能在网络上看到一点点关于维今的消息,知道他好好地生活在哪里,可季朵更怕到时候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维今的旧房子里搬进了新的主人,季朵站在远处看着搬家公司将一样样不适合这栋房子的办公用品搬进去。从今以后这里再不属于她了,她与维今的过往在现实中再也没有落脚点了。 季朵转身离开,每走一步都感觉影子在无限拉长,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还伫立在原地,不肯移动半步。直到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趔趄了一下,这份拉扯感才消失。可季朵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她在逐渐变成透明的。 一月底季朵正在公司忙年终结算,自己也快要回家过年,无比发愁如何应付父母的盘问时,突然接到小秋的电话,让她赶紧去酒吧。 “有什么事啊?我这忙到一半呢。” “我有急事,耽误不了你太久,你赶紧过来一趟。” 小秋的语气不由分说,季朵也担心是真有什么急事,只得放下手里的工作赶了过去。 浑然无觉的季朵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站着个人,单单是余光晃见人影,她的心里就已经响彻了天崩地裂的轰鸣。她像尊石像定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几步开外靠在行李箱上的维今。 “好久不见。”维今歪头朝她笑着,抬手动了动手指。 他瘦了很多,穿着棉服都看得出来,也晒黑了不少,眼角的纹路深了些,显得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亮,那光芒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他这个年纪的人脸上,那是心思最纯净的少年第一次为心爱女孩发疯时才会有的眼睛。 所以,是梦吗?季朵缓缓摸到自己手背,毫不留情地掐了一下。 “不是梦,”维今拿她的小动作没办法,大步走到她面前,挟着风将她紧紧包裹住,“我回来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怀抱,束缚着她的手臂的力量,以及贴在脑后掌心的温度。太熟悉了,顷刻间就能将她的魂与肉拉回从前。季朵僵硬着身体,连眼睛都忘了眨,嘴巴微张着,好似是为了让心跳不爆炸。她知道自己该推开,可是她反应不过来。 “这么久,过得好吗?” 直到维今稍稍松了松手臂,才让她能抬起头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脸上找线索,只是一个充满欣慰,一个恍如隔世。季朵没有回答维今的问题,她只是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手指隐约触到维今的脸时却停了下来,但维今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而是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挑了挑眉,笑道:“是我,真的。” “你怎么……你怎么……” 季朵彻底慌了,根本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然而她的视线不经意下移,却看到维今弯曲的小臂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疤。疤痕看起来很深,还泛着红,一看就是刚刚结成不久的。她居然经由此突然回了魂,一把抓住维今的手臂,紧张地问:“怎么弄的?”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划伤而已。” “你这只胳膊骨折过,本来就应该小心,你到底干什么了啊?” 看着她因为紧张,反倒生龙活虎起来,维今这颗一直虚浮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一直在克制,假装一切尽在掌握,实际上到了这一步他反而很怕。 他怕季朵已经不再爱他。 可现在维今放心了,他微微弯腰面对面近距离地盯着季朵的眼睛说:“想知道我究竟干了什么,就和我去个地方吧。” 季朵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就掉进了维今的陷阱里面,松开手退后了一步,猛地摇头:“不要,我得回家过年……” “我们去另一个地方过,”在季朵诧异的表情显现的下一秒,维今说出了令她更惊讶的话,“你爸妈已经答应了。我回来前去见过他们,他们同意我带你走。如果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们。”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啊?”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季朵的想象,她也不知道这个电话该不该打,可她了解维今,这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以后再告诉你。” “我不去。”季朵也犟了起来,“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维今丝毫没有动摇,反而笑得更甚:“我没忘。但分手了也不一定非要老死不相往来吧。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我保证去到那里之后如果你想回来,我会立刻送你回来。在途中如果你要求,我会和你保持至少一百米的距离。这样行吗?” 听起来耳熟的话,瞬间让季朵回到了最好的岁月。当时她缠着维今要一起去云和梯田,也是这样说的,至少一百米的距离,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把房子卖了,现在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只能住酒店。你考虑的时间越长,我在酒店住的时间就越长,你忍心吗?” 季朵看着维今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真的很想说忍心,可最后她还是气得跺脚,语气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赖啊?” “和你学的。” 维今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想的却是,还好,她没哭。 时间真的很赶,季朵办好了澳洲的签证,他们立刻就直飞布里斯班。一路上无论季朵问多少问题,维今都不回答,她也真的较起了劲,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其实买经济舱就好了,这个贵好多。”也就九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维今却坚持要买头等舱,票价让季朵肉疼。 “你每次坐经济舱都睡不好,贵这点钱能睡个好觉,很值。” “有钱了不起啊……” 季朵嘟囔了一句,真的翻身朝里睡觉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这一觉真的睡得特别香,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维今看着她的脸。 和从前的一些清晨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随后却有点想哭。 下飞机后,他们又从布里斯班搭船到了格拉德斯通,一路辗转到了边缘一个非常小的渔村。维今和一个老伯说了一句,语气熟络,老伯安排他们喝水吃点东西,然后就发动了自家的船。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眼瞅着船越开越远,热闹的大陆被甩在了身后,海面一片开阔,连船都见不到一只。正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耀眼夺目。可入夜之后,四周就死寂下来,星光投射在海面,非常美却也非常孤寂。 “别怕,我又不会把你卖了。”维今抬手想摸她的头,手悬空停住,用眼神征求她的同意。 季朵哼了一声,往边上挪了挪,躲开了他的手。 维今轻轻笑了。 最后他们在一座细长的小岛上下了船,从远处看这岛就像海上的一条线,登陆之后又觉得也很大。岛的边缘有一点点沙滩,也有礁石。维今朝季朵摊开手掌:“保险起见。” 季朵鼓着腮,把手交了上去。 他们爬上礁石,穿过一片并不茂密,明显修整过的林子,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立着一个面积很大的纯白色的房子,房子周围草坪柔软碧绿。走进了才看到房子是通透的,里面有五个房间,到处都有窗户,外面还有一圈回廊,坐在任何角度都能看见海。 维今打开灯,这座房子简直就像一座灯塔。 到此时季朵才认清一个事实,除了他们两个,岛上再没有任何人。 “这是……哪里啊?”季朵摸着房子的梁柱和窗台,发现油漆都是新的,屋内算是摆设齐全,只是没有住过的痕迹,显然也是刚置办不久。她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只是还理不清头绪。 “我们的家。” 维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季朵猛地回过头看他。就在这一刻,维今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去。她心中惊动,竟有些站立不稳。维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有得是首饰,我想我买颗钻戒也哄不了你开心。所以,我以这座岛为聘礼,请你嫁给我。” “你在说什么啊……”季朵此时已经不知道该惊讶什么了,她不能理解维今拥有一座岛这件事,更不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求婚。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不然她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想到这里,季朵心一横,背过了身去朝前走了两步:“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你亲口答应的。” “我是答应了。因为如果那个时候我死揪着你不放,你会更痛苦。我不愿意亲手加重你的痛苦,所以我只能答应,但那不代表我放弃了。反正之前都是你在努力,我重新追求你一次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年纪大了,想快一点。” “你先起来,”余光看到维今还跪在远处,季朵实在忍不住,扭头回去扯他的胳膊,“起来!” “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无赖!” 季朵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所有的坚强都要被挤碎了,她好不容易撑到了如今的地步,为什么要这么为难她?她急得直跺脚,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能嫁给你,我不能……你根本就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在你来和我提分手前,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透过维今执拗的眼神,季朵想明白了很多事。怪不得维今的态度那么奇怪,一味顺着她,连个原因都不要。是因为她费力隐藏的事情维今早就知道了,她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实际上不过是维今哄着她罢了。 “你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他有健康的身体和迷人的眼睛,他有一座私人岛屿,他有令人艳羡的技艺。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共度余生。季朵双手交叠在额头上,蹲了下来,不住重复着“图什么”,泣不成声。 “我什么都不图。我爱你,爱一个人不就应该是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都在一起的吗?”维今向前跨了一步,半跪在季朵的旁边,浅浅抱着她,“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很美,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日落。我们之后可以慢慢添置东西,圈个网球场,或者铺平一条跑步的路,我会带着你每天早睡早起,定时运动。如果你想去逛街,每三天就会有船经过,也可以叫私人船过来接,想回到陆地轻而易举。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我们,我能履行之前的诺言,将你绑在我的身边,就算你有一天忘了我,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和你重新认识。” “你卖了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吗?”季朵抬起头看她,这大半年憋着的眼泪这次流了个痛快。 “那可不!这里的房子是现成的,我又重装了一下。找人修了蓄水池,搭了小型基站,还砍了树。申请的码头许可还没下来,不过我真的是没钱了,就算下来船也得之后再买了。实话实说啊,我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 “那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坚持要走呢?” “那我就送你走。但我会待在这里,一个人。” 这是一个孤岛,四面环海,因为面积过于狭小,所以也没有什么旅游开发的价值。它距离格拉德斯通不到十公里,不算偏远,但也不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说话,听不到人声,该有多寂寞啊,季朵想都不敢想。 维今知道她会怎么想,他就是要让她这么想,他用半是认真半是欺哄的语气说:“如果没有你,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孤岛。如果你在这里,这就是家。” “你!无赖!狡猾!还说不逼我,却把后路全都堵死了!” 季朵气急败坏地骂着他,突然跪在地上朝维今扑了过去,牢牢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你……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这半年来所有的纷杂、劳累,甚至在修理丛林时不小心受了深见骨的伤,在这一刻全都值得了。维今将吻落在季朵头上的疤痕上,听见时间嘀嗒一声归了位。 他想要的,真正的人生从此开始了。 之后维今断断续续地用了很久的时间,和季朵解释了这个岛的由来。当时父亲的遗嘱上除了一栋给他妈妈的房子,就是这座谁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岛。当时遗嘱安排得十分复杂,关于他的所得居然留的是双份遗嘱,如果他父亲可以活到退休,正常死亡,那么他拿到的会是另外一份,至于里面有什么,只有律师知道。如果父亲在公司任职期间因意外早逝,他的遗嘱上才会有这座岛。所以维今一直在猜测,也许买这座岛本身是不正当的资金流动,他父亲不想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添麻烦。毕竟这只是一座孤岛,上面除了一栋房子什么都没有,不能赚钱,甚至连开派对都嫌远。 起初维今并没有拿这个岛当回事,他只是在得到它后过来看过一次,不过这座岛似乎是他的福星,就是在那次旅程中他遇到了丹尼尔。所以在医生和维今说了季朵的情况后,他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座岛,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对季朵的身体百分百有益,或许只有这里了。 所以维今卖了房子,找人手翻修这里,添置东西,建基站,等真的开始做了,他才更加理解父亲为何把这里丢给他,真的是劳民伤财。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偏爱,大概只是处理垃圾罢了。但维今硬生生地将这里,变成了乐园。 从澳大利亚回去时维今先去了季朵爸妈家,他们很惊讶,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维今开门见山地向他们求娶季朵,他对季朵爸妈说要带季朵去一个比较遥远,但会令她很快乐的地方。后来季朵的妈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问他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季朵始终如初。 维今在他们面前许下了生平最郑重的誓言。 他们在那座小岛上住了下来,季朵将公司的大部分股权都交了出去,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的分成。她每天在维今的督促下早睡早起,定时运动,他们在沙滩上搭了篮球架、排球网,在房子边上种了果树,还养了奶牛。她以前是个多么爱热闹的人啊,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过起吹着海风看书,如此安静的日子。可季朵却觉得自己的心从未如此清明过。 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维今仍旧怕她无聊,于是慢慢地开始教她做钟表的零件,毕竟有些操作和她之前的珠宝制作相像,所以她上手并不十分困难,只是她的耐心不够,用不了多久就会哀号。不过相信久而久之,她也可以帮着打打下手。 那一年的巴塞尔钟表展是他们两个一起去的,维今的座钟颇受媒体注目,尤其是当他将时间精确地定格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分秒时,两侧原本只是吐珠子出来走迷宫的小人会转动起来,奏出婚礼进行曲。 “为什么是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问。 “因为这是我太太答应嫁给我的时间。” 这件事连季朵都不知道,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光,维今淡淡地笑着,就像这只是一场游戏。 没错,他辛辛苦苦做的,就只是哄自己老婆的小玩意儿罢了。 没有人怀疑再过一年维今就会成为a.h.c.i的正式会员,想找他合作的品牌很多,想采访他的媒体更多,可谁都知道他和太太住在南太平洋一座无名的岛屿上,除非他点头,否则谁也找不到。这更给维今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引得人想要窥探他的生活。 然而当一个找他定制腕表的买家兼记者以私人的名义上岛后,聊着聊着维今居然提出要等一下,因为他和太太每天打沙滩排球的时间到了。 那个人坐在礁石上看着维今和他太太隔着一张网打排球,实际上就是胡乱丢来丢去。后来他太太假装玩累了就躺在沙滩上,维今走过去想拉她,她突然丢球上去想让维今接。结果地心引力将球又拽了回来,砸到了她自己身上。应该是不痛的,因为她笑得在沙滩上打滚儿,维今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捏她鼻子。 他们相携走回来的时候,那个人才发现维今的太太走路时身体有些许倾斜,可她仍旧非常有活力,笑容可以感染所有人。在他们看向彼此的眼光里,那些小的瑕疵都不值一提。 后来很少有媒体再来打扰他们,因为明白了这只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而已。只不过,或许有爱人,有梦想,不受外界干扰,他们的时间会过得慢一些,爱就会像刻在每块手表里面几分之一毫米的微小秘密,成为永恒,成为传奇。